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我同自己说,总得有个计划,整整三十天难道就这样让它白过了不成,一年也总共得三百六十五天。
可惜此刻天气这么热,不是旅行的好季节,不然可以在近处走一走。
从来没去过东南亚,同事常说槟南有个沙滩很美,也许应当去见识见识。
坐在早餐桌子上,我显得非常无聊。
“早。”
“啊,早,你来了。”
敢情好,他不用采用交通工具,一下子飞越数千公里,来到我家,且不用拍门,直出直入,多么简单敏捷。
我随即想到,我们人类旅行,也应当这样一瞬间就可以到达,反正老板要的也不是我们的rou体,只要精神到办公室就可,免除舟车劳顿之苦。
那么在办公室里隔些现成的躯体,每天有人打扫,像打字机写字台一样,每间公司必备,谁用都不打紧,谁的脑电波控制这些躯体,就做什么样的工作。
多棒。
“乔硕人,你的想象力真丰富。”
“真的,我们花太多的时间在臭皮囊上,划不来,每天去上班,挤在车上就两个小时,这些时间应当省下来学习,或是生产。”
“你真是个工作狂。”
“没法子,习惯了,改不过来。”我耸耸肩。
他笑。
我想起来,“南星,今天是你第二天做记录,你还剩下一日。”
“我知道。”
“你老板一共给你多少天做这项实验?”
“你们的时间,约一个月。”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够?”我讶异。
“你们地球人研究一只蜂巢需时多久?”
我不理会他声音中的蔑视,“一百年还不够,有很多细节一辈子也得不到结果,你应当向你老板申请多些时间,要不就是他看不起你,派你来这个落后的星球,”我笑,“我相信别人一定得了好差使。”
“你这个女人……”他跳起来。
“你想令地球人自卑?仍需努力,哈哈哈哈,挑拨离间,无中生有,推倒油瓶不扶,隔岸观火,那真是我们全褂子的武艺,这样吧,咱们谁也不要看不起谁,好好地做朋友,如何?”
他怔住半响,出不了声。
我象打电话找人那样叫:“喂喂?”
“别的地球人,没有你这样调皮捣蛋。”
“我不喜欢你挑剔批评我们,”我说:“落后有落后的乐趣,咱们又不妨碍你们,你如果肯停止表演你的优越感,我也就不同你抬杠。”
“好好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电话铃又响。
会不会是谭世民?
我取过听筒。
“硕人?”
我马上认出是周志恒的声音,这次是真的开心。
“志恒,你也不来关心我一下,我要失业了。”
“小三小四说你差点没哭出来。”
“这倒没这么严重,你怎么安慰我?”
“你还需要我的安慰?”他冷冰冰的,“争着来讨好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志恒,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何必假装对我冷淡?我知道你的心是热的。”
“你真肉麻。”志恒说:“汗毛都给你说得紧起来。你什么年纪了?几时长大呢?”
“你替我担心?”
“我为什么替你担心?”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来?”
“是不是嫌我多事?”
“出来散散心如何?”我问他。
“没有空。”
“周志恒,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热天时,”他说:“到什么地方去?”
“周志恒!”
他笑,我恨得牙痒痒地。
“那还得等我下班再说。”他说:“我过一刻再给你电话。”
我吁一口气。
从来没见过比他更难捕捉的男人,滑不留手。条件也不是那么好,只不过孤傲的书生气实在够吸引,明知即使嫁给他还是要吃苦的,不过还是忍不住要同他来往。
“啧啧啧,矛盾。”南星又有意见。
你懂什么。
“为什么我不懂?你喜欢这小子,是不是?但又不甘心他没有成为你裙下不贰之臣。”
“好好好,算你什么都知道。”
“A君跟B君都不是你理想人眩”
“难道踏破金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大笑,“那个人不会是你吧?”
“喂!”
我收敛笑容:“不准批评我的男朋友。”
“什么都不准批评?”
“对,我的劣根性根深蒂固,绝不接受批判。”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调皮的成年人。”
“我受了刺激,举止有些反常,平日也还不至于这样。”
南星说:“在我们那里,生活非常沉闷,也没有人像你这么活泼可爱。”他言下有无限遗憾。
我又忍不住笑出来。
“你真爱笑。”
“我又不能哭。”我反驳。
他不回答。
“如你不嫌我们落后,你可以留下来。”我说。
“你心中对我一丝害怕也没有?”
