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
人的阅读习惯,往往随着年纪的增长而不断改变。少年岁月多惨绿,读诗读文,总希望越浓越洌越新奇多变越得我心。中年伤于哀乐,渐知世路多艰,做人实难,情到深处浓转薄之后,读史读论,曲径通幽,平淡见真的文章竟成了最爱。两岸开放以来,图籍互通,硕学大儒如陈寅恪、钱锺书的“惊世”文章固不必论,真正让人心折而又每每有“惊艳”之感的文史随笔作家,数来数去,我的最后名单中,竟不外乎金性尧、黄裳、张中行、谷林、常风这几位老先生。其中尤以金性尧先生的论史文章,最是让人钦佩,捧读之余,想见其人,总有无限的仰慕。
金先生是浙江定海人,今年已经高龄九十岁了。他一辈子没有跨进过学校的门槛,连小学文凭都拿不出来。真正的求学经验,就是在两间私塾启蒙识字后,全凭自修而成。说是“自修”,很大一部分跟天性、环境都有关系。金先生从小爱看书,家中业商,不甚管束,因此从《三国》、《水浒》、《红楼》,公案小说直直看到鸳鸯蝴蝶派。为了买书,还曾冒用父亲账户暗中“偷买”,闯出祸来。最后一路读进新文学领域,边读边写,书缘际会认识了阿英、郑振铎、傅东华、赵景深这些文坛前辈,甚至还跟鲁迅通信请益过,如此几已注定走上“吃文字饭”一途了。不过,他并没有以写作为业,而是当了一辈子的编辑。
金先生的编写生涯大约可分为两阶段。三四十年代,以杂志为主,编过《鲁迅风》、《萧萧》、《文史》等刊物,并为《文汇报》、《古今》杂志写稿。解放前,出版过《星屋小文》、《文抄》、《风土小记》等书,颇为时重。五十年代,金先生分发进入“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后改名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其后,与时浮沉,跟千万人的命运一样,被卷入时代风暴之中。“文化大革命”时期,人靠边站,书全没收,一家人都成了“黑五类”,已怀身孕的长女更含冤惨死异乡。八十年代之后,路渐平,人渐老,却因所编注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宋诗三百首》、《明诗三百首》这三本书,编选得当,注解详尽,雅俗共赏,而广受瞩目。与此同时,老先生也不忘抽空笔耕,钩沉史料,絮述掌故,写出了《清代笔祸录》、《伸脚录》、《不殇录》、《饮河录》、《土中录》等书,知识之广博、趣味之盎然,同样使他获得海内外众多读者的爱戴。
金先生老年所写文章,除了少数怀旧忆往者之外,几乎都是考评史事、议论诗文的随笔文章。时间可从上古一直到晚清,范围则自《诗经》以降,无所不谈。所论大约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题目,却总能从细微处着墨,评骘古今得失,别有所得。同样为我所敬重心仪的大陆文史学者扬之水女士论及他的文章特色,曾这样说道:
先生之文,不以文采胜,亦非以材料见长,最教人喜欢的,是平和与通达。见解新奇,固亦文章之妙,但总以偶然得之为妙;平和通达却是文章的气象,要须磨砺功夫,乃成境界,其实是极难的。
这一评论,堪称公允。博学之士,识多往往气盛,恃才转以傲人。前如钱锺书,晚似李敖,都不免此讥。金先生自学出身,谅无“名门”负担;编辑为业,折冲协调是务。或许因此而能以“情”衡“识”,在故纸堆中析理出更多的趣味来。“随笔”这一“随”字,在其文字里,可说尽情发挥到了极致。他却称自己的文风,“古板而笨重,铅华弗御而终伤枯槁,已经到了僵化地步了”——没有这份由衷的谦逊,想来也积累不出那样平和通达的气象!
三国,毋宁是中国历史上最迷人的时代。英雄美人谋士名将辈出,引领一时风骚;阴谋策略阵仗杀戮,苦此生民数十年。滚滚长江,清浊本就难分,日后罗贯中《三国演义》的出现,更让原本已经紊乱的史实,平添几分浪漫而迷离的色彩。到底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孰得孰失?孰功孰过?千载以下,竟抟成“三国学”一门大学问出来。金先生在此书中,所论人物,无甚稀奇,不外乎曹操、刘备、关羽、吕布等。然其撰述却实实在在焕发着“平和通达”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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