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要吟儿替老佛爷当暗探。老佛爷却跟吟儿大谈她过去的经历。小回回无意向吟儿说了荣庆情况。珍妃审问吟儿与小回回关系。光绪让荣庆查小回回。荣庆却让小回回给吟儿捎一封信,一连串的祸事由此而起……
吟儿一大早随珍主子离开紫禁城,坐着车轿一路赶到颐和园,天色已过了晌午。去年她刚进宫,没赶上来这儿,所以这是她头一次进颐和园。虽说过去她不止一次听秀子和其他人夸这儿如何如何好,当她沿着知春亭向慈禧所在的乐寿堂方向走去时,心里仍然为眼前所见的一切感到震惊。
瞅着碧波万顷的昆明湖,浓绿叠翠的万寿山,以及湖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她简直不敢相信京城里竟有如此秀美壮阔的人间天上的好去处。她觉着跟沉闷的皇宫相比,这儿一片生机勃勃,充满了天然情趣。难怪老佛爷这么喜欢这儿,每年夏天都要上这儿避暑,一直住到立秋之后,甚至一直过了中秋节才肯回城里。今儿是夏至,在宫中也算个不大不小的节日,慈禧请了天桥的戏班子来大戏台唱戏,让皇后、皇妃和各路王爷的福晋(王爷夫人的称呼)来这儿热闹一番。
隆裕皇后和其他皇妃早几天前就进了园子。珍妃一直在京城陪着光绪。最近皇上的新政诏书已经向全国下发,朝廷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总揽全局的光绪更是起早贪黑忙于政务。珍妃为了照顾光绪,本来不想离开京城,加上慈禧一向不喜欢她,不想自讨没趣,所以迟迟不肯来颐和园,光绪深知慈禧对自己专宠珍妃,冷落其他后妃,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内侄女隆裕皇后颇有微词。考虑到他抽不开身,要是珍妃也不去那边走一趟,慈禧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不高兴。为了慈禧面子,也为了不让珍妃与老人家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他权衡再三,亲笔给慈禧写了一封信,让珍妃带上,代表他向这位不在其位却大权在握的皇爸爸问候致敬。
吟儿等几名宫女太监随着珍主子向仁寿殿走去。吟儿老远就瞧见半空中撑起一个浅白色的玩意儿,看上去像夏天挂的蚊帐,只是比蚊帐大得多,在一片红墙黄瓦中显得特别惹眼。她低声问身边的宫女,那是啥玩意儿。名叫小红的宫女告诉她,那玩意儿叫“天棚”。园子不像宫中,夏天蚊虫特别多,撑起天棚用来防止蚊虫叮咬。走到近处一看,吟儿不由得目瞪口呆,巨大的天棚用上等布做的,做工非常考究,将整个老佛爷睡觉的乐寿堂全罩在里面。我的天!这是何等的气派,做这样一座天棚要花多少人工啊。
守在天棚边的太监掀起幔帐,让珍妃和吟儿进了天棚,其他人则留在两侧的厢房等候。
吟儿跟着珍妃进了乐寿堂,给慈禧请了跪安,然后站在珍主子身后。老佛爷看上去精神很不错。她接过光绪的信,让李莲英念了一遍。听后她显得非常高兴,连声说皇帝有孝心。接着便问起光绪的身体和生活起居,珍妃一一作了回答。慈禧听后满意地眯起眼,打量着珍妃。
“珍儿可是越来越水灵了!来,过来坐在我身边,让我好好瞧瞧!”慈禧指着身边一张椅子说,“瞧瞧,多体面哪。”“老佛爷过奖了。”珍妃明知慈禧对自己有看法,每次见她心里总说不出的不自在,可她一开口,不但让外人觉得她对自己很好,有时连自己也被她那出色的表演所迷惑,闹不清对方唱什么戏。
“知道我干嘛叫你来吗?”慈禧问。
“珍儿早该伺候老佛爷来了。”珍妃小心翼翼地回答。
“其实你把皇上伺候好了,就是给我尽了孝!皇上这阵子还那么忙啊?”
