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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年,做过第一经济大市宁川市委书记,宁川在他任上奇迹般地崛起了。嗣后副省长、常务副省长­干­了四年,出任省长也快两年了,­干­得都不错。不管国际国内如何风云变幻,潮起潮落,汉江经济一直保持着快速增长的大好势头,赵安邦的政绩和贡献不可抹煞。不过,这位省长也有弱点:开拓进取有余,沉稳定­性­不足,历史上的违规记录不少,一手提起来的老部下钱惠人也在违规的掩护下腐败掉了。当然,赵安邦也在变,钱惠人出事后已比较注意这个问题了,今天电话里还主动提起中央的宏观调控政策。

中央比较关注的另一位同志是于华北。老于资历老,原则­性­强,这次可能会进一步,但出任省长的希望看来不大。老于长期分管组织人事,对政府主导的经济建设,尤其是现阶段的经济建设不是太熟悉。省委书记估计更不会考虑。省委书记也得懂经济嘛,而且要求更高,既要有把握全局的能力素质,又要有相当的协调水准和智慧。这么多年改革搞下来,各地区、各利益集团的冲突尖锐复杂,南部发达地区和北部欠发达地区一直矛盾不断,同属于欠发达地区的文山和银山为争项目也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只怕老于对付不了。何况老于因其资格比较老,也带来了年龄偏大的弱项。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是:赵安邦继任省委书记之后,中央空降一位省长过来,老于则有可能安排到省政协去做一把手……

刚想到这里,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的电话挂过来了,开口就检讨,“裴书记,真对不起,我们工作没做好啊,年还没过完,就给您和省委添了乱子……”

裴一弘情绪已比较平静了,尽量和气地说:“给我添点乱没啥,只要你们下面少出乱子!”忍不住批评起来,“桂春同志,你没金钢钻揽啥瓷器活啊?文山是传统重工业城市,要做大做强钢铁,你银山是沿海城市,要在滩涂开发上多做文章嘛,咋非抢这杯羹呢?”考虑到石亚南是自己的老部下,怕章桂春产生什么误会,又说,“我可不是护着文山啊,你们银山真能把抢来的项目做好也成!”

章桂春表白说:“裴书记,这次独岛乡闹事和上不上钢铁没关系啊!这两千五百亩地本来就划入了工业开发用地范围,就算上别的项目农民还是要闹的!”

裴一弘道:“既然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把工作做在前面呢?怎么就让农民同志在节日期间闹起来了呢?你还算清醒,亲自赶过去处理了,这就好!现在还在节日期间,不是平时,对这起突发­性­事件,你们要高度重视,谨慎处理……”

就说到这里,电话断了,裴一弘估计,章桂春还在路上,又碰上了屏蔽。

这时,落地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目光所及之处,已是一片刺眼的惨白。

后来裴一弘才知道,那日文山、银山等北部地区雪下得更大,还刮起了六级大风。电话中断期间,章桂春的车竟在距独岛乡六公里处翻了车,差点送了命!

暴风雪无情地肆虐。阵阵呼啸的寒风裹带着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卷扬起地上的积雪,把面前的世界搅和得一片浑噩,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一行的警车、面包车从银山城出来没多远就碰上了难题:在全线封闭的省金高速公路上勉强开行了十五公里,下了南四出口桥,却看不见通往独岛乡的路了,漫天飞雪一把抹去了这条本来就不太显眼的二级乡镇公路。

警车上的政保处长当时预感就不好,为了领导的安全,建议等等再走。

章桂春担心独岛乡事态失控,心急火燎地说:“等什么等?走,试着走!”

政保处长不安地解释说:“章书记,也不是要等多久,我的意思是,等有哪位熟悉这里路况的过路司机开车在前面帮着趟路就好了,这就比较安全……”

章桂春认为这是一厢情愿:风雪这么大,又是大年初四,哪有什么司机会开车出门?他若不是因为独岛乡的突发­性­事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硬往那里赶!于是便说:“啥也别说了,这里的路况我熟,这条乡镇公路通车时我剪过彩的!”

嗣后回忆起来,章桂春不得不承认,剪没剪过彩和熟悉不熟悉这条路的路况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独岛乡邻近文山的古龙县,和文山接壤,对银山来说就是偏远乡镇了。他在银山主持工作三年,难得去过几次,其中一次还是前年搞乡乡通工程时参加剪彩仪式。他这么一意孤行,出点事不奇怪,不出事反倒奇怪了。

就这么冒险上了路。这条路虽说被积雪覆盖了,轮廓还是看得出的,路面高出地面一些,路两边还有农用排水沟,只要仔细判断,倒也不会偏离路面。

刚上路时,大家都很小心。警车爬也似的碾过原始积雪,在前面开道,章桂春一行的面包车隔着百十米的距离,不即不离地跟着,一气推进了十几公里。

过了高村,情况有了些乐观,风吹走了路面上的积雪,部分路段的路面­祼­露出来。章桂春大意了,就那点小警惕也抛到了脑后,亲自拿着报话机,一再要前面的警车加速。在他的命令下,警车的速度渐渐上去了,面包车的时速也达到了五六十公里。同车的一位副市长和秘书随从们都担心路滑出事,却也不敢说。

也正是在这时候,章桂春接到了市委值班室的电话,值班刘副秘书长说:“哎呀,章书记,可打通你的电话了,你快给省委裴书记回个电话吧!独岛乡的事裴书记不知咋的知道了,让办公厅赵主任打了几个电话找你,都快急死我了!”

章桂春不满地对刘秘书长说:“你咋就找不着我呢?我的手机一直开着!”

刘秘书长说:“那肯定是有屏蔽,你和其他同志的电话都不在服务区啊!”

这真是见了大头鬼,偏在省委书记找他的时候出了这种事!更可气的是,也不知哪个同志嘴这么快,他还没赶到独岛乡现场呢,就先把事情汇报上去了!便没好气地问:“老刘,谁这么积极主动啊?情况还没弄清楚呢,乱汇报个啥?!”

老刘说:“章书记,我了解了一下,又是文山在使坏啊!据说被农民围住的那位著名企业家吴亚洲向文山公安局报了警,文山就过来一个副局长和几台警车,大张旗鼓地搞什么解救行动,一到现场就向省里汇报了!估计是别有用心!”

这还用估计?肯定是别有用心!文山的同志­干­得真叫绝,汇报的理由还很充分哩,节日期间出了这种规模较大的突发事件必须向省里汇报,这是规定。这一汇报不要紧,他和银山就被动了:你银山出的乱子,银山不汇报,倒是兄弟市文山先汇报了,你银山如果不是想隐瞒情况,就是反应迟钝,失于职守!当然,当然,你可以解释:独岛乡是银山地区的边远乡镇,和文山倒近在咫尺。可人家先汇报了,话语权就掌握在人家手上了,搞不好就会夸大事态,误导省委领导!

章桂春并不官僚,独岛乡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就是两个村的小砖厂引起了些矛盾嘛!上硅钢厂要在乡里征地两千五百亩,涉及到几个集体砖厂的拆迁,这些砖厂效益好不愿走,村­干­部就唆使村民闹事,还到市里群访过。他曾做过一个批示:“吴亚洲是省内乃至国内著名企业家,这个项目又是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谁影响银山一阵子,我们就影响他一辈子!”后来,他们金川区的书记、区长来市里汇报,说是问题大致解决了,谁知昨夜偏又闹上了!

昨天本来说好是草签合同的,人家吴亚洲节都没过,就带着人来了,和乡区政府主要领导谈了一天。晚上到独岛乡吃饭,因为气氛好,又是过年,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时间搞得比较晚,吴亚洲一行就在乡里宏发宾馆住下了。两个村的村民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就冲进了宾馆,要人家滚蛋。吴亚洲见过大世面,态度挺好,再三解释,要农民们有意见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吴亚洲手下的人却没这种修养,先是和农民恶吵,后来双方就厮打起来,还打伤了几个人。

他是天亮后才知道情况的。本想马上赶到独岛乡去,可当时雪很大,同志们都担心路上行车困难,让他先等等。他就等了一阵子,看着窗外纷飞大雪在电话里遥控指挥,找区委书记吕同仁,又找区长向阳生。吕同仁还不错,天一亮就赶到现场去了,积极做农民的工作。区长向阳生却一直没影子,知情的同志说,向区长昨夜喝多了,又没在家睡,也不知睡到哪个情人小秘那去了,气得他直骂娘。八点过后,吕同仁来电话汇报,说是吴亚洲几个人被解救出来了,但事态有所扩大,两个村的农民全出来了,男女老少在风雪中静坐,还打出了反对征地的标语。

章桂春一听,不敢等下去了,尽管风雪越来越大,还是毅然上了路。上路时就不安地想,这事搞不好就会把银山的重大项目弄黄了,也担心文山会使坏。

现在清楚了,文山方面到底还是使上了坏,把他和银山推到火山口上了。因此,用手机往省委书记裴一弘办公室打电话时,他就做好了挨批的思想准备。

情况却比想象的好。省委书记裴一弘虽说批评了他和银山,口气还不错。而且明说了,他这位大老板和省委并不是护着文山,只要银山能把抢来的项目做好就成!他本想听完裴一弘的最高指示,借着这个话头好好向省委表个态,说一说银山的决心和信心,不料电话竟断了,再怎么也拨不通了,又是屏蔽在捣乱。

翻车事故就是在他不断拨电话时发生的。当时面包车的时速大约在六十公里左右,能见度和路况比刚出城时好得多。雪虽然还在下,但已小了许多。可偏偏就翻了车!事后才知道,还是积雪惹的祸,积雪填满了路面上的一个坑,伪装成一片平坦,警车窄一下子过去了,面包车却倒了血霉,一只前轮栽到坑里瞬时倾覆。

灾难来临时并没有事后想象的那么可怕。一切都是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谁都来不及恐惧。恐惧感的发生和存在大都是以时间为依托的。出乎意料的背后一枪不会事先给人带来恐惧,而死刑判决却会给人以恐惧感,有了等待死亡的时间,恐惧才得以产生和存在了。因而出事后章桂春从半倾的车里爬出时,并没啥恐惧感,甚至不知道左臂上节股骨已折断,还帮着把头上流血的政府办公室陈主任往车外拉。直到车里的同志都安全脱险了,章桂春才觉出左胳膊不太对劲了,身不由己地一ρi股坐倒在雪地上。同志们一看不好,把他抬进了警车里。

进了警车,正被胳膊上的骨伤折腾着,省委电话又来了。开头还是省委办公厅的赵主任,继而,裴一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桂春同志,你现在听得见吗?”

章桂春强忍着疼痛,“裴书记,我……我听得见,请您……您继续指示!”

裴一弘说:“刚才我话还没说完,有个情况我要向你们通报一下,最近兄弟省区因为拆迁征地诱发了一些恶­性­事件,有自焚自杀,个别地方甚至酿成了流血冲突,影响恶劣!我省决不能出这种事!如果这次死了一个人,我惟你是问!”

章桂春吸着冷气,连连应道:“是,是,我……我知道,我会负责任的!”

裴一弘似乎不太放心,“你能负责任就好,这种大冷天,还要注意防寒防冻,既不能冻坏我们的公安­干­警,也不能冻坏农民群众!你们放下思想包袱,慎重处理吧,有关情况及时向省委汇报,别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章桂春又是一连串吸气,“好,好,好吧,裴……裴……裴书记……”

裴一弘这才听出了问题,“哎,桂春同志,你怎么回事啊?被我吓着了?”

章桂春这才说了实话,“裴……裴书记,我……我们刚才翻车出了车祸!”

裴一弘那边急了,“什么?车祸?伤人没有?桂春,你是不是受伤了啊?”

章桂春把情况说了说:“还好,没死人,不过,车内有三个同志受了伤!”

裴一弘问:“你伤得怎么样?我听你的声音不太对头啊,给我说实话!”

章桂春只得说了实话,“我的左臂可能骨折了,不过,还……还能坚持!”

裴一弘道:“别坚持了,先就近去医院检查治疗,让其他同志去现场吧!”

章桂春说:“就近哪有医院啊,这里离独岛乡还六公里,我……我还是过去吧,到乡卫生所处理一下伤,再……再到现场去,裴书记,您……您别担心!”

裴一弘显然没有更好的主意,关切地叮嘱几句,结束了和他的这次通话。

后来的这六公里痛苦难熬,道路显得那么漫长,时间也显得那么漫长。

包括他在内,受伤的四个同志硬挤在一部窄小的普桑警车里继续赶路。一行其他九位同志只能步行前往独岛乡,或想别的办法解决困境了。章桂春想,别的办法几乎没有,若等着从市内调车过来,只怕这九位同志都得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成冰棍,他们惟一可行的出路只有一条:放下幻想,来一次六公里的雪野拉练……

尽管从天气预报里知道这场暴风雪要来,石亚南还是没想到,雪会下得这么大,仅仅一夜,文山城内的积雪已达四百多毫米,市内交通陷入一片混乱。好在值班副市长措施得当,紧急动员各单位上街扫雪,中午时分一切才恢复了正常。

这期间,裴一弘又来了个电话,询问文山雪灾情况,石亚南简要地汇报了一下,顺便问起了独岛乡的风波。裴一弘不悦地说,独岛乡近千号农民还在乡政府静坐呢,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也在赶往现场的途中翻车受伤,摔断了左臂骨。

石亚南不禁一阵黯然:这个章桂春也真够倒霉的,为了和文山抢项目,蛮­干­硬上,年初四就让底下农民闹起来了,破坏了传统节日的喜庆祥和气氛,也破坏了全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估计省委、省政府领导不会轻饶了他,裴一弘已经在那里盯着了,只怕生病住院的赵安邦省长也要骂娘的,唉,可怜的章书记啊!

同志式的人道主义的感慨来得快,去得也快;感慨过后,石亚南迅又恢复了竞争者的立场:其实该书记不应该获得来自她和文山的同情,章桂春和银山实在是自作自受!该争不该争的都争,见钢铁形势好了,非要突击上这个硅钢厂!还压低地价搞突击征地,能不砸吗!这叫啥呢?应该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既然人家已经砸了脚,慰问一下还是必要的,美国新总统当选,我们国家还去电祝贺呢,何况自己的同志,兄弟城市的一把手受了伤!受了伤的桂春同志可能会比较清醒了,也许能听她几句劝:就坡下驴,平息风波,别再自讨苦吃。

万没想到,章桂春同志竟是个宁死不屈的硬汉子,翻车受了伤,竟还是赶到独岛乡现场去了!她要通了电话,刚说了句:“章书记,听说你发生了点意外?”章桂春就怒吼说:“什么意外?我身体很好,前所未有的好,正在乡下吃饺子呢!”

这一来,石亚南也不客气了,“老章啊,你是吃饺子呢,还是在乡下喝西北风?我咋在电话里听到那么多农民喊口号?”其实没谁喊口号,她是诈章桂春。

章桂春却上当了,没好气地道:“对,对,我也不瞒你了:我是在处理独岛乡发生的一点小风波,女书记,你是不是又看到啥机会了?想落井下石啊?”

石亚南好言好语说:“桂春同志,不要这么气急败坏嘛!我知道你现在受了伤,又在现场,心情不好!不过,你真得注意身体!我怎么听说你左臂骨折了?”

章桂春口气这才好了些,“骨折已经处理了,还打了止痛针,没啥了不得!”

石亚南劝说道:“老章,还是别坚持了,赶快去医院吧,别留下啥后遗症!”

章桂春又急躁起来,“行了,行了,亚南,我这里谢谢了,咱先这么说吧!”

石亚南忙道:“你别急着挂电话啊!桂春,你今天听我一句劝好不好?该放弃就放弃吧,别再把吴亚洲往你们那里拉了,银山农民闹上访可是有传统的!”

章桂春火了,“石书记,我就知道你要说这种话!对不起,我要挂线了!”

石亚南急了,“喂,喂,章书记,你听我再说两句:独岛乡的硅钢项目,放弃不放弃是你们银山的事,与我和文山无关,不过,吴亚洲可是我们请到文山来的,在文山投资一百多个亿哩,吴亚洲先生的人身安全你们必须给我保证!”

章桂春讥讽说:“石书记,这一点用不着你来指示,吴亚洲的亚钢联也计划在我市投资六十五亿,我和银山市委、市政府会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她好心好意想关心一下,竟落得热脸碰了冷ρi股!这不知好歹、不要脸皮的章桂春,还保证吴亚洲的绝对安全呢,吴亚洲就陷在你银山!

便打了个电话给独岛乡现场的公安副局长王再山,了解吴亚洲的情况。

王再山汇报说:“石书记,吴总挺好的,本来都要跟我们回文山了,银山的章书记一到,又被章书记留下来了,人家愿留下,我也不好驳章书记的面子!”

石亚南一听就来火,“章桂春留吴亚洲­干­啥?这种情况下还能谈项目吗?”

王再山说:“不是,不是,章书记希望吴总帮助他们做做工作,和农民们说一说未来硅钢厂的什么光明前景,你听,你听,吴总和章书记正在广播呢!”

那边电话里时续时断地传出了一阵阵车载电台的广播声。不过,现场乱哄哄的,比较嘈杂,风雪声也很大,究竟是谁在说,又说了些啥,石亚南全听不清。

石亚南便道:“行了,行了,我不听了,让章书记和银山的同志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王局,你马上到他们的广播车上去,给我把吴亚洲接回来吧!”

