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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高位出局 > 第三章 解套(7)

第三章 解套(7)

“为什么?”

“他说已经有人告诉他,说我们内部有人偷偷地坐轿子。搞得我们现在人人自危。”

“老板有没有怀疑我?”K先生做贼心虚地问。

“那倒好像没有,”小丁说,“只不过邱助理好像是提了一下。”

“怎么说?”

“老板说这件事就是邱助理和我知道,邱助理说不对,说这件事K先生也知道。”

“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正在查。你要注意点。”

星期四,华夏在线在大盘的影响下开始明显下跌。由于没有大资金护盘,K先生“预测”的逆市而上的情景没有出现。各工作室都有点紧张,纷纷打电话询问K先生,K先生回答是正常的震仓,没问题。

黑­色­星期五,华夏在线董事长的经济问题暴光。华夏在线上午停牌,下午一开盘就出现在跌停板位置,并且卖盘封得非常死。

市场恐慌,中融集团的资金仍然没有到账,但是K先生并没有再给邱助理打电话催要资金,小丁主动与K先生联系还联系不上。

小丁、邱助理、胡君声三人相视大笑,举杯共庆。

下周一,华夏在线再次跌停板。证券公司营业部老总慌了,找K先生到处找不到。

周二,营业部老总下令强行平仓,但是卖不出去。

周三继续跌停板,而且是无量空跌。K先生麾下的各个工作室都发生恐慌,打K先生的手机他也不开机,于是这个恐慌就加了一个N次方。

周四,无量空跌,继续停板。

周五,由于强行平仓未果,营业部老总出事,引起管理层注意,一场由华夏在线违规­操­作引发的股灾终于全面爆发。

许多天之后,邱助理接到K先生的一个电话,K先生很内疚地说:“真对不起,中融集团上千万资金我无法给你们一个交待了,还害得你们跟着背黑锅。”

邱助理大度地说:“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想到这家公司突然冒出大的问题。‘黑锅’谈不上,其实我自己也确实在13元偷偷买了一些,现在真是有苦说不出,谁让我贪的,活该!”

邱助理是在骂自己,当然是假意的,其实他自己的建仓成本是8元,正好在13元跑了,说不定接仓的恰好就是K先生,谁知道呢?这就是股市的妙处,比赌场还安全,赌场还不准看牌,但股市没有这个规定,真正的庄家自己想怎么看牌就怎么看牌,想选哪一张牌就出哪一张牌,想什么时候出就什么时候出。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股市上的钱赔了都不知道赔给谁了,不像赌场,知道自己的钱被谁赢走了。被输家知道自己赢了钱也不是好事,因为怕别人记恨在心。股市上你不用担这个心,比如现在,输家K先生好像还欠了赢家邱助理似的,你说好玩不好玩?

在K先生听起来,邱秘书好像是在骂他,但是他并不生气,要生气也就是生自己的气。邱秘书骂的对,谁让我贪的,活该!

K先生现在在骂自己,而且是真骂,不是假骂。

胡君声请大明星解套­操­作非常成功。邱助理和小丁当然都受到了特别嘉奖,皆大欢喜。但是大明星K先生呢?K先生麾下那些工作室呢?还有外面那些听信了K先生的鼓惑而贸然买进的散户呢?

事实上,任何一次解套的成功都是新一轮被套的开始。没有被套何来解套?尽管解套和被套听起来差别不大。

善庄 一(1)

王星焰刚刚在大班台上坐下,秘书琳娜就进来通报,说他的同学找他。

“同学?”王星焰问,“大学的同学还是中学的同学?叫什么?”

“姓李,”琳娜说,“叫李东,他说是您小学的同学?”

琳娜说着还递上一张名片。王星焰接过名片,并且对着上面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李东?”王星焰问,“小学同学?”

“是。”琳娜说。

王星焰实在想不起来他哪里有个叫“李东”的小学同学了,就是真的有,那也肯定从来没有来往过。

“他说是哪个小学的吗?”王星焰问。

王星焰这样问也不是苛求琳娜,自从万利通公司上市之后,王星焰也成了不大不小的名人,于是认识和不认识的,记得的和不记得的,有交情的和没有交情的,通过写信、打电话甚至找上门来的不在少数。刚开始的时候王星焰还蛮高兴,还能热情接待,甚至还能从这些热情接待中再次确认自己功成名就的感觉,个别以前确实关系比较好的,王星焰还专门给安排在二级公司工作。但是后来发觉这样不行。后来王星焰发现,凡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基本上都是有求于他的,而从来没有能够给他提供什么帮助的,虽然王星焰本来也没有打算要同学给他什么帮助,但是他也不能无限制地帮助这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呀。并且王星焰发现,那些过去跟他关系真的还比较好的,或者现在混得有点出息的,并没有来找他,相反,来找他的总是那些印象不深的,甚至是完全没有印象的,有时候对方说了半天,王星焰能够回忆起来的,也只是对方所提到的那些人和事,而关于对方自己,王星焰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王星焰后来就专门向琳娜作了交代:凡是自称是我同学的来找我,一律先挡驾,报上姓名来,是否接待或怎样接待,听我的吩咐再说。琳娜到底是在香港工作过几年,这套规矩并不陌生,所以处理起来到也没有什么差错,并且常常矫枉过正,把本来属于王星焰要接待的同学也给礼貌地打发走了。但是今天这个情况有点例外,今天要求见王星焰的这个李东,琳娜不但没有自作主张地将其打发,而且是王星焰一来上班马上就做了通报。

“他是刚刚从加拿大回来的。”琳娜说。

琳娜的回答看起来是所答非所问,其实是挑重要的说。在琳娜看来,来访者小学在哪里上的并不重要,关键是看他现在在哪里。比如中央来的肯定比省里来的重要,外国来的比国内来的重要,至于现在说这个李东,是从加拿大回来的,那么当然就比从内地来的重要。回答老板的问题,要先捡重要的说。

果然,王星焰来了兴趣。

“大头?不对呀,大头怎么叫‘李东’呢。你能确定他是从加拿大回来的?”

王星焰确实有个大学同学在加拿大,外号叫“大头”,但是大头姓居,叫居元朝,怎么着跟这个“李东”也难发生联系。

“差不多吧,”琳娜说,“要不然先叫他进来?”

“好,噢,等一下,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吗?”

“上午没有,”琳娜说,“中午要跟南海基金的韩总吃饭。”

王星焰想了一下,说行,你让这个李东进来吧。说着还扬扬手中的名片,仿佛这个李东此刻就在他手上了。

王星焰最近心情不是很好,现在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特别是在资本市场上,那种只要股票上市就万事大吉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的过去,王星焰感叹自己的运气不好,没能赶上那个股票市场完全是卖方市场的好时代。王星焰实在搞不懂,中期业绩做的那么好,万利通为什么还是跌破了发行价,搞得王星焰灰头土脸的,都不好意思见承销商。

王星焰有点想不通,既然国民经济每年都能保持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八的增长速度,为什么作为中国企业­精­英的上市公司普遍不景气呢?如果上市公司都这么不景气,那么哪些企业景气呢?王星焰想象不出偌大的中国,还有哪些效益好的企业没有上市,说实话,如果还有什么像样的国营企业没有上市,那么也轮不到他的万利通上市。在中国,企业股票上市流通其实是一种待遇,就像以前什么级别的领导可以看什么文件一样。既然是待遇,那么只有等国有大中型企业基本上该上市的都上市了,不该上市的通过适当的包装也上市了,实在连包装也不能上市的就拉郎配找一个条件好点的公司“捆绑”上市,这之后,才能轮到他这样的民营企业。既然好的公司都上市了,而上市公司又全面不景气,那么国家的百分之七百分之八是怎么来的?王星焰不敢设想国家统计部门弄虚作假,事实上这种事情也不好弄虚作假,弄虚作假一年可以,如果年年弄虚作假,窟窿越捅越大,最后怎么收场?王星焰只能感叹自己才疏学浅,跟不上形势。

按说从真正市场规律的角度说,股票的价格高低对上市公司本身的经营不应该有直接的影响,但是具体到王星焰这里不是这么回事。万利通是民营企业,准确地说是王星焰的私营企业,私营企业上市之后,就不是王星焰一个人所有了,而是大家所有,准确地说是凡是持有万利通软件的股民都是企业的老板,所以,王星焰现在还真关心本公司股票的价格,只有股票的价格高了,他才可以顺利地实现他的套现计划,或者说是“利润提前兑付计划”。计划非常简单,就是来一个大分红,每股分配六毛。由于王星焰是绝对大股东,自己一个人差不多就占了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只要每股分配六毛,王星焰就能提前套回上亿的现金,将来无论国家的宏观经济政策和经济形势怎么变,无论万利通经营的好还是不好,王星焰都已经把自己的全都投入提前收回,并且锁进了私人保险箱,等到国家关于“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律条款一通过,他自己也等于进了保险箱。关键是他这样做天经地义,合理合法,还可以标榜自己是“最替广大股民利益着想”的董事长。曾何几时,管理层批评上市公司尽玩虚的,动不动就来一个高送配,股民赚了一个响声,并没有得到实惠,实惠还是被上市公司自己得了,理论界甚至一针见血地指出:某些上市公司的高送配的目的就是从证券市场上再次圈钱。现在好了,现在王星焰反其道而行之,不搞高送配,直接派发现金,而且是大量派发现金,真正替“广大股民”的利益着想,看管理层和理论界还有什么可说的。

善庄 一(2)

管理层和理论界真的不好说什么了,因为王星焰是最大的股民,绝对控股的股民代表,真正代表了最广大股民的根本利益,因为这个“最广大股民”中的绝大多数就是他自己。

既然派发的钱主要是以上市公司的名义派发给王星焰自己,所以王星焰当然关心上市公司的股价,如果股价太低了,即便他以自己手中的股份可以控制股东代表大会,他也不好意思每股派发六毛钱现金。王星焰发现,无论做什么事情,光合法还不行,还要合理,只有较高的股价才能支撑较高的派发,这就是“理”。所以,王星焰现在真的替万利通的股价着急,替中国低迷的股市着急,希望中国的股市走出低迷,希望万利通股价能上升到一个足以支撑每股派现金六毛的适当价位。

王星焰这么想着,琳娜已经把客人带进来了。

果然是从加拿大回来的。是不是从国外回来的,不用看护照,一看神态就知道。王星焰发觉自己看人的本事比看中国的经济形势要准。

“哎呀,果然是你呀,王兄。”来人夸张地说。边说还边夸张地走近王星焰,双手伸的老长,迫不及待地要与王星焰拉手。

王星焰虽然还没有想起来他是谁,但是已经肯定对方确实是自己的同学,有两个证据,一是面熟,有遥远的过去某个熟人的影子,二是这个人说的普通话里面有王星焰家乡方言的尾子。王星焰知道,学一个地方的方言不难,难的是说普通话的时候要带上那种方言的尾子,这种“尾子”其实是学不来的,必须在那里长期生活过才行。如此说来,这个客人至少是自己的老乡。于是,隔了大班台,王星焰把自己右手伸过去,同时脸上露出有节制的微笑。

“你好!”王星焰说。边说边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还是没想起来?”对方问,“董正华记得不?”

“记得记得。”王星焰说。董正华当然记得,小学的班主任嘛。这样一说,王星焰的脑子似乎清晰了一点点,至少把检索的范围缩小在他小学六年级的那个班。

“你是我们班的?”王星焰问。

“是啊,三班的,班长是田东升。”

“对呀,班长是田东升呀,”王星焰说,“前几年我还见过田东升呢。”

越说越近了。

“工宣队李师傅记得吗?”对方再次提醒。

“记得呀。”王星焰说。王星焰这么说着的时候,就已经有点抱歉了,因为这么多人都记得,居然就是把人家加拿大华人给忘记了。

“李师傅就是我爸爸呀。”对方说,“想起来了吗?”

“噢……,你是李……李文宝?”

“对对对,那是我小时候的名字,一上中学就改了,改叫‘李东’,东方红的‘东’。”

王星焰终于想起来了,彻底想起来了,其实只要他上来就说“李文宝”,王星焰肯定早就想起来了。王星焰就是把谁都忘记,也绝不会忘记“李文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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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庄 二(1)

李文宝确实是王星焰的同学,准确地说他们同了一年的学,但是那一年他们之间经历的事却让王星焰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王星焰那年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王星焰跟哥哥一起住在他姐姐家里。本来王星焰是跟父母一起下放的,小学快毕业那年,王星焰回到城里,住到姐姐家。

王星焰回到城里后遇到了许多不适应。比如说话。王星焰在乡下的时候,普通话比老师还标准,所以,一旦学校有什么活动,站起来说话的总是王星焰,但是,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现在王星焰说的是“乡下话”。王星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说“乡下话”。其实,王星焰说的还是普通话,只是普通话的尾子带了一点点乡下话。不要小瞧了着一点点“尾子”,就是它,让同学们把王星焰排斥在外。

首先遭遇排斥的是演样板戏。那时候机关学校工厂农村甚至是部队都排革命样板戏。因此,排样板戏不是什么新鲜事,王星焰在乡下的小学里就排过,不但排过,而且还是主要演员,演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郭建光。巧了,现在在城里的学校也排《沙家浜》。按说王星焰以前排过这个节目,并且担任过主角,所以这次的排演应该少不了他,但是他不但排斥在主角之外,而且还排斥在配角之外。这么说吧,连个普通战士甚至是匪兵都没有让他演。

王星焰不服,觉得他们太小瞧人了,甚至是太欺负人了,于是,王星焰主动找到老师,当着办公室许多老师的面,拿出自己在乡下演《沙家浜》时候的剧照,给董老师看,并且说:“我演过《沙家浜》,演的是郭建光。”

王星焰这样一说,当然是语惊四座,几个老师还有一两个同学马上就围过来,看王星焰拿出来的那几张剧照。

“真的呢。”其中一个说。

“我唱的比他好。”王星焰说。说着,王星焰就唱起来。奇怪,王星焰一唱起来,乡下的尾子就没有了,而且确实比那个同学唱的好。

“我看他唱的是好一些。”教音乐的罗老师说。学校的音乐老师也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具体负责人,当然也是排样板戏的具体负责任,所以罗老师的话自然有一定的权威­性­。

“我还会翻跟头。”王星焰说。说着,径直走出办公室,一个小助跑,当场来了一个侧手接后手翻。

“我看他行。”罗老师说。罗老师在这样说的时候,还特意看看董老师,仿佛是专门征求董老师意见。

结果,真的让王星焰演郭建光了。但是此后不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罗老师突然被抓起来了,是工厂的民兵来抓的。那时候学校归工厂管,工厂的民兵小分队相当于现在的治安办,但是比现在的治安办权力大,可以抓人。

罗老师被抓起来之后,《沙家浜》自然就停排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罗老师又回来了,但是回来之后她就不教音乐了,而是劳动,什么事情都­干­。其中有一件事情王星焰记得特别清楚,就是刷旗杆子。那时候的旗杆子是木头的,被刷成白­色­。罗老师身上挂了油漆桶,先爬上旗杆的顶端,然后再开始刷油漆,从上面往下刷。刷一截往下移一截。本来罗老师可能是不想爬上去的,但是工宣队李师傅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突然之间让罗老师有那么大的胆量,有那么大的能力,居然还真的爬上去了!爬上去之后,旗杆突然摇晃起来,吓得罗老师在上面哇哇大哭,惊得其他几个老师赶快跑到旗杆下面,使劲抵着旗杆,仿佛这样就能保住旗杆不摇晃,或者保住罗老师不从旗杆上掉下来。王星焰记得几个老师当中就有董老师,而且董老师当时的脸上也挂了眼泪。王星焰当时不明白董老师为什么也要哭,但是董老师流眼泪的形象却永远铭刻在王星焰的心中。

王星焰还记得班长田东升当时也夹在几个老师当中。田东升没有哭,一脸的严肃,像个大人。其实田东升本来就比王星焰他们大,个子大,年龄好像也大一些,不然不会叫他当班长的。

许多年之后,准确地说是王星焰大学毕业正式参加工作之后,王星焰又一次碰到田东升,说起这件事情,田东升还骂王星焰是*。田东升告诉王星焰:罗老师就是因为王星焰才受的那些苦。因为被王星焰顶替下来的那个“郭建光”是工宣队李师傅儿子,叫李文宝。

不知道是不是受罗老师漆旗杆那件事情的激发,王星焰突然有很多东西想表达,但是又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可以表达,最后想到了写日记。为了写日记,王星焰还专门去商店买了一个笔记本。那时候王星焰身上已经有了零花钱,自从离开父母来姐姐家生活之后,他就有了零花钱。零花钱是母亲给的,每月一块。这每月一块的零花钱主要用来理发和看电影,或者是偶然买一根甘蔗之类。王星焰现在就要用这一块钱来买笔记本。

王星焰已经去商店里看了三次了。他看上了两种笔记本。大小和纸张的质量也差不多,一种是牛皮纸封面的,一种是塑料套。塑料套的当然好看,但是要卖七毛钱一本,而牛皮纸封面的是每本四毛一分钱,差不多要贵三毛钱。三毛钱,是两场电影和三个乒乓球的钱。最后,王星焰还是买了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晚上,当王星焰把那本崭新的牛皮纸笔记本展开的时候,心里一阵激动,突然之间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甚至是个伟人了。王星焰立刻就想到鲁迅,想到雷锋,还想到王杰、门合、刘英俊、欧阳海、蔡永祥等一大批英雄人物,他们好像都是写日记的。

善庄 二(2)

王星焰在崭新的笔记本上写下年月日之后,头脑中马上就影现了罗老师爬上旗杆的情景。王星焰就想写这件事。于是,王星焰就写了:“前几天教音乐的罗老师爬上了旗杆,罗老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要向罗老师学习。”

虽然只有几个字,但是总算开张了。因此,再见到同学的时候,王星焰感觉自己高大了许多,心里想:我都写日记了!当然,只是想想,并没有说。

但是,只想不说是难受的。王星焰骨子里还是希望自己的秘密被同学发现的。于是,总是把日记本带到学校里,想显摆。

这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在教室里面打闹,一不小心把王星焰的日记本从桌子上面碰到了地上,并且这个碰的人不是别人,恰好是李文宝。是李文宝就算了,碰了也白碰,谁都知道李文宝的爸爸是工宣队的李师傅,大家都让他几分,不但同学让他几分,连老师都要让他几分。于是,王星焰就自己弯腰从地上把日记本拣起来。如果王星焰就这样弯腰拣起来,而什么话都不说,那么或许灾难就过去了,但是就在李文宝自己弯腰把日记本拣起来之后,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次机会,具体地说是一次向同学们显摆的机会。于是,王星焰说:“别把我的日记本弄脏了。”听起来是随便的一句话,其实是在向同学们宣布:我王星焰写日记了。

“日记本?”李文宝问。

“日记本。”王星焰说。王星焰说的声音蛮大,仿佛不光是说给李文宝一个人听的,而是要说给全班的同学听,特别是说给龚广琴这样的女同学听。

果然,王星焰的话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王星焰甚至已经感觉到那边的几个女同学往这边看了。

“不是吧。”李文宝说。李文宝这样说,主观上可能是不愿意在王星焰面前认输,作为学校工宣队李师傅的儿子,李文宝不能老是在一个从农村转学来的同学面前认输,上次在演郭建光的事情上李文宝已经输一次了,这次肯定不能再输,所以李文宝肯定要极力否定和贬低王星焰。但是事与愿违,李文宝这样一说,反倒帮了王星焰。

“你看是不是,你看是不是。”王星焰说。边说还边把日记本打开,让大家看他手里面到底是不是日记本。

当然是的。只要打开一看就知道确实是日记本。

那一刻,王星焰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几乎全班的同学现在都知道王星焰写日记了,而且是用钢笔写的。

正当王星焰有点得意忘形的时候,麻烦来了。大麻烦来了。

“好啊!”李文宝大声说,“你拿自己的日记冒充毛主席语录!”

李文宝的这句话像一声炸雷,当场将班上炸的鸦雀无声,除了王星焰的心跳之外,其他声音立刻全无,仿佛空间突然被凝固住了。

“反革命!”李文宝说,“反革命!现行反革命?”

后来据田东升说,王星焰的脸刷地一下像一张白纸,就像突然之间被人抽­干­了血一样。

是的,李文宝说的没错,按照当时的情况,王星焰是现行反革命,因为王星焰居然给自己的日记本的牛皮纸封面上套了一个毛主席语录的外壳,这就等于是拿自己的日记来冒充毛主席语录,这难道不是现行反革命?!

王星焰被带到工宣队办公室之后,几乎已经傻了,大脑当中一片空白。

谁都知道,工宣队办公室是坏学生去的地方,好好的学生是不会被请到工宣队办公室的。直到事情过了这么多年,王星焰还是没有想通当时学校的工宣队到底相当于什么。像保卫部?像政治部?像工作组?像纪委?像特派员?好像都有点像,又好像都不像,总之真的说不清楚,只能说是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时期一个特定的组织。那时候每个学校都有工宣队,具体到他们这个学校,大约是太小了,所以所谓的工宣队其实只有李师傅一个人,并且这个人还属于他们这个小学和旁边的一个中学一起的,按照现在的理解,就是当时往中学和小学一共只派了一个工宣队,队部在中学那边,这里只是一个点,这个点上就只有李师傅一个人。但是不要小瞧了这一个人,就是这一个人,他还具有代表­性­,代表工人阶级已经占领这个上层建筑了。也是,连一个小学都进驻了工宣队,还不是整个上层建筑都被占领了吗?

李师傅作为工人阶级的代表进驻学校之后,虽然也抓了一些事情,但是这些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比如像罗老师,家庭出身富农,本人又不好好改造,还追求资产阶级的情调,日记当中写了一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凭这些东西当然可以先把她抓起来,当然也可以强制她做一些像油漆旗杆这一类足以让她威信扫地让她当众出丑的事情,但这些都不­精­彩,都不足以让人津津乐道。而属于同一个工宣队领导的那个中学,到底是工宣队队部的所在地,工作就有声有­色­,不仅查出老校医是国民党残渣余孽,而且还查出一个老师居然拿扫地的扫把在伟大领袖的画像上面掸灰,一下子,历史的现行的都有了,用当时的话说,就叫一下子就把阶级斗争的盖子揭开了。那是多大的成果呀!所以,李师傅一直瞪着大眼注视着学校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就像饥饿的狼在黑暗中寻找猎物一样,眼睛都放绿光了,这一下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兴奋的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嘴了。

善庄 二(3)

“你说怎么办?”李师傅问。李师傅显然是问王星焰的,因为当时工宣队办公室里面就他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在外面,前后窗户上全部都爬满了看热闹的学生,但是在办公室里面的就只有王星焰和李师傅两个人,既然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么李师傅当然是问他的。

“你自己说怎么办?”李师傅又问了一遍。当然还是问王星焰的。

王星焰显然是吓傻了,吓得已经听不懂李师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王星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这时候,董老师来了。董老师是慌慌张张地赶来的,董老师那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她自己­干­了坏事。

“你看看,你看看,”李师傅说,“你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董老师平静了一些,或者说是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一些。一脸严肃地接过日记本,先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表面,然后又打开里面,一目十行地扫描起来。扫着扫着,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

“写的倒是革命日记,”董老师说,“写革命日记当然是好事,但是你为什么要用语录本的封面套在上面呢?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知道吗?!如果你要爱惜革命日记,完全可以买一个带塑料皮的日记本嘛,­干­吗这么小气?你要好好检查!好好斗私批修!”

