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芳园里铺的是青石板,下了雨,绣鞋踩在上头并不稳当,七娘子扶着立夏,走得相当的慢。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好几处灯火,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鸟叫,越发显得园内的幽静。
七娘子就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把敏哥托她办的事告诉了立夏。
五娘子的事毕竟牵扯到姑娘家的**,她不可能到处宣扬。
但立夏身为心腹,很多时候有些事也要告诉她一声,让她知道。
立夏听得眼神频闪。“姑娘这是卖了一个大人情给大少爷。”
和立夏说话,就要比和大太太说话惬意得多。
“这不能说是卖,敏哥卖我人情在先,我不过是在还他的人情。”七娘子眼神幽沉。“还是那句话,就看这个堂哥是龙,还是虫了。”
又轻声吩咐立夏。“白露姐来过几次,都说南音还念了我的好,明儿等大哥出门了,你到余容苑去,把今晚太太的话,告诉南音知道,就说我话已经递了,娘也心动了。然后和南音多套一套交情,送她点不轻不重的礼物……”
立夏会意地笑了,“奴婢知道该怎么行事的!”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追着叮嘱了一句,“记得别让她在人前露出对我的好感,免得反而遭忌。”
“是是是。”立夏只是笑,“奴婢知道怎么办事最妥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年纪越大,越没规矩了,还敢和我顶嘴?嗯?”
两主仆就一边说笑,一边过了小竹桥。
七娘子回首望着假山那头的两层小楼。
楼内灯火通明。
九哥恐怕还在挑灯苦读吧。
她不禁就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一番布置,也不晓得这位小爷领不领情……”
一边说,一边经过了月来馆。
才是初更,月来馆却已经吹熄了灯火。
重檐飞宇,安静地栖息在黑暗中,像一头庞然的兽。
134大胆
又过了几天,大老爷终于开始忙碌了。
盐铁是朝廷经济命脉,不论是哪一处的官衙,盐铁司都是人人削尖了脑袋上赶着往里钻的好差事,就算是安安稳稳不动歪脑筋,一年下来小一千两银子的进项,是绝少不了的。
要是能在盐铁司里做些手脚,一进一出就是几万两银子的动静……大老爷要盘盐铁司的帐,又怎么可能不忙活?
先盘的是福建的账本,无数个师爷小吏日夜在总督衙门里打算盘,福建布政使郑长青派了最亲信的主簿,就住在总督衙门里,大老爷有一点疑问都是随时传人问话,半个月后帐盘出来,十多个吏员不是撤职就是收监,其中不乏郑家的亲信。
这一下,众人算是品味出了大老爷的力度。
杨家是要在江南货真价实地闹出点动静来了!
连福建省都撸掉了这么多人,浙江省、江苏省,还能幸免?
杨家一下就多了不少访客,多的是转弯抹角托了人情上门来说项的。
“这么大的事,难道是京里……”
也有人担心是皇上授意,由大老爷出面整肃江南一带的风纪。
也有人婉转劝说,“朝廷里正是风云变幻的时候,您也当为自己想想……”
大太太就只是笑,“男人们的事,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
嘴比蛤蜊还紧,一个准信儿都不肯给。
大老爷又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代他写密折。
“往年都是年先生代写的,如今年先生身体越发差了,又忙着盐铁司的事,你——要仔细,这可不是能随意玷污了的东西。”
七娘子捧着红绫面沉甸甸的折子,心里也不禁有些微的兴奋,“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大老爷这才放心口述,由七娘子先往信纸上抄一遍,再誊到密折上。
“全江南享有密折专奏之权的官员,不过就这么五六个,”待她抄完了一张信纸,正磨新墨的时候,大老爷就和她闲话。“你李世叔、浙江省的石世叔、福建省的郑世叔、诸总兵并驻扎福建的毕总兵,都有密折专奏之权,这些人的话可以轻易上达天听,就算是我们杨家也轻易不能与这几户人家交恶。这就是帝王的制衡心术……”
七娘子只是听,不说话。
