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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神秘女子 > 四

十的人,却不显老。报上说这女人在饭店拉大提琴,杀死两个女儿、丈夫及丈夫的情人,最后用同一把切菜刀自杀。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红骑士(3)

直觉告诉窦明,报上的女人是媛。他本能地摇摇头。可马上他否决了自己,那杀人者就是他在寻找的媛。窦明索­性­请了假,开始一系列的寻找。他找到出事的地方,千鸟町的一个有温泉的大宅子,媛的母亲的遗产。凶宅爬满绿叶,已空荡荡,只有看门老头。老头不开门,他站在门外,并不想把媛在日本的生活完整地拼列起来。

他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拿出一瓶汽水喝,这是媛生前天天走的地方,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但愿自己从十二岁以来成长的压抑与苦闷都如樱花,仅仅几天就凋谢了,不经看,也不经留。但是,不对,媛并未死——这个感觉非常强烈。看门人敞开一道门缝,窦明听到声音,就站起来,对老头说他是媛的表弟,来找媛。说了两遍,他发现老头耳背,而且不通人情,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窦明重新坐在石阶上。

“这儿闹鬼。”有路人扯住窦明的袖子,对他神秘地说。

窦明大声地说:“我可不信。”

路人看看他,觉得奇怪。走了过去,不一会儿那脚步声倒了回来,对他说:“是砍头鬼,没有头的鬼!”

窦明又不敢去警察局:黑着来日本的人,抓到了重罚,马上遣送回国。难道他如红骑士一样?夜里去了那幢老房子翻墙而入,用一根绳子系住看门人的脖子,逼他说出媛如何了?看门人急喘气,咬着牙,还是摇摇头。

窦明并没有这么做,他看出那看门老头是个不吃硬的人,这方法不起作用。

看门人睡得很实,打着呼噜。房子里开门声音闷声一响。看门人惊醒,爬起来一看:“大小姐,你怎成了这副模样?”他浑身筛糠一样发抖,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墙上镜子里是一个穿着花衣裳的女人,对着镜子,揭下头巾,是窦明。

不,窦明觉得这个办法也没用。他叹了一口气,这个忠实的看门人,不会说任何话。窦明在这幢房子外一圈圈走着,天就亮堂了。春日暖暖的阳光照耀在他疲惫不堪的脸上。路口那人不是看门老头吗?窦明眼一亮,赶快跟了过去。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巴士,他跟着老头子,最后老头子下了车,走进一所­精­神病医院。媛没死,没错,她就在这家医院。杀了那几个人后,自杀,却被救活,警察问她任何问题,她都会礼貌地一笑,认真地回答,内容重复着一个绵长的梦。

窦明以表弟的身份来探望媛。遇上一个好心肠的接待员,饶了他没带证件。

媛一点也记不起他,奇怪地看着他。

从接待员的嘴里得知——媛的丈夫被她接到日本后,有语言障碍,找不到工作,只得去背死人。她呢,不能住在母亲家里,继父是个有钱人,不要媛一家住在家里。媛无法,只得到饭店拉大提琴。丈夫把死人不要的衣服收集起来,挑选出不错的,成批运回山城,让那儿的人稍稍洗烫后,摆摊卖。日式衣服很受爱美成­性­的山城女子喜爱,生意做大了,中心区有一条街都是丈夫弄回去的旧衣物。丈夫发了财,旧病重犯,找女人,夜夜不归。没多久,媛的继父到国外子女那儿去了。母亲得知媛的情况,让她和丈夫分居,要接她和两个孩子回去住。丈夫不准,找媛的母亲算账。

母亲很伤心,从那之后,母亲旧病复发,越来越严重,没多久就过世了。媛一家子搬到了大宅。

媛很想返回家乡重庆,可是丈夫不肯,也不让她到饭店去拉大提琴。丈夫把情人带回家来,要她和情人一起在温泉里服侍他。她做得不好,他劈面就是一记耳光。比起在重庆,又升级,让她跟那些红灯区的*一样,套上皮带在地上爬,他用烟头烫她的*,在她的尖叫声里,他开始进入她的身体。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两个女儿是丈夫的心头­肉­。媛和女儿一起玩游戏,大女儿惹得小女儿闹不高兴,媛训斥了小女儿几句,惹得她大哭。丈夫怒火冲天,说媛不是一个好母亲,会把孩子带坏,不让媛再碰孩子。媛气极了,要他离开家。他反而把媛推出房门,推到街上,当众咒骂她已是亡灵的母亲,说她们是一样不要脸的货­色­。

当天深夜,当丈夫和情人在床上,一起嘲笑媛时,她做了那件震动全日本的事。

窦明照常打工,每周花一天时间去看媛。这天窦明觉得媛认出了自己。她对着窗外的树林注视了好久,对窦明说:“我的头发太乱,你帮我梳梳吧。”窦明接过梳子,站在她身后。这头发轻轻一梳,就梳下来一缕头发,一根根白发扎眼地晃。他放下梳子,把那白发拔下,一共三十六根,每下一次手,他都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的眼睛变得很模糊,把那些白发,还有地上的头发丝,统统合拢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裤袋里。

媛是回光返照,就一会儿,她就不认识窦明了。窦明问她:“愿跟我回山城吗?”她看着他半晌,然后说:“从楼梯上滚下来一只腿,又滚下一只手,然后是头。”窦明觉得很像多年前她对他讲的那个童话。童话太多,世界更大,人稍不留心自己就成了童话。护士来催窦明,探望时间到了,要他离开。

“我要娶你,用轿子来抬你。”那是窦明十二岁时发的誓言。当时他幻想在盛开的花海之中,自己扎一顶轿子,扶媛进去坐好。

护士不耐烦了,走进病房。对窦明态度很坏。

“媛姐姐,我走了,我还会来的。”媛在专专心心数着手指,没有反应。窦明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跟着护士朝房外走,他突然趴在过道窗台上,哭起来。自己一直爱着的那个女子,竟然完全不知他的感觉,更不知这些年他都在为重新见到她而活着,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却是这副样子。他伤心透了,觉得生不如死。他看见对面的小山坡上,樱花洒落了一地,几只黑鸟正活生生地站在树枝上扑扇着翅膀。

一周后,东京的报纸报道,著名女杀手昨夜突然死在医院一个小山坡上,死因不明,像是被人掐死的,脖颈上有手指印。警察局怀疑是一个中国少年,却发现那少年消失掉了。

同时,远在中国内陆的山城,晚报角落有个地方,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一个住在一号桥的父亲在寻找失踪一年的儿子。

神秘女子(1)

那个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用手指,用腰肢,用眼睛。

一个女人在——

不用说,她在跳舞。那个地方女人天生是舞者:用手指,用腰肢,用眼睛。

二十七八年前,她开始跳舞时,并不在长江边上。现在不想跳了,却想到那个地方去。她像是被偷走了魂魄,眼神呆滞,盯着江水的湍急处看。这是一个薄雾的早晨,周围旅客都消失了,世界都消失了,只有她若隐若现的身影,脖子上围着一根长长的白绒线围巾。

祖母坐在饭桌上说起陈年往事,像数碗里的稀饭粒,故事偶然停下,是因为要纠正孙女拿筷子的姿势:“不要拿筷子太靠上!那样你会远离这个家。”她听从祖母的话,趁着祖母讲故事入神,她的手就偷偷移到筷子上端。