董老师这样说着,就必恭必敬地走到李师傅的身边,把展开的日记本给李师傅看,边给李师傅看边说:“算小,要很很斗私批修,先在班上做检查,然后开批判会,您要不要亲自参加?”

董老师说的声音很小,仿佛是跟李师傅在说悄悄话,有意不让王星焰听见。

“他父母是做什么的?”李师傅问。

“没有父母,”董老师说,“他跟他姐姐姐夫生活,上海人,小气,所以才­干­出这种事。”

董老师的后半句说的声音更小,但是显然是已经与李师傅找到了共同语言,因为罗老师就是上海人,李师傅不喜欢罗老师。这时候李师傅听董老师这样一说,仿佛明白了一个道理:难怪罗老师要这小子演郭建光呢。明白了之后,李师傅就有了一种发现真理之后的高兴,脸上也缓和了不少。

李师傅的脸上是高兴了一些,但是王星焰却更加糊涂了。我怎么是没有父母呢?怎么又成了上海人呢?王星焰想不通,想不通就使劲想,使劲一想还真想通了。“没有父母”是父亲交代的,父亲送他和哥哥来姐姐家的时候,就特意向他们交代了,说他们到学校报到的时候,就说自己没有父母,是跟姐姐姐夫生活的。说“上海人”大约是大姐跟老师说的,父亲解放前是在上海,大姐就是在上海生的,所以大姐说自己是上海人当然没有错,但是王星焰是在这个小城市生的,王星焰根本就没有去过上海,总是说要去,但总也没有去成,既然连去都没有去过,怎么能说是“上海人”呢?王星焰想不通。

“他姐姐姐夫是­干­什么的?”李师傅问。

“工人。”董老师说。董老师在说出“工人”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提高了不少,仿佛理直气壮,就像如今深圳的一些老姑娘,好不容易找了一个男朋友,你问她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她说“老板”一样,理直气壮,气壮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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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庄 三(1)

李师傅没有参加他们班上的批判会,班上的批判会由董老师主持。董老师首先把王星焰臭的一个钱不值,说他自私,小气,舍不得买带塑料皮的日记本,买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然后又把语录本的封面拿来做日记本的封面等等。

董老师说完了之后,就是王星焰自己的检查。王星焰真的不想承认自己是小气是自私,想着家里面反正那么多的语录本没有用,卸下一个封面套在日记本子上面不是蛮好的嘛,但是又一想,承认自己自私和小气还好一点,自私和小气还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如果不是承认自己自私和小气,那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么一想,差点又吓傻了。于是,王星焰好像明白了一点。明白了一点之后,就有点感激董老师,感激董老师臭他,感谢董老师指责他小气,感谢董老师指责他自私。于是,王星焰就顺着董老师的话臭自己,说自己自私,说自己小气,说自己要斗私批修等等。

王星焰自己检查完了之后,就是同学们发言。首先发言的就是李文宝,李文宝说:“反革命!现行反革命!”

李文宝好像其他话不会说,反反复复就这两句话。但是不要小瞧就这两句话,威力极大,大到董老师眼看就不能控制批判会的方向了。好在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于是董老师宣布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明天接着开。

放学之后,王星焰没有走,跟着董老师来到办公室,继续接受老师的训斥。这好像已经成了规矩,学生犯了错,就被剥夺了与其他同学一起放学回家的自由,必须在放学之后还要来到办公室,接受老师的进一步训斥。但是今天王星焰这个错犯的太大了一点,大到董老师已经无话可说了。直到这个时候,王星焰才知道他所犯的事情的严重程度,因为李文宝刚才已经说了,并且说的非常清楚: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如果真的按李文宝说的这样来定罪,那么后果是什么样的呢?王星焰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王星焰在回城里之前,也就是大约一年之前,曾经见到过一次现行反革命。

那一次他是跟妈妈和哥哥一起去县城,在从县城回乡下的时候,在县城汽车站看见几个年轻力壮的专政队员压着一个人从车上下来,那个人看上去非常虚弱非常肮脏,上身穿了一件非常肮脏的破棉袄,棉袄好像是灰­色­的,但是上面显然沾了许多的污物,被捆绑他的绳子勒得变了型,并且鼓出来一团瘪进去一块;头发很长,并且很长的头发上满是污垢,不是一根一根的散头发,而是一撮一撮的,像是先用糨糊搓了一把,然后又撒了一把土灰一样;下身穿了一条单裤,单裤也是灰­色­的,看样子还蛮新的,就是太脏了;关键是那双脚,脚上没有穿鞋子,光脚,脚背上有明显的污垢,并且已经结成了壳一样,脚掌呈弯曲收拢状,仿佛想尽量收缩成一团。从车上下来之后,原来的几个人把他交给另外的几个人,给王星焰的感觉是这个人是下面哪个镇子上的,现在由镇子上押送到县城来,并且就在车站交给县城的专政队员。在交接的过程中,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反抗了一下,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反抗,而接收他的专政队员纯粹就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反正王星焰是亲眼看着接他的这几个专政队员把那个人推倒在地拳打脚踢了一顿。在几个专政队员对这个人进行拳打脚踢的时候,王星焰还看见这个双手被绑在后面躺在地上的人双脚本能地搐动了几下,立即被其中的一个专政队员在他脚背上踩了几下。这时候,王星焰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每一个脚趾缝里面都是血红的。整个过程非常快,非常的安静,现场除了其中的一个专政队员说了声“让你不老实”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包括从头至尾那个人都没有发出一声的叫喊和其他声音,原来十分喧闹的汽车站那一刻变得那样的安静,安静得有点不正常了,连汽车都没有了发动机的声响。只是在那个人被押走之后的很长时间,才有一个同样从那个车上下来的旅客说了一声: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与刚才在批判会上李文宝说的一样,只不过那个旅客说的声音小,李文宝说的声音大,那个旅客声音里包含同情,李文宝的声音里包含仇恨罢了。

王星焰恐惧了。恐惧跟吓傻了还不一样。吓傻了就是知道自己犯事了,而且事情犯的很突然,被下懵了,但是这个事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还没有来得及想,所以就是一种空洞的害怕,没有深度,相当于股票的无量空跌,而恐惧是一种具体的害怕,有深度。比如现在,王星焰就能想象出灾难往下发展的具体情景,这个情景就是一年前在县城汽车站见到的那一幕,那一幕比罗老师爬旗杆要惨烈得多。奇怪的是王星焰这时候脑海中影现的那个被人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只脚的现行反革命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亲。这么一想,恐惧就更具体了,更加深了。于是,王星焰哇地一声哭起来。

王星焰是不轻易哭的,王星焰上学之后好像就没有哭过,但是他现在哭了,并且一哭起来就不好收住。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学,大部分的学生已经离开学校,只有少数几个学生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暂时还没有走。小学不大,至少没有王星焰的哭声大,所以王星焰一哭,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些还没有走的同学慢慢往老师办公室这边聚拢,但是没有敢走的太靠近,仿佛王星焰是得了一种什么传染病,同学们好奇,想看,却又害怕自己被传染,于是只好远远地看着。

善庄 三(2)

王星焰已经哭上了瘾,从一开始想到自己的父亲被打倒在地伤心地哭,到后来感到自己十分委屈地哭,最后从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当中受到启发,觉得只要自己使劲地哭,或许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就牵扯不到父亲那里,只要牵扯不到父亲那里,那就哭吧。

别说,心理暗示还真的有效,王星焰果然就狂哭不止。不是装的,是真哭。王星焰还第一次知道自己具有哭的才能。事实上,这个才能一直保持了好多年,从此以后,只要遇到需要哭的场合,比如忆苦思甜,需要哭,只有哭才表示你有阶级感情,别人哭不了,王星焰没问题,想哭就哭,因为只要他把小时候在县城汽车站看见的那个现行反革命想象成自己的父亲,他就能流眼泪。

实践证明,哭也是一种能力,关键的时候能哭出来,并且真哭,哭的眼泪哗哗地流,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事实上,王星焰当时在哭的时候,他们班长田东升和组长龚广琴就已经找李文宝交换意见了,意思是差不多就行了,王星焰这小子今后再也不会神气了,总之,王星焰的哭声使李文宝出气了,加上田东升和龚广琴在边上一表示同情,李文宝也就不打算再坚持说王星焰是反革命了。只要李文宝不坚持说王星焰是反革命,灾难就不会继续发展。

果然,王星焰的哭声终于惊动了李师傅。李师傅板着脸过来,先把门口围观的同学轰走,然后吼着说:“哭什么哭?批判的不对呀?!”

王星焰还是哭。

“他是害怕。”董老师说。

“害怕?害怕就不要做呀!”李师傅说,“你看你这个熊样,哪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

“他是这个样子的,”董老师说,“胆小鬼。”

“行了行了,”李师傅继续虎着脸说,“你把他送回去,交给家长,让他好好写一个检查,家长要在检查上签字,明天早上把检查送来。”

那一晚上,王星焰一家人是彻底地不能睡觉了。先是一家人很很地把王星焰批了一通,然后又一起出主意,最后大姐夫突然想起来了,问大姐:“他们那个小学是哪个厂管的?”

大姐不说话,拿眼睛看着王星焰。

“机电公司。”王星焰说。

大姐夫眼睛一亮,说:“大小张好像就是机电公司的吧。”

大姐夫这样一说,全家人眼睛都亮了一下,连正在帮王星焰写检查的哥哥也停住了笔。

“我去,”大姐说,“我把他们都叫来。”

不大一会儿,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还有小姐姐,全部都来了。大家表情严肃,像是召开紧急会议。事实上也确实是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很快取得了一致。首先,大家都觉得父亲是有远见的,这种情况下说没有父母最好,没有父母就没有历史问题,只要没有历史问题,王星焰毕竟是个孩子,这个问题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次,老师是同情王星焰的,知道他没有什么反动思想,就是想耍点小聪明,有点虚荣心,不是真的有什么政治问题,关键是工宣队的李师傅,现在就是怎样做李师傅的工作。大姐夫刚才说的没有错,大小张确实就是机电公司的,所谓的“大小张”,其实就是二姐夫的哥哥,二姐夫姓张,他在跟二姐谈恋爱的时候,大姐大姐夫他们就喊他小张,但是这个小张还有一个哥哥,也经常跟他们在一起玩,所以他们喊小张的哥哥就叫“大小张”。机电公司不大,大小张跟这个李师傅肯定认识,就是不认识,一说起来也会认识,但是二姐夫不希望把他哥哥扯进来。

“把他扯进来反而麻烦。”二姐夫说,“是跟他讲实话还是跟他讲假话?如果说实话,他肯定不敢去找李师傅,这种事情不是一般的事情,说小能小到一点事情都没有,说大大到一家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说怎么?”二姐问。二姐是板着脸问的。其实几个姐姐姐夫自打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开过脸,一个个像家里死了人一样。

“你让我把话说完嘛。”二姐夫说,“再说我哥哥那个人我知道,他敢说谎说我们没有父母吗?”

二姐夫这样一说,大家还真的觉得他讲的有道理。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看二姐夫,仿佛今天这个事情就摊上他了。是啊,两个弟弟都住在大姐这里,现在遇到了事情,也该其他几个姐姐姐夫出力了,做老二的首当其冲。

二姐夫也感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努力地在想。突然,他盯着三姐夫,说:“小马,你不是专政队的吗?你能不能通过专政队那边找点关系?”

三姐夫紧张了一下,还没有说出话来,三姐马上就说:“什么专政队不专政队呀,早撤消了。”

三姐这么一说,大家都想起来了,连王星焰也想起来了,是啊,怎么“群众专政队”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要不然这样,”二姐夫说,“明天早上我送老巴子去学校,我找李师傅,大家都是工人,多少他会给点面子,看情况我再顺便提一下老大,他要是给面子,我提了他就会给,他要是不给面子,就是老大亲自出马也没用。”

“老巴子”是当地的土话,就是老小的意思,二姐夫的意思是他明天早上送王星焰去学校,去见李师傅。

大家听二姐夫这样一说,感觉还是一个办法,并且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既利用了大小张的面子,又没有把他扯进来。

“那二姐你们就先回去吧,”三姐夫这时候终于说话了,“我们留下来,帮着老巴子把检查写得深刻一点,不要让人家抓住什么。”

那一刻,王星焰第一次体会到庞大家族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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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庄 四(1)

李文宝现在就坐在王星焰的对面,当然,他现在不叫李文宝了,叫李东,而且还有一个王星焰不知道重音该放在第几个音节上的英文名字,但是,不管他叫什么,王星焰想,也不管他现在是哪国人,李文宝就是李文宝,本­性­是不会有多大变化的。王星焰又想不通了,像李文宝这样的人怎么能出国了,并且看样子混得还不错。想不通就使劲想,或许使劲想一下也许就能想通了。果然,王星焰突然想通了:皮厚也是一个人能成事的基本素质之一。这个李文宝或许无才无德,但是他皮厚呀,如果不是皮厚,现在王星焰发达了,田东升没有找上门来,龚广琴没有找上门来,罗老师听说回上海了,王星焰想找都没有找到,居然这个当初打算置他于死地的李文宝主动找上门来,这难道还不是皮厚吗?皮厚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既然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那么就很难说他不会抓住一次机会。中国改革开放这些年,说到底是一个有意培养新一代资产阶级的年代,由于改革开放之初十多亿中国人全部是清一­色­的无产阶级,所以那时候只要自愿成为资产阶级的,基本上就成了资产阶级,至少也能够成为一个小资产阶级,比如他们班上的钱跛狼,走起路来像拿脚底板画漫画,没办法了,实在找不到工作,被迫自己买早点,十几年下来,现在也有了自己的饭馆了,每次王星焰回去,他还要张罗着请客,像李文宝这样想出人头地而且皮厚的,这在当初也算是个特长,赶上好时代,混个人模狗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王星焰这时候估计,李文宝现在主动找上门来绝不是来混一顿饭吃的,更不会是求他安排工作,肯定是又要抓什么大机会了。

“我手上有一笔好买卖,”李东说,“反正跟谁做都是做,我想不如咱们老同学之间做。”

果然,寒暄之后,李东迅速直奔主题。都说深圳文化是效率文化,在王星焰看来,效率文化其实就是资本主义文化,一切商人都崇尚效率文化。这么想着,王星焰就想笑,并且果真就笑起来。

“你笑什么?”李东问。

王星焰又继续笑了一会儿,然后才说:“笑你果然不出我所料,突然冒出来找我绝对不是为了叙旧的,肯定有什么生意上的事。”

“这还要‘预料’呀?”李东说,“我从加拿大这么远跑过来跟你叙旧?我们俩有什么旧好叙的?当初我骂你是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你都恨死我了,还跟我叙旧?”

“你都还记得?”王星焰问。王星焰在这样问的时候,最后的两个音还拖得老长,并且特意向上拐了一下,很像弦乐当中的上滑音,明显带有讽刺的意味。

“记得,当然记得。”李东说,“说忘记都是假的。不过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我告诉你王星焰,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一天到晚想着叙旧,像你我这样整天忙的不可开交的人,哪有心思叙旧。”

王星焰不说话了,无话可说。

他不说话没有关系,他不说话李东要说话,李东是有话可说。

李东说:“你一定觉得我很皮厚对吧。”

王星焰更无话可说,不需要说了,他想说的话对方已经替他说了。

“你一定非常记恨我和我父亲是吧?”李东继续说。

王星焰还是不说话,还是注视着李东,心想,看你往下还要说什么。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父亲,知道吗?”李东说。

王星焰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感谢李师傅什么。那时候凡是整人的,都说“这是为你好”,或者说“这是对你负责任”。其实也不是“那时候”,现在也差不多。王星焰突然想起来前不久武汉大学生孙志刚死前留给人间的最后一段文字:“感谢!”不知道是感谢无缘无辜地被收容,还是感谢无缘无辜地被活活打死。

“幸亏是我爸爸,”李东说,“如果换上别人,不但你完了,连你爸爸也跑不了。你说你没有父母就没有父母了?告诉你,我爸爸知道你有父母,不仅知道你有父母,而且还知道你父母当初为什么会回避。”

这倒是王星焰没想到的,所以这时候王星焰心里一惊,仿佛又找到了几十年之前的那种感觉,于是身体稍稍往前倾斜了一点,眼光也少了些傲慢,明显摆出一种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王星焰想听了,李东却不说了。

李东这时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还是祖国的茶好喝,并说他妈的不知道为什么,中国的茶到了外国就不是那个味道了。骂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象征­性­地对王星焰做了一个礼让的动作,然后就抽起来。

“你爸爸当初知道我父亲的情况?”王星焰终于忍不住了。

李东不慌不忙地先吐了一口烟,说:“你以为呀,那天你姐夫送你来学校,还把他大哥亮了出来,他大哥跟我爸是师兄弟,经常上我们家,顺嘴一问就问出来了。你别以为我爸爸多坏,也别想着我爸爸多好,人就是人,人没有好坏,只有­性­格的差异。我爸爸就是看不惯知识分子,看不惯上海人,但是并没有打算把谁整死,只是想出出气,或者想杀杀这些人的威风罢了。要是换上别人,处在他那个位置,也不见得做得比他好。”

王星焰这下是真的没有话说了,他在想,想着这个李东说的或许有道理。如果当初李师傅真的知道我爸爸的事情,而故意装糊涂,那么这么多年来我还真的是错怪他了。

善庄 四(2)

“你自己没有毛病?”李东既然已经把话匣子打开了,想一下子关上没那么容易。继续说:“写个破日记,还要拿到班上来显摆,给谁看呢?不该整整你?这么说吧,我爸爸那是保护你呢!包括保护罗老师,罗老师的那些日记,要是落到别人手中,她还能回到学校?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这次回来不是向你解释这些事情的,是你自己摆出一副仇人相见的样子,我才跟你说两句。我们还是谈正事,闲话以后有时间慢慢聊,好不好?”

王星焰还没有回过神,还想着以前的事。现在听李东问他好不好,稀里糊涂地点了头,算是表达“好”的意思。当然,中国人说“好”跟外国人理解的还不是一个意思,好在这个李东还不是地道的外国人,所以对李东的点头还不至于误解。

“你知道‘热钱’吗?”李东问。

王星焰又点了一下头,这个点头不是表示“好”,而是表示“知道”,准确地说是表示“知道一点”的意思。王星焰确实是知道一点,而且也只知道一点,知道“热钱”是国际资本市场一种游资,哪里有可趁之机就往那里钻,比如几年前爆发的东南亚金融危机,直接原因就是国际游资搞的鬼。

“国际游资现在瞄准了人民币你知道吗?”李东又问。

这下王星焰没有点头,但是也没有摇头,就是说他还没有来得及消化李东向他灌输的这条新信息,或者是王星焰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信息,但是他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无知,小时候的某些缺点还没有完全克服,一不留神就流露出来,比如爱显摆,比如爱图虚荣。

“那会怎么样?”王星焰问。王星焰这样问表示他关心这件事情,而并不表示他无知。表示关心某件事情当然比表示对某件事情无知要好。其实这也不能说王星焰的虚荣心有多么重,王星焰是真的关心这件事情,因为如果热钱真的瞄准了中国资本市场,那么对他肯定有影响,不仅有间接影响,而且还有直接影响,他的公司现在上市了,既然上市了,那么就是开放的,既然是开放的,那么就容易遭受侵入,就像前两天《深圳晚报》上登的,一个少年犯罪嫌疑人的家长反过来指责受害人,说受害人每天穿了差不多整个大腿都在外面的超级短裤,那么开放,才诱发了少年的犯罪动机。

“也不会怎么样,”李东说,“中国不是东南亚,中国目前还实行外汇管制制度。索罗斯的那一套办法只能对经济成分中泡沫严重,并且已经采用了联系汇率制度的国家和地区才奏效。不过这里面有一些商业机会,倒可以为我们利用。”

“喔,说说看。”王星焰说。

王星焰已经是商人了,所以对“商业机会”这四个字特别的敏感,就像酒鬼对酒的味道敏感一样。

“我现在是加拿大魁北克镍矿资源保护基金会的亚洲代表,”李东说,“为了更好地保护好魁北克的镍矿资源和生态资源,我们基金会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做一些投资。”

“是投资还是投机?”王星焰问。

李东愣了一下,说:“都一样,投资也是投机,投机也是投资。其实一切投资都带有投机的­性­质,投资的最高境界就是投机,如果能投机,谁愿意投资呢?”

“那不一定,”王星焰说,“投资的风险小,投机的风险大。”

“风险小了回报率也就小,”李东说,“风险大了回报率也就大,这就是经济学当中的一个最基本的原理,叫做风险与收益对称原理。”

“行了行了,”王星焰说,“你不要跟我说原理了,你就说是怎么做吧。”

“好,我说正题。”李东说,“简单地说就是我准备参股你的万利通,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说说看。”王星焰鼓励道。

“我已经研究了你的公司,”李东说,“并且还研究了你这个人。不瞒老兄,我能够争取到亚洲代表这个机会,还就是因为我们俩是同班同学。”

“说正事。”

“好,说正事。”李东说,“根据我们的研究,认为你现在关键是要套现,具体地说就是想尽快地把自己的资源变成现金,这样,你等于把今后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利润先支取了,将来万利通如果经营的好,你继续得好处,如果万利通经营得不好,反正你早回本了,没你什么事。”

王星焰心里一炸:怎么自己的想法他们都知道了?!但是嘴上却说:“这我到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想着我就是万利通,万利通就是我。万利通就是我的事业,万利通好,我就好,万利通不好,我也好不了。如果没有万利通,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李东说,“这套话你对那些小股东说,对你的员工对你的马仔说,别跟老同学来这一套。当初你那个日记本往桌子上一摆,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就琢磨着怎么放倒你,知道了吧?”

王星焰又愣了一下,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一码归一码,”王星焰说,“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现在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好,”李东说,“就算你单纯,那么我就班门弄斧教你复杂一次。转让一部分万利通的股份给我,一方面你立马套现,另一方面可以正好炒作一把。‘外资介入’肯定是个不错的题材。只要股票的价格炒上去,你马上来一个分红派息,自己给自己分红,把公司的钱安全合法地装到自己口袋里,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给股东最实在的回报’,多好。”

王星焰以为自己在做梦,一定是自己心里面想这个问题想疯了,所以就做了这么一个怪梦。如果不是琳娜这时候进来,王星焰真的就以为自己在做梦了,并且还要继续做下去。

琳娜进来是提醒时间的,提醒王星焰中午还要跟韩总吃饭,提醒得很礼貌,问王星焰要不要取消中午跟韩总的饭局。王星焰看看李东,好像是有点犹豫不定,李东说:“你照去,不要轻易取消约会。我一两天走不了,中午你该­干­啥­干­啥,我们晚上接着聊,晚上我们再聚,我请你。”

“当然是我请你。”王星焰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李东笑了。笑的很开心,仿佛是打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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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1

要不是张劲龙,林文轩十有*考上大学了。

那年参加高考,两个人都没达到分数线。张劲龙差得多,林文轩差得少。张劲龙没有考上大学一点都不懊恼,好像还蛮高兴,想着这下终于可以不上学了。但林文轩不是,林文轩感觉自己本应该考上的,因为他们班就有比他成绩差的同学居然考上了,于是不服,决定重考一次,参加了补习班,相当于留级一年。

张劲龙没有上补习班,反正也考不上,费那工夫­干­什么?