大老爷也不过是自言自语,宣泄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这一次我在江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几家人是一定会密折上奏的,李家、石家、郑家会说什么,你爹我心里有数,只是这诸总兵嘛,可就难说了。”
七娘子研墨的动作微微一顿,凝眉片晌,低声问大老爷,“父亲是要给诸总兵找些麻烦了?”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全是赞赏。
可惜相貌上终究还是不如小六,不然就是入主中宫,也够格了……
“这麻烦不用咱们找,东宫自然会安排的。”他往后一靠,微微翘起了嘴角,“我们和东宫之间的交情,还没深到两肋Сhā刀的地步吧。”
看来,太子的做法,终究是让大老爷有些心淡了。
似杨家这样执掌江南的一方霸主,要给诸总兵找点麻烦,包保不露痕迹、无可指摘,但把这事推给东宫,也说得过去:毕竟这一番所为,是出自太子授意。
不会笼络人心,就算是已经投靠过来的重臣,也可能渐渐与你貌合神离。太子若是个聪明人,自然品得出杨家这一招后头的心情。
七娘子微微一笑,又提笔听大老爷口述,“战战兢兢日夜不安,惟念国库……”
大老爷洋洋洒洒,就说了一万多字。
又要过信纸删删改改,一边对七娘子解说思路,“以皇上的英明,也明白臣子的无奈,当时站到东宫身边,无非是为了政局可以平稳过渡。如今太子羽翼丰满,在立储的事上再起波澜,只会让政局再添波澜,对盛世名声有损无益。既然如此,限制鲁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远在京城的皇帝,一举一动中所包含的心思,被大老爷解读得丝丝入扣。
“抬举鲁王,不过是在敲打太子,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昭明二十年皇上那场大病,据说药材传送滞难,险些耽误病情,皇上自从康复以后就再也没有召见过皇后……这里面的玄机,你要留神体会。”
“我们在盐铁司闹出的动静,小半是为了拔除鲁王的爪牙,大半还是为了给国库多盘点出一些银两,展眼就要下西洋了,用钱的地方太多,户部尚书已经闹了几次——只要能见得到银子,就算动静再大些,皇上也都不会动怒。”
“局面,就是要一点点盘活,越腾挪生机越旺盛,你能试探出诸家的底细,可以说是为杨家立了一个大功。”
大老爷以不惑之年便身居要职,如今知天命的年纪,就已经做到了一品大员,自然是有几分真本领的。
这看似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局势,被他一分析,七娘子反倒觉得杨家稳若泰山,只要不是鲁王上台,都只有更好,没有更坏。
“小七不过是一点浅见……哪里敢居功!”她听得出神,半天才忙谦让。“要不是爹把得住,算得准,恐怕全家人两眼一抹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了。”
大老爷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最难得小小年纪,这样稳重,并不居功。
他就罕见地对七娘子透出了自己的心思。“你就放心吧,爹面上糊涂,大事还是不糊涂的,这些年来,你的聪慧,爹是全看在眼底。”
“本来想着把你许给你表哥,又怕平国公府亲戚太多,人事繁杂,他们京城人眼空心大,未必看得起你的出身,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怕委屈了你。没想到,太子詹事郑长春私底下给我写信,说是今年春下江南采选太子嫔,太子妃孙氏点名要接一个杨家的姐妹进宫做伴,你看,你的因缘可不就来了?”
太子妃孙氏出身定国侯府,正是二娘子的小姑。
七娘子心跳猛地一顿,一口气差点就没喘上来。
大老爷却是难得地起了谈兴,没有留意她的表情。“你也知道你娘的脾气,倔得和牛一样,要不是和许家的亲事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没准还要把主意打到小五的头上。”
提到五娘子,大老爷的语调就慢了下来。
“只可惜,此事未必能成,怎么说,东宫也实在是有些敷衍……”
左思右想了一会,又是一笑。
竟就收住了话头,问七娘子,“墨都磨一池子了,也不怕沾到袖子上?”
