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方正刚越说越诚恳,说到最后,竟自我感动起来,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赵省长,章桂春书记真不简单,让我们佩服啊!这位同志既有政治敏感性,又有高度的责任心!不但冒着暴风雪及时往现场赶,翻车砸断了腿,还让人用担架抬着到农民群众中做工作,身上落满了雪!我们公安局去解救吴总的一位副局长都感动得落了泪!在电话里哽咽着和我说,老章真是硬骨头啊……”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忙把秘书叫进来,唬着脸交待,“快去问问气象台,银山那边是不是还在下雪?还有,让省政府值班室马上给我汇报银山的情况!”
秘书走后,方正刚继续说,像英模事迹报告团成员做英模报告似的,“我们石亚南书记知道情况后,打了个电话给桂春同志,劝他快到医院去。桂春不听啊,说他守土有责,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决不能给省委、省政府添乱!”
赵安邦气哼哼的,“他这乱添得还小?我现在不但担心章桂春的伤,更担心那些农民同志啊,这么大冷天,又有暴风雪,万一冻死冻伤几个怎么办啊?!”
正说着,秘书又匆匆进来了,“赵省长,气象台说,银山和文山以及我省北部地区的暴风雪停了,不过气温普遍下降了十度,西伯利亚冷空气又南下了!”
这时,省政府值班室的电话也过来了,汇报了半天,不知汇报了些啥。
方正刚眼见着赵安邦绷着脸在那里听。听到最后,赵安邦厉声批评说:“……老陈,这种突发事件你们咋也不向我汇报呢?我当真病得要死了?别给我强调理由,也别提裴书记!老裴不让说是关心我,我理解!可你们也得理解我,我是省长,要对汉江省发生的一切负责任的!这不是什么小事,暴风雪的天气,零下十几度,搞不好会出人命的!”停了一下,又指示说,“把这几天的情况简报全给我送来,对,就是现在!另外,和银山市保持联系,事态的发展随时向我汇报!”
方正刚又有些怕了,赵安邦这么认真重视此事,自己的虚构搞不好就有露馅的可能,便赔着小心说:“赵省长,我也真是多嘴,原以为这事您知道呢!您现在还病着,也别管得这么细了,毕竟还有裴书记和那么多副省长、副书记……”
赵安邦又把火发到了他头上,“方正刚,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问你:章桂春什么时候断了腿?不就是摔坏了一只胳膊吗?你看你夸张的,还上了担架!”
方正刚一怔,争辩道:“赵省长,我也是听说的,哪……哪能这么准确呢!”
赵安邦没好气,“那我告诉你准确的:摔断腿的是位秘书同志,不是章桂春!”
方正刚想,这真是万幸,章桂春的秘书还真摔断了腿,否则,他这欺骗领导的罪名就坐实了,现在则只是技术性问题,便说,“那总是有人摔断了腿嘛!”
赵安邦没再纠缠腿上的细节,挺不客气地把西洋镜揭穿了,“别狡辩了,你和石亚南那点心思我还看不透?无非是要趁机给银山上点眼药嘛!正刚同志,我告诉你,你也转告石亚南:别自作聪明,更别想借我和省政府的手来帮你们否定银山的项目,吴亚洲只要愿意在银山投资,我和省政府一视同仁,照样支持!你刚才说的不错,章桂春这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硬骨头精神你们倒是可以学一学!”
方正刚懊悔不迭,觉得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你这臭嘴,就是把不住门!又不是你文山的事,你瞎关心啥,让咱省长误会了吧?”
赵安邦讽刺说:“行了,行了,正刚同志,别和我演戏了,你今天也算立了一功,让我知道了银山独岛乡的事!”又说,“你们也别把吴亚洲和亚钢联当成文山的资源!不客气地说,这位企业家和他的企业还是我在宁川扶持起来的!”
方正刚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吴亚洲是在宁川起家的,常提起您……”
这时,省委书记裴一弘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方正刚很识相,见赵安邦接起了裴一弘的电话,没再继续说下去,向赵安邦招了招手,悄然退出病房,走了。
出门一上车,方正刚立即给石亚南打了个电话,把这次汇报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判断道:“石书记,也许我们有点弄巧成拙,这次汇报效果看来不太好啊!”
