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不念,我让别人念。”慈禧看一眼站在一边的人群,那都是李莲英刚刚叫来的景仁宫的奴才。她一眼看见吟儿,指着她,让她念给大伙几听听。
“奴婢给老佛爷磕头!”一见慈禧点了自己名,吟儿吓得当场跪下。
“快念出声来。”李莲英从光绪手中取过纸片片,递到吟儿手中,示意她赶快念。
“荣华似浮云,庆幸洁吾身,思卿常入梦,君子泪沾巾。”吟儿念着这首荣庆给自己写的诗,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明明是荣庆写的,偷偷让小回回捎给自己,不慎丢了,老佛爷为什么偏要安到皇上和珍主子头上?她差一点想说这不是皇上写的,是荣庆写给自己的,但一想到她说出的后果,舌头僵在那儿再也转不动了。
“皇位你都当浮云了,你好大方啊!”慈禧认定这是光绪写给珍妃的。因为慈禧总批评光绪不该专宠珍妃,所以光绪才写了这玩意儿,以表达他对自己的不满、,所以当时有人将这首诗抄下送到颐和园,说皇上要查这首诗的出处,慈禧便认为光绪欲盖弥彰。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了这首诗,故意放出风来,后来果不其然,追了一阵子再没声息了。
光绪了解慈禧脾气,她认定的事,任你说破了嘴也没用。这事儿犯在自己身上,不过是发泄心中不满,要是套在吟儿与荣庆身上,犯下祖宗大法,他们那两条小命就玩完了。
“李莲英!你站在这儿发什么傻,还不给我拖出去用刑?”慈禧见光绪不吭声,指着珍妃对李莲英说。
“等等!千万别动刑。”光绪大声叫着。
“你还想说什么?”
“儿臣错了,儿臣有罪,我宁可不当皇帝,只求您能饶了珍儿。”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等光绪说完,慈禧突然放声大笑。
门外院子里,太监们搬来了大春凳,这是皇妃专用的刑凳。几名太监七手八脚将珍妃按在条凳上,掀起她的裙袍,当下一五一十地打下。慈禧将众人赶出书房,让他们亲眼看看珍妃的下场,向所有人召示凡与她作对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东书房里除了光绪与慈禧,再就是吟儿,她站在书桌边磨墨,慈禧要借光绪之手,写下几道圣旨。听见院子里打杆儿的声音,吟儿心里说不出的后悔,认为是她害了皇上和珍主子,当然,她做梦也没想到,一家人,翻了脸也都六亲不认,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天真了。
“皇爸爸!您饶了珍儿吧,真的不怨她。”听着院里的传来太监用刑的吆喝声,光绪忍不住又向慈禧求饶。
“怨谁?”
“千错万错,都是儿臣。”
“你知道了?”
“儿臣知罪。随皇爸爸发落。”
慈禧思忖了一会儿,当即让光绪写几道圣旨。头一道圣旨,废止朝廷上一切新政,立即抓捕谭嗣同、康有为等人,同时恳请皇太后重新训政。所谓训政,就是让慈禧再一次出来垂帘听政。
吟儿瞅着脸色铁青的光绪,见他双手哆嗦着,按慈禧意思写好了几道圣旨,并盖上他随身所带的玉玺。看得出,光绪之所以处处顺着慈禧意思,因为他仍然对她抱一丝希望,希望慈禧能对珍主子从轻发落。这时,吟儿才发现光绪对珍主子爱得非常深,也非常执着,为了她,光绪在所不惜。
慈禧看了光绪最后写好的圣旨,突然轻轻一笑,对光绪说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谁再提垂帘听政,谁就是奸臣,今儿这个奸臣就派给你当了。”
将光绪和珍妃分别押走后,慈禧在李莲英的陪同下,亲自召见了珍妃手下的奴才们。
如果说慈禧带大队人马亲自到养心殿,夺了光绪的权,是政治的需要,那么她赶到景仁宫,巡视一下珍妃这个小贱人的住处,召见景仁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则是一种心理上的需要。她恨这个女人,远远超过她对光绪的恨,她认定如果没有这个小妖媚子,她绝不会跟光绪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慈禧来说,在这儿她更能找到某种说不出的满足。当她巡视这座曾为珍妃所拥有的宫殿,眼望着大殿台阶下几十名太监和宫女,想到此刻关在空房中浑身伤痕累累的珍妃,她终于咽下了一口恶气。
李莲英在景仁宫大殿正门外的丹墀上临时放了一把椅子,慈禧坐在椅子里,指着台阶下的人群,明知故问地问李莲英:“这都是谁们哪?”
