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突出成就奖、人民文学大奖、上海文学艺术大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时代文学奖、江苏文学奖、全国煤矿优秀长篇小说奖、上侮电影飞马奖、中央电视台全国优秀电视剧本大奖、卯京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绝对权力》等部分作品有海外译本。
正文
一
二○○四年春节前两天,赵安邦患重感冒住进了医院。节前的紧张忙碌和西伯利亚冷空气到底把他这个经济大省的省长撂倒了。住院后高烧时断时续,把夫人和身边工作人员吓坏了,搞得谁也没心思过年。更糟的是,许多必须参加的活动全没参加,连年三十的团拜会和大年初一的党政军各界联欢活动都缺了席,不免要引起种种猜测。作为省内最醒目的政治明星之一,在这种传统节日一直不露面,肯定是件不太正常的事,甚至下面有些同志会怀疑他出了问题。自从老部下钱惠人出事后,社会上关于他的传闻就没断过。赶巧的是,中央有关部门一位领导年前过来搞调研,留在省城过春节,路透社的马路新闻想必会更加丰富了。
汉江省去年倒下了两位市长,文山市市长钱惠人和平州市副市长刘培。两个案子都进入了司法程序。刘培和他没啥关系,谁想联系也联系不上。钱惠人可就不同了,此人和他共事二十多年,突然腐败掉了,老百姓有些议论也正常。不管心里怎么不舒服,他都必须正视这种生态环境,都得承认这场感冒来得不是时候。
住院住到第五天,也就是大年初三上午,感觉好了些,赵安邦强打精神和省委书记裴一弘一起,参加了对省城环卫工人的慰问活动。好在这日气温回暖,主要活动又是在室内进行的,才没出什么洋相,电视新闻里的形象应该还过得去。
和环卫工人一起吃过饺子后,裴一弘试探说:“安邦,你还能坚持吗?能坚持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中央有关部门的那位领导同志,陪他一起吃个饭吧!”
赵安邦打着喷嚏,摆手讨饶说:“算了,算了,老裴,你陪吧,代表我了!”
裴一弘打趣道:“我代表不了你啊!要我说,你还是去吧,这种时候不能生病啊,外面又有人在瞎传谣了,说你老兄已经被中央有关部门带到北京去了!”
赵安邦开玩笑说:“那位领导同志不还在咱汉江省城过年吗?就算要把我带走正法,也得年后了吧?哎,老裴,你说我们是不是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了?”
裴一弘半真不假道:“安邦,你别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身居高位,咱们就是不能轻易生病,就得像明星一样在必要的时间和必要的场合,出现在必要的电视新闻里,否则就是问题啊!还不能用生病做解释哩,你解释不清嘛,就算人家在医院亲眼看到了你,你仍然摆脱不了得政治病的怀疑!你说是不是?”
赵安邦强忍着一个喷嚏,“这倒也是,得这种政治病的人又不是没有!我有时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一方面权力缺乏有效的监督;另一方面,这种不是监督的怀疑和猜测又无所不在,咱中国老百姓的政治敏感性真堪称世界一绝啊!”
裴一弘说:“也怪不得老百姓,他们的敏感不是没来由的。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特定国情,决定了目前我们的社会正处在一个腐败的高发期嘛!”
赵安邦叹息道:“是啊,钱惠人和刘培就倒下了嘛……”却没再说下去。
裴一弘倒说了起来,“刘培不谈了!钱惠人可真够麻烦的,进入司法程序后还死缠着你不放哩,对腐败事实百般抵赖,净扯工作违规,说跟你老兄学的!”
赵安邦“哼”了一声,郁郁道:“这我能不知道吗?钱惠人被双规后就一直这么说嘛!他是我的老部下,我过去的一些作风对他也是有影响,这我得承认!”
裴一弘觉出了赵安邦的不快,笑着打哈哈说:“好了,好了,大过年的,不谈这种烦心事了!哎,安邦,你回医院歇着吧,我还得继续赶场当明星哩!”
和裴一弘告了别,昏头昏脑回医院时,钱惠人的面孔老在赵安邦眼前晃。
想起钱惠人,赵安邦心里就隐隐作痛:这位老部下曾经那么能干,从文山到宁川,是跟着他披肝沥胆一路冲杀出来的,为改革闯关付出过沉重代价。到宁川后更是功不可没,把宁川的GDP搞到了一千四百多亿。可也正是在宁川任职期间,钱惠人通过自己老婆崔小柔和一个叫许克明的家伙挪用三亿公款收购炒作上市公司绿色田园,把这家公司搞成了他们夫妇的私人提款机。省委决定立案审查前,赵安邦希望钱惠人主动交待问题。钱惠人倒好,什么账都不认,说自己从宁川四个机动账户调动三亿资金,是为了挽救一家被ST的本市上市公司。只是违规,不存在腐败问题,还口口声声说这种违规操作长期以来是得到他支持的。
这就让他陷入了被动。钱惠人的腐败是他最先发现的,原则立场决定了他不能包着护着,况且许多同志又在那里盯着。可坚持原则却没落个好结果,知情者骂他爱惜羽毛,对老部下不讲人情,不知情的干部群众却怀疑他包庇了钱惠人。
更让赵安邦恼火的是,违规操作和违法犯罪的概念也混淆不清了。主管纪检的省委副书记于华北抓着违规做了不少文章,明里暗里四处感叹,倒底违规操作后面掩饰着多少腐败啊!裴一弘今天好像也话里有话哩,起码是在抱怨:没有他和钱惠人早年的违规闯关,或许就不会有钱惠人的腐败,他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专车到省人民医院后门缓缓停稳了,赵安邦仍坐在车里,沉着脸想心事。
警卫秘书下了车,拉开车门,悄声提醒说:“赵省长,咱……咱们到了!”
赵安邦一怔,这才被警卫秘书搀扶着下了车。下车后,双腿软软的还没站稳呢,就见着一辆黑色奥迪在身边戛然停下了。省委副书记于华北乐呵呵地从车里钻了出来,拱手打招呼说:“安邦,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给你老兄拜年了!”
赵安邦心想,这真叫不是冤家不对头,才年初三,竟然在医院碰上了他!脸上却笑着,“老于,给你拜年,也给你拜年!”说罢,又问:“哎,你也病了?”
于华北笑道:“我病啥?身体好得很哩,今天年初三,专来给你拜年的!”
赵安邦这才想起来:几位退下来的老同志全在医院住着,于华北该不是给老同志拜年的吧?便说:“别来这一套了,你是看望老同志的吧?去吧,去吧!”
于华北却说:“安邦,你等着,看过老同志,我就到你这儿来!我刚从文山回来,想和你聊聊文山。文山班子干得不错啊,我们北部地区的新发动机看来已经发动起来了!事实证明,我们公推公选的新市长方正刚有气魄,有能力啊!”
赵安邦应道:“好,好!”又开玩笑说,“老于,你对文山的高度评价和有关指示,我昨天已经在电视新闻里学习过了,好像没有必要给我单开小灶了吧?”
于华北笑道:“看你说的,我是向你和省政府汇报啊!”说罢,分手走了。
回到病房,赵安邦疲惫得很,又支撑不住了,倒在沙发上一动不想动。
医护人员拿来体温计一试,又发烧了,三十七度九,便又给他挂上了水。
医护人员走后,夫人刘艳说:“发着烧还看望环卫工人,不知你是咋想的!”
赵安邦喃喃地说:“咋想的?该当明星就得当嘛,和群众见见面,也辟辟谣!”
刘艳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谣言传得再凶也是谣言嘛!”
赵安邦道:“话是这么说,可问题是钱惠人确实腐败掉了,就得正视啊!”
刘艳拉上窗帘,“好了,好了,安邦,明星当过了,你先好好睡一觉吧!”
赵安邦有气无力地说:“睡啥,咱于副书记马上还要过来和我谈文山呢!”
刘艳真有些火了,“安邦,你不要命了?这种时候还和老于谈文山?!”
赵安邦有些无奈,“老于要谈,不谈合适吗?别忘了,钱惠人虽说在宁川犯的事,却是倒在文山市长位子上的!现在的文山市长方正刚又是老于看好的!”
刘艳没好气,“我知道,我知道!方正刚当年还跟着老于的省委工作组一起到宁川查过你们呢!安邦,要我说,你当时就不该让这种人上来做什么市长!”
赵安邦道:“人家是公推公选上的,省委委员都投了票,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啊?”说罢,摆了摆手,“行了,刘艳,你别叨唠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刘艳出去了,病房里静静的,可赵安邦的心却没法静下来。文山的事也坏在钱惠人手上了,如果钱惠人不腐败掉,哪会有文山市长的公推公选?哪会有方正刚的今天!民主的结果未必就是好结果,当年法西斯就是民主送上台的嘛!
这么一想心里不由得一惊,哦,他这是想到哪去了?莫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吧?怎么把人家方正刚出任市长和德国法西斯上台联系起来了?还有对党内民主的评价,都很不合时宜!要警惕啊,赵省长,不能在台下时要民主,上了台就反对民主啊!
于华北同志也有趣得很哩,这位主管组织兼管纪检工作的省委副书记,怎么突然对文山的经济工作表现出了这么大的兴趣?不错,文山是于华北的老根据地,他支持方正刚把文山搞上去在情理之中,但恐怕还有别的因素吧?最近北京有消息说,裴一弘要上调中央,于华北是不是已经准备接任省委书记,或者待他出任省委书记之后接任省长啊?如果这老兄真接任了省长,也不知是福是祸?
又想多了吧,赵省长?中央对一个经济大省的干部人事安排用得着你操心吗?就算裴一弘走后于华北做了省委书记,你也得摆正位置!所以还是就事论事吧,人家关心文山经济,对方正刚和文山工作的支持鼓励总是好事,再说,方正刚上任后这十个月干得还算不错,和市委书记石亚南一班人也合作得挺好……
胡思乱想着,赵安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于华北已在床前坐着了。
二
于华北颇为不安地看着躺在病床上挂水的赵安邦,一脸真诚的歉意,“抱歉啊,安邦,我真不知你病得这么厉害!听刘艳说,你这几天一直高烧不断啊?”
赵安邦在秘书的帮助下,努力坐了起来,“听她瞎叨唠,不就是感冒嘛!”
于华北说:“那你今天还出去啊?刚才在门口见你,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赵安邦自嘲道:“有啥办法,重大传统节日,我总不能一直称病不和群众见面吧?我在电视里露露面,对安定团结有好处,起码证明还没被上面带走嘛!”
于华北心中有数,说:“安邦,你是不是想多了?钱惠人的案子和你有啥关系?不是你和宁川的同志最早发现了问题,这个案子也许我们还办不下来呢!在前阵子的纪检监察工作会上我可说了啊,拿下钱惠人,首功是你赵省长的!”
赵安邦苦笑起来,“哎,哎,老于,你就饶了我吧,这话可别再说了!”
于华北知道这位省长同志顾虑什么,“好,好,不说就不说!安邦,你也别多想这事了,先好好养病,有些事情,等你病好后再聊吧!”说罢,起身要走。
赵安邦却没让他走,“哎,老于,你别走啊,我不至于病成这样!你不是要和我说文山吗?那就说吧,方正刚他们又给你这省委领导同志灌啥迷魂汤了?”
于华北看了赵安邦一眼,不无关切地问:“安邦,你这身体吃得消吗?”
赵安邦说:“老于,我没这么娇贵,你老兄也别怕,我这感冒不传染!”
于华北重又在床前坐下了,“啥迷魂汤?他们谁敢给我灌迷魂汤?安邦,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文山经济发动机启动的情形,气势真像当年宁川的大开发呀!”
赵安邦似笑非笑地说:“是吗?宁川搞大开发可是你老兄带人查处过的!”
于华北没介意,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了!再说,那也不是我想查,是当时的省委要查嘛,姓社姓资吵得那么凶,省委顶不住嘛,把我和方正刚都架在火上了!哎,安邦,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呢?”说着,给赵安邦掖了掖被角。
赵安邦讥讽说:“老于,当年架在火上的是你呀?是我,是白天明,你和方正刚这帮同志可是烧火的,差点没把我和白天明烧焦了!哎,你不还怂恿方正刚给我们上过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大课吗?什么数理经济学,坎托洛维奇……”
于华北像似突然想了起来,“对了,我咋听说你对小方做市长不满意啊?”
赵安邦道:“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公推公选的结果,就得认嘛!”停了一下,又说,“方正刚赶上了这趟加班车嘛,不是公推公选,只怕他也上不来!”
于华北心想:这倒是实话,如果还是省委常委会上定,你这省长同志就得反对!方正刚参加省委调查组,查处过你,你就对人家耿耿于怀。方正刚心里也挺有数,出任文山代市长后有些忐忑不安,一再要他老领导帮帮忙,做做赵安邦的工作。小伙子在他面前把话说白了:没有赵安邦的支持,他这文山市长没法干。
赵安邦倒也坦诚,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老于,实话告诉你,我没投小方的票,我看好的那位经委副主任没能通过答辩,进入前两名,我就被迫弃权了!”
于华北不禁一怔:赵安邦真是官场另类,不给人家投票的事只有他敢公开说。不过,既然这位省长敢在他面前说,也证明了一种态度,看来过去的真没过去。便也不客气地说:“民主投票选市长,你省长竟然弃权,这也算一绝了吧?”
赵安邦说:“我不弃权怎么办?你们端上桌的就这俩桃核,我不吃还不行吗?!”话一出口,又发现不对头,忙往回收,“哦,这比喻不恰当,我收回!”
于华北笑了,“安邦,这话你可收不回了,这说明你对小方是有成见嘛!”
赵安邦显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老于,你别误会,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是觉得方正刚不太适宜在块块上主持工作!这位同志你清楚嘛,在条条里呆的时间比较长,头脑灵活,能吹会侃,可却不太务实,省级机关出了名的方克思嘛!”
于华北有些不悦,“安邦,你这阵子去没去过文山啊?文山工业新区那片厂房高炉可不是吹出来的!过去方正刚是没机会上到这种干实事的位置上来嘛!”
赵安邦辩驳道:“咋就没给他干实事的机会?老于,一九九七年我们不是安排他到金川县当过县长吗?结果呢,下去还不到一年,整个县委班子联名告他!”
于华北本来不想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和赵安邦发生争论,可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哎,安邦,一九九七年你是不是也有些片面了?只听一面之词就做了个重要批示,搞得我们都不好说话了!你是不是也该改变一下对人家小方的印象了?”
赵安邦没接这碴,说起了文山工作,“文山工业新区的情况我都知道,他们市委书记石亚南没少向我汇报,看来他们是为文山经济启动找准了定位啊!”
于华北有了些兴奋,“这才是公道的评价嘛!安邦,石亚南、方正刚这个班子思路清晰啊!提出了工业强市、钢铁开路的大思路。过去我在文山搞过电子工业园,后两届班子又上过食品加工什么的,其实定位都不是太准。文山是我省传统的重工业城市,钢铁和煤炭是基础,就得在钢铁上大做文章,做大做强嘛!”
