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呢,傻人有傻福,傻就傻吧。哪有那么多事需要琢磨的?我抽根烟还要先想想里面会不会放了什么药?洗把脸得考虑水龙头淌出来的是热水还是强酸?做人也太累了点吧?我在房间里随意走动着,居然发现了一书架的纸质书!
唉,那两位老哥,在核爆前总是劝我多读书,他们是很喜欢这种纸质书的。一想起他们,我就感觉到孤单和悲伤,有一些朋友,一些兄弟,是无可替代的。老萧再潇洒,他还是老萧,我是不会在心里把他和那两位老哥相提并论的。
假如那两位老哥还在,他们若发现了我房间里有监控装置,必不会跟老萧一样,示意一下就溜。他们会保护我,会帮我拿主意,他们也许会痛骂我,但绝不会说出“傻也是福气”之类的冷嘲热讽……算了,还是不要想了,再想下去更烦了。
门铃响了起来,对讲机屏幕上是汤姆的脸孔,就是那个在我下飞机时,要求我做安全检查的汤姆。我按下遥控按键,门开了,是几张诚惶诚恐的脸,为首的汤姆激动地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先生,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您就是传说中的英雄……”
我有些疲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下去,我说:“我并没有怪你们,真的。”看着他们递过来的签名册,我有点啼笑皆非地帮他们签了名,就在他们道谢离开时,我叫住了他们。
“怎么了你们?不是说和我共进晚餐的么?”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只是不想单独呆在这里,我又睡不了觉,真的不知这漫漫长夜该如何打发。若在废墟里,还有春香、旺财可以陪我。
汤姆很显然有些为难了,我的提议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而其他几个人,都很有点跃跃欲试,很期待地望着汤姆。不过汤姆过了几秒钟,盯了他的伙伴一眼,期期艾艾地对我说:“先生,我们……我们很期待和您同进晚餐,真的,这是我们的荣幸,可是……可是我,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实在没有法子,对不起,我有点事得先走了。”他似乎很矛盾,脸涨得通红。
但他的伙伴却低低地欢呼起来,纷纷说欠汤姆一个人情。这让我很好奇,汤姆要去做的事,应该不是泡妞之类很私人的事情,否则他的朋友不会说欠他一个人情,我不解地问:“难道你们晚上还要值班?如果不介意,我很愿意知道你有什么新奇的节目。”
“噢,不,先生,您误会了。”汤姆有点激动,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老人康复中心打电话给我们,我朋友的母亲,间歇性精神病发作了,她一发病,只认得我们几个,所以一定要有人去看看她。”
白人也是有讲义气的,我觉得汤姆光这点便很不错了。他的朋友必定不在人世了,才需要汤姆他们照顾这老人。人走茶凉,古自有之,人都不在,汤姆还能推掉我的邀请,去照看老人,难得!起码在我这傻瓜看来,这样的人可以交朋友。
“一块去吧,唉,如果我不会引起老人的惊慌的话,我们不如一起去看她,然后再去吃饭?”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在母亲的心里,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一股心酸涌了上来,我几乎可以肯定,在核爆到来时,在母亲最后的时刻里,她必定还在担心我……但我不想再回家乡了,因为我的家乡也成了废墟,我知道在废墟里往往会碰见熟人,小雀斑带给我的痛苦,已足够了,我不想再添上更多的悲痛。有时候,逃避,不见得就是坏事。
他们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说绝不会的,老人认得我,他们最早就是从老人嘴里得知有我这么一个骨架子的。老人是从废墟里的人类聚居点被营救出来的,她常和他们念叨我,他们开始还以为是老人的臆想,后来官方文件出来了,才知道是真的有我这个人。