“回老佛爷话,都是景仁宫的那伙子。”李莲英慌忙回答。
“噢,这不是吟儿吗?”慈禧其实早就看见她站在人群中。
“奴才叩见老佛爷,给老佛爷请万安!”吟儿从人群中走出,在台阶下磕了头。
“起来吧。”慈禧挥挥衣袖。小回回站在慈禧身后,向吟儿递了个眼色,那意思让她安心。
吟儿浑身哆嗦地从地上爬起,心里有说不出的慌乱。小回回的眼神非但没令她安心,反令她心里像一锅滚开的油,翻腾得更利害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她本以为自己让小回回捎个信,不过是提醒老佛爷,担心她的安危而已。没想到老佛爷一阵风似的杀回来了,皇上和珍主子却因此遭了难。
毕竟在珍主子和老佛爷之间,她想帮帮老佛爷,但并不想害谁。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那么回事。现在不但皇上和珍主子被抓,听说还有好多人牵连进去,有的要杀头,有的要坐牢。想到这儿,她最担心的便是荣庆。他是皇上贴身侍卫,据说这次他牵连得很深,老佛爷肯定不会放过他。皇上和珍主子都知道她和荣庆之间的关系,皇上还答应事成后替他们主婚,皇上和珍妃会不会向老佛爷说出其中的要害,让老佛爷知道了底细,她也躲不过这个生死关啊!
“朝里的事儿呢,刚消停了,还得给你们操心,你们珍主子不能再住景仁宫了,我给她找了个好地儿。北三所,说白了就是冷宫,让她一个人儿好好琢磨琢磨个三十五十年的,只要她有那么长的命。”慈禧坐在那儿,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她像往常一样,即便非常恼火的事,说起来仍然不急不慢,像拉家常似的。但丹墀下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屏住声息,不敢出一点声音。他们都已亲眼见了主子的命运,现在该轮到他们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珍贵人呢,冷宫里呆着孤孤单单,也不能没个人就伴儿是不是?你们都是她的老搭档了。一客不烦二主,谁乐意陪着她去呀?”慈禧继续说着,说到最后,突然冒出一句,众人一听,全都不敢答话,一个个就地跪下。
“乐意就说乐意,不乐意就说不乐意,用不着豆儿干饭——闷着!”
