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味古董咖啡馆。
“咚、咚……咿呀——碰!”
在馆内那华丽庄严的时钟走到七点零六分的时候,那扇被李凤扆好不容易修好的门第二次碎裂,一个人本来在敲门,现在顺着大门碎裂的势头,跌进门内来。
“唉?”异味馆里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洁屋角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蜘蛛网的李凤扆诧异地回头,“小桑?”
跌进门来的是桑菟之,那些被压在他身下的正是被唐草薇视若珍宝的古董大门碎片。李凤扆不禁莞尔,“小桑好早。”
桑菟之伏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木片和雕花上,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仍是在笑,“我好困……”他的脸色苍白,眉尖稍微有些颤抖,“走不动了。”
李凤扆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在椅子上坐好。
桑菟之还沒说什么,李凤扆的手指已经搭在他的脉门上。“咦?凤扆你会中医?”桑菟之倚着椅子靠背,“真是个好男人啊。”
“稍微会一点。”李凤扆的手指放开他的脉门,“你没有吃饭?”
“吃了。”桑菟之仿佛在夏季仍会感觉到寒冷,坐在椅子上微微缩回手肘提起膝盖,想把整个人蜷缩起来,“只是很困。我能在这里睡一下吗?”
“不行。”二楼传来唐草薇冰冷的声音,“睡下去,会死的哦。”
“死就死吧。”桑菟之闭目笑笑。
“今天早上新闻里报的那件事——不,昨天晚上宝砂吃人的时候,是你处理了吧?”唐草薇说,“嘿!你只是一个人,不纯的駮之血,即使能发挥力量,也要付出代价的。”他的眼睛睁开凝视着桑菟之,其中似乎有妖异而多彩的光在转动,“不吃食物的駮是无法恢复体力的,你睡下去会永远不醒,或者死。”
“我不饿。”桑菟之疲倦地地笑。
“钟商市动物园有六头老虎两头狮子。”唐草薇冷冷地说,“你既然已经吃过一次,不妨再去吃一次,那里是你的盛宴。”
“不要。”
“不吃的话,会死的哦。”唐草薇森然说。
“不要,”他吃吃地笑,“我好困了……”说着他把头靠在椅背上,真的就不动了。
他真的不在乎可能因为没有能量补充而永远不醒,这个世界果然什么人都有,有些人怕死、有些人怕虫子、有些人怕脏、有些人怕黑……而另一些人什么也不怕。
不过害怕是因为有眷恋的东西。
不眷恋的人什么也不怕。
“呀,世界上居然有会饿死的駮?嗯,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李凤扆微笑说,“狮子、老虎、豹子之类的食物,在这世界上也是越来越少了。”他看了唐草薇一眼,指了指桑菟之,“怎么办?”
“和我有什么关系?”唐草薇转身走回房间,“不要忘了,七点半开店。”
“但是在开店前总要先修好门,我们换一扇新门行吗?”李凤扆温雅宽厚并且真心实意地说。
“不行。”
“完全没有改变的余地?”
“没有,那是嘉庆年的古董。”
“唉。”李凤扆看着门口的一堆木板,轻声叹了口气,再次把工具箱搬了出来,重新修理那扇门。
七点半的时候,异味馆正常开业——门已经修好了,虽然不免有断裂的痕迹,却还有看似好端端的一扇“门”在那里。李凤扆正在收拾修理门的工具,唐草薇终于从楼上走了下来,“他还没醒?”
“啊?”李凤扆擦了擦因为修理大门而升起的薄汗,微微一笑,“没有补充昨天晚上消耗掉的能量,他醒不过来的。”
“这个。”唐草薇从他身边走过,横举手臂递给他一杯东西,“给你。”
望着头也不回从身边走过的人,李凤扆看着自己手里那杯颜色鲜红的液体,徐徐展眉,“你啊,在他睡着了以后做这种事,无论你如何拼命努力,他都不会知道。”言下,语气很平静。。他手里那一杯,是唐草薇的血。
“哼!”唐草薇似乎想反驳什么,却没有想出可反驳的话,转身要走。
“草薇,当初在雪山找到我的时候,你做了什么?”李凤扆静静地问,问题本来很突然,但在他平淡温和的语气里说来,却丝毫不显得唐突,“你做了什么,然后救了我?”
“没什么。”唐草薇淡淡地说,头也不回。
真的是很别扭的人。李凤扆淡淡地笑,嘴上说得冷漠绝情,自己也相信自己很无情,做的事却和说的完全相反,完全不了解自己的人啊!望了一眼手里的玻璃杯,草薇受的伤应该不容易好,能流一杯血的伤口,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而且他的血非常少。
似乎只要一丝一滴,就可以治病救人。
李凤康把那杯鲜血端在手里——草薇的血浓郁得惊人,但几乎从不凝固,那是他的伤口很难愈合的原因之一——就着桑菟之的唇把血一点一点灌了进去。坚持不吃食物决定饿死的男人,和习惯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背地里施血救人的男人,很让人操心。
喝完了草薇的血,桑菟之仍在沉睡。
作为一只血统极度不纯的駮化身耗费了特别多的能:量,但让他灵气虚弱的或者不止是化身为駮这件事,李‘凤扆在把脉的时候已经察觉到:在桑菟之的血气里有种和他血气不合的东西在涌动。
那是什么?宝砂吗?