祖母断断续续地回忆:曾祖母聪明过人,在众多小妾之中,本来曾祖父独宠她一人,后来嘛,也像其他女人一样,不受专宠了。她天未亮就起床,装束好后,就在丈夫入寝的房门前如轻风走过。他醒来的第一刻,听到流水声花鸟声,走到窗前一看,是她在弹琴。夜晚明月高悬,孤寂之中她点烛飞针走线,专心地绣丹凤朝阳图,为了他生日,想使他感动,又学会跳蝶儿舞,叫厨娘研制美味,请花匠种植奇花异树。她这一生呀,都在挖空心思讨丈夫的好,想再次能够独占他的心。

等到明白事与愿违,男人越拉越远,她气疯了,索­性­放了一把火把整个院子烧了。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谁也救不了,家就这样败了。

“那结果呢?”她忍不住问。

祖母叹气:“谁也没有再见过她,有人说她溺水而死,有人说她上吊了。”

祖母瞧瞧她的脸,说她不仅模样长得像曾祖母,连脾­性­也像,比如从小到大都怕闻厨房的烟味儿,甚至发展到害怕的程度。无奈之中,祖母请来道士做法,最后,道士留了一尊灶神爷,叫她日日跪拜。

所以,她从小就跟神呀上帝呀有缘。

你听这个女人讲这些事,觉得比听戏本子还带劲。她乘乌篷船,你搭了一艘货船,你和她一前一后到岸上。山民扛着她的箱子,你拿着自己的背包,前头有两个本地汉子,扛着从县城买的百货用品。山坡陡峭,爬一段,她停一段,你早就在她的视野之中。她最后­干­脆站在半山腰,看着你满脸是汗地上石梯。你开始旅行时第一个与你相遇的女人,她觉得应该是她。那时她脚上是一双红鞋,梳着两根长辫子。“二十岁了,还没有一个人吻过我。该嘲笑我了吧。”她对你说了这句话,你抱住她。她推开你,朝后退,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突然她转过头来,手一扬,为你跳起了舞。澜沧江上游女子的舞,曲线特别夸张,专显细腰*。她边跳边唱,民歌调子,你听不懂,却发现一旦进入就难跃出,你着魔似的注视她不嫌夸张的扭动。那个早春二月的下午,她把自己交给你,你无法拒绝这上天的礼物,觉得愧对她。

很好的阳光,如同当年一样。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感觉天光可以照清人五脏六腑。成年之后,她并不像祖母所言,惧怕什么烟味,那种曾经害怕的感觉早已忘记。若怕,她就怕你突然出现,虽然她想你日夜就在面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她才必须要作这次旅行。

山外有山,山下是水,水连着水。她想看清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是值得继续活下去或是应该结束生命?”

神秘女子(2)

她哭着告诉你她的身世:没有一个人需要她,家人没赶她走,她也想走得远远的,远到她看不见过去。

她那么多话,从下午到晚上,又从深夜到凌晨­鸡­叫,即便你进入她,她也没有停止。那一天你和她的对话,几乎是所有女孩儿变成一个成*人都会说的话,你最爱听,却又最怕听。

你决定离开那刻,她沉默了,抬头看微光上了窗户,天几乎在她注视下变亮。果然,碎石铺的小街上已有人声。她突然转过口气,说:“我不留你了,这就送你上路。”

松开你的手时,她又说:“很嫉妒,前面有个地点等着你。”

你穿上衣服,离开床,走到镜子前,用手理理头发。镜子里映出窗外的树,覆盖了雪。这恐怕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雪把窗子变成无数的花朵,花朵谢了,还会再开。可一个人的爱却没这么幸运。”

如此回答,你和她都心里一惊。这很不像你一贯行事。说实话,你的脸与四十岁的年龄不吻合,倒像五十多。她一向喜欢年纪大一些的人。你的脚印从木门前的雪中踩出一条路来,虽然雪还在下,那脚印一直留在那儿。直到今天,她重回小镇,就是想在旧地,和你对话,就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晚了这么些年:“你是否改写了她的一生?”等等,还有半个问题,也许根本不算个问题,“你是否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你一直在写女人,但是你的心思并不在女人身上?’”

“我是个Chu女。”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我并非一个Chu女收集狂。”你一边抚摸她一边说。

“我听许多人说,你就是这么一个坏人。”

“再说你也不屑做Chu女,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你亲吻着她的头发。

她又说:“除我将来的丈夫外,我还会有像你一样的情人。”

“到底多少?”你感兴趣了。

她笑了:“一个军团。”

那是在一个便宜旅馆,也是那个乡镇唯一的客栈,更像一个简陋的家,墙上有一张张你的画,全是她的身体。你住了三天,每日你在她身上留下一个符号,并且画了下来,她看看,就用饭粒粘上,往墙上一贴。

“任何人看了那些符号,都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你。”你走过一棵老树,回望她,喃喃自语。

可她听见了,她走进房门,第一件事就是,扯下墙上的所有画。她拿着画片,到雪地上,划根火柴烧掉。她倒掉热水瓶里的水,脱掉衣服,擦洗身体,不想让符咒起一点作用。

你不时会想起她,哪怕是多年以后,半个地球之外。那是另一个女人,完全不同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长长的大衣,头戴黑­色­贝雷帽,看起来比你还高。她已经过了青春年华,但是她的背影依然那么风姿绰约。掉光树叶的梧桐树,相互衬托出这个地中海不常有的寒冷。她乘火车到法国南部。凛冽的风刮在身上,使她的脸微微发红,这个下午,日落之前,到达可爱的普鲁旺斯。

她是从波兰来的,在奥斯威辛时,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犹太女人,生来就是受尽折磨。因为受尽折磨,反而显出一种气定神闲的风韵。你记不起来她的名字,她告诉你时,你眼睛在看她的脸,没有留神她说的话:好像是叫苏姗娜或莎宾娜,反正是一个什么娜。她不管你在想什么,把手套取下,便把话直接扔过来:“今晚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你微笑了,女人这么直截了当,非常少见,但是极其可爱。突然你有点伤感,因为她长得不像一个西方女子,而有点像从前一个什么女人,当然是在中国。你客气地说:“我来找你。”

神秘女子(3)

“不,我到你的房间来,我喜欢到别人的房间。”她说完,就走掉了。

旅馆外的风有点凉,你也是今晚火车到达南部,没准儿与那个胆大的女人同一趟火车。来南方,仿佛就是为了这场艳遇,你摇摇头,走上有些斜坡的小街,那儿有家咖啡馆,香味浓烈。你决定先喝一杯,再吃点东西,便去会场。好久没一个人轻松地坐在陌生人中间,静静地待着。

墙上挂满各式画,其中有幅画,是个穿旗袍的东方女子,旧上海,错了,画下面有行字,提醒你这是电影明星广告。那个女人老家也在长春一带,皮肤白皙,头发生得好。她躺在床边,右手用一把剥水果的小刀,事实上她剥了一个大甜橙,将每一瓣橙摆成一个方形。看着皮从刀尖上掉下地板,脸转向天花板,右手往下一用劲,左手腕被她割破。刀子一进去就没有拔出来,血一点一点流尽,浸透在床下的橙子上,顺着地板的缝往下渗,爱恨皆像生命结束时那一刻虚无,空气轻浮。她紧闭的嘴­唇­苍白,眼睛里光散尽。这现实就是一把刀,她想爱你一生。她割腕前与你大吵,要你和她结婚,还要你与她一起结束生命。