“没有。”
“你相信我是外星人?”
“相信。”
“那为什么不怕?”
“大事避无可避,要怕也怕不来,要是南星人决定要侵略地球,我们不如顺其自然,我情愿对牢一只甲虫尖叫害怕。”
“你真的想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
我有一丝意外,“你打算告诉我?”
“今夜我告诉你。”
“你明知我今夜约了周至恒。”
他很坚持,“今夜,你推掉周至恒。”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知道我等这个约会已有一年,你这个奸人!”
他狡猾的说:“乔硕人,选择在你。”
“为什么这样卑鄙?”我问:“为什么?”
他咕咕的笑,“没有选择,不见高贵。”
“哼!”我说:“我管你从哪里来,我不感兴趣,我还是得去见周至恒。”
“我不相信,你言不对心。”
也只有他知道,“你太不公道,我怎么知道你的大本营是否精彩?”
“何必再加考虑,跟男朋友吃饭,天天都可以去,你不是时常有机会看到外心人的基地。”
“在什么地方,如果在荒山野岭,我才不去,治安太坏,单身女客有事没事,最好别往外跑。”
“你放心,在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地方。”
“那志恒会打电话来。”
“那你真要想想清楚了。”
“你不是好人,南星七号。”
“还不都是跟你学习。”
我气结。
我说:“我最恨别人威胁我,我想你大概还没有搞清楚我的脾性,太不幸了,南星客,我决定赴周至恒的约,因为我喜爱那个男人,对不起!”
“你!”
我瞪‘他’一眼。
“上天入地,我管你从什么地方来,”我不屑的说:“大不了火山,或是深水底,在小说中看过千百次,你那宝窟未必有小说中十分之一精彩。”
“你会后悔的。”他非常赌气。
“我后悔?打十二岁与父亲吵架,给父亲敲一顿板子之后我没有后悔过。一人做事一人当,学艺不精,从头来过,我会为这种小事后悔?我连眉头都没皱过!”
这是真话,我可以感觉到他为我的倔强震撼。
我扁扁嘴,“这算什么!你没有见过秦始皇的兵马俑?也因同样的意志力建造成功。一个月我们的时间就想为地球立论断,看来你们除了交通工具比较发达,偷听器设计精美,其余一概马马虎虎,谈也勿要谈。”
他不见了。
“喂……”
他没有回答我。
我说:“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动不动闹意气失踪,你只剩下一天半了!”
他还是不回答我。
周至恒下午没课,他通知我来接我出去。
见到他我还是高兴的。
他埋怨,“谁像鸟那么空闲,有事没事找人玩耍。”
“周,你不知道我推掉了多么重要的约会才见到你。”
“大不了是谭某约会。”他夷然。
“不是那个谭世民。”我说。
“幸好你说不是,拿他来同我比较,我吃不消。”
“人家听你这口气,会以为你吃醋。”
他笑,“我知道你要我去跟谭氏拼个你死我活。”
我不响。
“女孩子都像一个师傅交落山的,都惟恐天下不乱。”
我想到南星客,他的基地到底在哪里?推掉他的约会,不知他是否真的生气,看样子他要冷我一冷,也许适才我对他是过火了,心中不禁闪过一丝悔念。
我老是学不会温柔之道,唉!
“……硕人,你在想什么?魂不守舍?”
“没有什么。”
“丢了工作大不了找一份,明天开始买份南华早报看看。你这个人,说你大安主义,一下子又满怀心事起来。”他也有点不安,“出来了就高高兴兴的玩。”
我唯唯诺诺,“是。”
“真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至恒,假如有一个人,他真的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会作何反应?”
“那好呀,天涯何处觅知音。”
“不,是真的你心中每一件事他都可以知道。”
至恒一呆,“太了解也不好。”
“我的意思是,那个人有异能可以知道你心中每件事。”
至恒倒抽一口冷气,“那我逃还来不及,那太可怕了。”
我觉得也是。幸亏南星客还有一天半就要告别回老家去。
“硕人,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至恒笑。
但心中又依依不舍,因为南星客断然不会泄露我心中的秘密,能得一知己无所不谈,夫复何求。
至恒说:“硕人,你今天真的心事重重。”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看展览,听音乐吃顿饭。”
我有点失望,这么乏味?