“是,每天起早贪黑,晚上总得起了更才能安寝呢。”
“你文墨上过的去,就该多帮帮皇上啊。”
“老佛爷!”珍妃心里警惕,脸上却笑得很自然,“祖宗家法,后妃不得干预朝政。珍儿不敢掺合,再说我懂什么呀?想掺合也掺合不了。”
“瞧这孩子说的。家法也有个活泛哪。”慈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所有的后妃中,不就你最喜欢掺合这种事,眼下皇上搞新政,你跟在皇上后面比谁都起劲。显然话不投机,于是她转了个话题,说起今天唱戏的事儿,“今儿有一台好戏。小叫天儿、九阵风全梁上坝。你在宫里呆着多闷哪,让你也松快松快,饱饱眼福。”
“谢老佛爷!”珍妃一向不喜欢看戏,这会儿却装出高兴的样子。
“你看看,一大早赶路,还没吃饭吧?得了,先去用膳,然后顺便去给皇后问个安,别招她心里不痛快。”慈禧关心地说,“等你回来,陪我一块儿去看戏。在园子里多住几晚上,甭急着回城里。”
珍妃连忙点头说是。
吟儿站在那儿,听着老佛爷与珍主子一问一答,想起宫中传言老佛爷与珍主子拧着劲儿,越听越觉着不是那么回事,至少老佛爷很诚恳,连珍主子与皇后之间这种礼节上的小事都注意到,并不失时机的提醒她。但话又说回来,无风不起浪,要是两边主子没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平儿的事也就不会发生,因此很可能是别人在捣鬼。头一个叫她生疑的是李总管。她看一眼站在慈禧身后的李莲英,见他沉着一张长驴脸,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线,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怨不得人说大人身边有小人,坏事的都是这种小人。望着老佛爷,心想她这种透亮的聪明人,怎么会让李总管牵着鼻子走。
自她跟着珍主子进门后,老佛爷一直顾着和珍主子说话,好像没认出她,令她心里有说不出地失落,心想老佛爷是不是还为上次的事记恨她。她正这么想着,老佛爷突然抬起头,目光向她这边投过来。
“那是谁呀?瞧着有点儿照影子!”慈禧突然指着吟儿问珍妃,似乎刚刚发现她。珍妃连忙说她是身边的宫女吟儿,是老佛爷赏给她的,珍妃心里疑惑,慈禧是装糊涂还是真的老糊涂了。吟儿连忙上前跪下,嘴里叫着奴才吟儿叩见老佛爷。
“起来吧。你还活着哪?”慈禧故意瞪了她一眼,口气显得很冷淡。其实吟儿一进门她就认出她。在此之前,她曾暗示李莲英派人去找吟儿,问问她现在的情况。听人说珍主子挺喜欢吟儿,让她在景仁宫当上副掌事的姑姑,到哪儿都带着她。她为人比平儿聪明,加上又是珍妃保了她,珍妃对她不会有大多的戒心。眼下是非常时刻,慈禧人在颐和园,心却在宫中,那么多亲王大臣都指望她,朝廷上的事她不能不管。因此掌握珍妃和皇上的动静,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而吟儿恰恰是个最好的入选,要是她能时不时给这边透信儿,准比平儿强,也绝不会闹出平儿那种笨拙的蠢事。
“她没气着你吧?”慈禧问珍妃,她心里越是想用吟儿,越是将吟儿往珍妃那边推。
“这孩子挺听话。”珍妃其实比吟儿顶多大二、三岁,但身分不同,所以才称呼她为孩子。
“那就好,让她多喘几天气儿吧,听戏没她的份儿。”慈禧不动声色地对珍妃说。
吟儿在慈禧身边前后一年多,她不信自己进来这半天,老佛爷一直没认出她。要说她老了,这才几天,能一下子老成这样。要说她装糊涂,这有什么必要。她原是老佛爷身边的人,她犯了事才由老大后赏给了珍主子,按说她能跟着珍主子回到她身边,她何苦要装出没认出的样子。总之她永远也闹不清老佛爷的心思,永远不知道她对秀子,对平儿和自己,包括对珍主子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许正因为永远摸不透她,人们才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敬畏。