赵安邦却兴奋不起来,“文山这么大搞钢铁,会不会捅娄子呢?我这几天听说,新区的钢铁规模从二百多万吨一下子扩张到了七百万吨,有没有这事?”
于华北说:“对,对,是有这事!正刚和亚南同志代表市里向我汇报过,我记着呢!”掏出笔记本看了看,“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二百万吨的轧钢,还有个二十万吨的冷轧硅钢片,规模七百万吨,气势磅礴呢!”
赵安邦咂了咂嘴,“这正是我担心的:老兄,上面可在吹宏观调控风啊!”
于华北没当回事,“哎,安邦,你是不是小心过分了?文山的钢铁开路和宏观调控有什么直接关系?把文山建成我省北部的新发动机,是你代表这届政府提出来的,对文山搞点特殊政策——法无禁止即自由,不也是你老兄建议的吗?”
赵安邦不知在想什么,“是的,是的,只是有些问题……”却没说下去。
于华北狐疑地问:“安邦,你是不是发现了啥?文山到底哪里不对头了?”
赵安邦醒过神来,“我只是担心。石亚南这位女同志可是敢闯敢冒的主,方正刚又是靠民主上的台,也急于出政绩,他们会不会背着省里乱来啊?老于,有个情况你知道吗?去年文山国企大搞破产逃债,把四大国有银行全惹毛了!”
于华北说:“安邦,那我告诉你,这是旧闻了,银行债务现在全解决了!”
赵安邦并不官僚,“这我知道,他们鬼得很,以省里拨下的三十二亿买下了四大国有银行的一百零五亿的债权!银监局的同志年前还给我送了个材料,说是金融创新!我怕的是解决了旧债,再烂了新债!现在上面的精神可是压缩信贷规模,减少固定资产投资,前不久中央还开了个会,总理当面和我打过招呼的!”
于华北有些吃不准了,“你的意思,宏观调控会影响文山这轮经济启动?”
赵安邦点点头,“总会有影响吧,看来文山经济发动机的启动不太是时候!”
就说到这里,赵安邦的秘书小林敲门进来了,说是某能源大省的省长来电话拜年,问赵安邦接不接?赵安邦说,哪能不接,我们汉江还指望他们的煤呢,快接过来!在保密电话里和那位省长扯了好半天,放下电话后,赵安邦又忧心忡忡地说,“老于,我省的能源缺口很大啊,宁川和南方几个市已经供电不足了!”
于华北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身为省长的赵安邦对文山以钢铁开路的经济启动似乎并不看好,他也许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对文山经济表现了不恰当的关心。可心里却也有些疑惑:除了宏观调控的背景,赵安邦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没容他想下去,赵安邦又说了起来,“文山过去的包袱也没那么好甩的,山河集团被伟业国际收购后,不少人闹起了上访,也不知这个年能过安生吧?”
于华北道:“安邦,那我和你通下气:山河集团的情况还好,我节前代表省委、省政府慰问困难企业时,和方正刚下去过,干部职工的情绪比较稳定!”
赵安邦却说:“逢年过节送点米面,送点温暖,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啊!”
于华北道:“是啊,是啊,说到底文山的问题还是要在发展中解决嘛!”
赵安邦说:“但也不能太急功近利,更不能顶风硬上,尤其在这种时候!”
就谈了这么多,护士和刘艳进来给赵安邦送药,于华北起身告辞了,临走才想起来,“哦,对了,安邦,方正刚和文山的同志还让我给你带了些年货呢!”
赵安邦就着矿泉水吃着药,开玩笑道:“好你个老于,带头搞腐败啊!”
于华北说:“腐败啥?就是些土特产嘛,又是过年,我已让人送你家去了!”
从省人民医院出来,于华北想:这次探视谈话有那么点意思。这位靠违规闯关上台,几起几落的省长,竟也变得循规蹈矩了,还拿宏观调控说事,当真谨小慎微了?估计另有所图吧!据可靠消息说,裴一弘要调走,裴一弘走后,赵安邦很有可能出任省委书记,未来的赵书记可不愿在这种节骨眼上惹出啥麻烦事!
他当然也不愿惹麻烦。九年省委副书记当下来,他也该上正部级了,如果中央不空降一位省长,他就有这个机会。只是任职资历上有点欠缺:从文山市委书记的位置上来后,他一直在党委部门工作,没主持过政府和经济建设。不过,北京那边的同志倒还有另一种说法,说他也有可能接裴一弘做省委书记,果真如此的话,历史可就重演了,十年河东转河西,他又成了赵安邦的上级。八十年代中期在文山市,九十年代初在省委,他可都是赵安邦的领导,或直接或间接。
不论是将来任省长,还是接任省委书记,他都得在经济建设方面有所表现。文山正是他可以表现的舞台,方正刚上得也正是时候。于是,回家以后,于华北给方正刚打了个电话,把赵安邦的担心变成自己的担心,和小伙子说了说。
方正刚没当回事,沙哑着嗓门,在电话里连连道:“于书记,你放心,放心好了,宏观调控也不是一刀切,再说我们新区的钢铁项目不是国家投资,全是民营项目,又是正式立项批过的,不会有啥问题,今天我还在省城等个批文呢!”
于华北有些奇怪,“小方,这才年初三,省发改委就上班了?谁给你批啊?”
方正刚快乐地大笑道:“于书记,你不知道吗?发改委分管副主任古根生可是我们石亚南书记的老公,亚南书记发了话,古主任敢不给我们特事特办啊?!”
于华北恍然大悟,“我说嘛!”想了想,又说,“哎,小方,你既然已到了省城,是不是抽空去看看安邦省长啊?安邦病了,你去看看,顺便汇报一下嘛!”
方正刚不太情愿,说:“算了吧,于书记,要汇报让石亚南去汇报吧!”
于华北说:“你也得多汇报嘛,赵省长对你这民主上来的市长很关心啊!”
方正刚根本不信,“赵省长关心的是文山,不是我这个不讨喜的市长!就算要汇报,我也得到省政府去汇报,再说我这次事不少,于书记,还是免了吧!”
于华北知道方正刚的情绪,也不好再勉强,又说了些别的,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后,于华北想想也是,文山新区的钢铁是亚洲钢铁联合公司旗下的民营项目,又不是省里或者文山市政府的投资,况且文山的情况也比较特殊,长期以来一直投资过冷,如今随着全省经济的高速增长偶然热一下有啥关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心便安了下来,在家稍事休息后,就赶到省委值班去了。
三
节日期间的欢乐祥和并没有舒缓裴一弘的紧张神经。不论是在电视上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还是面带微笑慰问干部群众,参加各种节日活动,裴一弘总保持着一份警醒,随时准备应对各种可能的突发性事件。经验证明,越是重大节日越有可能出点什么意外,去年国庆节,文山煤矿就发生了一场透水事故,差点没让他和赵安邦落个处分。今年也出了点事:大年三十上午,他正主持四套班子团拜会,平州市一家烟花爆竹厂发生爆炸,三死五伤;年初二下午,宁川市一座刚投入使用的厂房房顶垮塌,幸亏厂里放假,只砸死两位值班人员。他听到汇报就发了火:安全大检查在节前反复强调过,还专门发了文,竟然还出了两起意外!
作为一个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裴一弘对自己领导下的这八万平方公里土地,五千多万人口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百姓辛苦了一年可以好好过个节,放松一下,他却不行,尤其是身为省长的赵安邦又住了院,他就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初四一早,刚进办公室,办公厅赵主任就来汇报了,“裴书记,昨天一天还算肃静,根据各市报来的情况看,全省境内没发生涉及人员伤亡的重大事故!”
裴一弘“哼”了一声,“年三十一起,年初二一起,已经挺够意思了!”
赵主任陪着笑脸,“就是,就是!裴书记,平州丁小明书记和省市有关部门对您的批示高度重视,正对烟花厂事故进行调查哩,丁书记连节也没过好!”
裴一弘慢条斯理地说:“他丁小明还敢过节啊?你打个电话给他,让他节后把事故报告和检查一起给我送过来!哦,还有宁川厂房垮塌也得好好查一查,看看这里面有没有腐败啊?刚投入使用的厂房怎么就垮了呢?是不是腐败房啊!”
赵主任应着,“好,好,华北同志也是这个意思,还做了批示!”接着,他继续汇报说,“昨天虽说没有人员伤亡事故,意外事件还是发生了两起:文山破产企业山河集团一位下岗工人跳楼自杀,过年期间发生了这种事,影响比……比较恶劣!”
裴一弘一怔,批评道:“不是比较恶劣,是很恶劣!文山是咋回事?石亚南、方正刚有没有去慰问困难企业的职工?怎么让一个下岗工人死在大年初三了?”
赵主任说:“慰问过的,华北同志当时在文山,也参加了,这只是个意外!”
裴一弘未置可否,“继续说,还有什么意外?不是说有两起意外事件吗?”
赵主任越发小心了,“哦,银山市金川区独岛乡因钢厂征地,当地农民和政府发生了冲突,把正在政府谈判签合同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老总吴亚洲扣了,事件规模比较大,超过千人,这是昨夜发生的事,值班秘书长今天早上刚知道!”
裴一弘有点奇怪,“亚洲钢铁联合公司不是文山的企业吗?吴亚洲不是石亚南和方正刚从宁川引进的大能人吗?银山独岛乡的农民扣这个吴亚洲干什么?”
赵主任解释说:“吴亚洲的大本营在文山不错,可在银山也有个项目,就是独岛乡的硅钢厂,是银山市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当地政府为这个项目共计征地两千五百亩,补偿低了点,农民就不干了,年前就开始上访,现在闹起来了!”
裴一弘盯着赵主任,不悦地问:“事态目前是不是还在进行中啊?”
赵主任点了点头,“银山和文山的警察已出动了,应该能控制局面……”
裴一弘这才发作了,脸一拉,“你这个小赵,这么大的事,现在才说!还说什么挺肃静!这叫肃静啊?两市警察都出动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已经被破坏了!给我找一下银山的那个章桂春,还有文山的石亚南,请他们马上给我回电话!”
赵主任抹着额上的冷汗,连连应着,当场打起了电话,联系银山和文山。
不料,银山和文山还没联系上,赵安邦的电话先一步过来了,是从省人民医院病房打过来的,挺关切地问:“哎,老裴,过节这几天没发生啥大事情吧?”
裴一弘本打算把发生的情况说一下,转而一想,人家省长正病着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尽量平和地道:“哦,没啥大事,安邦,你怎么样?还好吧?”
赵安邦说:“好什么,昨夜又烧了半夜,这回可把我折腾苦了!现在烧又退了,向你老兄表示节日的问候!我这一病不要紧,整个耍你了,心里不安啊!”
裴一弘笑道:“别这么客气!你该不是怕我值不好这个班,查我的岗吧?!”
赵安邦在电话里笑了,“我敢查你老兄的岗啊?你的岗得中央查!”玩笑开罢聊起了天,话题竟是文山,“老裴啊,老于昨天到医院看望老同志时,到我这儿说了说文山的情况,我有点躺不住了:老于为文山大唱赞歌哩,夸那里形势一片大好,这是事实,石亚南、方正刚干得是不错,不过,问题和麻烦也不少啊!”
裴一弘想:我的省长同志,这麻烦已经来了,如不妥善及时处理好,还不知会是啥情况呢!嘴上却打哈哈道:“哪里能没点问题和麻烦,文山欠发达嘛,问题和麻烦肯定不会少了,好在目前这个班子比较得力,我们还是要有信心啊!”
赵安邦说:“老裴,我现在不怕没信心,倒怕信心太足,欲速则不达!”
裴一弘颇为不解,“哎,安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给我说说清楚!”
赵安邦说:“文山一下子上了七百多万吨钢铁,工业新区这么大规模启动,我觉得有点悬!吴亚洲和他那个亚钢联我比较了解,不可能有这个资金实力啊!他们一期就投入了一百多亿,上得这么快,这么猛,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赵主任举着另一部电话话筒,向裴一弘示意:他要的电话接通了。
裴一弘摆了摆手,继续和赵安邦聊,“哎,安邦,你知道不知道,亚钢联这些项目投资里,银行信贷占了多大比例?他们的自有和自筹资金又有多少呢?”
赵安邦说:“现在不是太清楚,我节后准备去趟文山,了解一下再说!根据亚钢联的这些项目判断,最终投资规模不会低于二百五十个亿,甚至要达到三百个亿,如果风云突变,国家收紧信贷,我担心会出问题,让文山陷入被动啊!”
裴一弘心里一紧,“安邦,那你和省政府可得及时采取措施啊,真搞到那一步,我们就没法对上对下交待了!”停了一下,又不无忧郁地说,“这也真是两难的事,文山是传统重工业城市,有煤矿,有铁矿,钢铁兴市本来也没啥错嘛!”
赵安邦说:“是啊,如果前几年文山找准定位,这么大上钢铁就好了!”
裴一弘心里想着银山、文山的事,没心思和赵安邦多聊,“安邦,问题你既然想到了,就研究解决吧,我还有点急事要处理,先打住!”说罢,挂了电话。
挂了赵安邦的电话,裴一弘从赵主任手上接过了另一部电话,是文山市委书记石亚南的,赵主任说,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目前位置不详,那边还在找。
石亚南是自己的老部下,裴一弘没什么好客气的,开口就说:“亚南,你们这个文山真不让我和省委省心啊,给我说说看,你这个春节都是怎么过的?!”
石亚南竟然麻木得很,“裴书记,怎么了?整个春节我一直在文山,连家都没敢回,一边值班,一边带着两个孤儿过节,关注弱势群体可是您提倡的!”
裴一弘颇不耐烦,“别表功了,这事我知道,省报报道了!不过也提醒你一下:不要光做表面文章,同属弱势群体的那个自杀工人是咋回事啊?你说!”
石亚南似乎明白了,“裴书记,你说这事啊!那我汇报一下:山河集团是资不抵债的破产企业,也是我们市里关注的重点,节前慰问补助的工作全做了!”
裴一弘恼火地说:“可那位工人同志还是在年初三从六楼上跳下来了!”
石亚南检讨说:“裴书记,我们有责任、有责任,得向您和省委检讨!”却又道,“据初步调查了解,导致那位工人跳楼的直接原因还是家庭矛盾的激化……”
裴一弘听不进去,“如果不是下岗贫困,家庭矛盾能这么激烈吗?接受这个教训,尽量把安抚工作做好,现在两极分化这么严重,你这个一把手要警醒!”
石亚南连连道:“好,好,裴书记,我……我今晚就落实您的这个指示!”
裴一弘这才说起了银山正在发生的风波,“独岛乡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文山的亚钢联公司怎么办到银山地界上去了?那里的农民闹起来了,你知道吗?”
石亚南当即叫了起来,“裴书记,你老领导不问我还真不好说!这事我刚知道,是银山方面的蛮干失误造成的!吴亚洲的亚钢联没想向银山扩张,是银山市委、市政府硬挖过去的,把我和正刚气得要死!现在可好,矛盾总爆发了吧!”