人群中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说话。其中一个胆大的宫女说她不愿意去,并表示她宁可给老佛爷粗使唤,也不愿意陪着珍主子。“别人哪?”慈禧又问别人。其他人也都哼哼叽叽,你推我我推你,虽没明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没人肯去北三所伺候珍妃。
“说呀!不说我可点谁算谁了!”李莲英发话了。被他这样一逼,在场的太监和宫女们才纷纷表示不愿去。
“瞧瞧,让当主子的多寒心呀,珍贵人她千对不起我万对不起我,那是我们家里头的事儿。她可没对不起你们呀。一个个真是白疼了你们。”要是人人都争着要去伺候珍妃,慈禧准会大发雷霆。相反,眼下没人肯出头干这个苦差,她反倒故意替珍妃抱不平。不过这会儿,场地上没人相信她是真的替珍妃打抱不平,他们一个个头也不抬地趴在地上,万一目光与慈禧对上,让她点了名就不好办了。
“看来真没有哇?”慈禧回头看一眼李莲英,语气中透着惋惜。其实李莲英知道,这正是慈禧最希望看到的一种结果,说明她不仅占理,同时也得了人心,这不,珍主子身边十几号宫女,竟然没一个人肯跟她去的。为了讨慈禧欢心,李莲英明知没人肯去,故意大声追问,有没有人肯随珍主子去北三所。
“奴才愿意。”突然人群中发出一个尖细的声音。众人一愣,全将眼光投向跪在前排的吟儿。小回回急得直向她使眼色,想制止她,已经来不及了。“你说什么?”慈禧心头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老佛爷话,奴才愿意陪着珍主子。”按平常人家,婆媳之间和呣子间总难免为一些事争强斗气,吟儿万万没想到宫里情况却大不一样,一斗气便斗出现在这个局面,动上了真刀真枪,甚至惹上杀身之祸。这会儿她才真正觉得对不住珍妃,珍主子毕竟对她有过救命之情,事实上,这里头的情况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这是慈禧精心策划的阴谋,决不取决于她一句话,但对她来说,她想不了这么多,心里懊悔不已,眼瞅着皇上被抓,珍主子将被关进北三所,后悔也没用了。所以在没人肯去北三所伺候珍主子的情况下,她鼓起勇气说她愿意,这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赎罪行为。
“你真乐意呀?”慈禧打量着这位关键时刻给自己递过信的宫女,不知吟儿心里怎么想的,竟自告奋勇提出去北三所伺候那个小狐媚子。
吟儿趴在地上,面对慈禧点点头。
“吟儿,你们主子打入冷宫,永远没有出头日子,你可要想好了,别错打了主意。”慈禧念及吟儿对自己的忠心,忍不住提醒她。
“老佛爷!也许这是奴婢的命,想躲也躲不过……”吟儿趴在地上,嗑嗑巴巴地说。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荣庆能逃得远远的,不被他们抓住,这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慈禧盯着吟儿,心里很不高兴,本想教训对方:你是不是可怜你们珍主子,那大可不必,她自作自受。话到嘴边,慈禧又忍住,心想吟儿是个当奴才的,犯不着跟她说那么多。她有这种勇气,肯当着众人面表示愿意去陪珍妃,这已经难为她一片孝心了。
“好吧,你起来。”慈禧挥挥衣袖,让吟儿起来,从台阶下走上丹墀,然后又问其他人,“还有跟她搭伴儿的吗?”
慈禧一连问了两遍,见没人答应,淡淡一笑从椅子上站起,在小回回等人的簇拥下,领着吟儿一路下了丹墀,离开景仁宫。
慈禧一走,李莲英立即拍响巴掌。只听得一片喧啸声,早已埋伏好的掌刑太监们,一个个手执木棍冲进大院。“老佛爷口谕,凡景仁宫的太监、宫女一律抓进空房,收押待审。”李莲英话音刚落,掌刑太监们一拥而上,见人就抓。太监、宫女们这才回过神,从地上爬起,一个个捆着双手,被带走了……
若不是元六乘乱放了荣庆,他将和谭嗣同一样成了大牢中的囚徒。
那天后半夜,他一直死守着宫门,直到天亮,皇上突然传令打开宫门,包围在门外的护军像潮水般涌进,点名要抓荣庆。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他趁着天色没大亮,加上路熟,一路摸到了西铁门,刚走到宫墙与城墙之间的雨道上,迎头撞上元六领着几名禁军走来。
