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砂的本体,是人的颅骨。她毛骨悚然,全身僵直,退到门口背脊抵着大门,不知为何只敢轻声口乎唤,“小薇,小薇。”
在她叫了两声小薇之后,那只宝砂完整地滑了进来,宝蓝色的翅膀。她看得很清楚,那翅膀上骷髅似的黑色花纹,蝴蝶式的羽状触角微微动了两下,翅膀~扑,轻飘飘地往她这边飞了过来。
她没有地方可以躲——甚至来不及感到惊恐,睁大眼晴看着那只宝砂往她头顶飞来,转身背向着另一侧墙壁一步一步后退,经过桌面的时候想抓起什么来扑杀这只看似脆弱的怪物,指尖滑过桌面——小薇的桌面光洁异常,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小薇!”她突然大叫一声,正当她大叫的时候,房间的门“哐啷”一声猛然打开,唐草薇一脚踢开房门,冲进来挡在了她面前。
他穿着那件顾诗云刺绣的暗绿色掬花睡衣,睡衣华丽的丝线和色泽在她眼前大幅度地飘过——她没有想过唐草薇会这样进来,小薇是个很冷漠的人——她一直相信,即使知道了他为保住明紫所做的一切,她也依然相信他是个冷漠的人,但是——如今挡在她面前的男人,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激荡的华丽的衣裳,仿佛已经说明了他身上所带的那股气——那是一股怒气。
面对侵入异味馆的敌人,勃然大怒的气势。
她急促地喘息着站在唐草薇背后,小薇手腕上的伤还没有好,他又不是李凤戾,能和这只诡异妖魅的宝砂相抗吗?他好像完全不会打斗,只看过他端着一杯热茶,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的样子,仿佛连跑步都不会。
那只宝砂突然以顾绿章熟悉的声音桀桀地笑了起来,“唐草薇,就凭你那几千年老古董的身体,想要和我作对!你除了是个老不死,还有什么本事?你抓得到我吗?你会飞吗?哈哈哈……”
那声音赫然是张薄安的声音,顾绿章全身一震,“张伯伯!”心里却在震动:几千年的老古董?草薇是不死人吗?他难道不止二十几岁,而是不知道活了多久的不死人吗?
“愚蠢的颅骨,连‘妖’都不是,依仗了木法雨的气,敢这样和我说话。”唐草薇冷冷地说,横臂挡在顾绿章面前,“咿呀”一声房间的门窗洞开,仿佛他身上那股勃然爆发的“气”竟能凝成实体往外扩张,微风恻然,一时间房间里的床幔窗帘都跟着微风往外飞飘,绢丝阵阵波澜。
那只宝砂在往外扩张的微风中扇了两下翅膀,“哈哈哈!你不过是普通人的身体,就算修成了什么法术,也不可能成气候!顾绿章非死不可,哈哈哈,今天谁也不在,看谁能救得了你——”它振翅往顾绿章头顶飞来,唐草薇手掌抬起平举挡在面前,五指张开的时候床幔飘起,罩住了那只宝砂。
顾绿章悚然看着那诡异的情景——床幔罩住了宝砂,那只“蝴蝶”却依然在空中,厚实的织锦床幔被挑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那结实沉重的织锦微微动了一下,她突然看见了一个黑点,接着床幔慢慢晃动,一片色彩繁复的花纹慢慢变化,从床幔里面探了一个头出来。
它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咬穿足足有一个硬币厚的锦绣。顾绿章屏住呼吸,惊恐、不可置信、惶然、茫然一一闪过心头,这是什么怪物?锦绣下的宝砂蠢蠢而动,很快从咬破的缝隙中爬了出来,桀桀而笑,落在了顾绿章头顶。
“啊!”她跌坐在地上,那只宝砂却不飞走,仍旧牢牢地附在她头顶,开始往她头发深处爬。
“啪”的一声,唐草薇一手拍下那只宝砂,刹那之间那只宝砂倒反上来附在了他手上,仍旧桀桀地笑,蝴蝶般的六足深深地扎入唐草薇的掌心,极度鲜艳的血丝从六个点沁了出来,在唐草薇极度洁白的掌心上犹如六点红珠。
“先吃了你,再吃她会比较有意思。”宝砂的头贴近了唐草薇的手心,就在这时唐草薇五指扣实,“咯啦”一声出奇清晰的脆响,顾绿章看着那宝砂化作簌簌粉末从他指间跌了下来。
那只嚣张狞笑的鬼怪,竟然在他一握之间化作了骷髅。
跌在地上的是骷髅的碎骨,她震惊地看着唐草薇,不可置信他竟然能在刹那之间收拾了那只自以为是的鬼怪,他既然有比小桑更强的灵力和比凤戾更好的能力,为什么从来没有表现过?
“张先生,”唐草薇手里还握着一把骷髅的碎骨,“木法雨在哪里?”