珍主子上皇后那边问安后,再次来到乐寿堂,陪慈禧一起去大戏台看戏。珍主子其他随从都跟着一块儿去看热闹,因为老佛爷发了话不让吟儿去,她只得一个人留在仁寿殿侧院的下房里休息。没想到老佛爷直到现在还为平儿的事记恨她。她站在窗边,望着满院子里的绿树红花,还有那一堆堆大湖运来的假山石,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去看戏也好,一个人在这儿清静一下也挺好。
自小回回告诉她,说荣庆在皇上身边当差的事之后,她的心像一堆复燃的死灰,冒出一种蠢蠢欲动的念头。这似乎是一种没有希望,没有目的,甚至没有任何意思的念头,那就是想再见见他。她说不出为什么要见,更不知道当真见了,她要跟他说些什么,总之,她就是想见他,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见一下,对她就足够了。
李莲英悄无声息地走迸这间向东的榻榻房,见吟儿站在窗边发呆,便轻轻咳了一下。吟儿慌忙转身,发现李莲英站在门边,长脸上透着一丝笑意。
“李总管!”
“吟姑娘!怎么没去前边儿看戏?”李莲英明知故问。
“老佛爷让我留下。”吟儿笑笑,知道对方没话找话。
“我刚从那儿出来,台上正唱《苦肉计》。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可是一出好戏啊。”李莲英笑眯眯在茶几边坐下,问起吟儿在珍主子身边当差的情况,间她想不想回储秀宫。
“想有啥用?那都是主子的意思,让我在哪儿就在哪儿当差呗。”
“说得好,说得好!吟姑娘您比先前懂事多了。”李莲英指着茶几另一边的空椅子,让她坐下,等吟儿坐下后,他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她说:“吟姑娘,您要想回老佛爷身边,我可以帮你。只要辛苦您唱一出苦肉计,当一回黄盖就成啦。”
一听对方将平时的“你”换成了您,吟儿心里已经绷紧了弦,再听说对方要她演苦肉计,让她当一回黄盖,心里更加大吃一惊。她再笨,这话里的意思她还是听得明白,他想让自己再当一回平儿,她低下头,心里怦怦跳,使劲咬着舌头不说话。
“你放心。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平儿这丫头太笨,戏过了,底下可就全瞧你唱了。”李莲英见吟儿不吭声,并不着急,玩着手心里的鼻烟壶,耐心地开导她。
“我压根儿不会唱。”吟儿沉吟半晌,硬着头皮顶了一句。
“这容易。珍主子那儿有什么动静,你随便写俩字儿,我让小回回去取,要是你不肯留字,跟小回回言语一声也行。”
“您让别人干吧,我不行,干不了!”
“别人在明处,你在暗处。各有各的用处。再说珍主子亲近你啊。”
“总管!我求您了。我什么也不懂,我干不了,真的干不了,到头来不定会惹出什么祸事!”
“话说到这儿了,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了。”李莲英沉下那张驴脸,说翻脸就翻脸,“这几天就是节骨眼儿,你要是唱砸了,可别怨台底下拽‘倒好儿’,到了那个劲儿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也救不了你!”
“这是老佛爷的意思?”吟儿一听那口气,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绝不仅仅是他的意思,就算他是总管,老佛爷身边的红人,怕也不敢独自跟皇上较劲儿。她突然明白,老佛爷不让她去前边听戏,原来是想分开她跟珍主子,让李总管趁着空当跟她说这件事儿。
“那你就别问了。”
“不,我要面见老佛爷!”
“你当你多大面子?”