宝砂是食人者吃人的另外一种残渣,受食人者的气息操纵;駮是一种能食狮虎的猛兽,它能领御兵马、能除污秽,所有的恶兽奇禽都惧怕駮,因为它能食污秽,连狮子老虎那样的东西它都当作食物,那吃下其他东西算什么呢?它能除晦驱邪,但桑菟之是一只只有八分之一血统的杂交駮,他吃下宝砂,真的没问题吗?
李凤扆凝视着桑菟之,宝砂不是硃蛾,和硃蛾同类,如果硃蛾的原身是人身上的骸骨,那么宝砂的原身,就是颅骨。
颅骨啊,那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如果你是一只纯血的駮,吃下宝砂无所谓,但是你不是。一个食人者身上的宝砂往往只有一只,无论飞行多远都受食人者操纵,小桑你吃下宝砂,自信不会被操纵吗?
但不会法术的血统不纯的駮,决定吃下宝砂,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很有勇气的事,对于喜欢站在别人身后的小桑而言,更是不容易。
是什么让你发现原来你不是弱不禁风?
顾绿章吗?
那可是个很平淡无趣的女孩,但国雪接受了她,沈方喜欢她,木法雨想杀她……你呢?你……爱她?
六谋杀的理由
唐川边的清晨,总是微微有着薄雾却又清新沁凉的。河水两边的石头堤坝上有些水鸟在眯眼休憩,白白灰灰错错落落,映着绿树林的背景和水波,真是很怡人的画面。
一个人在唐川边缓缓地步行,其实他已经在这里散步了一夜,直到现在七点二十九分,阳光已经快要明艳起来的时候,他才在河边的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他的个子很高,发色微略有点褐,眼眸的颜色有些浅,鼻梁很高肤色雪白,很像中外混血儿,颇有些贵族品位,身上穿的和戴的,都是昂贵的品牌。
他望着河对岸,那边有群小学生嘻嘻哈哈手牵手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水浅的地方过河,走进他身后不远的小学里去。听说这唐川河水深而且急,河床的根基不好,建桥的难度很大,但如果建了桥,会比较安全吧?
唐川湍急的河水映不出他的面容,只能照出他衣领的白色在阳光下是那么的白,白得像光一样。
几只蓝色的小灰蝶在他头顶翩翩地飞,转了几圈,飞向阳光更强烈的地方。他望着河里的模糊不清的倒影,突然“啪”一声一手重重打在他自己脸上,自言自语:“我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木法雨。
自从有“人类”这个种群开始,他就是种群中的狩猎者。他操纵洪荒猛兽怪鸟恶虫,他呼唤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是恶欲、恐怖、灾荒之王,吃人为生。但是自从在唐川里获得他缺少的心脏复活以后,钟商市……修桥……顾绿章……上学……父母……各种各样奇怪的思维常常浮现,他分明没有理解过那些事,但是却能将某些细节回忆得很详细。
回忆得最清楚的是有个女孩,抱着课本静静坐在身边的样子。记忆里头顶上有棵大树,阳光透过树叶淡淡地洒在身上,她唱了一首儿歌,唱歌的时候有人握住她的手,但是什么也没说。
那首儿歌好像是这样的:“一棵树的枝上,有花会开。花会开的理由,事关无暇。一树花开的感受,看温暖温柔的枝桠,天空下,树后边,有晚霞,人海中的彼岸,开满樱花。彼岸上的天空,没有乌鸦。对岸忙碌的世界,全都不知道在干吗,蔷薇花,往篱笆,上面爬……”
那个女孩,叫顾绿章——就因为这样,他非杀了顾绿章不可!
却又似乎不能做到亲手当面杀死,存在很多模糊的东西,她的眼睛、她的微笑、她的温暖、安静、缓和、细心,让他不能随心所欲。
非杀顾绿章不可!
绝对谋杀!
“这位先生,帮我们照个相好吗?”身后传来灿烂的少女的声音。
木法雨转身,身前是一对很年轻的情侣,依偎在一起笑得很幸福,像一朵小花依偎着一棵小树。他接过相机“咔嚓”一声给这对情侣拍了一张合照。
“谢谢!”少女欢呼着跳过来,木法雨把相机往她手里一塞,双手Сhā进外衣口袋里,掉头就走。
“唉?他就走了?我还想叫他和我们合照呢,长得轮廓那么深的中国人很少见,他一定是混血儿。”少女抚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阳光下笑得可爱如苹果。
木法雨走过唐川公园的树丛,同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红色花丛里有个娇俏的少女奔了过来,“先生,不好意思帮我们拿个……”
“啪”的一声闷响,少女的身体陡然飞出去撞[奇+书+网]在十米以外的公园围墙上,连一声也没吭,鲜血在雪白的围墙上溅成诡异的放射图案,就像小学生用妖艳的红笔在墙上画了个不合格的太阳似的。
七点半的唐川公园里游人很少,一切发生得太快,。
少女的男朋友仍在红花树下慵懒地闭着眼睛睡觉,十米以外偏僻角落撞击的声音听来就像有个打篮球的男生不小心跌倒了半天没有爬起来一样。
木法雨的脚步没有稍微停顿过,笔直穿过花丛,走向唐川的彼方,背影逐渐朦胧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那红花树下的男孩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坐起来四处张望,奇怪,她到哪里去了?
十米外雪白围墙上那已经变黑的恐怖太阳刺眼夺目。
午间新闻。
钟商市唐川公园又发生一起离奇命案,死者只有十六岁,是个年轻得只能以“稚嫩”形容的女孩,多才多艺,会弹琵琶,已经申请离开这座可怕的城市,过几天要乘飞机去墨尔本定居了。
她死在夏日清新的早晨。
顾绿章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看到了新闻,妈妈说了句话“晚上你就不要再出门了,最近很危险。”她微微一颤,是的,最近这个城市很危险,但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前几个月的下午自己家里无意召唤了远古的神兽?