王再山有些犹豫,“石书记,这好吗?人家章书记可是带伤赶过来的……”

石亚南不好再说什么了,“那你注意保护好吴亚洲!”说罢,挂上了电话。

刚挂了电话,还没从通话状态中醒过神来,两个和她一起过春节的孤儿姐弟一起进来了,进门时一脸笑容,但见她脸­色­严肃,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石亚南却笑了起来,和气地问姐姐小婉,“小婉,你们要和阿姨说什么?”

小婉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很懂事地道:“石阿姨,您工作吧,我们没事!”

弟弟小鹏吸吮了一下清鼻涕,“阿姨,我……我们要让你到院里看雪人哩!”

石亚南不想败了孩子的兴,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好啊,那就看看去!”

从小楼的办公室出来,看着堆在门前水泥地上的雪人,石亚南夸道:“真不错哩,比我小时候堆得好多了!哎,小婉、小鹏,你们堆雪人时想的是谁啊?”

小鹏脱口道:“我们想的是妈妈!姐姐说,堆个妈妈和我们一起过年!”

石亚南鼻子一酸,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每逢佳节倍思亲啊!自己身为母亲,却没法说服十六岁的儿子到文山和她一起过个短暂的春节;而这两个失去了父母双亲的孤儿,一个十岁,一个十四岁,却在她面前这么深情地怀念着去世的母亲。

小婉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变化,“石阿姨,您咋了?想上海的大哥哥了吧?”

石亚南勉强笑了笑,叹息说,“想有什么用?想他也不来!”说着,从地上捧起一把雪,在雪人身上修补起来,“小婉、小鹏,还记得你们妈妈的模样吗?”

小鹏摇了摇小脑袋,“记不住了,我两岁时,妈妈就死了,姐姐说是生癌!”

小婉噙泪说:“我还记得妈妈的模样,印象最深的是她临咽气时的样子!”

石亚南意识到自己提起了一个不该提起的话题,遂掉转话头说起了别的。

小婉却不再多接话了,噙在眼中的泪落了下来,背着她,用衣袖抹去了。她也不好多问,怕问了小婉会更伤心,便和小鹏一起,点评着雪人,继续修补。

这是两个感动了文山的孤儿,也深深感动了作为市委书记和母亲的她。最早知道这两个孩子,是在文山电视台的名牌栏目《社会大写实》里。小鹏是遗腹子,在妈妈肚里时爸爸就车祸身亡了。为了生存,妈妈带着吃­奶­的小鹏和小婉改嫁给了山河集团一位下岗电工,一年之后自己又因癌症去世。继父真不错,下了岗,每月拿二百多元生活费,却四处打临工,扶养这对苦命的孩子。去年春天,继父中风瘫痪,也没有能力抚养他们了,想把他们送往社会福利院。孩子们泪流满面,死活不­干­,非要和抚养过他们的这位继父相依为命,于是小小年纪就都当上了报童。

大写实里的记录令人震惊:每天凌晨四点,天还一片漆黑,整个文山还沉睡着,小婉就蹬着三轮车,带着睡眼惺忪的小鹏一趟趟到报社拿报纸了。拿到报纸后,小婉蹬车,小鹏推车,数着一条条街道的门牌,挨家挨户给人送报纸。天亮以后,人家的孩子睡醒后在家吃早餐时,两个孩子却在为继父喂饭擦洗。待得一切忙完,匆匆吃点隔夜汤饭赶去上学。更让石亚南动容的是,这两个孩子学习都很好,小婉在市六中上初一,成绩排在前十名;小鹏上小学三年级,也是年级里的尖子。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十六岁的儿子古大为真该惭愧:就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被爷爷、­奶­­奶­惯出了一身毛病,今年初中毕业竟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

决定请小婉、小鹏到她身边过春节时,她几次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儿子,让他也到文山来,受受教育。这浑小子就是不来,让她难过了好几天。今天早上的电话里,不知内情的老领导裴一弘还批评她做表面文章,天理良心,她哪是做表面文章啊,她不但是市委书记,也还是位母亲啊,母­性­决定了她必须这样做!

雪人益发像模像样了,石亚南拍打着手上的雪,对小婉、小鹏说:“孩子们,面对雪人妈妈许个心愿吧,看看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我能不能帮你们实现!”

小鹏说:“石阿姨,我就一个心愿,明年你再请我和姐姐到你这儿过年!”

石亚南笑道:“好,这石阿姨办得到,不但春节,中秋节也请你们过来!”

小婉想了想,怯生生地说:“石……石阿姨,我……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

石亚南一怔,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小婉,你们想叫就……就叫吧……”

两个孩子带着哭腔喊起了“妈妈”,一连喊了好几声,喊得她心都碎了。

就在这时,秘书刘丽匆匆从小楼里出来了,“石书记,有你一个电话!”

石亚南放开搂着的孩子,静了静心,问:“谁打来的?是银山那边吧?”

刘丽说:“不是,是正刚市长从你家打来的,好像和古主任谈得不太顺!”

石亚南一怔,迅即从母亲的角­色­中醒转过来,重又恢复了一个市委书记的敏感:这位古根生先生想­干­什么?电话里说好特事特办的事,怎么又和方正刚谈出不愉快了?哪里节外生枝了?遂和两个孩子打了声招呼,走进小楼去接电话。

回到小楼,接了方正刚的电话才知道,还真不能怪自家老古,节外生枝的事竟出在银山市!银山独岛乡连硅钢厂的用地都没征下来,竟也要省发改委特事特办,帮他们批硅钢项目!这让古根生很为难,光批文山的项目,银山会有意见。

方正刚在电话里直叫,“石书记,你说章桂春是不是故意的?和你家老古明说了,要办两市的项目就一起办,要不就一家都别办,否则,他找赵省长奏本!”

石亚南灵机一动,问:“哎,正刚,赵省长是不是还在医院住着啊?”

方正刚说:“是啊,于华北副书记还让我去看看他呢,我忙得要死就没去!”

石亚南道:“你马上去,去看赵省长,向他汇报一下独岛乡正在发生的事!”

方正刚当时还不知道独岛乡发生的风波,问:“独岛乡发生了啥事啊?”

石亚南耐着­性­子把独岛乡农民因征地闹事的情况细说了一遍,说罢,暗授机宜道:“正刚,你不要在赵省长面前否人家银山的项目,还得多表扬肯定章桂春同志,桂春同志令人感动啊,都翻车摔成重伤了,还坚持和农民同志对话哩!”

方正刚狐疑地问:“章桂春当真是重伤啊?你刚才不说只是左臂骨折吗?”

石亚南道:“正刚,你较啥真?赵省长在医院住着,啥都不知道,还不由你说!再说,现在事态还在发展中,传来的信息又乱又杂,哪会这么准确啊!”

方正刚会意道:“好,看赵省长咋说吧,没准把老章树为硬骨头典型呢!”

知妻莫如夫,眼见着方正刚和老婆石亚南通电话,酝酿­阴­谋诡计,古根生不无讥讽地想,看来银山的章桂春这回要倒点霉了。同属北部欠发达地区,银山不是文山的对手,省里确定的北部新经济中心是文山,不是银山;同样做着市委书记,章桂春也不是自己老婆的对手;自己这个老婆不是好妻子、好母亲,却是个很会维护地方利益的“好­干­部”。在南部发达市平州做市长的时候,为了平州的利益和邻近的经济大市宁川明争暗斗,搞得省长赵安邦见了她就躲,何况现在又加上了个方正刚。方正刚是公推公选上来的,既有民主的底气,又有振兴文山经济的远大抱负,一上任就在文山市中心竖了块大牌子:一切为了文山经济,一切为了文山人民!还公开在大会上说,既要联系群众,也要联系领导,要学会往上跑!不但要跑省城,还要跑北京!不是跑官,是跑项目!你既然做着局长、主任、处长什么的,就得知道你省里主管领导家在哪里,就得常去跑!这话连石亚南都觉得过分了,曾在他面前抱怨过:这种事只能­干­不能说嘛,尤其是在公开场合。

据古根生所知,春节这几天,石亚南坐镇文山,带着两个小孤儿作秀,和治下的八百万人民欢度新春佳节,­干­着联系群众的场面事。方正刚却带着一帮头头脑脑和土特产在省城跑关系,联系领导和有关部门。不但是他们发改委这边,省国土资源厅、省环保局、各银行金融机构,以及省政府主管领导家,几乎全光顾了一遍。据方正刚叹息,一天赶几个场,比平时还累,往哪一坐就想睡下来!

此刻,方正刚­精­神倒好,抱着电话和石亚南大谈银山,“……石书记,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是好医生,在赵省长面前一定给章书记上好眼药!不过,我姐夫这里,你是不是也下点命令啊?当真要把这一碗水端平啊?就不能来点倾斜?”

石亚南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些啥,方正刚说,“好,好,那让我姐夫接电话!”

古根生接过电话,开口就是一番讽刺挖苦,“石书记,听说你这个年过得不错啊,亲民爱民,关怀弱势群体,省报上都登了,我这几天正认真学习哩!”

石亚南说:“古副主任,你别冷嘲热讽的,我正想和你商量呢:咱们是不是把这两个孤儿领养下来?这两个孩子太不容易了,可以说感动了整个文山啊!”

古根生“哼”了一声,“这还用和我商量?我有老婆和没老婆也差不多,你看我们这个春节过的,你石大书记在文山,我在省城,孩子在上海,像个家吗!”

石亚南叫道,“哎,老古,这你别抱怨啊,节前我就让你和大为到文山一起过节,你要值班嘛,大为也不­干­,都气死我了,要我说大为真该来受受教育!”

古根生说:“大为知道你要给他上课,才死活不愿去,连我说了也没用!”又发牢­骚­说,“就这样,你还把正刚派来了,天天打电话­骚­扰我,今天又缠上了!”

石亚南道:“我和正刚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嘛,文山就是这么个情况,钢铁立市的思路是省里肯定的,现在时机又好,就得抓住机遇嘛!”

古根生说:“别给我说这些官话,该解释的,我都给正刚解释了,我是省发改委副主任,不是你们文山市计委主任,要平衡两市关系,一碗水就得端平!”

石亚南火了,“好,古副主任,我不和你说了,我让赵省长来否了银山!”

毕竟是自己的老婆,古根生好意提醒道:“哎,亚南,你们也别把事做得太绝啊,给人家留条退路,也给自己留条出路,你和方正刚得罪的人还少吗?宁川、平州和省城不少同志都在告你们的状,你们别再和银山闹得这么僵了……”

石亚南根本不愿听,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让他好一阵怅然。

方正刚听出没戏,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姐夫,我算服你了,连我姐姐的面子都不给,行,你狗东西以后肯定还能升!”

古根生道:“我还往哪升?你和你那位书记姐姐净逼我帮你们作假违规,以后不被省委撤职就谢天谢地了!方老代,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你们工业新区亚钢联的那些项目都那么规范吗?资金、用地、报批程序哪个环节没点问题啊?”

方正刚打断古根生的话头,“银山问题更大,连项目用地都没报批呢,他们的就霸王硬上弓,在独岛乡搞起征地拆迁了,你还要搞平衡呢,不和你说了!”

古根生说:“我们不是还没批吗?方老代,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现在不怕别的,就怕事情摆不平,下面的同志乱告状,真告到赵省长那里,倒霉的是我!”

方正刚一副不屑的样子,“就算告到赵省长那里又怎么样?这些年不都是这么做的吗?他老赵在宁川当市长、书记时违规的事­干­少了?当年被于华北书记查出的事实一大把!人家老赵下台不到半年,不又上来了?现在还当了省长哩!”

古根生有些怕了,“哎,哎,方老代,你这家伙别一口一个老赵的啊……”

方正刚“扑哧”一笑,“姐夫,那你也别一口一个方老代的,我现在不是代市长了!我那位市委书记姐姐没和你说过吗?节前我们文山就开过人代会了!”

古根生讥讽说:“哦,这我还真不知道,石书记没传达,对不起了,方市长!”

方正刚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往手上一搭,准备出门,“走了,真得走了!”

古根生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哟,都快十二点了,就在这儿吃点食吧!”

方正刚也不客气,怔了一下,马上站下了,说:“倒也是啊,在哪吃都得吃嘛!哎,我说姐夫,你就简单点吧,随便弄点草料对付一下就行了!”

古根生说:“你想复杂我也复杂不了,一人过节,除了下面条,就是啃面包!对你优待,就吃你送的文山土特产吧,狗­肉­、兔子,还有你们文山晕头大曲!”

方正刚忙摆手,“哎,酒就算了,吃点食我还得去赵省长那儿严肃汇报哩!”

吃饭时,古根生又发起了感慨,“……正刚,你说我和亚南这还叫家吗?结婚十七年,真正在一起过的小日子不到三年!亚南在省经委时,我在宁川计委;我进了省城,调到了省发改委,亚南就去了平州,去年又到了文山!儿子大为从小放在我父母家,和我们谁也没感情,连个普通高中都没考上,整他妈瞎了!”

方正刚大口嚼着狗­肉­,吃着面条,没心没肺地说:“要不咱哥俩换换?我到省发改委做这个正厅级副主任,你到文山当市长,你们开个夫妻老婆店?”

古根生摇头苦笑道:“你胡说些啥呀,省委能这样安排吗?!”

方正刚说:“就是,谁让你们副处正处,副厅正厅比着往上蹿的!”把碗里几口面条扒光,抹了抹嘴,问,“哎,老古,这阵子宁川、平州真有人告我们啊?”

古根生说:“你当我骗你呢?你和亚南真得小心点,不要积怨太深了!”

方正刚满不在乎,“积什么怨?向宁川、平州对口学习是裴书记、赵省长的指示,我们不过执行罢了!他们那里有些人才、项目跑到文山也是自愿的!”

古根生问:“正刚,你说过这种话没有:学南方,就是要抄近道,走捷径?”

方正刚道:“对,我是说了,就是要活学活用,急用先学嘛!”又乐了,“老古,你别说,你家石书记比我厉害!我主要负责项目和人才的策反工作,属于请进来;石书记呢,负责安置好,定了一条:凡来文山的能人都给个适当的职务!”

古根生说:“怪不得人家告你们乱发官帽子呢,都告到省委组织部去了!”

方正刚眼皮一翻,“咋这么说?无非是给能人一个创业­干­事的好环境嘛!”

说到这里,桌上的电话又响了,不是普通电话,是那部红­色­保密机。

古根生以为是省委、省政府哪个部门来的,忙起身接电话。不料,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电话里就传出了石亚南的声音,“老古,方正刚还没走吧?”

古根生不悦地说:“石书记,你咋又找他?­阴­谋诡计还没策划完?他正和我一块吃面条呢,马上要走了!”说着,把话筒递给方正刚,“方老代,找你的!”

方正刚忙不迭地接过话筒,“石书记,你说,你说吧,我已经吃完了!”

不知石亚南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说了好半天,从方正刚应答时的反应来看,好像还是银山独岛乡的那点破事,最后从方正刚的话里证实了,果然是谈独岛乡:“……石书记,我知道,我知道,在赵省长面前我一定摆正位置!你就和我保持联系吧,独岛乡有了新情况,马上和我通报,我现在就去医院了!”

古根生故意问:“这么说,你还真要到赵省长那里给人家上眼药啊?”

方正刚披上大衣就往门外走,“看你问的!石书记有指示,我就得执行!”

古根生不安地说:“我劝你最好别执行,替你那位书记姐姐积点­阴­德吧!”

方正刚做出一脸的正经,“那咋成?不要党的领导了?我不摆正位置啊!”

古根生哭笑不得,“那你就行行好,少给人家银山和章书记挤点眼药膏!”

方正刚冲着他挥挥手,“好,好,古主任,你就别烦了,我尽量吧!我绝对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者,一定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办!不过,章书记这次病得可不轻,我怕眼药上少了没疗效,对他消除病根不是太有利!”说罢,匆匆出了门。

古根生将方正刚送到门外,“还有,方老代,可别向赵省长谎报军情啊!”

方正刚站在门口雪地上回过头,“知道,知道,看你这啰唆劲!”又重申道,“哎,古副主任,我这代字可是正式取消了,你再喊我方老代,我可和你急!”

方正刚就这么风风火火走了,偌大的房间里一下子又变得冷冷清清。

古根生心情更坏了,把没吃完的面条碗推到一边,开了一瓶被他讥为晕头大曲的文山老窖,自斟自酌地喝了起来,边喝边想:这个家再这么下去真不行了!儿子大为说啥也不能再摆在上海父母家了,老婆在文山­干­市委书记,也真是没法管孩子,那就由他来吧!孩子毕竟才十六岁,目前抓一下还不算太晚。想法把孩子送到省城好一点的寄宿学校,强化学上它几年,也许还有上大学的希望……

正想着不争气的儿子,门铃突然响了,古根生开门一看,怔住了:儿子古大为竟然活生生地站在门口!一时间,古根生以为自己喝多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幻觉。直到儿子走近了,怯怯地叫起了“爸爸”,他才承认了面前的惊人现实。

大为身后跟着银山市常务副市长宋朝体和一个年轻女同志。古根生马上明白了:这惊人的现实是他们一手制造的!银山的同志为了硅钢项目­干­得真叫绝,大过年的,一个常务副市长亲自赶到上海帮他把古大为接过来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上海,又是怎么说动古大为跟他们来的,古大为可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宋副市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乐呵呵地说:“古主任,我们知道您和石书记都很忙,顾不上大为,就让我们市教委小林同志帮你接来了!小林是上海人!”

那位姓林的女同志马上说:“古主任,大为可是个好孩子啊,也想换个环境呢,只要你们同意,就让他到咱省城二中重读初三吧,我哥哥就在二中当校长!”说着,亲昵地揽着古大为的肩头问,“大为啊,告诉你爸爸,这样好不好啊?”