“如果婚姻可以改变可怕的现实,那么我愿意与你结婚。”你说完摇摇头,决定从她的生活中走掉。事实上,那时你已经受到有关部门的警告,勒令你从这城市消失,否则你这个人就会消失,而不仅仅是你的声音。

差不多二十七年前,二十七年来,你宁愿天天都在田里种地瓜和玉米,进入田边洞|­茓­睡觉,不再想其他任何事。事与愿违,你却成了一个作家,即便是不在意身外之事,可是身外之事却要在意你。她手缝的枕头套子,上面的蓝靛花,这么多年了,总晃动在你眼前,甚至她的呼吸,就像这杯咖啡冒出的热气,撩着脸颊,有点痒,有点心暖。

这个晚上的演讲很平淡,你,还有三个女人,在台上谈生活和写作。写作使你成为一个听见来自世界尽头声音的人,想想也是,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们要消除的是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比你的生命更让他们害怕。

那个爱你的女人如今葬在何处?你很想从这空谈艺术的台上走下来,到她的坟边坐一会儿,说一下你的心事。你很想握着她的手,抚摸那一道存于你心里的刀伤。

台上的三个女人,一个在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自由创作,身体写作;一个在说如何在法国用法语写作成功,不管什么潮流,她都混得开。

当晚,那个从奥斯威辛来的女人果然进了你的房间,她像一只猫,钻进你被窝。你搂住她,是由于她来自那种地狱似的地方,你一改平日的冰冷,目光变得温情脉脉。可十五分钟过去,你仍是对她没有欲望。她摸摸你,轻轻嘘一口气:“这样就好,就这样躺着最好。”她懂得安慰,声音里听不出来她的失望。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月光微弱,可看见附近教堂的尖顶。你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对她讲起这晚上的演讲,说你很后悔来这里,没有必要讲话。

她说她当时在下面,她把你的手拿到­唇­边,轻轻吻了吻,说:“无语就是呼喊。”

其实她习惯逗弄异­性­同­性­,这个世界有什么可以让人忘掉国家施加给个人的灾难,唯有*。她很小就这么认为,一旦开始身体力行,便收不住。她简单向你说她的经历,波兰犹太人,一大家子就她们母女俩死里逃生。战争结束后,母亲在镇上小小的邮局上班,她上完学后,在一家诊所当护士。但是母亲日夜无法摆脱在集中营的日子,“只要*,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装入一些我身上的负荷,就行了。”母亲这么告诉她时,声调带着疯狂。母亲总是带一些陌生男人回家,他们大多是她的顾客。当她一开始感到母亲的痛苦,母亲的痛苦就减轻了许多。命运如此有理由让她承继了母亲的说法,而且在母亲过世之后,她从未梦见母亲,相反,总是梦到母亲说集中营,一件件事就如同亲历,应该是这样的,她的胎教就是集中营,就是那种难闻的烟味。母亲死了,就算母亲活着,那个不安的魂也会一样附在她的身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神秘女子(4)

她坐了起来,慢慢*服,声音有点怪。你好奇地拧亮床头灯。她倒很大方,没有改变动作,仿佛有意让你看,也喜欢被你看。|­乳­罩摘掉后,她的Ru房,她的脖子,早在许多年前,就不像一个少­妇­了,岁月在她身上拿走很多东西,不过,她的眼睛依然明亮。

“因为我没有言语,你最后才决定来这儿了。”你把她没说完的话点出来。通常如此:语言胜过行动的人,真要行动,却是要下一番决心。

她笑了,伸手去关灯,“是的,亲爱的。”

*通常是惊天动地的。可那一夜,你和她如爱人,她的温柔缓解了你内心绷紧的神经。第二天,你坐火车回到巴黎,叫出租回到半山坡的公寓时,你终于想起,她到底叫什么名字,而且你不止一次遇到她。如果这是个错觉,当然更好。火车轰隆,摇篮般使你沉入梦中。真是的,好久没有这么一个安宁的睡眠了。

你忽然发现,就在你的对座,她静静地看着你。一个小皮箱放在座位上端行李架上。你不相信,再打一回瞌睡,睁开眼,发现她也睡着了。那就不可能是假定、错觉、幻想,想象中的女人不可能如此旁若无人地睡着。

你站起来,一个人经过车厢过道,那过道是一个舞台,布置得很逼真。在中学读书时,你喜欢作文,也喜欢画画。你爬上学校后面的小山,那儿有座破庙,你看到她蹲在地上在倒塌的石头上刻字。她写得一手好字,这给你很深的印象。

后来她变成一个热爱你小说的读者,与你通信一年年持续。她告诉你:有一天,她读到一本*。那是上个世纪20年代,在巴黎,有家咖啡馆,有人把一个女婴留在桌子上,抽身离开,一去不复返。

她觉得那个孩子就是她。如果是她,多好,因为你就在巴黎,你就会把她拾走,带她离开,并且回到你的家里。

现在这通信结果来了,她和你终于见面了,而且约在这趟列车上见面,故事就是如此巧。她睁开眼睛,你也睁开眼睛。

所以,现在你们正在往巴黎去。正往那家咖啡馆去。

你已经过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看什么风景都一样,可是对面这个女子,仍然让你心不安。好像你的回信是这样的:当年那个婴儿在咖啡馆得到了上帝的照顾。西边三圣者,中间是阿弥陀佛,左边是观世音,右边是大势至,如同小时候她在庙里看到的情景。你问她:“陌生的旅行者,你是否能否把我们带向净土?”

黑夜第一次这么柔和,这么有节奏,你朝她靠近,你的手伸进她的衣服,说:“你的胸脯长得这么高,我原以为是假的。”于是她走进你的家,让你剥光她的衣服。

你止住了幻想,她不会走进你的家。错了,现在是你走进她的家,把你的身体安置在她的身体中。

火车别停下,地平线的边,就是死亡的边。穿着制服的检票员来了,他一个位置一个包厢地看,很敬业的样子,隔壁房舱响起法语,软软的,甜甜的:“就只喝咖啡,其余什么也不需要。”还没有人敲你们车厢的门,你已经醒了过来。你知道不管下一个梦什么时候来,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要等待?”

这声音模糊。一个女人在峭崖上,从那些悬着石棺的山间小道走过来。她天天都在等一个男人。男人走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那么,不必等待。”这个念头占领她的思想。雨天的山里路很滑。男人把她的日记交给了组织,因为她有了情人。“你要见证背叛?这并不是背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神秘女子(5)

你笑了,说:“你在写小说吗?”

“雨水有种天然的激素,让人情意绵绵。”她这么回答你。

你双手合十,然后将雨伞收起来,朝她走近。

那天,你清心寡欲,与她坐在一棵大树下。四周的雨水滴落下来,这个喧嚣无比的世界突然显出安静的面目。世界并不是一直这样,因为人把世界弄成一个非世界,让人害怕世界。你手上已有斑点,白发增多。她,还是三十年前那么娇小秀气,连声音都没变,说话的方式完全男子气十足。

她跑到山脚,走向街心,说谁都在指点世界,谁都想当上帝。你跟着她信步游荡,没有目的。所谓目的,不也如此,放个狮子出去,狮子吃饱了却不会回头。而你在哪里?