裴一弘火了,“石亚南,听你这口气,还有点幸灾乐祸是不是?就算银山挖项目,那也是跟你们学的!你和方正刚从南部宁川、平州挖走了多少项目啊!”
石亚南不敢争辩了,喃喃道:“可他章桂春既没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嘛!”
裴一弘想想也是,也没再批评,“怎么听说,你们文山的警察也出动了?”
石亚南带着情绪说:“吴亚洲在电话里报了案,我们总得出警解救嘛!”
裴一弘这才搞清楚,文山警方的出动,只是为了解救亚钢联老总吴亚洲,心里多少松了口气,看来独岛乡的事态还没严重到两市警察集体出动的地步。
和石亚南通话结束后,银山的电话过来了。是银山市委一位值班副秘书长的汇报电话,说市委书记章桂春已冒着暴风雪去了独岛乡,估计路上有屏蔽,手机不通。据这位值班副秘书长说,局势已得到了控制,吴亚洲没受到任何伤害。
裴一弘说:“那就好,转告现场的同志,不能激化矛盾,酿发流血事件!”
那位副秘书长连连应道:“是,是,裴书记,我们章书记也这样指示了!”
放下电话,裴一弘无意中将目光投向落地窗外,这才注意到:省城也下雪了,视线内的几株落叶松已银装半裹,地上湿漉漉的,有些地方积起了一层薄雪。
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裴一弘心想,这种关键时刻真不能出啥大事啊!
年前在北京开会时,中央领导就和他谈过话了,要他准备进京,他不能在调离这个经济大省的最后关头被这起意外发生的征地风波绊一跤。根据中央有关部门通报,最近全国各地发生了多起因拆迁征地诱发的恶性事件,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两个兄弟省区刚被通报批评过。退一步说,就算节后就走,最后一班岗他也得站好了,不能给汉江的干部群众留下话柄,更不能给接手的同志留下隐患。
这位接手的同志很可能是赵安邦。中央领导和有关部门征求意见时,他实事求是地谈了对赵安邦的看法:赵安邦在汉江二十六年,做过第一经济大市宁川市委书记,宁川在他任上奇迹般地崛起了。嗣后副省长、常务副省长干了四年,出任省长也快两年了,干得都不错。不管国际国内如何风云变幻,潮起潮落,汉江经济一直保持着快速增长的大好势头,赵安邦的政绩和贡献不可抹煞。不过,这位省长也有弱点:开拓进取有余,沉稳定性不足,历史上的违规记录不少,一手提起来的老部下钱惠人也在违规的掩护下腐败掉了。当然,赵安邦也在变,钱惠人出事后已比较注意这个问题了,今天电话里还主动提起中央的宏观调控政策。
中央比较关注的另一位同志是于华北。老于资历老,原则性强,这次可能会进一步,但出任省长的希望看来不大。老于长期分管组织人事,对政府主导的经济建设,尤其是现阶段的经济建设不是太熟悉。省委书记估计更不会考虑。省委书记也得懂经济嘛,而且要求更高,既要有把握全局的能力素质,又要有相当的协调水准和智慧。这么多年改革搞下来,各地区、各利益集团的冲突尖锐复杂,南部发达地区和北部欠发达地区一直矛盾不断,同属于欠发达地区的文山和银山为争项目也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只怕老于对付不了。何况老于因其资格比较老,也带来了年龄偏大的弱项。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是:赵安邦继任省委书记之后,中央空降一位省长过来,老于则有可能安排到省政协去做一把手……
刚想到这里,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的电话挂过来了,开口就检讨,“裴书记,真对不起,我们工作没做好啊,年还没过完,就给您和省委添了乱子……”
裴一弘情绪已比较平静了,尽量和气地说:“给我添点乱没啥,只要你们下面少出乱子!”忍不住批评起来,“桂春同志,你没金钢钻揽啥瓷器活啊?文山是传统重工业城市,要做大做强钢铁,你银山是沿海城市,要在滩涂开发上多做文章嘛,咋非抢这杯羹呢?”考虑到石亚南是自己的老部下,怕章桂春产生什么误会,又说,“我可不是护着文山啊,你们银山真能把抢来的项目做好也成!”
章桂春表白说:“裴书记,这次独岛乡闹事和上不上钢铁没关系啊!这两千五百亩地本来就划入了工业开发用地范围,就算上别的项目农民还是要闹的!”
裴一弘道:“既然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把工作做在前面呢?怎么就让农民同志在节日期间闹起来了呢?你还算清醒,亲自赶过去处理了,这就好!现在还在节日期间,不是平时,对这起突发性事件,你们要高度重视,谨慎处理……”
就说到这里,电话断了,裴一弘估计,章桂春还在路上,又碰上了屏蔽。
这时,落地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目光所及之处,已是一片刺眼的惨白。
后来裴一弘才知道,那日文山、银山等北部地区雪下得更大,还刮起了六级大风。电话中断期间,章桂春的车竟在距独岛乡六公里处翻了车,差点送了命!
四
暴风雪无情地肆虐。阵阵呼啸的寒风裹带着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卷扬起地上的积雪,把面前的世界搅和得一片浑噩,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一行的警车、面包车从银山城出来没多远就碰上了难题:在全线封闭的省金高速公路上勉强开行了十五公里,下了南四出口桥,却看不见通往独岛乡的路了,漫天飞雪一把抹去了这条本来就不太显眼的二级乡镇公路。
警车上的政保处长当时预感就不好,为了领导的安全,建议等等再走。
章桂春担心独岛乡事态失控,心急火燎地说:“等什么等?走,试着走!”
政保处长不安地解释说:“章书记,也不是要等多久,我的意思是,等有哪位熟悉这里路况的过路司机开车在前面帮着趟路就好了,这就比较安全……”
章桂春认为这是一厢情愿:风雪这么大,又是大年初四,哪有什么司机会开车出门?他若不是因为独岛乡的突发性事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硬往那里赶!于是便说:“啥也别说了,这里的路况我熟,这条乡镇公路通车时我剪过彩的!”
嗣后回忆起来,章桂春不得不承认,剪没剪过彩和熟悉不熟悉这条路的路况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独岛乡邻近文山的古龙县,和文山接壤,对银山来说就是偏远乡镇了。他在银山主持工作三年,难得去过几次,其中一次还是前年搞乡乡通工程时参加剪彩仪式。他这么一意孤行,出点事不奇怪,不出事反倒奇怪了。
就这么冒险上了路。这条路虽说被积雪覆盖了,轮廓还是看得出的,路面高出地面一些,路两边还有农用排水沟,只要仔细判断,倒也不会偏离路面。
刚上路时,大家都很小心。警车爬也似的碾过原始积雪,在前面开道,章桂春一行的面包车隔着百十米的距离,不即不离地跟着,一气推进了十几公里。
过了高村,情况有了些乐观,风吹走了路面上的积雪,部分路段的路面祼露出来。章桂春大意了,就那点小警惕也抛到了脑后,亲自拿着报话机,一再要前面的警车加速。在他的命令下,警车的速度渐渐上去了,面包车的时速也达到了五六十公里。同车的一位副市长和秘书随从们都担心路滑出事,却也不敢说。
也正是在这时候,章桂春接到了市委值班室的电话,值班刘副秘书长说:“哎呀,章书记,可打通你的电话了,你快给省委裴书记回个电话吧!独岛乡的事裴书记不知咋的知道了,让办公厅赵主任打了几个电话找你,都快急死我了!”
章桂春不满地对刘秘书长说:“你咋就找不着我呢?我的手机一直开着!”
刘秘书长说:“那肯定是有屏蔽,你和其他同志的电话都不在服务区啊!”
这真是见了大头鬼,偏在省委书记找他的时候出了这种事!更可气的是,也不知哪个同志嘴这么快,他还没赶到独岛乡现场呢,就先把事情汇报上去了!便没好气地问:“老刘,谁这么积极主动啊?情况还没弄清楚呢,乱汇报个啥?!”
老刘说:“章书记,我了解了一下,又是文山在使坏啊!据说被农民围住的那位著名企业家吴亚洲向文山公安局报了警,文山就过来一个副局长和几台警车,大张旗鼓地搞什么解救行动,一到现场就向省里汇报了!估计是别有用心!”
这还用估计?肯定是别有用心!文山的同志干得真叫绝,汇报的理由还很充分哩,节日期间出了这种规模较大的突发事件必须向省里汇报,这是规定。这一汇报不要紧,他和银山就被动了:你银山出的乱子,银山不汇报,倒是兄弟市文山先汇报了,你银山如果不是想隐瞒情况,就是反应迟钝,失于职守!当然,当然,你可以解释:独岛乡是银山地区的边远乡镇,和文山倒近在咫尺。可人家先汇报了,话语权就掌握在人家手上了,搞不好就会夸大事态,误导省委领导!
章桂春并不官僚,独岛乡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就是两个村的小砖厂引起了些矛盾嘛!上硅钢厂要在乡里征地两千五百亩,涉及到几个集体砖厂的拆迁,这些砖厂效益好不愿走,村干部就唆使村民闹事,还到市里群访过。他曾做过一个批示:“吴亚洲是省内乃至国内著名企业家,这个项目又是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谁影响银山一阵子,我们就影响他一辈子!”后来,他们金川区的书记、区长来市里汇报,说是问题大致解决了,谁知昨夜偏又闹上了!
昨天本来说好是草签合同的,人家吴亚洲节都没过,就带着人来了,和乡区政府主要领导谈了一天。晚上到独岛乡吃饭,因为气氛好,又是过年,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时间搞得比较晚,吴亚洲一行就在乡里宏发宾馆住下了。两个村的村民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就冲进了宾馆,要人家滚蛋。吴亚洲见过大世面,态度挺好,再三解释,要农民们有意见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吴亚洲手下的人却没这种修养,先是和农民恶吵,后来双方就厮打起来,还打伤了几个人。
他是天亮后才知道情况的。本想马上赶到独岛乡去,可当时雪很大,同志们都担心路上行车困难,让他先等等。他就等了一阵子,看着窗外纷飞大雪在电话里遥控指挥,找区委书记吕同仁,又找区长向阳生。吕同仁还不错,天一亮就赶到现场去了,积极做农民的工作。区长向阳生却一直没影子,知情的同志说,向区长昨夜喝多了,又没在家睡,也不知睡到哪个情人小秘那去了,气得他直骂娘。八点过后,吕同仁来电话汇报,说是吴亚洲几个人被解救出来了,但事态有所扩大,两个村的农民全出来了,男女老少在风雪中静坐,还打出了反对征地的标语。
章桂春一听,不敢等下去了,尽管风雪越来越大,还是毅然上了路。上路时就不安地想,这事搞不好就会把银山的重大项目弄黄了,也担心文山会使坏。
现在清楚了,文山方面到底还是使上了坏,把他和银山推到火山口上了。因此,用手机往省委书记裴一弘办公室打电话时,他就做好了挨批的思想准备。
情况却比想象的好。省委书记裴一弘虽说批评了他和银山,口气还不错。而且明说了,他这位大老板和省委并不是护着文山,只要银山能把抢来的项目做好就成!他本想听完裴一弘的最高指示,借着这个话头好好向省委表个态,说一说银山的决心和信心,不料电话竟断了,再怎么也拨不通了,又是屏蔽在捣乱。
翻车事故就是在他不断拨电话时发生的。当时面包车的时速大约在六十公里左右,能见度和路况比刚出城时好得多。雪虽然还在下,但已小了许多。可偏偏就翻了车!事后才知道,还是积雪惹的祸,积雪填满了路面上的一个坑,伪装成一片平坦,警车窄一下子过去了,面包车却倒了血霉,一只前轮栽到坑里瞬时倾覆。
灾难来临时并没有事后想象的那么可怕。一切都是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谁都来不及恐惧。恐惧感的发生和存在大都是以时间为依托的。出乎意料的背后一枪不会事先给人带来恐惧,而死刑判决却会给人以恐惧感,有了等待死亡的时间,恐惧才得以产生和存在了。因而出事后章桂春从半倾的车里爬出时,并没啥恐惧感,甚至不知道左臂上节股骨已折断,还帮着把头上流血的政府办公室陈主任往车外拉。直到车里的同志都安全脱险了,章桂春才觉出左胳膊不太对劲了,身不由己地一ρi股坐倒在雪地上。同志们一看不好,把他抬进了警车里。
进了警车,正被胳膊上的骨伤折腾着,省委电话又来了。开头还是省委办公厅的赵主任,继而,裴一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桂春同志,你现在听得见吗?”
章桂春强忍着疼痛,“裴书记,我……我听得见,请您……您继续指示!”
裴一弘说:“刚才我话还没说完,有个情况我要向你们通报一下,最近兄弟省区因为拆迁征地诱发了一些恶性事件,有自焚自杀,个别地方甚至酿成了流血冲突,影响恶劣!我省决不能出这种事!如果这次死了一个人,我惟你是问!”
章桂春吸着冷气,连连应道:“是,是,我……我知道,我会负责任的!”
裴一弘似乎不太放心,“你能负责任就好,这种大冷天,还要注意防寒防冻,既不能冻坏我们的公安干警,也不能冻坏农民群众!你们放下思想包袱,慎重处理吧,有关情况及时向省委汇报,别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章桂春又是一连串吸气,“好,好,好吧,裴……裴……裴书记……”
裴一弘这才听出了问题,“哎,桂春同志,你怎么回事啊?被我吓着了?”
章桂春这才说了实话,“裴……裴书记,我……我们刚才翻车出了车祸!”
裴一弘那边急了,“什么?车祸?伤人没有?桂春,你是不是受伤了啊?”
章桂春把情况说了说:“还好,没死人,不过,车内有三个同志受了伤!”
裴一弘问:“你伤得怎么样?我听你的声音不太对头啊,给我说实话!”
章桂春只得说了实话,“我的左臂可能骨折了,不过,还……还能坚持!”
裴一弘道:“别坚持了,先就近去医院检查治疗,让其他同志去现场吧!”
章桂春说:“就近哪有医院啊,这里离独岛乡还六公里,我……我还是过去吧,到乡卫生所处理一下伤,再……再到现场去,裴书记,您……您别担心!”
裴一弘显然没有更好的主意,关切地叮嘱几句,结束了和他的这次通话。
后来的这六公里痛苦难熬,道路显得那么漫长,时间也显得那么漫长。
包括他在内,受伤的四个同志硬挤在一部窄小的普桑警车里继续赶路。一行其他九位同志只能步行前往独岛乡,或想别的办法解决困境了。章桂春想,别的办法几乎没有,若等着从市内调车过来,只怕这九位同志都得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成冰棍,他们惟一可行的出路只有一条:放下幻想,来一次六公里的雪野拉练……
五
尽管从天气预报里知道这场暴风雪要来,石亚南还是没想到,雪会下得这么大,仅仅一夜,文山城内的积雪已达四百多毫米,市内交通陷入一片混乱。好在值班副市长措施得当,紧急动员各单位上街扫雪,中午时分一切才恢复了正常。
这期间,裴一弘又来了个电话,询问文山雪灾情况,石亚南简要地汇报了一下,顺便问起了独岛乡的风波。裴一弘不悦地说,独岛乡近千号农民还在乡政府静坐呢,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也在赶往现场的途中翻车受伤,摔断了左臂骨。
石亚南不禁一阵黯然:这个章桂春也真够倒霉的,为了和文山抢项目,蛮干硬上,年初四就让底下农民闹起来了,破坏了传统节日的喜庆祥和气氛,也破坏了全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估计省委、省政府领导不会轻饶了他,裴一弘已经在那里盯着了,只怕生病住院的赵安邦省长也要骂娘的,唉,可怜的章书记啊!