还是有别的原因?
比如说那个感觉很像国雪的男人?
唐川?
她始终觉得,那是有联系的,只是其中有个关键被她忽略了。
现在这个很像国雪的男人操纵着杀人的蝴蝶在钟商市肆无忌惮地行走,用那双国雪的眼睛看杀戮,感觉就像国雪被迫不断犯罪一样。她和国雪或者都有些像小桑说的那样,太理想太干净,有道德洁癖,所以无法容忍这样的事。照这样下去,钟商市会有越来越多人死,小薇,他能救人,可是他不救!他只是——他只是等事情发生了、等别人痛苦的时候向他求救,他才施恩一样冷漠地赐予大家活下去的方法,他从来不愿去做救世主,在事情还没发生前抓住那个操纵蝴蝶的男人,阻止他害人!
为什么能做到的事他却坚持不肯去做?
为什么能够那么残忍开口叫别人去死?
小薇,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想的事近乎疯狂的苛刻,可是我真的做不到让自己不恨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做不到不恨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
“绿章?”妈妈有些奇怪了,“怎么不吃饭?在想什么?”
她悚然一惊,“没什么。”
父母对视了一眼,这孩子做事一向认真,从不走神,也从不说谎,今天很明显有些事不想告诉家长。
国雪已经过世一年多了,难道她终于还是不能从阴影里走出来?
是那个常常来找她的中年男子吗?父母面面相觑,心里十分担忧。
“我吃饱了,去打个电话。”顾绿章发了一阵呆以后,突然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绿章?”等父母追出来的时候,她却已经跑出门了。
跑到风雨巷的岔口,她想也没想就直奔进桑菟之的屋子,推开门的时候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极度害怕再看到他搂着奇怪男子的画面,但是屋里没有人。
庭园还是那样乱七八糟,杂草、课本、没洗的衣服和书包什么的满地都是,只有那台玄黑的三角钢琴温柔地闪光。她叫了一声:“小桑?”
夏日的阳光照得幽深残破的房子一阵阵寂静,桑菟之真的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回家?
小桑?
怎么可能不在?
她轻轻地在每个房间都探了下头,的确每个房间都没有人,只有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阵像奔波了千里、爬上高山却一脚踩空的感觉笼罩在她心头,小桑怎么了?
那个始终站在旁边靠着墙角用眼睛在笑的男孩,难道真的变成白马以后就拋弃他们了?抛弃她和沈方,自己走了?可是如果没有小桑,她要怎么办?遇到事情的时候找谁去说?如果还有什么怪兽什么蝴蝶,那叫她怎么办?
“找小薇吧。”耳边仿佛可以听见桑菟之的笑,可是没有小桑在身边她怎么有勇气去敲异味馆的门?
那个地方,其实是了解越多,越令人恐惧……
“小桑,你不在的话,我怎么敢敲异味馆的门?”
她坐在他那台钢琴的椅子上。凤扆和小薇,他们都距离我那么遥远,都是那么奇怪、那么独立,有谁敢依赖着他们而活呢?太没有安全感了,太容易被遗弃了……
“异味馆的门有这么难敲吗?”门外有人微笑,“不过现在敲门的时候请轻一点,虽然修理碎掉的大门不难,不过也是很麻烦的事,把时间用来做别的事会更好的。”
顾绿章蓦然回头,门外身材颀长,今天穿着整齐的黑西装走进来的人不是李凤扆是谁?“凤扆?”
“唉?小桑没有回来吗?”李凤康对于院子里没有桑菟之也很惊讶,“他早上就从异味馆出来了,我以为他现在应该在家才对。”
“我从昨天晚上一直打他的手机都没有信号,中午过来找人也不在。”顾绿章深深地蹙了一下眉头,“他昨天晚上在你那里?”
李凤扆对她微笑,“不是在我那里,是在草薇那里,异味馆里。他是今天早上才来的,昨天晚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早上八点钟左右,其实他走的时候我和草薇正好送货去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先去学校走了一趟,他也没有回学校,所以我到这里来看看。”
“那就是——失踪了?”顾绿章低声问,脸色一分一分地苍白,“凤扆?”
李凤扆对她脱口而出的一声“凤扆”报以宽厚微笑,“嗯?”
她抬起眼睛看着李凤扆,那眼神纯净漂亮,只是充满了忍耐的神色,忍住了将要脱口而出的求助,一低头。“我去找人。”她轻声说,“他可能去了他朋友那里,我去问沈方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的电话。”
“绿章。”李凤扆扣住了她的肩头,这是他第一次叫“绿章”,之前他一直心平气和地叫着“顾姑娘”,“有些事情,你有心情听我说吗?”
“你说。”她轻声说,“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地听。”
“不要去找小桑。”李凤扆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修长,眼瞳很黑,就如古书上所写“凤眼重瞳”是非常漂亮的眼睛,“听我说,你、沈方和小桑昨天晚上遇到的宝砂,就是一只宝蓝色的大蝴蝶吃人的事,那是一桩阴谋……”
她非常不解的视线缓缓上抬,凝视李凤扆的眼睛,口齿微张,问题还没问出口,只听他顿了一顿,继续轻声往下说:“……的一部分。”
“阴谋?什么阴谋?”她低声问,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能把九尾狐一击打成重伤的李凤扆用这么谨慎的语气说话?