“李总管!”吟儿想起茶水章提醒她有关平儿的遭遇,心想一定不能踏上这只船,上了就下不来了。不要说珍主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就算没这档子事,她一个当奴才的,决不能掺合这种事。想到这儿,她引用茶水章说过的话,苦着脸跟对方论起理来。“您想想,两边儿都是主子,都攥着我的小命儿。人家呣子婆媳,就算有个磕磕绊绊的,说到底是一家子,我Сhā在里头向着哪头儿?您这不是把我搁火上烤吗?”
“唱砸了也不怕,有我在。你没见平儿,惹了那么大祸,老佛爷不是硬把她给保下来了?”李莲英明知对方说得在理,但嘴上却死硬,加上这是老佛爷要他办的事,他就是不想办也得办啊。
“到时候我就没地儿找您了!您想要我的命,也别绕这么大圈子呀。”吟儿见对方语气有些软,索性敞开话儿说到底。“嗬,挺透亮的人儿,怎么就犯糊涂呢?”李莲英将鼻壶放在鼻尖下使劲嗅了几下:“你听我跟你掰扯,别瞧老佛爷压着火儿,皇上跟珍主子……”
吟儿双手紧紧堵在耳朵上,嘴里叫着:“我不听,没听见。”李莲英急了,气得张大嘴巴要骂她,话到嘴边又忍住,冲着吟儿叫起来:“这么说,非得老佛爷亲口跟你说才行?”
“我就信老佛爷一个人!”吟儿横下一条心,虽说心里非常害怕,脸上却装出一副非此而不可的坚决。
戏唱到一半,看台上的慈禧在震天响的锣鼓声中睡着了。身边侍候的太监宫女,包括隆裕皇后和珍妃,瑾妃,以及亲王的福晋们全都不知该叫醒她,还是让她继续睡,或者索性让台上的戏停下来。众人凑在一起商量,都希望隆裕皇后能拿主意。偏偏她没主意。这时正好一出戏完了,另一出戏刚要开台,珍妃当即让人叫台上停了锣鼓,让唱戏的人先歇一阵子,好让慈禧睡一会儿,其他看戏的福晋夫人们也休息一下。
说也奇怪,锣鼓一停,慈禧反倒醒了。她一醒,连声问台上怎么不唱了。隆裕连忙说是珍妃主意,好让老佛爷多睡一会儿。慈禧揉着眼睛,说她老了,要在过去,连轴转地看上一天她也不在乎。她挥着衣袖,让台上继续唱,说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坏了祖宗规矩,哪有夏至不唱戏的,最后众人决定让慈禧先回宫歇一会儿,歇好了再来这儿看。反正按这儿规矩这戏要从下午演到晚上,一连演两天。慈禧起初不肯,顶不住众人劝,她只得同意回宫歇会儿再来。临走时她对隆裕和珍妃说,你们是宫中的头,我走了你们可不许走,并特意吩咐隆裕说:“等小叫天儿上台时,一定先打住,随便垫点儿什么戏,然后派人去叫我,让他等着我!”皇后知道她戏瘾大,连连点头答应,这样慈禧才勉强让人扶下看台,坐着软轿走了。
大戏台上的戏接着往下唱。看戏的大部分是女眷,慈禧一走,亲王的福晋们和宫妃们顿时放松了许多,巴掌比先前拍得更响了。珍妃无心看戏,心里仍惦着留在仁寿殿的吟儿,慈禧不在这儿,她很想让身边的小红去叫她来这儿瞅一眼,否则她跟自己辛苦跑一趟,连这著名的大戏台也没见着,不是太亏了。想了半天,她还是没让小红去叫吟儿,因为这儿的眼睛和耳朵太多了。
原先她总觉得慈禧不让吟儿跟她来看戏,这里头好像有什么名堂。别的不说,吟儿进殿那么老半天,她竟然没认出来,可能是有意装的。刚才见慈禧看着戏便睡着了,可能她是真的老了。毕竟她六十好几往七十上奔的人了,身体再好,也顶不往年岁往上爬啊!想到最近好多亲王大臣往颐和园跑,找老太后告皇上的状,她原先还有说不出地担心,现在反倒松下一口气。只要皇上再熬上二年,抓住军机处几个要害部门不放,天下很快便是皇上的了。