石亚南说:“还有更糟的呢,你从我家刚走,银山副市长老宋就到了,把我家古大为从上海接来了,把老古感动得不行,我都不知和老古说啥才好了!”
方正刚一怔,“哎,我的姐姐,你可是文山的市委书记,别跟着瞎感动啊!”
石亚南说:“是啊,是啊!正刚,我告诉你这个情况,不是准备感动,是提醒你注意:人家这种好招数你们也虚心学着点,得对症下药啊!光有跑的热情不行,还得有技巧!好了,发改委的事你别管了,我对付,你去会会伟业国际白原崴那帮奸商吧,他们又来电话了,想在咱们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分杯羹呢!”
方正刚不悦地说:“伟业国际和白原崴又想分什么羹?他们控股文山钢铁还不够吗?石书记,不是我又抱怨:你们当初根本不该把这么多国有股转让给他!”
石亚南说:“正刚,你别叫,这不是钱惠人当市长时做的决策吗?人家现在既然有这个积极性,我们的项目规模又这么大,让伟业这种国际性公司入些股有啥不好?向你通报个情况:银山已经放风了,欢迎他们参加硅钢项目的投资!”
方正刚本能地警觉了,“又来了!那咱们先行动:我代表文山宴请他们!”
石亚南却说:“别,别,正刚,替咱文山省点吧!这是白总主动找咱们,刚才电话里和我说了,他也在省城,今晚要在国际酒店请客,要你务必光临!”
方正刚说:“好,好,只要他小子来电话请我,我一定去,你放心好了!”
石亚南却不放心,“正刚,注意态度啊,别把对人家的不满挂在脸上!真能让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在咱工业新区填进去几十个亿,我们的风险就小多了!”
和石亚南通话结束没多久,白原崴的电话就来了,口气诚恳,热情洋溢。方正刚打定主意先回家一趟,看看老婆孩子,便信口开河作态说,省委于华北副书记约好要和他谈点工作,只怕得晚点过去。白原崴表示说,再晚他们也等。
因为意外冒出的这个宴会,和老婆孩子安生吃顿晚饭的计划又泡汤了。
二○○四年这个春节,方正刚过得真叫疲于奔命,从年初一到年初四,没片刻的轻闲。新官上任本来就得烧三把火,何况他是靠党内民主上台的市长,就更得把火烧好了。其实他烧的也就是一把火,借这把火大炼钢铁,这就带来了跑项目、跑资金的紧张忙碌。银山市又冷不丁Сhā上了一脚,更给这份紧张忙碌平添了几分火药味,这四天里,他和同志们在省城净和章桂春手下的喽罗打遭遇战!
八
啥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章桂春在二○○四年大年初四那天的独岛乡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乡政府门前闹点事,在平时没啥了不起,根本用不着他这个市委书记亲自到场。可事情偏偏发生在春节期间,就变得有些敏感了。加上文山方面又别有用心地Сhā了一脚,率先向省委领导做了汇报,小风波就变成了大事件。
省委相当重视。裴一弘和省委值班室不断来电话询问情况,在医院住院的省长赵安邦不知咋的也知道了,刚才还把电话打到了现场,口气严厉地警告他:“如果处理不当,冻死冻伤一个人,省委省政府饶不了你!”还提醒说,“西伯利亚冷空气又南下了,银山地区的气温将下降十度,你这个市委书记心里要有点数!”
章桂春放下电话,不禁一阵苦笑:他咋会没数呢?真没数的话,他今天决不会冒着暴风雪赶过来,更不会在因车祸受伤的情况下,吊着膀子和农民对话。应该说,他还是比较称职的,从一早接到警报到此时此刻,把该做的工作全做了,还拉着投资商吴亚洲对农民广播了一通,能说的也全说了,农民群众就是不听,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代表的是银山市委、市政府,不能轻易让步退却嘛!如果他让步退却了,一级政府的权威就丧失了,好不容易挖来的项目也有泡汤的危险。银山方面如果不压低地价,对吴亚洲的亚钢联进行这种全力支持,人家会来投资吗?可不暂时让步,农民们就不会离去,金川区乃至银山市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就有被破坏的危险,万一再冻死冻伤几个人,他和银山市委就难辞其咎了。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逐步增大。从早上到现刻儿,七个多小时过去了,乡政府门前的农民群众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越聚越多。章桂春吊着受伤的胳膊,站在乡政府大楼四楼上,居高临下看着聚在雪地上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少,心里沮丧极了,也恼火透了,有一阵子真想动点硬的。
吴亚洲那当儿还没走,他和同志们意识到的危险,吴亚洲也意识到了。
吴亚洲先打了退堂鼓,赔着小心说:“章书记,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而且会在春节期间闹,惊动了省委、省政府,您看,这个项目是不是先摆一摆?”