我对门外的卫兵说,我要去看望病人,希望他们能给我找辆车。汤姆说因为核爆,许多工业基地都受到致命的破坏,车价已经高不可攀,油费、维护费也是极高的。他们这种下层的公务人员,买得起也用不起,平时出门只能搭公车。
本来我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父母都不过是很普通的白领。核爆前,等公车对我来说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可是现在我这副样子,实在无法想象上了公车会不会导致有人尖叫昏倒,或是引来其他的麻烦。再说,我在废墟里开车开惯了,由奢入俭难,千古真理。不过很快卫兵就告诉我:“先生,已经为您准备好车了,请问是否要配备司机呢?”我拒绝了,他便和我说了一串车牌号,车就停在地下停车场。
临出门时,我犹豫了一下,是否有必要继续背着这装有狙击步枪的皮箱呢?也许把它放在房间里,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吧?但我放下它以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算了吧,反正有车,我还是背上它,这让我感觉舒服些。
当我们一行人来到停车场,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着我们了,他们脸上挂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先生,请到这边来,已经帮您准备好了礼物,希望能合您的心意。”为首的那个人,实在可以去当五星级酒店大堂经理。在他身上我实在找不出一丝不得体的地方,无论言谈还是行止,但却绝对没有一点的谄媚。
“我以前也有一辆这种悍马的!”开车的是汤姆的一个朋友,他显然好久没开过这么好的车了,很有点激动,这已经是他第七次说这句话了,我甚至可以预知,他的下一句必然就是:真的,我没吹牛……果不其然,马上他就接着说,“真的,我没吹牛,那时我家有三个小农场……”
“上帝啊!”汤姆从后座举着一个篮子,对着大伙激动地说,“你们猜这是什么?水果啊!新鲜的水果!”当我问他这些普通的梨跟苹果有什么新奇时,他们苦笑着说:“先生,核爆前我们两个月的收入,大约就能付一辆这样的车的首期了;而现在,只够买十斤这样的水果,而且一般还买不到。要知道大多数人,都和一千多年前的二战时期一样,在靠土豆过日子。还好土豆仍和千年前一样,没有涨价。”
看来这就是我让卫兵去找辆车,之后相关部门给我准备的礼物吧。很爽,真的。这是什么?特权。享受特权让我觉得很爽,嗯,如果我那两位老哥在,他们必定会说,就是这样导致了腐败。
他们是英雄,我不是,我就一小市民,我就不信,社会的腐败就因我拿了这几个苹果。要是这几个苹果就能让政府和社会腐败掉,那就败吧,就算我不拿这几个水果,别人也会拿,总要有人拿吧?难道放着让它烂啊?好了,别人一拿,然后不也一样腐败了么?那还不如我拿呢。
汤姆他们在路上议论着今天的风云变色,议论着那老黑人的下台。其中一个人坐在我边上,他激烈地跟别人争论说:“还是要归功于秋先生!要知道这总长有很多门生旧吏,如果不是秋先生……他不可能下台的。按他这么严重的罪行,如果让他继续呆在这位子上,人类真的没希望了……”
我懵了。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发觉,人类,真的不知道有没有希望了。
终于想明白了老萧说的问题:“傻,有时也是福气。”也许我真的太单纯了,我望着那篮水果,我很沮丧,因为这是我充当别人棋子的代价,我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为什么要老黑鬼下台,不在之前,也不在之后?却刚好在我来开会的这一天?我注意到了老黑鬼穿戴整齐,但现在想来,当时被我视为正义化身的将官,不也一样穿戴整齐,仿佛早就料到会出席那样的场景?