以前会觉得志恒懂得生活情趣,现在忽然认为他生活圈子异常狭窄,又自我中心。
正如谭世民宠坏了我,我跟着宠坏了至恒。说不定多出去几趟,世民也会觉得我无聊。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至恒问:“你这么一整晚都是呆呆的?”
“我……呆?”我睁大眼睛。
“而且精神恍惚,在想什么?”
坦白地说,我在想念南星,他的本家,到底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仪器设备,是什么形状?他有没有同伴?
唉,真的不应同他斗,我对他太有兴趣,是斗不赢的。
“乔,你像灵魂出了壳似的。”
“什么……?”我抬起头。
至恒为之气结,“你这个人,我给你气死!是不是推掉了谭世民,现在心有不甘?”
“谭世民?”我茫然。
至恒怒说:“看看,白痴女一样。”
“送我回去吧,至恒,我今天不大舒服。”
“我不相信,你有什么心事,非得说我听不可。”
我奇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的心事又兴趣,你不是一向对我的需要漠不关心吗?”
他不出声。
以往至恒最喜欢说的话包括了“女人还不是希望男人娶她们,老是结婚结婚结婚,女人都是有潜质的女结婚员”之类的侮辱性见解。
不知恁地,以前我努力的包涵着他,并且小心翼翼摆脱小女人形象来讨好他,在他面前,完全平等,出钱出力,乖的像个灰孙子。
今日我发现,周至恒是个贱人,对他好,一点用处都没有,在那个过程中,我成了他呼之即来的汝奴。
女人还是像女人的好,维持小器本色有啥不对?
不要为什么人改变什么,尤其是我并不想同他结婚。
我说:“送我回去吧。”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要到啥地方去白相?别装出一副闷样好不好?给别的女人知道了,我二十年道行毁于一旦,我受不了。”
“请送我回家。”
他也光了火,不再耍嘴皮子,“呼”一声开出车子,就送我回家,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三年来我都视周至恒的约会为最佳娱乐,甚至在适才未出门之前,还这样以为着,但一刹那我自魔咒中解脱出来,我自由了。
在家里我夹好三文治往嘴里送。
在南星于他之间我竟会选了他,如今铸成大错。
“算了。”
算了?哼,南星又不知几时再出现呢。
“我一直在这里。”
鸡蛋三文治在我喉咙里险些呛祝
南星!我大喜过望。
“玩得不痛快?”
“少讽刺我了,南星,我出去兜个圈子就回来了。”
“周至恒比谭世民更差,这种人一点诚意都没有,就会占女人便宜。”他酸溜溜的说。
我笑,“我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原地,也没损失什么,别替我担心。”
“自尊,你损失自尊。”
我静下来,过一会儿说:“我有时候会觉得寂寞,市面上没有什么好的男人,周至恒他私生活还算检点,我总共也不过他这么一个朋友,也无所谓什么自尊。”
“像你这样活泼开朗的人也会觉得寂寞?”
“南星,有你就不觉得寂寞,”我忽然冲动兼夹诚恳的说:“你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他啼笑皆非,“我听说过,你们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狗。”
“狗是很好的。”我不会在他面前说狗的坏话。
“我像狗吗?”他微愠。
“你是你,但我不会轻视狗只提供的温情。”我说。
“比人好?狗至少不会出卖你?”
我笑。“很多人这样埋怨,但不是我,狗是狗,人世人,南星,你是你。我再生人的气,也不会把他们比狗,这对自身也不公平,况且狗只这么可爱……所以人类的嘴巴……南星,请勿多心误会。”
“你们找朋友真的如此困难?”
“嗯,相信是宇宙性的难题。你们是不是群居动物?你们有没有社会?你有上司,那么说来,你们也有组织,换句话说,亦有人事,如此看来,也应有人类的烦恼,是不是?”
他默认。
“你有朋友吗?”
“不多。”他说:“我们交朋友更加困难,我们有思想探测跟踪仪,连你七年前的思维都可以追查出来。”
我拍手叫好。
“所以地球好得多。”
“因为在地球上,你能测人,人能测你。人同此心,都自私自利。”我尖锐的指出他观点。
他沉默一会儿,“但我们是朋友?”