禁军们不由分说,将荣庆抓住。幸好元六认出他,将他带到一边,慌乱中替他换了一顶帽子,给他一条白毛巾,扎在右胳膊上,这是左键锐营的暗号。元六一路将他送出了神武门,临分手前,元六告诉荣庆,说他现在是朝廷重要通缉犯,让他务必想办法逃出城外,跑得越远越好。
荣庆跑到城门边,天色已经大亮,多远便看见城门边站满了士兵,进进出出查得很严。他偷偷走过,挤在人群中一看,见墙头贴着谭嗣同等人的画像,虽说没见到自己画像,但上头却有他名字。他慌忙从人群中溜开,转身向城里走去。
荣庆不敢回家,在一座小土地庙里躲了一整天,企图趁晚上混出去。他跑到朝阳门一看,发现那儿晚上比白天查得更严,东西南北所有的城门都严加防范,显然目前要想混出去几乎不可能,他决定找个地方先躲一阵子,等过了这个风头再想办法。想来想去,家是不能回的,舅老爷家自然也不能去,城里一些亲戚家肯定是禁军重点搜查对象,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去该哪儿。
荣庆在大街上走着,没走多远,便发现有个人跟着他。他故意放慢脚步,在一家杂货店前停下,跟店主讨价还价,只见那人也停下,在一个卖糖饼的挑子前晃悠着。他买了一些红枣,加快步伐向前走去。跟踪他的人也加快步子,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肯定是个盯捎的,荣庆想到这儿,突然钻进一条胡同,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迅速奔跑着,穿过七八条胡同,最后总算甩掉了跟踪的“尾巴”。
当他跑进一条静僻的胡同,这才发现到了吟儿家附近,胡同里没有人,四下静得出奇,他站在那儿,听了好一阵子,当他确信已经甩掉了跟踪他的尾巴时,悄悄拐了个弯,来到吟儿家门口。他犹豫半天,终于举手敲着黑漆大门,开门的是吟儿的嫂子。他怕有人发现他,没来得及跟对方打招呼,一头闯了进去。
“哎哎,你找谁呀?别愣往里闯呀!”刘氏没认出荣庆,伸手拦住他。
“嫂子!是我。”荣庆随手关上大门,身体靠在大门上直喘。
“荣少爷!”吟儿嫂子认出对方,心里一惊,因为京城里出了大事,听福贵说荣庆也牵连进去了,“你快出去,这儿藏不住!”
“嫂子,你听我说……”
“你什么也甭说,反正这儿不是您呆的地儿!”
两人正说话,吟儿母亲曹氏听见前门有动静,从堂屋跑出,一见荣庆顿时愣住,走过来叫住他:“庆儿!”
“伯母!”荣庆像遇到救星似的,慌忙向老人走过去。
“妈!”刘氏急了,连忙扯着曹氏衣袖,“他犯了十恶大罪,朝廷正抓他呢!”
“荣儿,你到底犯了什么罪?”曹氏眯着一双老眼,低声问道。
“妈!告示糊满街了,说他跟谭嗣同,康有力都是一党,要谋害皇上!”嫂子不等荣庆开口,抢着告诉曹氏。
“我没害皇上,我是护着皇上的!”荣庆急忙分辩。
“那告示上明明写着奉皇上的圣旨抓你的。”嫂子拦住他的话头。
荣庆耐心地告诉嫂子和曹氏,说皇上已经让太后他们关起来了,有圣旨也是假的。嫂子不理他这个茬,硬是将他往门外推:“你跟九城兵马司说去,跟九门提督说去,跟我们说不着!快,快走吧!”
“她嫂子,你这不是把他往刀口上送吗?庆儿别走!”曹氏看不过去,叫住儿媳妇。
“妈呀,告示上可说了,谁敢窝藏,满门抄斩哪!他穿上黄马褂儿,咱们没沾过一丝丝光,如今倒跟着他吃挂落儿,咱们冤不冤哪?”福贵老婆急了,蹿到婆婆面前扯着老人衣袖叫着,曹氏愣愣地瞪着荣庆,怎么也不相信他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荣庆听出福贵老婆话里话外的意思,吟儿嫂子心里记恨他们家退婚的事,加上外面传他与瑞王家的小格格订了亲,所以要撵他走,他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慈禧钦点要犯,人家留你是情分,不留你是本分,既然这样,还不如赶紧离开,免得为难他们家。
“伯母!我走了,下辈子再孝敬您啦。”荣庆当下给曹氏磕了头,随即起身要走。
“不许走,就在我这儿呆着。”曹氏虽说对荣庆家退婚的事非常不满,但她知道这不是荣庆的主意。这会儿他落难了,总不能瞅着他往火坑里跳。她不理儿媳妇的劝阻,上前拉着荣庆衣袖说:“我不信我姑爷会是乱党,节骨眼儿上不拉一把,要亲戚有个屁用?”