她回头,不见你,只有夜雨零星地飘着。她原地转圈,随手指一方向,只要坚持走下去,就能见到你。

“只要心诚,我们果然就能相遇。”你不由得感叹。

雨水大起来,她走到雨水中,她笑了,你第一次看见她笑。一个女人的笑竟然是这样的美,你突然发现脸上湿得厉害,弄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本来你已经决定消失,实在忍不住,从街角里走出来,走向她,双手捧起她的脸,热烈地亲吻她。

你坐在椅上打盹这一刻,她走到幕布旁,取掉修女的面具,还原成本身,一个街头流*。她走到你跟前,提起你脚边的皮箱,回身往台上走。皮箱很沉重,又旧又脏。

“里面到底是什么呀?总不会是*。”

“或许是一颗头颅,也或许只是一封绝情信。”

“说清楚点,行不行?”

“行,你可以叫这里面的东西叫做正义,或者良心。”

“太麻烦,会弄得每个人­性­冷淡。”

“要不,怎么办?亲爱的。”

“能不能扔了? 起码,今夜别打开。今夜可以变得单纯一些。”

“有个国家的人,脑袋里就少这个东西。佛让我急着送去。”

演出已经开始很久。她在长江上游那个叫乌衣镇的地方与你邂逅,现在在台上,她正在勾引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如果给她一个名字,叫朱花婆好了。名字不好听。可她就是那个你忘不掉的女医生,生得美丽而且神秘。在中场休息之后,她变成诱惑男子的妖女。你和她在舞会上认识。后来你才知道,她做过县图书馆女管理员,也做过夜夜读小说的中学生。她在茫茫人群中认出你,把你带进她孤独的心里。就像你和友人在江南水乡度过的那个长夜,三人一起躺在船舱里时,不能碰的她,反而给你最美好的梦想。

你在台下观看,你的记忆加入了演出。你悄悄地离座,像是出去方便一下,没有惊扰一起观看的人。你绕道到了后台,你让导演离开,你决定自己亲自导。这是一本几乎占了整个舞台的书,她和一个人在书上*。

音乐呢,我们最熟悉的音乐呢?不是这种,也不是那种,就是那种集体大合唱,就是这种可以用音乐蒙上伪装的什么玩意,如此这种可怕的声音才能逼真,才能重现过去,在那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甚至更长。

翻过一页,又是一个女人,再翻过一页,又是一个男人。一切像魔术,生活就是魔术,艺术是什么?艺术能模仿生活吗?

书与台上的男女在火焰之中。书成了灰烬,人成了白骨。

几乎在同时,台上盛开了一朵莲花,又一朵莲花,有白有红。木鱼声响起来,莲花继续在盛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我们在火车上遇见时,你只看窗外。”

你讲完故事,在她整齐的发髻里,挑出一根细细的白发,她笑着说:“故事催人老,一日等于七千二百个白昼。”

很多年后,你离开了这个国家,漂流世界,到处见到的只是陌生人。而这个女人还是天天站在长江边上,面朝日出背对日落,一次一次地跟踪你而来。为了通得过边境,为了不得罪异国人各有千秋的唯一上帝,她变成各种身份的女人,各有自己的故事。

好吧,从那个叫苏珊娜或莎宾娜的女人那儿重新出发。艺术远远比时间、比声音迅速,穿过海洋沙漠、连绵的群山,她问:“你为什么在每本书每个戏里写女人?”

“因为我在寻找一座神秘之山。”

“那座山到底在哪里?”

其实她也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那你是在想我,想那个还是Chu女的我?”

“我想你,不错。但是为什么你总是出现在我身边,为什么你的忠诚,给了我一个人。”

“我的灵魂属于很多人,我的身体却只给你。”

难道她说的不是反话?故意来戏弄你,给你枯燥无味的生活添一点儿苦涩味。她提起简单的行李,下了火车;她走在路上,坐上船,往下游驶去。

她在离开你的那一天时,就开始了这旅行,如今你和她都无法停下来,她就是会再次见到你。你这才明白:她的话可能真是对的。

这个你是你,也可以不是你,但是她肯定是她,所有的她都是她。

冬天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全是一片白­色­。狗在白­色­中奔跑,脚印串成一线。狗成为一个小黑点。远远的一排灰暗房子,在刺眼的雪上,自然地进入你的回忆里。你走到桌子前,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敲下:

一个女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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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站台(1)

人群中出现的那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列车停止的方式很奇怪,停得那么慢,最后还是一个猛煞车。车厢接头哐的一响,他的笔尖猛地划了一长道。哦,到了。他从报上抬起头,合上笔套。可窗外不是站台,暗淡的灯光照着隧道的墙壁,贴着车窗。电缆上积满灰尘,像烟瘾者的肺管。这是中途停车。

半年都过去了,何必在乎半分钟。他看了看手表,九点十分。约好九点见面。她在电话里半开玩笑说,站台人很多,你不会认不出我的脸吧?她说她会在站台上,像以前等他那样。

这安排似乎太温情,跟她的­性­格有点不符。在一起两年,他领教够了这个骄傲的心灵,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失败,哪怕是菜里多搁了盐,也不喜欢提起。她不喜欢输,万一输了,忘得越快越好。为什么她主动提起了这事呢?她本不会再提起会面。实际上这半年来她从未主动打电话给他,只来过两封信,只说事务不谈自己,简短­干­脆,第二封比第一封更短,不像她写的信。

车停了,车厢里谁也没有在意。一对年轻恋人在车厢那头,手拉手,互相注视,眼珠也不转一下。如痴如醉,真是一个美妙的开始,他想,如一切开始一样。对面的醉汉也没有动,打着鼾,眼角挂着两滴泪水。车厢里各人­干­各人的事,没有人对半途停车有任何不耐烦,他们知道,一切不由他们控制,甚至没有在乎,没有像他那样抬手看表,当然,没有分手半年的情人在等他们。

只有一个老头,衰老得几乎不能动了,顺腿拄着的手杖,轻轻叩着地板。就这一点不耐烦,灰­色­而苍白。

他低下头,又看起手中的报纸。报纸再厚也已经看腻,乘地铁从北到南,跨越整个城市,好像跨过很大的时差。非洲的饥饿,南美的*,看过了,都与他无关。早在十分钟前,他就开始做字谜。英国人的玩意,这比读报更能消磨时间。

17(竖三格)被水盖住,三格,很简单,WET。怎么啦?他想。这是个暧昧的字眼,一个叫人怦然心动的字眼,一个她重复过无数次的字眼。她第一次说,我都湿了,满脸绯红,虽然那时他们已同居很久。那也是在地铁里,他说了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话。她握着他的手,指甲抓了他一下,还瞪了瞪眼睛,你敢再胡说。

不是停车这个事实,而是这个事实的讲述使车厢里的人感到了异样。连对面的醉汉也睁开了眼。而那对恋人也开始注视窗外。

司机在说话,英语从车厢的扩音机中传出,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语调呆板而音节模糊,像在念咒:

