桔子想起了那些关于老八的传说:说老八是“送子观音”,说老八是活菩萨,说老八能使人返老还童……总之,老八在半坡村民的眼里,是个转世的活神仙。
“你们知不知道,种大烟是犯法的,要判死罪!”桔子试图用这句话来剌激她们多讲几句话。可是她又失败了。
桔子在黑暗的窝棚里瞪大了眼睛,努力想辨认傻丢儿他妈、大凤和兰子的脸色,她极力想从她们的面部表情上再窥探到一点儿什么,可是那几个女人的脸都溶在黑暗里了,就像掉进热锅里的冰块儿,越来越模糊……
小多的惨叫声从老八的窝棚里一阵阵传来,桔子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唉!作孽呀,小多可还是个黄花闺女啊。”傻丢儿他妈在铺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哝着。
“习惯了就好了。赎罪的事哪能那么轻松?老八说了,女人的罪孽深重,要脱九九八十一层皮,才能脱胎换骨……要不就进不了天堂的大门。”大凤总是一副久经风霜的老练样儿,她说这话时那轻松的语气,让桔子怀疑是不是从大凤嘴里出来的。这个在村子里安安静静、本本份份的女人,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会儿,一直不吭声的兰子说话了:“当初要不是听了你的,我哪能上这种鬼地方来?大凤,我叫你骗惨了……你死了肯定得下地狱!”
大凤一点儿不恼,只是十分虔诚地回了一句:“修炼不成可不就得下地狱么?所以我才按老八的意思天天赎罪嘛!谁像你呀,心一点儿不诚,还老想着要进天堂。”
“我可不想天堂,我就想着哪天来一阵霹雳闪电,把这个该死的迷魂谷烧个干干净净!到时候,该上哪的,就上哪,不想去都不行!根本用不着修什么炼。”
“罪过啊,你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还没修炼到家,还得再遭点儿罪!”
“遭罪算个屁?最好是痛痛快快地死……还不定谁先死呢?不得好死!”兰子突然露出狠相来,咬牙切齿地骂着。
黑暗中,桔子突然听到一阵“噼哩扑楞”的响声,好像是大凤扑到兰子的身上去了。
接着,传来了两个人的撕打声和急促的喘息声。
“你们又窝儿里斗啊?还没等老八来弄死你们,你们自个儿先把自个儿整死了!”傻丢儿他妈恨铁不成钢地冲着黑暗中两个滚成一团的女人喊道。
那两个女人撕扯了半天,还没分出个胜负,这才慢慢地松开手,各自回到自己的铺上,分头躺下来,喘着粗气。
窝棚里充满了火药味儿,桔子吓得停止了哭泣。
“我那可怜的傻丢儿啊,也不知道咋样儿了?”傻丢儿他妈兀自叨叨咕咕,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几个女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窝棚里一时间死寂一片。
这时,“呜呜哇哇”的狼嚎声就在窝棚的后面响起来,好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狼,叫声有气无力,饱含沧桑。
“哎呀我的妈呀,桔子刚才要是跑远喽,非得叫这头老狼给撕了不可!”傻丢儿他妈心有余悸地说,“你听听!这个大家伙肯定连一头猪都能吃得下去!”
桔子紧紧缩在草铺上,听着傻丢儿他妈的话,快要被绝望包围了。但是她的心并没有死。
突然,从大凤的床铺上传来了怪异的声响。好像是一个人在不住地翻滚的声音,夹杂着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傻丢儿妈,你快听听:大凤这是咋地啦?”桔子吃惊地问。
“别管她,犯了烟瘾了。”兰子无动于衷地在一旁答道。
“什么?她……有烟瘾?”桔子只觉得不寒而栗,听了兰子的话,听着大凤折腾的声音,她感到自己的心也骤然揪成了一团,身上也禁不住一阵阵地痉挛起来。
桔子猛然想起昨天晚上老八在折磨她之前把烟袋递给她的情景。她突然明白了,天啊,老八原来是在用这种恶毒的手段对付女人们……她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溅……
“给我点儿烟抽……快点儿给我点儿烟……”大凤痛苦的嚎叫,跟狼叫织成一片,听去令人毛骨悚然。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八有规定,每天只给抽一回烟,你就挺着点儿吧……”傻丢儿他妈对大凤嘟哝着,叹了一口气:“我早就说过了,老八能让你白白祸害他的宝贝大烟?谁叫你那么大的烟瘾呢?”