“宝砂和硃蛾一样,都是食人者吃人以后的残骸,只不过硃蛾是碎骨,而宝砂是颅骨——也就是骷髅头。”李凤扆的声音清雅温和,但谈起这些也还是让她毛骨悚然,只听他继续说,“都是他操纵的幻象。”
“他?”她眼前清晰地浮现那个卖蝴蝶的男人西装革履的样子,不知是哪里像极了国雪,每个人都那样说。
“他叫木法雨,人群中的食人者,就像鱼群里有吃鱼的鱼,他是吃人的人。”李凤扆缓缓收回扣住她肩头的手,“他能操纵各类鬼魅猛兽,也就是说,如果明紫活着的话,他能够操纵明紫吃人……”
顾绿章全身一颤,“妖怪?”
李凤扆微微一笑,“你要叫他‘妖怪’也不是很过分的事。很久之前,木法雨因为战乱失去了心脏,在很长的时间里不能行动,最近不知道在哪里获得了心脏,复活了。像他这样禀赋聪明,像他这样天生的‘妖怪’,我们普通人无法对抗。但是……”
“但是小薇可以是不是?”她脱口而出,“小薇他也不是普通人啊!我感觉得到!”一句话脱口而出,心头急促地跳动,那感觉像双手用力掐破了万万不能掐破的水果——犯了错误。
“但是既然人群里生有这样的猛兽,自然也会生有他的天敌。”李凤扆柔声说,“不是草薇,而是一种非常、非常漂亮的神兽,它叫做‘駮’。”
“駮?”
为温柔,像极耐心地对着自家孩子说话,只怕她听不懂,所以无论什么疑问都有解答的心理准备,“一匹鬓丝很长、颜色雪白、长着玉一样独角的马,四蹄银色,像天使。”
“小桑?”她蓦然抬头,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那怎么可能?”小桑是那个男人的天敌?小桑是完全不擅挣扎的那种人,别人对他好他就笑,别人对他不好他也只是笑,一个人像荒草一样长在他那院子里,自生自灭。要小桑去和那种妖怪搏斗什么的,简直是个笑话!
小桑不会憎恨任何人,心地很善良,像朵精致娇嫩的花,很容易受伤,伤了也不懂得叫痛,也不会流泪,只会笑,只会追逐着一些明明是骗人的誓言,他等待被别人保护还来不及,怎么会是那么可怕的妖怪的天敌?
“是的,駮是猛兽怪鸟的天敌,木法雨虽然是人群里的食人者,但也是猛兽,人群中的猛兽。”李凤扆说,“駮可以克制他的力量,如果駮的能力足够强的话,可以吃了他。”
“吃?”她大吃一惊,“你要小桑吃人?”
李凤扆对她露出一个越发具有耐心的微笑,“可惜的是,小桑虽然有駮的血统,却是一只非常弱的駮。他只有八分之一的駮之血,而駮是一种非常难得的神兽,基本上不可能同时存在两只。所以——”
“要小桑吃人是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去吃人,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不可能去吃!”顾绿章不可接受地摇头,“小桑只是小桑,他是需要保护的,需要我和沈方保护。”
“他的确不可能吃人。”李凤扆微微一笑,“他连作为一只駮必不可少的食物狮虎一类的动物都不肯吃,不过幸好他的血统不纯,不像明紫那样不吃人就会死。
是幸还是不幸也很难说,总之,不吃食物的駮是沒有能力的,也不可能克制木法雨。昨天晚上,你们遇到了木法雨的宝砂,为了保护你们,他吃了那只宝砂是吧?”
宝砂?那只蓝色蝴蝶?她默然点头,昨天晚上,那样的时机下,小桑或者认为除了吃下那只害人的东西,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是一只很弱的駮。”李凤扆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能力说不定克制不住那只宝砂,绿章你明白那是什么后果吗?”他柔声说,“他或者会被宝砂的主人控制住,变成他操纵的‘猛兽’。小桑去了哪里你不能去找,我们只能等他自己回来,否则太危险了。”
“可是——”
“听我说完。”李凤扆徐徐地说,这四个字沉静得让她凛然生出敬畏之情,“昨天的宝砂吃人事件,之所以宝砂将人的心脏完全吃掉,那是他阴谋的开始,目的是把‘事件’制造得夸张恐怖,引起小桑的注意——然后引诱他吃下宝砂。让小桑吃下宝砂的目的有两个。”
他一件一件说得很清楚,静静地说,语气很平静,像是很习惯这样说话,“一个是控制駮这只天敌,另一个是削弱草薇。”
“削弱草薇?”她茫然看着李凤康,“削弱草薇?”
“草薇也不是普通人啊。”李凤扆眉眼弯弯,“你感觉得到,不是吗?小桑是一只不纯血的駮,昨天变身以后极度虚弱,陷入沉睡,他不肯去捕猎‘食物’,草薇把一杯自己的血给他喝。”
“一杯自己的血?”顾绿章变色。”
“草薇的血是疗伤的圣品。”李凤扆说,“要弥补小桑消耗的能量,一杯血足够了,但是草薇血小板偏低,这么一刀——”他立指在手腕上划了一下,“别人一个月能够愈合的伤口,在他身上半年也不会好。所以说昨天晚上那只吃人的蝴蝶,是一桩阴谋的一部分。”
他说到最后气度很和蔼,“这些事草薇是绝对不会解释的,但是如果你们都不知道也很麻烦,木法雨徘徊在钟商市,除了吃人和削弱草薇,最大的目的是杀你——总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吧?”他微微一笑,“他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杀我?”顾绿章越发茫然,“他要杀我,何必那么麻烦?”