七娘子这才住了研墨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小七没有写过奏折……”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下台阶。
大老爷也就释然,索性让七娘子打下手,自己提笔蘸墨,仔仔细细地写起了奏折。
站得近了,七娘子才看到大老爷的发根,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
她又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身为杨家女,为杨家出力,天经地义。
又是这么体面的身份,这么体面的夫君。
恐怕对大老爷来说,这就是对她多年小心最大的奖赏吧?嫁进天家,成为太子的嫔妃,自此过着“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的日子,若是侥幸能生下一儿半女,更是为杨家打下了坚实靠山……
难怪虽然嘴上说着对太子心冷,在盐铁司的行动,却还是如火如荼。
她就缓缓闭上眼,乘着大老爷专心书写,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
也只有见步行步了!
杏花开的时候,许凤佳终于回了苏州。
“胥口前段时间事儿多,这不一有空进苏州,就赶早来向四姨、四姨夫请安了。”
几个小娘子一早结伴来请安,才进了堂屋,就隔着帘子听见了他低沉醇厚的声音。
大老爷的笑声接着传了出来,“倒是辛苦你了。”
少爷们住得近,到得姑娘们早不足为奇,最难得今天大老爷也在内院。自从盐铁司开始盘账,眼看着半个多月,他都没有进堂屋和大太太说话了。
几个小娘子鱼贯而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过安,各自落座。
七娘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梅花桌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许凤佳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挪回眼神和大太太说话,“自从初一之后,一个多月了,胥口那里忙得不得了,还是第一次登四姨的门,外甥给四姨赔不是了。”
大太太那里会和许凤佳计较这个。
还在正月里,他就到杭州去杀人放火了,谁会信许凤佳整个二月份都在胥口练兵?
就笑,“年轻人忙一点好,只要是用心差事,就算是你三个月没登门,四姨心里也是高兴的。”
几兄弟看着许凤佳的眼神却是都有些怪怪的。
这少年明显地清减了,眉宇间更是带了不少风霜之色。
如果只是在胥口练兵,又怎么会练得这样吃力?
对杭州的惨案,几兄弟多多少少,也都有自己的猜测。
五娘子又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好似在参加葬礼,连七娘子也学她看着脚尖不说话。
大老爷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眼神连闪,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沉思。
气氛一时间就有些古怪起来。
六娘子只好笑着打圆场,天真无邪地问许凤佳,“表哥在胥口,饭菜还吃得惯吗?前些日子家里开春酒,听做客的太太奶奶们说,北人到南边来,吃不惯南边的鱼虾,都惦记着京城的美食呢。”
没话题的时候,谈天气谈美食,是再没有错的。
许凤佳就笑着回,“还好,我爱吃河鲜,江南风味,也还习惯。只是手下的确有些北方将士吃不惯河鱼,只是叫嚷着刺多。”
哪怕六娘子艳色慑人,他的态度依然是落落大方,虽然礼貌上回望着提问的六娘子,但眼神清澈,并无一点遐思。
弘哥面露思念,“自从离开京城,再也没吃过风味上佳的油鬼子……”
几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京城的美食,大太太也听得频频失笑,气氛就渐渐松快了起来。
大老爷的视线就落到了六娘子身上,慢慢地带出了一点欣赏。
七娘子却一径只是望着许凤佳的右手。
透过雪白的袖口,隐约可见他腕间缠着白布。
看来,这位世子爷在江南造下的杀孽,应当不止于杭州一起。
她垂下眼,调回眼神没有说话,若有若无,还能感觉到许凤佳的眼神扫过了自己额前。
大老爷又问许凤佳,“这一次来多住几日吧?横竖——胥口的事,该也忙完了?”
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带了些笑意,“嗯,胥口已是没什么可忙的事,可以交给萧世叔管带一段时间,外甥倒是要厚颜在垂阳斋多叨扰几日。”
自从去年冬季胥口大营开训,许凤佳就只是蜻蜓点水,在苏州不过住一两个晚上就走,忙碌可见一斑。
怎么现在忽然多出了整块整块的空闲,可以在垂阳斋里闲住?