没有上补习班的张劲龙一天到晚打探哪里有招工的消息。但是,收效不大。主要是湘沅这个地方太小,工厂不多,除了一个直属中央的有­色­金属冶炼厂之外,剩下的就是小化肥厂和小水泥厂,再有就是供销社和合作社下属的集体所有制的小企业。这些小企业在江沅当地被叫做“娘娘企业”,因为在那里面上班的,大都是娘娘,不是老娘娘,就是小娘娘。张劲龙不是娘娘,所以不打算进这些小企业。但好企业又不是那么好进的。冶炼厂就不用想了,好像是个独立王国,跟地方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别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招工,就是有,也肥水不外流,专招他们自己的子女,哪里好事张劲龙?至于小化肥厂和小水泥厂,本来就ρi股大的堆度,装不了几个工人,早已被姐姐他们那一批从广阔天地回来的知青占领了,根本就没有张劲龙他们这样高考落榜生的份。那年月,上山下乡也成了一种资本,从农村回来的跟从前线回来的差不多,进工厂优先,而且工龄照算,张劲龙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张劲龙甚至羡慕起姐姐,因为姐姐当年高中毕业时,既不用参加该死的高考,也不用寻找发愁的工作,打锣敲鼓戴大红花直接上山下乡了,省事,光荣,没­干­上两年,又利利索索地回来了,回来就进工厂,哪里像他们今天?遭罪。但是,羡慕归羡慕,如今已经没有上山下乡了,总不能为他一个人重新恢复吧?

如此无聊了两个月,张劲龙就开始后悔,后悔没有跟林文轩一起上补习班复习。如果上了补习班,尽管十有*还是考不上,但只要继续复习,起码在父母眼里还是有希望的,在父亲眼睛里他还是争取上进的,而只要有希望,母亲不会看他不顺眼,只要肯上进,父亲就不会对他吹胡子瞪眼。但张劲龙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是让父母相信他是有希望或想上进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家里的眼中钉和出气筒,不惹父母生气,管他有事没事,张劲龙一早起来就出门。名义上出门是为了找工作,其实就是躲个眼不见为净。

托有­色­金属冶炼厂的福,湘沅好歹也有一个公园。这公园沿沅水入湘江的三角河滩建设,湘沅人对它有一个特别的称呼,叫“裤裆”。这个称呼虽然难听,但很形象,符合湘沅人幽默但不离谱的­性­格。事实上,沅水和湘江汇集到一起之前,宽窄差不多,像裤衩的两条衩,而汇集到一起后,一下子粗了起来,像裤腰,所以,整体上看就像一个大裤衩,而湘沅公园正好建在这个“裤衩”的“裤裆”上,所以湘沅人就叫的“裤裆”。至于这个称呼后来被人们赋予种种联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虽然是“裤裆”,但好歹也是一个公园,于是也就有了一些柳树和石凳子,并且公园里的柳树与其他地方的柳树不一样,树梢和树叶不是朝上长的,而是向下垂着,像一串串鞭炮,随时准备响的样子,江风一吹,左右摇摆,活了,甚至婀娜,倒也多少显示了出了别致。“裤裆”公园最大的好处是没有围墙,当然也就不可能像长沙的烈士公园那样收游人门票,如此,也就属于任老百姓自由出入的那种,渐渐成了湘沅最热闹的场所。早上晨练的,白天下象棋打扑克的,晚上谈情说爱的,也算是有了雅处。不用说,张劲龙每天一大早出门,并没有真的去找工作,而是一头扎进了“裤裆”。“裤裆”里有凳子睡觉,还能看各种风景,怎么也比窝在家里好。

当然,张劲龙来“裤裆”不是看垂柳,垂柳那点风景张劲龙天天看,早腻了,张劲龙看的主要是“人景”。

由于张劲龙是白天出来的,所以他只能困难“裤裆”里白天的“人景”,至于晚上的“人景”,据说更丰富,但张劲龙晚上出不来,只能退而求次,看白天的“人景”。“裤裆”里白天最扎眼的“人景”是经常有小青年骑着单车飞驰而过。其实骑单车算不上扎眼,那年月湘沅人虽然没有小轿车,但单车还是不稀罕的。扎眼的是骑车的人。这些人不是一个人,一个人成不了气候,自然也就算不上“人景”,事实上,他们是好几个人。这好几个骑单车的小青年经常聚在一起,成堆,自然就人多势众,寻机闹事,仿佛是故意招惹人眼。当然,主要是招惹年轻姑娘的眼。

小青年骑单车的方法也比较特别。两个人一辆车,前面的人骑车,后面的一个穿了一个喇叭裤,斜坐在单车的后坐上,左腿收拢,右腿伸得老长,远远就能看见迎风招展的喇叭,像是故意扫人。另外是后面这个人也不是­干­坐着,而是怀里还抱着一个大收录机,收录机一共有四个喇叭,四个喇叭全部被开到音量最大,震耳欲聋,老远地就听见,想不看都不行。只要看了,不管你是用什么眼光看了,几个小青年就达到目的了,就很得意,前面蹬车的就左右摇摆,像是合着节拍跳单车舞,后面抱收录机的就摇头晃脑,像是被流行歌曲陶醉。如果公园里面恰巧有几个姑娘,更不得了,几个小青年恨不能把单车骑得比摩托车快,脑袋也几乎要摇掉下来。考虑到当时还没有听说过瑶头丸,所以,他们能把脑袋摇成这个样子也确实不容易。

几个小青年的如此做派,自然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比如张劲龙就不满。事实上张劲龙本来就不满。没有考上大学他不满,没有找到工作他不满,母亲嫌他没出息父亲嫌他不上进家里没有他生存的空间他仍然不满,但那些不满他找不到别人的茬,怪他自己,所以,那些不满找不到出气孔,只能憋在心里,忍着,而“裤裆”里发生的情况不一样,“裤裆”里的不满是这几个小青年造成的,张劲龙有发泄的对象。

事有凑巧,这一天,又赶上这几个小青年在公园衅事,几个人骑车在两个姑娘面前来回兜圈子,已经把其中的一个逼到垂柳树根了,还往里面逼,实在过分了。这时候,旁边已经有人看不惯,开始谴责他们的做法。其中一个老同志就开始教训他们了。

“你少倚老卖老!”一个长头发的喇叭裤威胁说。

喇叭裤这样一威胁,管闲事的人更过。那时候的社会风气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人好像还受着“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的遗风影响,还比较关心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还比较喜欢管闲事,于是,另外几个退休老同志也上来指责小青年。教他们学好,不要学油。“油”是湘沅土话,“流里流气”的意思。但小青年们不听。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仿佛是示威,楞是把其中的一个姑娘吓唬哭了。

老同志发火了。但是没用,小青年们根本不听,甚至得意忘形,高声地吆喝,把单车变成了战马,仿佛他们一吆喝就能起到人欢马叫的效果。

“战马”形成的包围圈进一步缩小,围着两个姑娘直打旋,并且随时有连人带车倒在姑娘身上的危险。气得老同志直哆嗦,可惜哆嗦也没用,小青年们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起劲,仿佛他们是在故意气老同志。正在这个时候,从围观者当中冲出一个人,直接扑向领头的那个长头发,猛一推,连人带车加四个喇叭,全部倒下。但不是倒在两个姑娘的身上,而是倒在小路那边的小水坑里。

这下热闹了,不仅那个栽在小水坑的长头发威风扫地,跟他一起的那几个小青年也被震住了,傻了,没想到在湘沅还有人敢在他们头上动土。

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呢?不是别人,正是张劲龙。

那一刻,压在张劲龙心里的新老怨气一下子全部发泄出来。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是个英雄。也确实是英雄,因为当即他就听见有人鼓掌和欢呼,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喝彩和欢呼,像正在看一出古装京剧,刚刚听了一段花脸唱段最后一句拔高,忍不住喝彩一样。但是很快,张劲龙就不知东南西北了,仿佛在矿井里经历了塌方,只感觉天上有无数个拳头朝下砸。

张劲龙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旁边除了那个老同志之外,还有那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是姐妹。姐姐叫潘晓珍,妹妹叫潘晓芹,是有­色­金属冶炼厂职工子女。晓珍和张劲龙一样,高中毕业也没有考上大学,正在等着找工作,潘晓芹中学还没有毕业,还在继续读,这天姐妹俩一起来公园玩,没想到赶上这事。

不用说,张劲龙吃了大亏。后来据林文轩说,那天张劲龙已经变成了“大熊猫”,两眼乌黑,并且肿起来的,活象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大熊猫。就这样,回去还挨了老爸一顿臭骂,要不是老同志亲自送他回去并且说了一大堆诸如见义勇为这样的表扬话,张劲龙说不定还要挨父亲的打。

尽管没挨父亲的打,但张劲龙已经挨那帮小青年的打了,所以,他确实是吃了大亏。但天下没有白吃的亏。没过多久,他就得到一个好消息:有­色­金属冶炼厂要招工了,而且是面向全社会招工!这个消息是晓珍告诉他的,也算是当“大熊猫”的回报吧。

张劲龙不吃独食,立刻把好消息告诉林文轩。林文轩不以为然,说他知道了,补习班早传开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劲龙生气。

“告诉你也没用。”林文轩说。

“怎么没用?”张劲龙问。心里想,你要考大学,这个消息当然没有用,我不想考大学了,就等着招工呢,这个消息怎么没用呢?

“要考应知应会。”林文轩说。

“应知应会?”张劲龙问。

张劲龙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应知应会”,新名词,没听说过。于是,林文轩就解释,解释说“应知应会”是冶炼厂排斥他们的一种手段。说具体一点,就是这次招工要考,通过考试择优录取,一共考三场,第一场是数理化,第二场是语文政治,第三场是“应知应会”,每场一百分,总共三百分,但第三场的“应知应会”是冶炼厂自己出的题,考试范围是他们厂生产工艺,外面的人几乎要考零分,而本厂的子女几乎可以考满分,因为考什么题以及这个题怎么样回答才算正确,完全是他们自己说了算,外面的人Сhā不上手,如此,无形当中等于冶炼厂子女比外单位的人自然高出一百分。总共只有三百分,高出一百分了,其他人还有份吗?所以林文轩才说:告诉你也没用。

张劲龙听了自然是义愤填膺。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张劲龙吼起来。

然而,就在第二天,张劲龙就成了弄虚作假的收益者。因为就在第二天的晚上,潘晓珍来到张劲龙的家,像搞底下工作一样,偷偷地交给张劲龙一份“应知应会”考题和标准答案,并且一再嘱咐:绝对不能外传!

张劲龙自然是如获至宝,日夜苦背,硬背,不理解也背,像背天书一样死记硬背。不但自己背,而且还拉了林文轩一起背。尽管潘晓珍反复叮嘱过“绝对不能外传”,但张劲龙做不到,或许张劲龙确实没有外传,但起码“内传”了,传给林文轩一个人,并且为了防止林文轩外传,不允许林文轩把卷子带走,只允许在他家跟他一起背。本来林文轩没有打算考招工的,现在突然发现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想着既然如此,不如先参加考试,反正参加招工考试并不影响考大学,再说张劲龙搞来的卷子是不是真的还不一定,换句话说,能不能考得上还不一定,即便是考上了,自动放弃也是可以的,何不试一试?

实践证明,张劲龙搞到的“应知应会”卷子是真的,一开考就知道是真的。结果,林文轩和张劲龙自然是双双考上,并且林文轩还考得特别好,主要是他数理化和语文政治考得特别好,所以总分就特别高,比冶炼厂职工子弟考得分数还高,居然考上了冶炼厂的电工班。谁都知道,电工班是全厂最好的班,最有技术,工作时间最自由,最受人尊敬,最令同龄人羡慕,本以为这样的岗位铁定是内部职工的一统天下的,没想得到让林文轩这个社会上的外来户拣到便宜了。林文轩原本是考得好玩的,就是考上也不一定来,比如如果像张劲龙一样,考上了炉前工,那么他就真放弃了,但是他没想到,一下子考上这么好的一个工种,搞得周围的人都很羡慕,热烈祝贺,给林文轩的感觉是考上有­色­金属冶炼厂的电工班比考上大学还光荣。如此,他就舍不得放弃了。最后,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林文轩竟然从补习班退出来,和张劲龙一起来冶炼厂报到上班了。但如果不是这样,而是继续上他的补习班,谁敢说林文轩不能考上大学?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天眼2

张劲龙和林文轩一进入工厂,立刻就有显示了差别。前面说过,林文轩考上了电工班,而张劲龙只考上了炉前工。电工班是冶炼厂的“­干­部班”,不仅其中的工人基本上都是­干­部子弟,起码是本厂的­干­部子弟,而且他们自己也像“­干­部”。别的不说,就说找对象,电工班的小伙子找的对象不是化验室的化验员,就是幼儿园的幼教,跟厂技术科那些大学生一个待遇,不相当于­干­部么?而炉前工则相反,累,烤,黑,脏,成天一身臭汗,在本厂内部基本上找不到对象,绝大多数找的是供销社或合作社下属的娘娘企业的女工,个别本身就条件实在不怎么样的,甚至还找附近农村的姑娘做老婆。这样一比,不是显示出二者的巨大差别吗?但是,塞翁失马,祸福难料。炉前班虽然不如电工班好,并且差别不小,但张劲龙却不见得比林文轩差。不但不比林文轩差,到后来,甚至产生“倒差别”了。也就是说,张劲龙混得似乎比林文轩还好了。

找对象的事情就不说了,进冶炼厂之前,张劲龙基本上就算是有对象了,进厂之后,自然明确了俩人的关系。张劲龙的对象就是潘晓珍。本厂职工,具体地说,是本厂硫酸铜车间职工。比娘娘企业的女工好,更比附近郊区的姑娘更强。考虑到潘晓珍本身就是冶炼厂子女,所以,张劲龙的对象条件其实并不比林文轩谈的那个幼儿教师差。至于工作上,或许张劲龙天生就适合在炉前这样的环境混,­干­活舍得出力气,做人不小气,为人豪爽,再加上当初在“裤裆”公园打架打出了点名气,在青工当中有威信,最后居然在炉前当了班长,还当了先进生产者,戴着大红花上了光荣榜。本来作为老炉前工的老潘头并没有打算把女儿嫁给一个跟他一样的炉前工,所以一开始坚决反对潘晓珍跟张劲龙搞对象,现在看张劲龙这小子有点出息,是块料子,加上也不敢轻易惹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潘晓珍跟张劲龙把生米做成熟饭了。而本来春风得意的林文轩正好相反,在电工班不仅受气,而且已经谈好的对象也吹了。

林文轩他们班长叫江用权,听名字好像是“江青滥用职权”的意思。江用权只有初中毕业,然后上山下乡,从广阔天地回到城里,进了冶炼厂。虽然文化不高,技术也不行,但是仗着厂长是他姐夫,所以照样当了电工班的班长。江用权当了电工班班长还嫌不够,还想有技术职称,那时候鼓励工人考技术职称,但江用权肯定是考不上技术职称的,不过,当时还有一条规定,获得过重大科技发明成果的,可以免考,直接申报“工人工程师”职称。江用权希望进一步滥用他姐夫的职权,走这这个捷径。于是,就报了一个“重大科技成果”——电流等于电压除电阻。“成果”还没有上报到厂里,仅仅在车间公布后,就遭许多人摇头。虽然摇头,但是没人敢说话,而林文轩却说话了。林文轩说:这个“成果”不是班长发明的,是外国人发现的,是百多年前外国一个叫欧姆的人发现的。这下坏了,把中国工人阶级的重大科技成果说成是外国人发现的,这还得了?!好在那时候已经不是“*”,并且已经开始反对乱扣帽子和乱打棍子,所以,江用权并没有整着林文轩。不但没有整着,而且真理总归是真理,这项“成果”上报到厂里后,被悄悄地刷下来了,当然,江用权也没有成为“工人工程师”。

江用权把一切罪责都记在林文轩的头上,认为正是林文轩坏了他的大好前程,于是,处处跟林文轩为难。终于有一天,江用权把林文轩扭送到保卫科,罪名是盗窃,因为林文轩用废电缆芯做了两个衣架,他一个,张劲龙一个,放在车间换衣室里面挂衣服。虽然扭送到保卫科之后很快就放了出来,因为谁都知道用废电缆芯做衣架不对,但谁也没有认为这就算“盗窃”,所以,林文轩很快就被保卫科放了回来。但是,这件事情还是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那时候凡是进了保卫科的,基本上就算是坏人了,所以,林文轩那个做幼儿教师的女朋友不­干­了,认为他一定是做了什么大坏事,瞒着她,要不然怎么被抓到保卫科?林文轩解释半天,越描越黑,描到最后,幼儿教师认定厂长小舅子看不惯林文轩,而既然厂长的小舅子看不惯林文轩,就相当于厂长看不惯林文轩,考虑到厂长的小舅子是林文轩的顶头上司,将来林文轩有好吗?自己跟着这样的人,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当机立断,跟林文轩分了手。

张劲龙也帮林文轩解释过,但是没有用。这不是幼儿教师一个人的事,而是她们全家的事,她们全家认为,林文轩要么就是一个窝囊废,要么就是太不会做人,别人对厂长的小舅子巴结还来不及,他还要有意过不去,嫁给这样的人肯定不行。如此,林文轩就真的被幼儿教师甩了。

林文轩和张劲龙一致认为这是江用权惹的祸。

张劲龙咽不下这口气,找人说理,但说不通,因为厂长是江用权的姐夫。再说,拿公家电缆做衣架本来就是不对的,难道还要厂里向你赔礼道歉?还要厂里负责把林文轩的女朋友追回来?

林文轩也咽不下这口气,但是他不说,更没有去找什么人说理,而是整天唉声叹气,极度悲观。

林文轩虽然没有明说,但后悔是写在脸上的。后悔自己根本就不该来冶炼厂,而应该继续参加高考,如果继续参加高考,并且还考上了,那么还能成天跟将江用权这样的人为伍吗?还能在江用权手下混吗?还能受江用权这样的人气吗?所以,林文轩那段时间非常沮丧,非常后悔。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张劲龙还是看出林文轩的痛苦,看出林文轩的后悔。再想想自己又当班长又当先进,还早早地就结了婚生了儿子,而林文轩连个女朋友都黄了。张劲龙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林文轩,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帮林文轩出这口起。想了,但是比较难做,主要是自己的职位太低,职权太小,只是班长,而且是全厂最差岗位的炉前班班长,实在没有多少权,根本没有“整”江用权的权力。考虑到江用权的姐夫是厂长,张劲龙想“整”江用权几乎成了痴心妄想。

这下该张劲龙后悔了,后悔当初根本就不该拉着林文轩一起背狗屁的“应知应会”,不该把林文轩一起拉进冶炼厂。但是,张劲龙毕竟是张劲龙,而不是林文轩,他不愿意­干­受气。既不愿意自己­干­受气,也不愿意看着好朋友林文轩­干­生气。最后,经过苦思冥想,张劲龙终于找到自己的解决方式——拦路把江用权打一顿。

张劲龙明人不做暗事。他打江用权,根本不是从背后袭击,而是当面袭击;根本不是晚上趁天黑袭击,而是大白天袭击;根本不是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袭击,而是专门选择长大门口并且是下午下班的时候人流高峰的时机打他。而且公开地宣称:他就是为林文轩出气。

张劲龙那天在厂门口当众打江用权的时候,林文轩也在场,其实是张劲龙特意选择江用权也在场的时机动手的。在张劲龙看来,只有他当面把江用权收拾了,让他当众出丑了,才能让林文轩出气,彻底地出气,他自己也才算是对得起林文轩了。

那天张劲龙果然让江用权当众出丑了,因为这江用权平常仗着他姐夫是厂长,他嘴巴大,别人的嘴巴小,所以平常嘴巴是很管用的,但是,一旦动起手来,他根本就不是张劲龙的对手。事实上,当张劲龙明确说明他是为好朋友林文轩报仇之后,还没有等江用权来得及反应,张劲龙一个勾拳已经打在他嘴巴上。

“打人了!打人了!”

第一声可能是江用权自己喊的,后面是谁喊的就听不清楚了。那么多的人,一下子全部围上来,喊的叫的看热闹的和起哄的,连已经走出长门准备上交通车的工人也赶紧掉头跑回来围观,谁分得清是哪个喊什么的。

张劲龙打了一拳之后,并没有收手,也不好意思收手,主要是这江用权平常就蛮讨人嫌,所以这时候张劲龙动手打他,不仅仅是为林文轩出气,也为其他人出气,如此,这时候看热闹的人多,叫喊的人也多,但是真正上前拉架的人却没有。既然没有,那么张劲龙就只好继续打。没有人拉架他怎么好意思自己收手?如果自己收手,那不是显得他没有胆量了吗?所以,只好继续打。最后,还是林文轩上去劝阻。

林文轩见张劲龙帮他出气当然高兴,但是后来见张劲龙打了不停手,而且也没有人拉开,他怕出事,所以就上前拉了。

林文轩明明是上前拉架了,并且还是拉张劲龙,叫张劲龙不要打了,但是,后来厂保卫科还是把他和张劲龙一起抓起来了,因为江用权硬是说,张劲龙和林文轩两个人打他一个人。

我们现在很难判断江用权当时这样说到底是吃柿子拣软的捏,还是想维护自己的形象,说自己被两个人打倒在地比被一个人打倒在地光荣一些,或者说耻辱要减轻一些,甚至是他也明明知道林文轩并没有打他,而只是拉了张劲龙,但是他认为张劲龙打他完全是林文轩挑唆的结果。所以,不管怎么说,江用权一口咬定就是张劲龙和林文轩一起打了他,并且他的这个讲法得到他姐姐和姐夫的一致相信。既然他姐姐姐夫都相信了,那么厂保卫科当然就更加相信。

这时候,张劲龙出来帮林文轩证明,证明林文轩其实并没有动手,而只是他一个人动手打了江用权。并说林文轩是出来拉架的。但他的话没有得到保卫科的认可。保卫科说:你们两个本来就是一伙的,你当然帮他说话。

不仅如此,在厂里对这件事情做最后处理的时候,林文轩的处理居然比张劲龙重。理由是:林文轩的态度更差。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考虑到张劲龙一贯表现不错,还是炉前班班长,人缘又好,去年还刚刚被评上先进生产者,所以,对张劲龙的处理就轻一些。

厂里的最后处理结果是:张劲龙留厂察看,林文轩开除出厂。

张劲龙再次表现出了自己仗义的一面,对林文轩说:“察看个鸟。老子们去深圳。”

林文轩已经被开除了,无从选择,这时候当然只能点头,怀着感激的心情点头。如此,他们俩就来到了深圳。

那时候,在他们的想象中深圳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去捡了。

天眼3

深圳确实是遍地是黄金,并且他们刚一到深圳,差点就捡了一大堆黄金。至少他们自己认为差点捡了一大堆黄金。

他们是买硬座来深圳的。

火车进站,张劲龙把林文轩推醒。

“到了?!”林文轩一惊。惊醒之后,本能地摸了摸腰。

“到了。”张劲龙说。

林文轩不好意思地笑笑。

本来说好的,林文轩睡上半夜,张劲龙睡下半夜,但是林文轩上半夜根本睡不着,下半夜却睡过了,害得张劲龙一夜没合眼。

林文轩想说什么,比如想说“谢谢”或“对不起”或“不好意思”什么的,但是,张劲龙已经等不及了,或者说张劲龙没有时间听他道歉或说客气话了。张劲龙要上厕所。林文轩腰上绑着钱,林文轩睡觉的时候,张劲龙不敢把他一个人丢下自己去上厕所,所以一直忍着,忍到火车进站了,叫醒林文轩了,他才能去方便。

张劲龙一走,林文轩也急了,也想方便,或许,睡了大半夜,确实需要方便了,或许,受张劲龙的影响,本来不需要方便的现在也需要方便了。但是,林文轩必须等着,等到张劲龙回来后,有人照顾行李了,他才能去。

林文轩在等张劲龙。不知道是内急的原因,还是等人本来就显得时间长的原因,给林文轩的感觉是等了很长时间,等到火车都停下了,张劲龙还没有回来。最后,当张劲龙终于回到座位傍边的时候,满脸通红,一头汗,丝毫没有轻松的样子。

“怎么了?”林文轩问。

张劲龙抿着嘴,咬着牙,快速地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下车!厕所门关了,没上成。

林文轩想笑,但是笑不出口。毕竟,张劲龙是为了他才憋成这个样子的。

越是想快越是慢,给张劲龙的感觉是出站的人行走得特别慢。也确实慢,要查边防证,一个一个地验证。好不容易到了出口,张劲龙以最快的速度放下行李,对林文轩说:“千万别动,我马上就回来。”说完,象救火一样飞奔而去。

林文轩把几件行李拢到一起,占领一个墙角,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几件行李,同时,手臂时不时地蹭一下自己的腰。蹭的目的是感觉一下那里面的钱还在不在。但他只能蹭,不能摸,怕摸了之后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比如引起小偷的注意。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并且注意他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两个人相互使了一个眼神,迅速散开。

“先生,您是从湖北来的吗?”