同志式的人道主义的感慨来得快,去得也快;感慨过后,石亚南迅又恢复了竞争者的立场:其实该书记不应该获得来自她和文山的同情,章桂春和银山实在是自作自受!该争不该争的都争,见钢铁形势好了,非要突击上这个硅钢厂!还压低地价搞突击征地,能不砸吗!这叫啥呢?应该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既然人家已经砸了脚,慰问一下还是必要的,美国新总统当选,我们国家还去电祝贺呢,何况自己的同志,兄弟城市的一把手受了伤!受了伤的桂春同志可能会比较清醒了,也许能听她几句劝:就坡下驴,平息风波,别再自讨苦吃。
万没想到,章桂春同志竟是个宁死不屈的硬汉子,翻车受了伤,竟还是赶到独岛乡现场去了!她要通了电话,刚说了句:“章书记,听说你发生了点意外?”章桂春就怒吼说:“什么意外?我身体很好,前所未有的好,正在乡下吃饺子呢!”
这一来,石亚南也不客气了,“老章啊,你是吃饺子呢,还是在乡下喝西北风?我咋在电话里听到那么多农民喊口号?”其实没谁喊口号,她是诈章桂春。
章桂春却上当了,没好气地道:“对,对,我也不瞒你了:我是在处理独岛乡发生的一点小风波,女书记,你是不是又看到啥机会了?想落井下石啊?”
石亚南好言好语说:“桂春同志,不要这么气急败坏嘛!我知道你现在受了伤,又在现场,心情不好!不过,你真得注意身体!我怎么听说你左臂骨折了?”
章桂春口气这才好了些,“骨折已经处理了,还打了止痛针,没啥了不得!”
石亚南劝说道:“老章,还是别坚持了,赶快去医院吧,别留下啥后遗症!”
章桂春又急躁起来,“行了,行了,亚南,我这里谢谢了,咱先这么说吧!”
石亚南忙道:“你别急着挂电话啊!桂春,你今天听我一句劝好不好?该放弃就放弃吧,别再把吴亚洲往你们那里拉了,银山农民闹上访可是有传统的!”
章桂春火了,“石书记,我就知道你要说这种话!对不起,我要挂线了!”
石亚南急了,“喂,喂,章书记,你听我再说两句:独岛乡的硅钢项目,放弃不放弃是你们银山的事,与我和文山无关,不过,吴亚洲可是我们请到文山来的,在文山投资一百多个亿哩,吴亚洲先生的人身安全你们必须给我保证!”
章桂春讥讽说:“石书记,这一点用不着你来指示,吴亚洲的亚钢联也计划在我市投资六十五亿,我和银山市委、市政府会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她好心好意想关心一下,竟落得热脸碰了冷ρi股!这不知好歹、不要脸皮的章桂春,还保证吴亚洲的绝对安全呢,吴亚洲就陷在你银山!
便打了个电话给独岛乡现场的公安副局长王再山,了解吴亚洲的情况。
王再山汇报说:“石书记,吴总挺好的,本来都要跟我们回文山了,银山的章书记一到,又被章书记留下来了,人家愿留下,我也不好驳章书记的面子!”
石亚南一听就来火,“章桂春留吴亚洲干啥?这种情况下还能谈项目吗?”
王再山说:“不是,不是,章书记希望吴总帮助他们做做工作,和农民们说一说未来硅钢厂的什么光明前景,你听,你听,吴总和章书记正在广播呢!”
那边电话里时续时断地传出了一阵阵车载电台的广播声。不过,现场乱哄哄的,比较嘈杂,风雪声也很大,究竟是谁在说,又说了些啥,石亚南全听不清。
石亚南便道:“行了,行了,我不听了,让章书记和银山的同志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王局,你马上到他们的广播车上去,给我把吴亚洲接回来吧!”
王再山有些犹豫,“石书记,这好吗?人家章书记可是带伤赶过来的……”
石亚南不好再说什么了,“那你注意保护好吴亚洲!”说罢,挂上了电话。
刚挂了电话,还没从通话状态中醒过神来,两个和她一起过春节的孤儿姐弟一起进来了,进门时一脸笑容,但见她脸色严肃,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石亚南却笑了起来,和气地问姐姐小婉,“小婉,你们要和阿姨说什么?”
小婉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很懂事地道:“石阿姨,您工作吧,我们没事!”
弟弟小鹏吸吮了一下清鼻涕,“阿姨,我……我们要让你到院里看雪人哩!”
石亚南不想败了孩子的兴,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好啊,那就看看去!”
从小楼的办公室出来,看着堆在门前水泥地上的雪人,石亚南夸道:“真不错哩,比我小时候堆得好多了!哎,小婉、小鹏,你们堆雪人时想的是谁啊?”
小鹏脱口道:“我们想的是妈妈!姐姐说,堆个妈妈和我们一起过年!”
石亚南鼻子一酸,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每逢佳节倍思亲啊!自己身为母亲,却没法说服十六岁的儿子到文山和她一起过个短暂的春节;而这两个失去了父母双亲的孤儿,一个十岁,一个十四岁,却在她面前这么深情地怀念着去世的母亲。
小婉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变化,“石阿姨,您咋了?想上海的大哥哥了吧?”
石亚南勉强笑了笑,叹息说,“想有什么用?想他也不来!”说着,从地上捧起一把雪,在雪人身上修补起来,“小婉、小鹏,还记得你们妈妈的模样吗?”
小鹏摇了摇小脑袋,“记不住了,我两岁时,妈妈就死了,姐姐说是生癌!”
小婉噙泪说:“我还记得妈妈的模样,印象最深的是她临咽气时的样子!”
石亚南意识到自己提起了一个不该提起的话题,遂掉转话头说起了别的。
小婉却不再多接话了,噙在眼中的泪落了下来,背着她,用衣袖抹去了。她也不好多问,怕问了小婉会更伤心,便和小鹏一起,点评着雪人,继续修补。
这是两个感动了文山的孤儿,也深深感动了作为市委书记和母亲的她。最早知道这两个孩子,是在文山电视台的名牌栏目《社会大写实》里。小鹏是遗腹子,在妈妈肚里时爸爸就车祸身亡了。为了生存,妈妈带着吃奶的小鹏和小婉改嫁给了山河集团一位下岗电工,一年之后自己又因癌症去世。继父真不错,下了岗,每月拿二百多元生活费,却四处打临工,扶养这对苦命的孩子。去年春天,继父中风瘫痪,也没有能力抚养他们了,想把他们送往社会福利院。孩子们泪流满面,死活不干,非要和抚养过他们的这位继父相依为命,于是小小年纪就都当上了报童。
大写实里的记录令人震惊:每天凌晨四点,天还一片漆黑,整个文山还沉睡着,小婉就蹬着三轮车,带着睡眼惺忪的小鹏一趟趟到报社拿报纸了。拿到报纸后,小婉蹬车,小鹏推车,数着一条条街道的门牌,挨家挨户给人送报纸。天亮以后,人家的孩子睡醒后在家吃早餐时,两个孩子却在为继父喂饭擦洗。待得一切忙完,匆匆吃点隔夜汤饭赶去上学。更让石亚南动容的是,这两个孩子学习都很好,小婉在市六中上初一,成绩排在前十名;小鹏上小学三年级,也是年级里的尖子。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十六岁的儿子古大为真该惭愧:就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被爷爷、奶奶惯出了一身毛病,今年初中毕业竟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
决定请小婉、小鹏到她身边过春节时,她几次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儿子,让他也到文山来,受受教育。这浑小子就是不来,让她难过了好几天。今天早上的电话里,不知内情的老领导裴一弘还批评她做表面文章,天理良心,她哪是做表面文章啊,她不但是市委书记,也还是位母亲啊,母性决定了她必须这样做!
雪人益发像模像样了,石亚南拍打着手上的雪,对小婉、小鹏说:“孩子们,面对雪人妈妈许个心愿吧,看看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我能不能帮你们实现!”
小鹏说:“石阿姨,我就一个心愿,明年你再请我和姐姐到你这儿过年!”
石亚南笑道:“好,这石阿姨办得到,不但春节,中秋节也请你们过来!”
小婉想了想,怯生生地说:“石……石阿姨,我……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
石亚南一怔,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小婉,你们想叫就……就叫吧……”
两个孩子带着哭腔喊起了“妈妈”,一连喊了好几声,喊得她心都碎了。
就在这时,秘书刘丽匆匆从小楼里出来了,“石书记,有你一个电话!”
石亚南放开搂着的孩子,静了静心,问:“谁打来的?是银山那边吧?”
刘丽说:“不是,是正刚市长从你家打来的,好像和古主任谈得不太顺!”
石亚南一怔,迅即从母亲的角色中醒转过来,重又恢复了一个市委书记的敏感:这位古根生先生想干什么?电话里说好特事特办的事,怎么又和方正刚谈出不愉快了?哪里节外生枝了?遂和两个孩子打了声招呼,走进小楼去接电话。
回到小楼,接了方正刚的电话才知道,还真不能怪自家老古,节外生枝的事竟出在银山市!银山独岛乡连硅钢厂的用地都没征下来,竟也要省发改委特事特办,帮他们批硅钢项目!这让古根生很为难,光批文山的项目,银山会有意见。
方正刚在电话里直叫,“石书记,你说章桂春是不是故意的?和你家老古明说了,要办两市的项目就一起办,要不就一家都别办,否则,他找赵省长奏本!”
石亚南灵机一动,问:“哎,正刚,赵省长是不是还在医院住着啊?”
方正刚说:“是啊,于华北副书记还让我去看看他呢,我忙得要死就没去!”
石亚南道:“你马上去,去看赵省长,向他汇报一下独岛乡正在发生的事!”
方正刚当时还不知道独岛乡发生的风波,问:“独岛乡发生了啥事啊?”
石亚南耐着性子把独岛乡农民因征地闹事的情况细说了一遍,说罢,暗授机宜道:“正刚,你不要在赵省长面前否人家银山的项目,还得多表扬肯定章桂春同志,桂春同志令人感动啊,都翻车摔成重伤了,还坚持和农民同志对话哩!”
方正刚狐疑地问:“章桂春当真是重伤啊?你刚才不说只是左臂骨折吗?”
石亚南道:“正刚,你较啥真?赵省长在医院住着,啥都不知道,还不由你说!再说,现在事态还在发展中,传来的信息又乱又杂,哪会这么准确啊!”
方正刚会意道:“好,看赵省长咋说吧,没准把老章树为硬骨头典型呢!”
六
知妻莫如夫,眼见着方正刚和老婆石亚南通电话,酝酿阴谋诡计,古根生不无讥讽地想,看来银山的章桂春这回要倒点霉了。同属北部欠发达地区,银山不是文山的对手,省里确定的北部新经济中心是文山,不是银山;同样做着市委书记,章桂春也不是自己老婆的对手;自己这个老婆不是好妻子、好母亲,却是个很会维护地方利益的“好干部”。在南部发达市平州做市长的时候,为了平州的利益和邻近的经济大市宁川明争暗斗,搞得省长赵安邦见了她就躲,何况现在又加上了个方正刚。方正刚是公推公选上来的,既有民主的底气,又有振兴文山经济的远大抱负,一上任就在文山市中心竖了块大牌子:一切为了文山经济,一切为了文山人民!还公开在大会上说,既要联系群众,也要联系领导,要学会往上跑!不但要跑省城,还要跑北京!不是跑官,是跑项目!你既然做着局长、主任、处长什么的,就得知道你省里主管领导家在哪里,就得常去跑!这话连石亚南都觉得过分了,曾在他面前抱怨过:这种事只能干不能说嘛,尤其是在公开场合。
据古根生所知,春节这几天,石亚南坐镇文山,带着两个小孤儿作秀,和治下的八百万人民欢度新春佳节,干着联系群众的场面事。方正刚却带着一帮头头脑脑和土特产在省城跑关系,联系领导和有关部门。不但是他们发改委这边,省国土资源厅、省环保局、各银行金融机构,以及省政府主管领导家,几乎全光顾了一遍。据方正刚叹息,一天赶几个场,比平时还累,往哪一坐就想睡下来!
此刻,方正刚精神倒好,抱着电话和石亚南大谈银山,“……石书记,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是好医生,在赵省长面前一定给章书记上好眼药!不过,我姐夫这里,你是不是也下点命令啊?当真要把这一碗水端平啊?就不能来点倾斜?”
石亚南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些啥,方正刚说,“好,好,那让我姐夫接电话!”
古根生接过电话,开口就是一番讽刺挖苦,“石书记,听说你这个年过得不错啊,亲民爱民,关怀弱势群体,省报上都登了,我这几天正认真学习哩!”
石亚南说:“古副主任,你别冷嘲热讽的,我正想和你商量呢:咱们是不是把这两个孤儿领养下来?这两个孩子太不容易了,可以说感动了整个文山啊!”
古根生“哼”了一声,“这还用和我商量?我有老婆和没老婆也差不多,你看我们这个春节过的,你石大书记在文山,我在省城,孩子在上海,像个家吗!”
石亚南叫道,“哎,老古,这你别抱怨啊,节前我就让你和大为到文山一起过节,你要值班嘛,大为也不干,都气死我了,要我说大为真该来受受教育!”
古根生说:“大为知道你要给他上课,才死活不愿去,连我说了也没用!”又发牢骚说,“就这样,你还把正刚派来了,天天打电话骚扰我,今天又缠上了!”
石亚南道:“我和正刚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嘛,文山就是这么个情况,钢铁立市的思路是省里肯定的,现在时机又好,就得抓住机遇嘛!”
古根生说:“别给我说这些官话,该解释的,我都给正刚解释了,我是省发改委副主任,不是你们文山市计委主任,要平衡两市关系,一碗水就得端平!”
石亚南火了,“好,古副主任,我不和你说了,我让赵省长来否了银山!”
毕竟是自己的老婆,古根生好意提醒道:“哎,亚南,你们也别把事做得太绝啊,给人家留条退路,也给自己留条出路,你和方正刚得罪的人还少吗?宁川、平州和省城不少同志都在告你们的状,你们别再和银山闹得这么僵了……”
石亚南根本不愿听,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让他好一阵怅然。
方正刚听出没戏,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姐夫,我算服你了,连我姐姐的面子都不给,行,你狗东西以后肯定还能升!”