章桂春虽说不悦,却不好对吴亚洲发作,便道:“吴总,开弓哪还有回头的箭?什么摆一摆?遇到矛盾就解决嘛!我对你和你们亚钢联的所有优惠承诺全算数!知道吗?就在今天,我们常务副市长老宋还带着人在省城帮你们跑项目呢!”
吴亚洲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宋市长刚才还来过电话!”指着楼下的农民群众,却又说,“不过,章书记,这些农民的眼睛真厉害,让我害怕啊!我咋觉得我就像电影《 燎原 》里的那个资本家,被愤怒的工人包围了?”还提到了文山,“我们在文山上了七百万吨钢,征地六千多亩,像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
章桂春这才发作了,指点着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说:“你们听听,听听!让我怎么回答人家吴总啊?吴总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嘛,两千五百亩地都不能顺利征下来,良好的投资环境从何谈起?今天这笔账我给你们记着呢!”
吕同仁和向阳生相互看了看,各自擦拭着头上的冷汗,谁都没敢辩解。
吴亚洲看来是真动摇了,和他握手告别时又说:“章书记,其实,这个项目咋过来的,您心里最清楚!我和亚钢联在文山投资规模这么大,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这里的农民同志又是这么个态度,我真怕给你们闯祸添乱啊!”
章桂春拍了拍吴亚洲的手背,“不要再说了,吴总!就算闯了祸也和你无关,这里的风波咋处理是我们的事,你就等着节后来正式签合同吧,我也过来!”
吴亚洲忐忑不安地走了,走得倒挺平静,没再引发骚动。章桂春站在楼上会议室注意到,因为有他的到场,楼下僵持中的群众没为难这位大投资商,主动让开一条道,目送着文山的几部警车和吴亚洲的宝马车缓缓驰出了乡政府大门。
然而,包围乡政府的农民们仍没有散开离去的迹象。此前的喧嚣已随着几场无效对话的结束步入了令人压抑的沉寂。这是一种可怕的沉寂,中国农民身上固有的倔强和坚忍,在这种一拼到底的沉寂中展示得一览无余。天寒地冻没有消减他们抗争的勇气,按向阳生的想法,指望他们在冻得受不了的时候自行散去怕是很不现实。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必将有人倒下来,现在气温可是零下十几度啊。
向阳生却说:“不怕,章书记,就……就算冻伤几个,也是他们自找的!”
章桂春一听就火了,“你们不怕我怕!裴书记和赵省长都盯着我呢!”
吕同仁这才说:“章书记,是不能这样僵下去了,你看能不能做点让步?”
章桂春思索着,颇为不安地问:“小吕书记,那你说说看,就算让步,又能怎么让呢?当真答应农民的要求,放弃这两千五百亩地,不上这个大项目了?”
吕同仁试探说:“章书记,我的意思能否在征地补偿上做些退让呢?起……起码达到文山那边征地的补偿标准嘛,甚至可以略微高过他们的标准……”
章桂春有些不耐烦,“文山是文山,银山是银山,这不是啥过硬的理由!”
吕同仁苦苦一笑,“是,是,章书记!可……可事情不能老这么僵着吧?总要解决吧?我……我今天就把想到的都说说,给您和市委决策提供个参考吧!”
区长向阳生有些怕了,阻止道:“哎,吕书记,咱们还是听章书记的吧!”
吕同仁没睬向阳生,“章书记,独岛乡有些情况你也许不太清楚:这次征地涉及到的两个行政村都刚换过届,这新一届村委会还都挺能干的哩……”
章桂春“哼”了一声,“是很能干啊,都鼓动村民们包围乡政府了!”
