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她这毒,不是一两日就能清了。若是好生静养,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差不多就能痊愈。不过——”他偷偷地打量了一番秦烈的神色,见他依旧岿然不动,才放心地把后面的话全说了出来,“不过余毒未清,于子嗣不利。所以,这几年怕是——”
“我知道了。”秦烈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尔后再不多问,一转身又进了屋。
司徒没想到他最后就是这么一句话,不由得愣了半晌,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
“还不快进来。”屋里有人在怒吼,司徒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晃进屋。
清雅依旧一脸怀疑地盯着他。宝钦客气地朝他笑笑,她对大夫一向很有好感,觉得悬壶济世的人特别了不起,尤其是她曾亲眼见过那么多受伤濒死的士兵在军医们的手里起死回生。所以,郑国的大夫地位虽不高,但西北军中的军医却十分受人尊敬。
司徒走到宝钦床前,眯起眼睛朝她笑,柔声道:“公主这身体,虚弱得很,得静养。一会儿在下开个方子,先吃几日,赶明儿我再来看,看情况另换个方子。”
“如此便多谢司徒大人了。”宝钦笑着谢道。
司徒立刻眉开眼笑,一边摆手一边回道:“不用不用,公主真是客气。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再说了,我跟老…唔,三殿下是多年的交情了,过来帮忙是应当的。只是公主日后得小心些,您这身体,怕是再也禁不住磕磕碰碰了。”
宝钦苦笑,无奈地点头,“妾身知道。”司徒虽未明说,但他话里的意思却是到了,十有八九是看出了她的身体虚弱并非伤病,而是剧毒,想来这事儿也瞒不住秦烈。却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更不知会不会给她的逃走添加任何变故……
“你如何中的断肠?”冷不丁的,秦烈忽然开口问。不止是宝钦和清雅,就连司徒也都被他这一招给吓了一跳。这禁宫毒药,大抵都和宫里头某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怎好明说。这秦烈居然这么大刺刺地问了出来,真不知心里头到底怎么想的。司徒心中腹诽。
清雅不敢说话,低着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秦烈会问到她头上。
宝钦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低头苦笑,轻声回道:“终归是…我做事失了分寸,得罪了人。”
她虽未明说,但那话中的苦涩之意却是谁都听得分明。清雅是知道她的事的,一时有所感悟,一低头眼泪就掉了下来。宝钦的脸上却依旧挂着笑,那笑容却是清冷又落寞,在那样明艳的脸上,显得愈加地苦涩。
秦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追问,只叮嘱道:“司徒说你的身体不好,短则一年,长则三年方能清尽余毒。若是你精神不济,便在这里歇着不要出门,若是有人过来拜见,也悉数推了。”
宝钦点头应是,秦烈见她眼睛里的神采似乎又渐渐黯淡下来,心知她这会儿又累了,便起身告辞。司徒笑眯眯地朝宝钦拱拱手,跟在他身后一溜烟地出了门。
清雅一直将他们送出院子,这才进屋来,屏退了下人后,急忙凑到宝钦床边,不安地道:“公主,您说,那个三殿下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宝钦垂下眼睑,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自幼习武,旁的不说,这一双手脚却是留下了不少痕迹,虽说没有伤疤,但骨节和老茧都非常明显地显示着她与寻常千金小姐的不同。这一路上清雅没少帮她护理这双手,可有些东西终归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秦烈那一双眼睛如鹰隼一般锐利,虽然清雅手疾眼快地拿帕子将她的手盖住,可他若真有心要看,怎么会注意不到。
“走一步,算一步。”宝钦打了个哈欠,软软地往床上倒,“药煎好了叫我起来,可别耽误了。”
清雅:“……”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晚上出去吃饭了,刚刚回来。
☆、第十回
十
因今儿费了不少精神,宝钦这一觉竟睡到了天黑,期间只半躺在床上喝过一回药,再醒来的时候,屋里都已经燃了灯。
清雅就在床边的矮凳上坐着,低着脑袋不知在忙些什么。察觉宝钦这边的动静,她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快步上前来,柔声道:“公主醒了,肚子饿了没,奴婢这就去传饭。”
宝钦“嗯”了一声,揉了揉脸从床上坐起身。清雅赶紧让外头候着的小丫鬟去打了水来,伺候宝钦洗漱,一边拧帕子,一边小声道:“方才李大人来过,奴婢说您在小睡,先打发他走了。您看,是不是一会儿再叫他过来。”
宝钦闻言忍不住笑起来,斜着眼睛瞧了清雅一眼,道:“你先前不是还挺怕他的么,这会儿怎么胆子就大起来。”
清雅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笑道:“那会儿在船上,里里外外就公主和我两个人,自然得小心应付。”
照这话里的意思,丰城这边,想来早有准备。只不过,这里到底是行宫,外头守着的都是秦国侍卫,便是师兄早有安排,怕也不能随意出入。见清雅这般自信满满的样子,宝钦也懒得出声打击她,只是笑了笑,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先擦了把脸。
等吃过了晚饭,清雅这才让下人去请李柯鸣过来。宝钦换了身葱绿色的缕金挑线纱裙,穿了双宝蓝色绣红色梅花的绣花鞋,全是大俗大艳的颜色,一股脑地堆在她身上,看着居然有种别样的明艳。
郑国不喜艳俗,唯爱清新雅致,女儿家们也多穿得素淡,作清丽脱俗的装扮,似宝钦这般喜欢穿红着绿的实在是绝无仅有。反正李柯鸣每见她一次,都要被她震得肝儿疼,愣个半晌,才硬着头皮朝她行礼。
“坐,”宝钦客气地招呼他,又示意清雅过来倒茶。“李大人有事?”