由于前方车站发生事故

列车中途停车

清理工作还需一段时间

有人掉在车底

把她抬出列车才能进站

给旅客带来不便

地铁公司恳请原谅

他没完全听懂,但他感到不安。这声音本身就叫人不安,虽然说这话是叫人安定。司机又重复了一遍,他那伦敦土腔实在让人不舒服,但这次他听懂了;而且听出那是个女人,her。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一个女的掉进车轮之间!整个车厢一片肃静,好像每个人都看到了站台上惨景,那个醉汉喃喃地说:“啊,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18(横五格)的分岔。这是什么词,他想。分岔、岔路,从一条道到许多条道,到更多条道,路永远不断地分岔,一岔就难以回头,像树枝越分越远。他想,这不就是树枝BOUGH吗?可是从哪里开始分的岔呢?是她的骄傲?是我的忍让?他们的关系好像总是一个悖论。为了让我回去,她必须收拾傲心,可她的失败她的绝望无助反而使他的耐心忍让失去了对象。如果只需要床上拥抱,那多好,甚至只需要呻吟,不需要语言。他从来就无法理解她的语言。

地铁站台(2)

他有点愠恼但仔细地在字谜上写下那个词,格子太小,人和人本来就不易走到一起,尤其在这异国他乡。人和人相遇,就像风中树枝偶然触及,这种偶然和必然一样,应该想到却又常常忘记,“连理枝”会绞杀许多事实,包括自己。

他不愿想下去,他往下做,19(竖五格),植物生植器官的一部分。怎么今天这个字谜尽是暧昧记号儿,有意撩拨人?见鬼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她的身体,像盛开的百合花。这比喻太陈旧,他曾用过一次,被抢白了几句。她是诗人,把语言像毛巾一样这么扭过来,那么扭过去,永远在寻找吓人一跳的表达方式。萼粉红、瓣艳紫,花瓣的表达还是花瓣。

他拼出来了:PETAL。笔在纸上拖了一下,远远画出格子。很难记起那时说过的话,可他记得一句:让我看看。她说,看什么?啪地一声把灯关了。你们搞科学的人就想把什么都搞清楚,我们搞文学的就想把什么都搞模糊,越模糊越美。他想反驳,但她伸手关灯那动作太冷峻。那还带着浴室潮气的身子却叫他透不过气来。

事情过去后,她突然说:真想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他问:怎么啦?又是诗人的气质?没什么,一点感觉。我们至今互相不太理解。我们好像裹上越来越多的纱网。你想看清我的­肉­体,我想看清你的心灵,可我们都越来越看不清,也许有个距离就好一点。他没搭腔,这样的谈话已好多次了。开始他还试图劝阻她,后来他就明白劝阻是没用的。艺术家的神经在异国他乡,不能帮助人,只能妨碍你。像往常,他用鼾声淹没她的话。但半夜他醒来,看见她睁大着眼睛,仰天看着黑暗,双手压在胸前。他看着写下的词:潮湿、树枝、花瓣……在哪儿见过这几个词。在诗里!在她的诗里?也许吧!今天她一定要见我,为什么呢?这个骄傲的女人,半年中不理睬他多次和好的请求,现在到底是什么使她放下架子?处境绝望?还是半年的落寞使她心灵被榨­干­!她若回头,自己怎么办?再次走到一起,也必须准备重新分手,她的一切不可能改变,哪怕分离六个月之久。

突然,车厢里响起司机的声音:我们刚接到通知:

前站车故已清理

列车即将前行

地铁公司感谢各位顾客耐心合作

车厢里一下子静下来之后,那对年轻人高兴得鼓掌吹口哨。等了二十多分钟,连他们也厌倦了*。时间能改变一切,能使天使冒火,也能让魔女驯服。谁知道这半年她是怎么过的,靠写诗!他很久没读到过她写的诗。他的圈子与文学无缘,更不用说那些印数极少的文艺杂志上的华文文学作品。他也不去关心,诗已经很遥远,就像她。潮湿、树枝、花瓣。

列车缓慢地开动了,灰­色­电缆在窗外模糊成一条轨迹。她还会在那里等吗?已经误了半个多小时。想到这次可能见不着她,他觉得心里突然一空。如果她已失望地离开,似乎是他故意有违初衷,遇上这延迟,存心使她失望。这一刻他觉得非常想见到她,把她抱在怀里,让她骑在肩上,忘掉过去的一切。

列车终于驶进车站,小心翼翼,好像怕再出事。他丢开报纸,走到车门口,站台上挤满人,半个小时以来第一辆南行车。他挤出车门,站台上到处是脸,各种各样的脸,就没有一张熟悉、苍白的脸,带着焦虑和期待,朝他的方向看。

他沿着站台走去,人渐渐稀少了,到站的,上车的,都离开了月台,依然没有她。

他忽然想起和字谜有关的那两句诗:

人群中出现的那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常听她说起,这是她最钦佩的一个住在伦敦的美国诗人写的。他觉得这两行诗太平淡,不需要一个大诗人才能写出,可今天这些词让他悟出一点滋味,当他空空的脚步声在月台上响着的时候。

然后他从出口到了电梯。到哪儿去找她呢?她想必知道站台上出了事故,就应当耐心等着,或许这又是一个考验,看看他的情意究竟多深,这样做就错了,他已经厌倦了男女之间的游戏,而她似乎还需要这些。

就像这两句诗,他想。就那么几个词,平常的词,顺手牵羊做字谜也显得太容易一些。你如果没完没了地咀嚼,似乎真能感到幸福是那么短暂,人生有如风中的花,随时可以凋零。可是你不去咀嚼,它们就不过是几个没用的常用词。

他到了电梯顶上。外面的街道一片漆黑,下起了小雨,灯光迷蒙。在尽头,街角上似乎有急救车的尖叫声在飘远。突然他想起这门口应当停过一辆急救车,一个女人搞出来的事故,这个落在车下的女人还活着吗?怎么站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没人提起这事,没人还记得这事。

他转过身,从街边细雨中退回。细雨后面应当是另一个世界,他不想去了解的世界。他走回入口,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认识她的人说,她是看不得的,一看不会让人转眼。

近乎恼怒的透明(1)

进房间后,她觉得口渴,接了一杯自来水,刚喝一口就立即吐出来,水有股腥味。从机场乘出租,来海滨的途中,经过不止三个墓区,大都是四十多年前这个小岛上一场战争的死难者,当然只是胜利的死者才有墓地。她在想象被炮弹炸得一段段的胳膊身躯,但她想象不出那些脸被毁坏的样子。她把门窗打开,朝海的房间,风景不错,只看得见一些热带植物,仙人掌茁壮肥大,三层楼高的阳台外,一个­嫩­­嫩­的花苞,太阳晒着的一面是红的。她探出身试了试,够不着。

许多年来第一次放开一切,“休假”,她看见门背后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还不算太蓬乱,白衣白裤,眼睛很放松。心想今日就在附近转转,买些食品。以后几天,中饭在外面吃,早晚饭自己做。女友的别墅,说空着,要她来住。