吕同仁没被吓住,“章书记,我得向您汇报清楚:这次闹事与村干部还真没关系,村干部一直帮我们做工作!问题出在征地补偿和三个砖厂上!这些砖厂过去包给了村干部的亲属子弟,去年才收回来,村民们好不容易分了点钱,现在又断了财路,人家当然不干嘛!另外,我们地价定得也实在是太低了,和文山那边相比,一亩地少了三千多块,现在种地效益那么好,农业税、特产税全没了,种粮还有补贴,外出打工的农民们都在倒流回乡,征地环境也不是太有利啊!”
章桂春这才警觉了:看来这位区委书记不糊涂,从某种程度上说,比他头脑要清醒,已经注意到了最新农业政策带来的一系列变化。汉江省已宣布从今年起取消农业税和特产税,农民种粮能赚到钱了,对土地就不会轻易放弃了。这一点他和同志们应该想到,却偏偏没有想到。文山估计是想到了,所以提高了地价。
吕同仁继续说:“章书记,不知您注意了吗?从去年十月开始,粮食局部紧张的兆头就出现了,先是省城,继而是文山和银山,粮价一路上涨。根据国家统计局刚公布的数据,去年粮产量只相当于一九九一年的水平,而我国人口已增加了一亿多,粮价能不上涨吗?许多农民和我说,现在的形势让他们喜出望外啊!”
章桂春听明白了,“小吕书记,你别说了,提高征地补偿可以考虑,但不能在这种逼宫的情况下考虑,而且,我们和吴亚洲也还要有个协商的过程!”
吕同仁意味深长地道:“章书记,只怕和吴亚洲很难协商吧?如果没有低地价的优势,他为啥一定要把五六十个亿投入到我们这里来?”
向阳生也Сhā了上来,“就是,您知道的,吴总精着呢,无利不起早啊!”
章桂春默然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你们是不是也要逼宫了?”
向阳生不敢声辩了,赔着笑脸,打起了哈哈,“哪能啊,章书记!”
吕同仁却说:“章书记,有个话我一直想说,强扭的瓜不……不会甜……”
章桂春火了:“我的脾气你们应该知道,一口吐沫砸一个坑!就算提高征地补贴,吴亚洲不愿出这笔钱,这个项目也得上,市里给些补贴就是!我还就不信搞不过文山的那个方正刚了!别忘了,方正刚当年可是和我一起搭过班子的!”
向阳生是他的老部下,知道内情,马上讨好说:“那是!章书记,当年方正刚还是你赶出金川的哩!不是这次公推公选,到咱银山来做副市长都不可能!”
章桂春挥挥手,没好气地道:“行了,不谈方正刚了,说眼前的事:看看该咋收场啊?再过两小时天就黑了,总不能让农民群众就这么在外面过夜吧?”
向阳生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道:“章书记,总不能请他们到楼里过夜吧?”
这倒提醒了章桂春,章桂春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哎,为什么不能请他们到楼里过夜啊?吕书记,向区长,你们现在就广播一下,请他们就到楼里来!楼里有暖气,有话慢慢说嘛!今天解决不了,明天后天解决,反正是放假,不影响办公,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就不会冻坏人了,我们对上对下都能做出交待!”
吕同仁和公安局的同志也都认为这主意挺好,事情就这么仓促决定了。
然而,让章桂春没想到的是,广播过后,农民群众却仍在雪地上站着,没谁敢踏进乡政府大楼一步。让村委会的同志问了问才知道,农民群众竟然认为这是他和政府设下的一个圈套,担心进了大楼,会被扣上个啥罪名,让公安局抓走。
实在没办法,章桂春只得托着摔坏的胳膊,亲自出面向农民群众广播,说是天寒地冻的,夜间气温还要进一步下降,言辞恳切地请农民兄弟到楼里过夜。农民们这才涌进了乡政府大楼,转眼间把政府大楼变成了乡下的车马大店。
这时,赵安邦又来了一个电话,章桂春把请农民进楼避寒的决定说了说。
赵安邦当即予以肯定,说:“好,好,桂春同志,你们这个决定很好,是负责任的态度!不要怕丢面子,丢点面子比冻死人,闹出更大的乱子要好得多!”又指示说,“还要进一步缓和矛盾,想办法供应饮水和食品,一定要注意卫生!”
这真是太荒唐了!供应了饮水、食品,农民群众还不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却也不敢和人家省长同志争辩,只得硬着头皮应道:“那我……我们尽量安排吧!”