“妈,他算哪门子亲戚呀?”刘氏心想他已经与瑞王府订了亲,要说姑爷这档干事,他应该是瑞工家的姑爷才对。这不,瑞王家有权有势,他不往人家跑,偏上她们这儿来,要不是怕婆婆伤心,她早就想指着荣庆鼻子将他臭骂一通。
“我不管那些,反正在我心眼儿里,他就是我们家的姑爷。你要害怕,先找个地儿躲躲。官兵不来我们算捡着了。官兵来了我是窝主,滚钉板、骑木驴全我老婆子顶着,没有你的事儿!”曹氏没见荣庆时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这会儿见了,特别他遇上大难,她心又软了。
“妈!我不能连累您跟嫂子,我得走。麻烦嫂子替我找件衣裳,让我换下这身儿皮,就齐了。”荣庆被吟儿母亲一番话说得非常感动,想起自己处境,想到吟儿身在宫中,万一宫中知道他与吟儿的关系,肯定会派兵来这儿找他的。所以即使她们留他,他也不能留在这儿。
“要走也得在这儿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曹氏瞅着疲惫不堪的荣庆,心想他肯定连饭也顾不上吃,于是她毅然领着荣庆进了堂屋。刘氏进房找出丈夫衣服让他换上,曹氏当下进厨房下了一碗汤面,让他吃了好上路。
荣庆吃了汤面,准备离开。曹氏拖着他不让他走,想跟他多说一会儿话。没想这会儿,大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大兵的吆喝声。“不好了,一定是大兵来了。”荣庆一听那声音便觉得不对。吟儿嫂子吓坏了,瞅着曹氏不知该怎么办。曹氏思索了一会儿,趴在儿媳耳边低声吩咐了一通,然后让她去开门,自己则领着荣庆走进她的睡房。
大门拍得山响。嫂子匆匆开了门,士兵们一拥而入。
“你们干什么?”嫂子拦住大兵问。
为首的一个营官问刘氏,有人进来没有?刘氏说没有。士兵们纷纷等着营官发话,营宫一挥手:“搜!”
“长官!屋里有病人,经不住吓唬!”刘氏连忙赶在士兵前头跑进堂屋,在曹氏的卧室门前拖住营官,说屋里有重病人。士兵们愣住。营官犹豫片刻,挑起门帘,看见曹氏额头上扎着毛巾,两眼紧闭着靠在炕头的被子上,一位身穿长袍马褂的医生,正坐在炕边给她把脉,背对着门口。
“大夫,病人的情况怎么样?……”刘氏凑上前,故意当着上兵们的面问病情。装作医生的荣庆尽管心里紧张得不行,表面上却轻轻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刘氏作出一副担心的样子,跟大兵们说昨天请了个大夫,大夫已经不敢下药了,还说这病要传染。
一听病人得的是传染病,士兵们挤在门边,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上前一步。营官犹豫片刻,挥挥手领着众士兵退出曹氏的睡房,在屋前屋后搜了一遍,这才匆匆领着众人离开了吟儿的家。
刘氏送走大兵,随手关上大门,好不容易走回堂屋,两腿一软,就势坐在堂屋的门槛上。
“走了?”曹氏慌忙从里屋走出,问儿媳妇。
“吓得我腿都软了。”刘氏点点头。
荣庆见外面没有动静,从曹氏的睡房里缓缓走出。望着这间破旧的堂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吟儿哥哥赌性不改,家里的田产被他卖光了,佣人全辞退了,连他们住的地方也都抵了赌债。院子里横着砌了一道墙,只剩下堂屋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作为栖身之地,其他的屋子全部换了主人。瞅着这座破落的家,想起吟儿和自己的遭遇,荣庆忍不住眼窝湿了。心想要是皇上不让老佛爷整下台,自己娶了吟儿,怎么也得出钱将他们这个家重新赎回来。
曹氏见荣庆走出,忍不住问起宫中的女儿。荣庆犹豫半天,终于说了他与吟儿在宫中的情况。特别提到皇上本要替他俩指婚的事,现在皇上自己也保不住了,他俩的事自然也没可能了。
曹氏一边听一边掉眼泪,心想女儿和他怎么就这么命苦,每每好事到了眼前,又突然生出事来,而且一次比一次闹得凶险。兴许这都是命!
