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那座著名学校的竞选运动成为了本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道景观。
女工陆羽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进入了这座学校。为了听这里的竞选演说,她换成了夜班。那一座办公大楼门口排满了密密麻麻的自行车。那座大楼里,一阵阵的掌声笑声,对于羽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突然暴发的一阵掌声,把羽从一种懵懂的状态中唤醒了。羽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在会场里嗡嗡作响的男人的声音,就是烛龙的声音。烛龙的声音,已经和《铁窗问答》的时代很不一样了。
“要纯正必须无知,要正确必须愚昧,要坚定必须痴呆,这与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绝无共同之处!不错,世界上总有些懒得思考,宁愿把个人信仰的选择交给别人的人。这种人,生在中国便自称信仰毛泽东思想,生在苏联则拥护勃列日涅夫主义,若生在印度,会是个佛教徒,如果生在利比亚,那一定是个穆斯林!“
一片笑声。羽面前的人墙终于能够活动了。能容纳两千人的会场辉煌地呈现出来。黑压压的人挤满了上下两层观众席,挤满了舞台上下,过道走廊,每一个窗台每一个暖气架上都站满了人,羽搜索着记忆深处的一幕,那是一个挤满人群的广场。羽平时是怕人的,但是关于广场的记忆却并没有使她害怕。那是她破败的、索然无味的生命中少有的色彩。讲台上的那个男人,同样在灰白色的石碑基座上站过,也是这样的姿势,无论是讲台还是石碑基座,都象是一个祭坛,那个已经不再青春的男人,那个声音变得沙哑的男人,这祭坛就是他的定数,他注定是要用他自己来祭什么的,他有这个嗜好。羽悲伤地想,真是在劫难逃啊。他逃过了一次,不可能永远逃掉。
“惩罚思想的法律实际上是把一切公民都看成嫌疑犯。如果有反动的思想就可以定罪,那么为什么只以公开发表的言论为依据呢?!为什么不可以在一切家庭中安窃听器,为什么不可以拆阅私人信件,检查私人日记呢?另外,思想还可以通过语气表情,或者沉默来表示,为什么不可以惩罚那些‘非法的哭’、‘别有用心的笑’和‘反动的一言不发’呢?事实上,这一切丑行在过去十年里统统发生过,因为它正是‘惩罚思想’的合乎逻辑的引申,只要我们还保留‘思想有罪’这只蜻蜓的身体,那么尽管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砍掉这条可恶的尾巴,它还是要长出来的!”
羽象自己做了坏事似的惊恐地看着周围,那些棒子,那些广场上的大棒子,好象就潜藏在人群中,它们随时可以飞出来把人击伤,把人击得鲜血横流,粉身碎骨!别说了,逃啊,再不逃,就永远逃不掉了。
“请问,难道对恶毒攻击的言论也不该加以限制吗?请注意,我这里说的是攻击,而不是批评!”一个学生在暖气架上站起来。
“好,我回答。什么叫攻击?在法律上,诬陷是可以定义的。诽谤也是可以定义的,只有攻击是不可定义的!我们都知道,过去十年里有人用这个罪名害死了多少正直的人,……所以,我看不出攻击和批评有什么区别!”
风暴般的掌声。接着是一个危险的问题。主席台前的学生整齐地喊着:“不要回答!不要回答!……”羽这时看到亚丹在那些喊着“不要回答”的人们中,很卖劲地喊着。亚丹的脸,她的眼睛,又变成《铁窗问答》时代的那个夜晚,那个灿烂开放的女孩。而另一部分人则更加大声地喊:“必须回答!必须回答!!”
烛龙只是微微笑了笑。烛龙说我提请选民们注意,我是在竟选人民代表,不是竟选国家主席。一句玩笑,轻轻化险为夷。
但是十几部摄象机对着他,几百架照相机对着他,他的声音被放大了几百倍,提问的纸条在他面前堆成了山,仍然源源不断地递上来。亚丹骄傲地看着他,为他把纸条按类别分开。那仍然是个戏剧舞台,主演的男女主角,仍然是烛龙和亚丹。
又一个学生提问了,他的声音比烛龙的还大:“请问,你了解人民吗?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吗?!他们需要的不是言论自由思想解放,是加工资,是就业,是住房!你只能代表你自己!我们需要的是实干不是清谈,你对我校学生的切身利益只字不提,我们凭什么选你做我们的代表?!”
烛龙又笑了笑,但是这次的笑好象有些疲倦。“第一个问题,你的口气是断言我不了解人民,这种逻辑我们并不陌生。如果我说,我本身就是人民的一员,你就会说,但是人民是有阶级性的,如果我说我本人就做过工人,你又会说工农也有先进与落后之分。总之,因为你断言我不了解人民,我就怎么也代表不了人民,而你,却天然就是人民的化身,对吗?”
笑声和掌声。
“第二,我们需要的是实干而不是空谈。好吧,让我们来看看人民代表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工人要会做工,医生要会看病,法官要能判案。人民代表大会首先是个立法机构,人民代表首先是为人民说话的代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人民代表的第一个职能就是要‘空谈’!(笑声掌声)当然,还要有敢说真话的政治品质,坚实的理论素养,良好的工作作风和能力,等等,举例来说,雷锋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如果选他当总司令,就意味着说:政治并不是一门科学,而仅仅是一种荣誉!(掌声)再有,当年马寅初先生在人代会上提出对人口的限制,几乎所有代表都反对,于是‘错批一人,误增三亿’,难道那些代表都是坏人吗?不,他们都是好人!而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种议会:所有的代表都是由不折不扣的好人组成的,但是他们对于政治一窍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