李柯鸣皱着眉头,头有些大,他实在不能理解宝钦到底在想什么,照理说,这个女人不傻,想来早知道他过河拆桥的打算,可是她却始终镇定自若,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急躁和惶恐,莫不是,她有恃无恐?
想到此处,李柯鸣忍不住再仔细地打量她,相比起刚见面的那会儿,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虽说这一身衣裳着实富贵艳俗,却掩饰不住眉目间的那股英气,一双眼睛尤其引人瞩目,并不是女儿家的那种妩媚之态,而是精神奕奕的样子,让旁的人也忍不住心情好起来。
“李大人?”宝钦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忍不住又招呼了一声。
李柯鸣猛地一震,赶紧收敛心神,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赶走,正色道:“下官已与礼部的官员商议过了,婚礼便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八日。”
宝钦“哦”了一句,回头问清雅,“今儿是几时了?”
清雅赶紧回道:“回公主的话,今儿二十一。”
那不是只有七天了!
李柯鸣忙道:“是司天监选的日子,下官虽也觉得快了些,却不好驳回。”其实他还觉得慢了,前些天京里就有各种消息传过来,说是宫廷中不太平。郑帝年迈多病,太子懦弱无能,几个皇子各有算计,最后鹿死谁手,谁也说不准。这关键的时候他不在京里,等到尘埃落定时,只怕连口汤都喝不到。
“罢了,就这样吧。”宝钦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十分理解地道:“李大人出来得久了,府里头的亲人想是极为牵挂。早些回去也好。对了——”她好似无意般地问了一句,“李大人似乎还有位兄长。”
李柯鸣手心一颤,不知她忽然问起此事到底出于何种目的,一时脑子里闪过各种可能,竟忘了回话。宝钦原本只是试探性的问一句,待见他这脸色,却是立刻就明白了,遂笑了笑,倒没有再在这个事儿上继续,既而换了个话题,问道:“礼部那边可还有旁的章程?”
李柯鸣这会儿才缓过神来,不由得暗骂了自己一句,醒了醒脑子,赶紧回道:“礼部这两日怕是会派人过来细说婚礼仪式的事儿,宫里头也会派女官来教些规矩。不过,秦国的礼仪并不繁琐,想来这些也难不倒您。”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头可不这么想。旁的郑国千金也就罢了,个个都是懂规矩讲礼数的,可偏偏面前这位邢家小姐似乎与众不同。李柯鸣想起头一回见面时她捧着杯子猛灌水的样子就有些头疼。
谁不说郑国的女子温柔端庄,知书达礼,可李柯鸣却偏偏看不到宝钦身上有任何温柔贤淑的影子来。当然,也不能说她不通礼数,起码而今坐得就很端正,腰杆儿挺得笔直,眉目端肃,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真该让侍卫营里的那些混球们好好学学。
可是,作为一个女儿家,她是不是显得太不够娇弱妩媚了。
宝钦细细地问了后面的安排,罢了才客气地让清雅送李柯鸣回去。等清雅送完人再回来,准备再和她说几句话来着,就瞧见宝钦又迷迷糊糊地开始犯瞌睡了。“那个司徒开的药——”宝钦一点打哈欠一边道:“喝了犯困。”说罢,自顾自的又爬回床上去了。
等宝钦睡了,有些不放心的清雅特意去找了王太医,将喝剩的药渣子也带了去让他辨认。王太医听说是秦烈请来的大夫,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一边小声地嘀咕,一边翻看油纸包里的药渣,看了一会儿,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清雅见状,心里愈加地不安,忍不住颤着嗓子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王太医摇摇头,正色道:“却是老夫太小家子气了,这位大夫,十分地高明。这方子开得极是稳妥,老夫甘拜下风。”说罢,他脸上又显出疑惑的神色,踌躇着看了看清雅,欲言又止的神情。
“王太医有话请直说。”
王太医咬咬牙,终于问了出口,“这原本与老夫无关,只是,邢小姐身上的毒,只怕不寻常。”他原本只是怀疑,而今见了司徒开的这个方子,便完全确定了。“老夫瞧着,好像是断肠。”
“王太医!”清雅陡然提高了声音,脸上顿时布满了寒霜。
王太医见她如此反应,自然猜到了什么,立时住了嘴,赶紧歉声道:“是老夫说错话了,清雅姑娘切勿当真。”
清雅整了整脸色,细想了一阵,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仔细叮嘱道:“此事到此为止,决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若不然,小姐怕是有性命危险。王太医你是稳妥人,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王太医面容一肃,正色道:“姑娘请放心,老夫这条命是小姐保住的,便是舍了老夫这条命去,也定要护得小姐周全。”
清雅勉强笑笑,“王太医快别这么说,小姐这里,有我守着,断不至出什么事。”便是弃了丰城所有的探子也要护得宝钦平安,那是临行前大爷的一再嘱咐。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大爷会有什么反应——清雅连想都不敢想。
接下来两日,礼部果然有官员过来拜见,只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告辞了,并没有大通大通的说教,这让宝钦十分意外。听说宫里还派人过来发了请柬,说是摆了宴给她接风。之所以是听说,是因为这帖子根本就没送到宝钦的手里,半途上就被司徒给劫走了,言之灼灼地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出门。