慈禧并没有回乐寿堂睡觉。她其实并不困,只是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特别是给珍妃看的,她让人一路将她抬上佛香阁,为了避人耳目,她特意选在这儿接见吟儿。
慈禧靠在一张红木榻椅上,榻几边放着一只长管铜烟袋,边上放着一套敬烟的工具。她几次拿起烟袋又放下,拿起纸包里的青条烟放在鼻尖下使劲嗅着里头的香味儿。过了好一会儿,李莲英走进,轻声告诉她,说吟儿来了。
李莲英话音刚落下,吟儿从门外走进。一进门,吟儿迎着慈禧炯炯有神的目光,心头不由一怔。这眼神和刚才在乐寿堂接见珍主子时判若两人,一下子令她想起老佛爷平日威严,慈禧目光中的内容再明白不过,她根本没忘了她,更不用说认不出她。那刚才她为什么要装作一副老糊涂的样子?吟儿跪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边在心里思忖。
“吟儿!”慈禧两眼盯着吟儿,沉吟片刻,突然单刀直入地冒出一句出人意料的问题,“你恨我吧?”
“老佛爷!……”吟儿愣在那儿,一时不知所措,嗑巴了半天,“奴才罪有应得,不恨老佛爷。”
“你不说心里话。”慈禧平静地说。
“奴才敢发誓,是我掏心窝于的话。”
“要是那天我真把你打死了呢?”
“只能怨奴才自个儿不懂规矩。三宫六院,好几千人,都得老佛爷操心。您不从自个儿身边儿的人管起,别人也不心服!”想起那天慈禧说到要处死平儿,她手中的烟管差点戳到老佛爷嘴里的情景,额头上沁出一片细汗。
“你还当你是我身边儿的?”慈禧口气软和了许多。
“只有身边儿的才知道,老佛爷太不容易了。”慈禧长长吁了一口气,轻轻点着头,说了一句:“嗯,我没瞧错了人。”“吟儿!老佛爷吩咐了,你在这边儿的月例银子照旧,全给你存着呢。”李莲英不失时机地Сhā上一句。
“老佛爷!这……这奴才不敢领受。”吟儿心里一惊,慌忙趴在地下磕头。
“起来吧。”慈禧看一眼茶几上的铜烟袋。
“老佛爷,奴才给您敬烟。”吟儿立即上前拿起烟袋,蹲在地下,像往常一样手法纯熟地装烟,打火、点纸眉,然后将烟管递到慈禧嘴边,在对方刚刚咬住的同时,火眉子正好凑在装满烟丝的烟锅上,这一切是那么纯熟,那么干净利落,慈禧满满吸了一大口烟,眼望着脑袋边团团青灰色烟雾,这才在心里认定自己没看错人。
什么叫心领神会?这就是,一个眼色,其它全不需要,吟儿做了慈禧想要她做的一切。吟儿没进门前,慈禧特意在茶几上放了烟具,试试这位宫女是不是还能像从前一样精心侍候自己。在慈禧来看,吟儿能不能做到,不仅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而是考验奴才对主子是否忠心。
慈禧一连抽了好几袋烟,然后满意而舒心地靠在榻椅上。吟儿收好烟具,轻轻替皇太后按摩后肩。按着按着,慈禧渐渐有了睡意,闭着眼,全身心地放松开,享受着这份满足。吟儿心里纳闷,李总管让她来这儿见老佛爷,为的是当面讨慈禧一句话,让她在景仁宫监视珍妃是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可是慈禧什么也没说。吟儿几次想问又忍住。在宫中任何话题主子不说,奴才是不能先提的。
