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不会,我要与日升一起。”
“看。”
一个星期日上午,他们无意睡迟,保姆在房门外说:“我们到美术馆看中国现代画展。”傅佳听见立刻跳起,却被刘汝森大力拉回,他按住她:“不准动,孩子已经十五岁,这一刻你属于我。”
傅佳只得回答:“知道了,逛得高兴点。”
她转头低起问:“你怎么了?”
“我知道我只排第二,可是阿二亦有权益。”
傅佳讶异,这么大的男人也会吃醋,随即又觉得他有趣。
没有任何文件束缚,他们相爱十余年。
日升十八岁那年,实在忍不住,把刘汝森拉到一角问他:“森叔,你到底离婚没有?”
“你妈妈没同你说?我一早正式离婚。”
“她什么都不讲,那,你为何不向她求婚?”
刘汝森苦笑:“每年一月一日,我都向她提同一问题,我永远把戒指带在身边。”
他掏出锁匙,匙圈结着一只小小皮袋,他解开,把一枚玫瑰钻石指环取出给日升看,“她不应允。”
日升张大嘴,“啊。”
刘汝森无奈地耸耸肩。
“可是你们相爱。”
“她说那已足够。”
“她也不是不对。”
刘汝森看着她:“日升,我子女与你差不多大,但他们是那样愤怒,你却如此可爱。”
日升暗笑,他不是她父亲,否则,她也可以事事迁怒。
日升只有寡母,单身母亲不好做,她得合作。
“你想念他们?”
“时时。”
“春假决别。”
“是,我一到伦敦,他们便结伴逃往北美,尽量避开我。”
“那么,同我们在一起。”
“这是最佳选择。”
于是,日升同母亲说:“森叔也寂寞。”
“别听他的,男人欠缺那样高尚的感情层次,他们没有去一趟酒吧不能解决的寂寞。”
日升骇笑,“森叔也一样?”
“都一样,你森叔颇负盛誉,有口皆碑。”
“Noway!”
“Yexway.”
“哈!”
“日升,何小姐邀你到她家会所午膳。”
“我与她们谈不来。”
“有机会观察社会不同阶层人等也是乐趣。”
那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日升发觉得迟,一日她问:“妈妈,森叔去了何处?”
傅佳没有回答。
“发生什么事?”
“他向局里取得半年大假,他对我说,他需要私人时间处理一些要事。”
日升数一数日子,“我好像也有大半个月没有看见他。”
“四个星期。”
“他去了何处!办什么事要那么久?”
傅佳沉默。
“呵,”日升然掩嘴,“我明白了,他抛弃我们,他不要我们了!”
傅佳这时淡淡答:“我也猜想是那样。”
“怎么办?”
“真是小孩子,无论什么,有始就有终。”
日升心里像被戳了一刀,她低头看着这胸膛,不,她用手掩着胸,不!
傅佳神色如常,早出晚归,似是寄情工作。
有时她灵魂像出窍,看着自己忙东忙西,张罗生意,筹备下一季新货,只有她知道她只剩一具躯壳。
晚上特别难过。
半夜醒来,她会搓揉麻木的面孔,低声呼唤:汝森,呵,汝森,人要走,怎么都叫不回来。
这一点傅佳明白,这一点,无论男女,都必须明白。
他一定是找到更好的人了。
整整半个月,她们母女都没有看到刘汝森。
日升试过打电话到能源部:“请问刘部长回来没有?”
“刘先生仍在伦敦。”
伦敦?日升一怔,“请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不清楚,你有事的话,可以替你接给他助手。”
日升挂上电话。
他人在伦敦,前妻与四名子女也在该处。
日升黯然,这大抵就是老人说的,叶落归根。
周末,她自宿舍返家,保姆开门,轻轻说:“刘先生来了。”
日升一怔,心中渐渐生气,说来则来,说去就去,呸!
只见有一男子自书房迎出,声音有点嘶哑:“日升。”
这是刘汝森?他像小了三个号码,她走近,“森叔,”忽然忍不住泪盈于睫,只见他两鬓如霜,皮肤干黑,“森叔你去了何处?”她紧紧拥抱他。
日升暗暗吃惊,他竟瘦那许多!原先强壮背肌及手臂,都不再肉孜孜。
这时,门一开,傅佳也自店里赶回,她神色自若,“汝森,”她叫他,刘汝森走过去紧紧抱住吻她的脸颊,“喂你。”
他说,“我去了很久。”
日升赌气:“刘先生,你有些解释要做。”
“请坐下,保姆,你也过来,先给我们斟几杯咖啡。”
大家坐好,日升忐忑不安,连保姆都一脸忧色,只有傅佳,握着他的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终于,刘汝森平静地说:“日升,我看着你长大。”
日升没好气打断他:“少说废话。”
大家忍不住笑。
“好,日升,我去伦敦那么久,是为着治病。”
日升脱口而出,“怪不得你形容憔悴,森叔,治愈没有?”