“这个我也不知道呢。”李凤扆温雅地负手而立,“他用面临最强敌人的态度对你,駮和草薇还都不在他眼内,说不定你对他有更强的牵制力,只是你我都不明白而已。”
“他感觉很像国雪。”她低声说。
李凤扆展颜一笑,“是吗?说不定真和国雪有关,他不在了也会保护你的。”
“谢谢。”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头微蹙,“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小薇他现在好吗?”
“你不是说他也不是普通人吗?”李凤扆弹了弹衣裳,“他很好。我们接下来,你打个电话给沈方,然后李凤扆微笑,”至于小桑的下落,你和沈方不要到处打听,这件事交给异味馆。”
她抬起头来,突然问,“凤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怔了一下,文雅地笑笑,“和你一样的普通人。”
她缓缓摇头,“我不信。”
他只是微笑,转了话题,“只有駮才能和木法雨正面冲突,我们要先找回小桑,然后让他变强。他一定要变强,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可是——”她一句话还沒说完,李凤扆慢慢地说了最后一句,“这些都是草薇认为你们应该知道而他不屑解释的。绿章,一起回异味馆拿礼物吧。小桑这里,我给他留张字条,他如果回来就会看见。”
“哦。”她怔怔地看着李凤扆,从前以为小薇神秘得不可思议,其实说不定这个人才是最深不可测,虽然他很收敛,但是她还是从凤扆身上感觉到了领导大家突破迷茫的意味。
就算所有的人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这个人似乎永远能够温和微笑,负手而立。
就像支柱一样。
七控制
两天以后,是立夏。
微仰着头,木法雨等待天空中的乌云下雨。
雪白的皮肤、雪白的喉结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今天是立夏,天气本该最热,结果也许是热过头了,引来傍晚的这一场对流雨。
雨还没下,但应该会下得很大,他站在唐川边上,河流上的逆风吹得他头发竖起,外衣两角被扯得犹如黑鹤舞蹈的翅膀,在灰暗迷蒙的背景里张狂不已。
他身边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桑菟之还穿着三天前的衣服,坐在河边堤坝的石头栏杆上,一起望着湍急奔放的唐川,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轰隆”一声,倾盆大雨哗哗直下,只是雨从空中落到地上的时间,两个人的衣服就全都湿透,清澈的雨水透过裤管漫湿了鞋子,再流到地上和其他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涌入唐川,湮灭了行迹。
“宝砂,这个人和顾绿章是朋友?”木法雨冷静地问。
桑菟之点了点头。
“杀了顾绿章,我就把你的身体——还给你。”
“我的身体……我不见了一百五十五年的身体啊……我的身体……”桑菟之以一种颤抖怪异的腔调,吟咏似地重复着,“只有头颅,感受不到身体的痛……
我的身体……”
木法雨仰头对着大雨滂沱的天空,只像全然没有听到那宝砂的呻吟,突然以“啊——”的凄厉嚎叫声在天地萧飒的哗然声响里振起一道完全不同的声线,就像灰色的天地之间一只血蝙蝠一路洒着狰狞的鲜血直飞乌云后的太阳而去。
“啊——啊啊——啊——”
比洪荒古兽的嘶吼更令人恐惧的声音,一阵一阵地颤抖,一阵一阵如潮水般吟唱着。唐川波涛汹涌,仿佛在这擂鼓般的节奏里找到了契合自身的动力,哗然怒潮拍击着堤岸,浪花翻卷水沬飞溅起两人来高,像整条河都从河底被翻了个彻底,整条河都顺着木法雨那嚎叫剧烈痉挛起来。
唐川公园在雨天人迹稀少,满河堤的树木沙砾随着那高昂古怪的声音起伏震动,随之黑影漂浮弥漫,偌大的唐川公园里宛若充满了面目狰狞的鬼怪,在树木之间蠢蠢而动。大雨中传来警车的鸣笛声,唐川公园诡异的响动引来了警察的注意,但是面对极度恶劣的天气“天弓飑”,道路积水,而且车开到公园附近的时候仪表失灵,各类仪表转动方向截然相反,警笛大鸣之中,数十辆警车搁浅在公园外围的道路上。警察骇然失色,下车包围唐川公园,却不敢轻易进入。
那园子里,在狂啸的究竟是什么鬼?
在钟商市警方以十米一人包围唐川公园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人影微微一闪,闪电般掠过人墙和树木,直入唐川公园深处。
“啊——”木法雨的嚎叫还在持续,陡然止住,他清澈冷静的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树木,这一静,就像刚才那可怖恢弘的声音完全不是他口叫出来的,平静沉着。
那边树后一个人脸带微笑,缓缓踏出一步,站了出来。
白色唐装,身材修长挺拔,即使在狂风暴雨之中他那身衣服也不湿不动,正是李凤扆。
“你胆子很大。”木法雨淡淡地说。
“过奖。”李凤扆含笑说,“木先生,请把桑菟之还给我。”
木法雨的眼瞳没有丝毫感情,“拿顾绿章的头骨来换。”
“为何对顾绿章如此执着?”李凤扆缓缓地问,“她不过是个平凡女子,毫无出奇之处。”
木法雨没有回答,犀利清澈的目光直视李凤扆的眼睛——那眼里没有刚才的暗蓝色泽在浮动,清晰异常,以至于李凤扆看见了近乎是痛苦的丝线在他眼里绷紧。
过了一会儿,木法雨居然静静地说:“我可以不回答吗?”
