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外面的路上总有警报声。
在日本被自己人打过之后我就落下了后遗症:失眠。
在无眠的深夜里脑海里翻腾到最后,出来的总是这样的景象:在不知名的荒郊,我被黑布蒙着眼睛,一个人握着手枪走到我身后,漠然地扣动了扳机……于是我大汗淋漓。
不!不能这样!
人不在于怎么死而在于怎么活!假如死亡不可抗拒,那么活的时候总要改变点什么,即使只能改变自己的思想!
于是我开始写。下面就是我在那幢楼里写下的片段:
我的童年是在小山村里度过的,一个还算幸福的童年,我穿得暖吃得饱,吃饱了就漫山遍野地玩去,大人们说是野去!幸福呀!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山是青葱的,远山衔着近山,大山抱着小山。冬天就成了雪山,很严肃也很静寂,干雪在脚下噗噗地响,间或扑啦一声,是鸟儿飞了起来,带下一头的雪粉。春天的山是希望的山,树上渐渐绽出了新芽,渐渐长出了绿叶,渐渐开出了小花,渐渐地就到了夏天,喧闹的夏天。女伢子们或许会喜欢春天,因为可以采到许许多多的小花,香香地Сhā在头上或衣襟上,还可以去挑野菜,甚荠菜呀,马齿苋呀,苦菜呀,下过雨后的草地上还有地衣,吃起来香极了。当然也有蘑菇,那些笨笨们会采许多许多漂亮的蘑菇——毒蘑菇回去,换得大人一顿臭骂。我们小狗子们则喜欢夏天,夏天的山上有许多能吃的好吃的东西,野桃还没有长熟(永远也长不熟)野杏又出来了,接着是李子,苹果树上也开始长出了希望,假如细细地找,还能在稀疏的叶子背后里看见绿色的柿子、青色的枣子、黄白色的梨子……山上还有一种酸酸的甜浆果,是长在山坡上的灌木,甚至连女伢子都喜欢吃,吃得嘴边腮上黑乌乌的煞是好看。不过夏天真正的乐趣还是在水里,在山下离家不很远的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
这是遥远的童年回忆了……歌里是怎么唱的?“那是外婆拄着杖……”,外婆才不用拄杖呢,她老人家手里拿着的是扫把,假如我跑慢了就会吃上“毛笋炒肉”,——经常吃。大人们说,伢子们的小ρi股原来都是整块的,因为挨打挨多了才裂成了两半。我想,在同龄的伢子当中,我的小ρi股一定是最先裂成两半的,因为我最喜欢爬山、最喜欢到芦苇荡里玩——那是绝对禁区,因此挨的打也最多、最猛烈,经常还最隆重。大起来后我才听说应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恐怕是没挨过打的人说的,至少说这话时不在扫帚把的威摄范围之内。当外婆她老人家亲自扬起扫帚来时,谁敢保证落下来的只是小杖而绝非大杖?当然应该“三十六计,跑为上计。”同党们家里是绝不能去的,这是外婆追剿的首要目标;还有呢,大人们也有同党,要是被这些大人们探听出我是犯了事儿潜逃的,就会立即把我押解回去,好让外婆她老人家继续刚才未竟之伟业。所以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芦苇荡了。——为进芦苇荡挨打,又被打回芦苇荡来,这种成果,怕是外婆所始料不及的吧?
芦苇荡是我和水鸟们的世界。我和水鸟们一块儿捉鱼,一块儿捉虾,一块儿偷鸟蛋——水鸟妈妈们互相偷伢子吃,你偷我的我偷你的,笨笨,自己吃自己的不是一样吗?被发觉了当场就有一场激战,羽毛会纷飞着落了下来。——只要有水鸟打架,那附近一定有鸟窝,所以往往当她们还在激战时鸟蛋已经和我一起走了。在水边避风的干搪里点起芦柴,烧出芦炭,再从鸟蛋小的那一头敲出小洞放在灰里煨着——不打洞或火大了就会砰的一下,蛋白炸了你一身!煨上了鸟蛋就去捉鱼:折下十来根芦苇,把线和用大头针做的钩安上去,在水边挖几条蚯蚓作饵,长的钓鱼,短的钓虾,Сhā在泥里就不用管了。我最感兴趣的是掏洞,水边的甚螃蟹洞黄鳝洞,滩上的乌龟洞鳖洞,掏出一个就Сhā上一根芦柴,省得下次白忙,不一会儿就满载而归了。滩上的蚌和螺蛳是没人吃的,好吃并且可以生吃的是一种细长的“歪歪”,就是蛎,还有点咸味。倘要喝水,可以折一枝长芦苇,把骨节捏碎,伸到清水里吸着喝,水就会带一丝丝甜味。假如没有忘记,现在该看钓竿了,鱼也许不会太大,但虾竿一定挂得满满的,有的线上栓了几个钩子,拉起来看时,阳光下一串串虾便象一串串闪光的玛瑙。
吃鱼很简单,头一掐、肚子一挤,抓一把泥把鱼裹起来,放到炭灰里烤熟就行,也很容易吃:烤好的鱼在地上轻轻地摔两下,把泥一剥,鱼鳞也就跟着下来了。龟鳖螃蟹之类和黄鳝,带回去给三爷当下酒菜——他有老寒腿不能到水边,虾嘛就有点麻烦了。按说最直接方便的办法是晒干,两天就干透了,大虾的身子象蚕豆荚,小虾象豌豆荚,饿了抓一把放嘴里,不饿呢就少抓几个,美!——可是还有我们的水鸟大哥呢,他们是不会假客气的,而且性子也急,等不到晒干。所以我早就“坚壁”了一把没有把子的旧铁锹,放在芦炭上烤虾。照样要掐头去尾,而且要穿起来烤,否则他们即使断了头,也还要跳着翻身——落入灰烬就不能吃了。穿起来烤的第二个原因是翻起身来方便,因为烤虾要不停地翻,要不然糊归糊、生归生。快烤干了,把小蛎子壳里的水浇在虾上面,嗤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来。假如摘到了野葱、胡蒜,这时也可以放上去烤,香味四溢。
芦苇荡里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瞬间水鸟们纷纷起落,远处的村落升起了袅袅炊烟,暮霭也悄悄地降临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倘是诗人或许会吟道“远村渺渺炊烟里,芦苇风动水鸟起。日暮汀洲一望时,晚霞如火映秋水。”即使是诗人也该回家了,何况我乎?但我茫然四顾,村庄溶进了暮色 ,远山的轮廓已不甚分明,夜风起了,芦苇飒飒地作响,仿佛催我回去,可是我却坐在那里不想动ρi股,也许明天我就没有两半的小ρi股了,四半的小ρi股还能不能走路、爬山、游泳呢?——当我终于毅然决然地往家走去时,天已经黑透了。渐渐地我开始找不到路标,一直走到筋疲力尽还没有走出芦苇荡,最后终于倒在一片芦苇上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许多人在呼唤着一个似乎很伟大的名字——要不怎么会这样放声高呼呢?我听见了其中有外婆的呼唤,声音里似乎还带着哭腔。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外婆的扫帚把,忘记了我的小ρi股们,不顾一切地向人声、向电筒光和马灯摇晃的方向冲去。
哦,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晚外婆没有打我,还为我在灶上温着饭菜和汤,以及两只煮熟的鸡蛋。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