他吸进一口气:“我患肝癌,已经扩散,日升,医生已尽全力,我特来说再见。”
这话一说出口,傅佳听见,脚底却似穿了大洞,血液汩汩自该处流走。
她轻轻站起,又坐下。
“这次我开小差自医院溜出,一星期后又要回转,作第二周期治疗,不知是否能够出来。”
保姆震惊过度,这时才转过头去看日升反应,只见日升面孔涨得通红,一脸豆大眼泪,泣不成声。
傅佳缓缓说:“这是干什么,日升,快别哭。”
刘汝森温柔看牢爱人,“还是喂你最明白我。”
他扬声:“保姆,替我做碗滚热辣椒酱面。”
他抱起傅佳,她把大腿绕住他腰部,他们走向房间。
他与她挤在安乐椅里。
“你可想我?”
傅佳答:“魂不附体。”
“十二年,不算太差了。”
“是,汝森,我们幸运。”
这个星期内,傅佳放下一切工作,日升告假,在家陪刘汝森,母女轮流偕他到大家医院寻找第二诊断,可惜医生意见相同。专科医生此刻时常在互联网上交换意见,无分国界。
日升读到一则新闻,“妈妈,华裔科学家钱氏成功研究无痛失忆:移除老鼠特定部分记忆,不损其他脑细胞,未来可应用人类身上,剔除创伤或恐惧记忆,却不影响其他记忆,他们已寻获操纵记忆分子蛋白酶的物质!”
“啊,失恋有救。”
日升却心存怀疑,“可是,谁要迅速忘记曾经深爱过的人呢,所有苦乐都是生命一部分,掏空之后,变得像白纸,又有何益处。”
傅佳抬起眼,凄苦地看着女儿,日升忍不住叫:“妈妈。”傅佳从头到尾,可是一滴眼泪也未曾落下。
一日,日升在医院饭堂等候,正喝苦涩不知名粗糙咖啡,有人轻轻叫她:“茱丽叶。”
日升一怔,这是她少年时的呢称,同学与朋友不叫朱日升,却叫茱丽叶。
她转头,看到一个穿护士制服年轻女子,最好看的是她那顶雪白挺直如翅膀的帽子,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晶莹圣洁,直如白衣天使。
日升连忙站起,呵,她刻这端庄面孔,“林凡。”
“是,是我,茱,你有家人在医院?”
“我继父。”
“呵,愿意说几句吗?”
原来林凡中学出来走进护士学校,实践愿望。
日升惭愧:“我还像一团浆糊。”
“你大器晚成。”
日升笑得流泪。
老同学四手紧握。
不到一会,林凡有事走开,叮嘱日升随时联络。
稍后刘汝森问,“为什么叫你茱丽叶?”
“你可记得,在斜路上的老家有一个小露台,夏季攀满流浪玫瑰,同学来探访,我在露台上迎送,有次他们笑着抬头背诵:这处窗户照射的是何种光彩,呵,是茱丽叶,茱丽叶是阳光。”
刘汝森微笑:“罗密欧呢?”
“没有哩,谁会追求踢足球的茱丽叶。”
傅佳听见笑说:“今日的茱丽叶,需佩枪自卫。”
刘汝森微笑:“日升,我明日需返回伦敦。”
日升说:“你治愈后速与家母结婚。”
“一定。”
日升伏在他膝上。
这时,傅佳脸色变得惨白。
保姆叫日升,“进厨房帮忙切年糕。”
傅佳过去拥抱刘汝森。
“喂你,别难过。”
“汝森,”傅佳把他的手贴在脸颊,忽然恳求:“带我一起走。”
刘汝森起先以为她想陪他到伦敦,但随即看到她哀恸眼神,他忽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紧紧抱住她,“那怎么可以,你还有日升。”
“日升已经长大,她有她的世界。”
“你还要送嫁,还要看外孙出生。”
“汝森,与我一起走。”
“不可能,你要提起勇气。”
傅佳声音越来越疲倦,“我不再愿独自生活。”
“万万不可。”
傅佳伏在他身上不动。
“我会回来。”
傅佳知道那只不过是憧憬。
刘汝森回去做第二轮治疗,他每天给日升一个短讯,有时只有一句话:“今日天特别的蓝,爱你们。”或是“终于撇甩所有公务”,“今午的司空饼十分美味”,“幸亏你们不在身边,已经瘦得不认得自己”。。。。。。
他并无传影像给她们。
一日,林凡急找日升。
“茱,刘汝森先生回来了。”
日升一时没听明白。
“刘氏今晨七时由伦敦飞抵本市,直接入院,茱,这次前刘太太与四个子女都一起,雇了两名保镖守病房门口,情况严峻。”
“我继父病况如何?”
“弥留。”
日升眼泪涌出。
“茱,保镖守门口,非刘姓人士不准入内。”
日升耳边嗡一声。
“这分明是防你们母女。”
“我还是想见他。”
日升丢下一切赶往医院,走近病房,已看到好几个女子聚在病房门口戒备,林凡赶上拉住日升,躲到楼梯角落。
“朱,硬闯一定会引起纠纷骚动,打扰病人,不是你我所愿。“
日升握紧拳头:“为什么他们如此残忍?”
林芃轻轻说:“那不在我们研究范围。”
接着,她在同学耳边细细讲几句。
日升感激点头:“我明天六时正再来。”
她终于见到继父。
该天十时许,刘汝森离开了这个世界。
傅佳第二次失去伴侣。
那一个晚上,母女一句话也无。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