林文轩朝左右看看,没有其他人,知道是跟他说话,于是,赶紧摇摇头,表示不是。

“您看见刚才一个先生在这里等人吗?”

这下林文轩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了,因为车站出口处人太多,能够称得上是“先生”的人更多,比如他自己,比如张劲龙,都是可以被称为先生的。

“麻烦了,”那个人说,“说好了在这里等我的,怎么不在呢?”

林文轩没有接话,但是已经注意这个说话的人了。说话的人也可以说是“先生”,而且是比较年轻的先生。这个比较年轻的先生穿着比较得体,看就是个蛮有身份的人。这时候,这位先生在林文轩行李傍边蹬下来,蹬在地上清理包。一边清理,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下麻烦了,我好不容易带过来,难道还要我带回去?”

“什么东西呀?”林文轩问。是忍不住地问。

比较年轻的先生站起来,手里拿了一个像工业二极管一样的电子产品,说:“电视接收器,安装在电视机上,不用天线,什么台都能收到,还能收到美国台。”

此人最后一句话说的比较轻,象是怕旁边的人听见。说着,还特意把自己的嘴巴往林文轩的耳朵旁边凑了凑,仿佛已经把林文轩当成了自己人。

还有这个东西?林文轩是电工,但也没有听说过这东西。也许吧,林文轩想,现在高科技发展快,冒出一两个新产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再想到在家看电视的时候,经常遭遇雪花点,每次遭遇雪花点,他都要爬上房顶,调整天线的方向,很麻烦的,要是真有这个产品,还确实不错呢。

“多少钱一个?”林文轩问。

“多少钱你也买不到呀。”比较年轻的先生说。

“为什么?”林文轩问。

年轻先生看看林文轩,仿佛是判断一下是不是值得把秘密告诉他,然后又看看周围,象是不想让其他人分享这个秘密。这样看了一会儿之后,或者是这样考虑了一下之后,把嘴巴进一步凑近林文轩,非常神秘地说:“怕老百姓看了外国电视之后搞自由化。”

林文轩信了,彻底信了。那年头,越是神秘的话人们越容易信。

“那你怎么买到的?”林文轩问。

年轻人左右看看,学着电影里搞地下工作的人样子,凑到林文轩的耳朵边,压着嗓音说:“从那边带过来的。”

说完,年轻人还嘟嘟嘴,示意是从罗浮桥那边带过来的。

“带这么多­干­什么?”林文轩问。

年轻人又象是非常犹豫,不想告诉林文轩,但是又似乎跟林文轩很有缘分,一见如故,不告诉说不过去,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把天大的秘密告诉林文轩:“走私呢,在香港那边五十块一个,在这边要卖一百多。”

“能不能给我一个?”林文轩问。

“不行,”年轻人说,“我是给别人带的,一百个,正好一万块钱,给了你一个,怎么办?”

林文轩一想,也是。再说,反正自己刚来深圳,还没有用上电视机,不买也罢。

年轻人走了。好像是到前面找那个等他的“先生”去了。

年轻人刚走,这边就有一个中年人满头是汗地跑过来,找人,找得很急,但是仍然没有找到,于是,先问了一个刚出来的­妇­女,­妇­女自然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然后中年人又过来问林文轩,问他刚才是不是有一个香港人在这里等人。

林文轩已经想到他问的是刚才那个卖电视接收器的年轻人,但是他没有说。不敢肯定。

“什么样的男人?”林文轩问。

“香港人,”中年人说,“穿红T血,提了一个包。”

林文轩已经肯定他问的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

“你找他­干­什么?”林文轩问。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仿佛是不能确定是不是要告诉这个跟他并不认识的陌生人。这样犹豫了一下,大约是病急乱投医吧,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他给我带来一批货,”中年人说,“就是这个货,这边人等着要呢,我订金都收了人家的,你看急人不急人。”

中年人说着,还从身上掏出一个样品,林文轩到底是电工,一看,就知道正是刚才那个年轻人给他看的那个东西!

“是不是电视接收器?”林文轩问。

“对呀,”中年人说,“你知道?”

林文轩不想被深圳人看得太没有见识,于是点点头,表示知道。

“你用过?”中年人问。

林文轩想了想,说:“没有。但是我朋友用过。”

“你们那里也能买到?”中年人问。

林文轩又想了想,想着该不该说谎,或者是想着怎样说谎。

“也是深圳这边带过去的。”林文轩说。

“那边买多少钱一个?”中年人问。

“一百。”林文轩说。因为刚才那个年轻人已经告诉他了,香港那边每个五十,到了这边,每个一百多。

“不可能的,”中年人说,“我们进货就一百了,一分钱不赚?”

林文轩想想,也是,刚才那个年轻的先生已经说了,一百个正好一万块,那不就是每个一百快吗?既然批发是一百块一个,那么零售肯定是一百多。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只好把说谎进行到底。

“可能是进货渠道不一样吧。”林文轩说。

“你要是真的能搞到一百块钱一个,”中年人说,“给我,有多少就要多少。”

林文轩摇摇头,表示他搞不到。确实搞不到,他也不是香港人,上哪里搞?

“搞不到你说什么?”中年人。说完,还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走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眼4

张劲龙把林文轩留在出口处,自己快速向对面跑。按照张劲龙的理解,所有的火车站都应该是一样的,出站就是一个广场,广场的对面就是厕所。张劲龙快速穿过广场,却没有找到厕所,找到的只是中巴车,很多很多中巴车。张劲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中巴车停在一起,像中巴开会。

张劲龙实在是太急了,但是再急,也不能对着中巴车小便呀。张劲龙问中巴车边上的一个人,那个人以为他要坐车,热情地把他往中巴上请。张劲龙或许是要坐车,但是不能现在就上车,现在他必须先小便,然后再回到出口处,带着行李和林文轩一起来上车。

“好好好,”张劲龙说,“谢谢,我还有一个朋友,马上我们一起来上你的车。但是,你先告诉我,厕所在哪里。”

那个人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勉强告诉他,厕所在候车室里面。于是,张劲龙又掉过头往回跑。

中年男人走了不到一分钟,那个自称是香港人的年轻的先生又转回来了。

林文轩很想告诉他,刚才有一个人找他,想了,但是并没有真告诉他,而是问:“找到没有?”

“没有啦。”年轻人说。说着,还明显露出非常焦急的样子。

“那怎么办?”林文轩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啦。”年轻人说。说的是带有香港口音的普通话。这种话林文轩知道,电视上听过。

“你再带回去吗?”林文轩问。

“不行啦”年轻人说,“被查出来就惨啦。”

林文轩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你打算把它们卖了?”

“能卖掉当然好啦,”年轻人说,“但是这里我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卖给谁啦,弄不好碰上你们大陆公安,惨啦。”

林文轩又想了想,继续试探:“如果现在我找到人来买,你打算多少钱卖?”

“哎呀,现在我也不想赚钱了,只要保本了,我按原价卖了。”

林文轩眼珠子转了一转,想着刚才那个中年人说的话,一百块钱一个,给他多少要多少。

“是不是五十块钱一个?”林文轩问。问的目的是进一步确认。

“是啦是啦,就算我白跑一趟啦,好过被海关没收啦。”

林文轩心里一阵激动,早听人说深圳遍地是黄金,果不其然呀!他身上一共一百个,我花五千块钱买来,一转手一万块钱卖给刚才那个中年人,当场不就赚了五千块?

五千块钱林文轩身上还是有的。而且还不止五千,有一万。他们决定来深圳的时候,两个人把这几年的积蓄凑到一起,凑一万。他自己五千,张劲龙五千。本来他们是每个人身上揣五千块的,但是临走之前,张劲龙的老婆潘晓珍不放心,怕张劲龙的脾气不好,路上又打架,万一路上又打架了,身上装着五千块钱弄丢了怎么办?或者没有弄丢,但是因为打架被警察抓去了,一搜身,肯定以为他是偷来的,还不没收?于是,为了防止万一,还是把钱全部放在林文轩身上,准确地说是放在林文轩的腰上,并且特意用针线缝死。现在如果拿出来五千块钱做生意,一眨眼就赚五千,不好吗?当然,如果这个香港人身上有两百个这种东西就好了,如果有两百个,一下子就赚一万。一万呀!林文轩想到自己在冶炼厂­干­几年了,省吃俭用,才存了五千块,难道在深圳一天赚的钱比在老家­干­几年攒的还多?

这么想着,林文轩就晕乎了,就感到满世界都是钱了。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伸展双臂,把雪花一样的钞票往自己怀里捞就行。

正在这个时候,张劲龙回来了。

张劲龙回来的时候,发现林文轩正准备从腰上面往外掏钱,但是没有掏出来,因为潘晓珍的针线活细,针脚密,缝得很结实,所以,这时候林文轩就是想掏钱做成这笔生意还没那么容易。

“你­干­什么?”张劲龙问。

张劲龙这样一问,那个年轻的先生就想走,但是林文轩不让他走。

“别走,”林文轩说,“这是我同学,别怕。”

年轻的先生冲着张劲龙点点头,表示友好,同时,也有点难堪。

林文轩把情况跟张劲龙大致一说,张劲龙问那个年轻的先生:“你真的五千块钱卖给我们?”

年轻的先生听了先是一愣,然后马上眼睛一亮,说:“细啊,细啊,反正我也不敢带过关啦。”

“如果你卖给你要等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万?”张劲龙问。

“细啊,细啊。”年轻的先生说。

“这样你不是吃亏五千块钱吗?”张劲龙继续问。

“细啊,细啊,没有什么办法的啦。”年轻的先生说。

“好办,”张劲龙说,“我们帮你把你要找的那个人找到,找到之后,你就可以按一万块钱卖给他了。”

年轻的先生不说话,好像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你必须给我们提成,不多,只提成一千块,行不行?”张劲龙说。

张劲龙这样一说,年轻的先生更没有反应了,像是突然之间听不懂中国话了。

年轻的先生虽然反应不过来,林文轩却反应过来了。林文轩想,对呀,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个中年人,如果找不到,我花五千块钱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疯了?如果能找到,赚一千也好呀,白捡的呀。

“算啦,算啦,很麻烦的啦。”年轻的先生说。说着,就走了,而且走得很快,一眨眼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当中。

“哎,你别走呀,我们帮你找呀,我们能找到呀!保证找到呀!”林文轩喊。

“别喊了,”张劲龙说,“差点上当。”

林文轩愣了半天,使劲晃了一下头,清醒过来。脸红。后怕半天。说:幸亏你回来地及时。张劲龙没有说话,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万块钱早晚要出事。出什么事呢?

天眼5

“先找个招待所吧。”林文轩说。林文轩这样说,当然是从张劲龙的角度考虑,考虑到张劲龙其实是一夜没睡,现在需要休息。

“不行,”张劲龙说,“先去银行。”

张劲龙说得很坚决。既然他已经预感到这一万块钱要出事,当然还是先把它存到银行里放心。

林文轩见张劲龙态度这么坚决,又想到自己刚才差点坏事,这时候只好听张劲龙的意见,先去银行,只是心里内疚,觉得是自己闹得张劲龙没有办法休息了。

从火车站到银行并不远,站在候车室门口的台阶上,他们就远远看见南洋商业银行的巨大招牌。

南洋商业银行?张劲龙只知道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和中国银行,怎么深圳还有一个南洋商业银行?深圳是南洋?管他呢,反正是银行就行。

两个人携着行李,沿建设路向北走,或者说向远远看得见的南洋商业银行走。

张劲龙的旅行包下面有小轮子,是去年当了先进生产者,厂里奖励的。当时厂里奖励给他这个旅行包的时候,他还不高兴,说牢­骚­话,说老子们是工人,反正也没有出差的机会,要这么个包­干­什么?还不如直接发钱算了。是不是那些狗­干­部自己想要包,就给老子们也发包?说得当时几个当了先进生产者的工人都点头。没想到这才半年呢,这带轮子的包果然就发挥作用了,仿佛厂里当时主张发这种包的那个­干­部有特异功能,知道这些先进生产者当中有人要被留厂察看,并且察看之后就会下海,下海了,这包就派上用途了。

这时候张劲龙拖着这种带轮子的旅行包,充分享受了去年当先进生产者带来的好处,不累,一边走一边还有心情欣赏建设路两边的风景。林文轩则没有这个福气,他不是先进生产者,所以厂里没有奖励给他这种带轮子的旅行包,现在他比较费劲,肩上斜挎一个背带式旅行包,手上提着一个编织袋,编织袋的提手比较细,所以勒得他手都红了。

“先生要住宿吗?”一个小姐热情地招呼着张劲龙。张劲龙摇摇头,继续前进。

“先生吃饭吧。”一个大姐客气地招呼着张劲龙。张劲龙礼貌地摆摆手,表示不吃,谢谢。

“先生,要不要按摩?好漂亮的小姐吆,今天刚从北方来。”一个看不出是小姐还是大姐的女人扭动着身腰和ρi股对张劲龙说。所谓看不出是小姐还是大姐,是因为这个女人看上去像大姐,至少从脖子上的赘­肉­看是大姐,但是穿的衣服化的妆以及说话的语气和扭动的身体又像小姐。

张劲龙自然不会跟她去按摩,而是继续往前走。但是,这毕竟是一件新鲜事,所以张劲龙虽然没有跟她去按摩,还是回头对林文轩笑了一笑,是那种只有男人才能意会地笑。这回头一笑,发现了问题,发现林文轩已经龇牙咧嘴地落在了后面。

“来,”张劲龙说,“你拖这个。”

“不不不,我能行。”林文轩说。

张劲龙不跟他讨论他能行还是不行的问题,把带小轮子的旅行拖包交给林文轩,自己伸手取过林文轩手上的编织袋。

“他妈的,还不轻呢。”张劲龙说。说着,也不提了,­干­脆右手一使劲,左手一托,把编织袋悠到自己的左肩上,大步向前。

说来也怪,自从张劲龙扛上林文轩的编织袋后,他走路安实了,喊吃饭的,留住宿的,还有扭着身子请他按摩的,一个也不找他了。

路上是安实了,但是到了南洋商业银行门口却麻烦了,刚一进门,就被一位穿着讲究的先生拦住,说这里不让休息。

林文轩怕张劲龙发火,赶紧抢在前面说话,说:“我们不是休息,是存钱。”

“存钱?”那个穿着讲究的白白净净的先生问。

“存钱。”林文轩说。

林文轩在说话的时候,张劲龙一直瞪着眼看着那个白白净净的先生,像狮子扑食之前先要做准备一样。

“请问是人民币还是外币?” 白白净净的先生问。问的口气明显客气一些。

外币?张劲龙心里想,老子们也不是华侨,哪里有什么外币?

“人民币。”林文轩说。说得也比较客气,脸上还堆着笑。

那位先生不说话,跨出去一步,走到门口的台阶上,用手一指,说:“那边。”

林文轩已经跟着他退回到门口,顺着这个先生的手看过去,果然看到工商银行的标志,跟家乡的工商银行标志一样,顿感亲切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天眼6

钱存进了银行,张劲龙心里塌实不少,这才感到眼睛睁不开,要睡觉。两个人赶快找旅馆。一看门面漂亮的,富丽堂皇的,当然是敬而远之,但周围也实在找不到门面不漂亮的。想问人,问附近有没有便宜一点的招待所,但是深圳人仿佛是外国人,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普通话,还没有等他们说完,马上不是摆手就是摇头,表示他们听不懂,或者表示他们不知道。这还算是礼貌的,如果遇上不礼貌的,没有等他们张口,马上就绕开走,躲着他们,把他们当作麻风病人一样,根本就不给他们说的机会。

张劲龙想了想,觉得这样不行,必须想办法。于是,打起­精­神,让林文轩照料行李,他自己把衣服整理利索一点,头发也向后理清爽,看准一个看上去有点教养,但是年龄和经济状况跟他们差不多的男人,迎上去,学着深圳人喊“先生”,而不是像他们在家乡那样称“师傅”,上前问路。

“先生您好!”张劲龙说,说着,还别出心裁地亮出自己带在身上的冶炼厂工作证,“我们是刚从湖南来的,能帮个忙吗?”

被问的这个“先生”刚才还心不在焉,低头走路,现在猛然发现面前一个红本子,根本不会想到在深圳的大街上谁还会拿内地一个小地方的工厂工作证来显示身份,还以为是碰上便衣警察了,或者是碰上了国家安全部的什么人,吓得一激灵,马上停下,惊恐地问:­干­什么?

“问路。”张劲龙说。一边说,一边收起工作证,知道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基本完成。

“问什么路?”对方问。

“是这样,”张劲龙说,“我们想找一个便宜一点的旅社,不知道哪里有,想打听一下。”

对方的表情已经由惊恐该为疑惑。

“便宜到什么程度?”对方问。

“越便宜越好。”张劲龙说。

对方更加疑惑,但显然已经不惊恐了,思维也趋于正常。

“几个人?”

“两个。”张劲龙说。说着,还指一指等在街边的林文轩。对方顺着张劲龙的手臂看过去,看见林文轩正远远地对这边点头哈腰,像是打招呼。

“你们规定报销多少?”对方问。

“报销?”张劲龙不明白。

“你们出差不报销住宿费吗?”

“出差?”张劲龙说,“不,我们是来找工作的。”

“你们也要找工作?”

“我们怎么就不能出来找工作?”这下该张劲龙糊涂了。

“我还以为你们是执行任务呢。”对方说。

张劲龙这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重新掏出工作证,递给那个人,那个人看了也哈哈大笑。

“这样吧,”对方说,“我也是来找工作的,如果不嫌弃,跟我走,我住的那个地方就很便宜,招待所,二十块钱一天。”

“好,越便宜越好。”张劲龙高兴地叫起来。

路上,对方告诉张劲龙,他叫赵飞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新疆克拉玛依油田,实在不适应,把关系丢在人才交流中心,来深圳碰运气,没想到运气没碰到,霉起倒沾上了,钱包丢了。

“是丢了还是被人偷了?”张劲龙问。

“不知道。”赵飞跃说。

“没关系,”张劲龙说,“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林文轩听了没说话,想提醒张劲龙对陌生人不要太热情,但是当着赵飞跃的面,也不好说,只能­干­咳嗽一声,算是提醒。

《天眼》7

赵飞跃带他们住的地方叫粮食招待所,给他们的感觉是这个地方不是招待人的,而是专门招待粮食的,难道深圳人称客人为“粮食”?张劲龙想,那不是要吃人吗?一问,才知道,这个地方原来属于粮食局的,但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已经逐步取消了粮食限量供应制度,特别是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已经完全没有粮店了,深圳人要买粮食,直接在商店里面买就可以,不管是超市还是小卖部,凡是买日用品的地方基本上就有粮食买。想想也是,粮食不就是最常用的日用品吗?如此,按照计划经济体制设立的粮食系统基本上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虽然没有存在的价值,但是粮食系统还存在,原来属于粮食系统的国家职工还存在,这些人还要活,怎么办?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原来的粮站改成招待所就是“神通”之一,这种由粮站改成的招待所叫做“粮食招待所”,算是没有忘本吧。

不知道是位置偏僻的缘故,还是原来粮站的职工根本就不会经营招待所的缘故,所以,粮食招待所的生意并不好。赵飞跃住的是一个三人房间,但是在张劲龙和林文轩他们到来之前,一直是赵飞跃一个人住,浪费。

“我们三个人住,能不能只收五十块钱一天?”张劲龙问。

“不行,”女职工说,“我们这是国营单位,也不是私人旅店,怎么能跟你讨价还价?”