清雅却是越来越不安,眼看着婚事越来越近,事先说好了过来接应的人却始终毫无音信,她又找不到借口出门,着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终日绷着根弦,旁的小丫鬟们见了她都躲着路走。
宝钦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焦躁不安的痕迹,她依旧好吃好睡,宫里头皇后遣人送了些衣料过来,她还兴致勃勃地拉着清雅仔细地挑。
虽说她总是作男儿装扮,可到底还是女儿家的心思,瞧着那些漂亮的衣服首饰总难免心里痒痒,以前是不能看,而今可算是正大光明了,由着性子挑了一大堆,不是大红,就是大绿,再不济就是宝蓝亮紫,鲜艳得一塌糊涂。清雅跟在一旁哭笑不得,倒是一旁的郑国女官笑得合不拢嘴,使劲儿地夸宝钦,“公主眼力真好,年纪轻轻的,就是要穿得鲜艳些。”说着,还瞥了清雅一眼,不以为然的样子。
宝钦不出门,并不代表没有麻烦,即便是进京那一日骂走了那群少女,依旧拦不住京城里诸位千金小姐们的好奇之心。秦国原本就不大讲什么规矩礼仪,甚至连帖子都不曾投递就直接上门拜见。
宝钦且不说,清雅可不想被这些往来不绝的女人们耽误了正事儿,一律通通地拦了,只推说七公主身体不好。那些女人们又哪里那么好打发,有些泼辣的,甚至直接就挡在门口不走了,直把清雅气得够呛。
宝钦就安慰她,道:“你气个什么劲儿,人家在外头守着,就算有马车挡风遮雨,可到底没在屋里头舒服。你赶紧回来歇着,吃点儿喝点儿,好好享受比什么都重要。”
她其实不大明白清雅为什么这么生气,事实上,宝钦平日很少生气。在西北打仗的那几年,有多少回险些连命都丢了。
早上还活生生的人,出去一趟就成了冰冷的尸体,她见多了生离死别,不能每一次都伤心欲绝,只能努力地让自己的心变得坚硬起来。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明白生命的可贵,对于其他的东西,才会更加豁达。
“小姐,您都不担心么?”清雅缓缓地坐下,叹了口气,无精打采的样子,“再过两日,再过两日便是大婚,您真的打算就这么嫁过去。”
宝钦没有说话,她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等被子里的水都喝干了,才慢慢地放下,小声地道:“你知道,不等到最后一刻,我们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就算要走,也不能急。”
人着急的时候,总是容易犯错。可是,有些错,却是犯不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又感冒了,现在坐在床上大喷嚏打得要死要活的,崩溃~~~~(>_ ☆、第十一回
十一
清雅没有想到,后面的事情居然会发展到那样,她所有的担心全都迎刃而解,虽然说,解决得有些讽刺。
她和宝钦说完话的那天傍晚,秦烈和司徒一起来了。司徒还能说是过来给宝钦看病,可作为准新郎官的秦烈,这个时候来拜访却实在是于理不和。所以清雅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他们进院的时候,她恨不得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门。
她赶人的话都到了嘴边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倒不是怕了秦烈,而是瞧见那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对劲,眉头都紧锁着,瞧着有些凝重。秦烈且不说,他一向都是那副冷淡又疏离的面孔,可司徒每回来这里都是笑嘻嘻的,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都这么为难?
“公主在吗?”还离得老远,司徒就开口问,焦急又忧心的样子。
清雅立刻忘了要赶人的事儿了,心里头千回百转的,嘴里还是赶紧地回:“吃了药,刚躺下。司徒大人可是有急事?”
司徒征询似的回头看了秦烈一眼,见他轻轻摇头,才苦笑着朝清雅道:“罢了,等她睡醒了再说。”话虽这么说,两个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径直地进了厅里。清雅也不好拦,只得快步跟上前,一面又吩咐下人赶紧去沏茶。
进得屋里,司徒又仔细问了这两日宝钦的身体状况,得知她精神甚好,脸上才稍稍见了些喜色。但随即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一会儿又唉声叹气起来。一旁的秦烈一直不言语,面上死沉死沉的,清雅连话都不敢跟他说。
瞧这二位的架势,怕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清雅心里头仔细琢磨,可她到底不懂朝廷政事,更不知秦国的时局,实在猜不到任何可能。
这二位才喝了几口茶,外头就有下人来报,说是李柯鸣求见。清雅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秦烈已经开了口,声音冷冷的,好似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让他进来。”他说,低头将茶杯放回几上,面上一片冷肃。
未几,李柯鸣便如风一般地卷了进来,人未进屋,却先听到了声音,“快叫公主出来,出大事了。”说话时,人这才进了门,瞧见上座的这两尊大神,李柯鸣顿时傻了眼,愣了一瞬马上又回过神来,客客气气地朝秦烈行礼。
秦烈点了点头,朝他一挥手示意他坐下,罢了沉声问道:“李大人这般风风火火的,所为何事?”