大老爷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旋即又笑起来,“好,巴不得你多住几日!”
就起身安顿,“好久没和外甥说话,凤佳跟姨夫到总督衙门走走吧,也有些公事要托你转给廖太监。敏哥、达哥、弘哥也该专心读书了,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在余容苑安心多练一练八股。”
三兄弟都肃容应了是。
看来杭州案时的一点小风波,是应在了这里。
九哥一早就要去山塘书院,免了晨昏定省,几个男丁一走,屋内就只剩母女数人。
大太太立刻关切地问五娘子,“可是真好了?这一坐就是半日,头晕不晕?”
五娘子的病,是真的缠绵成疾了,那一日过后请医延药,病势稍有起色,又立刻反复,闹了大半个月才见好。这一次,是她年后第一次出来请安。
慈母谆谆垂询,五娘子就算再失魂落魄,也不由挤出了笑,“好多了,就和没事人一样。”
“哪里和没事人一样了?你看看,脸上都瘦得没有肉了!”
大太太就拉着五娘子前后左右的打量,口中啧啧连声,一脸的心疼。
六娘子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角,两姐妹就一道退出了屋子。
“你这一向跟着太太出门,都闻到了没有。”一边走,六娘子一边和七娘子说闲篇,“今年年初,说是有一艘船从西洋过来,带了一批西洋花露,香得不得了,被个盐商包圆了送人,上回李九娘过来,靠近了都是那香喷喷的味道……”
才进了百芳园,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董妈妈一叠声的呼唤。
“两位姑娘慢一步。”
六娘子就冲七娘子挤眼睛,“又要到外偏院做你的刀笔师爷?”
七娘子也有些诧异。
大老爷不是才把许凤佳带到总督衙门去了?
就转身对董妈妈笑了笑,“父亲不是这才出门——”
董妈妈也匆匆地对七娘子一笑。
却是急急地拉住了六娘子的手——六娘子对董妈妈笑了笑,已是要往百芳园里走了,“老爷请您到外偏院说话呢。”
六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露出了少见的迷惑。“父亲叫我到外偏院去?董妈妈,您别是听错了吧!”
七娘子也是一怔。
望了望六娘子娇艳的脸庞,又有了几分了悟。
董妈妈这才对七娘子解释,“本来是要去总督衙门办事的,和表少爷一边走一边说了几句,老爷就进了外偏院……七娘子,老身就先告辞了——费了一番功夫才追上来,怕老爷久等。”
“董妈妈慢走,六姐慢走。”七娘子忙含笑应酬。
回过身走了几步,本待去万花流落一带看看春色,无奈却没有看春色的心情。
只好径自回了玉雨轩。
才走到一半,远远地就望见了一个少年斜倚在南偏门边上,双手盘在胸前,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这方向。
135妥协
七娘子不免迟疑驻足。
许凤佳这也太大胆了点吧?
