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座塔楼的底部,我驻足片刻,喘了几口气,对脑袋里最后的念头思量了一番。如果诗人要我办的事是真的,那么,《诗篇》中那些“疯狂的故事”真的将会和我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回想着外婆背诵的那首史诗——回忆起在北部山丘照看羊群的那几个夜晚,几辆电池驱动的大篷车挤在一起,围成一个保护圈,好让我们过夜,淡淡的篝火丝毫也不能减弱天顶上群星和流星雨的光辉,我回忆起外婆慢条斯理、字斟句酌的语调,她每念完一节,都会等我向她复述一遍,我回忆起自己在此过程中的焦急切盼——我倒更加愿意坐在提灯边自己看书呢。想起今夜竟能和那些诗词的作者一起共进晚餐,我不由得微微一笑,这真是不可思议啊。此外,这老诗人还是他的那首诗歌颂的七名朝圣者之一呢。
我又摇了摇头。一切来得太快,也太多了。
眼前的这座塔楼有点奇怪。比我醒来时身处的那座更大、更宽敞,却仅有一扇窗户——那是塔身三十米处一个敞开的拱洞。更有趣的是,原先的一扇门被砖砌封住了。在阿弗洛·休谟手下担任砖匠和泥瓦匠的那几个月里,我已经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现在,我凝视着这些砖石,心里估摸着,这扇门肯定是在一个世纪前,在这一地区被遗弃前封住的——但时间并不久远。
到今日,我也不知道当日下午那时候,明明有那么多遗迹可供观瞻,到底是什么东西引得了好奇心,让我进入那栋建筑一探究竟——但我真的是十分好奇。我回忆起当时仰望着塔楼对面的陡峭山壁,注意到那些纵横交错的多叶茶马已经弯弯曲曲地爬到了塔楼周围,它们就像是长着厚皮的常春藤。如果能爬上山坡,穿过……那里的……茶马林,就能顺着蔓枝爬上那扇窗户的窗台……
我又摇了摇头。这念头实在是太荒谬了。如此天真的探险少说也会扯坏身上的衣服,擦破手上的皮。最糟糕的情况是,我会从那三十米之上掉下来,摔在下面的石板上。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这幢被砖围砌起来的古老塔楼中,除了蜘蛛和蛛网,还会有什么呢?
十分钟后,我已经远远地爬到一根弯曲的茶马枝上,一点一点地朝前挪动,试图找到石头上的裂口或者头顶藤蔓上足够粗的枝条。由于这根树枝是靠在石墙上生长的,所以我不能跨坐其上。相反,我必须跪在那儿膝行前进——头顶上悬垂的茶马藤实在是低得让我站立不得——那种暴露在危险之中、随时都可能被推进底下深渊的感觉真是可怕极了。每当秋风刮起,树叶和树枝微微摇晃的时候,我就会停止攀登,竭尽全力抓住什么东西。
最后,我终于爬到了窗前,嘴里骂骂咧咧起来。我一开始的估计——在底下三十米处的行道上不经过脑子地计算而来——有点不太准确。脚下的茶马枝的确在窗台下方,但距离几乎有三米远。中间一大块石头上,没有任何瑕疵可供足踏或手抓。如果要爬上窗台,我必须奋力起跳,并祈望自己的手指抓到什么东西。那实在是太疯狂了。塔楼中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这样冒险。
我等着风慢慢平息,蹲起身,飞身跳起。在那晕眩的一秒内,我弯曲的手指在崩溃的石头和粉尘上扒寻,指甲弄破,却没有找到任何支撑点。但紧接着,它们碰到了旧窗台腐朽的边角,紧紧抓住。我用力把自己朝上拉,累得气喘吁吁,胳膊肘上的衬衫也撕破了。我穿着贝提克为我准备的软底鞋在岩石上奋力蹬踏,希望能找到什么支点。
但我终究还是爬了上去,蜷着身子趴在窗台上,心里琢磨着,待会儿究竟该怎么爬下去,该怎么回到茶马枝上。一秒后,眯眼望进黑漆漆塔楼的内部,我更加忧心忡忡了。
“见鬼。”我自顾自地嘀咕道。在我紧抓不放的这个窗台下方,是一块古旧的木地板,但塔楼内部空空如也。日光从窗户中渗透进来,照亮地板上方及下方的腐朽楼梯,那是条螺旋楼梯,它在塔楼内部扭曲延伸,就像是包裹在外围的茶马藤蔓。我还看到斑斑点点的日光从上方三十米高的地方洒下,那可能是个临时搭建的木屋顶。这时我意识到,这座塔楼只不过是一座粮仓,一座六十米高的巨石圆柱体。难怪就只有一扇窗户。难怪早在安迪密恩的民众被疏散前,那扇门就被砖堵住了。