刘氏没想到荣庆如此实心眼,放着王爷家的小公主不娶,一心要娶吟儿,看来自己错怪了他,如今这样的男人实在太少了。刘氏在心里思忖,觉得吟儿再苦也比自己强,就冲她摊上荣庆这样的好男人这一条,抵得上一百条。将人比人,一想起自己男人,她心里顿时涌出一汪苦水。福贵除了骰子,鸦片和酒缸,这世上再不认识其他任何东西,包括她这个老婆和去年病死的儿子在内。刘氏先是在一旁陪婆婆掉眼泪,哭着哭着,越哭越伤心,想到自己的痛处,竟忍不住呜呜地放声大哭。
福贵拍了半天门,刘氏才匆匆忙忙开了门。一见到妻子,他便冲着她叫开了,说今儿个出门儿,他算没挑好日子!一路上让大兵搜了八回。回来敲了半天门,她才来开门,问她究竟在磨蹭什么。
“别嚷嚷!”因为荣庆还没走,刘氏担心他吵吵嚷嚷引起外人怀疑。
“来贵客了?”福贵好奇地瞅着老婆,觉着她神色不同寻常。
“没人!”刘氏关了院门,大步向堂屋走去。
福贵疑虑重重,大步走到堂屋前,推开房门四下看了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他走进东厢房,一眼看见炕头的衣箱大开着,顿时觉得不对头。连忙问刘氏,家里究竟来了什么人?
“跟你说了没人。”刘氏不耐烦地瞪丈夫一眼。
“我看像有人。”福贵四处转了一下,向专门堆放杂物的小套屋走去,刘氏拦住他。
“你别进去!”
“你藏着野汉子呢?”福贵推开妻子,一头闯进小套屋。
荣庆正裹着被子躺在里屋的墙角边。原来荣庆要走,曹氏死活不让他走,一定要他在这儿好好歇一会儿,躲一两天再走,荣庆不肯,曹氏便让他等天黑了再走。“福大哥!”荣庆刚刚躺下不久,见吟儿哥哥走进,连忙从地上爬起。
“哈哈,知道准就是你!”福贵咧着大嘴,幸灾乐祸地说,“我的荣侍卫,荣大人,放着乾清门不去,躲到我这小庙里来了?”
“荣少爷是我做主留下来的,你可别犯三青子!”刘氏怕丈夫闹事,慌忙拖着婆婆来了。曹氏一进小套房,赶忙对儿子说。
“妈!看你说得。哪能呢?”福贵冲着母亲一笑,转脸对荣庆说,“哥儿们,到了我这破瓦寒窑,你就算到了地头儿了。好好在这儿眯着。说不定哪天皇上想起你来,又是平地一声雷,红的烫手啊!”
“借您的吉言,谁知道还有没有那天。”荣庆低着脑袋,神情沮丧地说。
“你也别满世界乱跑了,嘴上多个把门儿的!”曹氏看一眼不争气的儿子,觉得他这几句话倒说得像个样儿。她一心想让荣庆在这儿多呆几天,躲过这阵子风头。“那是那是。”福贵嘴上应付着母亲,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小算盘,对荣庆显得非常热情,“荣少爷!这回咱们得好好喝两盅了,给你压压惊啊!”
“我不饿。伯母已经让我吃了一大碗面条。”
“吃归吃,喝归喝。那是两回事儿。”福贵一边说一边向妻子笑笑,“上酒啊!”