女职工说得理直气壮,特别是说到“国营单位”这几个字的时候,眉毛还特意向上扬了一扬,显得非常得意。

林文轩示意张劲龙算了,也不在乎十快钱,跟她罗嗦­干­什么。但张劲龙不甘心,想了想,又掏出刚才吓唬赵飞跃的红本子,递给女职工,说:“我们也是国营单位的,都是给国家省钱,为国家节约。怎么样?商量商量。”

女职工认真地看了红本子,并且把红本子上盖着半截钢印的照片与眼前这个人进行对照,最后,像是凭着《国际歌》那熟悉的旋律找到了自己的同志,态度大有好转,至少没有刚才那么傲慢了,耐心解释:“不行,不好开票。”

张劲龙朝两边看看,小声说:“按两个人开票,开四十,但是我按五十给你。”

女职工脸上紧张了一下,也朝周围看看。

“没关系的,”张劲龙说,“万一遇上检查什么的,我们就说只有两个人,另外一个人是朋友,来看我们的,不在这里睡觉。”

女职工还有点犹豫,张劲龙又鼓励了一潘,并且林文轩和赵飞跃也加入鼓动者队伍。一个女人显然经不住三个男人的劝,最后,女职工说:“我是看大家都是国营单位职工,照顾你了,但是,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实在顶不过了,就说他是刚来的,还没有来得及补办。”

女职工说的那个“他”,当然就是林文轩,仿佛林文轩好欺负,可以当黑户。这时候,黑户林文轩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口一个没问题,终于让女职工接受了张劲龙的建议。

住下之后,趁林文轩上厕所去,赵飞跃向张劲龙开口,问能不能借十块钱给他。

不就十块钱嘛,张劲龙想,就算是被骗了,也无所谓,再说赵飞跃这个样子也实在不像骗子。

张劲龙掏出二十块钱,给赵飞跃,问够不够。

“够了,”赵飞跃说,“打个长途电话足够了。”

“打长途?给谁?”张劲龙问。

赵飞跃脸上难堪了一下,说:“给我妈妈,让她赶快给我寄钱来。”

“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张劲龙问。

赵飞跃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张劲龙又拿出五十,给赵飞跃。赵飞跃不要。

“算借你的。”张劲龙说。

赵飞跃满脸通红,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感动的,搓搓手,双手接过五十块钱,说:“放心,等我妈妈寄来的钱一到,我马上就还你。”

正在这个时候,林文轩进来。林文轩进来正好看见赵飞跃伸手接钱的动作。

林文轩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天眼(8)

在以后的几天里,赵飞跃的主要工作就是天天盼望着妈妈能赶快寄钱来,粮食招待所的那个女职工已经被他问得不耐烦了,说:“放心,我们要你的汇款单没有用,必须拿你的身份证才能把钱取出来。”

赵飞跃自然是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身上没有钱实在受罪,连招待所的门都不敢出,天天躲在房间里吃方便面。

赵飞跃确实是天天吃方便面,期间张劲龙和林文轩出去吃饭的时候,还特意喊他两次,但是赵飞跃一方面说谢谢,不去,另一方面诅咒发誓,说他最喜欢吃方便面,不喜欢吃饭。

这一天张劲龙和林文轩又从外面回来,赵飞跃像久别的亲人一样立刻迎上来,热情地请他们出去吃饭。

“你不是只喜欢吃方便面吗?”林文轩问。

“我妈寄钱来了!”赵飞跃说。听起来好像是所答非所问,但张劲龙和林文轩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赵飞跃真不小气,那天他请张劲龙和林文轩吃的饭是张劲龙他们来深圳这些天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不仅菜饭够量,而且还要了酒,搞得林文轩非常不好意思。三人喝着酒,赵飞跃掏出一百块钱,还张劲龙,张劲龙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林文轩已经代表他表态了,说大家朋友一场,谁还没有一个难处,区区几十块钱,算了。

“亲兄弟明算账,借的钱是一定要还的。”赵飞跃说。

张劲龙想了一想,接过来,然后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找出三十块钱还给赵飞跃,赵飞跃自然是不要。

“那不行,”张劲龙说,“既然是明算账,那么就要算清楚。”

赵飞跃拗不过,只好收了。

赵飞跃问张劲龙他们这些天忙什么。张劲龙说,想看看有什么事情可以做。赵飞跃又问,不是说去找工作的吗?张劲龙停顿了一下,看看林文轩,然后对赵飞跃实话实说。

“我们跟你不一样,”张劲龙说,“我们没有文凭,找不到好工作,但是又不甘心像农民一样去打工,所以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生意做。”

赵飞跃听了之后,想了一下,说:“能自己当老板当然好,但是最好能先打工。”

“为什么?”林文轩问。

张劲龙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从眼神看也是这个意思,问赵飞跃为什么这么说。

“人生地不熟,”赵飞跃说,“一边打工可以一边熟悉这里的环境和风俗习惯,这样风险小一些。”

张劲龙不说话,他在想,想着赵飞跃讲的或许有道理。

“不过也不一定,”赵飞跃说,“如果确实有好生意,当然不要放弃机会。其实深圳是个移民城市,基本上没有排外现象,边­干­边摸索也可以。”

听赵飞跃这样说,张劲龙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举起杯子,说:“借你吉言,­干­!”

“­干­!”赵飞跃说。

“­干­!”林文轩说。

三个人搞得象桃园三结义。

《天眼》9

这几天赵飞跃躲在粮食招待所里面吃方便面的时候,张劲龙和林文轩一直在湘妹子餐馆吃饭。当然,吃得比较简单,常常是简单到一人一份快餐。

湘妹子是一个非常小的餐馆,不正规,是一个临时­性­建筑,具体地说是一个建设工地围墙上开了一个口子,把本来作为工棚的临时­性­建筑简单地改造了一下,就成了一个小饭店。这个建筑工地不知道什么原因停工了,而且从外表上看好像永远没有开工的样子,里面杂草丛生,开挖的那个大坑里面已经积了不少水,俨然成了一个鱼塘,时不时地还能看见一两个小朋友拧了鱼竿在周围晃荡。工程停工对发展商和施工单位无疑是坏事情,但是对于这个湘妹子餐馆说不定还是好事情,因为这样,它就可以继续开下去。

张劲龙和林文轩选择湘妹子餐馆吃饭,首先是因为它离粮食招待所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湘妹子”的名称对他们有一定的吸引力,一看就是老乡开的。在家乡的时候,张劲龙和林文轩都没有意识到湖南人是自己的老乡,但是,来深圳后,这种意识产生了,特别是这个小饭店的老板娘知道照顾老乡,每次张劲龙和林文轩来吃饭,老板娘多少都要给一点照顾,比如悄悄地端上一碟泡辣椒,或盛一碗汤给他们,虽然一小碟辣椒或一碗汤值不了几个钱,但让张劲龙和林文轩亲切不少。时间一长,大家竟然相处得像朋友。

这一天张劲龙和林文轩回来得比较早,店里面还没有什么生意,于是,二位在吃饭的时候,老板娘主动凑上来聊天。问他们原来在老家是做什么的,现在住在哪里,来深圳有什么打算。张劲龙和林文轩当然是如实相告。

“可惜了。”老板娘说。

“可惜了?”张劲龙问。他不知道老板娘为什么要说可惜了,谁可惜了。

“可惜了,”老板娘说,“你们俩好歹还是国营大厂的工人,高中毕业,如果去打工,跟那些没有文化的乡里人一样,不是可惜了?”

老板娘这样一说,张劲龙和林文轩还真觉得自己可惜了,不仅可惜了,而且吃亏了,仿佛是一件好东西差点被贱卖了一样。

“有什么办法呢?”张劲龙说,“高不成,低不就。要是应聘管理岗位,至少要求大专毕业,如果是普通打工岗位,还真有点不甘心,所以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

“你们没有想着自己做老板?”老板娘问。

老板娘这样一问,算是问到张劲龙和林文轩的心里。两个人眼睛一亮,相互看了一眼,又一起看着老板娘,仿佛老板娘脸上就写着答案。

老板娘虽然给自己的小饭店起了一个叫“湘妹子”的好名称,但是她自己显然已经过了“妹子”的年龄,怎么看也是三十开外的人了,好在三十开外正当年,比二十几岁的女人更具有生育能力,按照佛洛伊德的理论,既然更有生育能力,那么就是更能引起异­性­与之*的欲望,也就是更*。这时候,老板娘见张劲龙和林文轩眼睛发亮,她的脸上也跟着活泛起来。

老板娘说:“你们在国营大厂­干­了这么多年,多少也会有点积蓄吧?不如我帮你们跟工程队说说,在我旁边再给你们隔出一间,也开一个小饭馆,保证比打工好。”

张劲龙和林文轩自然像见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两个人互相看看,眼睛里是禁不住的喜悦。

“再开一个饭店不影响你这里生意?”林文轩问。

“不会,”老板娘说,“饭店这生意很怪的,单独一家生意还不如几家连在一起好。”

张劲龙和林文轩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以前不做这一行,没有注意,现在经老板娘一提醒,还真是这么回事,吃饭的人都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

“行么?”张劲龙问。

“不是老乡吗?”老板娘说,“行不行我帮你问问看。”

老板娘还告诉他们,这个工程是湖南三建承建的,都是老乡,好说话。

“要花多少钱?”林文轩问。

“花不了多少钱,”老板娘说,“关键是要打点一下工程队的人,另外就是把现成的工棚隔一下,对外开一个口子,再买点家什,简陋一点,合在一起差不多一万多块吧。”

林文轩看看张劲龙,张劲龙脸上露出难堪,说:“我们……我们没有带那么多钱。”

“差多少?”老板娘说,“要是差得不多,我就先帮你们垫上。”

“那怎么好意思。”张劲龙说。

“嗨,”老板娘说,“不是老乡嘛,再说反正你的店开在这里,我还怕你跑了?”

林文轩已经激动得脸通红,张劲龙则想,有这样的好事情?难道老板娘看上我们了?看上我不行,我有老婆,那么是看上林文轩?

“我们有一万。”林文轩实话实说。

“差不多了,”老板娘说,“剩下的我帮你们垫上。”

“这个……这个……”林文轩感动得结巴了。

“那就太谢谢了!”张劲龙说。

“先不要谢,”老板娘说,“还不一定行,我先帮你们问一下。”

《天眼》10

虽然这个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张劲龙和林文轩已经提前进入兴奋状态,想着如果真的能在深圳开一个饭店,哪怕是一个非常小的小饭店,也不管赚钱多还是赚钱少,起码听起来爽多了。他妈的,不是开除吗?不是留厂察看吗?老子们不鸟你,到深圳来了,到深圳当老板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张劲龙和林文轩­干­脆不去找工作了,而是光顾于各种各样跟湘妹子餐馆差不多大的小饭店,光顾的目的不是吃饭,而是考察。一想到当初只有­干­部才能用的“考察”这个词,俩人就多少有点激动,感觉自己也是个人物了。

他们只考察小饭馆,不敢考察大饭馆,因为大饭馆离他们太遥远。考察的结果证明老板娘的建议非常可行。在深圳开饭店,特别是在湘妹子餐馆附近开湘妹子这样的小饭店,生意非常好,单就是买快餐,一份快餐五块至八块,一天下来营业额也有千把快,一个月三万块,对半的毛利,做得好,当月就能收回投资。但是,正因为如此,餐馆的转让费也相当的惊人。如果不是自己开口子隔工棚,而是要转让现成的餐馆,哪怕是像湘妹子这样的一个不像样子的小饭馆,转让费都在三四万。两个人盘算了一下,如果老板娘真的能说服施工单位让他们俩在湘妹子旁边再建一个“湘牙子”餐馆,让他们一万块钱就能开一个小饭馆,那老板娘真是帮了他们的大忙了,或者说,对他们来说也真是奇迹了。

但是,奇迹并没有发生,过了两天,老板娘非常抱歉地告诉他们:不行,要价太高。

两人不明白“要价”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给三建这些人的好处。”老板娘说。

老板娘这样一说,他们马上就明白了。明白要价就是打点费用。

“多少?”张劲龙问。

老板娘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两跟手指,就像电视上阿拉法特表示“胜利”的那个手势,但是,老板娘做这样的手势并不是表示“胜利”,而是表示“两万”。

“两万?!”林文轩问。

老板娘点点头。

林文轩看看张劲龙,张劲龙脸上没有表情,似乎这个结果是他预料之中的,两万加上原来说的一万多,正好三四万,与市面行情基本吻合。

老板娘一个劲地表示抱歉,说是她没有办好事情,白白耽误张劲龙和林文轩的时间了。

“怎么能这么讲呢,”张劲龙说,“我们谢谢你还来不及呢。说实话,这两天我们也没有闲着,摸了一下行情,是这个价,就是给人家两万块钱,也还是算便宜的,像这样的市口,怎么样也要三四万块。所以,不怪你,怪我们,怪我们没有钱。”

老板娘听了这话当然高兴,顿时觉得张劲龙是个知好歹的人,于是,激|情之下,说:“要不然这样,我把这个店先给你们做,然后我再找他们,我重开一个口子,我看他们敢向我要两万!”

老板娘这个义举也深深地感动了林文轩,林文轩一个劲地说:“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转让费多少?”张劲龙问。张劲龙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张劲龙这样一问,林文轩也清醒不少,回到现实当中。

“不瞒两个大兄弟,”老板娘说,“如果是别人,至少四万,但既然是你们,这么熟悉了,将来还要做邻居,两个大兄弟又是这么实在人,如果你们想要,三万。”

张劲龙知道这确实是优惠价。

“但我们手上只有一万呀。”张劲龙说。

“是少了点,”老板娘说,“帮人帮到底,店你们先接过去,差的两万块打一个条子,从你们的营业额当中还给我,每天提三百,两个月就差不多了。但是,一万实在是太少了,你们想办法多少再凑一点。”

张劲龙和林文轩的中心工作一下子转移到筹钱上。俩人挖空心思,该想的主意差不多都想了,还想不起来从哪里能筹集到钱。

林文轩一共就这么多钱,全部带来了,除了他们俩合起来的那一万块钱之外,还有就是身上这七八百块钱,但是这七八百块钱经过这些天乘火车住旅馆还有吃饭,已经剩下的差不多不到一半了,无论如何达不到老板娘说的那个“一点”的标准。想找父母要,实在开不了口。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很要脸的,本来林文轩没有考上大学,已经让父母丢脸了,后来又被冶炼厂开除,弄得父母几乎不想认这个儿子,现在怎么可以再开口要钱?再说,做小学教师的父母本来就生活拮据,还要负担一个上大学的弟弟,这时候即便有心帮他,估计也实在无力。

《天眼》11

张劲龙家里其实还有一点钱,张劲龙是炉前工,炉前工学徒期短,当年定级,一定级就是二级工,所以张劲龙的工资比林文轩高,加上炉前工补助高,灰尘补助、高温补助、夜班补助加在一起差不多就是半个月工资,奖金也高,所以当初在冶炼厂的时候,张劲龙的收入比林文轩高,而且张劲龙毕竟是双职工,所以家庭实际存款不止五千,当时看着林文轩带五千,他也就带了五千,如果当初林文轩带了六千或者是七千,张劲龙也能拿出这么多。但是,这只是可能­性­,不代表现实­性­,现实情况是他老婆潘晓珍根本就不同意他辞职下海,为了这个事情,俩口子还吵了一架,要不是张劲龙自知亏理,差点就动手打起来,所以,就是这五千块钱,潘晓珍也是不同意的,如果现在还要晓珍把家里最后的老底子全部兜出来,她能­干­吗?

张劲龙往家里打电话。那时候他们家根本就没有电话,所以,所谓的“家”只能是厂里,厂里转到车间,车间办公室的人不愿意跑到下面喊,于是张劲龙在电话里面骂,张劲龙一骂,对方软了,不敢说话,车间主任把电话要过去,一听是张劲龙的,热情得很,一面批评小伙子不该对老师傅不尊敬,并让他赶快下去叫潘晓珍,一面跟张劲龙聊天,说刚才这个小伙子是才分配来的大学生,不知道天高地厚,还问张劲龙在深圳­干­得怎么样。张劲龙跟车间主任认识,主任姓吴,叫吴昌业,比张劲龙大一拨,*之前最后一批大学生,正儿八经地上了一年大学之后,就参与串联,其实并没有上到学,但是在当时的冶炼厂,也算是承前启后的一代知识分子,关键是去年他还当上了先进工作者,与张劲龙的先进生产者差不多,一起上了光荣榜,又一起开了一天的表彰大会,自然就认识了。这时候张劲龙听主任这样热情,当然就没有什么火气了。不但没有火气,而且也表现出一定的热情,不过,他没有敢说自己在深圳并没有找到工作,现在想开一个小饭店,而是说很好,深圳很好,他自己­干­得很好,比在冶炼厂­干­的好多了。吴昌业听他这么说,更加客气,说深圳是好,小平同志已经发表南巡讲话了,深圳马上就要迎来新一轮的大发展,并且说将来有一天张劲龙在深圳发了大财了,不要忘记哥们等等。张劲龙虽然人在深圳,但是并不像主任那样天天看报纸,所以还真不知道什么小平同志发表南巡讲话这码事,正在想着怎么应付吴昌业说的话,潘晓珍已经来了。潘晓珍一来,就等于帮张劲龙解了围,因为主任马上就把电话交给潘晓珍。

张劲龙在电话里面把情况跟老婆简单地说了,说自己打算跟林文轩一起开一个饭店,钱不够,让她多少再从家里寄一点过来。

潘晓珍不说话,脸涨得通红,这时候看看主任,言欲又止。主任到底是主任,善解人意,这时候主动出去,并且把那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也叫出去。

吴昌业他们一走,潘晓珍就说话了。潘晓珍说:“不行。我真不知道你跟那个林文轩是什么交情,为了他打架,又为了他挨处分,现在还为了他下海,就是要合伙开饭店,两个人二一添足五,他出多少,你出多少,凭什么要你多拿?”

“说这个话没有用,”张劲龙耐着­性­子说,“他实在没有,我就是把他杀了他也没有,你说怎么办?”

“他没有,你有?”潘晓珍说,“你不要以为家里这几千块钱是你的。我告诉你,这钱应该是我的了,你那一份你已经拿走了。”

“什么你的我的?”张劲龙说,“我们俩离婚了?”

“离婚就离婚,你吓唬谁呀?”

“我没有说离婚。”

“你刚才还说了,怎么转眼就不敢承认?”

“我没有说。”

“你说了,”潘晓珍说,“你就是说了!”

说着,潘晓珍哭起来。潘晓珍哭着说,以前是两个人拿工资三个人过,现在是她一个人拿工资两个人过,你不说寄钱回来养儿子,还要从家里往深圳拿钱,还让不让我们娘俩过日子?

张劲龙知道要钱是不可能的了,只好说:不给算了。说完,把电话撂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眼》12

由于实在筹不到钱,张劲龙和林文轩搞得都不好意思去湘妹子吃饭,换句话说,就是不好意思去见老板娘。张劲龙甚至理解当初赵飞跃为什么说他差点都想到去偷了。看来,人被逼急了,确实容易产生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这几天张劲龙见着那些开着高级轿车把钱根本就不当钱的大款,真想上去抢一把。当然,这些念头只是在头脑中偶然闪一下,闪的目的也就是自己为自己解气,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

张劲龙和林文轩不敢去见老板娘,老板娘却找来了。老板娘知道他们住粮食招待所,想找总是可以找到的。

“哎呀,我可把你们找到了。”老板娘说。

张劲龙不好意思地­干­笑,林文轩则慌忙倒水。

“我已经对工程队说好了,”老板娘说,“说既然他们要恢复开工,人就会来很多,我一个小饭店肯定忙不过来,所以,我要把这个小饭馆给我表弟做,我自己在旁边再搞一个大的,他们同意了。”

“是嘛!”林文轩高兴地叫起来,几天的烦恼似乎一扫而光。

“记着,”老板娘说,“如果别人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我的表弟。”

“那是,那是。”林文轩说。

“可是,”张劲龙说,“我们实在没有筹到钱。”

张劲龙这样一说,林文轩的热情也就被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

“什么钱不钱的?”老板娘说,“你们不是有一万块吗?先给我,剩下的钱以后再说。不过我有话在先,你们千万不要跟我抢工程队的生意,我就是怕别的人来接手之后跟我抢生意,所以才给你们的。”

“一定,一定。”林文轩说。说得像表决心。

“我们听大姐的,”张劲龙说,“大姐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这样,”老板娘说,“工程队经常有一些吃请和被吃请的事情,原来这个地方太小,没有场面,做不成,所以我要搞大点的,这个生意你们不要跟我抢。外面快餐的生意归你们做,我不跟你们争,大家说好,行不行?”

“行!”张劲龙和林文轩异口同声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张劲龙问。

“你们今天把一万块钱先给我,明天湘妹子的收入就算你们的,我明天一大早就请人来重新开口子,动工。”

说着,三个人一起去银行。

在去银行的路上,张劲龙和林文轩果然看见本来死气腾腾的工地上已经开始有活的气象,各种大型机械已经往里面开进,确实像老板娘说的,马上就要开工了。联想到电话里面车间主任吴昌业说到的*南巡讲话,深圳又要迎来新的发展,张劲龙顿时感到自己的春天提前到来了。

拿到钱之后,老板娘把一串钥匙交给张劲龙,说:“从现在开始,湘妹子就是你们的了,我还要去落实明天开工的人。”

说完,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走了,去落实明天帮她开工的人去了。

老板娘一走,张劲龙和林文轩突然就安静下来,刚才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热闹,热闹的根源在于老板娘不断地说话,他们两个当听众,思路不知不觉地跟着老板娘的话走,现在老板娘一走,他们俩角­色­还没有调整过来,还在继续当听众,但是已经没有人说话了,所以场面一下子就冷了。

突然,张劲龙有点不对劲的感觉,至少,老板娘应该跟我们到湘妹子去当面移交吧?

“我们快去看看!”张劲龙说。

林文轩不理解张劲龙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本来他以为只有他自己心急,急着想看到已经属于他们自己的餐馆,没有想到张劲龙比他还着急,走得这么快,搞得林文轩都有点跟不上。

本来并不远的路程,现在也觉得特别的长。

张劲龙和林文轩赶到湘妹子餐馆,门根本就没有上锁,是开的,小餐馆里乱七八糟,像是刚刚被人抄家一样,原来里面惟一值钱的一个冰柜也已经搬走了,留下的空地比其他地方更脏,尘土、废纸还有塑料袋。

“哎,”林文轩说,“老板娘怎么把冰柜搬走了?三万块转让费当中应当包括冰柜吧?”

《天眼》13

张劲龙则不说话,眉头紧锁,脸上比林文轩严峻。

这时候,门口来了两个人,两个戴着安全帽的人。虽然戴了安全帽,但并不像出苦力的,因为身上的衬衫洁白平整,还是名牌金利来。其中一个严厉地说:“怎么还没有搬走?我再说一遍,不管你们搬走不搬走,明天早上我们肯定是要封墙!”

“怎么回事?”张劲龙问。

“什么怎么回事?!”那人说,“我讲了多少遍了?不是我们为难你们,这是我们复工的条件之一,要是这个围墙还不封上,就不允许我们重新开工。谁收了你们好处你们找谁,不管我们的事情。你们看看清楚,我们是中建三局的,不是原来的湖南三建。”

“我们……”林文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我们刚刚接手这个餐馆,还没有营业呢,怎么就要封门?”张劲龙说。

“刚刚接手?上当了!又一个上当了!头先一个还捞走一个冰柜,你们恐怕是什么也捞不到了!”

林文轩当时就感觉头“嗡”地一响,张劲龙眼睛里面*,拳头纂得咯咯响。

林文轩哭了。当初他无缘无辜被厂保卫科抓起来,闹得那个幼儿教师跟他分手,他没有哭,后来张劲龙为他打了江用权,他只是拉架,却弄得厂里给那么大的处分,除名了,他也没有哭,不但没有哭,而且当场就跟张劲龙一起昂首挺胸地走出冶炼厂,但是,今天,他哭了。哭他自己是扫把星,不但克自己,也让张劲龙跟着倒霉。

“哭个鸟!”张劲龙说,“先找老板娘,找到老板娘把她皮扒了!”