光天化日之下,园里唯一的男丁九哥也出门念书了,他这样靠在角门边上,若被人瞧见了,传出去就又是一段故事。
许凤佳却只是扫了七娘子一眼,就看向了别的地方。
七娘子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玉雨轩和月来馆靠得近,都在院子东南侧,说不定,是五娘子想要见表哥也未必。
她只是对许凤佳微微点头,就目不斜视地加快了脚步。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这一带来往的仆妇又多。
要是闹出什么事来,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才走了几步,就看到大太太院子里惯使的几个健壮仆妇结伴从长青楼方向疾步走近南角门。
“表少爷。”为首的正是日常守门的李妈妈。“已是查看过了,果然墙头有些刮痕,看痕迹还新得很——七娘子。”
见到七娘子,又忙率众行礼。
七娘子心中一动,站住了脚。
“出什么事了?”她笑着问李妈妈,“您们这是在——”
李妈妈面现迟疑,看了看许凤佳,一时倒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不由得回头疑虑地望了望许凤佳。
许凤佳就松开手慢慢地走近了这一群人,先安顿李妈妈,“辛苦妈妈了,还请你们到西北角的码头看看,冬日里走我们这条河道的人不会多的,务必仔细查看码头的绳痕……”
他看了看七娘子,压低了声音,又吩咐了李妈妈几句。
李妈妈脸色沉肃,匆匆对七娘子、许凤佳行了礼,就带着几个健仆疾步而去。
许凤佳这才示意七娘子随他站到路边说话。
“这段时间,你们出入也要小心一些。”他神色端凝,语调庄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苏州城这段时间,恐怕要多事了。”
七娘子早已经心若擂鼓。
战战兢兢地在杨家过了这些年,她早盼着出嫁后过一过清静的日子。
可离出嫁的年纪越近,杨家的风波就越多,到现在,好像连人身安全都成问题了。
似大老爷这样的朝廷重臣,府里当然少不了家丁护院,平时出行,也有武师伴当随从护送,按理说,府邸是决不会有人侵扰的——在江南敢和大老爷作对的绿林好汉,只怕尚未出生。
只可能是大皇子一系派出人手,要和杨家为难了……
“表哥这段时间不是——”她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又忙咬住了下唇。
很多事心照不宣,并不一定要拿出来谈论。
许凤佳倒是一怔。
就仔仔细细地审视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慢慢地答,“是,这一个多月,我人的确不在胥口……你知道我做什么去了?”
这话里除了话家常的亲和,还隐隐约约,含了一分紧张。
七娘子不禁一瞥许凤佳的正脸。
这少年也正灼灼地凝视着她,眼中思绪万千,七娘子一时竟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杭州的事,的确是闹得大了点。”她只好婉转回答,“表哥又受了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刀头舐血的事,表哥以后千万要慎重些……”
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关心。
许凤佳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事干系太大,不是我亲身带队,京里那位也不放心。”他顿了顿,又道,“偏偏挂了号的那个人太狡猾了些,杭州的事一闹出来,顿时望风而逃……我追了他十多天,甚至追回了苏州城,还是追丢了他的踪迹。”
七娘子的心顿时往上一提。
“表哥是怕?”她轻声细语,好似大声一点,都会打草惊蛇。
“狗急跳墙,是他先露出疏漏,被我抓住了杭州一线的马脚,顺藤摸瓜查下去,江南三省二十多个据点全被连根拔起,不将功折罪,他也没脸回山东复命。”许凤佳也露出了忧色,“我就怕四姨夫是文臣,这宅院又大,住的都是你们女儿家,万一有事,谁都担待不起。”
难怪他虽然一身的事,却还是回到总督府住下,还大有一住几个月的势头——有世子爷亲身坐镇,恐怕就算有谁想对杨家下手,也都要再三掂量轻重了。
许凤佳办事,的确有大将之风。
七娘子的心就慢慢地平稳了下来,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笑意,“有表哥坐镇,就算有什么波折,想来也一定是有惊无险的。”
许凤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后靠到了长廊边的红柱上。
这人就是这个纨绔习惯改不掉,只要有个柱子,就爱靠在上边交叠双腿,盘手似笑非笑地看人。
“话说回来,杨棋,我们也有几个月没见了?”
七娘子的心跳就是一顿。
不由得飞快地看了看左右两边,见没有来人,才干笑,“表哥说哪里话,正月里不是还见过——”
“你晓得我的意思!”许凤佳却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灼灼的目光,紧迫地盘旋在七娘子脸上,不肯放过她的一个细微表情,“要不是一进正月就得了那人的消息,我哪会放你逍遥这么久?杨棋,你那几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倒想要听听你的解释!”
七娘子顿时烦躁起来。
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不想嫁就是不想嫁,为什么非得要个解释。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抬起头大胆地望向许凤佳,将自己的不屑与烦躁,形诸于外地表现了出来。“牛家崛起,两家婚事已成定局,恐怕提亲的信都在路上了。杨家从来说亲都按序齿,三姨说的若不是五姐,太太只用轻轻一句杨家规矩,就能把事儿推脱过去——表哥心里,难道还不清楚这些?”