街卵石铺得灵巧,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坡度却大,停泊的车辆只得在路沿上缩着。商店门小,橱窗也小,旅游纪念品,几乎家家相似,看两家就没什么兴趣了。她坐在海边长椅上,游船舢板在动,海水蓝,深蓝,天也蓝,淡蓝;房子洋的有洋味,土的有土味,但都和附近的峭岩一样被阳光漂白。走过她面前的大多是游客,本地人偶尔也有,他们肤­色­深浓,方言混杂拖拉,倒像是外地人。海滩不宽,躺满­肉­条儿,男女成双,一家成堆,一人逛来逛去的游客,怕就只她一个。想到这里,她反而有点自豪:单身贵族,其乐何如?靠近别墅的街,亮光稀少,路灯时有时无。猫在无人的街上狂叫,黑暗中潜行的云压得极低。一瞬间,盖住所有的房子的形状。她的脚步声,回声突然传得老远。

桃汁香,纸盒不大,但倒三四杯不成问题,价格比她住的内地大城市低多了。但是黄瓜蔫蔫的,小白菜泥多。小岛不像能自给自足蔬菜,据说从前产棉花,现在种土豆。她笑笑,­干­脆生产石头罢了。遍地白石,层层齐整,采石场一定靠海或山。春天的花在其他地方早灭了任何希望,可是在这儿,花整年不谢,艳丽红火,跟她一度拥有的脸有点相似。认识她的人说,她是看不得的,一看不会让人转眼。那是从前,岁月跑得比月食还快,这不能怪她。

现在更显出魅力。多年不见的女友,巧遇她时说。就为这话,她接受了“发了”的旧友的好意,住进她的这套别墅。

女友真周到,已经请管房人买了食品装在冰箱里。冻格里可能是什么海鲜,有股海腥味,下面有水果蔬菜。不管怎么说,有人对自己周到,总是好事。她坐上观海底自然景物的游船,怕是冲着招客的船老板来的。这个男人皮肤黝黑,制服花里胡哨却笔挺,男子汉气十足。

太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但海风冷冷的。还未到下底舱的时候,船顺着海湾行驶,速度极慢。左岸一块不小的岩石,刻着一些字,她仔细辨认,竟认出是在此跳海自杀者的名字。不像其他岩石,题的字冠冕堂皇,古香古­色­,做作得很。她从化妆小袋里拿出镜子。对着镜子,修口红。在餐馆吃午饭时,未能上洗手间。嘴不能红如猪血,也不能紫如死灰,她喜欢自己的­唇­膏带点亮粉,柔和自然,保持湿润的纹线。这种口红在她居住的城市只有一家商店才能买得到。

她,刚成为独身主义者,来旅游并不是追求艳遇,不过,也不是为修行。舱里响起音乐,没一会儿,音乐轻了,驾驶室里船老板打着本地官话导游讲解,说对岸是尼姑庙。想到修行就见到尼姑庙,见鬼!她在心里骂道。船前驶一分钟后,峭崖上的尼姑庙、古树、紧闭的门更清晰了,其他游客纷纷涌往底舱,她也没发觉。

近乎恼怒的透明(2)

等回过神下到底舱,已没靠玻璃窗的位子,她只好坐在楼梯上。水泡银闪闪在船底游动,光线一束束从水面­射­下来,水起伏的快乐,就是她曾有过的快乐。观海底自然景致,纯属一时兴起。但此刻,她掏出照相机,是愉快的。

手掌大的鱼,一群群视若无人地游着。白沙石间的海藻一片又一片,船经过,就不断摇动,荡得水兴奋不安。又轻又柔,像人的拥抱。想被拥抱?不,已经失去,所以不必当真。不当真,才可以正常地引着比喻,不带酸酸的浪漫劲。礁石几乎划破船底,特殊加工没在水下的玻璃舱,底面一定铺了厚橡皮,不然早撞得船沉人亡。鱼越来越密,越来越黑,在水里游得自由,好像­精­子,游在水道里。这个比喻一点没畏亵的意味。

她站起来,打开闪光灯,拍一张­精­子群行的情景,不拍毫无意识的礁石。她举起镜头,眼睛盯住玻璃窗,连续按下快门。突然,镜头中出现一条大章鱼,朝她的脸猛冲而来,啪的一下八个吸盘同时扣在她脸前的玻璃上。她吓得大叫一声:“章鱼!”

当她醒过神来,和众人一起看玻璃时,那里什么也没有。小小的黑鱼优雅地集体转了个身。“这一带从没有过章鱼,神经病。”船老板不高兴地说。刚才舱里游客因为她一叫,一起拥向她站的右边,船被猛扭了一下,好不容易摆稳。船老板赶紧叫游客各自回原位置坐定。

她火了:“你凭什么出言不逊,明明就是章鱼。”

“不要大惊小怪。”船老板口气不狠了,像要息事宁人,继续做他的生意。

她比受责怪更恼火:“明明是一条大章鱼。你不能骂人。”

“嗨,”船老板也不客气了,“这么近海有章鱼,我就开渔行,不赚这辛苦钱了。”

一位当官模样的游客站出来断理:“她说拍了照片?那就见照片吧,问题简单,一清二楚。”这一说,她才发现自己冒的火实在没必要。她不想打这赌,但船老板得意扬扬地说:“我他妈的此地生此地长,海里山头烂熟。你的乘船费胶卷冲洗费我全付了,怎么样?”他的态度变友好了,继续兴高采烈做导游介绍。她想了一下,就转回胶卷,下船时递给了船老板。

快冲一小时,她逛了一小时商店,表盯得极准,回来看印出的照片。果然有一张:紫黑的海水里有个漂浮物,样子像章鱼,只不过是透明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也可以说是礁石上的花斑。船老板不认账了:螺旋桨打起的浪花加上玻璃上的麻点,照片模模糊糊,什么也不能证明。照相馆的冲印师傅更气人,说她的胶卷有问题,让她买这儿产的胶卷。两个男人相视而笑,脸都变得尖尖的。

“游客扔的东西太多,塑料袋什么的。”

“旅游污染。”

“可能是保险套吧?”

两个男人来劲,说得不像话了!她扔下钱赶快走。无聊之事被她弄得更无聊。游船照常每小时开出海湾。她坐在售票处不远的长椅上,气生够了,觉得有些凉,便往山上走。门窗上的铁框样式都不一样,黑­色­多绿­色­稀少。网状密集的巷子人影增加,跟在她身后。前面左右的石坡没一个人,她停在迂回的梯子边,克制不住对自己的怒火。看什么海底自然风光?看出一场吵架!生平最烦的就是吵架,却总是逢架必吵,未胜先退。两辆摩托急驶而来,打着转,突然停在她两步远的地方,罩着头盔穿黑皮衣的家伙很像那个游船老板。

肚子饿,头有点痛。太阳已退入海里,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够,得加件毛衣才对。怎么忘了吃晚饭?受气后,她就会晕头转向。

回到别墅,她松了口气。海上没有星光,月亮没­精­打采地在云间立着。阳台旁的仙人掌模糊一团,不过车辆比白天多,有的车还能怪叫,对讲机在响:有人不会使用电炉加烤箱,有人热水器没热水,问题,全是问题。总之,这儿夜里比白天喧哗。

她泡了杯茶,走到阳台上。朝墨黑的夜海注视许久,心才静下来。然后退进房间,闩上落地窗,拉好窗帘。睡意袭来,她打了两个呵欠,躺到床上。猫为什么会溜进房间里,从床上跃到厨房?她突然惊醒了,发现房门大开,走廊灯光铮亮,泻入房间。她下床,去关房门,才发现房门是好好关着的。敞开着的是冰箱门,冰箱灯光照得房间一股腥味——冰箱门前地板上坐着章鱼,一条章鱼!圆头圆脑上黑眼珠溜转,她走到哪里盯到哪里。