林文轩不哭了,跟着张劲龙一起去找老板娘,找老板娘的目的不是为了扒她的披,而是为了要回自己的钱,即使不能全部要回来,要回一半也行。

张劲龙比林文轩清醒,头脑子还没有乱,他还知道从这两个带安全帽穿白衬衫人这里打听湖南三建的下落。这两个人似乎也比较同情他们的遭遇,给了他们一个电话号码。张劲龙和林文轩千恩万谢,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打过去,没有说是找湘妹子餐馆的老板娘,而是说有一个小工程,请他们做,对方果然高兴,并且很快就被张劲龙套出他们的地址。两个人破天荒地打了的士,赶到湖南三建在深圳的另一处工地,找到负责人,说明来意。那个负责人听了也蛮同情他们,但是实在没有办法帮忙,因为张劲龙他们说的那个工地早就停工了,现在重新开工的时候又换了一个施工单位,所以他们确实不知道一个什么湘妹子餐馆,更不知道这个餐馆的老板娘是什么人。

“难找,”那个负责人说,“没名没姓怎么找?”

“原来那个工地的负责人呢?”张劲龙问。

“原来那个工地也就是挂了我们湖南三建的一个名,”负责人说,“其实并不是我们在做,是‘游击队’,这些人现在又到什么地方做了实在不知道。再说你找到他们有什么用?他们跟你们也没有发生任何关系。”

“我们不是找他们麻烦,”张劲龙说,“就是想通过他们打听老板娘的下落。”

“那也没有用,”负责人说,“深圳这个地方流动­性­很大,人也很现实,如果他们跟老板娘没有什么亲戚关系,肯定就不会知道老板娘的下落,如果是亲戚,知道老板娘的下落,但是他能告诉你们吗?”

张劲龙和林文轩一听,知道这事没戏了。

“你们可以到派出所报案,”负责人建议,“碰碰运气,说不定通过其他案子,能够把这个案子带出来。你们不是说她还骗了其他人吗?”

张劲龙和林文轩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回头往派出所报案。

《天眼》14

事有凑巧,赵飞跃平常单溜,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本打算晚上请张劲龙和林文轩一起吃饭的,没想到等了半天,也不见两个人回来,只好自己去吃了。吃完之后,回到粮食招待所,仍然没有见两个人回来,一直等到差不多半夜十二点了,才见到他们两个像鬼打了一样地回来。

“怎么了?!”赵飞跃问。

张劲龙不说话,准确地讲是说不了话了,这时候只能摆摆手,算是没有失礼。

林文轩更绝,已经忘了什么叫礼貌,坐在床沿上,根本就没有看赵飞跃,自己发呆。

“我请你们吃夜宵吧?”赵飞跃说。

赵飞跃这样一说,张劲龙和林文轩果然就有反应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反应,因为他们俩到现在连晚饭都没有吃,忘了,现在经赵飞跃一提醒,想起来了,既然想起来了,就有一种饿得支持不住的感觉,于是,几乎是相互搀扶着跟着赵飞跃去吃夜宵。

不用说,夜宵吃得比正餐还要多。

吃着,张劲龙把情况简单对赵飞跃说了。

赵飞跃自然也非常气愤,并且同样说了逮着老板娘一定把她皮扒了这样一类的话,但是,只是说说而已,他们根本就找不到老板娘,当然也就不存在扒皮的事情。

“还好,”张劲龙自己安慰自己说,“天还没有塌下来。”

“就是,”赵飞跃说,“破财免灾,就算是买个教训,交了学费,我不也是来了就把钱包丢了吗?”

听着二位这样一说,林文轩的心情确实好了一些,至少没有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了。

“幸亏我们没有筹到钱,”林文轩说,“如果筹到了,损失更大。”

这样一说,心情更加好一些,仿佛当初没有筹集到钱就等于捡了便宜。

赵飞跃见二位心情好一点,就把自己已经找到工作的事情说了,并且劝他们也要面对现实,先找一份工作做着,骑马找马。

“再说,”赵飞跃说,“只有先做着,心态才能安定,才能慢慢适应这个城市。深圳机会多,因此陷阱也就多,对称的。我们要慢慢学会识别什么是陷阱,什么是真正的机会,才能躲避陷阱,抓住机会。”

张劲龙和林文轩相互看看,想,大学生就是大学生,知道的东西比我们多,看问题也比我们透。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赵飞跃在这样说的时候,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陷阱里。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天眼》15

赵飞跃找的工作是做期货。张劲龙和林文轩并不知道什么是期货。赵飞跃把他们当成了客户,耐心讲解。讲期货是回避风险的一种方式。张劲龙摇摇头,表示不懂。林文轩也摇摇头,也表示不懂。

“股票你们知道吗?”赵飞跃问。

张劲龙和林文轩马上就点点头,表示知道,在家乡的时候就听说过,来到深圳之后更是像一头栽到股票堆里,想不知道都不行。

“股票是你有多少钱就能买多少股,”赵飞跃说,“但是期货不是,期货交易能放大很多倍,比如你只要投入一万块钱,却可以做成几十万的交易,这就叫四俩拨千斤。”

张劲龙和林文轩这次没有摇头,但是也没有点头,还是比较茫然。

“这么说吧,”赵飞跃说,“你们厂是生产什么的?”

“电解铜。”林文轩说。

“好,”赵飞跃说,“就说电解铜。你们厂生产的电解铜卖多少钱一吨?”

林文轩答不上来了。虽然他们厂生产电解铜,并且他也参与生产,但是,他们厂生产出来的电解铜到底卖多少钱一吨他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但是林文轩不想直接承认不知道,至少要为自己的不知道找一个理由。

林文轩说:“我们厂是国营单位,生产出来的铜是交给国家的,不卖。”

“是不卖,”赵飞跃说,“但是至少要有一个调拨价吧?”

“好像是每吨两万七千块。”张劲龙说。张劲龙不是瞎说,他确实有这个印象,至于他是怎么获得这个印象的,记不得了。

“好,”赵飞跃说,“我们假设每吨就是两万七千块。但是,你们知道三个月之后是什么价钱吗?不知道了吧?不知道我们可以赌,我赌三个月之后价钱是两万八千块,你赌三个月之后是两万六千块。既然我赌三个月之后会涨价,那么我现在就先买一百吨放在这里,到时候如果真的涨价了,我就赚了,假如要是跌价了,我就赔了。而你正好相反,你既然赌三个月之后会跌价,那么你现在就‘卖’,按照现在的价格‘卖’一百吨,如果到时候果然跌价了,你就赚了。所以,期货比股票的第二个好处是,不管是涨价了还是跌价了,不管你是买空了还是卖空了,只要看得准,你都能赚钱。”

赵飞跃以为他深入浅出,说得非常明白了,但是给张劲龙和林文轩留下的印象只有两个关键词,“赌”和“买空卖空”,都是坏词。

“这不是赌吗?”张劲龙问。

“是赌,”赵飞跃说,“股票也是赌。任何人买进股票,其实都是在赌,赌它一定会涨,如果不赌它肯定会涨,谁还会买呢?”

张劲龙点点头,林文轩也点点头。

“任何人卖股票的时候,都赌它会跌,”赵飞跃继续说,“如果不考虑它会跌,谁会卖股票呢?”

这次是林文轩一个人点头,而张劲龙没有点头。张劲龙没有点头的原因是他在想,想问题,想着既然是赌,国家为什么不管呢?另外,就是想着自己要不要劝赵飞跃不要做什么期货了,既然是赌,­干­吗还要做呢?难道我们来深圳的目的就是参加赌博?

张劲龙虽然这样想了,但是并没有真的劝赵飞跃,没有劝的原因是他不理解国家为什么允许这样做,既然国家都允许这么做,肯定有一定的道理,在这个道理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不敢乱劝,毕竟,赵飞跃是大学毕业,毕竟,张劲龙很赵飞跃关系还比较浅,不好随便劝。

《天眼》16

张劲龙和林文轩虽然没有劝赵飞跃不要做期货,但是他们自己还是接受了赵飞跃的劝,决定先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其实就是赵飞跃不劝他们也会这么做。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当老板的指望也就没有了,不去人才市场怎么办?

第一天下来并不顺利,主要是几乎所有的岗位都要求大专以上学历,因为“人才”是有标准的,这个标准就是学历,而且是大专以上的学历。

晚上回来,他们想跟赵飞跃商量一下,因为是赵飞跃让他们去的,所以他应该懂得规矩,再说赵飞跃是大学生,懂得比他们多,问他没有错。但是,赵飞跃却不在粮食招待所。张劲龙想起来了,赵飞跃昨天就说了,说他们做期货的是夜里上班,当时张劲龙还问他,为什么要夜里上班,赵飞跃说是为了跟美国芝加哥期货市场联网,我们这里夜里上班,就等于美国那边是白天上班。

反正晚上也没有什么事情,张劲龙和林文轩决定去找赵飞跃,也顺便看看期货市场到底是什么样的市场。不管是什么样的市场,看看总没有坏处。

赵飞跃说过,他们期货市场在国贸大厦十九层,如此,还可以顺便上国贸大厦看看。好在从粮食招待所就能看见国贸大厦,走走就到。

二人在向国贸大厦行走的时候,还比较心虚,主要是想象着上国贸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比如人家不让上,或者让上,但是要收钱,就像他们去人才大市场进门需要收钱一样。人才市场是一个大仓库改的,一些人就像货物一样堆在里面,供另外一些人挑选,当然,挑选的方式是比较文明的,绝对不会像旧社会挑选牲口那样看牙口,而是要看各种证件,比如看学历证书等等。即便如此,进人才市场都要收费,那些堆在里面准备让别人挑选的人要缴纳一定的费用,那些来这个市场挑选自己认为合适的人才的人也要缴纳一些费用,并且是更多的费用。缴纳费用是应该的,不然有关方面凭什么要建这样一个大市场?既然由仓库改造成的人才市场都要双向收费,那么建在国贸大厦的期货市场能不收费吗?按照张劲龙和林文轩的理解,不但要收费,而且收费的标准更高,假如人才市场每人每次进去要收费一元的话,那么期货市场每人每次至少应该收费五元。五元是张劲龙可林文轩的预期值,如果超过这个值,他们就打算不上去了,直接往回走,就当是散步一趟。

两个一路担心着走到国贸大厦,结果比他们想象得好,或者说比他们预期的要好。不是好一点,而是好得非常多,多到他们不敢想象的程度。事实上,当他们对保安说是来看看怎么做期货的之后,保安非常热情,热情地把他们送到电梯口。不仅如此,而且马上就用对讲机跟上面联络,所以,一到十九层,刚出电梯,马上就有两个十分漂亮的小姐迎上来,简单问明情况之后,其中一个把他们往里面领,一边领,还一边说着热情的话,问他们是不是第一次来,问是谁介绍他们来的等等。当他们告诉小姐是赵飞跃介绍他们来的之后,小姐直接把他们俩带到赵飞跃的面前。

“哎呀,张老板林老板,你们终于来了!欢迎欢迎!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个朋友,张劲龙,张老板,林文轩,林老板。这位是我的客户,赖先生,赖老板。”

赵飞跃的一潘话让张劲龙和林文轩莫名其妙,本来天天住在一个房间的人,用得着这么热情吗?再说,两人刚刚被骗了钱,如今穷得是鸟打蛋响,如果再不尽快找一份工作,可能连吃饭都困难了,怎么能被称作“老板”呢?

两人虽然疑惑,但到底是高中毕业,又是国营大厂出来的,特别是这些天在深圳的亲历亲为,对场面上的事情多少有些理解。这时候张劲龙似乎反应比林文轩快,在林文轩还在半疑惑半清醒的时候,张劲龙已经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就配合着赵飞跃打哈哈。一边跟赵飞跃握手,跟那个被赵飞跃介绍为赖先生赖老板的­干­瘪的老头握手,一边说:“是啊,早就想过来看看,但生意上的事情一直忙着脱不开身,所以才拖到今天。

张劲龙这么说着,胸脯自然往前挺了一挺,感觉自己真的是做生意的了,或者说,感觉自己真的是老板了。

张劲龙这潘表现,赵飞跃当然高兴,握住的手不但没有松开,而且还特别加重了分量,可能是想表达感谢,也可能是一种夸奖。

带他们来的那个小姐见此情景,高兴地跟赵飞跃做了个眼神和手势,然后低头在一张卡片上做了一个什么记号,并且指挥一个服务人员用一次­性­杯子为他们倒了矿泉水,她自己则分别对­干­瘪老头、张劲龙和林文轩打了招呼,然后款款而去。

张劲龙注意到一个细节,小姐在对赵飞跃打招呼的时候,用了“经理”这个词。赵飞跃当经理了?张劲龙想。再一想,既然我们都是“老板”了,赵飞跃当经理有什么不可以?

张劲龙和林文轩这时候已经充分地感悟期货市场比人才市场高档,不仅地点本身高档,里面的装饰更高档。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每个空间都有一台电脑,就是看上去像电视机但又不是电视机的那种东西。这东西张劲龙见过,他们厂有,但是他们厂那一台电脑像宝贝,有专人管理,专门的房间,房间还专门安装了空调,说这东西冷不得也热不得。那时候厂长的办公室还只有电风扇,而电脑房却专门按了空调。可见,在他们厂,电脑比厂长都金贵。张劲龙

天眼17

其实不光是装修和设备让张劲龙他们开眼,就是这里面的人,也使张劲龙和林文轩大开眼界。他们没有想到这里面还有外国人,具体地说是一个黑人,这个黑人当然不是非洲黑人,而是美国黑人,因为只有美国黑人才能这么­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趾高气扬。这时候,这个神采奕奕­精­神饱满的美国黑人在如同白昼的大厅里来回穿梭,不断地用“哈罗”和“喔凯”跟远处或近处的男男女女们打招呼,确实让张劲龙和林文轩产生了某种幻觉,恍惚之间感觉这里就是美国,甚至就是美国芝加哥的期货市场了,至少是跟美国芝加哥期货市场有联系的场所。

张劲龙和林文轩的心情好起来。看着这超出他们想象的豪华装修和这么多电脑,看着不时地有美国人在自己面前晃动,看着这些明显比他们厂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都阳光都洋气都热情的小姐在其中来回的穿梭与服务,看着这些个个都被人称作老板的男人脸上露出已经发财或即将发财的喜­色­,张劲龙和林文轩已经忘掉了由于积蓄被骗和还没有找到工作带来的烦恼,仿佛自己也跟这个环境一样,活起来了,莫名其妙地进入一种未曾体验过的兴奋状态。

“二位老板来得正好,”赵飞跃说,“我正好在跟赖老板说呢。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要想发财,就一定要赶上第一拨,只要赶上第一拨,肯定赚钱。比如做股票,你们都是在股票上赚了大把钱的老板,但是,你们想想,你们是现在容易赚钱还是当初一开始做股票的时候赚钱?当然是一开始的时候比现在赚钱。其实,如果再做下去,股票上能不能赚钱就很难说了。”

张劲龙和林文轩刚刚清醒过来一点,现在又被赵飞跃说糊涂了,因为他们虽然知道股票,但是,知道股票和自己做过股票相差比较远,至于知道股票和在股票上真的赚过钱,更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张劲龙和林文轩糊涂了,但是那个赖先生赖老板没有糊涂。赖先生是本地人,当初村里面动员他们买股票的时候,被他们认定是乱摊派,差点去政府静坐,后来,老头因为一件事情赶上“严打”,被送去坐牢,在他坐牢期间,这些当初被乱摊派来的东西变成了钱,大把的钱,先是一股被拆成十股,然后又十股送十股,最后每股涨到百元以上,等老头从牢里放出来,稀里糊涂地成了千万富翁了,而那些没有坐牢的村民,早在股票从一块变成十块之前就卖掉了,所以,村里人都说老头运气好,幸亏坐牢了,所以,老头还真的给当初抓他的派出所送去了锦旗,表示感谢,所以,赖先生现在充分理解了赵飞跃关于做什么事情都要赶上第一拨的理论。

“细啊,细啊,”赖先生说,“现在差多了,上个月还塞底啦。”

“还是呀,”赵飞跃说,“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肯定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等他们先富起来之后,其他人再来跟着搞,肯定就赔钱了。就好比大家挤公共汽车,先挤上去的人肯定就不顾后面的人了,就希望公共汽车赶快关门,开走。”

这个例子张劲龙和林文轩懂,不但懂,而且还有切身地体会。

“是的。”张劲龙说。边说还边点头,仿佛他确实懂了,至少懂得已经上了公共汽车的人都希望汽车早点关门早点开走的事情了。

张劲龙说完之后,赵飞跃好像并没有满意,还拿眼睛看着他。

张劲龙明白了。

“这样,”张劲龙说,“赶早不赶迟,明天我先打三百万进来,做着玩玩。”

张劲龙说完,看着林文轩。林文轩虽然反应不如张劲龙快,但是智商不一定比张劲龙低,这时候,听他们这样说,再看张劲龙这样看着他,也终于明白过来,马上说:“过几天吧,过几天我把股票卖掉,全部来买电解铜。”

说完,马上就后悔,后悔自己把期货说成了电解铜,仿佛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昨天,昨天他们谈论期货的时候就说到他们厂生产的电解铜,当时赵飞跃只是拿电解铜做一个例子,林文轩现在并不知道期货当中是不是真的有电解铜,如果没有,那不是闹笑话?

“好眼力,”赵飞跃说,“林老板真的好眼力,现在到处都在建发电厂,电厂建好之后,不可能用汽车把电拉走,怎么办?肯定要架电线。电线是什么做的?是电解铜。所以,买电解铜肯定没有错。”

林文轩刚才还为自己的失误担心,现在听赵飞跃这样顺水推舟,像是自己真的有眼力了,顿时满面红光。后来,赵飞跃告诉他们,正因为有他们的配合,使赖老板下定了决心,成了他的第一个客户,让他从投资顾问荣升为投资经理。

《天眼》18

赵飞跃通过争取到大客户可以从投资顾问荣升为投资经理,但张劲龙和林文轩却没有因为打边鼓而真的成为“张老板”和“林老板”,他们还必须继续去人才市场应聘。一连几天,毫无收获。从这个礼拜开始,赵飞跃已经悄悄地把每天五十块钱的房租交了,此举非但没有减轻张劲龙和林文轩的压力,反而让他们找工作的心情更加迫切。

这一天赵飞跃请张劲龙和林文轩吃饭。其实最近赵飞跃经常请他们俩吃饭。赵飞跃现在是经理了,有钱,并且已经从当初“最喜欢吃方便面”变成“最喜欢吃粤菜”了。

其实吃饭也是赵飞跃的工作。

赵飞跃当上投资经理后,按照总经理的指示,主要抓两件事情,第一是争取客户,特别是爆发户,这些爆发户一夜暴富之后,发现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就是赚钱,而赚钱的最大诀窍就是胆大,赵飞跃现在就需要这种有钱而且胆子大的人来加盟做期货的队伍。第二是做成交量,就是鼓动投资人不断地买进卖出,因为他们每次买进卖出都要向期货公司交纳一定比例的费用,投资顾问和投资经理吃的就是这些交易费。为了完成这两件工作,赵飞跃如今经常请人吃饭。但是赵飞跃今天没有请客户吃饭,而是请他的两个朋友吃饭,这两个朋友就是张劲龙和林文轩。

赵飞跃现在不仅喜欢吃饭,而且也喜欢说话,其实吃饭的过程往往也就是赵飞跃说话的过程。赵飞跃虽然上大学的时候并没有学过多少关于期货交易的理论,但是毕竟是学金融的,悟­性­好,触类旁通,居然很快就理解了期货­操­作的­精­髓,于是,在吃饭的时候,往往能说出各种神话。这些话不但为吃饭添了气氛与兴致,而且也有利于工作的开展。

习惯成自然,今天赵飞跃请张劲龙和林文轩吃饭,本来根本就没有想着拉他们做期货,但是吃着说着,也自然就说到了神话。

赵飞跃说,有一个小姐,本来是专门坐台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坐台的生意也大不如以前,于是为自己的前途发愁,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他们这里一个投资顾问,在这个顾问的鼓动下,小姐把这些年坐台积攒的五万块钱投入进来,不到一个月,就赚了三百万,现在已经去了美国。前途和“钱途”都不愁了。

张劲龙和林文轩听了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是真是假。本来张劲龙还想刨根问底的,但是一想到赵飞跃说的人家已经去了美国,自然是没有办法问底了,只好赵飞跃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听。

赵飞跃见二位听得入神,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于是就说一个近的,近在眼前的。

赵飞跃说,就在我们住的那个粮食招待所旁边,有一个老太婆,老伴死后为她留下了几千块钱,说是为她养老的,几年前老伴去世的时候,几千块钱还是钱,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钱了,至少已经不是能够养老的钱了,于是,也是上个月,经过我们一个投资顾问鼓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投入到期货上,没想到三个月下来,已经变成几十万了,真的可以养老了。

张劲龙和林文轩的眼睛瞪得更大,大到成了嘴巴,并且是会说话的嘴巴,差点就说出来:老太太在哪里?我们能不能见见?当然,眼睛毕竟是眼睛,并不能真的说话,所以,张劲龙和林文轩虽然这么想了,但并没有真的说出来,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赵飞跃又说话了。赵飞跃一说话,张劲龙和林文轩自然就只有听的份。

“可惜了,”赵飞跃说,“都怪我入这一行晚了,要是早几天,你们把钱交给我,说不定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赵飞跃这样一说,就转移了张劲龙和林文轩的注意力,就忘了本来的念头了。

这时候林文轩长吁短叹,感叹如果真是这样,早点把前投给赵飞跃,而不是给湘妹子的老板娘,现在即便不成为百万富翁,至少也不至于成为穷光蛋。

张劲龙没有说话,而是在想问题,想着怎么面对明天的应聘。

“明天我们分开,”张劲龙说,“兵分两路,不一定要抱在一起,这样面广一些,可能更好找一些。”

“对呀,”赵飞跃说,“当老板的没有哪个喜欢下面的人抱成一个团。你们这样一起去应聘,相互影响,当然不好找工作。”

第二天,按照约定,张劲龙和林文轩兵分两路,各自发挥。果然,林文轩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要说这份工作,还与当初他被厂保卫科抓了去有关。当初林文轩被厂保卫科抓进去之后,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都是一个厂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虐待谁呀?事实上,林文轩天天跟那些人聊天,聊着聊着,他就知道他们厂已经成立了一个新的组织,叫经济民警,而这些看守他的人,就是经济民警,如此,今天当他看见一家商场在招聘保安之后,马上就跟“经济民警”联系上了,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熟人,于是,上去报名,说自己以前在内地是国营单位的经济民警,说着,还把工作证递上去。招聘单位的那个人大约也第一次听说“经济民警”这个词,或者他听说过,但是知道这是一个新名词,不是一般的人能够了解的,现在林文轩既然能说出这个词,至少说明他还是有见识的,于是,自然对林文轩比较感兴趣。接过工作证一看,职务一栏是电工,不是经济民警,问怎么回事?林文轩解释,他原来是电工,后来厂里新成立经济民警,他就被调过去,所以工作证并没有换。招聘人员认真地看了工作证,又仔细打量了林文轩,最后居然把他录取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眼》19

好事逢双,张劲龙这边也有了眉目。张劲龙应聘的是一家台资厂的业务员。本来像这个职务张劲龙是问也不会问的,因为他是炉前工,根本就没有做过“业务”,所以想不起来去应聘什么“业务员”,但是,今天这个招聘摊位有点特别,引起了张劲龙的主意,也给了张劲龙的胆量。特别之一是工厂的名称,居然叫“丁氏企业”,张劲龙在现实生活中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名字的工厂,这样的名字只是在老电影或旧书当中见过,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丁氏企业”,仿佛又回到了解放前,仿佛看到旧社会的米铺和古董商店,新鲜。特别之二是摊位招聘主管是一个女的,并且是一个跟他老婆潘晓珍差不多大的女的。张劲龙离开家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对女人自然有了一些本能上的敏感,对跟自己老婆潘晓珍差不多大的女人敏感尤其明显,于是,张劲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张劲龙就发现,这是一个经过包装的女人,而且包装得非常­精­致也非常年轻,但张劲龙火眼金星,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年龄跟潘晓珍差不多大,二十五六岁。这一发现让张劲龙相信,女人无论怎么包装,都掩盖不了真实年龄。但是,张劲龙承认,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气质,是那种让男人肃然起敬的气质,至少是让张劲龙这样的男人肃然起敬的气质。这种气质他老婆潘晓珍身上没有,他们厂长老婆江若权身上好像有一点,但是还远远赶不上眼前这个女的。张劲龙又认真想了想,恍惚之间好像初中的时候他们英语老师身上有一点这种气质,可惜那个英语老师只在他们学校工作了很短一点时间,然后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留给张劲龙的印象并不十分清晰,至少没有眼前这个女的清晰。趁着这种清晰,或者是为了更加清晰,张劲龙苦中作乐,鼓起勇气排队上前,递上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工作证还有去年当先进生产者“光荣证”。

本来张劲龙没有打算带这个“光荣证”来的,带上没用,不但不光荣,反而还蛮丑的,但是昨天显然是被赵飞跃灌晕了,觉得再不找到工作就要撞墙了,所以,一念之差,病急乱投医,居然把并不能说明光荣的“光荣证”给带上了。既然带上了,不如一起递上,强于滥竽充数吧。

“这是什么?”女主管问。

“光荣证。”张劲龙说。

女的笑了一下,严格地说是摆了一个笑的姿势,但并没有真的笑出来。

“是什么用的?”女的问。

张劲龙愣了一下,感觉这个女人说话的语法有问题,像日本人,把“的”放在最后。再说问话的目的也很奇怪,不是问“这是什么”,而是问“什么用的”,张劲龙怎么知道是什么用的?不过,既然人家这么问,张劲龙就不能不回答。

是啊,是什么用的呢?张劲龙想。这么一想,张劲龙还真的不知道“光荣证”是­干­什么用的。没有用?不对,应该说有用,非常有用。正因为有了它,才发了一个带轮子的旅行包,正因为有了它,才没有被厂里开除,而得到一个留厂察看的处分,但是,留厂察看跟开除有区别吗?要不是留厂察看,带轮子的旅行包有用吗?