李柯鸣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竭力地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自己表现出丝毫的惊诧。他定了定神,低声回道:“郑国大丧,先帝…驾崩。”这消息是京里的故交以飞鸽传来,自以为是最快的了,却没想到秦烈居然比他还要快上一步,想来秦国在郑都的耳目也甚是聪灵。
“知道了,”秦烈依旧一脸淡然,竟似对郑帝驾崩的事儿毫不在意,他声音依旧低沉,缓缓道:“公主将将才睡着,莫要吵到她。等她醒了,你再去禀告也不迟。”
他都这么说了,李柯鸣又如何敢说个不字,只是心里头有千万只猫爪在挠,恨不得立刻冲进屋去把宝钦从床上拽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桩婚事难免要受到影响。虽说宝钦人都到了丰城了,可到底尚未成礼,依照规矩,她便要为先帝守孝三年。
她一个已经送出来的女儿家也就罢了,可秦烈正值壮年,如何能等得了三年时间。这桩婚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成。
可不管成与不成,李柯鸣却是半点也等不下去了。京里头而今风起云涌,却始终未曾落定,他若是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多少还能分得一杯羹,要是去得迟了,怕是连残羹冷炙都不曾留下了。
他心里的这些想法却是半点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得耐着性子在厅里候着,等宝钦睡醒,心里头却是将那个整天晕乎乎的女人骂了个半死。
几个人在厅里慢慢喝着茶,时不时地说上两句话,表面上的确是一副安静又和谐的景象。等了许久,直到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三个人这才凝神抬头,齐齐地朝里屋的方向看过来。
这厢宝钦刚醒来,清雅就把郑帝驾崩的事儿说给了她听。绕是宝钦再镇定,这会儿也发了半天的愣。过了许久,才极缓慢地从床上起了身,扶着清雅的手走到窗边,默默地朝着郑国的方向叩了三个头。
无论郑帝如何昏庸,毕竟是君王,宝钦便是再不羁,可骨子里依旧刻着忠君爱国的念头。
“李大人和三爷都在外头。”清雅扶着宝钦在床上坐下,又倒了被热茶递过来,柔声问:“公主要不要出去见一见。”
宝钦想了想,却是摇头,“若我真是七公主,这会儿怕是都要哭得晕过去了,哪里还有精神出去见人。”
清雅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道:“那奴婢就出去回了他们。”
“等等,”清雅才走了几步,就被宝钦给唤住了,“你去跟李柯鸣说,我…想回郑国吊丧。”
“什么?”清雅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宝钦,“公主您可是睡得迷糊了,怎么…怎么……”她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宝钦冷笑,“不过是给李柯鸣一个回去的理由罢了。”她心里头清楚得很,京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李柯鸣自然恨不得立刻飞回去才好,偏生这边的事儿又没有完,他连走都没有借口。而今宝钦假意说要回国吊丧,可她都已经“外嫁和亲”的公主,连婚事都还没办,怎么好回去,唯有让李柯鸣代劳了。
清雅不傻,听宝钦一说便明白了大半,顿时有些不情愿,小声道:“小姐何必卖他这么大的人情。”那个李柯鸣,可不是什么好人。清雅一想起船上的那些血腥事儿,心里头就闷得慌。
“我倒不是想卖他人情。”宝钦笑笑,“若是留了他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李柯鸣那个人,心狠手辣,若真气急了,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倒不如早早地将他打发走,能不能卖他人情先不说,起码不要在这里拖后腿。
清雅这才应下了,低头去了厅里。待她出了门,宝钦这才不急不缓地走到书桌边坐下,想了想,提笔为郑帝写悼词。一封悼词尚未写完,清雅就已经回来了,轻声禀报道:“果如公主所料,李大人立刻便揽了此事,说晚上就动身回去。”
“唔,”宝钦没有抬头,一边写字一边道:“一会儿把这份悼词送去,让他在先帝灵前化了。”
清雅嘴里应了声是,心里头却是不以为然。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小声道:“公主身子不好,何必如此费心。若不是先帝昏庸,您也不至于落到而今的地步。”
“此事…”宝钦无奈地苦笑,收笔,展了展宣纸,摇头道:“我先前何尝没有怨愤,只是而今想通了。我在西北军中的职务虽不算太高,但因军中多是我父亲的旧部,大家伙儿对我格外敬重。这么多年来,西北军一直牢固不破,不曾投向京里的任何一方势力,怕是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先帝这两年一直病痛缠身,极少打理朝中政务,只怕我被赐死的事情也是某些人暗地里动的手脚。我若不死,他们如何能Сhā手到西北军中。”
“公主的意思是,那手谕并非陛下所发?”
宝钦点头,“先帝在位十三载,虽说未有大才,但行事素来稳妥,怎么会不经审讯便对我下此毒手。”可即便不是先帝,也总是那几位皇子之一。钟家在西北经营多年,从不曾站队,终究是犯了他们的忌讳。
清雅拿了宝钦的悼词出去,李柯鸣赶紧接了,干脆利落地告了辞。司徒和秦烈却动也不动,依旧端坐在厅里,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公主她——”司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果真无碍?”
因他医术着实了得,这些天宝钦的精神明显好了不少,所以清雅对他还算客气,柔声回道:“是,只是公主哭了一阵,又写了悼词,怕是累极了,奴婢方才扶了她在榻上歇着。”
“唔”司徒点点头,起了身,好似准备告辞了。他朝清雅客气的笑笑,忽然开口,“我进去再看看。”说罢,动作快如闪电,一错身就躲过了清雅,迅速地往里屋窜。
清雅虽然也知道这个司徒有些不拘小节,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无礼,这若是在郑国,在郑国——清雅咬牙去看秦烈,他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处,脸上还是板着,手里还端着茶,仿佛在细品,只是眼神明显有些飘忽。
却是指望不上他,说不定,司徒这么胆大包天还是他指使的呢。
清雅狠狠一跺脚,赶紧追着司徒冲了进屋。
屋里却安安静静的,司徒站在门口就不往里头走了,清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只见宝钦软软地靠在窗边的榻上正在闭目养神。因为方才消息来得太急,她来不及换上孝服,依旧穿着一身桃红色挑花金丝长襦裙,更衬得那双入鬓长眉英气逼人。
“司徒大人?”清雅轻轻地唤了一声。
司徒有些尴尬,转过身来朝清雅干笑了两声,道:“既然公主没事儿那就好了。唔,不耽误公主休息,在下先告退。”说罢,又一溜烟地出了门。
清雅这才松了一口气,加快了步子走到窗前,方欲开口跟宝钦说些什么,才发现她是真的睡着了。看来司徒大人的那个药方,着实催眠。
天气已经开始慢慢转凉,早晚时分常会觉得有些凉意,清雅怕宝钦着凉,转身去衣柜里寻斗篷,才将斗篷拿出来,就听到外头闹哄哄的声响,有个大嗓门在使劲儿地吼,“钟宝钦!钟宝钦!”