赵安邦又问起了他的伤,“哎,桂春,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还撑得住吗?不行就进医院吧,让其他同志处理,你只要掌握着大局,在医院指挥就行了!”
章桂春本来已想回城,可听赵安邦这么一说,反倒不愿走了,“赵省长,我没事,胳膊已经在金川区医院上了夹板!再说,这种时候我真不敢离开啊!”
赵安邦说:“那你自己掌握,别倒在独岛乡了!另外,你们也考虑一下,现在矛盾这么尖锐,这两千五百亩地是不是缓征呢?先做通农民的工作再说吧!”
章桂春马上叫了起来,“赵省长,有个情况我得反映一下:这次独岛乡农民之所以闹起来,和文山有很大的关系!文山不按牌理出牌,抬高了征地价格!”
赵安邦反问道:“文山为啥要抬高地价?现在农业是什么形势啊?农民种地积极性这么高,地价不提行吗?桂春,你少抱怨,我看你不是麻木就是迟钝!”
章桂春没敢再说下去,放下电话就想,看来这一次和文山的竞争,他和银山是有些被动了。本想以低地价的优势吸引投资,现在看来是自找了一场麻烦,农民们不干,搞不好还会吓跑吴亚洲,文山的石亚南和方正刚只怕又要得意了!
好在他也留了后手,在拉住吴亚洲和亚钢联的同时,也向省内最大的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伟业国际伸出了橄榄枝。伟业国际实力雄厚,资产规模高达四百多个亿,旗下公司遍布海内外,在此轮钢铁启动前,已捷足先登,控股了文山的文山钢铁公司。更有意思的是,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和方正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银山将其拉过来的希望不是没有,这阵子,常务副市长老宋一直在暗中做工作。
正这么想着,手机响了,新华社驻汉江记者站的王站长竟要来这里采访!
章桂春压抑不住想发火,可开口却是一连串哈哈,“你凑啥热闹啊?我们这个硅钢项目还不知啥时开工呢,你就是想为我们做宣传也没必要这么积极嘛!”
王站长说:“不是,不是,章书记,我听文山方市长说您被车撞断了腿,躺在担架上还坚持工作,是不是?好像你们独岛乡农民正在你那儿闹上访吧?”
章桂春心头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方正刚这是造谣放屁!王站长,我告诉你,我腿没断,我牢牢站立在银山的大地上,让那位方市长哭泣绝望去吧!”
王站长说:“章书记,咱们谁跟谁?要不我过来一趟,帮你老哥辟辟谣?”
章桂春心想,这种场面岂能让这位王大记者看到?便说:“这样吧,等节后你再来,我给你们记者站留了几箱五粮液,还有些土特产,你最好开个车来!”
王站长直乐,“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数了,哥哥你该不是要收买我吧?”
章桂春没心思和王站长逗,“行了,就这么说吧,我现在正陪省委领导!”
九
大年初四雪后的傍晚,伟业国际集团董事长兼总裁白原崴心情不错。
站在省城国际酒店顶楼总统套房的巨大落地窗前,看着白雪覆盖下的省城景色,白原崴对身旁年轻漂亮的办公室女主任林小雅感叹说:“看看,多好的雪城景致啊,南方城市已经多少年没见到过这么好的雪景了!满目银装素裹,一派洁白,一场大雪让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那么令人留恋!”
林小雅看了白原崴一眼,嫣然一笑,“白总,今天您的心情好像不错嘛!”
白原崴从窗前回转身,“是啊,是啊,小雅,你难道不觉得心旷神怡吗?”
林小雅迟疑了一下,挂在嘴角上的笑意消失了,生动的大眼睛里浮出一种颇富美感的忧郁,一时间显得那么楚楚动人,“说实话,我真找不到这种感觉!”
白原崴笑问:“为什么?如果不是要等方市长,我还真想下去踏踏雪哩!”
林小雅一声叹息,“白总,你不觉得雪色下的这种纯洁美好很虚伪吗?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太阳一出来,冰雪就会消溶,血泪和罪恶都将暴露在阳光下!”
这话太煞风景了!白原崴脸一沉,定定地看着林小雅,“小雅,你怎么了?”