“酒全在你肚子里哪,我上哪儿变去!”刘氏没好气地说,心想有三顿饭就不错了,哪来的酒。
“拿酒缸打去呀。”
“钱哪?”
“先赊着!”
“人家说了,旧帐没清,不赊给你了。”
“要不是当着荣庆,我先给你两个热嘴巴!他又不找你借钱,你哭什么穷啊?”
“别打酒,我真不喝酒。”荣庆见吟儿哥嫂为了他喝酒吵起来,连忙从中劝阻。
“你这是骂我!”福贵瞪一眼妻子,“你不去我去!”
“随便吃点儿得了,别去了!”曹氏叫住儿子,怕他去了那儿人家不肯赊他,他跟人家吵架。
“谁也别拦我!”福贵转脸跟荣庆打了个招呼,说让他见笑了,转身出了小套房。刘氏瞅着丈夫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疑惑,他什么时候为了要请别人喝酒这样上心过。想到这儿,她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追出来,一把拖住丈夫:“你到底憋的什么坏?”
“我有坏也不能往家掏啊,”福贵皮笑肉不笑地摊开两条细胳膊。
“一块儿过了这些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我可把话说在头里。防着咱妈跟你拼命!”刘氏看见丈夫那一脸赖样儿,更加确信自己猜的没错,福贵为了得到那笔赏银,不惜举报荣庆换那些黑心钱。
“你别把屎盆子扣我头上啊。荣庆这样儿的,搁哪儿也是死,干吗放着银子让别人捡了去?真的假的咱跟他是亲戚呀!”福贵的心思被妻子说中,并不以为然,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一下于就有二千两银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笔银子他不拿早晚让别人拿了,不拿白不拿。
“别人是别人,你可小心让人骂你了。说到底,他跟你妹妹有一段缘分!”刘氏劝着丈夫“扯蛋!他早扔下妹子跟别人订了亲。”福贵走到门边,边说边伸手要抽门栓,“你少管闲事,看住他就行!”
“不行,你别去!”刘氏死死拖住丈夫衣袖,劝他不要出卖荣庆。福贵根本听不进,一心想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到了手上,喝酒抽烟赌本部有了。看见妻子真不让他走,急得在妻子手上咬了一口。刘氏疼得不行,“哎哟”一声松开手。福贵趁机打开大门,一溜烟地跑了。
刘氏瞅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气得连连顿足。她无奈地站在那儿发呆,想到福贵为了赌什么也干得出,这才慌忙关了大门,一阵风似地跑回家。
“荣少爷,这儿呆不住了,你快跑!”刘氏一见荣庆便催他赶紧离开。
“这叫什么话。”曹氏瞪一服儿媳妇说,“我还没赶他呢,就轮上你了?庆儿,呆着你的!”
“妈呀,官兵说话就来了!”刘氏急了。
“官兵早来过了,不也没事儿吗?”
“这回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莫非是你报官?”
“妈!您听我的保准没错。”刘氏当荣庆的面,不好说丈夫干的勾当,一连声地对荣庆说,“荣少爷,咱们可耽误不起工夫了!嫂子决不能坑你呀!”
“是不是福贵他?……”曹氏顿时有所醒悟,追问刘氏。
“妈,您什么也甭问,先走人要紧!”为了不让福贵带大兵堵住去路,刘氏慌慌张张领着荣庆走到东墙恨,让他从那儿上了墙,从另一条胡同走了,荣庆走了没多久,福贵领着一路人马匆匆赶到,将他们家团团围住。
福贵叫开了门,巡城御史领着士兵们冲进来。二话不说将屋里屋外搜了个底朝天,结果什么也发现,巡城御史气得对福贵大叫,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光,说他存心耍他。巡城御史临走前又踢了福贵一脚:“抓不着荣庆,回头再来找你算账!”福贵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心里暗暗叫苦,认定是媳妇坏了他的好事,当刘氏走上前扶他时,他狠狠给了妻子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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