簌簌从他指间落下的碎骨扭曲着声音,“他……
在……等……我……杀……人……“碎骨从指问落下,声音消散在流落的灰白色粉末中。
木法雨在等宝砂杀人,也就是说,他杀死张薄安取出骨骼制作朱蛾,然后散放石朱蛾在钟商市吃人,引走李凤糜和桑菟之,所达到的目的就是让这第二只宝砂到异味馆杀顾绿章。
木法雨失算的是:没有想到整日静坐好像极度缺乏行动力的唐草薇,居然能一手握碎吃人的宝砂!
“哼!”唐草薇看着地上那一堆灰白的碎骨,“宝砂一死,作为残骨的朱蛾会飞未,顾绿章,坐到床上去,放下床纱。”
她坐上床放下床纱,隔着淡黄|色的纱幔,唐草薇的影像朦胧不清,只见他抬起手指在房间的四壁上画什么,一个圈、再一些曲线。她微微一震,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她是刺绣世家,这熟悉的图案一眼认了出来。
唐草薇在墙壁上画火纹样,以刚才被宝砂咬破的伤口上的血。火纹样是古画、刺绣、木雕中常见的纹样,代表火焰。
正在迷蒙之间,洞开的窗户和大门外已悠悠飞入了许多宝蓝色的影子,翩翩在唐草薇的屋子里飞,渐渐地越飞越多,她骇然看着床幔以外那些不断飞入的朱蛾,至少也有一百多只,仍然在不停地飞来。
钟商市上千只朱蛾都会聚拢在宝砂周围,它们本就是一体。
隔着淡黄|色的床幔,石朱蛾似乎暂时没有发现她,只在纱幔外面飞舞,不少停在了唐草薇肩上、手上。她紧紧蹙着眉,小薇面对着这几百只石朱蛾,他虽然不是普通人,但是真的会没事吗?
突然飞入房间的朱蛾渐渐地亮了起来,她惊愕地发现那些宝蓝色的幽光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像灯一样流散着橘黄|色的光芒,接着她闻到了淡淡的臭味,就像头发被烧焦的味道——那些朱蛾起火了。
奇怪的是起火的朱蛾并不立刻恢复骸骨的形状,仍然翩翩在飞,在房间里绕了几圈,唐草薇把宝砂化成的碎骨从窗口撤了出去,石朱蛾跟着碎骨飞,翅膀上还带着火焰,流离缥缈。
几百只石朱蛾轮流地在唐草薇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每一只翅膀上都带了火焰,然后随撒出窗外的碎骨飞走,那情景让顾绿章看得目不转晴。诡异的画面,几百只吃人怪物和一个永远不死的男人。就像在举行仪式一样,点点幽蓝在房间里绕圈,然后带上火光,飞走,旧的飞走了新的又从窗口进来,再带上火光,再飞走。没有丝毫声息,唐草薇的手停在窗口,碎骨从他指间不停地往外流泻,当所有的碎骨撒完的时候,最后一只朱蛾带上火焰,飞出了窗口。
这是什么法术?她等朱蛾全部飞走以后撩开床纱,怔怔地看着唐草薇,“小薇。”
“放下床纱!”唐草薇骤然看见,大喝一声冲了过来,她大吃一惊,手一松床纱落回原位,猛地屋里的光线大亮起来,就像房间里多了一个太阳,她坐的床铺的四角“格啦”一声爆响,床幔自行燃烧起来,床幔一烧,她猛然看到屋里多了一个东西!
一只赤红色的大蛇,那蛇一双眼晴出奇的大,刚刚睁开了一线,在它眼前半米处的东西已经化为焦炭,那大蛇的眼睛竟然比火焰还炽热!唐草薇在她失手放下床纱的时候已经冲了过来,挡在床前一手按住大蛇的头,她听到他低沉地对那蛇说了一句:“闭上眼睛,回章尾山。”
赤红色的大蛇刚刚睁开一线的眼睛缓缓闭上,渐渐消失在房间里,同时房间四壁的火纹样也渐渐淡去,直至了无痕迹。
那是什么东西?朱蛾之所以那么安静,之所以会起火,都是因为那只大蛇吗?
“咚”的一声,唐草薇在大蛇消失以后双手撑地跌跪在地上,以右手捂嘴,呕吐了起来。
“小、小薇?”她再度惊跳,唐草薇右手腕处的伤口触目惊心地张着、流着血,苍白华丽的额头微微冒着冷汗,那双素来冷漠和毫无感情的眼瞳因为蹙眉闭了起来,背后笔直整齐的黑发滑落到脸颊边,滑落的瞬间带起了一丝零乱感。
“你怎么了?”
“啪”的一声唐草薇挥手把她的手打开,捂着嘴剧烈地呕吐,她惊骇地看见他呕吐的东西不止是早上吃过的粥,伴着丝丝黑血,那些血颜色和他伤口所流的血颜色完全不同,一则极淤黑,一则极鲜艳,怎么会有人身上的血是这样的?“小薇?怎么回事?刚才全部。都是怎么回事?你要不要紧?”