李莲英心里比吟儿更着急。他在吟儿面前拍着胸脯向她打包票,说让她在珍主子那边打探情况是老佛爷的主意,为了证实这一点,才特意带她来佛香阁给慈禧磕头的。现在倒好,慈禧抽了烟,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偏偏一个字也不提让吟儿演“苦肉计”的事儿。他眨巴着眼,几次想将话头往这上头引,见老佛爷一动不动闭着眼,心想晌午她老人家不是已经睡过了,怎么又犯困了。
慈禧突然睁开眼,瞅见李莲英站在一旁,不由得失声笑了。“我今儿是怎么啦,怎么又睡过去了。”
“老佛爷,奴才正要跟您回话儿……”李莲英抓紧机会,想跟她说有关吟儿的事。
“你瞧瞧,想睡一会儿安稳觉都不成,又让你给闹醒了。”慈禧不高兴地瞪一眼对方。
“老佛爷,吟儿来了!她非要请您当面吩咐她才成!”李莲英怕她等会儿又睡过去,再也顾不得许多,当下在榻椅边跪下。
“对了,”慈禧若有所悟,过了一会儿转脸地望着吟儿,“我是要跟你说说话儿。”
“老佛爷请吩咐!”吟儿松开放在慈禧肩上按摩的双手,肃然起敬地垂手站在那儿。
“吟儿,你记着。”慈禧沉吟了一会儿说,“甭管李总管跟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别信!他不闹点儿鸡零狗碎儿的,就好像显不出他来了似的。”
“老佛爷!奴才……”李莲英一听心里连连叫屈,心想明明是她亲口吩咐的事,这会儿怎么全推得精光。慈禧瞪他一眼,分明是不让他开口,他只好无奈地站在那儿,掏出鼻烟壶,刚想放到鼻尖下又连忙缩回去。
“我一瞧见你,就想起我当宫女那会儿了。”慈禧笑容可掬地对吟儿说。
“老佛爷当过宫女?”吟儿头次听说,而且由老佛爷自己亲口说,令她十分意外。
“给你们宫女长脸了吧?谁说咱们下屋女子就是一辈子伺候人的命?你们老佛爷也是个宫女出身。”慈禧指着李莲英,“这事儿他最清楚,我早就跟他说过……”
“老佛爷!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话儿了,您瞧您……”李莲英陪着笑脸,心里却在暗暗叫苦,不知老人家拧了哪根筋,突然跟一个当宫女的下人说起这些不光彩的事儿,他低着头,从眼角偷偷瞟一眼慈禧,不知道她又在玩什么把戏,放着正经事不说,炒起几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我不提,有人提!四十六年啦,难得他们还记着!”慈禧显然不理会李莲英,越发激动地跟吟儿说起这些往事,“他们都是本朝贵胄,凤子龙孙,当面儿不说,那是不敢;背后不服,才是真的。好好一个大清国,怎么就让我当了家?当了就是当了,一当就是几十年。不服?活该!”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放声笑起来。笑了一阵子,她让吟儿端起茶几上的茶盏,让她抿了一口,然后继续对吟儿说道:“当宫女嘛,自古以来,大概都差不了多少。比哑巴多张嘴儿,比死人多口气儿,成天瞧着主子脸色。主子有了气,你是撒气筒;主子倒了霉,奴才跟着吃挂落儿。熬个十年八年,能全须全尾儿地出去,那就是八辈子积了大德!”