“老八……哑吧……我操你祖宗!快给我拿烟来……我要死啦……”大凤歇斯底里地狂吼着,一双脚把草铺砸得“嘭嘭”山响。
狼嚎声也凑热闹,一阵紧似一阵了。
桔子她奶奶活到七十有余,不管是不是病死的,在半坡村这种人寿有限的地方,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人们把这种丧事叫做“喜丧”,第三天全村人吃了顿豆腐饭,把老太太抬出去埋在一处朝东的山坡上,这桩事就算功德圆满了。
只有桔子她妈心里揪心挠肺地难受,桔子为了救她奶奶冒着生命危险进了深山老林,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她奶奶却没等到孙女回来救她!这算是哪一笔帐呢?糊涂啊……
桔子全家人埋了老太太,哭了一通,这才慢慢吞吞地往家走。
桔子她妈边走、边手搭凉棚儿往村后的山头儿望过去,她希望那地方突然出现桔子和小多的身影,可是望了半天,一无所获。
这正是半坡村的黄昏时分,半只喝醉了似的太阳趴在西边的山头上,好像支撑不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一会儿功夫就没了踪影。
村子的四周立时掉进一片晦暗不明的薄暮之中。
桔子她妈原本心情沉重,脚步迟疑,慢慢落在了男人们的后面。可这会儿,她突然觉得山里有点儿冷嗖嗖的,心里麻酥酥,脊背凉沁沁,于是加快了脚步想赶上送葬的人群,可那伙人好像走得特别快,怎么追也追不上。
桔子她妈刚要叫一声“狗蛋儿,等等妈!”突然看见自家的那条大黑狗从身后的林子里窜了出来,嘴上拖着一样儿什么东西,从她身边“嗖”地一声,一掠而过,直奔暮色中的半坡村而去。
一行人进了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桔子妈急急忙忙抱柴火做饭,几个帮忙挖坑下葬的邻居晚上还要在家里吃一顿饭。
在半坡村,一户人家的柴火垛高低大小,往往显示出这家的日子过得旺盛与否。桔子家的柴垛就是比较高、比较大的那一种。
奶奶活着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要带上狗蛋儿,有时候也叫上桔子,到村边上一些小山包上去割柴火。所以桔子家的柴垛就跟那些只有男人打柴的人家不同,看上去好像这家的男人特别能干似的。
桔子妈绕过房头,到屋后的柴垛去抱柴禾。
她边走边想着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弯着腰一步步地从山上往家背柴禾的情景,从今往后,这柴禾垛八成再也不会这么高大了。
黑暗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柴垛下面有点儿乱,就捡了一根木棍,把散乱的碎柴禾划拉一下,往一块儿集中集中。
“呜哇”一声,从柴禾堆里跳起来一个黑影儿,噌地一下逃开了。她听得出来,那是家里的大黑狗,好像正在啃着什么美味,突然被打搅了似的,那离开的样子还带着几分不甘心。
桔子妈弯下腰去,从柴禾堆边上抓了些碎柴枝往怀里放。
抓到第三把的时候,她突然压抑地惊叫了一声,手里抓起来的东西让她觉得奇怪,滑溜溜、软塌塌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
她不由得一松手,把那东西扔了,接着就高声叫人。
“咋地啦?”闻声赶过来的桔子她爸用手电筒一照,只见桔子妈正呆呆地站着,她的脚下,扔着半截带着手的人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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