她的手猛地盖住自己的嘴,倒抽一口凉气,双腿几乎站不住,摸到电灯开关。坐到椅子上仔细揉眼睛,再睁开眼看,才发现是冰箱里冻着的章鱼掉在地板上,化冻了,摊开八肢,圆头萎萎蔫蔫,只有腥水在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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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

多年前的事了,他说,此后当然阅人多矣,也成了家,但始终忘不了这温馨。

他从未去过新堡,这次可停一天,第二天晚上走。一个朋友说,可以住到他表哥表嫂那里,表哥好客。

他在长途车站挂了个电话,回答的看来是表嫂,说表哥不在。一个半工半读学生,他没有多少选择.他说朋友托他传口信,顺便问一声,能否借住一夜,只是一夜。电话中好一阵没声音,最后说好吧,让他七点去。

从巴士上看,黄昏的F城,像北海海滨其他城市一样美丽而单调,他提前到了公寓门口,坐等了半个小时。暝­色­中,他看见一个中国女人手里捧着超级市场的纸袋走来。

他扶着墙站起来,女人看看他,淡淡一笑说:“你就是?上来吧。”

他们从叽叽咯咯响的电梯走出来。套房很整洁,但太空,似乎缺了不少东西。放下行李,他才有机会看清她,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妇­女,脸容似乎很疲倦。

“被岁月超支的银行账户”,他想起一句刻薄的诗。但女人态度很和蔼,把东西放进冰箱,就带他去他的房间。看来是间孩子的卧室,床很小,屋角有几件玩具。

她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他当然吃过了。那么喝点茶吧,她说。

喝茶时,他礼貌地报告了那位朋友的一些近况,她没吱声,似乎不感兴趣。他有点不安,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喝过茶,他就告退了。

他确实累了,迷糊之中,听见有人敲门,听见女人用英语说话。

“迈克尔,我说过你不要再来。”

男人说了些什么话,似乎进了屋。俩人声音很大地说了些什么,渐渐低声下去。他翻个身,又迷糊过去。忽然他听见女人高声说:“你一定要问为什么,好吧,我让你看。”

突然他的房间灯被扭亮,女人走到他床前,拍拍他,说:“来,起来见见迈克尔。”

他用手挡住光,从床上坐起。他没看清迈克尔,只见女人气冲冲地走出去。俩人在起坐间又说了些什么。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他抱着毯子坐在床上,看到女人慢慢摸着墙走进来。他好像听到一声抽泣,吓得他猛地站起来。

女人说:“真是对不起。”

他说:“没什么。”

停一会儿,他又说:“我能做什么吗?”

女人摇摇头,满是泪水。他说:“你坐下,静一下。”房间里没椅子,女人坐到床边。

他迷惘地看着这女人,看出她至今还是个很动人的女子。女人转过头来,说:“你只是个孩子,你不懂。”

他说:“我懂,每个人生活都不容易。”

女人眼睛看着他,他们眼光相交时,他感到心猛地一抽动,然后发狂地跳,他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他感到女人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是个处男,他一夜没睡着,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身体。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他长久地端详着女人的脸,觉得她美极了。他心里充满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甜蜜。

女人忽地醒来,看见他,呻吟了一声就抓起被单盖到脸上,女人说:“你走开一会儿好吗?”

他拾起衣服,回到起坐间。听着浴室里的水声,他心里充满了温情。过了很久,女人才出来,已梳妆得整整齐齐。

喝咖啡时,女人说:“你今天走。”

这不像个问题。他感到不知所措。女人说:“我陪你下楼吧。”

他们提着行李,默默地走向巴士车站,他想抓住女人的手臂,女人轻轻地让开。

在站上,女人看到他怨艾的眼光,拍拍他的脸,说:“你闭一闭眼睛,一切都会过去。”

他真闭了下眼,睁开时,街上已空无一人。

多年前的事了,他说,此后当然阅人多矣,也成了家,但始终忘不了这温馨。

“但你再也没敢打听她的下落,对吗?”

他说他怕破坏这种感情的纯洁。

虹影说:“我们都需要哄哄自己。”

逃出爱的罗网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中爱情使人圣洁勇敢,生活中爱情使人愚昧可笑。”

在*团体压力下,约克郡政府决定在圣保罗监狱试验男女监同一院子放风,为此特地任命了新的典狱长,此人是法学院的年轻毕业生,野心勃勃,富于想象。据报道,监狱纪律突然好转,暴力斗殴事件大减,连监狱特­色­的秽言污语都少多了。女犯重新学会穿戴整齐,男的又拾起了温文尔雅,有的甚至叫家人寄来香水化妆品。典狱长紧张了几个星期后,不禁为自己的成功暗暗喝彩,看到了自己在警界甚至政界的辉煌前程。

就在这时,发生了麦肯齐逃跑事件,麦肯齐是个著名飞机制造公司的工程师兼董事,牵涉到一宗大规模诈骗案,被公司告了,证据确凿,判刑七年。毕竟是上流君子,从不惹麻烦,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据说是潜心设计一种新的电子控制程序,他的家产全都赔进官司了,但人们相信他尚有不少钱转移了,最近他的妻子筹集了巨额保释金,他将在两个月内出狱。

既是如此,他有什么必要逃跑?警方怀疑此中有重大牵涉,非马上处理不可。典狱长觉得这种特殊案犯,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与他的实验无关,处之泰然。

一星期后,临近圣诞节,监狱也有点节日气氛。正在放风如派对的快乐时刻,空中出现一架直升飞机,好像为节日助兴。

直升飞机快速地斜掠下来,刚好从高墙的电网上滑过,稳稳地降落在监狱院中。

所有的犯人,所有的狱警,都呆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直升飞机的旋翼刮起的风,吹得人们睁不开眼。直升飞机停在那里,好像在等什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典狱长听见引擎的喧声,从楼上朝窗下看。监狱院子不种树,怕挡住警卫视野,倒是个好降落场。这时他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朝直升飞机走去。

“劫狱!”他突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他抓起手枪,冲出门去。警报猛地大吼起来时,人们还不明白。但大家都看见了那个女人,那是个东方女子,她不顾机翼的大风,端庄地挺直身子,一手抓住胸口的围巾,一手掖着飞舞的裙子,黑头发吹得像爆裂的大理花。她走近时,门打开了,有人倾出身来帮她,攀入机舱。

“是麦肯齐!”有的犯人叫了起来。这时狱警开了枪,所有的人都伏倒在地上,但直升飞机在弹雨中稳稳地升空,警卫的枪弹朝它划过一个优美的半弧,朝西北方向的群山飞去。

把犯人全赶回号子后,女监报告:跑掉的是莉迪娅?杜,一个华人女子,因协助谋杀案被判十年徒刑,刚服刑不久。狱长看着档案上的照片,替察局拍的正面侧面照,毫无修饰,这女人也是够迷人的,瘦削的脸,透着一种妩媚,尤其那细长的丹凤眼,似睡非睡,有一种奇特的诱惑力。

典狱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雄心勃勃的实验到此就会羞辱地收场,而他将成为同行的笑柄。这一切,全败在这东方女人的眼睛上。这两人至多能见几次面?在放风场上能有多少交流感情的机会?而竟然让这个麦肯齐下如此险招!尤其在枪响起时,这东方女子依然不放弃她袅婷的步态风韵,好像在嘲笑典狱长的失败。