清雅惊得手一抖,斗篷就落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肚子痛死了,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明天还要上六节课,让我死了吧,~~~~(>_ 明天可能更新不了,大家不要骂我(:-……
☆、第十二回
十二
那个大嗓门不是别人,正是秦修。自从那天宝钦在他面前露过面之后,清雅的心里头就没踏实过,倒是宝钦还总是安慰她,说秦修是个脸盲,原本就不大记得人的长相,更何况,她还换了女儿装扮,又画了一脸的大浓妆,铁定认不出来。
可而今人都直接找上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宝钦这会儿也被外头的声响给吵醒了,眉头皱起来,迷迷糊糊的刚想问是谁在叫她,陡然想起自己而今的身份,猛地惊醒了,睁开眼睛,正正好对上清雅惊慌失措的脸。
“小姐,怎么办?”
宝钦没有说话,稳稳地扶着榻坐起身,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秦修依旧在厅里大声嚷嚷着自己的名字,人却没有冲进来。她还是想不明白,以前在虹古关的时候,秦修可是出了名的记不住人的长相,为着闹了不知多少笑话,他居然能透过那厚厚的浓妆认出自己来,这让宝钦觉得不可思议。
“不急。”宝钦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没有冲进来,说明……”说明事情也许并不是她们所想的那样,“不要自己乱了阵脚。你先出去问问,我换身衣服,随后就到。”
方才在自己屋里就罢了,这会儿出去见外人,若是穿得还这般鲜艳,实在说不过去。
“那…五爷若是问起……”
“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宝钦叮嘱,“少说少错。”秦修是个大老粗也就罢了,屋里剩下的那两个人却都是人精,清雅说错半句话就会被他们给揪住,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清雅虽说心虚得很,可这会儿也没有旁的路可以走,只得咬牙应下,吸了一口气,竭力地做出淡然平静的表情,端着脸缓缓朝大厅走去。
宝钦生怕她被秦烈和司徒看出点什么问题来,赶紧换了衣服出来。进了厅里,只见清雅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在跟秦修说着什么。秦烈和司徒坐在上首喝茶,神态闲适又自然,瞧见宝钦出来,司徒还咧开嘴朝她打了声招呼,“公主安好。”
秦烈没说话,但眼神却挪了过来,瞥了她一眼后又迅速地挪开。
那边秦修见她出来,再也顾不上跟清雅说话了,急哄哄地冲过来,大声喝问:“你跟钟宝钦是什么关系?”
宝钦皱起眉头,冷冷地打量他,不悦地道:“五爷,妾身的耳朵不聋,你尽可小声些,不要吓坏了行宫里的下人们。”因精神不好,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有些冲,但声音却是软绵绵的,秦修听了,半点恼意都没有。
只是他素来心气儿高,从不向人道歉,这会儿也只是压低了嗓门,小声地道:“我早些天瞧你就觉得有些眼熟,想了这么多天,总算想起来了,所以才急急忙忙地过来问你。你可认识钟宝钦,是不是和他有些关联,若不然,怎么会生得如此相像。”
清雅听到此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同时忍不住再多看了宝钦一眼,深深地觉得她早有先见之明。
宝钦听了秦修的话,并不急着回答,只皱起眉头作思虑状,想了一阵,才迟疑地问:“五爷所说的钟…钟宝钦,可是西北军中的那位钟小将军?若您说得是他,妾身倒的确与他有些渊源。”
她顿了顿,先找了个座位坐下了,又端起方几上刚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自觉将秦修的胃口调足了,才慢慢道:“说起来,那位钟小将军算是妾身的表兄。他的父亲钟上将军与妾身的母妃乃是堂兄妹。只是那位表兄常年住在西北,甚少回京,妾身依稀记得,上一回见面还是元丰六年的事了。”
“他…他果真是…死了?”秦修的脸上一片铁青,那神色,仿佛只要宝钦说了一声是,他就要立刻冲过来寻她的麻烦。
宝钦低头作哀婉状,声音低沉又柔弱,“妾身身在后宫,哪里知道朝堂上的事。既然旁人这么说,妾身自然也就信了。”
“他怎么能死?他怎么会死?”秦修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猛地转身,一脚踢飞了身边的桌椅,桌上的茶具杯碟顿时碎了一地,乒乒乓乓的弄了满屋的狼藉。司徒赶紧冲上前来拦在宝钦的身前,朝秦修高声喝道:“五爷,您失态了。”
秦修正是气头上,已是失去了理智,瞧见司徒的脸在面前晃,想也没想就朝他打了一拳,嘴里还高声骂道:“要你管,娘娘腔。”只可惜他动作虽快,还有旁人比他更快,他的拳头才挥到半空中,就被秦烈牢牢地拽住了,动不得分毫。
“秦烈你——”秦修顿时就红了眼,大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就冲着秦烈扑了上去,拳脚相加。秦烈起先还有所保留,只是连连躲避,可秦修的武功本就不弱,这会儿又像发了疯似的,他若是不使出浑身解数,只怕连自己都要折进去。
这般打了几个回合,秦烈的脾气也上来了,再也不讲情面,直接就下了狠手。
这二人打得激烈,清雅却是吓得一脸煞白,赶紧拉着宝钦躲到一边,有心想问她跟秦修到底是什么交情,要不然他为何会如此失态。她瞥了同样在围观,却满面笑容的司徒一眼,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兄弟两人打了一阵,最后还是秦烈占了上风,秦修被踹了两脚起不了身,气得使劲儿地大吼,几欲发狂。
他都气成这样了偏秦烈还要火上浇油,冷冷地骂道:“我还以为你长进了,原来还是跟以前一样没用。偏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丑态,也不嫌丢人。”
他这态度,就连宝钦都觉得有些过分,虽说秦修先动手,虽说他也不是什么善茬,可宝钦骨子里却有种同情弱者的心态,瞧见秦修像个小孩子似的坐在地上,又哭又闹的,顿时生出几分同情来。虽说打仗的时候他们俩没少相互算计,甚至连命都险些搭上,但对于秦修这个对手,宝钦素来还有几分敬重,见他而今这般凄惨,心里也甚不是滋味。
只是就算她再不懂规矩,也晓得这会儿自己不好说什么,遂朝清雅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扶秦修起来,自个儿则唤了外头伺候的小丫鬟,让她们去请王太医过来。她不是不知道司徒就在一旁,但她更明白,以秦修的脾气,就算痛死了也定然不肯让司徒救治的。