“‘子曰:非礼勿问’,是我唐突了。”李凤扆并不咄咄逼人,微微一笑,“既然你不愿交还桑菟之,我也不愿杀顾绿章,那么恕我无礼,便要用强了。”风吹来,唐川上的烈风刮得树木如波涛般汹涌,掠过李凤扆的衣角只似微风,略略飘起他的衣袖。
“你胆子很大。”木法雨淡淡地说,“不过你能想出办法处理硃蛾附体,我很佩服。”顶着被风吹得竖起的头发,他振着猎猎飞舞如黑鹤羽翼的衣服,大步向李凤扆走去,“唐草薇有一个很好的雇员。”
“我从不否认这一点。”李凤扆脸露微笑,陡然一晃,他人已不在原地赫然到了桑菟之身边。被宝砂操纵的桑菟之低喝一声,一拳往李凤扆身上打去,李凤扆毫不惊讶,半转身手肘一撞,“啪”的一声桑菟之应声软倒,倒入李凤扆臂弯之中。
木法雨显然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快,眼瞳中暗蓝的神采一震。李凤扆陡然一个侧身,他身边一只九尾狐乍然出现,矫然无声直咬向他以左手架住的桑菟之。李凤扆右手一抓一放——九尾狐一声惨厉的尖叫,猛地往后倒弹——李凤扆竟然握起一把雨水,当作暗器般抖了出去,点点水珠射入九尾狐的皮肉,重创了那头猛兽!
一个常人,竟然能把“武功”练到这种程度!唐川公园里轰然万兽齐吼,李凤扆的周围就像簇拥了成千上万的洪荒巨兽,爪牙森然地向他伸来。木法雨静静地站在距离李凤扆十步以外的大树下,大雨仍哗哗在下,但狂风已经渐渐停止,他的头发垂了下来,衣服因为湿水的重量被拉得更加笔挺,快若一个黑铁石铸就之神像。
十步之外,李凤扆却深陷在兽影鬼魅之中,便在这万兽撕咬鬼魅横行的刹那之间,李凤扆一声长啸,突然之间兽影腥风中银雾爆起,各种各样野兽的哀鸣响彻树林,他左手架着桑菟之突破重围,横渡唐川直上对岸去了。
方才点露杀人,如今临波渡河。木法雨没有操纵猛兽追赶,大雨从他双眉中间流过面颊,李凤扆!的确是让人吃惊的男人。身周种种魔影兽形渐渐消失,他冷静地低头看地上那碎散的银雾——那是一些形状奇诡的银色碎屑,以内力震裂银器、震得粉碎或者震得均匀都不稀奇,李凤扆震裂银器,居然震得银屑角角锋锐,形状古怪却每个角度都是锋口,而且大小轻重不一,射出去的时候远近不同。银能辟邪,所以重创了数十头猛兽鬼魅。
但木法雨现在不是看李凤扆是个把武功练到什么程度的奇人,而是静静凝视着那些银屑。这个银器的原形是什么?
李凤扆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而且以碎屑看,它不会是戒指或者项链那样琐碎的东西。
木法雨冷静的眼光从数百碎屑中看到了极细极细的雕花,以他非同寻常的视力,他认出了雕花之中的文字。
“铅华之水……”
从这个银器的碎屑曲线判断,应该是一个银镯。
木法雨从远古伴随“人”这个种族活到现在,所经历所看的虽多,读书也不少,这一句依稀在何处看过,却总是想不起来。
铅华之水?
一定要查清楚李凤扆的弱点。
异味古董咖啡馆。
李凤扆挟带桑菟之回来的时候,唐草薇正在焚香。
他正在给供在异味馆古董柜上的一尊木雕菩萨上香,檀香氤氳的气息,发涩也古朴的味道萦绕整个异味馆,混合着咖啡的香气,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香。
“绿章呢?”李凤扆把湿淋淋的桑菟之放在椅子里。
“不知道。”唐草薇的眼睛只看菩萨。
“沈方呢?”李凤扆微笑。
“不知道。”唐草薇平静地Сhā上香。
“在隔壁蛋糕店?”李凤扆开始微笑得有些无可奈何,“你有开门吗?”
“他们没有敲门。”唐草薇Сhā上香以后退了几步,平淡地说。
“唉,”李凤扆很难得地叹了口气,随后微微一笑,“我去隔壁蛋糕店接人。”
唐草薇不置可否,转身往厨房走去。
这个人,明明喜欢客人,却不喜欢开门,总喜欢板着一张脸。李凤扆又叹了口气,“迷迭香已经没有了,如果要泡花茶,抽屉里有雪莲——是那个抽屉,这个抽屉里是杀虫剂,左边那个。”看到唐草薇拿出雪莲干叶的罐子,李凤扆才安心出门,在这鬼魅横行的时刻,身边的每个人却都如此令人放心不下。
异味馆的隔壁是间非常狭小的蛋糕店,里面提供的座位只有一桌两椅。但是因为蛋糕店的蛋糕做得很好,价格也不贵,又在异味馆旁边,里面那一桌两椅的座位一贯是炙手可热,学生们常常打电话预约座位,八点钟以后肯定是没有座位了。蛋糕店对面是学校后门,斜对面是动感剧院,右边是异味馆,左边是学生街,过了这个店可就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了。
顾绿章现在就和沈方呆呆地坐在蛋糕店里那一桌两椅的位置上,各自对着面前精致的蛋糕发愣。他们之所以能坐到这两个位置,不是因为沈方神通广大或者顾绿章特别斯文有礼,而是因为最近钟商市怪事连连,不大太平,敢出来玩耍的年轻人少了很多。
“凤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小桑。”顾绿章轻声说。
“应该能吧?”沈方犹豫地说。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一次说得比一次茫然,蛋糕店外倾盆大雨下得令人胆寒,雨声喧哗得听不清耳语,但是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都知道对方神不守舍。
小桑昨天是为了救大家才吃下那只蝴蝶的。
他到底怎么样了?