古根生道:“我还往哪升?你和你那位书记姐姐净逼我帮你们作假违规,以后不被省委撤职就谢天谢地了!方老代,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你们工业新区亚钢联的那些项目都那么规范吗?资金、用地、报批程序哪个环节没点问题啊?”
方正刚打断古根生的话头,“银山问题更大,连项目用地都没报批呢,他们的就霸王硬上弓,在独岛乡搞起征地拆迁了,你还要搞平衡呢,不和你说了!”
古根生说:“我们不是还没批吗?方老代,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现在不怕别的,就怕事情摆不平,下面的同志乱告状,真告到赵省长那里,倒霉的是我!”
方正刚一副不屑的样子,“就算告到赵省长那里又怎么样?这些年不都是这么做的吗?他老赵在宁川当市长、书记时违规的事干少了?当年被于华北书记查出的事实一大把!人家老赵下台不到半年,不又上来了?现在还当了省长哩!”
古根生有些怕了,“哎,哎,方老代,你这家伙别一口一个老赵的啊……”
方正刚“扑哧”一笑,“姐夫,那你也别一口一个方老代的,我现在不是代市长了!我那位市委书记姐姐没和你说过吗?节前我们文山就开过人代会了!”
古根生讥讽说:“哦,这我还真不知道,石书记没传达,对不起了,方市长!”
方正刚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往手上一搭,准备出门,“走了,真得走了!”
古根生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哟,都快十二点了,就在这儿吃点食吧!”
方正刚也不客气,怔了一下,马上站下了,说:“倒也是啊,在哪吃都得吃嘛!哎,我说姐夫,你就简单点吧,随便弄点草料对付一下就行了!”
古根生说:“你想复杂我也复杂不了,一人过节,除了下面条,就是啃面包!对你优待,就吃你送的文山土特产吧,狗肉、兔子,还有你们文山晕头大曲!”
方正刚忙摆手,“哎,酒就算了,吃点食我还得去赵省长那儿严肃汇报哩!”
吃饭时,古根生又发起了感慨,“……正刚,你说我和亚南这还叫家吗?结婚十七年,真正在一起过的小日子不到三年!亚南在省经委时,我在宁川计委;我进了省城,调到了省发改委,亚南就去了平州,去年又到了文山!儿子大为从小放在我父母家,和我们谁也没感情,连个普通高中都没考上,整他妈瞎了!”
方正刚大口嚼着狗肉,吃着面条,没心没肺地说:“要不咱哥俩换换?我到省发改委做这个正厅级副主任,你到文山当市长,你们开个夫妻老婆店?”
古根生摇头苦笑道:“你胡说些啥呀,省委能这样安排吗?!”
方正刚说:“就是,谁让你们副处正处,副厅正厅比着往上蹿的!”把碗里几口面条扒光,抹了抹嘴,问,“哎,老古,这阵子宁川、平州真有人告我们啊?”
古根生说:“你当我骗你呢?你和亚南真得小心点,不要积怨太深了!”
方正刚满不在乎,“积什么怨?向宁川、平州对口学习是裴书记、赵省长的指示,我们不过执行罢了!他们那里有些人才、项目跑到文山也是自愿的!”
古根生问:“正刚,你说过这种话没有:学南方,就是要抄近道,走捷径?”
方正刚道:“对,我是说了,就是要活学活用,急用先学嘛!”又乐了,“老古,你别说,你家石书记比我厉害!我主要负责项目和人才的策反工作,属于请进来;石书记呢,负责安置好,定了一条:凡来文山的能人都给个适当的职务!”
古根生说:“怪不得人家告你们乱发官帽子呢,都告到省委组织部去了!”
方正刚眼皮一翻,“咋这么说?无非是给能人一个创业干事的好环境嘛!”
说到这里,桌上的电话又响了,不是普通电话,是那部红色保密机。
古根生以为是省委、省政府哪个部门来的,忙起身接电话。不料,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电话里就传出了石亚南的声音,“老古,方正刚还没走吧?”
古根生不悦地说:“石书记,你咋又找他?阴谋诡计还没策划完?他正和我一块吃面条呢,马上要走了!”说着,把话筒递给方正刚,“方老代,找你的!”
方正刚忙不迭地接过话筒,“石书记,你说,你说吧,我已经吃完了!”
不知石亚南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说了好半天,从方正刚应答时的反应来看,好像还是银山独岛乡的那点破事,最后从方正刚的话里证实了,果然是谈独岛乡:“……石书记,我知道,我知道,在赵省长面前我一定摆正位置!你就和我保持联系吧,独岛乡有了新情况,马上和我通报,我现在就去医院了!”
古根生故意问:“这么说,你还真要到赵省长那里给人家上眼药啊?”
方正刚披上大衣就往门外走,“看你问的!石书记有指示,我就得执行!”
古根生不安地说:“我劝你最好别执行,替你那位书记姐姐积点阴德吧!”
方正刚做出一脸的正经,“那咋成?不要党的领导了?我不摆正位置啊!”
古根生哭笑不得,“那你就行行好,少给人家银山和章书记挤点眼药膏!”
方正刚冲着他挥挥手,“好,好,古主任,你就别烦了,我尽量吧!我绝对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者,一定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办!不过,章书记这次病得可不轻,我怕眼药上少了没疗效,对他消除病根不是太有利!”说罢,匆匆出了门。
古根生将方正刚送到门外,“还有,方老代,可别向赵省长谎报军情啊!”
方正刚站在门口雪地上回过头,“知道,知道,看你这啰唆劲!”又重申道,“哎,古副主任,我这代字可是正式取消了,你再喊我方老代,我可和你急!”
方正刚就这么风风火火走了,偌大的房间里一下子又变得冷冷清清。
古根生心情更坏了,把没吃完的面条碗推到一边,开了一瓶被他讥为晕头大曲的文山老窖,自斟自酌地喝了起来,边喝边想:这个家再这么下去真不行了!儿子大为说啥也不能再摆在上海父母家了,老婆在文山干市委书记,也真是没法管孩子,那就由他来吧!孩子毕竟才十六岁,目前抓一下还不算太晚。想法把孩子送到省城好一点的寄宿学校,强化学上它几年,也许还有上大学的希望……
正想着不争气的儿子,门铃突然响了,古根生开门一看,怔住了:儿子古大为竟然活生生地站在门口!一时间,古根生以为自己喝多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幻觉。直到儿子走近了,怯怯地叫起了“爸爸”,他才承认了面前的惊人现实。
大为身后跟着银山市常务副市长宋朝体和一个年轻女同志。古根生马上明白了:这惊人的现实是他们一手制造的!银山的同志为了硅钢项目干得真叫绝,大过年的,一个常务副市长亲自赶到上海帮他把古大为接过来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上海,又是怎么说动古大为跟他们来的,古大为可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宋副市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乐呵呵地说:“古主任,我们知道您和石书记都很忙,顾不上大为,就让我们市教委小林同志帮你接来了!小林是上海人!”
那位姓林的女同志马上说:“古主任,大为可是个好孩子啊,也想换个环境呢,只要你们同意,就让他到咱省城二中重读初三吧,我哥哥就在二中当校长!”说着,亲昵地揽着古大为的肩头问,“大为啊,告诉你爸爸,这样好不好啊?”
古大为吸溜了一下鼻子,说:“爸,我想明白了,我得与时俱进,重新做人了!”
古根生心头一热,忙不迭地把儿子和宋市长,以及那位姓林的女同志请进门,又是泡茶,又是拿水果,嘴上还连连说着,“谢谢,谢谢,这真太麻烦你们了!”
然而,欣慰之余,古根生又不免忐忑: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人家银山的同志这么够意思,他总不能把这点意思弄成不好意思吧?好不容易才顶住了文山石书记和那位方老代同志,银山方面又攻上来了,而且一下就攻到了他的痛处。
于是,古根生没容宋副市长开口,就先一步故作随意地说:“老宋啊,你咋还有心思去上海帮我接孩子?你也许还不知道吧?你们独岛乡千把号农民为硅钢项目的用地闹起来了,就是昨夜发生的事,差点要了章桂春书记的命啊!”
宋副市长并不吃惊,满脸堆笑说:“古主任啊,你太夸张了吧?这事我知道,章书记刚才还给我来了电话哩!哪来的千把号农民?就十几个人到乡政府上访嘛!章书记也不是特意赶过去的,本来就说好到独岛乡吃饺子,与民同乐嘛!”
古根生吃不准了:难道石亚南和方正刚吃豹子胆了?在这种事上也乱说?
宋副市长又恳切地说:“章书记去独岛乡路上是出了点车祸,手上擦破了点皮,又不会染上破伤风,要得了什么命?哎,古主任,谁又在给我们使坏了?”
古根生不敢多说了,扮着笑脸道:“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宋副市长益发诚恳,“古主任,我们这个项目你就放心批吧,章书记可是给我下了死命令,明说了:项目批不下来,不准我回银山,要我在你这上班哩!”
古根生心里不由得叫起苦来:宋副市长送来的哪是儿子,分明是人质嘛!
七
尽管在古根生面前一口一个“老赵”的喊,可真来到赵安邦面前,方正刚却不敢张狂了,从头到脚换了副模样。进门献了花,问候过领导,就乖猫似的半个ρi股坐在沙发上,接受领导的审视和检阅。沙发正对着病床,是张孤立的单人沙发,没地方放茶杯,秘书送了杯茶过来,方正刚就双手端着,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像捧了个火炭。看赵安邦时,小眼睛里努力放射出无比忠诚的光芒。
赵安邦态度还好,“正刚同志啊,年还没过完,咋想起跑到省城看我了?”
方正刚扮着笑脸,“赵省长,听说您病了,我们文山的同志都很担心呢!”
赵安邦“哼”了一声,“担心啥?是不是担心我得了政治病,要下台了?”
方正刚心里一惊:这老赵,就是看他不顺眼!嘴上却道:“哪能啊,赵省长!”
赵安邦显然不待见他,公推公选上来后,这位省长除了工作,几乎从没和他谈过任何无关的话题,这次不是因为要为文山争利益,给银山上眼药,打死他也不来看这位省长!他怕啥?他是靠民主公选上来的,只要工作上没大的失误,就算赵安邦再不满意,也拿他没办法!当然,他也不愿和赵安邦这么老僵着,据说省委书记裴一弘要上调北京了,赵安邦很可能就是未来的省委书记,能缓和的关系还是要缓和的,起码别让这位领导找到什么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于是,方正刚便无话找话说:“赵省长,咋听说咱裴书记要调北京了?”
赵安邦讥讽地一笑,“耳朵蛮长嘛,谁说的啊?哪位中央领导接见你了?”
方正刚有些窘迫,“中央领导会接见我啊?也……也就是大家私下传嘛!”
赵安邦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病了这几天,还传我因为钱惠人的案子被带到中央了呢!正刚同志啊,你们文山的干部是不是也在这样传啊?”
方正刚忙道:“没,没有,文山的干部都知道,钱惠人是在宁川犯的事!”
赵安邦说:“是啊,我有责任嘛,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带了个不好的头!”
方正刚心想:可不是嘛,不是你这个市委书记带头在宁川闯红灯,钱惠人也许不会腐败掉!嘴上却不敢接碴,生怕一句话不对,再引出省长同志的不悦。欲把话题往银山那边引,又觉得气氛还太冷,不合适,说急了肯定没啥好效果。
沉默片刻,赵安邦先说起了文山的工作,“正刚同志,你们这届班子总的来说比较努力,老于昨天还夸你们呢!不过,你们也要注意,别一门心思只想着钢铁,钢铁立市是个长期目标,不能急,你们是不是有点急啊?新区的钢铁规模一下子搞到七百万吨,有这个实力吗?我提醒一下:目前的大环境不是太有利!”
方正刚应付说:“是,是,赵省长!不过我们现在实力还行,一切正常!”
赵安邦想说什么,又没说,只道:“但愿你们能一切正常吧!你们也不要把眼睛盯在GDP上,要在投资环境上多下点功夫,国企改造的步子也要加快些!”
方正刚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改善投资环境我们现在比较注意哩!”
赵安邦这才笑了起来,“哦,我想起来了,你一上任就成立了个治软办嘛!”
方正刚也笑了,“这是简称,全称是‘治理软环境办公室’,主要是治吏!”
赵安邦佯做正经,“开头我还误会了,以为是治男性阳痿的医疗机构呢!”
方正刚禁不住放肆了,“赵省长,您这误会也不算太大,还有些英明哩!文山不就是我省北部雄性城市吗?过去有些阳痿嘛,我们治一下,让它再雄起!”
赵安邦哈哈大笑,“方市长,你就好好吹吧,我就等着看你雄起了!”情绪明显好了起来,又开玩笑说,“听说你最近又吹出了不少名堂啊?比如,什么叫投资环境好?拍拍肩膀就能把事办了,就叫投资环境好!方市长,今天你来了,机会比较难得,我就虚心请教一下:你这同志拍肩膀的时候,讲不讲原则呢?”
方正刚赔着笑脸,一本正经地说:“这只是个比喻嘛,哪能不讲原则啊!”
赵安邦点点头,“那就好!还要讲游戏规则,要按牌理出牌,你不按牌理出牌,以后就没人和你玩了!你们从宁川、平州挖走了多少项目啊?搞得他们嗷嗷乱叫!方正刚,我提醒你和石亚南一下啊,宁川王汝成书记可是省委常委!”
方正刚没当回事,笑道:“常委怎么了?反正我和亚南书记也不想进步了!我和亚南书记认识一致,只要能按您和省委的要求,把文山搞上去于愿足矣!”
赵安邦看来挺愿意听这样的大话,“就是嘛,官当到多大才叫大啊?人生的价值是靠官位的大小体现的吗?正刚啊,你别看我现在做着省长,其实我最想干的还是宁川市委书记!看着一座现代化大都市在手上搞起来,真是有成就感啊!”
方正刚觉得时机比较成熟了,拿出了眼药膏,“赵省长,您这是肺腑之言啊,作为一个城市的领导者,要的就是这份成就感嘛!比如说我们和银山市……”
赵安邦摆了摆手,又说了下去,“把你们文山建成我省北部地区的新经济发动机,是我这届政府提出来的,给你们吃小灶,法无禁止即自由的特殊政策,也是我在常委会上建议的,所以,宁川、平州的同志来告状,我不但没理睬,还帮你们做了些工作。我告诉汝成他们:南部发达地区肚量就是要大一些嘛,有些项目转到文山并不是坏事,尤其是一些劳动密集型项目,到了文山优势会更大!”
方正刚又急于上眼药,“就是,就是,再说,项目、人才也要流动嘛!赵省长,您知道,吴亚洲是我们请到文山来的,章桂春书记非要他的亚钢联在银山上个硅钢项目,我们就很理解嘛,兄弟城市嘛,哪能连这么点肚量都没有呢!”
这话没取得赵安邦的信任,这位省长没那么好骗,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方市长,你和亚南同志真有这个肚量吗?我怎么听说你们一直和银山明争暗斗?”