秦修这回没再闹了,清雅过去扶他,他就聪明地借着台阶下来,沉着脸在椅子上坐下。一会儿工夫,王太医也到了,背着药箱子气喘吁吁的,瞧见厅里一屋子人,眨了眨眼睛,朝大家伙儿扫了一眼,半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了秦修身前。
“没大碍,”王太医诊完了脉,一脸和气地朝秦修道:“回头拿些活血的药酒揉揉,过两天就好了。”
秦修这会儿没再闹脾气,客气地谢了王太医,说话时,眼神很不客气地朝司徒扫了一眼。司徒只是笑,并不说话。
他们在这里闹了一场,心里也清楚实在不大像话,待秦修看过了伤,秦烈和司徒便起身告辞。宝钦也没精神跟他们寒暄,直接让清雅出去送客。秦修的态度却有些古怪,磨磨蹭蹭地不肯走,等秦烈他们出了门,他才飞快地问:“钟宝钦,他是怎么死的?”
宝钦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及这个问题,愣了一瞬,方才回道:“妾身不知。”
“我听说…是鸩杀?”
宝钦低下头,并不直接回他的话,“妾身常年在宫里,外事一概不知。”
“那到底是你表兄,你如何半点也不关心。”秦修看起来有些生气,忿忿不平的样子,竟是在替她打抱不平。
他们虽然也有过合作,但更多的却是在敌对,有一回宝钦还曾将他围在了留春谷,险些没要了他的命。他在谷里守了六天,粮草殆尽,狼狈不堪,却始终不肯投降,甚至还将宝钦派去劝降的使臣骂了回来。等后来援军赶到,终于逃出生天,他还特意给宝钦送来一封信,大刺刺地笑话她,让她下一回莫要再妇人之仁。
宝钦总以为,他让秦修丢了那么大的脸,他定是恨极了自己,却不曾想到,到了而今这地步,为她抱不平的却是他。
“你说他会不会……”秦修话说到一般,警觉地朝四周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把嗓门压得更低,神神秘秘地道:“他会不会没有死。”
宝钦心里一突,忽然有种杀人灭口的冲动。待见秦修虽说满脸怀疑,那眼神儿却并没有盯在自己脸上,这颗悬着的心才慢慢地放回了肚子,正色问道:“五爷为何这么说?”
秦修别扭地挠了挠脑袋,挺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再说——”他顿了顿,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小声地道:“他有个师兄,本事大得很,想来,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若是鸩杀,指不定…指不定还能救回来的。”
宝钦暗暗心惊,别看这个混世魔王放荡不羁的样子,心里头还是有些眼儿的。师兄生得俊美,平日里打扮得跟个书生一般,军里的那些大老粗素来看不起读书人,就连她的副将,早先对师兄也不算客气。这个秦修,旁的不说,看人方面倒是有几分眼力——只是,就是记不住人的长相罢了。
“你…你说呢?”秦修一脸希翼地盯着宝钦看,神情紧张。
宝钦想想,叹了口气,柔声回道:“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老天开眼了。”
秦修总算满意了,“嘿嘿”地笑了两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高兴地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要动身去北京,先发了。
写得潦草,没有修改,可能有错别字,包涵了
☆、第十三回
十三
秦烈和司徒出了门,上马后一直往东门那边的王府走。秦烈一直没说话,司徒也不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偶尔发出各种奇怪的笑。他见秦烈始终不理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说,老三你不会真看上那个公主了吧。”
秦烈冷冷道:“不过是看她可怜罢了,一个女儿家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孤身在外,还要被人欺负,实在看不惯。她既与我有了婚约,我自然要护她周全,若是放任着外人欺负,岂不是打我的脸。”
司徒立刻笑起来,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是,到底是老三媳妇儿,可不能被外人欺负了。若是有人胆敢冒犯她,我头一个看不惯。”
秦烈知道他的话肯定没有完,却不愿再被他调侃,两腿一夹,□的马儿立刻就飞奔起来。等司徒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得远了。
“这事儿可真是——”马背上的司徒无可奈何地直摇头,小声地自言自语,“还没完呢。”虽说秦烈和七公主的婚约早定,可而今出了这档子事儿,难不成还真让堂堂三爷等三年?便是三爷自己愿意等,旁人却不一定肯。
……
丰城距离郑都有千里之遥,消息自然不灵通,起码对宝钦来说如此。郑帝驾崩已过了半个月,可到底谁继承大统,却是没有半点消息再传过来。宝钦起先还时时留意着,到后来便释然了。无论是谁登基,她这已经被鸩杀的“叛臣”也决计无法再回到故国。而今她所能希望的,不过是虹谷关的那些故交旧部能一切安好。
因是大丧,身为“公主”的宝钦在行宫里半步不出,宫里的皇后也派了女官前来慰问,送了不少补品和药材,其余的几位贵妃也客客气气地添了礼,行宫里着实又添了不少东西。
秦烈和秦修没有再来过,只有司徒隔三差五地来给宝钦把脉看诊,每过几日便换个方子。他医术的高明宝钦也逐渐感觉到了,在行宫住了不到一个月,她的身上便轻便了许多,而今也不再像往常一般嗜睡,早上起来还能在花园里多溜几圈,也不会觉得累。
若是照这样下去,再过几个月,她便能如常人一般了。
清雅终于和外头的人联系上了,但得到的消息却是让她们继续在行宫等。
“大爷的意思是难得遇到司徒大人那样的神医,左右而今又没了婚事的困扰,不如暂先在行宫住着,等公主的身体痊愈了,再走也不迟。”清雅柔声细气地道,生怕宝钦有一丝不满。
但宝钦不说话,低垂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清雅见状,又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啊?”宝钦忽然抬起头来看她,眼神很复杂,深邃得犹如一汪深潭,让人看不到底。“师兄他…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忽然开口问。
清雅吓了一跳,警觉地朝四周看了几眼,赶紧道:“小姐怎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这么久以来,她所得到的所有的有关师兄的消息都是从清雅口中传递的,却从不见有他只言片语的书信传来。这一点也不像他。如果清雅能与外头的人联系上,传递书信亦不是难事,为何师兄却从来不曾给她写信?