听了慈禧这一番话,说得吟儿心里非常感动,觉得她和老佛爷之间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原来她也有过跟自己同样的经历,想起刚才李莲英逼自己替他演苦肉计的事,越想越觉得是李总管自个儿的意思,跟老佛爷没丝毫关系。她咽了口唾沫,庆幸自己没上李莲英的当,并认定老佛爷跟皇上,珍主子之间的关系所以搞得很紧张,就是因为像李莲英这种人从中挑拨的缘故,要不一家人为什么要闹得不开心。
李莲英越听越觉得慈禧说得离谱。他记得慈禧是作为咸丰皇上的妃子选入宫中的。只不过她地位非常低,是宫妃中最下一等的“答应”或“常在”一类的。这些人往往在宫中一呆好几年也见不上皇上一面,有的甚至一辈于也见不上,而且她们不像宫女,永远不能放出宫外。这些人平时守活寡,皇上死了一辈子守牌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比宫女的命运还要惨。但有一条,这些人地位再低,那也不同于宫女,家里人在外头也敢炫耀跟皇家攀了亲。他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跟吟儿提起这段经历,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自己也曾经当过宫女,那不是自己存心不给自己面子?他急得不行,一会儿挠耳,一会儿咳嗽,想着法子提醒老佛爷,别在奴才面前说这些没趣的往事。
慈禧看出李莲英意思,索性将他支走,让他去大戏台那边看看,打听一下小叫天什么时候登台,她得提前准备赶过去,李莲英见老佛爷只字不提吟儿演苦肉计的事儿,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无奈地走了。
他一走,屋里只剩下慈禧与吟儿,老太后说得更来劲儿,根本不当她是个奴才,好像当她是知心朋友,说起多年前很少有人知道的一段事。原来慈禧当年也爱踢毽儿,踢的花样不比吟儿少,一口气也能踢三百多下。正是靠着踢毽子,她才得到咸丰皇上的恩宠。说到这些往事,慈禧沉浸在少女般的喜悦中。
“谁想到哇,那回踢疯了,没瞧见身后头有人,一个毽儿踢飞了,正好落到那人脸上,你猜,那个人是谁?”慈禧从来没跟人提起这件事,连最心腹的李莲英也没说。
“不知道。”吟儿摇摇头,心里止不住的好奇。
“你猜出来了,可不敢说。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皇!”
“先皇?”吟儿惊讶地问。
“在场的人全吓坏了,都以为我死定了。结果呢,我正中头彩,一脚取富贵,偏偏就让先皇爷看中了。真是一只鸡毛毽儿,万里锦江山哪!”
吟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慈禧。这会儿,她已经下意识地忘了坐在对面榻椅上的慈禧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忘了她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对方的述说充满少女温柔的情怀,令她觉得眼前的女人和自己一样,是个肉骨凡胎的女儿身,人间喜怒哀乐,别人有的,她也一样有。
“不承想四十年后,又出来个好毽子。可惜呀可惜,你只踢中了太后,没踢中皇上!”慈禧高兴地逗着吟儿。
“老佛爷,奴才可没有那个意思啊!”对方一句话,一下子将吟儿拖回到严峻的现实。
“有那个意思,你还活得到今儿吗?哎,再替我捶捶腿吧!”慈禧收了脸上的笑容,索性从椅背上滑下身体,平躺在榻椅上。
吟儿赶紧替她捶腿。慈禧连声说舒服,刚想闭眼,李莲英匆匆走进,说小叫天下一场就要登台了,慈禧一听,顿时从椅子上坐起,让人准备软轿,说她要赶去那边看戏。李莲英向门外传了话,将慈禧搀扶起来,一边惦着她跟吟儿的事。他小声问:“老佛爷,那事儿说了?”慈禧故意大声回答:“我没事儿啦。”吟儿在心里冷笑,觉得李莲英没骗到她。李莲英愕然,站在那儿半天不说话,要不是慈禧催他去看戏,他不知会在这儿站多久。
从颐和园回到宫中,珍主子去养心殿与皇上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早早回来了。据说皇上忙得不行,今晚上要在宫中召见康有为等人,珍主子只得在景仁宫一个人睡了。一般情况珍主子上养心殿过夜,偶尔皇上来这儿。要是皇上来了,值班的只能在门外坐夜了。吟儿睁着两眼,瞅着纱灯上的夜罩发愣。在这一片昏暗中,脑子显得特别好,平时理不清的事想不明的理,能突然开悟,但对前几天老佛爷跟她说的那些事,她至今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睡着了?”珍妃跟光绪在一起习惯了,一个人睡觉反倒觉得别扭,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她想让吟儿陪她说说话,却不见她答应,疑惑地抬起头:“吟儿!…
“我醒着呐!”吟儿从沉思中惊醒,猛然挺直身体回答。
“想什么呐?”