“是的,朋友。”
他吁出一口气。
“我是否可以去看看你的‘家’?”
他不出声。
“怎么样?”我提高了声音。
“硕人。”
“说呀,别吞吞吐吐。”
“硕人……我没有家。”
我跳得八丈高,“你说什么?”我声线转入高音,“没有家?没有武士复仇式的飞机?没有卫斯理形容的传递灵魂仪器?你说什么?”
“我只是一束游离电波,四海为家,何需飞碟及仪器帮助?”
我呆住了。
仍不能接受事实,“没有家,我不相信,没有生物这么潇洒。上帝还住伊甸园,我知道你瞒着我,这是必然的事,你要老实。”
“在地球上,我没有家。”
“在南星上呢?”
“你去不到那里。”
“我仍不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硕人,”他的声音忽然悲哀起来:“不要逼我。”
我忽然体谅到他的处境,“对不起,南星七号,你有权保留隐私。”
他如释重负。
我吃完三文治,享受一大盘冰激淋。
接着开了电视看长篇武侠剧。
南星说:“我发觉你精神最集中的时候,是在看电视的时候。”他揶揄我。
我仍不忘旧帐:“既然没有家,为什么骗我说有家?”
“我不想你同周至恒出去。”
“嘿!”我不敢相信,“罢唷,什么超级生物,同我们人类一模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都不敢相信你来收集些什么资料,这里根本没有新鲜的事,你照一照镜子就可以知道我们的心态。”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懊恼的说:“来到地球后,沾染了习气……”
我颔首,“果然怪起社会来了。”
“硕人!”
“你令我失望,一点异能都没有。”
“不可以这样说。”
“那为什么不带我到南星上去瞄一瞄!”
“因为你的臭皮囊难以携带。”
我说:“南星,咱们别吵架了,明天一过,你就得归队,我送别你还来不及呢。”
“硕人,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你怎么文绉绉起来?”我笑得有点勉强。
“睡吧。”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你真的已经达到无色无相的地步了?”我问。
南星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闭上双眼。
明天他就要走了,今夜我们应当出去享受一下才是,譬如说吃一顿好菜,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跳舞,然后坐在海边看日出,……
但是做折一切,还得依靠臭皮囊,没有身体,如何相依相偎?这个rou体虽然讨厌,但一到人世间就拖着它,已成习惯,总比一束电波要实际一点,我有点同情南星。
他们有别的享受吧,譬如说,窃听人类思想之类的鬼祟行为,哈哈哈哈。
幸亏是毫无恶意一个星球人,否则的话,情况真不堪设想。
我高声‘问’:难道你不可以借一个躯体?
“睡吧。”是南星没有好气的答案。
说给我听。
“我的思想可以与你的思想并存,但是不可以完全占据你的思想,如果我要那么做,你就死亡,由我顶替。”
我自床上跳起来,不寒而栗!谋杀!
“不错,睡吧。”
突然之间,我觉得眼困异常,凑在枕头边,进入黑甜乡。
开头的时候,茫无所知,跟一切憩睡一样,但稍后,忽然有了知觉,似是而非知之间,我进入梦境。
人类对于梦,一无所知。
但人类对于梦,感到异样的兴趣。解梦者认为梦是生活之事之先兆,一直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人们往往可以跨越空间,去到老远的地方,见到亲人,与之接触。
我显然也已堕入梦境,听到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跟我来,跟我来,集中精神!”
“是你吗,南星!”
“嘘集……中!”
我悠悠然飞出,我努力地‘转身’望,希望看到我自己的躯体躺在床上,象传说那样,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对我吆喝:“叫你集中!”
是是是。
我一直向前飞,我‘看’得见风景,那是一个蔚蓝色的空间,蓝得深奥悦目,令我心情愉快开朗,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工作,感情,前途,都显得不重要了,我了无牵挂,向前飞去。
我认为自己在飞,是因为自觉毫无重量,在浮游间向前进,如躺在一张大浮床上,飘渺如羽毛。
这是什么空间?这是无际的宇宙?
我笑了,抑或这只是一个梦?
梦境有时非常清晰,我做过掉牙的梦,是门牙臼齿抑或犬齿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醒来连忙拨开嘴唇查看。
“你真会胡思乱想,集中!”