古大为吸溜了一下鼻子,说:“爸,我想明白了,我得与时俱进,重新做人了!”

古根生心头一热,忙不迭地把儿子和宋市长,以及那位姓林的女同志请进门,又是泡茶,又是拿水果,嘴上还连连说着,“谢谢,谢谢,这真太麻烦你们了!”

然而,欣慰之余,古根生又不免忐忑: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人家银山的同志这么够意思,他总不能把这点意思弄成不好意思吧?好不容易才顶住了文山石书记和那位方老代同志,银山方面又攻上来了,而且一下就攻到了他的痛处。

于是,古根生没容宋副市长开口,就先一步故作随意地说:“老宋啊,你咋还有心思去上海帮我接孩子?你也许还不知道吧?你们独岛乡千把号农民为硅钢项目的用地闹起来了,就是昨夜发生的事,差点要了章桂春书记的命啊!”

宋副市长并不吃惊,满脸堆笑说:“古主任啊,你太夸张了吧?这事我知道,章书记刚才还给我来了电话哩!哪来的千把号农民?就十几个人到乡政府上访嘛!章书记也不是特意赶过去的,本来就说好到独岛乡吃饺子,与民同乐嘛!”

古根生吃不准了:难道石亚南和方正刚吃豹子胆了?在这种事上也乱说?

宋副市长又恳切地说:“章书记去独岛乡路上是出了点车祸,手上擦破了点皮,又不会染上破伤风,要得了什么命?哎,古主任,谁又在给我们使坏了?”

古根生不敢多说了,扮着笑脸道:“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宋副市长益发诚恳,“古主任,我们这个项目你就放心批吧,章书记可是给我下了死命令,明说了:项目批不下来,不准我回银山,要我在你这上班哩!”

古根生心里不由得叫起苦来:宋副市长送来的哪是儿子,分明是人质嘛!

尽管在古根生面前一口一个“老赵”的喊,可真来到赵安邦面前,方正刚却不敢张狂了,从头到脚换了副模样。进门献了花,问候过领导,就乖猫似的半个ρi股坐在沙发上,接受领导的审视和检阅。沙发正对着病床,是张孤立的单人沙发,没地方放茶杯,秘书送了杯茶过来,方正刚就双手端着,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像捧了个火炭。看赵安邦时,小眼睛里努力放­射­出无比忠诚的光芒。

赵安邦态度还好,“正刚同志啊,年还没过完,咋想起跑到省城看我了?”

方正刚扮着笑脸,“赵省长,听说您病了,我们文山的同志都很担心呢!”

赵安邦“哼”了一声,“担心啥?是不是担心我得了政治病,要下台了?”

方正刚心里一惊:这老赵,就是看他不顺眼!嘴上却道:“哪能啊,赵省长!”

赵安邦显然不待见他,公推公选上来后,这位省长除了工作,几乎从没和他谈过任何无关的话题,这次不是因为要为文山争利益,给银山上眼药,打死他也不来看这位省长!他怕啥?他是靠民主公选上来的,只要工作上没大的失误,就算赵安邦再不满意,也拿他没办法!当然,他也不愿和赵安邦这么老僵着,据说省委书记裴一弘要上调北京了,赵安邦很可能就是未来的省委书记,能缓和的关系还是要缓和的,起码别让这位领导找到什么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于是,方正刚便无话找话说:“赵省长,咋听说咱裴书记要调北京了?”

赵安邦讥讽地一笑,“耳朵蛮长嘛,谁说的啊?哪位中央领导接见你了?”

方正刚有些窘迫,“中央领导会接见我啊?也……也就是大家私下传嘛!”

赵安邦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病了这几天,还传我因为钱惠人的案子被带到中央了呢!正刚同志啊,你们文山的­干­部是不是也在这样传啊?”

方正刚忙道:“没,没有,文山的­干­部都知道,钱惠人是在宁川犯的事!”

赵安邦说:“是啊,我有责任嘛,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带了个不好的头!”

方正刚心想:可不是嘛,不是你这个市委书记带头在宁川闯红灯,钱惠人也许不会腐败掉!嘴上却不敢接碴,生怕一句话不对,再引出省长同志的不悦。欲把话题往银山那边引,又觉得气氛还太冷,不合适,说急了肯定没啥好效果。

沉默片刻,赵安邦先说起了文山的工作,“正刚同志,你们这届班子总的来说比较努力,老于昨天还夸你们呢!不过,你们也要注意,别一门心思只想着钢铁,钢铁立市是个长期目标,不能急,你们是不是有点急啊?新区的钢铁规模一下子搞到七百万吨,有这个实力吗?我提醒一下:目前的大环境不是太有利!”

方正刚应付说:“是,是,赵省长!不过我们现在实力还行,一切正常!”

赵安邦想说什么,又没说,只道:“但愿你们能一切正常吧!你们也不要把眼睛盯在GDP上,要在投资环境上多下点功夫,国企改造的步子也要加快些!”

方正刚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改善投资环境我们现在比较注意哩!”

赵安邦这才笑了起来,“哦,我想起来了,你一上任就成立了个治软办嘛!”

方正刚也笑了,“这是简称,全称是‘治理软环境办公室’,主要是治吏!”

赵安邦佯做正经,“开头我还误会了,以为是治男­性­阳痿的医疗机构呢!”

方正刚禁不住放肆了,“赵省长,您这误会也不算太大,还有些英明哩!文山不就是我省北部雄­性­城市吗?过去有些阳痿嘛,我们治一下,让它再雄起!”

赵安邦哈哈大笑,“方市长,你就好好吹吧,我就等着看你雄起了!”情绪明显好了起来,又开玩笑说,“听说你最近又吹出了不少名堂啊?比如,什么叫投资环境好?拍拍肩膀就能把事办了,就叫投资环境好!方市长,今天你来了,机会比较难得,我就虚心请教一下:你这同志拍肩膀的时候,讲不讲原则呢?”

方正刚赔着笑脸,一本正经地说:“这只是个比喻嘛,哪能不讲原则啊!”

赵安邦点点头,“那就好!还要讲游戏规则,要按牌理出牌,你不按牌理出牌,以后就没人和你玩了!你们从宁川、平州挖走了多少项目啊?搞得他们嗷嗷乱叫!方正刚,我提醒你和石亚南一下啊,宁川王汝成书记可是省委常委!”

方正刚没当回事,笑道:“常委怎么了?反正我和亚南书记也不想进步了!我和亚南书记认识一致,只要能按您和省委的要求,把文山搞上去于愿足矣!”

赵安邦看来挺愿意听这样的大话,“就是嘛,官当到多大才叫大啊?人生的价值是靠官位的大小体现的吗?正刚啊,你别看我现在做着省长,其实我最想­干­的还是宁川市委书记!看着一座现代化大都市在手上搞起来,真是有成就感啊!”

方正刚觉得时机比较成熟了,拿出了眼药膏,“赵省长,您这是肺腑之言啊,作为一个城市的领导者,要的就是这份成就感嘛!比如说我们和银山市……”

赵安邦摆了摆手,又说了下去,“把你们文山建成我省北部地区的新经济发动机,是我这届政府提出来的,给你们吃小灶,法无禁止即自由的特殊政策,也是我在常委会上建议的,所以,宁川、平州的同志来告状,我不但没理睬,还帮你们做了些工作。我告诉汝成他们:南部发达地区肚量就是要大一些嘛,有些项目转到文山并不是坏事,尤其是一些劳动密集型项目,到了文山优势会更大!”

方正刚又急于上眼药,“就是,就是,再说,项目、人才也要流动嘛!赵省长,您知道,吴亚洲是我们请到文山来的,章桂春书记非要他的亚钢联在银山上个硅钢项目,我们就很理解嘛,兄弟城市嘛,哪能连这么点肚量都没有呢!”

这话没取得赵安邦的信任,这位省长没那么好骗,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方市长,你和亚南同志真有这个肚量吗?我怎么听说你们一直和银山明争暗斗?”

方正刚再次拿出眼药膏,脸上现出一派非凡的恳切,“赵省长,矛盾是有一些,不过也谈不上斗,都是党和人民的事业,个人之间有啥可斗的?我和亚南书记主要还是为他们担心哩,怕他们不讲政策,蛮­干­乱来,我们跟着殃及池鱼!”

赵安邦挥了挥手,“行了,给我打住吧,银山市的事用不着你们多­操­心!”

方正刚连连点头,“是,是,各负其责嘛!”却又说,“不过,赵省长,吴亚洲的钢铁企业跨了两市,我们要是一点不­操­心怕也不成,你比如说……”

赵安邦不让他说下去,“正刚同志,你们别光看银山的毛病,也多看看人家的长处,桂春同志我知道,是个­干­实事的好同志嘛,银山这两年变化不小!”

方正刚说:“是,是,我们得向桂春书记好好学习,学他的硬骨头­精­神!”

赵安邦笑着打趣说:“人家桂春和银山的同志如果骨头不硬,只怕早被你和石亚南压垮了!好了,就这么说吧,正刚同志,你回去吧,别在我这儿泡了!”

这下子糟了,方正刚想,他­精­心准备好的眼药膏还没来得及挤出来呢!

却也不敢赖着不走,慢吞吞站起来,双手伸过去,和赵安邦握手,一边握手一边紧张地打主意,“赵省长,您得多注意休息,再烦心的事也先搁一边……”

赵安邦说:“我有啥烦心的事?病了一场,没看文件没听汇报,难得清静!”

方正刚仍恋恋不舍地拉着赵安邦的手,“赵省长,那……那我就回去了?”

赵安邦甩开方正刚的手,“回吧,回吧,我也好多了,明天准备出院了!”

方正刚只得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赵省长,还有个事哩!”

赵安邦站在那里,准备给谁拨电话,翻着电话本,头都没抬,“又什么事?”

方正刚说:“赵省长,您是不是也劝劝章桂春啊,让他别这么拼命了?”

赵安邦不明白他的意思,随口道,“我劝啥?该拼就得拼嘛!”

方正刚再次走到赵安邦面前,一脸沉重地说:“赵省长,这大冷天,也不能眼看着章书记拖着一条断腿,躺在担架上做闹事农民的工作啊,要是万一……”

赵安邦一下子怔住了,“方市长,你……你说什么?银山出啥事了?啊?”

方正刚做出一脸的惊讶,“赵省长,您……您还不知道啊?!”

赵安邦脸一拉,“说,桂春同志到底怎么了?银山农民闹什么啊?”

方正刚苦起了脸,“赵省长,您……您还是问省委值班室吧,他们知道!”

赵安邦脸­色­更难看了,指指沙发,“坐,坐下,你先把情况和我说说!”

方正刚这才遵命坐下,忠诚地看着赵安邦,“赵省长,您还真要我说啊?”

赵安邦点了点头,“说吧,实事求是地说,既不要夸大,也不要隐瞒!”不无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你今天想起来看我呢,只怕是专为这事来的吧?!”

方正刚这才得以把眼药膏全挤了出来,神情严峻地开始汇报,仿佛他就在现场。从吴亚洲在独岛乡被农民扣住,到农民包围乡政府,及至章桂春车祸受伤。

既然存心给对手上眼药,隐瞒不会,夸大却免不了。倒霉的章桂春从臂骨骨折变成断了腿,还虚构出了一副并不存在的担架。事态规模也做了合理想象,静坐农民从近千号变成了几千号。这种节日期间发生的意外事件之严重­性­和恶劣影响用不着他渲染,人家省长同志是政治家,自会做出英明判断,尤其是人家又面临着由省长向省委书记进步的要紧关头。在这种要紧关头咋能出这种乱子呢?必须制止嘛,他要做的是以表扬和肯定的形式促使这位省长同志灭掉银山的项目。

于是,方正刚越说越诚恳,说到最后,竟自我感动起来,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赵省长,章桂春书记真不简单,让我们佩服啊!这位同志既有政治敏感­性­,又有高度的责任心!不但冒着暴风雪及时往现场赶,翻车砸断了腿,还让人用担架抬着到农民群众中做工作,身上落满了雪!我们公安局去解救吴总的一位副局长都感动得落了泪!在电话里哽咽着和我说,老章真是硬骨头啊……”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忙把秘书叫进来,唬着脸交待,“快去问问气象台,银山那边是不是还在下雪?还有,让省政府值班室马上给我汇报银山的情况!”

秘书走后,方正刚继续说,像英模事迹报告团成员做英模报告似的,“我们石亚南书记知道情况后,打了个电话给桂春同志,劝他快到医院去。桂春不听啊,说他守土有责,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决不能给省委、省政府添乱!”

赵安邦气哼哼的,“他这乱添得还小?我现在不但担心章桂春的伤,更担心那些农民同志啊,这么大冷天,又有暴风雪,万一冻死冻伤几个怎么办啊?!”

正说着,秘书又匆匆进来了,“赵省长,气象台说,银山和文山以及我省北部地区的暴风雪停了,不过气温普遍下降了十度,西伯利亚冷空气又南下了!”

这时,省政府值班室的电话也过来了,汇报了半天,不知汇报了些啥。

方正刚眼见着赵安邦绷着脸在那里听。听到最后,赵安邦厉声批评说:“……老陈,这种突发事件你们咋也不向我汇报呢?我当真病得要死了?别给我强调理由,也别提裴书记!老裴不让说是关心我,我理解!可你们也得理解我,我是省长,要对汉江省发生的一切负责任的!这不是什么小事,暴风雪的天气,零下十几度,搞不好会出人命的!”停了一下,又指示说,“把这几天的情况简报全给我送来,对,就是现在!另外,和银山市保持联系,事态的发展随时向我汇报!”

方正刚又有些怕了,赵安邦这么认真重视此事,自己的虚构搞不好就有露馅的可能,便赔着小心说:“赵省长,我也真是多嘴,原以为这事您知道呢!您现在还病着,也别管得这么细了,毕竟还有裴书记和那么多副省长、副书记……”

赵安邦又把火发到了他头上,“方正刚,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问你:章桂春什么时候断了腿?不就是摔坏了一只胳膊吗?你看你夸张的,还上了担架!”

方正刚一怔,争辩道:“赵省长,我也是听说的,哪……哪能这么准确呢!”

赵安邦没好气,“那我告诉你准确的:摔断腿的是位秘书同志,不是章桂春!”

方正刚想,这真是万幸,章桂春的秘书还真摔断了腿,否则,他这欺骗领导的罪名就坐实了,现在则只是技术­性­问题,便说,“那总是有人摔断了腿嘛!”

赵安邦没再纠缠腿上的细节,挺不客气地把西洋镜揭穿了,“别狡辩了,你和石亚南那点心思我还看不透?无非是要趁机给银山上点眼药嘛!正刚同志,我告诉你,你也转告石亚南:别自作聪明,更别想借我和省政府的手来帮你们否定银山的项目,吴亚洲只要愿意在银山投资,我和省政府一视同仁,照样支持!你刚才说的不错,章桂春这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硬骨头­精­神你们倒是可以学一学!”

方正刚懊悔不迭,觉得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你这臭嘴,就是把不住门!又不是你文山的事,你瞎关心啥,让咱省长误会了吧?”

赵安邦讽刺说:“行了,行了,正刚同志,别和我演戏了,你今天也算立了一功,让我知道了银山独岛乡的事!”又说,“你们也别把吴亚洲和亚钢联当成文山的资源!不客气地说,这位企业家和他的企业还是我在宁川扶持起来的!”

方正刚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吴亚洲是在宁川起家的,常提起您……”

这时,省委书记裴一弘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方正刚很识相,见赵安邦接起了裴一弘的电话,没再继续说下去,向赵安邦招了招手,悄然退出病房,走了。

出门一上车,方正刚立即给石亚南打了个电话,把这次汇报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判断道:“石书记,也许我们有点弄巧成拙,这次汇报效果看来不太好啊!”

石亚南说:“还有更糟的呢,你从我家刚走,银山副市长老宋就到了,把我家古大为从上海接来了,把老古感动得不行,我都不知和老古说啥才好了!”

方正刚一怔,“哎,我的姐姐,你可是文山的市委书记,别跟着瞎感动啊!”

石亚南说:“是啊,是啊!正刚,我告诉你这个情况,不是准备感动,是提醒你注意:人家这种好招数你们也虚心学着点,得对症下药啊!光有跑的热情不行,还得有技巧!好了,发改委的事你别管了,我对付,你去会会伟业国际白原崴那帮­奸­商吧,他们又来电话了,想在咱们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分杯羹呢!”

方正刚不悦地说:“伟业国际和白原崴又想分什么羹?他们控股文山钢铁还不够吗?石书记,不是我又抱怨:你们当初根本不该把这么多国有股转让给他!”

石亚南说:“正刚,你别叫,这不是钱惠人当市长时做的决策吗?人家现在既然有这个积极­性­,我们的项目规模又这么大,让伟业这种国际­性­公司入些股有啥不好?向你通报个情况:银山已经放风了,欢迎他们参加硅钢项目的投资!”

方正刚本能地警觉了,“又来了!那咱们先行动:我代表文山宴请他们!”

石亚南却说:“别,别,正刚,替咱文山省点吧!这是白总主动找咱们,刚才电话里和我说了,他也在省城,今晚要在国际酒店请客,要你务必光临!”

方正刚说:“好,好,只要他小子来电话请我,我一定去,你放心好了!”

石亚南却不放心,“正刚,注意态度啊,别把对人家的不满挂在脸上!真能让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在咱工业新区填进去几十个亿,我们的风险就小多了!”