“不过来异味馆坐?”蛋糕店门口有人影一闪,一把雨伞收了起来,不过是走了几步路,那伞上的雨水已在店门口流了一地。“草薇在泡茶了,过来坐吧。”
顾绿章微微一颤,去异味馆?李凤扆说唐草薇有礼物送给她的那天,她终于还是因为恐惧没有去异味馆。
是明紫死去的地方,那是个凶杀场,她和小薇都是凶手……
“过来吧,草薇有礼物送给你。”李凤扆看着她微笑,那双眼睛充满包容感,像是很理解她的感受,让她微微放松了一些。“不去的话一定要后悔的哦。”
“小桑呢?”沈方问,“你找到他了?”
李凤扆含笑点头。
沈方以惊叹的眼光看着李凤扆,“凤扆,原来除了买菜做饭洗衣服洗碗拖地板擦玻璃泡茶修理东西以外,你运气还不是普通的好!我和绿章找不到小桑,你居然找到了!”一把奔过来抓住李凤扆,“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唐川边。”李凤扆说。
唐川?顾绿章全身一震,那种奇异的敏感又自脚踝蔓延到后颈,唐川——国雪死去的地方,和钟商市的种种怪事,和那个很像国雪的男人,和小桑的失踪,究竟有什么关系?
“唐川边?”沈方自言自语,“小桑从来不去唐川边,那里是情侣圣地,没有好男人的地方他才不去。”
李凤扆笑而不答,“走吧,去异味馆坐坐。”
顾绿章迟疑,李凤扆拍了拍她的肩,首先走了出去,打开了雨伞。
凤扆的气息,温暖得像哥哥、像长辈,她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的迟疑和犹豫在增多——李凤扆从容宽厚的气度,让她觉得自己害怕唐草薇和逃避异味馆就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自己以为很重要,在大人眼里却微不足道。曾经以为自己不是幼稚的女孩,但最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幼稚,甚至自己无法说服自己理智一点。
异味馆的大门依然雕着不知是荷花还是莲花的长颈花卉,花下迷迷蒙蒙的不知是池塘还是河流。她跟着李凤扆踏上异味馆台阶的时候突然注意到那些花卉和河流之间断痕清晰,竟然是整个大门碎了又拼装起来的样子,心里一阵错愕,不知是好笑,还是惊讶更多。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对着门内一个东西,这一抬眼让她灵魂陡然间颤抖起来,“啊——”的一声低呼,她脱口而出,“明紫?”
明紫!
沈方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探头去看,“哪里哪里?”
异味馆里依然是那些死寂而华丽的古董,唐草薇长发刚洗,他平时总把头发套在衣裳里面,笔直端坐,让人看不出他有一头长发,这时候长发刚洗,顾绿章才发现他长发及腰,笔直乌黑,光可照人。他穿着顾家绣房做的“万菊图”睡衣,那暗绿色绸缎衣服上绣满了各类颜色明艳的珍贵掬花品种,站在异味馆中堂那张紫檀桌边,双眼直视打开的大门,手指轻轻抚摸着桌上一只黑猫。
一只非常娇小的黑猫,不会比手掌大多少,毛色黑亮,毛尖似微微闪着金光,那猫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眼睫乌黑,十分漂亮——那是一双人的眼睛。
那就是明紫!
顾绿章第一眼看到这只黑猫脱口而出“明紫”,直觉强烈地告诉她这就是明紫!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这就是明紫!
唐草薇用那双黑瞳极黑、眼白极白的狭长眼睛看着她,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沈方和顾绿章都是一震,那声音就像发自自己胸口,“明紫,你选择哪一个做你的主人?”
黑猫柔顺地叫了一声,声音纤细得像微风一吹就不知哪里去的蛛丝,身子一耸自桌上跳上了唐草薇肩头,一步一步顺着他手臂走下,直走到手背上的时候,它歪着头静静看顾绿章的眼睛。
她伸出了手臂,“明紫。”
“喵——”黑猫轻轻地叫了一声,突然从唐草薇的手背上跳到了顾绿章手里。它这一跳轻捷得棉花落地一样,没有半点声音,她也没有感觉到跳跃的重力,就像手里握了一卷丝绸那样,似沉、非沉。
“明紫的灵息暂时留在这块裙摆里。”唐草薇说,“等他重新修炼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以后,就能变化身。”
“裙摆?”沈方指着那只猫,“那不是只黑猫吗?
什么裙摆?”
唐草薇不看他,“你们仔细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唉?”沈方和顾绿章顿时目不转睛地去看那只猫,初看是一只猫,再看还是一只猫,看着看着——看着久了,眼前突然弥生出一种错觉,似乎那是一只工笔画的猫,被绣在了丝绸上,又似乎那只猫还会变大变小——它不只有一双人的眼晴,还有一张人脸,身上布满条纹——是猫还是虎呢?那岂不就是那块绣着马腹的裙摆吗?