方正刚再次拿出眼药膏,脸上现出一派非凡的恳切,“赵省长,矛盾是有一些,不过也谈不上斗,都是党和人民的事业,个人之间有啥可斗的?我和亚南书记主要还是为他们担心哩,怕他们不讲政策,蛮干乱来,我们跟着殃及池鱼!”
赵安邦挥了挥手,“行了,给我打住吧,银山市的事用不着你们多操心!”
方正刚连连点头,“是,是,各负其责嘛!”却又说,“不过,赵省长,吴亚洲的钢铁企业跨了两市,我们要是一点不操心怕也不成,你比如说……”
赵安邦不让他说下去,“正刚同志,你们别光看银山的毛病,也多看看人家的长处,桂春同志我知道,是个干实事的好同志嘛,银山这两年变化不小!”
方正刚说:“是,是,我们得向桂春书记好好学习,学他的硬骨头精神!”
赵安邦笑着打趣说:“人家桂春和银山的同志如果骨头不硬,只怕早被你和石亚南压垮了!好了,就这么说吧,正刚同志,你回去吧,别在我这儿泡了!”
这下子糟了,方正刚想,他精心准备好的眼药膏还没来得及挤出来呢!
却也不敢赖着不走,慢吞吞站起来,双手伸过去,和赵安邦握手,一边握手一边紧张地打主意,“赵省长,您得多注意休息,再烦心的事也先搁一边……”
赵安邦说:“我有啥烦心的事?病了一场,没看文件没听汇报,难得清静!”
方正刚仍恋恋不舍地拉着赵安邦的手,“赵省长,那……那我就回去了?”
赵安邦甩开方正刚的手,“回吧,回吧,我也好多了,明天准备出院了!”
方正刚只得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赵省长,还有个事哩!”
赵安邦站在那里,准备给谁拨电话,翻着电话本,头都没抬,“又什么事?”
方正刚说:“赵省长,您是不是也劝劝章桂春啊,让他别这么拼命了?”
赵安邦不明白他的意思,随口道,“我劝啥?该拼就得拼嘛!”
方正刚再次走到赵安邦面前,一脸沉重地说:“赵省长,这大冷天,也不能眼看着章书记拖着一条断腿,躺在担架上做闹事农民的工作啊,要是万一……”
赵安邦一下子怔住了,“方市长,你……你说什么?银山出啥事了?啊?”
方正刚做出一脸的惊讶,“赵省长,您……您还不知道啊?!”
赵安邦脸一拉,“说,桂春同志到底怎么了?银山农民闹什么啊?”
方正刚苦起了脸,“赵省长,您……您还是问省委值班室吧,他们知道!”
赵安邦脸色更难看了,指指沙发,“坐,坐下,你先把情况和我说说!”
方正刚这才遵命坐下,忠诚地看着赵安邦,“赵省长,您还真要我说啊?”
赵安邦点了点头,“说吧,实事求是地说,既不要夸大,也不要隐瞒!”不无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你今天想起来看我呢,只怕是专为这事来的吧?!”
方正刚这才得以把眼药膏全挤了出来,神情严峻地开始汇报,仿佛他就在现场。从吴亚洲在独岛乡被农民扣住,到农民包围乡政府,及至章桂春车祸受伤。
既然存心给对手上眼药,隐瞒不会,夸大却免不了。倒霉的章桂春从臂骨骨折变成断了腿,还虚构出了一副并不存在的担架。事态规模也做了合理想象,静坐农民从近千号变成了几千号。这种节日期间发生的意外事件之严重性和恶劣影响用不着他渲染,人家省长同志是政治家,自会做出英明判断,尤其是人家又面临着由省长向省委书记进步的要紧关头。在这种要紧关头咋能出这种乱子呢?必须制止嘛,他要做的是以表扬和肯定的形式促使这位省长同志灭掉银山的项目。
于是,方正刚越说越诚恳,说到最后,竟自我感动起来,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赵省长,章桂春书记真不简单,让我们佩服啊!这位同志既有政治敏感性,又有高度的责任心!不但冒着暴风雪及时往现场赶,翻车砸断了腿,还让人用担架抬着到农民群众中做工作,身上落满了雪!我们公安局去解救吴总的一位副局长都感动得落了泪!在电话里哽咽着和我说,老章真是硬骨头啊……”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忙把秘书叫进来,唬着脸交待,“快去问问气象台,银山那边是不是还在下雪?还有,让省政府值班室马上给我汇报银山的情况!”
秘书走后,方正刚继续说,像英模事迹报告团成员做英模报告似的,“我们石亚南书记知道情况后,打了个电话给桂春同志,劝他快到医院去。桂春不听啊,说他守土有责,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决不能给省委、省政府添乱!”
赵安邦气哼哼的,“他这乱添得还小?我现在不但担心章桂春的伤,更担心那些农民同志啊,这么大冷天,又有暴风雪,万一冻死冻伤几个怎么办啊?!”
正说着,秘书又匆匆进来了,“赵省长,气象台说,银山和文山以及我省北部地区的暴风雪停了,不过气温普遍下降了十度,西伯利亚冷空气又南下了!”
这时,省政府值班室的电话也过来了,汇报了半天,不知汇报了些啥。
方正刚眼见着赵安邦绷着脸在那里听。听到最后,赵安邦厉声批评说:“……老陈,这种突发事件你们咋也不向我汇报呢?我当真病得要死了?别给我强调理由,也别提裴书记!老裴不让说是关心我,我理解!可你们也得理解我,我是省长,要对汉江省发生的一切负责任的!这不是什么小事,暴风雪的天气,零下十几度,搞不好会出人命的!”停了一下,又指示说,“把这几天的情况简报全给我送来,对,就是现在!另外,和银山市保持联系,事态的发展随时向我汇报!”
方正刚又有些怕了,赵安邦这么认真重视此事,自己的虚构搞不好就有露馅的可能,便赔着小心说:“赵省长,我也真是多嘴,原以为这事您知道呢!您现在还病着,也别管得这么细了,毕竟还有裴书记和那么多副省长、副书记……”
赵安邦又把火发到了他头上,“方正刚,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问你:章桂春什么时候断了腿?不就是摔坏了一只胳膊吗?你看你夸张的,还上了担架!”
方正刚一怔,争辩道:“赵省长,我也是听说的,哪……哪能这么准确呢!”
赵安邦没好气,“那我告诉你准确的:摔断腿的是位秘书同志,不是章桂春!”
方正刚想,这真是万幸,章桂春的秘书还真摔断了腿,否则,他这欺骗领导的罪名就坐实了,现在则只是技术性问题,便说,“那总是有人摔断了腿嘛!”
赵安邦没再纠缠腿上的细节,挺不客气地把西洋镜揭穿了,“别狡辩了,你和石亚南那点心思我还看不透?无非是要趁机给银山上点眼药嘛!正刚同志,我告诉你,你也转告石亚南:别自作聪明,更别想借我和省政府的手来帮你们否定银山的项目,吴亚洲只要愿意在银山投资,我和省政府一视同仁,照样支持!你刚才说的不错,章桂春这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硬骨头精神你们倒是可以学一学!”
方正刚懊悔不迭,觉得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你这臭嘴,就是把不住门!又不是你文山的事,你瞎关心啥,让咱省长误会了吧?”
赵安邦讽刺说:“行了,行了,正刚同志,别和我演戏了,你今天也算立了一功,让我知道了银山独岛乡的事!”又说,“你们也别把吴亚洲和亚钢联当成文山的资源!不客气地说,这位企业家和他的企业还是我在宁川扶持起来的!”
方正刚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吴亚洲是在宁川起家的,常提起您……”
这时,省委书记裴一弘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方正刚很识相,见赵安邦接起了裴一弘的电话,没再继续说下去,向赵安邦招了招手,悄然退出病房,走了。
出门一上车,方正刚立即给石亚南打了个电话,把这次汇报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判断道:“石书记,也许我们有点弄巧成拙,这次汇报效果看来不太好啊!”
石亚南说:“还有更糟的呢,你从我家刚走,银山副市长老宋就到了,把我家古大为从上海接来了,把老古感动得不行,我都不知和老古说啥才好了!”
方正刚一怔,“哎,我的姐姐,你可是文山的市委书记,别跟着瞎感动啊!”
石亚南说:“是啊,是啊!正刚,我告诉你这个情况,不是准备感动,是提醒你注意:人家这种好招数你们也虚心学着点,得对症下药啊!光有跑的热情不行,还得有技巧!好了,发改委的事你别管了,我对付,你去会会伟业国际白原崴那帮奸商吧,他们又来电话了,想在咱们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分杯羹呢!”
方正刚不悦地说:“伟业国际和白原崴又想分什么羹?他们控股文山钢铁还不够吗?石书记,不是我又抱怨:你们当初根本不该把这么多国有股转让给他!”
石亚南说:“正刚,你别叫,这不是钱惠人当市长时做的决策吗?人家现在既然有这个积极性,我们的项目规模又这么大,让伟业这种国际性公司入些股有啥不好?向你通报个情况:银山已经放风了,欢迎他们参加硅钢项目的投资!”
方正刚本能地警觉了,“又来了!那咱们先行动:我代表文山宴请他们!”
石亚南却说:“别,别,正刚,替咱文山省点吧!这是白总主动找咱们,刚才电话里和我说了,他也在省城,今晚要在国际酒店请客,要你务必光临!”
方正刚说:“好,好,只要他小子来电话请我,我一定去,你放心好了!”
石亚南却不放心,“正刚,注意态度啊,别把对人家的不满挂在脸上!真能让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在咱工业新区填进去几十个亿,我们的风险就小多了!”
和石亚南通话结束没多久,白原崴的电话就来了,口气诚恳,热情洋溢。方正刚打定主意先回家一趟,看看老婆孩子,便信口开河作态说,省委于华北副书记约好要和他谈点工作,只怕得晚点过去。白原崴表示说,再晚他们也等。
因为意外冒出的这个宴会,和老婆孩子安生吃顿晚饭的计划又泡汤了。
二○○四年这个春节,方正刚过得真叫疲于奔命,从年初一到年初四,没片刻的轻闲。新官上任本来就得烧三把火,何况他是靠党内民主上台的市长,就更得把火烧好了。其实他烧的也就是一把火,借这把火大炼钢铁,这就带来了跑项目、跑资金的紧张忙碌。银山市又冷不丁Сhā上了一脚,更给这份紧张忙碌平添了几分火药味,这四天里,他和同志们在省城净和章桂春手下的喽罗打遭遇战!
八
啥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章桂春在二○○四年大年初四那天的独岛乡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乡政府门前闹点事,在平时没啥了不起,根本用不着他这个市委书记亲自到场。可事情偏偏发生在春节期间,就变得有些敏感了。加上文山方面又别有用心地Сhā了一脚,率先向省委领导做了汇报,小风波就变成了大事件。
省委相当重视。裴一弘和省委值班室不断来电话询问情况,在医院住院的省长赵安邦不知咋的也知道了,刚才还把电话打到了现场,口气严厉地警告他:“如果处理不当,冻死冻伤一个人,省委省政府饶不了你!”还提醒说,“西伯利亚冷空气又南下了,银山地区的气温将下降十度,你这个市委书记心里要有点数!”
章桂春放下电话,不禁一阵苦笑:他咋会没数呢?真没数的话,他今天决不会冒着暴风雪赶过来,更不会在因车祸受伤的情况下,吊着膀子和农民对话。应该说,他还是比较称职的,从一早接到警报到此时此刻,把该做的工作全做了,还拉着投资商吴亚洲对农民广播了一通,能说的也全说了,农民群众就是不听,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代表的是银山市委、市政府,不能轻易让步退却嘛!如果他让步退却了,一级政府的权威就丧失了,好不容易挖来的项目也有泡汤的危险。银山方面如果不压低地价,对吴亚洲的亚钢联进行这种全力支持,人家会来投资吗?可不暂时让步,农民们就不会离去,金川区乃至银山市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就有被破坏的危险,万一再冻死冻伤几个人,他和银山市委就难辞其咎了。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逐步增大。从早上到现刻儿,七个多小时过去了,乡政府门前的农民群众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越聚越多。章桂春吊着受伤的胳膊,站在乡政府大楼四楼上,居高临下看着聚在雪地上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少,心里沮丧极了,也恼火透了,有一阵子真想动点硬的。
吴亚洲那当儿还没走,他和同志们意识到的危险,吴亚洲也意识到了。
吴亚洲先打了退堂鼓,赔着小心说:“章书记,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而且会在春节期间闹,惊动了省委、省政府,您看,这个项目是不是先摆一摆?”
章桂春虽说不悦,却不好对吴亚洲发作,便道:“吴总,开弓哪还有回头的箭?什么摆一摆?遇到矛盾就解决嘛!我对你和你们亚钢联的所有优惠承诺全算数!知道吗?就在今天,我们常务副市长老宋还带着人在省城帮你们跑项目呢!”
吴亚洲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宋市长刚才还来过电话!”指着楼下的农民群众,却又说,“不过,章书记,这些农民的眼睛真厉害,让我害怕啊!我咋觉得我就像电影《 燎原 》里的那个资本家,被愤怒的工人包围了?”还提到了文山,“我们在文山上了七百万吨钢,征地六千多亩,像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
章桂春这才发作了,指点着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说:“你们听听,听听!让我怎么回答人家吴总啊?吴总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嘛,两千五百亩地都不能顺利征下来,良好的投资环境从何谈起?今天这笔账我给你们记着呢!”
吕同仁和向阳生相互看了看,各自擦拭着头上的冷汗,谁都没敢辩解。
吴亚洲看来是真动摇了,和他握手告别时又说:“章书记,其实,这个项目咋过来的,您心里最清楚!我和亚钢联在文山投资规模这么大,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这里的农民同志又是这么个态度,我真怕给你们闯祸添乱啊!”
章桂春拍了拍吴亚洲的手背,“不要再说了,吴总!就算闯了祸也和你无关,这里的风波咋处理是我们的事,你就等着节后来正式签合同吧,我也过来!”
吴亚洲忐忑不安地走了,走得倒挺平静,没再引发骚动。章桂春站在楼上会议室注意到,因为有他的到场,楼下僵持中的群众没为难这位大投资商,主动让开一条道,目送着文山的几部警车和吴亚洲的宝马车缓缓驰出了乡政府大门。
然而,包围乡政府的农民们仍没有散开离去的迹象。此前的喧嚣已随着几场无效对话的结束步入了令人压抑的沉寂。这是一种可怕的沉寂,中国农民身上固有的倔强和坚忍,在这种一拼到底的沉寂中展示得一览无余。天寒地冻没有消减他们抗争的勇气,按向阳生的想法,指望他们在冻得受不了的时候自行散去怕是很不现实。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必将有人倒下来,现在气温可是零下十几度啊。
向阳生却说:“不怕,章书记,就……就算冻伤几个,也是他们自找的!”
章桂春一听就火了,“你们不怕我怕!裴书记和赵省长都盯着我呢!”