和石亚南通话结束没多久,白原崴的电话就来了,口气诚恳,热情洋溢。方正刚打定主意先回家一趟,看看老婆孩子,便信口开河作态说,省委于华北副书记约好要和他谈点工作,只怕得晚点过去。白原崴表示说,再晚他们也等。

因为意外冒出的这个宴会,和老婆孩子安生吃顿晚饭的计划又泡汤了。

二○○四年这个春节,方正刚过得真叫疲于奔命,从年初一到年初四,没片刻的轻闲。新官上任本来就得烧三把火,何况他是靠党内民主上台的市长,就更得把火烧好了。其实他烧的也就是一把火,借这把火大炼钢铁,这就带来了跑项目、跑资金的紧张忙碌。银山市又冷不丁Сhā上了一脚,更给这份紧张忙碌平添了几分火药味,这四天里,他和同志们在省城净和章桂春手下的喽罗打遭遇战!

啥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章桂春在二○○四年大年初四那天的独岛乡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乡政府门前闹点事,在平时没啥了不起,根本用不着他这个市委书记亲自到场。可事情偏偏发生在春节期间,就变得有些敏感了。加上文山方面又别有用心地Сhā了一脚,率先向省委领导做了汇报,小风波就变成了大事件。

省委相当重视。裴一弘和省委值班室不断来电话询问情况,在医院住院的省长赵安邦不知咋的也知道了,刚才还把电话打到了现场,口气严厉地警告他:“如果处理不当,冻死冻伤一个人,省委省政府饶不了你!”还提醒说,“西伯利亚冷空气又南下了,银山地区的气温将下降十度,你这个市委书记心里要有点数!”

章桂春放下电话,不禁一阵苦笑:他咋会没数呢?真没数的话,他今天决不会冒着暴风雪赶过来,更不会在因车祸受伤的情况下,吊着膀子和农民对话。应该说,他还是比较称职的,从一早接到警报到此时此刻,把该做的工作全做了,还拉着投资商吴亚洲对农民广播了一通,能说的也全说了,农民群众就是不听,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代表的是银山市委、市政府,不能轻易让步退却嘛!如果他让步退却了,一级政府的权威就丧失了,好不容易挖来的项目也有泡汤的危险。银山方面如果不压低地价,对吴亚洲的亚钢联进行这种全力支持,人家会来投资吗?可不暂时让步,农民们就不会离去,金川区乃至银山市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就有被破坏的危险,万一再冻死冻伤几个人,他和银山市委就难辞其咎了。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逐步增大。从早上到现刻儿,七个多小时过去了,乡政府门前的农民群众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越聚越多。章桂春吊着受伤的胳膊,站在乡政府大楼四楼上,居高临下看着聚在雪地上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少,心里沮丧极了,也恼火透了,有一阵子真想动点硬的。

吴亚洲那当儿还没走,他和同志们意识到的危险,吴亚洲也意识到了。

吴亚洲先打了退堂鼓,赔着小心说:“章书记,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而且会在春节期间闹,惊动了省委、省政府,您看,这个项目是不是先摆一摆?”

章桂春虽说不悦,却不好对吴亚洲发作,便道:“吴总,开弓哪还有回头的箭?什么摆一摆?遇到矛盾就解决嘛!我对你和你们亚钢联的所有优惠承诺全算数!知道吗?就在今天,我们常务副市长老宋还带着人在省城帮你们跑项目呢!”

吴亚洲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宋市长刚才还来过电话!”指着楼下的农民群众,却又说,“不过,章书记,这些农民的眼睛真厉害,让我害怕啊!我咋觉得我就像电影《 燎原 》里的那个资本家,被愤怒的工人包围了?”还提到了文山,“我们在文山上了七百万吨钢,征地六千多亩,像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

章桂春这才发作了,指点着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说:“你们听听,听听!让我怎么回答人家吴总啊?吴总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嘛,两千五百亩地都不能顺利征下来,良好的投资环境从何谈起?今天这笔账我给你们记着呢!”

吕同仁和向阳生相互看了看,各自擦拭着头上的冷汗,谁都没敢辩解。

吴亚洲看来是真动摇了,和他握手告别时又说:“章书记,其实,这个项目咋过来的,您心里最清楚!我和亚钢联在文山投资规模这么大,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这里的农民同志又是这么个态度,我真怕给你们闯祸添乱啊!”

章桂春拍了拍吴亚洲的手背,“不要再说了,吴总!就算闯了祸也和你无关,这里的风波咋处理是我们的事,你就等着节后来正式签合同吧,我也过来!”

吴亚洲忐忑不安地走了,走得倒挺平静,没再引发­骚­动。章桂春站在楼上会议室注意到,因为有他的到场,楼下僵持中的群众没为难这位大投资商,主动让开一条道,目送着文山的几部警车和吴亚洲的宝马车缓缓驰出了乡政府大门。

然而,包围乡政府的农民们仍没有散开离去的迹象。此前的喧嚣已随着几场无效对话的结束步入了令人压抑的沉寂。这是一种可怕的沉寂,中国农民身上固有的倔强和坚忍,在这种一拼到底的沉寂中展示得一览无余。天寒地冻没有消减他们抗争的勇气,按向阳生的想法,指望他们在冻得受不了的时候自行散去怕是很不现实。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必将有人倒下来,现在气温可是零下十几度啊。

向阳生却说:“不怕,章书记,就……就算冻伤几个,也是他们自找的!”

章桂春一听就火了,“你们不怕我怕!裴书记和赵省长都盯着我呢!”

吕同仁这才说:“章书记,是不能这样僵下去了,你看能不能做点让步?”

章桂春思索着,颇为不安地问:“小吕书记,那你说说看,就算让步,又能怎么让呢?当真答应农民的要求,放弃这两千五百亩地,不上这个大项目了?”

吕同仁试探说:“章书记,我的意思能否在征地补偿上做些退让呢?起……起码达到文山那边征地的补偿标准嘛,甚至可以略微高过他们的标准……”

章桂春有些不耐烦,“文山是文山,银山是银山,这不是啥过硬的理由!”

吕同仁苦苦一笑,“是,是,章书记!可……可事情不能老这么僵着吧?总要解决吧?我……我今天就把想到的都说说,给您和市委决策提供个参考吧!”

区长向阳生有些怕了,阻止道:“哎,吕书记,咱们还是听章书记的吧!”

吕同仁没睬向阳生,“章书记,独岛乡有些情况你也许不太清楚:这次征地涉及到的两个行政村都刚换过届,这新一届村委会还都挺能­干­的哩……”

章桂春“哼”了一声,“是很能­干­啊,都鼓动村民们包围乡政府了!”

吕同仁没被吓住,“章书记,我得向您汇报清楚:这次闹事与村­干­部还真没关系,村­干­部一直帮我们做工作!问题出在征地补偿和三个砖厂上!这些砖厂过去包给了村­干­部的亲属子弟,去年才收回来,村民们好不容易分了点钱,现在又断了财路,人家当然不­干­嘛!另外,我们地价定得也实在是太低了,和文山那边相比,一亩地少了三千多块,现在种地效益那么好,农业税、特产税全没了,种粮还有补贴,外出打工的农民们都在倒流回乡,征地环境也不是太有利啊!”

章桂春这才警觉了:看来这位区委书记不糊涂,从某种程度上说,比他头脑要清醒,已经注意到了最新农业政策带来的一系列变化。汉江省已宣布从今年起取消农业税和特产税,农民种粮能赚到钱了,对土地就不会轻易放弃了。这一点他和同志们应该想到,却偏偏没有想到。文山估计是想到了,所以提高了地价。

吕同仁继续说:“章书记,不知您注意了吗?从去年十月开始,粮食局部紧张的兆头就出现了,先是省城,继而是文山和银山,粮价一路上涨。根据国家统计局刚公布的数据,去年粮产量只相当于一九九一年的水平,而我国人口已增加了一亿多,粮价能不上涨吗?许多农民和我说,现在的形势让他们喜出望外啊!”

章桂春听明白了,“小吕书记,你别说了,提高征地补偿可以考虑,但不能在这种逼宫的情况下考虑,而且,我们和吴亚洲也还要有个协商的过程!”

吕同仁意味深长地道:“章书记,只怕和吴亚洲很难协商吧?如果没有低地价的优势,他为啥一定要把五六十个亿投入到我们这里来?”

向阳生也Сhā了上来,“就是,您知道的,吴总­精­着呢,无利不起早啊!”

章桂春默然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你们是不是也要逼宫了?”

向阳生不敢声辩了,赔着笑脸,打起了哈哈,“哪能啊,章书记!”

吕同仁却说:“章书记,有个话我一直想说,强扭的瓜不……不会甜……”

章桂春火了:“我的脾气你们应该知道,一口吐沫砸一个坑!就算提高征地补贴,吴亚洲不愿出这笔钱,这个项目也得上,市里给些补贴就是!我还就不信搞不过文山的那个方正刚了!别忘了,方正刚当年可是和我一起搭过班子的!”

向阳生是他的老部下,知道内情,马上讨好说:“那是!章书记,当年方正刚还是你赶出金川的哩!不是这次公推公选,到咱银山来做副市长都不可能!”

章桂春挥挥手,没好气地道:“行了,不谈方正刚了,说眼前的事:看看该咋收场啊?再过两小时天就黑了,总不能让农民群众就这么在外面过夜吧?”

向阳生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道:“章书记,总不能请他们到楼里过夜吧?”

这倒提醒了章桂春,章桂春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哎,为什么不能请他们到楼里过夜啊?吕书记,向区长,你们现在就广播一下,请他们就到楼里来!楼里有暖气,有话慢慢说嘛!今天解决不了,明天后天解决,反正是放假,不影响办公,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就不会冻坏人了,我们对上对下都能做出交待!”

吕同仁和公安局的同志也都认为这主意挺好,事情就这么仓促决定了。

然而,让章桂春没想到的是,广播过后,农民群众却仍在雪地上站着,没谁敢踏进乡政府大楼一步。让村委会的同志问了问才知道,农民群众竟然认为这是他和政府设下的一个圈套,担心进了大楼,会被扣上个啥罪名,让公安局抓走。

实在没办法,章桂春只得托着摔坏的胳膊,亲自出面向农民群众广播,说是天寒地冻的,夜间气温还要进一步下降,言辞恳切地请农民兄弟到楼里过夜。农民们这才涌进了乡政府大楼,转眼间把政府大楼变成了乡下的车马大店。

这时,赵安邦又来了一个电话,章桂春把请农民进楼避寒的决定说了说。

赵安邦当即予以肯定,说:“好,好,桂春同志,你们这个决定很好,是负责任的态度!不要怕丢面子,丢点面子比冻死人,闹出更大的乱子要好得多!”又指示说,“还要进一步缓和矛盾,想办法供应饮水和食品,一定要注意卫生!”

这真是太荒唐了!供应了饮水、食品,农民群众还不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却也不敢和人家省长同志争辩,只得硬着头皮应道:“那我……我们尽量安排吧!”

赵安邦又问起了他的伤,“哎,桂春,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还撑得住吗?不行就进医院吧,让其他同志处理,你只要掌握着大局,在医院指挥就行了!”

章桂春本来已想回城,可听赵安邦这么一说,反倒不愿走了,“赵省长,我没事,胳膊已经在金川区医院上了夹板!再说,这种时候我真不敢离开啊!”

赵安邦说:“那你自己掌握,别倒在独岛乡了!另外,你们也考虑一下,现在矛盾这么尖锐,这两千五百亩地是不是缓征呢?先做通农民的工作再说吧!”

章桂春马上叫了起来,“赵省长,有个情况我得反映一下:这次独岛乡农民之所以闹起来,和文山有很大的关系!文山不按牌理出牌,抬高了征地价格!”

赵安邦反问道:“文山为啥要抬高地价?现在农业是什么形势啊?农民种地积极­性­这么高,地价不提行吗?桂春,你少抱怨,我看你不是麻木就是迟钝!”

章桂春没敢再说下去,放下电话就想,看来这一次和文山的竞争,他和银山是有些被动了。本想以低地价的优势吸引投资,现在看来是自找了一场麻烦,农民们不­干­,搞不好还会吓跑吴亚洲,文山的石亚南和方正刚只怕又要得意了!

好在他也留了后手,在拉住吴亚洲和亚钢联的同时,也向省内最大的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伟业国际伸出了橄榄枝。伟业国际实力雄厚,资产规模高达四百多个亿,旗下公司遍布海内外,在此轮钢铁启动前,已捷足先登,控股了文山的文山钢铁公司。更有意思的是,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和方正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银山将其拉过来的希望不是没有,这阵子,常务副市长老宋一直在暗中做工作。

正这么想着,手机响了,新华社驻汉江记者站的王站长竟要来这里采访!

章桂春压抑不住想发火,可开口却是一连串哈哈,“你凑啥热闹啊?我们这个硅钢项目还不知啥时开工呢,你就是想为我们做宣传也没必要这么积极嘛!”

王站长说:“不是,不是,章书记,我听文山方市长说您被车撞断了腿,躺在担架上还坚持工作,是不是?好像你们独岛乡农民正在你那儿闹上访吧?”

章桂春心头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方正刚这是造谣放屁!王站长,我告诉你,我腿没断,我牢牢站立在银山的大地上,让那位方市长哭泣绝望去吧!”

王站长说:“章书记,咱们谁跟谁?要不我过来一趟,帮你老哥辟辟谣?”

章桂春心想,这种场面岂能让这位王大记者看到?便说:“这样吧,等节后你再来,我给你们记者站留了几箱五粮液,还有些土特产,你最好开个车来!”

王站长直乐,“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数了,哥哥你该不是要收买我吧?”

章桂春没心思和王站长逗,“行了,就这么说吧,我现在正陪省委领导!”

大年初四雪后的傍晚,伟业国际集团董事长兼总裁白原崴心情不错。

站在省城国际酒店顶楼总统套房的巨大落地窗前,看着白雪覆盖下的省城景­色­,白原崴对身旁年轻漂亮的办公室女主任林小雅感叹说:“看看,多好的雪城景致啊,南方城市已经多少年没见到过这么好的雪景了!满目银装素裹,一派洁白,一场大雪让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那么令人留恋!”

林小雅看了白原崴一眼,嫣然一笑,“白总,今天您的心情好像不错嘛!”

白原崴从窗前回转身,“是啊,是啊,小雅,你难道不觉得心旷神怡吗?”

林小雅迟疑了一下,挂在嘴角上的笑意消失了,生动的大眼睛里浮出一种颇富美感的忧郁,一时间显得那么楚楚动人,“说实话,我真找不到这种感觉!”

白原崴笑问:“为什么?如果不是要等方市长,我还真想下去踏踏雪哩!”

林小雅一声叹息,“白总,你不觉得雪­色­下的这种纯洁美好很虚伪吗?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太阳一出来,冰雪就会消溶,血泪和罪恶都将暴露在阳光下!”

这话太煞风景了!白原崴脸一沉,定定地看着林小雅,“小雅,你怎么了?”

林小雅摇头道:“没怎么,当你大发感慨时,我不知咋的突然就想起了山河集团昨天跳楼自杀的那位下岗工人!据文山那边的人说,这位下岗工人才四十二岁,就因为喝了一瓶四五元钱的劣质酒,和老婆吵了嘴,便从六楼跳了下来!”

这事白原崴倒真不知道,“哦,有这种事?昨天不才年初三吗?就跳楼?”

林小雅点点头,“所以我就想,当那位失业工人跳下来以后,鲜血肯定会把地上的雪染成一片艳红,我们对这个企业的收购竟然造成了这样的血泪悲剧!”

白原崴的好心情被破坏了,不得不正视这起死亡事件。林小雅就是林小雅,漂泊欧美长达十年的经历,使她满脑子民主人权、社会公正思想。许多在他和国人眼里司空见惯的事,在她眼里却像塌了天。看来这个漂亮的女硕士对伟业国际和目前的国情还要有个适应过程。林小雅海归入盟伟业的时间毕竟才三个月啊。

于是,白原崴语气温和地开导起来,“小雅,我承认,这是个悲剧,但不能说就是我们集团收购造成的嘛!没有我们的收购,那个山河集团还是得破产!”

林小雅争辩说:“可事情本来不该这样,国外破产企业也不少,但都没有这么残酷!所以,有时我就想不明白,中国的改革在普世价值观上有什么意义?”

白原崴道:“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很有意义嘛!二十六年搞下来,国家民族富强崛起了,老百姓普遍生活水平提高了,全世界都承认!当然,也出现了些问题,不可避免。历史在呼啸前进的过程中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这样或那样的代价,这是不以谁的善良愿望为转移的,有什么办法呢!”不愿再谈下去了,吩咐说,“小雅,这样吧,你通知文山那边,给这位去世的工人家庭发些补助!”

林小雅点了点头,当即请示,“那么,补助标准怎么掌握?”

白原崴说:“三五万吧,记住:是补助,不是赔偿,我们没有赔偿义务!”

林小雅便取了最大值,“那就五万吧!”又不合时宜地议论起来,“白总,我们是不是也太过分了?那位工人为一瓶四五元钱的劣质酒跳了楼,这个春节,我们在酒店这套总统套房里大宴宾客,夜夜狂欢,四五天花了将近三十万啊!”

白原崴真不高兴了,脸一拉,“两回事!我们这是工作需要,你不要把它扯到一起!”略一停顿,又缓和口气说,“小雅,你光看我大摆宴席,就不知道我们钢铁产品的出厂价格又上涨了不少?这几天两千多万的额外利润又进账了!”

林小雅不理他这碴,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报上说,文山市委书记石亚南今年请了两个孤儿一起过节,我想,我们是不是也能为弱势群体做点什么呢?”