为什么要那么久?我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忽然之间,飞的感觉消失了,我象一只箭般的射出去,四周围的景象模糊起来。
唏,做这样的梦,明天起得了身才怪。
我累得什么似的。
这个人又不停的督促我集中精神,干吗呀,我抱怨的想,有薪水发吗?
“你这个女人,简直五药可救。”
“是你吗,南星?”
“到了!”
我以全速前进,全身细胞似迸裂开来,整个人化为碎末,我大叫一声,但我的声音也似散开,传不到很远,这一切只维持了大概数秒钟,我又合而为一,惊魂甫定,我心中便暗暗咒骂起来。
这算是什么天路历程?太难了,好一点的设备都没有,害得我七昏八素。
我大声说:“我们在什么地方?”
还没说完话,我已看得出,我置身在陆地上,眼前一片晚霞,七彩的毫光映得整片土地朝气十足,无限美丽,使观者火气全消。
陆地上种植着绿色柔软的植物,似地球上的草,我‘坐’下来。
但我看不到我的躯体。
“南星,这是你的家?”我高声问。
“请跟我来。”
“南星,你真的带我来到你的家?”我喜悦的说。
他引导我向前走。
弧形的地平线就在我面前,我不是什么科学家,但也知道只要置身在极小的球形面积上,才会看到这种景象。
我问:“你的家,是整个星球?”
“是,我住在一个不比我自己大很多的星球上。”
这句话多么熟悉,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你的同类呢?”
“在别的类似的星球上。”
“如果你们结婚,是不是搬在一起?”我好奇地问。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艳羡的说:“咱们地球人,能在爱琴海或南太平洋买下一个岛屿,已算了不起,你竟然有自己的星球。”
他轻笑。
他来到自己的家,成熟许多。
“这里的空气成分与地球一样吗?”我问。
“你们的空气用来维持你们的rou体,现在你已被抽离rou体,何需空气?”
“我的身体,”我非常不安,“有没有危险?”
“你们真是眷恋身体。”他讽刺而无奈的说。
传说中常常有一个人的灵魂出了窍,回来寻找rou体的时候,发觉躯体已经腐败,我恐惧的问自己:那怎么上班?怎么穿名牌?怎么吃牛排?
但四周的风景好得不能再好,以致我很快忘记这些顾虑。
“你的住屋呢?”我问。
“在湖边。”
“你也需要藏身之所?”
他带我走过大片的草原,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星球的尺寸小,我们所在地一下子就转到他们太阳的背面,所以天黑了。
南星说:“如果跑得快些,可以追上太阳。”
我把‘指头’含在‘嘴’里,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
“这个星球叫什么名字?”
“南星七号。”
“同你的名字一样?”
“是,我们住的星球,就是我们的代号。”
多么简单。
这时候自天际洒下一道温和的光线,以供照明。
“为你而设。”
“天几时再亮?”我问。
“你们的时间,一小时。”
“啊,那么快。”这个星球真袖珍得可爱。
他领我到一座圆顶蛋形的建筑物前,看外貌,似中国人的墓地,不知用什么原料造成,象是一种褪色的轻金属。它不会比我的身子高很多,没有门窗,我被带领者穿过金属,来到里边的空间。
我轻笑,多么象殉情的祝英台,飞身跃进坟墓。
“这就是你的家?”我问。
“是。”
“不是说你不需要家?”
“要的,储藏我的身体用。”
身体!我紧张起来,兴奋得血往头上冲,他的身体。
“给我看你的身体!”
是八爪鱼或是猴头?狐狸?人面狮身?
他笑了。
“这些都是我的身体。”
身体?一具具不同结构与形状的金属仪器,我一进来就看见了,它们约有两公尺高一公尺宽,看样子都有不同的功用,有些似一具小型电脑,一共十多具。
“这些是你的身体?”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以为我的身体软绵绵,暖洋洋,有八只脚七个头,嘴角都是黏呼呼的涎沫?哈哈哈哈,你太欠缺想象力了。”
金刚不坏之身!传说中最令人艳羡的身体。
而且他拥有那么多具。
我明白了,他们‘人’与工具合而为一;需要用什么,整个‘脑’部就进入‘身体’,成为工具的灵魂,操作自如。太好了。
这么先进!如果要飞,干脆就进入飞行器,身体就是飞行器,一点麻烦都没有。
我急问:“孙行者的七十二变化!他是不是有七十二具躯体?”