吕同仁这才说:“章书记,是不能这样僵下去了,你看能不能做点让步?”
章桂春思索着,颇为不安地问:“小吕书记,那你说说看,就算让步,又能怎么让呢?当真答应农民的要求,放弃这两千五百亩地,不上这个大项目了?”
吕同仁试探说:“章书记,我的意思能否在征地补偿上做些退让呢?起……起码达到文山那边征地的补偿标准嘛,甚至可以略微高过他们的标准……”
章桂春有些不耐烦,“文山是文山,银山是银山,这不是啥过硬的理由!”
吕同仁苦苦一笑,“是,是,章书记!可……可事情不能老这么僵着吧?总要解决吧?我……我今天就把想到的都说说,给您和市委决策提供个参考吧!”
区长向阳生有些怕了,阻止道:“哎,吕书记,咱们还是听章书记的吧!”
吕同仁没睬向阳生,“章书记,独岛乡有些情况你也许不太清楚:这次征地涉及到的两个行政村都刚换过届,这新一届村委会还都挺能干的哩……”
章桂春“哼”了一声,“是很能干啊,都鼓动村民们包围乡政府了!”
吕同仁没被吓住,“章书记,我得向您汇报清楚:这次闹事与村干部还真没关系,村干部一直帮我们做工作!问题出在征地补偿和三个砖厂上!这些砖厂过去包给了村干部的亲属子弟,去年才收回来,村民们好不容易分了点钱,现在又断了财路,人家当然不干嘛!另外,我们地价定得也实在是太低了,和文山那边相比,一亩地少了三千多块,现在种地效益那么好,农业税、特产税全没了,种粮还有补贴,外出打工的农民们都在倒流回乡,征地环境也不是太有利啊!”
章桂春这才警觉了:看来这位区委书记不糊涂,从某种程度上说,比他头脑要清醒,已经注意到了最新农业政策带来的一系列变化。汉江省已宣布从今年起取消农业税和特产税,农民种粮能赚到钱了,对土地就不会轻易放弃了。这一点他和同志们应该想到,却偏偏没有想到。文山估计是想到了,所以提高了地价。
吕同仁继续说:“章书记,不知您注意了吗?从去年十月开始,粮食局部紧张的兆头就出现了,先是省城,继而是文山和银山,粮价一路上涨。根据国家统计局刚公布的数据,去年粮产量只相当于一九九一年的水平,而我国人口已增加了一亿多,粮价能不上涨吗?许多农民和我说,现在的形势让他们喜出望外啊!”
章桂春听明白了,“小吕书记,你别说了,提高征地补偿可以考虑,但不能在这种逼宫的情况下考虑,而且,我们和吴亚洲也还要有个协商的过程!”
吕同仁意味深长地道:“章书记,只怕和吴亚洲很难协商吧?如果没有低地价的优势,他为啥一定要把五六十个亿投入到我们这里来?”
向阳生也Сhā了上来,“就是,您知道的,吴总精着呢,无利不起早啊!”
章桂春默然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你们是不是也要逼宫了?”
向阳生不敢声辩了,赔着笑脸,打起了哈哈,“哪能啊,章书记!”
吕同仁却说:“章书记,有个话我一直想说,强扭的瓜不……不会甜……”
章桂春火了:“我的脾气你们应该知道,一口吐沫砸一个坑!就算提高征地补贴,吴亚洲不愿出这笔钱,这个项目也得上,市里给些补贴就是!我还就不信搞不过文山的那个方正刚了!别忘了,方正刚当年可是和我一起搭过班子的!”
向阳生是他的老部下,知道内情,马上讨好说:“那是!章书记,当年方正刚还是你赶出金川的哩!不是这次公推公选,到咱银山来做副市长都不可能!”
章桂春挥挥手,没好气地道:“行了,不谈方正刚了,说眼前的事:看看该咋收场啊?再过两小时天就黑了,总不能让农民群众就这么在外面过夜吧?”
向阳生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道:“章书记,总不能请他们到楼里过夜吧?”
这倒提醒了章桂春,章桂春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哎,为什么不能请他们到楼里过夜啊?吕书记,向区长,你们现在就广播一下,请他们就到楼里来!楼里有暖气,有话慢慢说嘛!今天解决不了,明天后天解决,反正是放假,不影响办公,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就不会冻坏人了,我们对上对下都能做出交待!”
吕同仁和公安局的同志也都认为这主意挺好,事情就这么仓促决定了。
然而,让章桂春没想到的是,广播过后,农民群众却仍在雪地上站着,没谁敢踏进乡政府大楼一步。让村委会的同志问了问才知道,农民群众竟然认为这是他和政府设下的一个圈套,担心进了大楼,会被扣上个啥罪名,让公安局抓走。
实在没办法,章桂春只得托着摔坏的胳膊,亲自出面向农民群众广播,说是天寒地冻的,夜间气温还要进一步下降,言辞恳切地请农民兄弟到楼里过夜。农民们这才涌进了乡政府大楼,转眼间把政府大楼变成了乡下的车马大店。
这时,赵安邦又来了一个电话,章桂春把请农民进楼避寒的决定说了说。
赵安邦当即予以肯定,说:“好,好,桂春同志,你们这个决定很好,是负责任的态度!不要怕丢面子,丢点面子比冻死人,闹出更大的乱子要好得多!”又指示说,“还要进一步缓和矛盾,想办法供应饮水和食品,一定要注意卫生!”
这真是太荒唐了!供应了饮水、食品,农民群众还不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却也不敢和人家省长同志争辩,只得硬着头皮应道:“那我……我们尽量安排吧!”
赵安邦又问起了他的伤,“哎,桂春,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还撑得住吗?不行就进医院吧,让其他同志处理,你只要掌握着大局,在医院指挥就行了!”
章桂春本来已想回城,可听赵安邦这么一说,反倒不愿走了,“赵省长,我没事,胳膊已经在金川区医院上了夹板!再说,这种时候我真不敢离开啊!”
赵安邦说:“那你自己掌握,别倒在独岛乡了!另外,你们也考虑一下,现在矛盾这么尖锐,这两千五百亩地是不是缓征呢?先做通农民的工作再说吧!”
章桂春马上叫了起来,“赵省长,有个情况我得反映一下:这次独岛乡农民之所以闹起来,和文山有很大的关系!文山不按牌理出牌,抬高了征地价格!”
赵安邦反问道:“文山为啥要抬高地价?现在农业是什么形势啊?农民种地积极性这么高,地价不提行吗?桂春,你少抱怨,我看你不是麻木就是迟钝!”
章桂春没敢再说下去,放下电话就想,看来这一次和文山的竞争,他和银山是有些被动了。本想以低地价的优势吸引投资,现在看来是自找了一场麻烦,农民们不干,搞不好还会吓跑吴亚洲,文山的石亚南和方正刚只怕又要得意了!
好在他也留了后手,在拉住吴亚洲和亚钢联的同时,也向省内最大的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伟业国际伸出了橄榄枝。伟业国际实力雄厚,资产规模高达四百多个亿,旗下公司遍布海内外,在此轮钢铁启动前,已捷足先登,控股了文山的文山钢铁公司。更有意思的是,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和方正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银山将其拉过来的希望不是没有,这阵子,常务副市长老宋一直在暗中做工作。
正这么想着,手机响了,新华社驻汉江记者站的王站长竟要来这里采访!
章桂春压抑不住想发火,可开口却是一连串哈哈,“你凑啥热闹啊?我们这个硅钢项目还不知啥时开工呢,你就是想为我们做宣传也没必要这么积极嘛!”
王站长说:“不是,不是,章书记,我听文山方市长说您被车撞断了腿,躺在担架上还坚持工作,是不是?好像你们独岛乡农民正在你那儿闹上访吧?”
章桂春心头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方正刚这是造谣放屁!王站长,我告诉你,我腿没断,我牢牢站立在银山的大地上,让那位方市长哭泣绝望去吧!”
王站长说:“章书记,咱们谁跟谁?要不我过来一趟,帮你老哥辟辟谣?”
章桂春心想,这种场面岂能让这位王大记者看到?便说:“这样吧,等节后你再来,我给你们记者站留了几箱五粮液,还有些土特产,你最好开个车来!”
王站长直乐,“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数了,哥哥你该不是要收买我吧?”
章桂春没心思和王站长逗,“行了,就这么说吧,我现在正陪省委领导!”
九
大年初四雪后的傍晚,伟业国际集团董事长兼总裁白原崴心情不错。
站在省城国际酒店顶楼总统套房的巨大落地窗前,看着白雪覆盖下的省城景色,白原崴对身旁年轻漂亮的办公室女主任林小雅感叹说:“看看,多好的雪城景致啊,南方城市已经多少年没见到过这么好的雪景了!满目银装素裹,一派洁白,一场大雪让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那么令人留恋!”
林小雅看了白原崴一眼,嫣然一笑,“白总,今天您的心情好像不错嘛!”
白原崴从窗前回转身,“是啊,是啊,小雅,你难道不觉得心旷神怡吗?”
林小雅迟疑了一下,挂在嘴角上的笑意消失了,生动的大眼睛里浮出一种颇富美感的忧郁,一时间显得那么楚楚动人,“说实话,我真找不到这种感觉!”
白原崴笑问:“为什么?如果不是要等方市长,我还真想下去踏踏雪哩!”
林小雅一声叹息,“白总,你不觉得雪色下的这种纯洁美好很虚伪吗?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太阳一出来,冰雪就会消溶,血泪和罪恶都将暴露在阳光下!”
这话太煞风景了!白原崴脸一沉,定定地看着林小雅,“小雅,你怎么了?”
林小雅摇头道:“没怎么,当你大发感慨时,我不知咋的突然就想起了山河集团昨天跳楼自杀的那位下岗工人!据文山那边的人说,这位下岗工人才四十二岁,就因为喝了一瓶四五元钱的劣质酒,和老婆吵了嘴,便从六楼跳了下来!”
这事白原崴倒真不知道,“哦,有这种事?昨天不才年初三吗?就跳楼?”
林小雅点点头,“所以我就想,当那位失业工人跳下来以后,鲜血肯定会把地上的雪染成一片艳红,我们对这个企业的收购竟然造成了这样的血泪悲剧!”
白原崴的好心情被破坏了,不得不正视这起死亡事件。林小雅就是林小雅,漂泊欧美长达十年的经历,使她满脑子民主人权、社会公正思想。许多在他和国人眼里司空见惯的事,在她眼里却像塌了天。看来这个漂亮的女硕士对伟业国际和目前的国情还要有个适应过程。林小雅海归入盟伟业的时间毕竟才三个月啊。
于是,白原崴语气温和地开导起来,“小雅,我承认,这是个悲剧,但不能说就是我们集团收购造成的嘛!没有我们的收购,那个山河集团还是得破产!”
林小雅争辩说:“可事情本来不该这样,国外破产企业也不少,但都没有这么残酷!所以,有时我就想不明白,中国的改革在普世价值观上有什么意义?”
白原崴道:“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很有意义嘛!二十六年搞下来,国家民族富强崛起了,老百姓普遍生活水平提高了,全世界都承认!当然,也出现了些问题,不可避免。历史在呼啸前进的过程中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这样或那样的代价,这是不以谁的善良愿望为转移的,有什么办法呢!”不愿再谈下去了,吩咐说,“小雅,这样吧,你通知文山那边,给这位去世的工人家庭发些补助!”
林小雅点了点头,当即请示,“那么,补助标准怎么掌握?”
白原崴说:“三五万吧,记住:是补助,不是赔偿,我们没有赔偿义务!”
林小雅便取了最大值,“那就五万吧!”又不合时宜地议论起来,“白总,我们是不是也太过分了?那位工人为一瓶四五元钱的劣质酒跳了楼,这个春节,我们在酒店这套总统套房里大宴宾客,夜夜狂欢,四五天花了将近三十万啊!”
白原崴真不高兴了,脸一拉,“两回事!我们这是工作需要,你不要把它扯到一起!”略一停顿,又缓和口气说,“小雅,你光看我大摆宴席,就不知道我们钢铁产品的出厂价格又上涨了不少?这几天两千多万的额外利润又进账了!”
林小雅不理他这碴,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报上说,文山市委书记石亚南今年请了两个孤儿一起过节,我想,我们是不是也能为弱势群体做点什么呢?”
白原崴灵机一动,“可以啊!小雅,我们拿点钱出来好了,两百万吧,在文山慈善基金会里搞一个扶困救助项目,你具体张罗,让党委田书记牵头好了!”
林小雅脸上又现出了可爱的笑容,“白总,这就对了嘛,我们作为一个大型企业集团,就要有个美好的企业形象,决不能给社会一种为富不仁的印象!”
白原崴笑了起来,“那当然,我们既然已经全面控股了文山钢铁,决定把今后几年的战略重点摆在文山,就要做文山最大的慈善家,建立企业形象!哦,小雅,今天就是个机会,他们的市长方正刚马上要过来,这个慈善家就由你来当,你在我和陈总谈正事前,先向方市长宣布一下吧,为正式会谈敲个开场锣鼓!”
林小雅聪明过人,听出了他的意思,“白总,你俗不俗啊?好好的慈善事业转眼就被你变成了公关手段!让方市长怎么想?人家本来就对咱伟业有看法!”
白原崴想想也是:这位方正刚市长可不是前两任市长田封义和钱惠人,而且对钱惠人此前代表文山市政府和伟业国际集团签下的两个股权合同都有保留。伟业对山河集团的收购,方正刚认为是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国有资产的流失;伟业对国有大型企业文山钢铁的股权受让,方正刚的公开评价是:这是战略决策上的失误,既没看到钢铁产品的上行趋势,也和文山未来钢铁立市的定位相悖。正因为如此,方正刚才说动石亚南,在原文山民营工业园的基础上启动了城南工业新区,拉着原本做电力设备的宁川著名民营企业家吴亚洲为主担纲,一举上了四大钢铁项目: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二百万吨的轧钢,二十万吨的冷轧硅钢片,还配套上了一个热电厂和一个焦化厂,统称六大项目,总规模已大大超过了伟业旗下的文山钢铁公司。
陈明丽和伟业国际高管层,包括做过文山市长的集团党委书记田封义,对此全都不屑一顾,认为这是新形势下的大跃进。惟有他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风险和机遇的并存,在他看来机遇似乎还更大一些。而且,有些风险并不是坏事,正因为有风险,他和伟业国际才有抢滩获取机遇的可能,当真没有风险,他和伟业国际就注定要被方正刚排斥在这场政府主导的钢铁新格局之外。因此,在年前的董事会上,他提出,把上市公司伟业控股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改变用途,部分投入到工业新区的项目中,在文山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打一下根桩,分上一杯羹,伸进一只手。为了伸进这只手,今天就要和那位年轻的文山市长好好握手了。
正这么想着,集团执行总裁陈明丽走进门来,“原崴,方市长还没到啊?”
白原崴看了看手腕上的劳力士表,“才五点多嘛,方正刚说了,要晚点过来!”