林小雅摇头道:“没怎么,当你大发感慨时,我不知咋的突然就想起了山河集团昨天跳楼自杀的那位下岗工人!据文山那边的人说,这位下岗工人才四十二岁,就因为喝了一瓶四五元钱的劣质酒,和老婆吵了嘴,便从六楼跳了下来!”
这事白原崴倒真不知道,“哦,有这种事?昨天不才年初三吗?就跳楼?”
林小雅点点头,“所以我就想,当那位失业工人跳下来以后,鲜血肯定会把地上的雪染成一片艳红,我们对这个企业的收购竟然造成了这样的血泪悲剧!”
白原崴的好心情被破坏了,不得不正视这起死亡事件。林小雅就是林小雅,漂泊欧美长达十年的经历,使她满脑子民主人权、社会公正思想。许多在他和国人眼里司空见惯的事,在她眼里却像塌了天。看来这个漂亮的女硕士对伟业国际和目前的国情还要有个适应过程。林小雅海归入盟伟业的时间毕竟才三个月啊。
于是,白原崴语气温和地开导起来,“小雅,我承认,这是个悲剧,但不能说就是我们集团收购造成的嘛!没有我们的收购,那个山河集团还是得破产!”
林小雅争辩说:“可事情本来不该这样,国外破产企业也不少,但都没有这么残酷!所以,有时我就想不明白,中国的改革在普世价值观上有什么意义?”
白原崴道:“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很有意义嘛!二十六年搞下来,国家民族富强崛起了,老百姓普遍生活水平提高了,全世界都承认!当然,也出现了些问题,不可避免。历史在呼啸前进的过程中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这样或那样的代价,这是不以谁的善良愿望为转移的,有什么办法呢!”不愿再谈下去了,吩咐说,“小雅,这样吧,你通知文山那边,给这位去世的工人家庭发些补助!”
林小雅点了点头,当即请示,“那么,补助标准怎么掌握?”
白原崴说:“三五万吧,记住:是补助,不是赔偿,我们没有赔偿义务!”
林小雅便取了最大值,“那就五万吧!”又不合时宜地议论起来,“白总,我们是不是也太过分了?那位工人为一瓶四五元钱的劣质酒跳了楼,这个春节,我们在酒店这套总统套房里大宴宾客,夜夜狂欢,四五天花了将近三十万啊!”
白原崴真不高兴了,脸一拉,“两回事!我们这是工作需要,你不要把它扯到一起!”略一停顿,又缓和口气说,“小雅,你光看我大摆宴席,就不知道我们钢铁产品的出厂价格又上涨了不少?这几天两千多万的额外利润又进账了!”
林小雅不理他这碴,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报上说,文山市委书记石亚南今年请了两个孤儿一起过节,我想,我们是不是也能为弱势群体做点什么呢?”
白原崴灵机一动,“可以啊!小雅,我们拿点钱出来好了,两百万吧,在文山慈善基金会里搞一个扶困救助项目,你具体张罗,让党委田书记牵头好了!”
林小雅脸上又现出了可爱的笑容,“白总,这就对了嘛,我们作为一个大型企业集团,就要有个美好的企业形象,决不能给社会一种为富不仁的印象!”
白原崴笑了起来,“那当然,我们既然已经全面控股了文山钢铁,决定把今后几年的战略重点摆在文山,就要做文山最大的慈善家,建立企业形象!哦,小雅,今天就是个机会,他们的市长方正刚马上要过来,这个慈善家就由你来当,你在我和陈总谈正事前,先向方市长宣布一下吧,为正式会谈敲个开场锣鼓!”
林小雅聪明过人,听出了他的意思,“白总,你俗不俗啊?好好的慈善事业转眼就被你变成了公关手段!让方市长怎么想?人家本来就对咱伟业有看法!”