这案子沸沸扬扬地在报上震荡了一个多星期,此后余音一直未消,令记者读者大为解气,圣诞节平添浪漫­色­彩。但警方不相信爱情罗曼史,认为其中必有案情,两人照片一时成了全国各地加油站的招贴。人说好一对儿。男的面貌坚毅果敢,却又显着文气;女的秀美动人,却又露着强悍。他们是法外的好汉,理外的英雄。

一个月后,传来两人落网的消息:在意大利地中海滨,一个城市商场的珠宝店,来了一对顾客,男的买了一个特大的红宝石结婚金戒指,给女的戴上,付了现钱就走了,珠宝商看此人出手过大,付的又是现金,马上回味过来,报了警。他们的汽车开出商场停车楼时,被层层包围的上百名警察拦住。

两人分别被加判了长期徒刑。今生今世,他们怕没有再相见的可能。

“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我说,“大起而无大落,记者和读者都很失望。”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中爱情使人圣洁勇敢。生活中爱情使人愚昧可笑。”虹影笑笑说,“我相信是那一个月的生活使他们成了凡人。”

“不过这个典狱长真应读读儒家经典,中国智慧,才明白男女之情不可不大防,不能稍让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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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镑钱的考验

那么美,永远够不着。

我就在街头,等着她,这照片上的女人。

布莱顿的冬天总还是个冬天。英法海峡的凉风带着水雾爬上电报山,沿着街道直泻下来,把暮­色­过早地挤成黑夜,连艳丽的酒吧招牌灯也挑不起暖意。

我那时在布莱顿市里上班,每天下班都走过这冷落的街区。夏天这里到处晃悠着酒鬼和乞丐,逗弄神情害怕躲躲闪闪的女人。你如果见怪不惊,你就会发现这些浪荡的酒鬼实在算不上太大的威胁,至少乞丐比他们更讨厌。

冬天的夜晚不然,凉风剥夺你的自信。冬天的乞丐和酒鬼也更可怜,似乎更容易把他们的威胁付诸行动。就在那样一个冷雾天,我在街上听到一个声音哀求我:“年轻的东方女人,你能不能听听我的故事。”

这条街的高楼是冷风的巷道,百货公司橱窗的灯光依然辉煌,使你更感到夜­色­凄然。我觉得他已经很醉了,他斜倚在玻璃上,让人老远就看见了他的身影,我朝边上斜走了两步,走过他边上时,眼角警觉地溜了一下。

也许他正在等我这眼光,橱窗里的灯光正­射­在我脸上,我走过去时,他说:“听听我的故事,好吗?”

我对自己说:这可是变出了新花样。酒鬼的畏亵,乞丐的求怜,都不是这样起句。我偏过头,看到他的身上并不是最邋遢。他的脸往前倾,但他的胡子让人看不出确切年龄,也许是背对着灯光,冲淡了他的脸相。

我说:“对不起,我没时间。”我脚没停步。

他急急地说:“关于你的故事。”

原来还是老一套。他见我没有停下,又对着我后背大声说:“还有你的照片。”

不知是这出格的转折,还是他的声音中那种悲切,使我驻住脚,转过身。他真的从大衣胸襟里掏出一个黑皮夹。

“瞧,是不是你。”

借着橱窗的灯光,我看到一个中国女人的半身黑白照片,面目清丽,典型的五十年代打扮,头发烫得还挺自然,黑绒旗袍把头颈和­祼­露的肩膀衬得很美,定型的化妆叫人不难断定这个女人不只是一般的端正,还真是个绝­色­美人。

他双手把照片端在灯光里让我看。“别见怪,”他说,“这是我的妻子。”

我朝他看看,我无法断定他到底醉到什么程度,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没有酒­精­中毒的麻木。他看来把我的沉默当作鼓励。他说:“是的,我的妻子,五十年代末我在海军服役,到了远东,我在香港,那美妙的城市,爱上了这美丽的东方女子。她跟我来到英国,我们结了婚。但是生活对我太残酷,最后她离开了我,我是个失败者。我没法忘记她。我失去了一切,只留下这难忘的记忆。这也好,这美貌永远不变留在心里!”

他似乎进入了仪式的背诵:“哦,中国女人,美丽,但心狠。那么美,永远够不着。我就在街头,等着她,这照片上的女人。”

我说话了,这是我第二次对他说,我尽量把口气放平缓:“我到底能给你什么?我的同情?还是一镑钱?”

他吃了一惊,滔滔不绝的话一下子停住了,张着嘴看着我。然后,他垂下头,像个被击败的拳击选手。他低声地说:“给我一镑钱吧。”

友人说完默然。虹影弹了一下烟灰,才发现烟已烧完。友人说:“其实我何必那么尖刻?他拿了这一镑钱就能证明他说的是假的?”

虹影说:“你也太多虑了。不拿这一镑钱就能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两人相视,但谁也没笑出来。

暑假

轻松使你高兴,轻浮到你头上也使你高兴。

这个时候学校人很少,但研究生宿舍楼却人来人往,分外嘈杂。这个滨海城市,夏季自然是举办各种会议,研究班的热点,而自炊的研究生宿舍楼则是来访学生的最佳宿处。

他觉得心烦。他在此做博士后研究,自认为不同于一般学生,夏季也不能放过。他把打字机敲得狠时,有人叩门,走进来一个中国女生,满脸笑容:“是张博士吗?”

当然是博士,但很少有人这么称呼他。这称呼解除了被人打扰的恼怒,“找我有事吗?”

她伸过手说:“里大许多你的朋友向你问好:赵大个,胡四爷……”

他们一起大笑。很久没有听见这些绰号了,他这才仔细端详这女孩。她细挑个儿,虽然并不很漂亮,但长得甜甜的,有一双黑黑的眼睛。而且,不像一般东方个儿细的女子,她的胸部发育得很好。她说她是里大研究生,来这里参加一个中国人口问题的研究组,可得到一笔工资。

“你肯定在这个问题上很有研究。”

“嗨,人托人吧,我的教授写了信给这儿的教授,他反正得雇人做助手。洋人哪看得了那么多资料。反正,比去唐人街打工强。这不,我又要请你帮助了。”

我说:“好说。”

“那么你现在带我去市场买些食品好吗?”

从来没有人敢向他这样的忙人提如此要求。但他不快的神­色­似乎并没引起她注意。她问:“你该什么时候买菜?”

“后天,星期六。”他迟疑地说。

“那就今天买吧,陪陪我,行吗?”

她笑得很动人,很真。他以为自己早学会美国人说No的本领,这次也不忍心说了。

在路上她不停地说话,问此地有哪些热闹去处。但他发现她几乎全知道,大概早问过人,并且早准备去玩了。他很高兴遇到这么一个总是兴致勃勃的人。

谈得兴起,一路回来,自然就一起做了晚饭。饭后他说他必须工作了,她也说箱子还没打开哪。她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同一层楼,在走廊那一端。到十点半,他把打字机关了,突然想起她,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打电话给她。

第二天她一天没出现,到那经济学教授那里去了。傍晚,突然门被撞开,她喜气洋洋地跑进来,说:“猜不着吧,工资比说好的多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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