我依旧在窗台上保持平衡,不太相信里面腐朽的地板能让我安全着陆。我最后一次摇了摇头。总有一天,好奇心会害死我的。
我眯起眼,望进漆黑的塔楼内部。里面实在是太黑了,跟外面午后的强烈阳光形成巨大反差。我完全看不见对面的墙壁和螺旋楼梯,几丝散射光微微照亮近处的内部岩石空间,能隐隐约约看见下面的腐烂楼梯,头顶几米上方的内部空间是个巨大的圆柱形——但是,在我这一层,里面大多数东西都……看不见了。
“上帝啊!”我低叹道。有什么东西填满了大半个漆黑的塔楼。
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支撑住身体的重量,在窗台上稳住,然后慢慢下到内部的平地上。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但看上去还是结实得很。我的手依旧紧紧抓着窗框,小心地用脚探了探,转身察看。
花了大半分钟,我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究竟是何物。这是一艘太空飞船,它填满了塔楼的内部空间,就像一颗子弹被塞进了老式左轮枪的枪膛。
我现在把全身的重量都挪到了脚上,几乎不去管地板到底能不能支撑住我,迈步向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按太空舰船的标准看,这艘飞船并不高——也许只有五十米——而且很修长。船体的金属——如果那的确是金属的话——看上去是乌黑的,似乎能吸收光线。我在船体上看不见任何光辉或色泽。通过观察飞船后面的石墙,以及看石头上的反射光在何处消失,我才辨认出飞船的轮廓。
在那瞬间,我毫不怀疑这是一艘太空飞船。它简直就是我想象中的太空飞船。我曾在一本书中读到过,许许多多个世界上的小孩画房子的时候,依旧是先画一个方盒,然后在顶上画个三角锥,一个长方形的烟囱,再描上一点盘旋的烟——就连那些被怀疑是住在有机的生长荚体(这些东西高高地长在基因剪裁过的住宅树木上)中的小孩也一样。同样,他们画山的时候,依旧是描一个陡角山峰似的三角锥,即便他们家园附近的山脉更类似于羽翼高原底部那些圆润丰满的山丘。我不记得那篇文章最后是如何解释其原因的——也许是种族记忆,也许是大脑已经与生俱来地被刻上了某种符号象征。
我正在注视着的、凝视着的看上去就像是负空间的东西,跟如今的太空飞船不太一样。
我见过极其古老的旧地火箭的图像——它们存在于圣神前、陨落前、霸主前、大流亡前……见鬼,几乎是一切之前——它们的样子跟这艘流线型的黑色舰船一模一样。高,细,两端圆度渐变,上端尖削,下端装有翼片。我眼前的正是这样一艘太空船,那是刻在人脑中与生俱来的、带着种族回忆的完美的象征性画面。
海伯利安没有任何私人飞船,也没有什么停错了地方的飞船,对此我深信不疑。太空飞船,即便是简单的行星间旅行的品种,也极昂贵、极罕见,不可能无所事事地待在某座古老的岩石塔楼中。曾几何时,在陨落的几百年前,当时世界网的资源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太空船可能多得用不完——它们属于军部军队、霸主外交官、行星政府、法人、基金会、探险队,甚至有不少私人飞船属于超级亿万富翁。但即使在那些日子里,也只有行星级的经济才能负担起建造星际飞船的费用。在我这一生中,在我母亲、外婆和她们的母亲、外婆的一生中,唯有圣神——教会和原始星际政府的联盟——才能负担任何种类的飞船的费用。在这已知宇宙中,无人能消受私人星际飞船的费用,就算佩森的教皇陛下也没这个实力。
这便是一艘星际飞船,我知道它是。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我毫不顾及脚下破破烂烂的台阶,开始沿着螺旋楼梯上上下下。船体离我还有四米远。它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令我头晕目眩。就在塔楼内部的半道外,在我身下十五米处,一小块楼梯的过渡平台朝外伸出,几乎触及船体,飞船漆黑的曲线差一点就将平台挡在我的视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