张劲龙回答不了,于是就有点难堪,就后悔把“光荣证”带来,更后悔把它递上来,甚至后悔不该来应聘什么业务员,最后,竟然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算了。当然,地上并没有地洞,深圳人才大市场从成立的那一天起就是水泥地,不要说是张劲龙了,就是老鼠,也没有办法在上面打洞,所以,张劲龙没有地方可以钻,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好豁出去。既然打算豁出去了,那么也就无所畏惧了。张劲龙突然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勇气概了,这种英勇气概在一个气质特别的女人的面前,又得到充分地放大,放大到真的成为英雄的程度,一如当年在湘沅公园奋不顾身冲向那几个小油子一样。张劲龙的大脑中突然冒出许多画面来,有他跟林文轩刚一下火车就差点被“电视接收器”骗了的画面,有湘妹子老板娘把一万块钱接过去然后立刻消失的画面,还有赵飞跃喊他“张老板”的画面,甚至有赵飞跃对赖老板说电不能用汽车拉的画面,最后,居然冒出他们厂电解铜一车一车被拉出去的画面。

“我们厂是生产电解铜的。”张劲龙说。

女主管点点头,不知道是表示听明白了,还是表示鼓励张劲龙继续说。

“电解铜是用来做电缆的。”张劲龙说。

女主管继续点头。

“但是发电厂现在还没有建设好。”张劲龙说。

女主管愣了一下,但还是点头。

“所以我们厂电缆卖不掉。”张劲龙说。

女主管又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点头,并且点头的幅度明显加大。

“他们卖不掉,我能卖掉,所以,厂里就发给我光荣证。”张劲龙说。说着,张劲龙还伸手指着已经被女主管捧在手上的光荣证。

“您是怎么卖掉的?”女主管问。

这下该张劲龙发愣了,因为他并没有卖过电解铜,事实上他们厂生产的电解铜也根本就不用卖,直接拉上车皮拉到国库去了,所以,张劲龙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卖掉的”。

“电解铜要涨价,”张劲龙说,“我告诉他们电解铜要涨价,因为发电厂马上就要建设好了,发电厂建设好了之后,发出的电不可能用汽车拉走,也不能用火车拉走,怎么办?只能靠电缆传送。电缆是用什么做的?用电解铜做的。所以,电解铜肯定要涨价。既然电解铜要涨价,还不赶快买?所以,他们就买我的了。所以,厂里就发给我这个光荣证了。”

后来,当张劲龙真的被这个丁氏企业录用,成为一名正式的业务员之后,赵飞跃和林文轩问张劲龙他是怎么应聘上的,他把这段历史说出来,搞得林文轩和赵飞跃两个人差点笑岔气。但是,笑过之后,赵飞跃说,那个女人肯定不是大陆人,要么是台湾的,要么是香港的,对大陆的“光荣证”并不了解,否则张劲龙就没有表现机会了。

赵飞跃得分析没有错,这个女的确实不是大陆人,而是台湾人,准确地说是台湾老板丁先生的外甥女,叫丁静宜。

再后来,当张劲龙和丁静宜已经成为同事,并且非常熟悉之后,他们说起这段经历,丁静宜说,其实张劲龙当初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场合,他能够滔滔不绝地讲那么一大套听上去还符合逻辑的话,这就足以说明他天生是个做业务的料子。

丁静宜说得更对,张劲龙后来果然展示了自己做业务的天赋。

这些,自然是后话。

《天眼》21

说话算话。邓雪丽果然就“带”起张劲龙来。带张劲龙熟悉工厂环境,带张劲龙安排员工宿舍,带张劲龙去业务单位收账。

邓雪丽带张劲龙熟悉工厂环境的时候,张劲龙觉得非常好玩,主要是丁氏企业的各部门不叫“科”,也不叫“处”,甚至还不叫“部”,而是叫“课”,上课的“课”,张劲龙就觉得很新鲜。张劲龙问邓雪丽是不是写错了?邓雪丽说没有写错,就是这么叫。张劲龙问为什么要这么叫?邓雪丽回答不上来,就耍小姐脾气,反问张劲龙为什么不能这么叫?并问张劲龙为什么叫张劲龙,而不叫“张劲虎”?灯雪丽这样一问,就把张劲龙问住了。

邓雪丽带张劲龙安排员工宿舍的时候,同样遇到了问题,因为张劲龙问能不能单独给他一个房间?邓雪丽眼珠子一转,说可以,只要你能当上经理就可以。张劲龙同样没有话说了,因为他不是经理,而且经理不是他自己说要当就是能当的。邓雪丽见张劲龙不说话了,好像还没有达到目的,仿佛一出戏,刚刚演了一个序幕,然后就收场了一般,于是,只好重新挑起话题,问张劲龙:你一个人要一个房间­干­什么?

张劲龙磕巴了,答不上来。

邓雪丽见张劲龙答不上来,更要问,而且大有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才罢休的意思。

“我还有两个朋友,”张劲龙说,“现在还住招待所。”

张劲龙说得比较小心,仿佛是说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怎么行呀,”邓雪丽说,“贵不用说,还不能开伙做饭,再说招待所人来人往,杂得很,也不安全。”

张劲龙不说话,使劲点头,眼睛盯着邓雪丽,竟然发现邓雪丽其实比丁静宜还要漂亮,尤其是眼睛,像黑宝石,层层闪光。

“算了算了,”邓雪丽说,“还是我帮你吧。正好,有几个朋友要去东莞发展,过几天我帮你联系一下,看能不能租下来。”

张劲龙于是就发现,邓雪丽表面上虽然有脾气,骨子里其实还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

邓雪丽带着张劲龙去收账的时候,遇到的麻烦更大。

这天邓雪丽带张劲龙去深海电子大厦去收账,按照“带”的原则,邓雪丽一路上给张劲龙讲着收账应当注意的事项。

“收账最关键,”邓雪丽说,“企业的一切经营活动,最终都要落实在经济效益上,而收账就是直接兑现经济效益。”

张劲龙点头,承认邓雪丽说得对,并且想着自己也应该买一些经济管理方面的书来看看。

“我们今天要去的这个商场最难缠,”邓雪丽说,“店大欺客,收账好像是拉赞助,付账好像是施舍一样。”

张劲龙没有说话,在认真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但是我们还没有办法,”邓雪丽说,“她是我们在深圳一个最大的销售点。不仅数量大,而且还起到风向标的作用,如果深海电子大厦都不摆我们的货,那么那些小商家怎么会摆?”

张劲龙再次点头,诚心实意地点头,就像当年孟获对诸葛亮的点头一样。

说着,二人就到了深海电子大厦的一楼。

按照张劲龙的理解,既然已经到了深海电子大厦,那么直接进去就是。其实不然。邓雪丽并没有直接进深海电子大厦,而是绕到后面。张劲龙这才发现,电子大厦的后面与前面完全是两个世界。后面不象正面那样富丽堂皇,简直就不象商场,像工厂一样,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平台,就像火车站站那样的平台,差不多正好有货车车厢那么高,几个货车停靠在那里,正往下卸东西。

张劲龙觉得好奇,他没有想到商场的背后跟工厂的仓库一样,所以,一边跟着邓雪丽往电梯门口走,一边朝这边张望。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劲龙紧张了一下,准确地说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对邓雪丽说:“邓助理,我、我想去厕所。”

邓雪丽笑笑,算是同意。

“快点,”邓雪丽说,“我在五楼经理办公室等你。”

然而,直到邓雪丽从经理室出来,也没有等到张劲龙。

怎么了?邓雪丽想。是临时怯场了?不对呀,有我在呢,他只是跟着熟悉情况,怯什么场?是走丢了?也不对呀,一个大男人,还是做业务的,如果到一个商场就走丢了,那么将来怎么开展业务?

又等了一会儿,并且又到楼上楼下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邓雪丽才不得不自己一个人先回公司。一路上忐忑不安,仿佛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仔细一想,还真是自己做错了事情。第一次带“徒弟”,就把徒弟弄丢了,还不是做错事情吗?

邓雪丽祈祷着张劲龙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公司,否则,丁静宜问起来,她该怎么说?

回到公司,邓雪丽第一件事情就是问门卫:张先生回来没有?

门卫发愣,显然他还没有搞清楚哪个是“张先生”。邓雪丽正想做进一步说明,只见张劲龙慌张地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一路跑着来到她面前。

邓雪丽喜怒交加,不知道是喜大于怒还是怒大于喜,深深地而且是夸张地叹一口气,气愤地但又忍不住想笑地狠狠地瞪了张劲龙一眼。

张劲龙看出,这个“师傅”对他还算是友好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眼》22

22

张劲龙刚才看见了林文轩。问题还不在于张劲龙看见林文轩,如果仅仅是他看见了林文轩,那么最多就是招招手,打一个招呼,如果那样,那么他就不会被“弄丢”了。问题是,他看见林文轩在搬箱子。这下,他就不得不过去了。

林文轩怎么会在搬箱子呢?张劲龙想。他不是保安吗?难道他没有应聘上保安,而是聘上了搬运工,然后打肿脸充胖子?还是他确实是应聘上了保安,但商场欺负他,让他这个保安当搬运工?或者那人根本就不是林文轩,是我看错了?总之,张劲龙看见林文轩在当搬运工之后,就不得不跟邓雪丽请一会儿假,跑过去看个究竟,问个明白。

没有看错,确实是林文轩。

“你……”张劲龙没有往下说。

林文轩直起腰,擦了以下额头上的汗,笑笑,说:“你来的正好,先帮我一把。”

张劲龙只好帮他一把。

两人一边搬着箱子,一边说话。

“没办法,”林文轩说,“要想做保安,就必须先做三个月的搬运工。”

“哪有这个狗屁规定,”张劲龙说,“你昨天怎么没说呢?”

“说了有什么用?”林文轩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工作,难道不做?”

张劲龙不说话,好像很内疚,仿佛林文轩当搬运工全是他的错,又好像是他自己把好工作抢走了,给林文轩留下了这个出力气的工作。

“你不要看着这活重,”林文轩倒安慰起张劲龙来,“其实并不累。大部分时间是歇着的,你正好赶上了。”

这话张劲龙信,就像当初他在冶炼厂­干­炉前工,也是看上去累,其实每天真正累的时候也就是那么一小会儿。

“就你一个人?”张劲龙问。

林文轩愣了一下,准确地说是停顿了一下,然后朝那边嘟嘟嘴。

张劲龙顺着林文轩噘嘴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几个人正在聊天。

“这不是欺负你嘛!”张劲龙叫起来。

“嘘——,”林文轩做了个别嚷的手势,说,“千万别这么讲,哪里都有欺生的,好在就这么点活,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不行!”张劲龙说,“老子教训教训他们。”说着,就要过去。

林文轩一把拉住他,不客气地说:“别再让我开除,好不好?!”

张劲龙沉默。他承认,这里不是老家。他承认,好心往往能办坏事。

“哎,”林文轩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哎呀!坏了!”张劲龙拔腿就跑。

《天眼》23

23

将功折罪。第二天再去深海电子大厦的时候,张劲龙坚决要求自己一个人去。本来邓雪丽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去的,但经不起他磨,想想自己正好忙着制定新的营销方案,勉强同意。

“不要再丢了呀!”邓雪丽说。

张劲龙笑笑,笑邓雪丽是小鬼装大人。

其实昨天邓雪丽并没有收到账。不但没有收到账,而且连电子大厦经理的面都没有见到。

电子大厦的经理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坐着秘书,里间才是经理自己的办公室。昨天邓雪丽来到经理办公室的时候,还没有等她开口,秘书马上就告诉她:经理不在。其实经理到底在还是不在邓雪丽根本就不知道,因为里间的经理办公室是关着的,邓雪丽的眼睛没有透视功能,看不见里面。但是,不管经理在还是不在里面,既然秘书这么说了,那么邓雪丽就只好回去。如果邓雪丽不回去,难道还要赖在那里不走?如果赖在那里不走,专门等着经理,等着经理从外面回来,或者等着经理从里面出来,那么轻者暴露了自己的小家子气,重者会把经理得罪了。试想一下,如果当时邓雪丽赖在那里不走,等着,等到经理从外面回来了还好,如果是等到经理从里面出来了,那么不是让经理十分难堪吗?如果让经理难堪,那么也就等于是让经理难看了,让经理难看了还不是把经理得罪了?邓雪丽没有这么傻。邓雪丽虽然大学刚刚毕业,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但毕竟是学企业管理的,毕业之前就在企业实习过,毕业之后又跟丁静宜学习了半年,而且在深圳这个地方生活,似乎天生就泡在生意场里面,跟客户打交道的基本规矩还是懂的,这个规矩就是“孙子兵法”,具体地说,就是在客户面前当“孙子”。想想也是,既然强调客户是上帝,那么我们自己不就是奴仆吗?奴仆就是孙子。所以,当时邓雪丽只有选择回来。

邓雪丽懂得“孙子兵法”,张劲龙不懂。或者张劲龙懂,但是理解的角度不一样。没办法,­性­格,张劲龙从小就这­性­格。小时候,父母给他们钱到澡堂洗澡,他们总是想办法混进冶炼厂澡堂洗澡,而把洗澡的钱用来看小人书或卖花生米吃。林文轩他们想进冶炼厂洗澡,每次都围着厂里的门卫,叔叔长叔叔短地叫个不停,求了半天,或者说当了半天孙子,至少是当了半天侄子,也不一定能允许进,而张劲龙不是,张劲龙每次都大摇大摆地进,连看都不看门卫一眼,仿佛这冶炼厂就是他们家的,或者说冶炼厂厂长就是他爸爸,即使不是他爸爸,起码也是他舅舅,他来冶炼厂洗不花钱的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说,每次张劲龙还真就这么进去了,既没有喊门卫叔叔,也没有求门卫,更没有给门卫当孙子,甚至连侄子也没有当,每次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这就是­性­格,张劲龙的­性­格。今天,他要单独来深海电子大厦收账,本­性­难改,仍然是这个­性­格,当不了孙子。

张劲龙来到电子大厦之后,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先找到林文轩。

林文轩今天不忙,在闲着。

张劲龙问林文轩:“你们经理在吗?”

“还没来。”林文轩说。

既然还没有来,张劲龙就不着急,就跟林文轩聊天。聊他的上司邓雪丽已经说好了,给他们找了一个出租屋,过两天就搬。聊赵飞跃这几天没有请他们吃饭,好像情绪不如前几天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聊他最近买了几本关于经济管理方面的书,每天都抽时间看看,深圳竞争这么激烈,不学习不行。

“来了!”林文轩说。

顺着林文轩的目光看过去,张劲龙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拧着一个大哥大包从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上下来,正朝电梯这边走来。

“庄经理。”林文轩说。

张劲龙没有说话,赶紧先把烟灭了,然后按了一下林文轩的肩旁,表示感谢,也表示“知道了”,便迅速朝电梯口走去。

林文轩躲在暗处,默默地看着张劲龙一步一步逼近庄经理。按照林文轩的理解,这个时候张劲龙应该热情地上去与庄经理打招呼,握手,寒暄,像个老熟人,然后一起乘电梯上楼,在电梯上,再自我介绍自己是丁氏企业的业务员,新来的,请多关照。但是,张劲龙并没有这样。张劲龙像根本就不认识庄经理一样,看都没有看他,就跟当年对待冶炼厂的门卫一样,视而不见,自己顾自己地往电梯里面走。

这个张劲龙!这个时候还摆什么鸟谱!

林文轩心里骂。骂着,还狠狠地摇摇头。

张劲龙和庄经理是从两个方向走向电梯的。张劲龙比庄经理走得快,先进了电梯,进去之后,并没有马上关电梯门,而是用手挡住电梯门,等着庄经理进来。等庄经理进了电梯之后,张劲龙微微地向庄经理点了一下头。所谓“微微地点头”,就是点得很有分寸,丝毫没有讨好的意思,更没有巴结的迹象,或者说,丝毫没有“孙子”的味道。

庄经理进来后,见一个陌生人替他挡着电梯门,并且还微微向他点了头,马上就回报一个微笑,并且说谢谢。

张劲龙再次点头,并且点头的幅度比刚才大一点,而且在点头的同时也抱以微笑。

“办事?”张劲龙问。

庄经理微微愣了一下,马上说,是,办事。

“跟电子大厦打交道好,”张劲龙说,“舒服。”

张劲龙显然是跟庄经理说的,因为整个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

“啊,是,怎么说?”庄经理打着哈哈。

“同样是商场,”张劲龙说,“您发现没有,整个深圳就这个电子大厦生意最火。”

“哦,是吗?”庄经理应付着。

“您知道是为什么吗?”张劲龙问。

“为什么?”庄经理反问。

“经理得力。”张劲龙说。

“是吗?”庄经理问。

“是,”张劲龙说,“凡是企业做得好的,不用问,肯定是企业负责人有水平。您能跟这样的企业打交道,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他们乘的是电子大厦后面的电梯,后面的电梯是货运电梯,比前面的顾客电梯大,但是速度慢。尽管速度慢,但这时候也已经上了五楼。

出电梯的时候,张劲龙仍然在庄经理的前面,但是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像刚才进电梯的时候一样,用手挡着电梯门,等庄经理先出去。

庄经理礼让了一下,出来,同样微笑,并且是幅度更大的微笑,同样说谢谢,并且是声音更大的谢谢。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张劲龙和庄经理竟然一起往经理办公室走,并且在进去之后,张劲龙才“发现”原来这个跟他一起上楼的人竟然就是本电子大厦的经理。于是,二人自然是哈哈大笑,张劲龙笑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庄经理笑这就是缘分,这样说着笑着,两个人顷刻之间就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那么后面的事情自然就好说了,甚至根本就不用说了。

《天眼》24

24

赵飞跃这几天不说话也不请张劲龙和林文轩吃饭确实是他遇到了麻烦。简单地说,他的期货生意做得相当不顺利。除了第一笔电解铜为赖老板小赚了一笔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和,好像他买什么什么就跌,而且是大买大跌,小买小跌,不买不跌。虽然赖老板并没有说什么,但是赵飞跃自己都已经不好意思了。本来赖老板跟他说好的,如果赚了钱,除了按规定缴纳交易费之外,赖老板自己还另外给赵飞跃百分之二十的提成,并且赖老板说话算话,在赵飞跃第一笔做电解铜小赚了一笔之后,当场就将利润的百分之二十给了赵飞跃,所以赵飞跃那段时间才有钱替张劲龙和林文轩交房租,才能经常请张劲龙和林文轩吃饭,但是现在,不要说提成了,赵飞跃恨不能把以前的提成都吐出来还给赖老板。

赵飞跃的这些情况没有对张劲龙和林文轩说,主要是不好说。当初在张劲龙和林文轩面前那么神气,把做期货说成是弯腰在地上捡钱,现在又反过来说做期货不好,老是赔钱,能说得出口吗?所以,他就没有对张劲龙他们说,就自己闷在心里。

赵飞跃虽然没有说,但张劲龙和林文轩还是多少看出一点问题,至于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们不知道。

张劲龙为丁氏企业从深海电子大厦讨回一大笔货款之后,令他的上司邓雪丽刮目相看,其实不仅邓雪丽对他刮目相看,就是丁小姐,也多少对他增添了好感,并且将这种好感传染给了丁怀谷。丁怀谷是个赏罚分明的人,马上就指示丁静宜按规定给予张劲龙一定的奖励,奖励的方式是为张劲龙配备了传呼机外加两千块奖金。如此,张劲龙就张罗着要请客,先是请邓雪丽和他们这个部门的几个难兄难弟难姐难妹的客,然后是请林文轩和赵飞跃的客。

张劲龙在请赵飞跃和林文轩吃饭的时候,赵飞跃一反以前每次吃饭都要说许多话的习惯,而是不说话,喝酒,喝闷酒。

“怎么了?赵飞跃。”林文轩问。

赵飞跃不说话,继续喝酒,喝闷酒。

林文轩还要问,被张劲龙拦住,说不要问了,喝酒。于是,三个人喝酒,喝闷酒。

这样喝了一会儿,赵飞跃自己把情况说话。

“我说不能搞吧,”林文轩说,“做期货简直就是赌博。”

“不对呀,”张劲龙说,“赌博相当于赌大小点,输赢的概率是一样的呀,不可能总输不赢呀。”

张劲龙已经开始学习经济管理,第一章现代经济学发展回顾就专门讲了博奕理论,关于赌博的基本规律张劲龙还是能说出个一二的。

赵飞跃听张劲龙这样说,眼睛里马上就闪烁了一下,仿佛是张劲龙证实了他这几天的怀疑。

“除非做鬼。”张劲龙继续说。

张劲龙这样一说,林文轩就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明显紧张起来,看看张劲龙,又看看赵飞跃,仿佛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问题的答案来。

“比如他们能看到底牌。”张劲龙再说。

林文轩更加紧张,仿佛是看见有人在作案,而赵飞跃则继续眼光闪烁。

赵飞跃又喝了一大口酒,说:“岂止是看到底牌,我怀疑他们能随时更换底牌!”