她心细,总是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些东西来,所以他才只传口信?
“大爷想来是在忙。”清雅低着头,小声地回:“京里事多,等大爷忙完了,定会过来接小姐回去的。”
“回去?”宝钦皱起眉头看她,迷茫又疑惑的样子,“回哪里?”
“自然是回郑国。”清雅一脸憧憬和肯定,“有大爷在,小姐您一定能风风光光地回去。”
宝钦却是忍不住笑起来,罢了又摇摇头,“可是我却不想再回去了。”这些年来,她混迹在军营里,什么事没干过,喝酒、打架,甚至杀人。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钟父殉国那一日的情形。那一天天气阴沉,钟父的箭伤渐渐沉重,终于不治而亡。西北军如丧考妣,整个军营一片消沉。可就在军营外二十余里,燕军如洪水猛兽一般冲击而来,她一个稚弱的女儿家,硬生生地扛起了西北军的大旗。
虽说她在西北长大,可却是头一回上战场,耳畔是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和斥骂声,夹杂着士兵们的惨叫、兵刃交接的脆响,甚至还有鲜血淌出身体时的汩汩声。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杀!杀!
她后来甚至都记不清到底是怎么胜利的,只知道战事停下来的时候,她的刀刃已经翘了起来。那一大片茫茫的山坡上全是血淋淋的尸体,摆出各种各样可怕的样子。她在杀敌的时候一点事儿都没有,等回过神来就一直在吐,根本吃不任何东西,没过几日就消瘦得不成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能和寻常的女儿家一样,过着平静又简单的生活,每天不用殚尽竭力地操心如何杀敌退兵,而是想想晚上吃什么,明天穿什么。那该多好!
“等我的身体好了,我们就出京,随便找条路走,走到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买一个小院子住下。唔,也许要做点小买卖,或是去买个小庄子,日后生活也就有了着落。”宝钦的眼睛亮亮的,却是没有往日的凌厉,眼神很温和,一脸的憧憬。
清雅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见她这个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小声地附和道:“小姐怎么想都好。”
转眼就要快了中秋,宝钦的身体越来越好转,司徒说,体内的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日后只需慢慢调理。宝钦也觉得自己与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能走能跑,只是还是不能动武,否则胸口还是会气闷。
每年的这个时候宫里头都会有宴会,既有大宴,也有家宴。因郑帝驾崩时日尚短,宝钦便以此为借口推辞不至。只是她日日在行宫里窝着,终于开始受不住了。
她原本就是个跳脱又调皮的性子,幼时当男儿一般养大的,平日里更多的是舞刀弄剑,便是没事儿也要找出点事儿来的。这回因被鸩杀的事先在邢家地窖地躲了小半个月,尔后又窝在船上一路从郑国到丰城,进了行宫后更是从来没出过门。而今好不容易身体渐渐恢复了过来,哪里还能在这行宫里头待得住。
过几日便是中秋节,街上特别热闹,宝钦便跟清雅招呼了一声,换了衣服,又叫上了几个侍卫,上马车出门去了。
清雅原本还想劝几句的,只是宝钦压根儿就没有和她商量的意思,直接就吩咐了下去,等她心里头还琢磨着要怎么开口的时候,宝钦就已经换了衣服从屋里出来了。
她现在已经可以不用清雅帮忙,自己就把能这一整套复杂繁琐的衣物有条不紊地穿上身,而不显得有任何不对劲了。不过丰城这边的衣着打扮不如郑国讲究,加上这天气还不算太凉——宝钦只穿了三层。
行宫在皇城里,街上人倒是不多,等进了内城,宝钦总算是见到了丰城的热闹景象。那满大街摩肩接踵的人群,那嘈杂而喧闹的声音,还有闯入鼻息间的种种复杂气味,都让宝钦觉得生动。她喜欢这样生气勃勃的样子,让人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一到了正街宝钦就从车上跳下来了,裙摆有些大,下车的时候不留神就踩了一脚,幸好她身手灵活才没有跌倒。跟在后头的清雅却是吓了一大跳,嘴里开始唠叨。宝钦却是又气恼又无奈,前些日子她整天窝在宫里头不出来走动,倒不觉得一身女装有多么不方便,而今一出门,才晓得这身衣裙有多麻烦。
可她又不能换回男装,虽说丰城的大街上就有不少女儿家作男子装扮,但宝钦却是绝对不行,万一她要死不死地被秦修给撞见了——那货可不会考虑什么两国交好情意。
好不容易脚踏实地了,宝钦这才踏实了些,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在前头走,清雅一脸紧张在后头追,嘴里还不住地小声喊,“小姐,您慢些走,街上人多,可别挤到了您。”
宝钦却实在没有把自己当成瓷人儿的自觉,自顾自地逛着街,偶尔瞧见路边有卖些奇怪物什的小摊还会停下来看上半天,东摸摸、西摸摸,想买下来的时候就叫清雅付钱。她而今的身份可是郑国七公主,嫁妆丰厚得很,若是而今不花,日后走了,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抱着这样的心态,宝钦才逛了半条街,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卫就开始有些吃不消,暗暗后悔方才怎么没让马车一路跟过来。