“珍主子,没想什么。”
“今儿怎么呐,怎么也睡不着呢。”
“我给您捶捶腿?”吟儿双手撑起上身。
“不用。你陪我坐会儿吧。”珍妃指着床边用来放鞋的地蹬。吟儿在红木做的地蹬上坐下,不知该说什么,等着珍主子起头。
“你说,老佛爷那天叫我干什么去了?”
“听戏呀。”吟儿不假思索地说。
“光是听戏吗?”珍妃疑惑地摇摇头,像问自己,又像问吟儿。她见对方不说话,沉吟片刻,继续说道,“照理说,老佛爷该问我皇上的事儿,可她怎么就是一个字也不提呢?”
“也许老佛爷都知道了。”吟儿说。
“是啊,有人早告诉她了。”珍妃若有所指地说。对那天慈禧不让吟儿跟自己去大戏台看戏,将她留在仁寿殿的事非常纳闷,加上有人报告说吟儿与慈禧身边的小太监王回回常有来往,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更令她疑惑了。原先听说吟儿与小回回的事,她并不以为然。她觉得吟儿人不刁滑,也不像平儿拼命想往上爬,加上自己救了她一条命,她不感恩戴德,也绝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但经过前天颐和园的事,珍妃不再像从前那样敢替吟儿打包票了,回来之后,她将这个情况告诉了光绪。光绪劝她以大局为重,表面上装糊涂,暗中再私下打探,先不要打草惊蛇,珍妃是个急性子,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住追问起吟儿本人来。
“珍主子!”吟儿听出对方话音,慌忙分辩说,“该说不该说的,奴婢可什么也没说过!”
“真没有?”
“我敢对着殿神立誓!”
“那前些日子小回回找你干什么?”
“小回回?……”吟儿心里一震,没想她与小回回见面的情况也让她知道了。
“就是作秀宫那个小太监!”珍妃两眼盯着吟儿,“说,他找你究竟为什么事?”
“他,他找我,没什么事儿……”
“你敢骗我?”珍妃紧逼对方,不让她喘气。
“对了,主子不是替我拍了洋画片,我托他带给家里人看,再没别的了!”吟儿提起珍妃替她拍的相片。
“吟儿!”珍妃突然从床上坐起,沉下脸冷笑,“你以为我好欺负?景仁宫没棍子,皇上那儿可有。”
“珍主子!”吟儿扑通跪在床前,心里有说不出的惶恐。怎么当主子的全一个样儿,说变脸就变脸。珍主子一向待人和气,从没见她跟下人耍脾气,没想她变了脸也挺吓人的。她趴在地下,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心想李总管那样逼她,她都不答应替他暗中做事,可这头却怀疑自己跟那边搞名堂。她咬着牙,恨不能扒开胸口,挖出心来让对方看,“奴才敢发誓,绝没有半点对不起您,否则打雷劈死我,让我明天见不着出太阳!”
“我问你小回回,除了送相片,他还跟你说了什么?”珍妃不理会她说别的事,盯着小回回的事问。
一想到小回回跟她提过荣庆,难道这事儿珍主子也知道了。要说有什么瞒着她,就是这件事。为了荣庆,那就是打死她,她也不能说的。吟儿想到这儿心里非常痛苦,心想这个冤家为什么早不进晚不进宫,偏偏不久前进了宫,又偏偏让小回回碰上了,这都是命。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
“珍主子您别问了,我不能说!”
“吟儿,这不是我问你,是大清国问你。”珍主子顿时觉得问题严重,从床边站起,厉声喝道。
“珍主子,”吟儿趴在床前,连连磕头,“您打死我我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