白原崴灵机一动,“可以啊!小雅,我们拿点钱出来好了,两百万吧,在文山慈善基金会里搞一个扶困救助项目,你具体张罗,让党委田书记牵头好了!”

林小雅脸上又现出了可爱的笑容,“白总,这就对了嘛,我们作为一个大型企业集团,就要有个美好的企业形象,决不能给社会一种为富不仁的印象!”

白原崴笑了起来,“那当然,我们既然已经全面控股了文山钢铁,决定把今后几年的战略重点摆在文山,就要做文山最大的慈善家,建立企业形象!哦,小雅,今天就是个机会,他们的市长方正刚马上要过来,这个慈善家就由你来当,你在我和陈总谈正事前,先向方市长宣布一下吧,为正式会谈敲个开场锣鼓!”

林小雅聪明过人,听出了他的意思,“白总,你俗不俗啊?好好的慈善事业转眼就被你变成了公关手段!让方市长怎么想?人家本来就对咱伟业有看法!”

白原崴想想也是:这位方正刚市长可不是前两任市长田封义和钱惠人,而且对钱惠人此前代表文山市政府和伟业国际集团签下的两个股权合同都有保留。伟业对山河集团的收购,方正刚认为是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国有资产的流失;伟业对国有大型企业文山钢铁的股权受让,方正刚的公开评价是:这是战略决策上的失误,既没看到钢铁产品的上行趋势,也和文山未来钢铁立市的定位相悖。正因为如此,方正刚才说动石亚南,在原文山民营工业园的基础上启动了城南工业新区,拉着原本做电力设备的宁川著名民营企业家吴亚洲为主担纲,一举上了四大钢铁项目: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二百万吨的轧钢,二十万吨的冷轧硅钢片,还配套上了一个热电厂和一个焦化厂,统称六大项目,总规模已大大超过了伟业旗下的文山钢铁公司。

陈明丽和伟业国际高管层,包括做过文山市长的集团党委书记田封义,对此全都不屑一顾,认为这是新形势下的大跃进。惟有他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风险和机遇的并存,在他看来机遇似乎还更大一些。而且,有些风险并不是坏事,正因为有风险,他和伟业国际才有抢滩获取机遇的可能,当真没有风险,他和伟业国际就注定要被方正刚排斥在这场政府主导的钢铁新格局之外。因此,在年前的董事会上,他提出,把上市公司伟业控股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改变用途,部分投入到工业新区的项目中,在文山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打一下根桩,分上一杯羹,伸进一只手。为了伸进这只手,今天就要和那位年轻的文山市长好好握手了。

正这么想着,集团执行总裁陈明丽走进门来,“原崴,方市长还没到啊?”

白原崴看了看手腕上的劳力士表,“才五点多嘛,方正刚说了,要晚点过来!”

陈明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早知如此,我就不急着赶过来了!”看了林小雅一眼,又问,“林主任,晚上的宴会都安排好了吗?这可是集团的重要活动!”

林小雅变得拘谨起来,位置也摆正了,再不敢像刚才那么放肆,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对陈明丽说:“陈总,我已经安排好了,正向白总汇报呢!是按昨晚接待哈维克集团总裁标准安排的,宴会用酒是路易十三!”说罢,告辞了,“陈总,白总,你们谈吧,我到餐饮部看看,请他们经理再检查一下!”

白原崴也没再留,“林主任,和方市长保持联系,过会儿到大堂接一下!”

林小雅点头应着,款款向门口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说:“哦,白总,陈总,银山常务副市长宋朝体来了个电话,想在明天约您二位吃顿饭!”

陈明丽看了白原崴一眼,“原崴,银山那边,我们是不是也Сhā上一脚啊?”

白原崴摇了摇头,“银山不是文山,搞钢铁纯属跟风,我不是太看好!”

林小雅反应灵敏,“白总,那我就回绝宋市长,就说您这几天有安排了!”

白原崴想了想,却道:“不,告诉宋市长,我请他吧,时间另约!”

林小雅点头应着,出去了。白原崴看着她美丽的背影,目光停留了片刻。

陈明丽敏感地发现了他的眼神不太对头,“哎,哎,原崴,你看啥呢?”

白原崴醒过神来,又回到了工作话题上,“哦,明丽,我在想啊,银山可以成为我们手上的一张牌,用来声东击西打文山,所以宋市长还是得见一见!”

陈明丽说:“是,见一见也好!还是先说文山吧,原崴,你估计方正刚市长对我们参加炼钢会是啥态度?他答应过来,该不是要扯山河集团的旧账吧?”

白原崴“哼”了一声,“山河集团还有什么谈头呢,已经过去了嘛!和石亚南通电话时,我含蓄地说了,希望以我们集团的优势,参加工业新区大建设!石亚南态度很好,要我们今天和方正刚放开谈,我感觉他们也需要我们的介入!”

陈明丽又有些狐疑了,“那么,原崴,是不是他们预感到了什么危机啊?”

白原崴想了想,“我认为他们一直有危机,包括那个吴亚洲!吴亚洲的亚钢联我们还不清楚吗?有多大的实力啊?搞这么多钢字号公司耍的还是银行嘛!”

陈明丽说:“原崴,既然你也知道有危机,那为啥还非要伸出这只手呢?”

白原崴道:“危机也好,风险也好,说到底它是文山政府的!明丽,有个事实你要看清楚,这场大炼钢铁运动是文山政府主导的,吴亚洲只是个棋子!”

陈明丽感叹说:“可这只棋子这次赚了大便宜啊,一切都由政府代办了!”

白原崴说:“是啊,我们何曾碰到过这样好的机遇?吴亚洲的自有资金有多少?估计不会超过十个亿,却启动了一百六十多亿的买卖,省内各大银行几个月才能发下这么多贷款!早知如此,这个棋子该由我们来做!可惜啊,我们太小瞧他们了!现在赢家通吃是不可能了,我们就得想法伸进一只手,将来好推开一扇门!”

陈明丽开玩笑道:“那你就不怕将来人家关门的时候,被挤断了手啊?”

白原崴笑了起来,“我准备付出的最大损失只是一截手指!我想好了,从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里拿出三五个亿,最多不超过五个亿,其余的资金就按亚钢联的模式办,在文山政府的主导下,向全省乃至全国各银行搞授信贷款嘛!”

陈明丽说:“这思路是不错!”却又有些担心,“可转债节后发得了吗?”

白原崴道:“怎么发不了?我知道,汤老爷子的海天基金也许要闹点事!”

陈明丽说:“原崴,海天基金的汤老爷子春节可没闲着啊,一直在联络我们的对手,想在节后的股东大会上否定转债发行方案!哎,汤老爷子今天好像也在这家酒店请客呢!刚才上楼时,我在电梯门口碰上他了,还和他打了个招呼!”

白原崴一下子警觉起来,“哦?这老狐狸身边是不是有啥重要人物啊?”

陈明丽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就那几个熟悉的小厮,许是自家聚会吧!”

偏在这时,林小雅匆匆进来了,迟疑着汇报说:“白总,陈总,情况不太对头啊,方正刚市长不知怎么被海天基金的汤教授请去了,就在二楼富贵厅!”

白原崴怔住了,冲着陈明丽直叫,“还说没重要人物,看看,人家把文山市长都请过去了!我说方正刚怎么要晚些过来呢,原来是上了这老狐狸的贼船啊!”

省财经大学教授汤必成老爷子亲昵地拉着方正刚在主宾位上坐下,说:“正刚市长,老夫我上了白原崴的当,你们文山市政府也上了他的大当啊!主席当年咋说的哩?‘我失娇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上了重霄九,咱们就都凉快喽,你们文山钢铁公司这么好一个大型国有企业落到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手上,我呢,不但被这条恶狼的资本运作手段套住了,还得买他的狗屁转债哩!”

方正刚呵呵直笑,“汤教授,您真幽默,大过年的,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汤毕成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好,好啊,说点高兴的,祝贺你小朋友取消代字!正刚,不瞒你说,答辩时,我给了你一个最高分,代表专家组向于华北副书记和省委汇报时,我又对你做了高度评价:你钢铁立市的概念很有新意嘛!”

方正刚开玩笑说:“教授,我的那位竞争对手马达,听说你也给了高分?”

汤必成手一摆,“胡说,我只给他打了个及格,党校老刘也才打了中等!”举起酒杯,“正刚市长,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总算坐到这里了,这就好!来,今天是初四,还在春节期间,老夫我和在座的孩儿们敬你一杯,三巡过后再说话!”

方正刚只得拿起杯,将杯中酒喝了,喝罢便声明,“教授,别三巡了,咱说清楚,我坐一坐就得走啊,你刚才说的那条恶狼还在楼上总统套房等着我呢!”

汤必成不高兴了,“怎么,正刚市长,老夫我对你三请九邀,好不容易今天在酒店门口逮着了你,你竟连三巡酒都不愿喝?非这么急着上去与狼共舞吗?”

方正刚心里叫苦不迭,知道一下子怕是难以脱身了!面前这位汤必成教授不是凡人,是省内著名的经济学家,学生弟子遍及各地市,连省委副书记于华北都是他带过的博士生,现在手头还控制着一家几十亿规模的海天基金,决不能轻易得罪。你得罪了他,几乎等于得罪了经济学界,起码是得罪了汉江省的经济学界。于是,扮着笑脸打哈哈说:“教授,所以在门口一见到您,我不就先过来了吗!”

教授老爷子仍是不悦,“还说呢!这几天我和孩儿们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啊?请动你了吗?还净给我打马虎眼,一会儿说你不在省城,一会儿又说喝醉了!我看你是存心躲我!你不躲白原崴这恶狼,还主动深入狼|­茓­;却躲我,为何来哉?”

为何来哉?方正刚心道,还不是怕被你老爷子缠上,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嘛!白原崴如果真是头恶狼,教授您可就是条狡猾的老狐狸啊,都不是啥善良动物!你们去年为伟业控股要约着收购文山钢铁闹出的那一幕谁不知道?嘴上却道:“教授,您真误会了,我本来就准备请您老小聚一下,谁知今天先碰上了!”

汤老爷子脸上这才又浮现出和蔼的笑意,“这还差不多!碰上就是缘分,正刚市长,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忙我也忙,咱们今天就算聚到了,你也不必再安排了!今天老夫我也不多留你,三巡九杯酒,喝完了,你走人,好不好啊?”

方正刚忙道:“好,好,教授,那我就从您这儿开始,先敬您老一杯!”

汤老爷子却把他拦下了,“哎,哎,正刚市长,你不要这么猴急,老夫我得和你谈点正经事哩!刚才我说给你打了个最高分,知道我还给谁打了高分吗?”

方正刚才不想知道呢,脸上却表示出适当的兴趣,“哦,谁这么幸运啊?”

汤老爷子眯起眼睛,不无得意地看着宴会厅的天花板,“你猜猜看嘛!”

方正刚腹诽道,这酸楚的教授,就让你做了一次评委,看把你得意的,好像省委组织部长似的!也只得敷衍一下,“肯定是马达嘛,于书记也器重他!”

汤老爷子不看天花板了,很认真地说,“正刚,开始我就和你说了嘛,我只给了及格!”这才说出了谜底,“是田封义嘛,他的答辩机敏啊,和你不相上下!”

方正刚自嘲说:“哪里,哪里,我不如田书记,田书记本来就是老市长!”

汤老爷子益发像组织部长了,“好,你这小朋友知道谦虚嘛,这很好!对田封义的安排,省委有过失误!我就当面批评过华北同志,你们怎么把一个市长弄到省作家协会去当党组书记了?换了个钱惠人上来,什么东西?腐败分子嘛!”

方正刚知道,汤老爷子被这个腐败分子坑惨了,钱惠人在关键时刻拉了白原崴一把,把老爷子和海天基金全套住了。可这是过去的事了,于他无关,他没必要自找麻烦,便没接碴,只道,“来,来,教授,您老别光顾说话,­干­一杯吧!”

汤老爷子将酒­干­了,继续说:“田封义还算争气,公推公选上来了,到底又搞起了经济工作,到伟业国际集团做了党委书记,这个安排就比较合适了嘛!”

方正刚有点忍不住了,“教授,您真是伯乐啊,最好到省委组织部当部长!”

汤老爷子脸皮较厚,呵呵笑了起来,“哎,正刚,你怎么也说这话呀?华北同志就这么和我说过!我对华北同志说,我老了,进不了后备­干­部名单了!”

方正刚笑道:“哪里,教授,要我说,您正年轻呢,心态也就二三十岁!”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胡说了一通,酒下去了两巡,脱身的曙光近在眼前。更可喜的是,因着漫无边际的胡说,就没谈什么正经事,方正刚不免暗自庆幸。

更可庆幸的是,伟业国际的林小雅又来电话催了,方正刚乐得趁机脱身,接罢电话,起身道,“教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最后再敬您老和大家一杯酒!”

汤老爷子却不答应了,“慢!正刚市长,这三巡没完,我正事还没说呢!”

方正刚只得再次坐下,“好,好,教授,您老请说,要不,就改个时间?”

汤老爷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现在说吧!有个情况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伟业国际旗下的伟业控股要发二十亿可转债,我们海天基金不能答应!”

方正刚故意装糊涂,“那你和白原崴去谈嘛,哦,对了,现在还有田封义!”

汤老爷子说:“白原崴根本谈不通,田封义我找过,也很让我失望!田封义是省委派去监督控制这个集团的,现在倒好,监督作用没起到,反倒被白原崴控制了!当然,这也难怪,白原崴、陈明丽给这位田书记发了上百万的年薪嘛!”

方正刚故意看了看手表,应付说:“教授,这种事我也帮不了你啥忙啊!”

汤老爷子说:“正刚市长,你能帮忙,别的不说,文山政府手上还有8%的国有股权,可以和我们手上的股权联合起来,在股东大会上否决转债发行议案!”

方正刚心想,否决了这个发行议案,对我们文山有什么好处?白原崴的伟业国际把文山钢铁规模做大,GDP和税源是文山市政府的!于是,好言好语劝说道:“教授啊,您老听我一句劝好不好?甭这么意气用事嘛,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一些!伟业控股发这二十亿转债还是为了做大文山钢铁,和我们钢铁立市的构想一致!对伟业控股也有好处嘛,您老和海天基金手上的股票升值潜力很大啊……”

汤老爷子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头,“正刚市长,股市上的事也许你不是太清楚,实话告诉你:这二十亿转债只要发了,我和海天系手上的股票不但没什么升值潜力,反倒要跌下去!对这种不顾死活的大规模圈钱,股民们反感透了!”

方正刚并不争辩,频频点头,“好,好,教授,如果您和股民们真是那么反感,就在股东大会上否决它嘛,我和文山市政府决不会以任何理由进行­干­涉!”

汤老爷子却道:“正刚,我倒是希望你能­干­涉一下:帮我们做做文山国资局的工作,让他们用手上8%的股权参与我们的否决行动!”声音压低了,“实不相瞒,这阵子我和孩儿们正联络各方反对派,准备在股东大会上搞个大动作哩!”

方正刚这才警觉了,问:“教授,你估计否决这个议案的可能­性­大不大?”

汤老爷子说:“根据目前情况分析还是有希望的,如果文山国资局入盟参加否决,希望就更大一些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这些年走过了头,积怨太深啊!”

方正刚心里有数了,笑着应付道:“好,好,教授,那就祝你们成功了!”

汤老爷子说:“正刚市长,你最好能出面给市国资局打个招呼,具体工作我和孩儿们去做!我认为你不是石亚南,没那么糊涂!白原崴控股文山钢铁,和你们钢铁立市是两回事嘛!你当真以为他圈来的这二十亿会投在文山?未必啊,我的市长大人!上市公司圈钱成功后改变用途是经常的事,谁也阻止不了的!”

方正刚心想,这倒是!如果白原崴不能把这二十亿投入到文山,他就应该支持一下汤老爷子,以文山的国有股权投一次反对票!文山市政府当初就上了白原崴的当,这次得让白原崴上“重霄九”上凉快去!于是便道:“你们按游戏规则办吧,国资局那边我可以打个招呼!但有没有作用有多大的作用,就不知道了!”

汤老爷子乐了,“呼”地站了起来,“好,正刚,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罢,举起酒杯,“来,来,老夫我敬你一杯,事实又一次证明,我没看错人!”

方正刚却又狡黠地笑道:“哎,哎,教授,我并没向您老承诺什么啊!”

汤老爷子举着的酒杯僵在了半空中,“正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正刚道:“教授啊,您老别忘了我竖在文山街头的那两块牌子啊:一切为了文山经济,一切为了文山人民!”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告辞了!”

汤老爷子恍然大悟,“哦,这么说,你真没答应我啥?我们全白说了?”

方正刚一脸的庄严,“也没白说,教授,该打的招呼我会打的!您老今天的这个建议,我会让国资局的同志站在我们文山利益的基点上慎重研究一下!”看了看手表,最后又说了句,“实在对不起,我真得走了!”

十一

陈明丽在林小雅的引领下,热情而不失风度地将方正刚迎进了总统套房。也不知这位市长在楼下汤老爷子那里喝了多少酒,见面握手时,陈明丽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这时是七点多钟,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外已是一片辉煌的灯火了。

在这种时候,白原崴总是充满激|情,虽滴酒未沾,却兴奋得难以自持,和方正刚先来了个夸张的拥抱,继而便居高临下指着窗外的灯火说:“方市长,今天也许是个历史­性­的日子啊,关于文山的一个伟大故事将在这片夜空下开始了!”