“不,他的情况特殊一点,他掌握了原子重新排列组合及组织的秘密。”
“我不懂。”
“不要紧,我解释给你听,譬如说你拥有一副中国七巧板,同样的几块板,可以排成多个形状,孙猴子就是运用这个原理,使身体的原子千变万化。”
我惊叹:“太伟大了。”
“他是……另外星球的客人,为地球人所钟爱。”
“你呢,这些躯体,你为什么没有带到地球上去?”我问。
“没有必要,套一句你们的话,他是习武的人,我相对于你们的书生。”
就摆在我面前一具繁复的机械,忽然轻快的作出一连串动作,他‘活’转来了,南星的脑已进入这具躯体。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躯体是谁造的?”
“总部配给,就象你们,主妇身份的人获得配给设备完善的厨房,书记员拥有打字机,文人有笔墨纸砚。”
“总统有智囊团。”我笑着接上去。
他也笑,“我不会那样说,应该讲智囊团有总统,我访问过的那个超级大国总统,他说他不过是电脑的外壳,人民选他,是因为他外表装潢悦目。”
我回味他这几句话,点点头。
“我们回去吧。”
“这么快?”
“久留怕对你的脑电波有不良影响。”
“女伴未说离开之前,你不得擅做主张。”
“女伴?”
“那就是我,”我神气地说。
他轻笑,忽然之间,我发觉思想迸散,不能集中,陷入模糊状态,游离不定,如进入死亡领域。
良久良久,象是过了一个世纪,忽觉强光刺目,我伸手挡住,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经大亮,红日炎炎,我跳起来。
南柯一梦,我回来了。
我觉得身体非常疲倦,象是打过一场仗似的,根本不像刚自梦乡出来,我撑者身体起床,倒了一杯水喝,喝干了意犹未尽,再尽一杯。
手足仿佛有点麻木。我怔怔地坐在床边呆想。
真的是一场梦。
不不,我想不是,南星七号已把我带到他的‘家’去看过,约莫地让我知道,他自什么地方来,他的生态形式如何。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不会同我跳舞,他没有会得跳舞的身躯。
他们南星人一定会觉得跳舞是件十分无聊的事,才犯不着为这种玩艺儿特别发明什么。
我忽然觉得做地球人开心得多。
我去开了唱机,随着乐声悠扬,在客厅中转了个圈,一边依照拍子哼著音乐。
门铃响,我去开门,来者是小三小四。
“你们?”我略觉失望。
小三笑,“表姐在等罗拔烈福或许?”
我让这两只顽皮鬼进来。
“这么早就大驾光临,有什么事?”
“早?”小四诧异的转过头来,“已经下午两点了。”
“两点?”我如遭雷殛,我还以为是早上七八点钟!
我连忙抓住一只钟看,时针指在两点种。
我还不相信,又找来石英手表,也是两点钟。
真的两点了。
南星已经走了。
他说明要回去,今日中午之前,他要回去报道。
我如失去三魂七魄,难过的双目直视。
走了,他走了,我忘了时刻,如仙德瑞拉,得意忘形,忘记向他说再见。
我抬头看窗外的天空,他回去了。
小三问:“表姐,你看什么?”
小四咕咕笑,“在等天外来客,这是标准姿势,提高头作四十五度角,双目直视……”
“表姐的表情伤心欲绝,象是失恋似的。”小三说。
我扑到镜子面前去,可不是。
我一面孔惨痛,五官扭在一起,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着,双目空洞,连皮肤都粗糙起来,发着小包包。我伸手摸一摸脸,颓然坐下。
“表姐,你怎么了可是不知道该在A君或B君之间挑哪一个?”小四嬉皮笑脸。
我凶神恶煞似的问:“什么A君B君昏君?”
“哗。”两个捣蛋鬼后退三步,“要吃人。”
“说呀。”
“喏,谭世民是A君的话,周至恒就是B君。”
“去死吧。”
“哗,莫非出现了C君。”两人作其叹为观止状。
电话铃响了。
我过去接。
“硕人。”是世民。
“世民。”我的声音有点痛不欲生。
“怎么了?一副大难临头的语气。”
“我想出来走走。”
“我马上来接你。”
“谢谢你,世民。”我挂上电话。
小三趋向前来,“谭世民最后胜出?”