“颜色、光线、动作、错觉、影子……都能欺骗眼睛,但最能欺骗眼睛的东西,就是人本身。沈方你还只是二十岁的男孩,人们却都以为看见了三十岁的男人,欺骗人眼睛的东西、就是自己。”唐草薇慢慢地说,“即使充满了错觉,用眼睛仔细去看,幻觉只是幻觉,实物还是实物,没有改变。”
“那声音呢?”顾绿章仍然沉浸在看见“明紫”的震惊和一种突然沉静下来的感动之中,轻声问,“我听到了猫的声音。”
“明紫的灵息会直接和你交谈,这种‘声音’是别人听不见的,他已经选择你作为主人,你要保护他。”
唐草薇平淡地说。
“小薇。”顾绿章抬起头,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从前她不敢直视小薇的眼睛,觉得可怕,也觉得没有礼貌,但是今天她却觉得如果不能用最认真的心情看清这个男人,那才是对小薇最不尊敬的事。
唐草薇的眼睛依然是那样毫无感情、黑白分明、眼瞳和睫毛的曲线完美无缺,就像他身后和身旁的古董那样闪闪发光而华丽死寂,他的脸颊依然白皙。但认真地看了足足有五分钟以后,她缓缓眨了眨眼睛,“小薇你不舒服吗?”
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一定要说的话,只能说病气吧。她看到了笼罩在唐草薇身上的一层病气,就像他那些古董一样,虽然华丽至极,却已不是生命力旺盛的东西。
李凤戾微微一笑,“他的伤还没好,给明紫附身的那块裙摆结符花了点精神。”绿章果然是心静的女孩,常人可能永远都看不清的东西,她稍加提示就学会了望人的气象,虽然现在她还不明白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一旦她明白又能分辨以后,那就是了不起的直觉啊。
怀抱着那块绸缎裙摆幻化而成的黑猫,她望着唐草薇,眼眸微微一动,口齿也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怔怔地看了唐草薇很久,她缓缓鞠身,郑重地给他鞠了一个躬——一个端正的礼。
“小薇,对不起。”
唐草薇的目艮波纹丝不动,就像他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沈方早就坐在旁边的太师椅里面喝唐草薇之前泡的花茶,“总而言之,我们都是好朋友,绝对不会让木法雨那个混蛋害死绿章又到处吃人的!小薇和小桑都是很奇怪的人嘛,都有奇怪的能力,不如我们来结成联盟好不好?”他突然之间异想天开,“我们成立一个‘消灭木法雨大会’,我做会长,凤戾做秘书,草薇和小桑当主力,口号是——”他一拳击在桌上,“为了大地上的爱与正义!怎么样?”
唐草薇充耳不闻,李凤戾莞尔,“那绿章呢?”
“她是大会的——吉祥物?”沈方努力地思考着。
“扑哧”一声,连顾绿章自己都笑了出来,沈方“啊”了一声,“你不当吉祥物,那你当形象代言人也行啊,或者是当像《圣斗士星矢》里那个雅典娜。”
“沈方,如果大家真的能齐心协力处理木法雨的事,”顾绿章有些认真也温柔地说,“我就做‘消灭木法雨大会’的吉祥物。”
正当沈方热情高涨,摩拳擦掌的时候,“乓”的一声,他身后一个人倒了下去。
桑菟之!
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消灭木法雨大会”上的时候,桑菟之醒了过来,拿起唐草薇摆放在桌上的青龙铜雕,站起来无声无息往沈方脑后砸去——沈方手里的茶杯突然一震,半杯热水往桑菟之脸上泼去,“乓”的一声桑菟之径直往后倒下,一动不动。
沈方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杯子,不知道它是怎么突然跳起来的,再看看桑菟之,“小桑?”
李凤戾微微一笑,“他被木法雨宝砂控制了,小桑身体里胶之血实在太弱,不能和他抗衡,现在完全是宝砂在行动,不知道他使用了谁的头骨,很难和这个宝砂沟通呢。”他刚才动也没动,似乎很难把沈方手里的杯子跳起来和他联系在一起,“草薇,怎么办?”
“既然是胶太弱了,那就让它变强。”唐草薇站在紫檀桌边一动不动,暗绿色的绸缎和光线黯淡的厅堂鲜明地衬托出绸缎上刺绣的掬花花瓣,绣线莹莹生光,犹如一双双猫眼。他的声音低沉,自那些灿烂明艳的花瓣之后发出来,如果李凤戾说的都是良好的建议,唐草薇说的就是最后的决定。
“怎么变强?”顾绿章眉头微蹙,小桑是个全不抵抗的人,他的性格是那样的,怎么能“变强”?
“进食。”唐草薇淡漠的声音在此时听来无比残忍,“当然,首先让他有能力消化那只宝砂。”他挽起袖子,莹白润泽的手腕上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缠着薄薄的绷带,血色渗得很沉着,颜色非常浓重。
顾绿章微蹙的眉头蹙得更深:她从没见过如此浓郁的血色,那血色并不显黑,出血也不是特别多,但在洁白绷带上如红色印盒里那出奇鲜艳的深红一点又一点不断地涌出,浓郁得令人觉得那是种罪恶。
唐草薇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很小的盏子,扯开绷带把伤口抵在杯缘——他那动作竟然让顾绿章毛骨悚然——他不痛吗?那情景刹那让她想起被取毒的蛇,“小薇,你要小桑他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