方正刚情绪很好,“白总,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开始了!就是从你们伟业国际控股文山钢铁开始的嘛!不瞒你们说,我这次能公推公选上来当市长,你们可是给了我不少启示!我钢铁立市的构想,最初就来源于你们做强钢铁的思路啊!”

陈明丽没想到方正刚会这么坦率,“照这么说,您该谢谢我们才是哩!”

方正刚在桌前坐下来,“是啊,所以今天我就来参加这次历史­性­会晤了!”

白原崴鼓起了掌,“好,方市长,只要你和文山市政府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伟业国际就会还文山一片辉煌,今天我们就来个青梅煮酒论英雄好不好?!”

方正刚看了看桌上的昂贵洋酒,呵呵笑道:“哎,白总,咱商量一下:我们今天只论英雄不煮酒了,行不行呢?在楼下我让汤老爷子他们灌了十几杯了!”

白原崴不同意,“这种时候岂能无酒?”指着洋酒介绍说,“这种酒叫路易十三,是人头马中最名贵的一种,窖藏一般都在五十年以上,产量一直很少!”

方正刚意味深长地说:“产量虽少,可大都跑到中国来了,中国有市场啊!”

陈明丽笑道:“是的,是的,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中国人民富起来了嘛!”

方正刚摇起了头,“陈总,你这话片面了,是一小部分人富起来了,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还没富到见识路易十三的程度!这种酒我知道,瓶盖是纯金的,酒瓶是水晶的,价值不菲啊!而文山一位下岗工人为几块钱的一瓶酒就跳了楼!”

白原崴忙接了上来,“哦,方市长,你不说我还忘了呢!”看了对面的林小雅一眼,“林主任啊,你先代表我和陈总把我们集团的一个决定宣布一下吧!”

林小雅带着迷人的笑容,把集团捐资两百万设立扶贫救助基金的事说了。

方正刚很意外,笑着连连称赞道:“好,好啊,白总、陈总,你们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啊,我在这里代表文山弱势群体,也代表石亚南书记谢谢你们了,哦,拿酒来!不要这种路易十三,洋酒我对付不了,还是喝咱的国产白酒吧!”

林小雅拿来了事先备好的五粮液和茅台,让方正刚挑。方正刚没再客气,挑了五粮液,反客为主,先敬了大家三杯酒,连不太喝酒的陈明丽也被迫喝了。

宴会在一片热烈友好的气氛中开始了。这时的迹象表明,双方都有合作的诚意,那两百万捐款已为他们伟业国际的诚意涂上了重重的一笔。代表伟业国际敬酒时,陈明丽挺乐观地想,他们把伟业控股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部分投入到工业新区的项目中,在文山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打下一根桩,分上一杯羹,是有可能的,她可没想到这一历史­性­时刻会被白原崴和方正刚双方弄得那么糟糕!

事后想想倒也不奇怪,白原崴不是知足的人,能分上一杯羹时,这老兄就要谋求端人家的锅了,骨子里想取吴亚洲而代之。方正刚也是有备而来,那两百万的感动,尚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心。“五粮”煮酒论英雄时,气氛已不那么和谐了。

是白原崴先挑起的话头,“方市长,《三国演义》里,曹­操­对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以你看,在今日文山钢铁立市的大格局里,英雄者谁人呢?”

方正刚呷着酒,像似故意要气白原崴,“还能有谁呢?当然是吴亚洲嘛!”

白原崴大摇其头,“吴亚洲怕是算不上英雄吧?他和我们伟业国际怎么比?”

方正刚笑了笑,“白总,我提醒你:刘备寄居曹­操­帐下时,连一席之地还没有啊,可曹­操­就把刘备当作了大英雄,事实证明:曹­操­有眼力,没看错刘备!”

白原崴也笑了起来,“这倒是,时势造英雄嘛!方市长,我既没怀疑你的眼力,也没有瞧不起吴亚洲的意思!不过,吴亚洲是不是小马拉大车啊?他有多少资金?就敢做一百六十多亿的大买卖?这气泡泡吹得也太大了点吧?你说呢?”

方正刚眼皮一翻,“哎,白总,谁告诉你吴亚洲是小马拉大车啊?你这情报是从哪来的?亚钢联的资金状况连我都不知道,你咋就知道了?还小马呢!”

白原崴摇头笑道:“方市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如果连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资金状况都不清楚,你就敢支持他做这盘大买卖了?实不相瞒,我和伟业这阵子研究过吴亚洲和他的亚钢联,他们自有自筹资金总量绝不会超过十五个亿!”

方正刚没再争辩,“好,就算这样,就算吴亚洲这马小了点,工业新区这车大了点也不怕,有政府的支持,银行抢着放贷,目前还真没啥资金缺口哩!”

陈明丽笑着Сhā了上来,“方市长,照您这么说,我们伟业国际就没机会了?”

方正刚说:“哎,怎么会没机会呢?你们不是还要发转债,吃进二轧厂吗?”

陈明丽道:“其实我们对工业新区更感兴趣,转债就可以投资新区项目!”

白原崴却笑着说:“陈总啊,转债投向哪能这么轻易改变呢?再说,人家新区又不缺资金!”转而对方正刚道,“方市长,我出于好心给你提个醒,即使文山的这番时势能造就吴亚洲这么个英雄,我劝你们也慎重些,车毕竟太大了啊!”

方正刚思索着,“白总,良心话,我得感谢你的提醒!如果你们这二十亿转债真像陈总说的,能改变投向,投资工业新区,我个人并不反对。不过,只怕你们这二十亿转债麻烦也不少吧?据我所知,它很有可能在股东大会上被否决!”

白原崴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方市长,你咋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没把握,我们敢开股东大会吗?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反对吗?也许还有些流通股的中小股东反对,可那有啥意义呢?一场闹剧而已!”

方正刚意味深长地道:“白总啊,如果国资局手上的文山钢铁那8%的国有股也投反对票呢?是不是多少有点意义?是否有可能把汤老爷子的闹剧变成正剧?”

白原崴很诚恳地摇着头,“不可能,就算加上文山国有股,反对票仍然占不到百分之二十!不过,我不太相信你们的国有股会反对,这对你文山不利嘛!”

方正刚当即承认了,“所以,汤老爷子请我入盟反对,我一口谢绝了!”

白原崴乐了,“好,好,方市长,来,让我们为你的明智和理智­干­一杯!”

方正刚将酒喝了,“不过,白总,如果你们圈了钱后不投在文山,对我们同样不利啊!所以我有个希望:希望你们不要把圈到的这二十亿改变用途,或者吃进文山二轧厂,或者投资新区,白总,你今天能在这里给我和文山一个承诺吗?”

白原崴快乐地笑道:“方市长,如果我们在吃进二轧的同时投资新区呢?”

方正刚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好哇,白总,说说你们的具体设想吧!”

白原崴却没说具体设想,开始煽情造势,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称呼也变得亲昵起来,不再是方市长了,“正刚,你想啊,工业新区有我们这匹识途老马加盟,拉起来是不是就省力多了?我们这个资产规模四百多亿的国际集团进驻新区,谁还敢怀疑文山钢铁立市的决心和前景?所以我说,三国时天下英雄曹刘,今日文山英雄非你我莫属嘛,我们的结合必然会创造一个改变文山历史的奇迹!”

方正刚笑问:“白总,你期望的这种结合,是不是资本和权力的结合呢?”

白原崴并不回避,“正刚,你可以这样理解,吴亚洲的资本不是已经和权力结合了吗?没有你们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他这小马能拉动这辆大车吗?我和伟业国际今天在这里并不向你们多要求什么,只希望取得亚钢联的同等待遇!”

方正刚呷着酒,思索着,“我好像听明白了,就是说,你们伟业国际并不准备把多少真金白银投到文山来,而是希望利用政府的优惠政策和银行贷款,继续把泡泡吹大?”缓缓摇起了头,“白总,如果是这样,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

这时,方正刚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方正刚看看手机号码,怔了一下,走到另外一个房间关门接起了电话,接了好半天,不知和谁通话,说了些啥。重回桌前坐下时,方正刚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陈明丽估计这个电话没说啥好事。

白原崴却没注意到方正刚的脸­色­变化,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了起来,话语中带着嘲弄的意味,“方市长,刚才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已经承认工业新区的泡泡吹得太大了?嘿,一开始你老弟还死不认账呢,愣说没什么资金缺口!”

方正刚郁郁道:“我刚才说的是目前,以后的情况并没说!实话告诉你,国家宏观调控的风越吹越紧了,我担心下一步的贷款融资局面!我今天之所以愿意到这里和你们见面,就是希望你们能拿出些真金白银,来一次双赢的合作!”

白原崴缓缓点头道:“方市长,你不糊涂,到底说了实话!如果这个泡泡真吹炸了,只怕你也得辞职下台啊!有个事实我得提醒你一下:现在的省长可是安邦同志,你当年在金川和章桂春搭班子当县长时的遭遇就有可能再来一回啊!”

这话显然触到了方正刚的痛处。据陈明丽所知,因为九十年代初方正刚追随于华北参加查处过时任宁川市长的赵安邦,赵安邦曾不止一次地报复过方正刚。

方正刚被激火了,加上在楼下楼上喝了不少酒,多少有些失态,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骂骂咧咧道:“白总,这你别吓唬我!我他妈的这次就算再犯到他老赵手上也不怕!老子不是他提的,是省委委员投票上来的,无所求就无所畏!”

白原崴手一摊,极是恳切地说:“怎么会无所求呢?我和陈总作为资本的代表,永远在追求可能实现的最大利润;作为你老弟,一位市长,肯定要追求应有的政绩,追求权力的最大化!你可以不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不想把文山的GDP搞上去,你和石亚南书记犯得着在新区,为吴亚洲的亚钢联这么忙活吗?”

方正刚仍在气头上,“白总,你说得不错!为官一任,就得造福一方,封建官吏尚且知道的道理,我方正刚何尝不知道呢?我当然要利用手上的权力把文山的GDP搞上去,这是职责所在,使命所在!至于追求权力的最大化,进一步往上爬做大官做高官,对不起,我真没怎么想过,起码老赵在位时不做这个梦!”

宴会桌上气氛因此变坏了,陈明丽和林小雅忙站起来,分别向方正刚敬酒。

方正刚把敬的酒一一喝了,又对白原崴说:“白总,当年你伟业国际在宁川发迹的情况我知道,我在省委工作组查过你们嘛!当然,主要是查赵安邦、钱惠人他们,涉及到你!你们伟业大厦的黄金宝地就是零转让拿到手的,对不对?”

陈明丽Сhā了上来,赔着笑脸道:“哎,方市长,我们能零转让拿到地,是因为宁川当时刚刚开发嘛,谁也没想到海沧这小渔村会变成汉江省的曼哈顿!”

方正刚说:“我知道,当时不理解,现在理解了!所以,你们也要理解吴亚洲!就像当年你们在宁川抓住了机遇一样,吴亚洲这次在文山抓住了机遇!他是我和亚南书记从宁川请来的,在谁也不相信城南工业新区能成气候时,他拍板决定投资十个亿!而你们当时在­干­什么?你们在观望!那么,吴亚洲在工业新区启动时能享受的优惠,你们今天是享受不到了,尤其在这种宏观调控的情况下!”

白原崴一声叹息,“方市长,我理解,既然如此,我和伟业国际可以再看一看,也许用不着多久就能看明白!我们发行转债的这二十亿仍然给你们留着!”

方正刚听出了白原崴话中隐含的挑衅,“怎么,白总,你要看我下台吗?”

白原崴微笑着,连连摆手,“不,不,方市长,我绝对没有这种不友好的想法!我是在想啊,伟业国际在不久的将来是否有可能用这二十亿吃进亚钢联一百六十多亿的大买卖呢?资本除了具有追求利润的属­性­,也要有点想像力嘛!”

方正刚冷冷一笑,“白总,你和你这资本的想像力是不是也太丰富了?我认为这是痴人说梦!”说罢,起身告辞,“对不起,我想,这场鸿门宴该结束了!”

白原崴仍在笑,“方市长,不能这么说吧?哪有在鸿门宴上捐款两百万的?”

方正刚站住了,“哦,对了,你不提我还忘了:这两百万捐助还算数吗?”

白原崴呵呵笑道:“咋会不算数呢?方市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

方正刚不无夸张地向白原崴鞠了一躬,“那我再次代表文山地区受捐助的弱势群体向您和伟业国际集团致以深深的谢意和敬意!”说罢,回转身疾步走了。

陈明丽看着方正刚离去的背影,突然产生了困惑:这还是当年追随于华北查处宁川的那个年轻人吗?今天的白原崴是不是犯下了一个历史错误?就算不参与工业新区的大买卖,也没必要搞得这么僵嘛,伟业控股毕竟还在文山地盘上!

这么一想,陈明丽没再迟疑,埋怨地看了白原崴一眼,快步追出了门,在电梯口追上了方正刚,陪方正刚一起上了电梯。方正刚注意到了她的礼貌周到,情绪缓和了一些,在电梯里,带着自嘲打趣说:“陈总,如果今天和你谈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同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刺耳程度可能会有所降减,是不是?”

陈明丽笑道:“那好啊,正刚市长,哪天有空的话,我请你喝咖啡吧!”

方正刚手一摆,说:“别,陈总,我请你吧,应该先生请女士嘛!”叹了口气,又道,“也替我劝劝你们那位白总,不要总是这么自信,头脑最好能清醒些!”

陈明丽点了点头,“你是不是也能听我一句劝?别一口一个‘老赵’的!”

方正刚眼皮一翻,“老赵怎么了?我喊错了吗?赵安邦难道不姓赵吗?”

陈明丽苦笑说:“咱全省地市级­干­部中敢喊‘老赵’的怕只有你一个!”

方正刚说了实话,“当着老赵的面我也不敢这么喊,背地里他听不见!”

陈明丽“格格”笑了起来,“哎,你就不怕传到赵省长耳朵里去吗?”

方正刚也笑了,“传到他耳朵里又怎么样?我不认账就是,他总不能当政治事件追吧?只要我别在他面前脱口而出就成,现在我比较谨慎,像乖猫似的!”

陈明丽嗔道:“你还猫啊?猫是人家赵省长吧,你也就是个乖老鼠!”

这时,电梯到了底楼,方正刚大步跨出电梯,“好了,陈总,别送了!”

陈明丽却坚持送到大堂外,和方正刚的司机一起,照应着方正刚上了车。上车后,方正刚又伸头说,“哦,陈总,顺便说一句,你今天这身打扮真漂亮!”

这很普通的一句赞扬,却给了陈明丽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做了市长的男人心还这么细,竟会注意到她的打扮。又想,也许今天真该由她来和这个男人谈,即使谈不通也不会谈崩掉,这个男人说得对,白原崴太刚愎自用了,还有些霸道。

十二

看了省银监局的金融情况简报,赵安邦着实吓了一大跳:文山去年七月至十二月的新增工业贷款竟奇迹般达到了九十二亿,同比增长了182%.其中对亚钢联旗下的钢铁项目贷款就高达三十三亿,占了文山全市工业贷款的三分之一还多。根据既往的经验推测,文山钢铁立市的这七百多万吨钢铁十有八九是用银行贷款和融资堆起来的,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班子的头脑可能已经有些发烧了。

更让赵安邦不安的是,文山的摊子已铺得这么大了,吴亚洲和他的亚钢联竟又要在银山上个大型硅钢厂。据章桂春和银山方面汇报,又是五六十亿投资。银山建厂的资金又从哪里来?不还是贷款融资嘛!如果央行认真执行国家宏观调控政策,国有商业银行收紧银根,多米诺骨牌就有可能垮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银山这个硅钢厂和文山工业新区的那么多项目都是怎么立的项?地又是怎么征的?只怕问题不少。银山独岛乡农民群众已经为硅钢厂的两千五百亩地闹起来了,文山征地六千多亩,难道会这么平静吗?就没有农民群访闹事吗?让秘书问了问信访局才知道,文山地区的农民早就闹上了,年前就为征地的事群访不断。

二○○四年大年初四晚上,作为经济大省省长的赵安邦已在病房里敏感地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当时他最担心的两点是:其一,银山、文山两市失去土地的农民越级群访,将问题捅到北京去,惊动中央;而一旦惊动中央,就会带来第二个问题,也是更可怕的问题:省内各银行金融机构势必在央行和国家有关部委的指令压力下,严格执行国家各项宏观调控政策,收缩信贷规模,甚至冻结信贷。

这一来,赵安邦再也不敢在医院住下去了,草草吃了晚饭,便出院回了共和道八号家里。到家以后,先给省银监局刘局长通了个电话,进一步核实了金融简报里记述的数据和相关情况,继而便约省发改委主管副主任古根生过来谈话。

等古根生时,赵安邦又给方正刚打了个电话,接通后,就没好气地问:“方市长,你现在在哪里啊?是不是还泡在省城跑项目?请客送礼,搞腐败啊?”

方正刚似乎很委屈,“赵省长,看您说的,我搞啥腐败?从您那出来我就回家了,亚南书记对我挺关怀,让我在省城家里陪陪老婆孩子,给了我两天假!”

赵安邦不太相信,却也不好再问,“那好,方市长,请你回答两个问题:一、亚钢联在文山上的这七百万吨钢,到底有多少自有资金?二、已动用的银行信贷有多少?还准备再贷多少?如果无法继续使用银行信贷,还要投入多少资金?”

方正刚竟然还敢开玩笑,“赵省长,你这哪是两个问题,是四个问题嘛!”

赵安邦火了,“别管是几个问题了,请你给我回答清楚,实事求是说!”