唐草薇突然吐出了一大口黑血,他从胃里的残余物吐到剩下郁结乌黑的血污,“如果会死的话,那就好了。”
那是——什么意思?她看着他缓缓抬起受伤的右手擦拭嘴角,那层浓郁的黑血抹拭在脸颊上才显出了它沉积到了极点的红,那原来还是红色的,只是就像是由好多好多的血堆积在一起、沉淀下来、经过太多的岁月所形成的废物。她又看到了那层笼罩在他身上的“病气”,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直觉,“小薇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唐草薇披头散发双手撑地跪在地上,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地面,看着地上那些血污,“把这些洗干净。”
“小薇?”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吐了一地的血,居然只说了一句“把这些洗干净”?
“小薇你吐了好多血,如果你好端端的我什么都不会问,可是你吐了这么多血,说这一句不够的吧?”她跟着他跪在地上,“至少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我是不会死的,把这些洗干净。”唐草薇撑在地上的手指抬起来的时候在光洁的地面上抹上了五指触目惊心的血色,“烛龙的火是除灵之火,将焚化所有应该焚化的东西。那个男人,无法再制作石朱蛾吃人了。”
“什么?”
唐草薇摇摇晃晃站起来,“把这些洗干净。我去洗澡。”
她惊愕至极地看着他浑若无事地走向浴室,小薇受了很重的伤!
但是他依然什么也不说。
地面上黑色的血污缓缓散开,一丝一丝殷红清晰地浮漫在眼前,她默默想了很久,终于轻叹了一声,没有追问,出门去提水桶和扫把,清洗房间里的秽物。
山海经有云:“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暝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
唐草薇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
水声“哗哗”。
他召唤了烛龙,那是一种和胶一样辟邪的神兽,不过这种兽和胶不同,它在现世中并不存在,只听从召唤的力量而现身。
一滴血滴入正在装水的浴池里,慢慢地散开,突然“咳”的一声,浴池的水面起了一阵轻颤,浓郁的血液缓缓沉入浴池底部,那层鲜艳的殷红在扩散。
凝视着自己的血,横起手背慢慢地擦嘴角。
死——到底是什么滋味?
“咳咳,咳咳咳……”他慢慢伏倒在浴池旁边的瓷砖上,齐腰的黑发四下流散,红到了极限变黑的血液顺着浴池的边缘滑进水里,也滑进下水道。
已经不能进行召唤仪式了吗?原来如此。唐草薇以沾满血污的手背再次擦拭溢血的嘴角,果然……从七十年前从雪山救回李凤戾的时候开始,从他逆行了阴阳使用封灵术以后,这个不死的身体就开始受到天地自然之气回流正轨的反啮。
他是不会死的。
只是因此承受天地之气的反啮,也就没有完结的时候。
七十年前他从雪山发现李凤戾的时候,李凤戾的状态很完好,因为超低温和中毒,他的身体机能完全停止,如果能即时解冻的话,他说不定能活过来。唐草薇见过很多附带鬼魅灵体的古董,却从来没有遇到一个能复活古人的机会,但是雪山上条件恶劣,不可能有正确的解冻机械,而李凤戾已经暴露在空气中,不管是把他挖出来还是埋回去,都已恢复不了他原来那种低温密封的状态。
他对古董有收集癖,虽然他收集的古董没有一件比他自身更古老。眼前有一具可能复活的古人的尸体,那时候为何会决定使用“封灵之术”?理由已经不记得了,或者是因为好奇,或者是因为自负,又或者是因为想要一个同伴……总之,他以“封灵之术”硬生生把李凤戾的魂魄封印在他身体之中,造就了一个和他一样永远不死的人。
“封灵之术”停止了轮回之间的转替,禁锢了灵魂,违背天地阴阳相生相克有死方有生的规律。所以既然李凤戾复活重生,并永远不死,那么本该由李凤戾承担的那条轮回线就断了。这条断线上本有无穷无尽的人以同一个灵魂生生死死,阴阳交替,断去之后,这份阴阳轮替没有着落,移到了唐草薇身上。
唐草薇是一个不死人,李凤戾轮回线上的阴阳二气回流轮替要是移到别人身上,和他原本的轮回叠加在一起,那人必然生生世世夭折,即使侥幸长大命运也将极其悲苦:但是这二气回流移到唐草薇身上,他是不死人。也就是说,他也不可能参与轮回,所以阴阳回流只能消磨他的气,反啮他的身体。
使用“召唤之术”,让石朱蛾引烛龙之火回烧木法雨——他闭上眼睛,打开喷头让水流冲掉他满身血污,满地的清水和着血丝绕着下水道口打转——果然太勉强了。
白鹿车站。
突然空气中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四散奔逃的朱蛾渐渐往同一个方向飞去,已经吃下一百多只朱蛾的胶停了下来,和李凤戾一起望着石朱蛾飞去的方向,过了一会儿胶渐渐化为桑菟之,“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