白原崴想想也是:这位方正刚市长可不是前两任市长田封义和钱惠人,而且对钱惠人此前代表文山市政府和伟业国际集团签下的两个股权合同都有保留。伟业对山河集团的收购,方正刚认为是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国有资产的流失;伟业对国有大型企业文山钢铁的股权受让,方正刚的公开评价是:这是战略决策上的失误,既没看到钢铁产品的上行趋势,也和文山未来钢铁立市的定位相悖。正因为如此,方正刚才说动石亚南,在原文山民营工业园的基础上启动了城南工业新区,拉着原本做电力设备的宁川著名民营企业家吴亚洲为主担纲,一举上了四大钢铁项目: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二百万吨的轧钢,二十万吨的冷轧硅钢片,还配套上了一个热电厂和一个焦化厂,统称六大项目,总规模已大大超过了伟业旗下的文山钢铁公司。
陈明丽和伟业国际高管层,包括做过文山市长的集团党委书记田封义,对此全都不屑一顾,认为这是新形势下的大跃进。惟有他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风险和机遇的并存,在他看来机遇似乎还更大一些。而且,有些风险并不是坏事,正因为有风险,他和伟业国际才有抢滩获取机遇的可能,当真没有风险,他和伟业国际就注定要被方正刚排斥在这场政府主导的钢铁新格局之外。因此,在年前的董事会上,他提出,把上市公司伟业控股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改变用途,部分投入到工业新区的项目中,在文山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打一下根桩,分上一杯羹,伸进一只手。为了伸进这只手,今天就要和那位年轻的文山市长好好握手了。
正这么想着,集团执行总裁陈明丽走进门来,“原崴,方市长还没到啊?”
白原崴看了看手腕上的劳力士表,“才五点多嘛,方正刚说了,要晚点过来!”
陈明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早知如此,我就不急着赶过来了!”看了林小雅一眼,又问,“林主任,晚上的宴会都安排好了吗?这可是集团的重要活动!”
林小雅变得拘谨起来,位置也摆正了,再不敢像刚才那么放肆,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对陈明丽说:“陈总,我已经安排好了,正向白总汇报呢!是按昨晚接待哈维克集团总裁标准安排的,宴会用酒是路易十三!”说罢,告辞了,“陈总,白总,你们谈吧,我到餐饮部看看,请他们经理再检查一下!”
白原崴也没再留,“林主任,和方市长保持联系,过会儿到大堂接一下!”
林小雅点头应着,款款向门口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说:“哦,白总,陈总,银山常务副市长宋朝体来了个电话,想在明天约您二位吃顿饭!”
陈明丽看了白原崴一眼,“原崴,银山那边,我们是不是也Сhā上一脚啊?”
白原崴摇了摇头,“银山不是文山,搞钢铁纯属跟风,我不是太看好!”
林小雅反应灵敏,“白总,那我就回绝宋市长,就说您这几天有安排了!”
白原崴想了想,却道:“不,告诉宋市长,我请他吧,时间另约!”
林小雅点头应着,出去了。白原崴看着她美丽的背影,目光停留了片刻。
陈明丽敏感地发现了他的眼神不太对头,“哎,哎,原崴,你看啥呢?”
白原崴醒过神来,又回到了工作话题上,“哦,明丽,我在想啊,银山可以成为我们手上的一张牌,用来声东击西打文山,所以宋市长还是得见一见!”
陈明丽说:“是,见一见也好!还是先说文山吧,原崴,你估计方正刚市长对我们参加炼钢会是啥态度?他答应过来,该不是要扯山河集团的旧账吧?”
白原崴“哼”了一声,“山河集团还有什么谈头呢,已经过去了嘛!和石亚南通电话时,我含蓄地说了,希望以我们集团的优势,参加工业新区大建设!石亚南态度很好,要我们今天和方正刚放开谈,我感觉他们也需要我们的介入!”
陈明丽又有些狐疑了,“那么,原崴,是不是他们预感到了什么危机啊?”
白原崴想了想,“我认为他们一直有危机,包括那个吴亚洲!吴亚洲的亚钢联我们还不清楚吗?有多大的实力啊?搞这么多钢字号公司耍的还是银行嘛!”
陈明丽说:“原崴,既然你也知道有危机,那为啥还非要伸出这只手呢?”
白原崴道:“危机也好,风险也好,说到底它是文山政府的!明丽,有个事实你要看清楚,这场大炼钢铁运动是文山政府主导的,吴亚洲只是个棋子!”
陈明丽感叹说:“可这只棋子这次赚了大便宜啊,一切都由政府代办了!”
白原崴说:“是啊,我们何曾碰到过这样好的机遇?吴亚洲的自有资金有多少?估计不会超过十个亿,却启动了一百六十多亿的买卖,省内各大银行几个月才能发下这么多贷款!早知如此,这个棋子该由我们来做!可惜啊,我们太小瞧他们了!现在赢家通吃是不可能了,我们就得想法伸进一只手,将来好推开一扇门!”