“他们?”林文轩问,“谁?”

“我们老总,”赵飞跃说,“他们说是跟美国芝加哥联网了,到底是不是联网了,怎么联网了,鬼知道?电脑控制间是老总直接掌管的,我们根本就进不了!”

“那你还跟他们做?”林文轩说。

张劲龙的脸侧向一边,不看赵飞跃,也不看林文轩,眼睛向上翻。

“做!”张劲龙说,“反过来做。”

“对!”赵飞跃说,“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每次老总都会给我们‘透露’一些消息,昨天说大豆要涨,今天说棕榈油要涨,只要我们一买,肯定跌。我准备明天跟他反得来。”

林文轩也翻翻眼睛,终于明白过来了,说:“对,狠狠做它一笔大,把赔进去的钱全部赚回来。”

“不行,”张劲龙说,“不能做太大,这些人是流氓,你真要跟单子下大了,他们都有可能说是线路除了故障,结果作废。”

赵飞跃不说话,眼睛盯在一个地方不动,但脸­色­已经好多了,并且还有点兴奋的样子。

《天眼》25

25

第二天,林文轩继续做他的搬运工,张劲龙则有幸参加了公司的课长例会,参与讨论公司准备进军东北市场的部署,而赵飞跃则盼望着夜晚早点来临。

晚上,老总果然“透露”重大消息:玉米要涨。

其实不仅是老板在透露这个重大消息,而且老板身边的一些人也跟着在吆喝,吆喝的核心是鼓动大家买玉米,买玉米就等于弯腰从地上捡钱。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期老总的消息老是不准的缘故,所以尽管老总及其身边的人一再鼓动,但大家的反应并不热烈。既然并不热烈,那么老总就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行动的内容有两项,第一,是请那个现在已经说不清是美国的还是非洲的黑人出面吆喝,因为黑人的力气比黄种人大,第二,就是进一步“透露”内幕,说玉米要涨的原因是美国今天要发大水,估计玉米会大量减产,所以玉米要涨。大约是这两招起了效果,至少起了一定的效果,一些经纪人和投资人开始商量,说不会老总的消息总是出错吧?说不定今天的消息是准确的。万一呢?于是,有人开始下单。既然有人开始下单,那么赵飞跃当然也就下单,而且是下大单,并且一边下还一边说:不就是赌嘛,老子不相信总是押不上!

赵飞跃的这潘表现,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整个交易大厅顿时活跃起来,纷纷下大笔的玉米买单。但是,就在即将开盘的前几秒钟,赵飞跃迅速对自己的单进行了反向调整,由买单变成卖单。

不用说,赵飞跃卖对了,当天的玉米行情又跟老板的预测正好相反,赵飞跃成了当天唯一的赢家。但赵飞跃非常谦虚,不承认自己­操­作成功,而只是说自己一时慌乱,按错了键,把买进按成卖出了。大家纷纷祝贺他歪打正着,只有他们老总,眼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

《天眼》26

26

既然张劲龙跟庄经理已经成了朋友,那么深海电子大厦的业务就由张劲龙包了。

张劲龙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比如对庄经理,他就既不当孙子,也不当老子,而是当朋友。既然是朋友,那么有事的时候走动走动,没有事的时候也要走动走动。好在电子大厦是丁氏企业在深圳的最大客户,所以不管是有事还是没事,张劲龙想去走动邓雪丽都不会说什么的。不但邓雪丽不会说什么,就是丁小姐也不会说什么。

这一天张劲龙又去电子大厦走动,恰好庄经理不在。当然,是秘书说他不在的。不过,既然秘书对张劲龙说庄经理不在,那么就真的是不在,因为秘书知道张劲龙和庄经理的关系,不会骗张劲龙。

不在没关系,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转转看看。

“肯定在!”一个人小声但是明显是非常气愤地对张劲龙说。

这时候,张劲龙已经走到走廊上,并且正在向电梯口走去。

张劲龙看看这个对他说话的人,觉得有点面熟,但又不是非常熟,或许就是在这里见过几次吧。

“我认识你,”这个人说,“你是丁氏企业的业务员,新来的,是不是?”

张劲龙停下脚步,点点头,说是的,我是丁氏企业的业务员,不过庄经理确实不在。

“不在?”这个人问。

“不在。”张劲龙说。

“你怎么知道不在?”这个人又问。

“秘书说不在。”张劲龙说。

“秘书?”这个人说,“秘书的话你也能听?”

张劲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什么呢?难道说自己是庄经理的朋友,并且秘书知道他们是朋友,所以不会骗他?肯定不能这么说。庄经理跟他是朋友是他们俩之间的事情,没有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再说,即使张劲龙这么说了,陌生人能相信吗?不但不相信,可能还以为张劲龙吹牛。

“这位老伯您是……?”张劲龙岔开话题。

“李德厚。”对方说。说着,还给张劲龙递上名片。名片上写着“深圳万德电器有限公司董事长李德厚”的字样。

“久仰久仰!”张劲龙说。说着,当然也呈上自己的名片。

确实是久仰,张劲龙不是客套。事实上,张劲龙这些天在公司里面对万德公司和李德厚这个名字确实是听说过,说李德厚的万德公司在深圳的历史并不比丁氏企业短,早几年两个企业的业务甚至不相上下,但是近几年万德不行了,明显地不如丁氏企业了。

“下去坐坐?”张劲龙建议。

“行,下去坐坐。”李德厚说。

所谓“下去”,就是从五楼到三楼,因为深海电子大厦的三楼正好有一个可供顾客坐坐的地方。

二人坐下后,李德厚问:“听说你跟庄经理是朋友?”

张劲龙不置可否。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李德厚的这个问题。张劲龙感觉,李德厚说的这个“朋友”跟他与庄经理之间的实际关系可能不是一回事。

李德厚诡秘地笑笑,进一步问:“是不是因为你跟庄经理是朋友,丁怀谷这个老东西才把你挖过来的?”

这下,张劲龙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如果回答是,不符合事实,如果回答不是,肯定驳了李德厚的面子。

“您跟我们丁老板很熟?”张劲龙把话岔开。

“岂止熟……算了算了,丁怀谷这个老东西资本比我厚,人也比我­精­明,不说了,不说了。”

“您找庄经理有事?”张劲龙不想在背后谈论自己的老板,只好继续岔开话题。

“啊,对了,”李德厚说,“其实我就想要两个柜台,没有更多的要求。”

张劲龙不说话,他发觉这个话题并不比刚才那个话题轻松。

“放心,”李德厚说,“万德的产品进电子大厦不会对丁氏企业形成竞争,我们不在一个档次。”

张劲龙看着李德厚,不明白。

李德厚不好意思地笑笑,向他解释:万德要出售的是不带来电显示的电话机,丁氏企业是带来电显示的电话机,不是一个档次,不会造成直接竞争。

“我是实在没有能力开发新产品了,”李德厚说,“但是,积压在仓库里面的东西总该处理呀。拜托你能不能跟庄经理说说,通融一下。不同的产品可以满足不同客户的需要,价格不一样,用途也不一样嘛。”

张劲龙不敢答应,因为他不敢确定李德厚说的是不是实话。

“没关系,”李德厚说,“你不用立刻答应,先了解一下情况,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然后才答复我。”

张劲龙心里一惊,没想到李德厚居然能看透他的心。佩服。看来,任何老板都有他过人的一面。

这么想着,张劲龙的态度就更加谦和,说行,我回去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是这么回事,可以帮着跟庄经理说说。

张劲龙没有敷衍李德厚。回来之后,还真的了解了一下情况,并且了解到的情况与李德厚说的情况基本一致,万德公司的那种电话机确实丁氏企业淘汰的产品,但这种产品并没有完全过时,还拥有一部分消费群体。

再次见到庄经理的时候,张劲龙把李德厚的要求说了。

“好!”庄经理说,“我就佩服你小子的做人,居然替竞争对手来说情了。”

“不是竞争对手,”张劲龙说,“你要是这么说,丁老板该炒我鱿鱼了。是互补,消费市场是立体的,需要互补。”

“行!”庄经理说,“就给你这个面子。但是,两个柜台不行,就给一个柜台。”

李德厚的电话机终于进了电子大厦了。只要进了电子大厦,就能进电子“小厦”,这对于万德公司来说,意义重大。

李德厚要感谢张劲龙。

“算了,”张劲龙说,“你现在虽然进来了,但是东西能不能卖掉,卖掉之后能不能顺利地收回钱,还不知道,现在谈感谢还说不上。”

李德厚紧紧握住张劲龙的手,使劲摇了摇,把脸撇向一边,不愿意让晚辈看到他眼中的泪花。

《天眼》27

27

其实不仅李德厚难,丁怀谷也难,而且可以说是更难。张劲龙当时不知道,后来才知道,知道一个人如果选择做企业家,就意味着一辈子不得消停。当然,有的人就是愿意一辈子不消停,所以这个世界上才有那么多的企业家。至于很多人并不了解企业家的辛苦,打破头想成为企业家的,或者说是想成为老板的,另当别论。

丁怀谷的难集中在后继无人上。前面说过了,唯一的儿子还没有出世,就跟随母亲而去,后来不知道是对亡妻的眷念,还是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成就一潘事业,总之,未再婚娶。等到大陆改革开放了,丁怀谷借着大陆改革开放的东风来到深圳,终于成就了一潘事业之后,竟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年过花甲了。

无儿无女,成就了一潘事业又怎么样呢?

丁怀谷心中的苦楚,只有两个人清楚,一个是他自己,还有一个就是他妹妹丁香芸,所以,丁静宜大学毕业的时候,母亲丁香芸坚决主张她跟随舅舅来大陆,为的是让丁怀谷孤寂的心灵有一丝慰藉。事实上,丁静宜来大陆之后,也确实给了丁怀谷一些安慰,并且丁怀谷也有意把这个外甥女当作自己的女儿,不,应该说是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培养。在丁氏企业,丁静宜一开始是做丁怀谷的秘书,后来做丁怀谷的助理,现在,怎么说呢,说起来还是丁怀谷的助理,但是事实上相当于公司老总,因为除了丁怀谷之外,整个丁氏企业就是丁静宜当家。

丁怀谷一方面教丁静宜做生意,另一方面也叫丁静宜做人,至少说是教丁静宜怎么看人。这些年,在丁怀谷的调教下,丁静宜成长得很快,说话、办事、思维方式已经渐渐地像一个成熟的企业家了。丁怀谷也有意识地逐步给丁静宜压担子,而丁静宜也逐步适应了这种压胆子。但是,女人毕竟是女人,在丁怀谷看来,女人跟男人毕竟不能同日而语。别的不说,就说在感情和婚姻问题上,女人能跟男人一样吗?男人可以把感情当游戏,而女人往往为感情托付终生。男人除了婚姻之外,还可以有别的女人,过去有钱的男人可以纳妾,现在成功的男人可以有情人,用大陆深圳的话说,就是可以“包二­奶­”,女人可以这样吗?男人“包二­奶­”令人羡慕,至少在男人圈子里面令人羡慕,要不然,男人们为什么都遵守“劝赌不劝包”的规则?但是,女人不行,不管是成功还是不成功的女人,如果也养小情人,或者说是“包二爷”,肯定是遭人唾弃。不仅遭男人唾弃,甚至还要遭女人自己唾弃。没办法,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在感情和婚姻上的弱势,往往也转化成她们事业上的弱势。对于丁静宜这样一个担当着特殊的角­色­的女人来说,感情和婚姻问题又比一般的女人更加敏感。特别是当丁怀谷把丁静宜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来对待的时候,丁静宜的感情和婚姻问题就不仅仅是她个人的问题了,而是整个丁氏企业的问题,也是丁怀谷所要面临的重大问题。如果当初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没有执意去美国,而是跟她一起来大陆,来大陆辅佐她舅舅丁怀谷,那么,这个问题或许就已经解决了,但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并没有跟着她来大陆,而是去美国,这样,丁静宜所面临的感情和婚姻问题就真的是个大问题了。并且是丁怀谷面临的大问题。

前面说过,丁静宜在录用张劲龙的时候,并不是很情愿的,至于为什么不是很情愿,作为她助手的邓雪丽并不知道。其实不仅邓雪丽不知道,就是丁静宜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或许,从潜意识里,她认为聪明能­干­的男人往往不可靠,因为张劲龙的前任,不,准确地说是邓雪丽的前任,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但并不可靠的男人,但是,往更深层探究,丁静宜对张劲龙的不满意还有一个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潜意识,那就是:张劲龙是有妻室的人。当然,这个潜意识潜得非常深,深到不仅邓雪丽没有察觉,而且她自己也没有察觉,至少当时没有查觉。

当时没有察觉,现在察觉了。现在通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当事实证明张劲龙确实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之后,丁静宜忽然理解了,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对张劲龙不是很满意了。

丁静宜是在丁怀谷的启发下发现自己内心秘密的。

这一天丁怀谷跟丁静宜在一起谈论新来的几个人的情况。丁怀谷问丁静宜,新来的这几个人怎样?

“一般,”丁静宜说,“就是那个叫张劲龙的强一些。”

“是啊,”丁怀谷说,“我也听说了。这说明你们上次招聘很成功嘛。”

“很成功?”丁静宜不明白。

“很成功,”丁怀谷非常肯定地说,“一次招聘,只要能挖掘一个真正的人才,就是成功。”

丁静宜听了,想了一下,点点头,觉得舅舅说得对,如果每次招聘都能挖掘出一个真正的人才,那么企业一定会兴旺发达。

“可惜呀。”丁怀谷说。说着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惜?为什么?”丁静宜又不明白了。

丁静宜这样一问,丁怀谷就笑了。而且在丁静宜看起来,笑得很突然,跟刚才的叹气不协调。

“为什么说可惜?”丁静宜再问。

丁怀谷继续笑,并且笑的幅度明显加大不少。

“可惜他是个有妻室的人呀。”丁怀谷说。

丁静宜一愣,接着,脸一红,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天眼》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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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劲龙的前任,不,应该说是邓雪丽的前任,叫许望桃。许望桃来丁氏企业的情况和张劲龙差不多,也是丁氏企业从深圳人才大市场招聘来的,但当时招聘他的不是丁静宜和邓雪丽,而是丁怀谷和丁静宜。许望桃走的时候,职务是总经理助理,但到底是丁怀谷的助理还是丁静宜的助理不是很清楚,就跟现在邓雪丽在丁氏企业的职位一样。其实到底是丁怀谷的助理还是丁静宜的助理并不重要,反正这是私人企业,私人企业的管理人员没有“行政级别”,只有座次,相当于《水浒》当中的梁山好汉排座次。当时,许望桃在丁氏企业主抓业务,其座次相当于老三,除了丁怀谷和丁静宜之外,就是他了。

跟张劲龙相比,许望桃有两点不同。第一,他是正儿八经地大学毕业,学的就是市场营销,第二,没有结婚,是单身。丁怀谷当初招聘许望桃进来的时候,是不是有意当作自己未来的外甥女婿培养,我们已经没有办法考证了,但是,后来肯定是这样。后来,当许望桃在实际工作中表现出非凡的才能之后,丁怀谷肯定是有这个意思了。事实上,直到现在,丁怀谷还后悔,后悔自己没有留得住许望桃这个人才。丁怀谷甚至认为,自从他从台湾来大陆后,事业的发展一直非常顺利,惟有许望桃这件事情,是他的败笔,而且是一个大大的败笔。这不,现在许望桃正效力于龙威实业,而龙威实业是目前丁氏企业的最大对手。你说,丁怀谷后悔不后悔?

关于许望桃为什么会依然决然地离开丁氏企业而投奔龙威,丁怀谷一直想不通。是丁怀谷对他不好吗?肯定不是。丁怀谷后来都把他当作自己的外甥女婿培养了,怎么能说对他不好呢?是丁氏企业没有给他一个很好的发展空间吗?更不是。如果许望桃不走,真的成了丁怀谷的外甥女婿,那么考虑到丁怀谷自己无儿无女,就丁静宜这么一个外甥女,许望桃成了丁怀谷的外甥女婿之后,就相当于是丁怀谷的继承人了,还要多大的发展空间?所以,丁怀谷实在想不通。

不管想得通还是想不通,反正现在丁怀谷必须面对许望桃的发难。因为,当丁怀谷已经感到南方这边电话机市场的饱和,而必须想北方进军的时候,聪明的许望桃已经抢先一步占领东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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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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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反向­操­作”的原理,赵飞跃最近又小赢了一笔。当然,所谓的小赢,严格地讲并不确切,确切地说只能是为赖老板挽回了一点损失。

赖老板又要给赵飞跃提成,赵飞跃不要。说还没有真正实现赢利呢,怎么能拿提成。

“两码事,”赖老板说,“说好的,赚了你提成,赔了算我倒霉。”

赵飞跃还是不要,说等开始实际赢利了再拿提成。

赖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既然你能押得准,为什么不下单重一点?

赵飞跃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对赖老板说。他很想把张劲龙对他讲的观点告诉赖老板,如果下重了,就搞不成了。但是他没有说。说不清楚。再说,张劲龙的观点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一旦言传了,这个买卖就做不成了。赵飞跃现在想得就是慢慢地帮赖老板把损失一点一点赚回来,一旦帮赖老板把损失赚回来,他就打算不做期货了。

赖老板见问不出话,也不勉强,但是心里打鼓,觉得赵飞跃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于是,找了一个借口,不让赵飞跃做了,换了一个经纪人。

赖老板在换经纪人的时候,没有忘记给了赵飞跃最后一笔奖金。赵飞跃不要,说他赔出去的钱还没有完全赚回来。但赖老板一定坚持要给,赵飞跃只好接受了。

周末,大家聚在一起,赵飞跃把情况对张劲龙和林文轩说了。

林文轩说:“好心没好报。你应该把真实的情况给赖老板讲清楚。”

张劲龙说:“那不行,没有‘真实的情况’,那只是我们的猜测,赵飞跃怎么能把我们的猜测当作‘真实的情况’对赖老板说呢?说出来,要么赖老板不信,要是信了,就肯定坚持下重单,赶快把损失全部赚回来,赵飞跃是听他的还是不听他的?不听他的,还不如­干­脆不说,听他的,那么重的单,很可能被老总发觉,马上就会采取反向措施,万一­操­作失败了,谁敢保证赖老板不拿赵飞跃说的话跟期货公司扯皮?”

赵飞跃点头,说他也是这么考虑的。

“下一步怎么办?”张劲龙问。

张劲龙在问的时候,林文轩也拿眼睛盯着赵飞跃,表示张劲龙的问题也就是他的问题。

“我有个想法,”赵飞跃说,“既然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秘密,­干­吗不自己做?”

“自己做?”林文轩问。

“自己做。”赵飞跃说。

“我们能有多少钱呢?”林文轩又问。

“钱多钱少没有关系,”赵飞跃说,“正因为钱少,所以反而能做。”

林文轩不明白。看着赵飞跃,又看看张劲龙。

张劲龙同意赵飞跃的观点,说:“是的,少了才不会引起他们老总的注意。事实上,老板也希望每次交易都有赚有赔,最好是赚的人少,赔的人多,如果全部都是赔钱,他们生意也就做不成了。”

“问题是我们实在没有钱呀。”林文轩说。

“凑一凑,”张劲龙说,“好在现在不需要天天付房钱了,大家节省一点。我这里能出两千五。”

“我能凑四千。”赵飞跃说。

“我刚拿了工资,”林文轩说,“加上身上剩的,总共也只能凑一千。”

林文轩说的声音比较小,怕丑。

“可以了,”赵飞跃说,“只要五千就能做。”

“那就做吧,”张劲龙说,“不管是赔了还是赚了,绝不互相埋怨。”

“行,”赵飞跃说,“不管出钱多少,赚了大家平分。”

“那不行,”林文轩说,“我出这么少,怎么能跟你们平分呢。”

“多少也就相差两三千块,”赵飞跃说,“在期货市场上,这算什么钱呢?关键是大家一起拿主意,一起建立信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话虽然这么说,最后林文轩还是厚着脸皮给父母打电话,要爸爸妈妈无论无何电汇两千块钱过来,并且不说是什么事情。林文轩的父母虽然对他感到失望,但儿子总归是儿子,并且他们相信林文轩还不至于­干­什么坏事,加上母亲担心儿子肯定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关键时刻,做父母的真不关吗?于是,还是按他电话中的要求电汇了两千,好歹让他们三个人一共凑了一万块钱,供赵飞跃在期货上一博。

接受教训,这次他们先小人后君子,张劲龙的身份证重新开设新账户,资金密码归林文轩掌握,而账户资料和­操­作密码归赵飞跃掌握,这样,尽管只有一万块,但是运做方式却采用了美国三权鼎立的相互制约模式,也算是洋为中用吧。

赵飞跃知道这一万块钱的分量,自然是­精­心­操­作,­操­作的原则还是押小不押大,就是每次最后一个下单,每次下单之前都认真分析和核实老总的舆论导向和大家的一致动向,如果大家都买这个产品,他就反过来卖这个产品,如此,他竟然每次都押对了。

大约是资本太小的缘故,赵飞跃的­操­作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有一个人注意了,这个人就是赖老板。赖老板已经换了一个经纪人,或者说,已经换了一个投资经理,这个经纪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听话,具体地说,就是听赖老板的话。赖老板让他卖他就卖,赖老板让他买他就买,赖老板让他买多他就买多,赖老板让他买少他就买少,但是,一个礼拜下来,赖老板账上的钱不仅没有多,反而少了。这时候,赖老板就开始注意赵飞跃的­操­作,发现赵飞跃的­操­作虽然小儿科,但是总是进的多出的少,于是就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没有耐心,不该换经纪人。

赖老板是要面子的人,不能老是出尔反而,本来换经纪人已经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事情了,如果仅仅过了几天,又要换回来,那不是更没有面子?

赖老板请赵飞跃吃饭。

赖老板请赵飞跃吃饭很正常,可以有各种理由,也可以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事实上,以前他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吃晚饭。吃完晚饭之后,正好一起去期货公司。

赖老板这次在吃饭的时候,问赵飞跃:最近­操­作的怎么样?

“一般。”赵飞跃说。

“你不会还生我的气吧?”赖老板问。

“没有。”赵飞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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