方正刚老实了,“好,好,赵省长,你别发火嘛,你还病着,这对你身体不利!根据我和市政府掌握的情况,吴亚洲和亚钢联投资文山工业新区的钢铁项目共需资金一百六十五亿,目前已投入七十九亿左右,其中亚钢联自有和自筹资金一百三十二亿,使用省内各银行贷款三十三亿,这期金融情况简报上写着呢!”

看来方正刚倒也有些底气,并没刻意回避近期新增的这三十三亿贷款。

赵安邦口气缓和了些,“我知道,金融简报我看到了,所以有些担心!正刚同志,亚钢联从哪儿筹来的这一百三十二亿?内情你是不是清楚?据我所知吴亚洲没这个资金实力!还有,二期续建资金又从哪来啊?是不是想继续使用信贷?”

方正刚抱怨起来,“赵省长,我不知道谁又吹文山的臭风了?不过该解释的我解释:有些情况您可能不太清楚,亚钢联一家没这个实力,但吴亚洲引进了不少海外资金嘛,新区这些项目全是中外合资!至于以后我们也不担心,既可以使用信贷,也可以继续引进外资,现在各银行都抢着向我们放贷呢,包括外省!”

赵安邦想了想,说:“如果是这样,你们就不要把宝押在银行信贷上,要继续做好做实引进利用外资的工作,包括内资。比如白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本身就控股文山钢铁,在海外融资能力也很强,可以考虑把他们吸引过来一起做!”

方正刚连连应着,“好,好,赵省长,您这建议十分宝贵,太宝贵了,我们一定认真考虑!”又说,“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所以,赵省长,您恐怕还得给银山章书记泼点冷水!银山征地农民就闹事了,还拉着吴亚洲去上硅钢厂,以后麻烦不会少!我下午在医院就汇报过的,万一他城门失火,就殃及了我们池鱼……”

赵安邦打断了方正刚的话头,“银山征地搞得农民群众闹起来了,你们文山就这么肃静吗?也有不少群众上访、群访吧?你当我和省政府不知道是不是?”

方正刚无赖得很,绝口不认账,“赵省长,那您肯定弄错了,如果真有农民群众到省城闹上访,那也是银山的人,肯定和文山无关,我们工作做得很细!”

赵安邦又火了,“方正刚,你竟敢说这种大话?好,你等着吧,我会找你的!”说罢,摔下了电话,气呼呼地对夫人刘艳叫,“这个方正刚,以为我这么好骗!我刚才还让小林找信访局了解过,文山的农民早闹上了,年前就群访不断!”

刘艳劝道:“算了,算了,安邦,别为这些工作上的事生气了!方正刚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文山的事你以后­干­脆找石亚南说,少听他瞎吹乱侃!”

赵安邦忧心忡忡道:“你以为石亚南就会和我说真话了?在保护文山地方利益这点上,他们整个班子是一致的!看来,我是该对文山来一次突然袭击了!”

话刚落音,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拿起来一听,是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赵安邦的心又悬了起来:独岛乡的事态还没结束,也不知章桂春能给他省点心吗?

章桂春倒挺快乐,开口就说:“哎呀,赵省长,您咋出院了?病好了吗?”

赵安邦郁郁道:“行了,桂春,你别替我烦了,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章桂春说:“哦,赵省长,我正要向您汇报呢!情况比较好,估计没什么大问题了!目前,农民群众的情绪已经比较稳定了,在我们反复说服动员下,选出了五个代表准备就征地补偿和区政府充分交换意见,我和金川区的同志们也研究了一下,拟按文山的征地补偿标准补齐差额,不过,现在还没和农民代表谈!”

赵安邦道:“如果没谈,就暂时别谈了!桂春同志,你们再想想,这个硅钢项目是不是一定要上?或者说一定要在这种时候上?我的意思最好先缓一缓!”

章桂春急了,“赵省长,您放心,这场意外风波应该说已解决了,我保证在一周内全部解决好,决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您批评得对,不要怕丢面子,我和银山现在只注重实际,准备丢点面子,农民群众合理的经济要求该满足就满足!”

赵安邦说:“桂春,我担心的不仅是农民群众,也担心亚钢联的实力啊!”

章桂春毫不退让,“这您也别担心,就算吴亚洲和亚钢联被困在文山,我们也有后备投资者,就是伟业国际嘛!赵省长,您知道的,伟业国际实力雄厚,资产规模四百多亿,旗下公司遍布海内外,我们常务副市长老宋正要和他们谈!”

赵安邦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半天才道:“桂春,这样吧,一切都不要急于定,我这两天就去趟文山,也到你们银山看看:钢铁咋就热成了这种样子!”

章桂春连连道:“好,好,赵省长,那我就在银山等您了,好好向您汇报!”

赵安邦又关切地问:“到目前为止,没冻死、冻伤人吧?不要隐瞒情况!”

章桂春道:“没有,真没有,下午四点农民群众都进了乡政府大楼,我们还供应了一顿晚饭,热乎乎的白菜汤、大馒头管个够!正因为这样,独岛乡的农民才相信了政府解决问题的诚意!不过,赵省长,我……我们还是要向您检讨啊!”

赵安邦说:“是要好好检讨,但也要总结经验!关乎群众切身利益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情,都不能靠激化矛盾的方法来解决!”这当儿门铃响了,赵安邦估计是古根生来了,准备结束通话,“好了,桂春,先这么说,你这个市委书记能在节日期间带伤赶到现场,耐心地和农民群众对话,做工作,还是要肯定的!”

章桂春却抱着电话不放,“哎,赵省长,您能不能明确一下:啥时过来?”

这时,刘艳已引着古根生走进了客厅,赵安邦冲着古根生招了招手,最后对着电话说了句,“我说去就会去的,你们都给我小心就是!”说罢,挂了电话。

古根生适时地迎了上来,“赵省长,我还说到医院看您呢,您倒先出院了!”

赵安邦拉着古根生在沙发上坐下,苦笑说:“本来我也没想这么急着出院,硬是让文山、银山的大炼钢铁运动给逼出来了,嘿,三座大山压过来两座啊!”

古根生笑道:“赵省长,我也被他们逼得够呛啊,都想往医院里躲了!”

赵安邦挥了挥手,“那就说说吧,文山、银山这些钢铁都是怎么立的项?”

古根生说:“文山项目涉及到省里批的,去年已经按有关规定批过了,还有个热电厂项目暂时没批,银山的硅钢项目也没批,他们两边吵得都很厉害!”

赵安邦觉得奇怪,“文山工业新区的钢铁从最初的二百多万吨搞到七百万吨,一期投资一百三十多个亿啊,都按规定报批了吗?他们是不是又违规乱来了?”

古根生略一思索,汇报说:“赵省长,起码我没发现乱来。亚钢联为这些项目设立了十二个中外合资公司,每个公司注册资金都没超过三千万美元,文山有权批,用不着报到省里。而且根据规定,注册资本金为总投资额的三分之一。”

赵安邦听明白了,“这就是说,吴亚洲这十二个中外合资公司注册资金约三十亿人民币,总投入规模可以达到一百个亿?和目前在建规模没太大的出入?”

古根生点点头,“是的!至于他们的二期规划和续建项目是另一回事!”

赵安邦想了想,疑惑地问:“这十二家中外合资公司的注册资本金到位了吗?”

古根生笑了笑,“赵省长,这您得去问文山市,问我家亚南和方正刚了!”

赵安邦又问:“这么多土地是怎么批下来的?古主任,你知道不知道?”

古根生摇头道:“这得问国土资源厅陈厅长或者文山国土局,我哪知道啊!”

赵安邦指点着古根生,佯作不悦道:“好你个古根生,推得倒­干­净!石亚南是你老婆,回来时就不和你谈点工作上的事,就不吹点枕边风啊?我不信!”

古根生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哟,赵省长,您还说呢,我还算有老婆啊?!”

赵安邦想想也是,因为工作关系,人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分居两地,便又说:“好,你不愿说的事我不勉强,但有个招呼我要打在前面,把公私给我分开,对文山必须公事公办,不能因为石亚南做着文山市委书记,就对文山网开一面!”

古根生忙道:“赵省长,您这指示太及时了,最好也和亚南说说,亚南做得可绝了,文山的事自己不出面,老把方正刚往我这派,连过节都不让我安生!”

赵安邦不加掩饰地说:“对这位方正刚市长,你要小心点,别被他套了!”

古根生连连点头,“是,是,赵省长,我小心着呢,包括对她石亚南!”

后来,古根生又说起了发改委的工作,赵安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想着的仍是文山那堆烧得烫手的钢铁。待得古根生走后,马上给国土资源厅陈厅长打了个电话。陈厅长正在外地过节,对文山用地的情况不清楚,就让主管副厅长回了个电话。据这位副厅长说,文山这六千多亩地是按单个项目审批的,不存在违规和越权情况。倒是银山那两千五百亩地目前只批了六百亩,其余尚未审批。

这一来,赵安邦又有些吃不准了:如果各方向他汇报的情况都是真实的,文山工业新区就不应该有多大的问题。项目审批和用地没有大的违规行为,在建资金又到了位,就算进一步紧缩,也是二期项目缓一步上马罢了!可他对文山却就是不敢放心!尤其是对方正刚这个嘴里没多少真话的牛皮烘烘自以为是的市长!

正想着方正刚,于华北的电话就过来了,竟是力挺方正刚和文山。

于华北先问起了他的病情,“安邦,你咋就出院了?好了?不发烧了?”

赵安邦打哈哈道:“好了,好了,老于,你咋就这么挂记我啊?”

于华北笑道:“是啊,挂记你,也挂记文山啊!安邦,文山的事,我刚才电话里又和正刚聊了聊,小伙子和伟业国际今晚进行了一场谈判,结果不太好!”

赵安邦马上说:“老于,你看看,这位方市长又没和我说实话吧?我今晚打电话时就问他,是不是还在跑项目搞腐败?他骗我说他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哩!”

于华北说:“安邦,你是不是也太凶了,吓得人家不敢说话了?把伟业国际吸引进工业新区是你的最高指示嘛,小伙子积极落实了,你老兄还不满意啊?”

赵安邦心想,还不知是谁的最高指示呢!把伟业国际吸引进工业新区是他今晚才说的,方正刚却已和伟业国际谈上了,连结果都出来了!嘴上却啥也没说。

于华北又说:“正刚说了,就算白原崴和伟业国际不入盟,文山这盘炉火也会烧得通红,你就放心好了,别对文山工业新区疑神疑鬼的,弄得我也睡不踏实觉!对文山咱们就得多鼓励嘛,方正刚现在委屈得很呢,在电话里直发牢­骚­!”

赵安邦不想多说啥,“哼”了一声,“他还敢发牢­骚­?你让他找我发吧!”

于华北啥都知道,“安邦,你是不是搞错了?把银山闹出的风波也怪到文山去了?正刚在电话里向我郑重保证了,文山征地还真没发生过群访闹事哩!”

赵安邦本来想说,那省信访局敢凭空捏造啊?却没说,只道:“好,那好啊,老于,如果真错怪了方市长,我向他道歉就是!”说罢,不悦地挂上了电话。

于华北一再站出来为方正刚说话,实在有些意味深长,估计不会是随心所欲的盲动。这老兄看来已经在为出任省长或省委书记做准备了。这真是讽刺得很哩,十二年前,他于副书记带着方正刚这位“方克思”在宁川大问姓社姓资时,是何等理直气壮啊,今天却这么力挺方正刚和文山,不惜看着他们用一百五六十亿码起吴亚洲这么一个钢铁巨人!于华北和方正刚是思想立场发生了转变,还是在新形势下搞起了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投机?如果是不顾后果的投机,潜在的危险可就太大了!文山的这番经济启动就可能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甚至收获灾难!

走出医院第一夜,赵安邦就失眠了,文山时下令他困惑不解的钢铁迷局,和历史上的许多是是非非一时间全搅在了一起,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十三

方正刚两口子昨晚说好要来拜年,于华北初五上午便没出门。本来倒想去看看财经大学教授汤老爷子,因为方正刚两口子要来,临时取消了。吃过早饭,于华北便和老伴一起伺弄起了暖房的花草,浮生偷得半日闲,心情还是挺不错的。

这种时候,老伴总免不了要叨唠几句,也不管他愿不愿听,“……老于,你知道吗?过年这几天,对门五号院里可热闹了,各市不少小号车全停在门口,焕老的夫人一直在迎来送往!”于华北端着水壶,细心浇着花,没接老伴的碴。

这事秘书无意中说起过,况且他就在共和道四号住着,和老省委书记刘焕章家门对门,啥看不到?这情形说明,人家老书记确实有人缘,这十几年的省委书记不是白当的。尽管老书记去年患癌症去世了,小儿子刘培的腐败问题也进入了法律程序,估计要判十年以上,但老书记提拔的­干­部们仍没忘了饮水思源。

老伴又说:“老裴两口子和安邦的老婆刘艳昨天也过去了,我亲眼看到的!”

于华北一怔,这才责问老伴道:“那你咋不过去看看?我忙你也忙吗?”

老伴苦起了脸,“焕老尸骨未寒,你就把刘培办进去了,让我和人家说啥?”

于华北正经作­色­道:“咋这样想呢?刘培是我办的吗?立案是常委会上决定的,安邦的老部下钱惠人不也办进去了吗?这是职责所在,我们有啥办法!”

老伴抱怨说:“还说呢,纪委这摊子本来不归你管,你揽这个权­干­啥?净得罪人!哎,老于,我咋听说文山古龙的县委秦书记又出事了?节后要派调查组?”

于华北看了老伴一眼,嘲讽道:“这种事能等到节后吗?给他个春节的好机会,还不又收个百儿八十万?调查组节前就派下去了,够这位县委书记受的!”

老伴说:“我看也够你受的!你过去是文山市委书记,现在是省委副书记,古龙的案子你管这么具体­干­啥啊?等哪天你下台了,只怕没谁会登咱家这门!”

于华北的好心情被破坏了:老伴说的不错,这种情况在不久的将来也许真会变成现实。共和道不简单,高官云集啊,在任上时人心向背看不出来,下台后就能看出来了:有些领导,比如焕老,退下来后仍门庭若市,逢年过节比在台上时还热闹;而另一些老同志却没人答理了,前任省纪委书记老石就是这种情况。

好在纪委刘书记节前已从中央党校回来了,他兼管的这摊子也能放手了,包括古龙班子腐败案。这个腐败案是方正刚和石亚南最早发现的,情节之恶劣让他极为震惊:古龙县委书记秦文超涉嫌卖官,连身边副县长的钱都敢收。那位副县长想进县委常委班子,两次给秦文超送了四万元,其后,又跑到方正刚和石亚南那儿送礼跑官,被方正刚、石亚南抓了典型,秦文超的受贿问题也就跟着暴露了。

老伴又挺不满地说起了方正刚,“这个小方也不像话,过去都是年初二,最晚年初三过来给你老领导拜年,今年到文山当市长了,就拖到了年初五……”

于华北打断了老伴的话头,“哎,这你可别怪小方啊,过去小伙子是省级机关的甩手闲人,现在是我省北部重镇的封疆大吏,岂可同日而语?再说他们眼下正热火朝天搞工业新区,要跑的关系单位和衙门多着呢,今天能过来就不错了!”

老伴不说方正刚了,又信口扯到了共和道扫雪的事上,“咱机关事务管理局我看也是个衙门,雪下得这么大,也没想到安排人扫扫雪,差点把我滑倒!我就给张局长打了个电话,张局长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直到现在不见动静……”

于华北又不高兴了,“哎,你能不能少管闲事?整个共和道就显着你了?”

就说到这里,门铃响了,老伴开门一看,是方正刚夫­妇­到了。

方正刚见面就乐呵呵地道歉,“于书记,张阿姨,本来早该来看您们,可今年这个春节为文山的一堆项目忙得不得了,弄到今天才来,您们没见怪吧?”

于华北开玩笑说:“我没见怪,你张阿姨见怪了,刚才还念叨你们呢!”

老伴忙道:“是啊,我正和老于说呢,我初二就包好饺子等你们来吃了!”

方正刚的妻子程小惠拍手笑道:“张阿姨,那可太好了,我们今天就在你们家吃个团圆饭吧!您们可不知道,我们这个春节过得那叫惨啊!正刚从文山回省城四天,连一顿饭都没在家吃过,一直在外面搞腐败啊,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

于华北笑着接了上来,“还喝得老婆背靠背,小惠,和正刚背靠背了吧?”

程小惠怪嗔说:“于书记,看你!省委领导也和我们开玩笑,你得批评他!”

于华北和气地看了方正刚一眼,“批评啥?我得表扬,好好表扬!文山有方正刚这样不要命的好市长,经济崛起就大有希望了!另外,正刚这小伙子身上还有正气,反腐倡廉工作做得也不错,不护短,一刀捅破了古龙县的腐败毒瘤!”

方正刚忙摆手,“哎,于书记,这案子可是您和省里在抓,我们只是配合!”

于华北肯定道:“你们配合的不错!”说罢,挥了挥手,对程小惠说,“好了,小惠,和你张阿姨包饺子去吧,我和正刚杀上几盘,顺便谈点工作上的事!”

老伴拉着程小惠包饺子去了,于华北在客厅的茶几摆上棋盘,和方正刚下起了象棋,边下边说,“正刚,秦文超看来是腐败掉了,你推荐主持工作的那个王林会不会也陷进去啊?调查组的同志向我汇报说,此案涉及面可是比较大啊!”

方正刚道:“这我想过,应该不会!王林是我大学同班同学,很正派的一个同志,到古龙县当县长不过一年多。他本来不想做县委代书记,是我和亚南书记硬推上去的!哎,怎么了,于书记,调查组是不是查出了王林什么问题?”