不过是一个借口,我提供了一个借口给他们赶老黑鬼下台罢了。许多人都有亲人陷在废墟里,废墟重建和拯救计划,可以牵动许多人的心。以此为借口来赶老黑鬼下台,无懈可击,这不是阴谋,是阳谋。
就算我想通了,去找那位如长辈一样的将官,也不知道该从何责问。因为我的国籍,我的种族,加上我那两位老哥留给我的遗嘱,我和老萧、玉真他们的关系……就连我自己,都不认为我是无阵营的,那么老黑鬼势必会监视我。我不是什么城府很深的人,我必然会愤怒……一切,顺理成章。
人类都这样了,都成这样了!高层还在玩弄这样的权术把戏,我真的不知道,人类,是不是还有希望。这里不是适合我呆的地方,望着身边汤姆和他的朋友们,我想,陪他们吃顿饭吧,然后我就应该离开。
我不想去责问谁,真的。一旦想通了,我也不傻的,我甚至隐隐约约猜到芭特丽和那位如长辈般慈祥的将官,可能各自代表血族和人类,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芭特丽帮我造势打官司,大约明天,媒体就会报道我的代表律师要告政府,因为政府对我的迫害,再加上刚才的事,老黑鬼估计永世不得翻身了。
希望,那位如长辈似的同族将官,坐在老黑鬼的位置上,能做得出色些吧。可是,可能么?我心里只有苦笑,离开吧,我想离开这里是我唯一的选择了,我不想心里的乌托邦完全崩坍。
车窗外的街道,那昏黄的路灯,无力地在漆黑的夜里挣扎着,在路灯的光芒边缘,有穿着高跟鞋的女郎,穿着性感的服饰呆在街上的阴暗处,如果不是她们嘴角明灭不定的烟头,几乎便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了。过往的行人或车子一缓下来,她们便涌了出来,千年不改的腥红的唇,摧毁着被缠住者的最后一丝防线。
核爆并没有带给人类什么反省,在人造太阳的光芒下,人类继续着罪恶和丑陋。尤其如今的夜,是这般的墨黑,没有半点星光,没有明月,足以掩盖住更多的无奈……
终于驶过了那段街道,但对于我来说,却仍在那街上流连。我想,这世界上,估计还是会有赌场吧,还是有赛马可以供人投注和期待中奖吧,还是有毒品在地下流通吧,刚才的那些流莺,我想大约还是要向某些帮会交纳费用吧……
其实,这就是人类社会,自古以来,人类社会一直充斥着这些玩意。我之前在废墟里憧憬的不过是一个乌托邦,不可能存在的理想国。我望着车窗外看得见的每一处景物,这是最后的告别了,对于我来说。
当老人见到我时,的确是不怕我的,但我觉得更因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她怕的东西了。她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护士说她已经这样两天了,不吃不喝的。护士望向我的眼光,有些恐慌,如果不是我颈上挂着一块人类联邦总部发的顾问证件,估计她会马上尖叫报警。汤姆和他的朋友们,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对于一个骨架子,是不会认同的。
老萧在洗手盆里写的两个字:唇亡。我也想通了他想告诉我什么。唇亡齿寒,小孩都懂的道理。现在人类联邦政府接受我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我处于腐尸和人类之间。对,就是这样了。
人类联邦请我来,只不过是不想我这个看上去很亲人类的骷髅,转投向腐尸那边。又或者,在腐尸和人类对抗的这件事上,我有被利用的价值。那么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腐尸了呢?不,不用等到没有腐尸,只需要腐尸中不存在组织,没有梅超风这样把腐尸组织起来的家伙,那么消灭腐尸,大约就不用七百亿的预备了,只要投下集束炸弹就足够了。
到那时我就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我,就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了。今天的梅超风,就是明天的我。
太可笑了,我想离开是唯一的选择。我绝对没有周处除三害的勇气,让人类联邦去头痛梅超风吧,也许我该考虑,是否多弄几个梅超风出来,以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很邪恶么?只不过为了生存罢了。世界背弃我,我何必理会世界?
老人终于肯吃饭了,我实在不记得帮过她,在废墟里,这种事情我做过太多,很难记下每一个聚居点的每一个人。老人望着我,哆嗦着嘴唇说了很多话,我听懂了她说的话,她说:“谢谢。”但接着,她又说,“以主基督耶稣的圣名,驱邪!耶稣是至高无上的神,我们的得胜在于他……要以主基督耶稣的圣名,诅咒邪恶的灵,从我的身边远离,基督真信的,基督真信的……”
汤姆很有些尴尬,我倒是不很在意,她说了谢谢,我已经很安慰了,在废墟里,我受过比这多得多的白眼和恶语。老人愿意吃饭了,我们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可是就当我们准备走时,老人突然说:“先生,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