“神经玻”
小四说:“表姐,去打扮打扮,你这样子如何见人?”
我说:“不要紧,熟人,他看不出来。”
两只小鬼偷偷的窃笑。
我用双手掩住脸,南星南星,你在什么地方?快回来快回来,南星,至少同我说声再见珍重。
世民一见我,马上看出来,“你怎么搞的?残败得犹如殡仪馆中收回来的花牌。”
“谢谢你!”我瞪他一眼。
“这样子出来太欺场,”他愤愤不平,“我保证你同周至恒出去就打扮的好似一只彩雀。”
“那我打道回府好了。”我大怒。
南星才不会理会我面孔上是否负担着七层脂粉。
地球人真卑鄙。
“说笑而已,为什么不开心?”
我脱口而出:“喜欢的人离开我,我一颗心象被炸弹炸过。”
谭世民弹眼碌睛,“哪一个是你喜欢的人?”
我吞一口唾沫。
“谁?周至恒?”
“我同他已经完了。”
“同这种人闹翻,也不必搞得蓬头鬼似的,啥人来同情侬?”
他象倒翻了醋坛子。
“不是他,”我拖长了声音,“真是乌搞。”
“不是周至恒,是谁?”
“你管呢!”
“朋友与朋友,诉诉苦也不行?”
他自觉理亏,但犹自悻悻然。“为什么在别的男人那里吃了亏,就跑到我这里来罗嗦?”
我不觉眼红了,“他不是故意的。”
“什么?”
我吸一吸鼻子,“没有什么。”
“硕人,你在恋爱?”他讶异的问。
“我?”我自己也乱了阵脚,“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不不。”一味的否认。
但心中恐慌得很,恋爱?要死,怎么可能?
我连他面长面短都不知道,一点认识也没有,怎么可能爱得起来?不会的。
况且他已经走了。
我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拳头抓住似的,透不过气来,也说不出有什么不舒服,但总之浑身不适。
是不是外太空之旅行引起我身体不良之反应?
南星说过会的。
我垂头丧气的坐在谭世民面前。
他说:“硕人,我有什么义务对着你的哭丧脸?”
“没有一点义气。”我骂他。
“我并没有本事另你忘却忧虑,我再有义气也是枉然,我已浪费了半生的时间来追求你,好容易等到你与周至恒分手,现在又杀出个程咬斤,我受够了,你不贪慕虚荣,自有好此道者,你放心,我不会找不到女朋友。”
我泄气。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半生了,他真的为我糟蹋了半生的时光?
我认识他总共不过三五年时间,在他口中就已经是半生了,我感慨的想:现代人感情!上午相逢,下午分手,晚上逢人述说失恋。难怪谭世民要抱怨……
太不符合经济原则了,‘无限’心思,‘无限’时间,都掉在阴沟里。
他已经算得上一个伟大的人。
我也认为认识他一场是值得庆祝的事。
“送我回去吧。”我用慷慨就义的声音说。
他一边开车一边问:“他是谁?”
“一个至为遥远的人,”我说:“喂,车子别开得那么快好不好?”
我看一看他的车速表,一直增加数目,飞驰至时速一百多公里。
我骇然,“喂!我不值得你与我同归于尽!”
“你懂得什么?开这个车子,不快有什么意思?”他不以为然,“你又不是没坐过我车子?”
我心惊胆战,“慢一点好不好?再踩油门,它要腾空飞升了。”
“没胆子!”
“中国不是这样强的!”
他迫不得已,把车速减低,我嘘出一口气,背部冷汗直流,吓死人。
南星保证不会做这种无聊肤浅的事。
到了家,谭世民象是再也对我提不起兴趣来,他下车替我开车门。
“再见。”我说。
“硕人,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瞪他一眼。
“我不得不为自己打算,我这样子与你马拉松,要到什么时候?家里催着我结婚哩。”
“去吧,去吧,”我说,“结个饱吧。”
“太没有风度了,”他说:“硕人,最近这些日子,你性情大变。”
那辆跑车怒吼着一溜烟似冲刺而去。
又失去一个。
我现在一个男朋友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