许凤佳顿时一窒。
原本轻松的态度,也一下紧绷了起来,眼中放出的锐利光芒在七娘子脸上来回扫视,好似一把钢刀,刮得她痛彻心扉。
“这事要是简简单单就能说成,我又何必顶着家里的声浪,拖到今天还不肯上门提亲?你当我身后没有人催逼?只要你肯嫁我,这些事终究可以安排、可以转圜,我看四姨夫言语间的意思,也有几分肯了,四姨终究是女流之辈……”
七娘子烦得轻喝一声,打断了许凤佳的话。
“别再说了!”
她定定地注视着许凤佳,狠着心将冷漠缓缓放出,笼罩在眼中心上,“齐大非偶,平国公家大业大,我不过一个庶女,哪里高攀得上?不是我的,终究就不是我的,送到我跟前,我也不会要!表哥,你也该学着长大一些,天底下哪有谁能心想事成,总有些东西,是你求而不得的!”
许凤佳气得一下站直了身子,眸色冷厉,“你——”
远处却传来了急促的足音。
七娘子忙整顿神色,作出了一脸的忧心。
待李妈妈走近了来,就迫不及待地询问,“李妈妈——表哥都和我说了——真真吓死个人,可查出什么不对没有?”
李妈妈也是一脸的强自镇定,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就请许凤佳和她到一边说话,“……免得惊扰了七娘子!”
许凤佳扫了七娘子一眼。
也是一脸的若无其事,“不要紧,七表妹的胆子大着呢,你就这么说吧。”
方才的风波,好似已浪过无痕,个中的暗潮汹涌,却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明白。
李妈妈看了看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也顾不得计较太多,就忙着低声回话,“听看码头的老苍头说,前几天晚上,总有些卖脂粉的小船经过,船夫常常和他搭话,又想请他去吃酒——这可是多年没有的事,谁不知道我们杨家的下人规矩大,上夜的时候吃酒,抓住就没了差事……临近的船夫来讨好的,都是送东西,再没人敢请我们喝酒……”
许凤佳神色蓦地一整。
也顾不得七娘子,带着李妈妈就往万花流落方向大步走去,“果然盘出了不对……我要亲口问问他,李妈妈带着人,再到衣锦坊去问一问,务必不要打草惊蛇,有谁问起——就说是百芳园里丢失了东西……”
李妈妈面色端凝,疾步跟在许凤佳身后,两人一边对话,一边已是去得远了。
七娘子也就转身回了玉雨轩。
却是一路走,一路烦,一边走,一边就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心里有事,脸上当然不可能没有端倪。
玉雨轩的几个大丫头本来正在梨林里说说笑笑,赏着才出了花骨朵的梨花,见了七娘子的脸色,都安静了下来,跟着七娘子进了里屋。
七娘子就勉强按捺下心烦,笑着问立夏,“白露姐的婚期定了没有?到时候,放你半天假,让你送她出门子。”
立夏忙回,“定了是三月三,正想向您请假……方才五娘子派人些蜜煎的无花果过来,姑娘可要尝尝?”