宝钦到底身体刚刚才开始好转,虽说精神一直很好,但走不多久便会挑个有座儿的地方歇歇脚。清雅见她虽是兴奋,但心里头好歹还有数,这才稍稍放了点心。
她们在东正街逛了有近一个时辰,尔后才岔进了另一条街,名儿宝钦没注意,不过这边明显要安静多了,路上来往的也都穿得齐齐整整,就算不华丽,却也是干净整洁,瞧着还多有几分书卷气。
后面的侍卫介绍说这里叫做南行巷,巷子的最里头是秦国最大的书院名曰正林,外头的这些店铺也多卖些书画古玩,故客人并不多,但往来的不是士子便是朝中的官员,抑或是附庸风雅的商人们。
宝钦虽说常年是武将,可读书的事儿却是从来没落下过,不说钟老爹和师父,有师兄在,她也别想偷一天的懒。
她这会儿虽没有之乎者也的兴趣,却是想买几本话本册子回去打发时间,于是随便挑了间铺子进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打算昨晚上发的,哎,怎么也弄不上去= =
正在北京玩儿来着,太累了。
☆、第十四回
十四
这铺子门面不大,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居然还有好几个里间,都用书架隔开了。珍宝阁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饰物和古董,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宝钦随意扫了两眼,居然发现了几幅前朝珍品,一时又惊又喜,再仔细察看,才发现是赝品,顿时哭笑不得。
店里的伙计原本已经热情地走上前来准备招徕生意了,见她这幅神情,估计猜到了什么,尴尬地笑笑,居然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回去。
宝钦在书架上左右翻了翻,除了常见的四书五经,剩下的话本册子都没什么新意,几乎全是宝钦看过了。想想这也不稀奇,秦国重武轻文,正经认字的都不多,就算是识字,也多去读什么四书五经,哪里还有闲情看这种闲书。
绕着店里走了一圈,宝钦最后在一叠厚厚的棋谱前站住了,仔细翻了翻,居然还真被她翻出了一本从未见过的珍品。瞧瞧那纸张和图案,倒像是前朝留下的珍品。宝钦顿时欢喜起来,赶紧就拿了。
到了付钱的时候,那小伙计朝棋谱上瞥了一眼,顿时一愣,高声朝后头院子里唤道:“掌柜的,掌柜的,您昨儿说弄丢了的棋谱又出来了。”
他话刚落音,后头的帘子就被人撞开,一个穿着宝蓝色绸布长衫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嘴里还高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说话时,他已经瞧见了柜台上的棋谱,两眼一瞪,就扑了过来。
他是快,可宝钦比他更快,手如闪电般就将那本棋谱抓进了手里,微微一侧身,掌柜就撞到了柜台上,痛得呲牙咧嘴。
“小姑娘,这棋谱不卖。”掌柜呲着牙,一脸痛苦地道。
宝钦笑,慢悠悠地把棋谱揣进衣袖里,慢条斯理地道:“你们玩的这些把戏我见多了,不过是想抬一抬价钱而已,何苦演得这么卖力。清雅,给钱。最多一两五分银子,多一文也不要给。”说罢,揣着棋谱转身就要走。
那掌柜都快要急疯了,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拦在大门口,哭丧着脸道:“这位大小姐,您行行好,这回真不是演戏。银子什么都是小事,关键是这份棋谱早被国公府王家的小姐订下了,您这一拿走,回头王家小姐找上门,岂不是要拆了我这小店。”
他唱作俱佳倒真像那么回事儿,可宝钦却半个字也不信,笑着道:“怕什么,回头你就跟她说,棋谱弄丢了,怎么也找不到。说起来,若不是我把这玩意儿翻出来,王家小姐寻过来了,还不是照样要拆你们家的店。”
掌柜一愣,一时居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宝钦见状,笑着摇摇头,迈开大步就要往外走。才将将走到门口处,就瞧见外头停下来一辆黑黝黝的大马车,前后都有侍卫守着,派头很大的样子。
宝钦还在琢磨着这马车里到底坐着的是什么达官贵人,方才那掌柜就已经急急忙忙地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地殷勤招呼道:“二小姐,您来了。快店里请,小店方才到了一份珍品棋谱,二小姐一定喜欢。”
这个…掌柜还真是……显然先前什么王家小姐订下棋谱的事儿都是编的,不过是想拿那东西去讨好人罢了。拿她没办法,立刻就攀上了这个什么二小姐,敢情是想以势压人。
宝钦的性子一向是吃软不吃硬,见这掌柜这般势力,心里头顿时生出一股子无名之气,她也不走了,转过身来寻了个座位坐下,整暇以待地等着,看他们到底打算怎么收场。
清雅见她这幅神情,心里头就开始叫苦。
很快地,那掌柜就小心翼翼地引了一群人进来,走在最前头的应该就是他口中的“二小姐”,约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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