陈明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早知如此,我就不急着赶过来了!”看了林小雅一眼,又问,“林主任,晚上的宴会都安排好了吗?这可是集团的重要活动!”
林小雅变得拘谨起来,位置也摆正了,再不敢像刚才那么放肆,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对陈明丽说:“陈总,我已经安排好了,正向白总汇报呢!是按昨晚接待哈维克集团总裁标准安排的,宴会用酒是路易十三!”说罢,告辞了,“陈总,白总,你们谈吧,我到餐饮部看看,请他们经理再检查一下!”
白原崴也没再留,“林主任,和方市长保持联系,过会儿到大堂接一下!”
林小雅点头应着,款款向门口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说:“哦,白总,陈总,银山常务副市长宋朝体来了个电话,想在明天约您二位吃顿饭!”
陈明丽看了白原崴一眼,“原崴,银山那边,我们是不是也Сhā上一脚啊?”
白原崴摇了摇头,“银山不是文山,搞钢铁纯属跟风,我不是太看好!”
林小雅反应灵敏,“白总,那我就回绝宋市长,就说您这几天有安排了!”
白原崴想了想,却道:“不,告诉宋市长,我请他吧,时间另约!”
林小雅点头应着,出去了。白原崴看着她美丽的背影,目光停留了片刻。
陈明丽敏感地发现了他的眼神不太对头,“哎,哎,原崴,你看啥呢?”
白原崴醒过神来,又回到了工作话题上,“哦,明丽,我在想啊,银山可以成为我们手上的一张牌,用来声东击西打文山,所以宋市长还是得见一见!”
陈明丽说:“是,见一见也好!还是先说文山吧,原崴,你估计方正刚市长对我们参加炼钢会是啥态度?他答应过来,该不是要扯山河集团的旧账吧?”
白原崴“哼”了一声,“山河集团还有什么谈头呢,已经过去了嘛!和石亚南通电话时,我含蓄地说了,希望以我们集团的优势,参加工业新区大建设!石亚南态度很好,要我们今天和方正刚放开谈,我感觉他们也需要我们的介入!”
陈明丽又有些狐疑了,“那么,原崴,是不是他们预感到了什么危机啊?”
白原崴想了想,“我认为他们一直有危机,包括那个吴亚洲!吴亚洲的亚钢联我们还不清楚吗?有多大的实力啊?搞这么多钢字号公司耍的还是银行嘛!”
陈明丽说:“原崴,既然你也知道有危机,那为啥还非要伸出这只手呢?”
白原崴道:“危机也好,风险也好,说到底它是文山政府的!明丽,有个事实你要看清楚,这场大炼钢铁运动是文山政府主导的,吴亚洲只是个棋子!”
陈明丽感叹说:“可这只棋子这次赚了大便宜啊,一切都由政府代办了!”
白原崴说:“是啊,我们何曾碰到过这样好的机遇?吴亚洲的自有资金有多少?估计不会超过十个亿,却启动了一百六十多亿的买卖,省内各大银行几个月才能发下这么多贷款!早知如此,这个棋子该由我们来做!可惜啊,我们太小瞧他们了!现在赢家通吃是不可能了,我们就得想法伸进一只手,将来好推开一扇门!”
陈明丽开玩笑道:“那你就不怕将来人家关门的时候,被挤断了手啊?”
白原崴笑了起来,“我准备付出的最大损失只是一截手指!我想好了,从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里拿出三五个亿,最多不超过五个亿,其余的资金就按亚钢联的模式办,在文山政府的主导下,向全省乃至全国各银行搞授信贷款嘛!”
陈明丽说:“这思路是不错!”却又有些担心,“可转债节后发得了吗?”
白原崴道:“怎么发不了?我知道,汤老爷子的海天基金也许要闹点事!”
陈明丽说:“原崴,海天基金的汤老爷子春节可没闲着啊,一直在联络我们的对手,想在节后的股东大会上否定转债发行方案!哎,汤老爷子今天好像也在这家酒店请客呢!刚才上楼时,我在电梯门口碰上他了,还和他打了个招呼!”
白原崴一下子警觉起来,“哦?这老狐狸身边是不是有啥重要人物啊?”
陈明丽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就那几个熟悉的小厮,许是自家聚会吧!”
偏在这时,林小雅匆匆进来了,迟疑着汇报说:“白总,陈总,情况不太对头啊,方正刚市长不知怎么被海天基金的汤教授请去了,就在二楼富贵厅!”
白原崴怔住了,冲着陈明丽直叫,“还说没重要人物,看看,人家把文山市长都请过去了!我说方正刚怎么要晚些过来呢,原来是上了这老狐狸的贼船啊!”
十
省财经大学教授汤必成老爷子亲昵地拉着方正刚在主宾位上坐下,说:“正刚市长,老夫我上了白原崴的当,你们文山市政府也上了他的大当啊!主席当年咋说的哩?‘我失娇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上了重霄九,咱们就都凉快喽,你们文山钢铁公司这么好一个大型国有企业落到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手上,我呢,不但被这条恶狼的资本运作手段套住了,还得买他的狗屁转债哩!”
方正刚呵呵直笑,“汤教授,您真幽默,大过年的,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汤毕成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好,好啊,说点高兴的,祝贺你小朋友取消代字!正刚,不瞒你说,答辩时,我给了你一个最高分,代表专家组向于华北副书记和省委汇报时,我又对你做了高度评价:你钢铁立市的概念很有新意嘛!”
方正刚开玩笑说:“教授,我的那位竞争对手马达,听说你也给了高分?”
汤必成手一摆,“胡说,我只给他打了个及格,党校老刘也才打了中等!”举起酒杯,“正刚市长,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总算坐到这里了,这就好!来,今天是初四,还在春节期间,老夫我和在座的孩儿们敬你一杯,三巡过后再说话!”
方正刚只得拿起杯,将杯中酒喝了,喝罢便声明,“教授,别三巡了,咱说清楚,我坐一坐就得走啊,你刚才说的那条恶狼还在楼上总统套房等着我呢!”
汤必成不高兴了,“怎么,正刚市长,老夫我对你三请九邀,好不容易今天在酒店门口逮着了你,你竟连三巡酒都不愿喝?非这么急着上去与狼共舞吗?”
方正刚心里叫苦不迭,知道一下子怕是难以脱身了!面前这位汤必成教授不是凡人,是省内著名的经济学家,学生弟子遍及各地市,连省委副书记于华北都是他带过的博士生,现在手头还控制着一家几十亿规模的海天基金,决不能轻易得罪。你得罪了他,几乎等于得罪了经济学界,起码是得罪了汉江省的经济学界。于是,扮着笑脸打哈哈说:“教授,所以在门口一见到您,我不就先过来了吗!”
教授老爷子仍是不悦,“还说呢!这几天我和孩儿们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啊?请动你了吗?还净给我打马虎眼,一会儿说你不在省城,一会儿又说喝醉了!我看你是存心躲我!你不躲白原崴这恶狼,还主动深入狼|茓;却躲我,为何来哉?”
为何来哉?方正刚心道,还不是怕被你老爷子缠上,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嘛!白原崴如果真是头恶狼,教授您可就是条狡猾的老狐狸啊,都不是啥善良动物!你们去年为伟业控股要约着收购文山钢铁闹出的那一幕谁不知道?嘴上却道:“教授,您真误会了,我本来就准备请您老小聚一下,谁知今天先碰上了!”
汤老爷子脸上这才又浮现出和蔼的笑意,“这还差不多!碰上就是缘分,正刚市长,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忙我也忙,咱们今天就算聚到了,你也不必再安排了!今天老夫我也不多留你,三巡九杯酒,喝完了,你走人,好不好啊?”
方正刚忙道:“好,好,教授,那我就从您这儿开始,先敬您老一杯!”
汤老爷子却把他拦下了,“哎,哎,正刚市长,你不要这么猴急,老夫我得和你谈点正经事哩!刚才我说给你打了个最高分,知道我还给谁打了高分吗?”
方正刚才不想知道呢,脸上却表示出适当的兴趣,“哦,谁这么幸运啊?”
汤老爷子眯起眼睛,不无得意地看着宴会厅的天花板,“你猜猜看嘛!”
方正刚腹诽道,这酸楚的教授,就让你做了一次评委,看把你得意的,好像省委组织部长似的!也只得敷衍一下,“肯定是马达嘛,于书记也器重他!”
汤老爷子不看天花板了,很认真地说,“正刚,开始我就和你说了嘛,我只给了及格!”这才说出了谜底,“是田封义嘛,他的答辩机敏啊,和你不相上下!”
方正刚自嘲说:“哪里,哪里,我不如田书记,田书记本来就是老市长!”
汤老爷子益发像组织部长了,“好,你这小朋友知道谦虚嘛,这很好!对田封义的安排,省委有过失误!我就当面批评过华北同志,你们怎么把一个市长弄到省作家协会去当党组书记了?换了个钱惠人上来,什么东西?腐败分子嘛!”
方正刚知道,汤老爷子被这个腐败分子坑惨了,钱惠人在关键时刻拉了白原崴一把,把老爷子和海天基金全套住了。可这是过去的事了,于他无关,他没必要自找麻烦,便没接碴,只道,“来,来,教授,您老别光顾说话,干一杯吧!”
汤老爷子将酒干了,继续说:“田封义还算争气,公推公选上来了,到底又搞起了经济工作,到伟业国际集团做了党委书记,这个安排就比较合适了嘛!”
方正刚有点忍不住了,“教授,您真是伯乐啊,最好到省委组织部当部长!”
汤老爷子脸皮较厚,呵呵笑了起来,“哎,正刚,你怎么也说这话呀?华北同志就这么和我说过!我对华北同志说,我老了,进不了后备干部名单了!”
方正刚笑道:“哪里,教授,要我说,您正年轻呢,心态也就二三十岁!”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胡说了一通,酒下去了两巡,脱身的曙光近在眼前。更可喜的是,因着漫无边际的胡说,就没谈什么正经事,方正刚不免暗自庆幸。
更可庆幸的是,伟业国际的林小雅又来电话催了,方正刚乐得趁机脱身,接罢电话,起身道,“教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最后再敬您老和大家一杯酒!”
汤老爷子却不答应了,“慢!正刚市长,这三巡没完,我正事还没说呢!”
方正刚只得再次坐下,“好,好,教授,您老请说,要不,就改个时间?”
汤老爷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现在说吧!有个情况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伟业国际旗下的伟业控股要发二十亿可转债,我们海天基金不能答应!”
方正刚故意装糊涂,“那你和白原崴去谈嘛,哦,对了,现在还有田封义!”
汤老爷子说:“白原崴根本谈不通,田封义我找过,也很让我失望!田封义是省委派去监督控制这个集团的,现在倒好,监督作用没起到,反倒被白原崴控制了!当然,这也难怪,白原崴、陈明丽给这位田书记发了上百万的年薪嘛!”
方正刚故意看了看手表,应付说:“教授,这种事我也帮不了你啥忙啊!”
汤老爷子说:“正刚市长,你能帮忙,别的不说,文山政府手上还有8%的国有股权,可以和我们手上的股权联合起来,在股东大会上否决转债发行议案!”
方正刚心想,否决了这个发行议案,对我们文山有什么好处?白原崴的伟业国际把文山钢铁规模做大,GDP和税源是文山市政府的!于是,好言好语劝说道:“教授啊,您老听我一句劝好不好?甭这么意气用事嘛,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一些!伟业控股发这二十亿转债还是为了做大文山钢铁,和我们钢铁立市的构想一致!对伟业控股也有好处嘛,您老和海天基金手上的股票升值潜力很大啊……”
汤老爷子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头,“正刚市长,股市上的事也许你不是太清楚,实话告诉你:这二十亿转债只要发了,我和海天系手上的股票不但没什么升值潜力,反倒要跌下去!对这种不顾死活的大规模圈钱,股民们反感透了!”
方正刚并不争辩,频频点头,“好,好,教授,如果您和股民们真是那么反感,就在股东大会上否决它嘛,我和文山市政府决不会以任何理由进行干涉!”
汤老爷子却道:“正刚,我倒是希望你能干涉一下:帮我们做做文山国资局的工作,让他们用手上8%的股权参与我们的否决行动!”声音压低了,“实不相瞒,这阵子我和孩儿们正联络各方反对派,准备在股东大会上搞个大动作哩!”
方正刚这才警觉了,问:“教授,你估计否决这个议案的可能性大不大?”
汤老爷子说:“根据目前情况分析还是有希望的,如果文山国资局入盟参加否决,希望就更大一些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这些年走过了头,积怨太深啊!”
方正刚心里有数了,笑着应付道:“好,好,教授,那就祝你们成功了!”
汤老爷子说:“正刚市长,你最好能出面给市国资局打个招呼,具体工作我和孩儿们去做!我认为你不是石亚南,没那么糊涂!白原崴控股文山钢铁,和你们钢铁立市是两回事嘛!你当真以为他圈来的这二十亿会投在文山?未必啊,我的市长大人!上市公司圈钱成功后改变用途是经常的事,谁也阻止不了的!”
方正刚心想,这倒是!如果白原崴不能把这二十亿投入到文山,他就应该支持一下汤老爷子,以文山的国有股权投一次反对票!文山市政府当初就上了白原崴的当,这次得让白原崴上“重霄九”上凉快去!于是便道:“你们按游戏规则办吧,国资局那边我可以打个招呼!但有没有作用有多大的作用,就不知道了!”
汤老爷子乐了,“呼”地站了起来,“好,正刚,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罢,举起酒杯,“来,来,老夫我敬你一杯,事实又一次证明,我没看错人!”
方正刚却又狡黠地笑道:“哎,哎,教授,我并没向您老承诺什么啊!”
汤老爷子举着的酒杯僵在了半空中,“正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正刚道:“教授啊,您老别忘了我竖在文山街头的那两块牌子啊:一切为了文山经济,一切为了文山人民!”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告辞了!”
汤老爷子恍然大悟,“哦,这么说,你真没答应我啥?我们全白说了?”
方正刚一脸的庄严,“也没白说,教授,该打的招呼我会打的!您老今天的这个建议,我会让国资局的同志站在我们文山利益的基点上慎重研究一下!”看了看手表,最后又说了句,“实在对不起,我真得走了!”
十一
陈明丽在林小雅的引领下,热情而不失风度地将方正刚迎进了总统套房。也不知这位市长在楼下汤老爷子那里喝了多少酒,见面握手时,陈明丽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这时是七点多钟,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外已是一片辉煌的灯火了。
在这种时候,白原崴总是充满激|情,虽滴酒未沾,却兴奋得难以自持,和方正刚先来了个夸张的拥抱,继而便居高临下指着窗外的灯火说:“方市长,今天也许是个历史性的日子啊,关于文山的一个伟大故事将在这片夜空下开始了!”
方正刚情绪很好,“白总,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开始了!就是从你们伟业国际控股文山钢铁开始的嘛!不瞒你们说,我这次能公推公选上来当市长,你们可是给了我不少启示!我钢铁立市的构想,最初就来源于你们做强钢铁的思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