自从七娘子打了五娘子那一巴掌,两姐妹人前还是一如既往,到了私底下,却很少互相搭理,关系陡然就冷淡了下来。
从前两姐妹也不是没有口角,但七娘子自然不会和五娘子计较,过了几天打量五娘子消了气,打发人送点东西上门,见了面再软语温言赔个不是,也就顺理成章地把那一点点口角消弭于无形了。
可是这一次,七娘子却是反常的强硬,不要说私底下送东西上门,就连见了面也不给五娘子好脸色看。
反倒是五娘子先行服软,派人送了蜜饯上门求和。
七娘子心绪正是烦乱的时候,听到五娘子三个字,更是多增了一股心烦,只随意吩咐立夏,“收起来就是了,现在没吃零嘴的心思。”
托腮出了半日的神,才收拾起心情写了几篇大字,慢慢地将烦心事,都放到了脑海后头。
一转眼就是小半个月过去了。
就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几个小娘子,都知道衣锦坊里驻扎了许凤佳的一营亲兵,平时很少随世子爷出门,只是在衣锦坊内闲逛,这几日下来,也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烦。
许凤佳本人倒是忙碌得很,跟着大老爷东奔西跑,不是去总督衙门办事,就是被权贵人家请去吃酒,每日里早出晚归,很少有在府中闲住的时候。
五娘子对此保持沉默,只是六娘子难免好奇,“表哥按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真不晓得怎么会放纵手底下的这一营兵马惹是生非……”
七娘子心中有数:想引蛇出洞,戏就要做到十分。
直到这时候才看得出大老爷夫妻俩的城府。
不要说大老爷,就连大太太都是若无其事,要不是眉宇间带了心事,这半个月犯了两次哮喘,七娘子还真要以为大太太是货真价实的不知情了。
大老爷更是行若无事,进进出出毫不顾忌,在浙江省的动作一点也不小,只是这小半个月,就有**个官员落马,其中就不乏当时由他口述,让七娘子写信过去示警的人家。
和盐铁沾边的人家,哪一个手里能干净得了?年先生手底下盘出来的帐,更是清清楚楚、罪证确凿……朝廷里鲁王又被弹劾侵占民田侵扰藩属住民,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这一轮狂风骤雨一样的攻势到了此刻,才是风雨最密集的时候。
皇上又在这时候传出了身体欠佳的消息,传令江南,将欧阳家的几个良医征召进了宫廷,权仲白也再度住进了掖庭寸步不离。
朝政在这一月间,已是风云变色,有了山雨欲来的意思。
五娘子在这当口偏巧又病了,恰好欧阳家的良医不在,大太太又闹着打听哪家医生好,郑重请上门来开药,府内府外,天天都不得消停。
七娘子也就顺势进了月来馆探病。
这几个月来,五娘子真是越发见瘦。
眉宇间那股子少女特有的毛桃似的青涩,一下就随着丰满的脸庞一起消失了,越发显得眼若秋水,眉似远山,有了女儿家的娇媚之意。
识得情滋味,有了心事,自然而然,就少却了那股理所当然的天真与任性。
只是安安静静地靠躺在床边,垂下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斑斓虎,见到七娘子进来了,才一抬眼笑着招呼,“七妹来了。”
和上次来探病的时候,那股子近乎偏执的狂热比,这一次,她的表现就正常多了。
太正常了。
七娘子心底还有三分提防,客客气气地道了声,“五姐可大安了?”就隔得远远地,在板壁边上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五娘子垂下眼,嗤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只是在这一声笑里,还有她惯常的颐指气使,所剩下的一点影子。
“大安?”这话里多了一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含混着能过得去就行了,什么大安不大安的,谁在意。”
五娘子从前是再没有这样的语调的。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正是心热的时候,又是一路万千宠爱地长起来,虽骄纵,待人却也带了坦承,光风霁月胸怀洒落、自有一股慑人的魅力。
现下识得愁滋味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收了起来,随之不见的,还有过剩的自信与自爱。
七娘子微微皱眉,心底浮现出少少惋惜,旋又释然。
每个少年少女,谁不要经过这样的一段挫折。
“你自己不在乎自己,还有谁会在乎你?”她皱眉轻责,“五姐,自尊自重四个字,你是不记得了?”
五娘子又嗤地冷笑了起来。
垂首拨弄着斑斓虎的姜黄|色皮毛,半天,才慢慢开口。
“前不久娘再问我的时候……我点了头。”
丝丝缕缕的伤心,终于初现端倪。
七娘子一怔,“五姐是说——”
“我对娘说,表哥是个磊落人,若是他肯上门提我,我也——也就肯嫁他。”
五娘子抬起眼,注视着她。
双眸黑嗔嗔深不见底,就像是两颗黯淡的黑曜石。
“杨棋,听了这话,你——后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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