于华北摇了摇头,“这倒没有,我是随便说说,你既然对王林这么了解,市委又做了决定,我就不管这么宽了!不过我还要给你提个醒:大事别糊涂,你头上的代字刚去掉,市长的位置还不是那么牢固,既要甩开膀子­干­事,又要稳妥!”

方正刚心里有数,“是,老赵这么个态度,我市长还不知­干­到哪一天呢!”

于华北心想,这倒是,赵安邦对方正刚不是一般的有成见,看来是有很深的成见,文山工作一旦出了问题,石亚南也许能脱身,方正刚就在劫难逃了。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七年前在银山的金川县就发生过一回。班子里闹矛盾,明明是时为县委书记的章桂春及其同伙排挤县长方正刚,可赵安邦一个重要批示,却把无辜的方正刚拿下了马。他虽为方正刚说过话,却也不好坚持。裴一弘搞政治平衡,要维护省长的权威,他也只好牺牲这小伙子了,现在想想还让他心痛不已。

方正刚也想起了这事,“于书记,你知道的,一九九七年那次下去,我本想把家安在银山,好好在金川县扎根做贡献呢,结果怎么样?十个月就让老赵拿下了马!”说着,将卧槽马跳出来,“上马!哎,于书记,昨晚和老赵谈得怎么样?”

于华北没理会方正刚跳出来的马,将车拉过楚河汉界,平和地说:“谈得还好吧,该提醒的我向安邦提醒了,这种时候就得为你们保驾护航嘛!安邦明确表示了,如果群访的事真搞错了,他向你们道歉!不过,我倒也听得出来,他对你们文山还是有不少顾虑!正刚,你也和我说实话,你小伙子脚下有没有根啊?”

方正刚一副调侃的口气,“有啊,于书记,我的根就是您老领导啊,但愿这回您坚定点,一看情况不对了,先抢在老赵前面来个重要批示,保住我这个公推公选的倒霉市长!没准那时候您就是省委书记了,只要批了,老赵就没办法!”

于华北哭笑不得,“正刚,这种大头梦你最好少做,我说的根指啥你清楚!”又说,“也别一口一个老赵的!老赵是你喊的?没大没小的,难怪人家烦你!”

方正刚一脸的正经,“哎,哎,于书记,党内称同志不称官衔,这是规定!”

于华北道:“那你咋不喊我老于啊?给我注意点影响!”又交待说,“也少扯什么省委书记不省委书记的,就算一弘同志调走了,省委书记未必会是我!”

方正刚说:“于书记,那您起码也会进一步做省长,如果您做了省长……”

于华北可不愿和面前这位口无遮拦的年轻部下谈这种事,笑呵呵地打断方正刚的话头,“哎,哎,正刚,下棋,下棋,你看看你的棋啊,恐怕没几步了!”

方正刚的心思不在棋上,“好,好,我认输!”又抱怨起来,“于书记,不是我有情绪,你说这叫啥事?赵安邦咋就是看我不顺眼呢?独岛乡上千农民群众在节日期间包围乡政府,动静闹得这么大,老赵不批章桂春却批我!幸亏独岛乡早就划归银山市了,如果像区划调整前那样归文山,老赵只怕更要狠狠收拾我!”

于华北劝解道:“也别这么想,那也未必!文山市委书记是石亚南,安邦要算账,也得先和石亚南同志算!哦,对了,和亚南的团结协调搞得怎么样?”

方正刚说:“很好,起码到目前为止很好,班子团结,我也能摆正位置!”

于华北说:“一定要摆正位置,过去的教训要汲取,不能在同一条沟坎上摔倒两次!还有个和银山关系的问题,同属北部欠发达地区,你们的良­性­竞争我和省委不反对,恶­性­竞争就不好了,可能影响整个北部地区甚至全省工作大局!”

方正刚苦笑起来,“于书记,这可不以文山的意志为转移啊!章桂春是什么人?盘踞银山二十多年的地头蛇,目空一切啊,既不服石亚南,更不服我,处处和我们文山对着­干­!我真担心他们这次盲目乱上钢铁,搅乱了文山的棋局!”

于华北心里有数,方正刚和章桂春是老对手了,只要有机会,总会给章桂春上点眼药,便不在意地说:“没这么严重吧?正刚,你别想得这么多,也别指望我帮你去压银山,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文山搞好了我和省委祝贺,他们银山搞上去了,我和省委照样要祝贺!章桂春这次还不错嘛,有政治敏感­性­,独岛乡风波一起,就冒着风雪赶去了,事件的处理及时果断,安邦和老裴都比较满意!”

方正刚显然还不知道这一情况,“于书记,这么说,独岛乡的农民撤了?”

于华北点了点头,“撤了,昨夜撤的,据说没冻死冻伤一个人,不过我不太相信!冻死人可能不会,冻伤几个不是没可能,估计他们又是报喜不报忧吧!”

方正刚说:“哎,那老赵咋光听银山的电话汇报?咋就不下去查一查?”

于华北道:“要查的,不但是银山,也可能到你们文山去!年前不是因为有病,他老兄就下去了!哦,正刚,你们小心了,安邦有可能搞个突然袭击啊!”

方正刚嘴一咧,“让他袭击好了,如果他真查出了啥,我们认倒霉就是!”

于华北警觉了,“哎,正刚,你好像有些心虚嘛,年前让我看到的那片大好形势,还有你们的汇报,是不是有水分?我现在可是四处替你们做广告啊!”

方正刚忙道:“于书记,您放心,绝对没有!”笑了笑,又说,“咱们订个君子协议好不好?如果我们乱来,你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如果老赵故意找碴整我们,你老领导也得说话,别再像七年前在银山那样,又顾全大局把我牺牲了!”

于华北心头一热,“那就一言为定!正刚,我明确告诉你:七年前那一幕再也不会发生了!”说这话时,于华北想,也许到那时他已是省长或省委书记了。

不论作为省长还是省委书记,都要在经济工作上有所表现。宁川的崛起不但成就了赵安邦,也为汉江省乃至中国政坛贡献了六位省部级­干­部,今天的文山很像当年的宁川,气势磅礴的启动已经开始了,这可是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机遇啊。

于是,于华北颇动感情地说:“正刚,你知道的,我在文山前后工作了十八年啊,做市长、市委书记的时间就长达十一年,却一直没把文山搞上去……”

方正刚忙Сhā了上来,“于书记,这您也不必自责,那时是什么情况?现在是什么情况?当时省委的经济工作重心在南方,哪顾得上文山这种北部地区?!”

于华北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不能原谅自己啊,总觉得欠了文山老百姓一笔债!重整煤炭、钢铁这种重工业,我们当时也想过,却没法实现。底子薄,没有钱啊,重工业是资本密集型工业,没钱就没法办,再加上专家学者们又说钢铁是什么夕阳工业,议来议去也就放弃了!正刚,你和文山的同志们圆了我的一个梦啊!”喝了口茶,又说:“另外,还要注意均衡发展,要进一步搞好国有企业的改制,上届班子搞了个国有资产甩卖的方案,我不太看好,你们有什么新思路?”

方正刚马上汇报,“于书记,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已经甩卖的就算了,包括山河集团向伟业国际的零转让,没启动的企业已经让我叫停了!我和亚南以及班子里的同志研究过几次,准备搞ESOP,就是企业员工持股试点。波兰的经验证明,这种过渡形式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改制震荡,也能体现公平原则!”

于华北赞同说:“好啊,既能减少震荡,又能体现公平原则,就大胆试,就算不成功也没关系!安邦和宁川的同志们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要学习,要总结!”

方正刚抱怨起来,“于书记,赵安邦不是当年宁川市长了,是省长,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文山还没走到当年宁川那一步呢,他就不停地敲打我们了!他和钱惠人、白天明那时是怎么­干­的?不但违规,甚至还违法哩!”

于华北不愿助长方正刚的不满情绪,“哎,正刚,你咋又来了?安邦他们的大方向没错,宁川起来了嘛,真不服气,你们在文山也创造一个经济奇迹嘛!”

方正刚激动了,“于书记,我们现在正在创造奇迹,两年后,文山也许将成为中国最具实力和活力的钢铁城,GDP过千亿,财政收入将达到一百亿以上!”

于华北似乎已看到了这一经济奇迹的实现,连连点头说:“好,好,那就好啊!这次的机遇决不能轻易丧失!你让亚南同志也找机会多向老裴汇报汇报!”

方正刚自信得很,“于书记,重要的不是汇报,是拿出真实的政绩成果!”

于华北本来想说,幼稚!话到嘴边却忍住了,“那好,正刚,我就等着看你们的政绩成果了!宁川搞上去了,老书记刘焕章同志曾在省委扩大会上向安邦他们鞠躬致敬,将来文山搞上去了,我也代表省委向你,向亚南同志鞠躬致敬!”

这日中午,因着方正刚和文山的缘故,于华北心情不错,破例喝了几杯白酒。

十四

裴一弘很讲究通气,但凡涉及到常委间的分工调整,重大­干­部人事安排,总要先向班子里的同志征求意见。这既是一种沟通磨合的过程,也是一个彼此理解的过程,更是一个落实民主的过程。有些上会时不好说的话,通气时同志们就能放开说了,民主决策就落到了实处,他这个班长最终拍板时也就少了些盲目­性­。

这种通气也要讲究程序,一般是先赵后于,然后才是其他副书记、常委。因此,和于华北通气之前,照例要和赵安邦先通个气,尽管在他看来这次和赵安邦的通气并不是那么重要,老刘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了,纪检监察这一摊子事物归原主,于华北再兼管点别的,和赵安邦关系不是太大。但程序就是程序,你忽略了这个程序,也许就会种下矛盾的种子,没准哪天就会开朵小花结个恶果。

裴一弘没想到赵安邦会突然出院。初七一早,裴一弘赶到宾馆送走了中央有关部门的那位领导同志,准备到医院去看望一下赵安邦,顺便通气把事说了。不料让办公厅联系了一下才知道,人家省长同志两天前就出院回到了共和道八号官邸。

裴一弘当时就在共和道十号家里,便和赵安邦直接通了个电话,说他过去聊聊。赵安邦却说,别,别,还是我过来吧。是他要找赵安邦通气,怎么也不能让人家往这边跑,不尊重人嘛!结果他没过去,赵安邦也没过来,像往常一样,两人在省委他的办公室见了面。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虽在共和道门挨门住着,隔墙做着邻居,但他们不是普通老百姓,都要顾及政治影响,彼此之间很少串门。

先一步到了办公室,把饮水机打开,正泡着茶,赵安邦便到了,进门就高声嚷嚷,“哎,老裴,你不找我,我也想找你了,和你班长同志打个招呼啊,明天我就准备去银山、文山了,给章桂春、方正刚、石亚南他们来个突然袭击!”

裴一弘泡着茶,开玩笑说:“算了吧,安邦!你这次病得不轻,刚刚出了院,就别想着袭击人家了,小心再让北方的暴风雪撂倒,你就先老实歇一歇吧!”

赵安邦笑道:“我还敢歇啊?这阵子累你们了,怎么也得将功赎罪嘛!”

裴一弘不开玩笑了,“随你的便吧!有些事和你扯扯!咱们班子的分工又得调整了:老刘节前就从中央党校回来了,纪检这摊子用不着老于再兼管了嘛!”

赵安邦不在意地说:“这还通啥气啊?老刘既然回来了,自然要归位!”

裴一弘道:“问题是老于,老于一直协助我分管组织人事,纪检这摊子还给老刘,身上担子就轻了不少,我考虑是不是把农业这一块再交给老于呢?”

赵安邦不无暧昧地笑了,“老裴,咱们华北同志也许对工业更感兴趣吧?”

裴一弘心里有数,和颜悦­色­道:“安邦,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阵子老于对文山的钢铁启动很关注,是不是?这也正常嘛!老于是从文山上来的,对文山有感情,新市长方正刚又是他很看重的一位­干­部,他对文山当然会多些关心嘛!”

赵安邦显然言不由衷,“是,是啊,­干­脆让老于全面主持工业经济好了!”

裴一弘察觉了什么,“哎,安邦,你好像话里有话嘛,啥意思?直说吧!”

赵安邦犹豫了一下,“老裴,那我就和你交交心吧,本来我是不想说的!”

裴一弘挥了挥手,“说嘛,一个班子的同志,就是要畅所欲言嘛!”

赵安邦想了想,说了起来,“老裴,也许是我多虑了,说出来供你参考吧!我现在对老于可是有些担心啊!老于一向以稳健著称,不说思想保守吧,起码不那么解放吧?今天却这么力挺方正刚和文山,你说正常吗?”

裴一弘心想,是有些可疑啊,除了对文山的那份历史感情,只怕这位于副书记也有自己的私心哩!嘴上却笑道:“老于,包括正刚同志也在与时俱进嘛!安邦,你别说啊,方正刚钢铁立市的答辩还就不错,你当时不也高度评价吗?!”

赵安邦说:“是,我是高度评价过,但也别忘了另一点,公推公选这一票我并没投给方正刚!我觉得这位年轻人品质上有些问题,与时俱进过了头!”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我的看法无关紧要,方正刚思路对头,我现在仍然充分肯定,从文山这个重工业城市的长远发展战略来看,钢铁立市没错。但这要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不顾宏观调控的背景大­干­快上!所以,我就想,老于和方正刚是思想立场发生了根本转变,还是在新形势下搞起了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投机呢?文山的这番经济启动别搞得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甚至收获灾难啊!”

裴一弘心里一惊,注意地看着赵安邦,“安邦同志,你咋会这样想呢?”

赵安邦没回答他的疑问,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显然是经过一番认真思索的,“老裴,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去年不但是我省,全国都发生了粮食减产和投资膨胀双碰头。这种情况在一九八八年至一九八九年,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四年出现过,由此引发了两轮力度很大的宏观经济调整,这次会是啥情况很难预料!”

裴一弘狐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国家会进一步加大宏观调控力度?”

赵安邦咂着嘴,“这还真不好说,包括我省在内的不少省份认为,我国经济增长处在一个上升期,钢铁等行业的快速增长有市场需求支撑,出现一些重复建设也会自动调整。国家有关部委的观点正相反,认为投资膨胀已初现恶兆,经济运行中的矛盾已比较突出,煤电油运都紧张,拉动了基础产品价格上涨,钢铁涨势尤为明显,如不采取措施,势必传导到终端产品,已到了非调控不可的程度!”

裴一弘叹了口气,“说穿了,这实际上是地方和中央政策的博弈!随着利益主体的多元化,地方的投资冲动无法遏止嘛,比如说文山,钢铁价格疯长,你不让石亚南、方正刚上钢铁行吗?银行看好未来的钢铁市场,当然积极贷款!”略一停顿,判断说,“不过,过去的经验证明,这种博弈的结果输家必然是地方!”

赵安邦说:“是啊,这正是我忧虑的,在全国一盘棋上,文山算什么?宁川要上个大型电解铝项目,全部利用外资,三亿美元啊,汝成他们到北京有关部委做工作,人家就把他们顶回来了,明确说了,别说三亿美元就是十亿也放弃!”

裴一弘不满道:“他们这话说得也太轻松了吧?就不知道下面的难处!”

赵安邦苦笑说:“老裴,现在最难的怕是咱们,上压下挤,左右为难啊!出了问题上面要找我们算账,不保护地方经济呢,下面的各路诸侯又要骂娘!”

裴一弘的心沉了下来,可脸面上却保持着应有的平静,“安邦,先不说这么多了,反正文山钢铁已经上马了,想停也停不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赵安邦说:“所以,你最好能提醒一下老于,让他别给文山火上浇油了!”

裴一弘应道:“好,好,我约了老于下午过来谈,招呼一定打到!不过,安邦,你下去也把文山、银山的情况搞搞清楚,得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变化啊!”

赵安邦应着,不无欣慰地说:“老裴,你也有这么个认识,我就放心了!”

不曾想,于华北却没这种认识,过来通气时,寒暄了没几句,就热情洋溢夸起了文山烧得烫手的钢铁,说自己当年的一个梦想,由石亚南和方正刚实现了。

裴一弘不好马上就泼冷水,“是啊,是啊,安邦对文山的评价也很高嘛!”

于华北却道:“不对吧,老裴?我咋觉得安邦有点反常啊,自从方正刚公推公选做了文山市长,安邦的态度就起了变化,不但是我,许多同志也察觉了!”

裴一弘笑道:“哎,老于,你说的许多同志都是谁啊?我就没这个察觉!据我所知,安邦对方正刚答辩评价很高,上午还和我说呢,钢铁立市思路对头!”

于华北讥讽道:“那是,用小方的思路,换个宁川­干­部做文山市长就好了!”

裴一弘责备说:“老于,你看你,想到哪去了?安邦同志至于这么狭隘吗!”

于华北正经起来,也严肃起来,“但愿安邦别这么狭隘!可事实上安邦对方正刚有成见,很不公道嘛!一九九二年宁川整顿以后,我把方正刚留在宁川做了市委副秘书长,安邦一杀回来,就把他贬到了经济研究室!一九九七年省委把方正刚派到银山市的金川县,就是今天的金川区,主持政府工作,小伙子真想大显身手,好好­干­一番事业啊,可只当了十个月的代县长又被安邦一个重要批示免了职……”

裴一弘道:“哎,打住,打住!老于,小方从金川县回来不到半年就提了副厅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省政策研究室副主任,还是你提名建议的!有了这个副厅,小方才有竞选今天这个文山市长的资格嘛,这算啥不公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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