陈明丽开玩笑道:“那你就不怕将来人家关门的时候,被挤断了手啊?”
白原崴笑了起来,“我准备付出的最大损失只是一截手指!我想好了,从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里拿出三五个亿,最多不超过五个亿,其余的资金就按亚钢联的模式办,在文山政府的主导下,向全省乃至全国各银行搞授信贷款嘛!”
陈明丽说:“这思路是不错!”却又有些担心,“可转债节后发得了吗?”
白原崴道:“怎么发不了?我知道,汤老爷子的海天基金也许要闹点事!”
陈明丽说:“原崴,海天基金的汤老爷子春节可没闲着啊,一直在联络我们的对手,想在节后的股东大会上否定转债发行方案!哎,汤老爷子今天好像也在这家酒店请客呢!刚才上楼时,我在电梯门口碰上他了,还和他打了个招呼!”
白原崴一下子警觉起来,“哦?这老狐狸身边是不是有啥重要人物啊?”
陈明丽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就那几个熟悉的小厮,许是自家聚会吧!”
偏在这时,林小雅匆匆进来了,迟疑着汇报说:“白总,陈总,情况不太对头啊,方正刚市长不知怎么被海天基金的汤教授请去了,就在二楼富贵厅!”
白原崴怔住了,冲着陈明丽直叫,“还说没重要人物,看看,人家把文山市长都请过去了!我说方正刚怎么要晚些过来呢,原来是上了这老狐狸的贼船啊!”
十
省财经大学教授汤必成老爷子亲昵地拉着方正刚在主宾位上坐下,说:“正刚市长,老夫我上了白原崴的当,你们文山市政府也上了他的大当啊!主席当年咋说的哩?‘我失娇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上了重霄九,咱们就都凉快喽,你们文山钢铁公司这么好一个大型国有企业落到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手上,我呢,不但被这条恶狼的资本运作手段套住了,还得买他的狗屁转债哩!”
方正刚呵呵直笑,“汤教授,您真幽默,大过年的,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汤毕成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好,好啊,说点高兴的,祝贺你小朋友取消代字!正刚,不瞒你说,答辩时,我给了你一个最高分,代表专家组向于华北副书记和省委汇报时,我又对你做了高度评价:你钢铁立市的概念很有新意嘛!”
方正刚开玩笑说:“教授,我的那位竞争对手马达,听说你也给了高分?”
汤必成手一摆,“胡说,我只给他打了个及格,党校老刘也才打了中等!”举起酒杯,“正刚市长,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总算坐到这里了,这就好!来,今天是初四,还在春节期间,老夫我和在座的孩儿们敬你一杯,三巡过后再说话!”
方正刚只得拿起杯,将杯中酒喝了,喝罢便声明,“教授,别三巡了,咱说清楚,我坐一坐就得走啊,你刚才说的那条恶狼还在楼上总统套房等着我呢!”
汤必成不高兴了,“怎么,正刚市长,老夫我对你三请九邀,好不容易今天在酒店门口逮着了你,你竟连三巡酒都不愿喝?非这么急着上去与狼共舞吗?”
方正刚心里叫苦不迭,知道一下子怕是难以脱身了!面前这位汤必成教授不是凡人,是省内著名的经济学家,学生弟子遍及各地市,连省委副书记于华北都是他带过的博士生,现在手头还控制着一家几十亿规模的海天基金,决不能轻易得罪。你得罪了他,几乎等于得罪了经济学界,起码是得罪了汉江省的经济学界。于是,扮着笑脸打哈哈说:“教授,所以在门口一见到您,我不就先过来了吗!”
教授老爷子仍是不悦,“还说呢!这几天我和孩儿们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啊?请动你了吗?还净给我打马虎眼,一会儿说你不在省城,一会儿又说喝醉了!我看你是存心躲我!你不躲白原崴这恶狼,还主动深入狼|茓;却躲我,为何来哉?”
为何来哉?方正刚心道,还不是怕被你老爷子缠上,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嘛!白原崴如果真是头恶狼,教授您可就是条狡猾的老狐狸啊,都不是啥善良动物!你们去年为伟业控股要约着收购文山钢铁闹出的那一幕谁不知道?嘴上却道:“教授,您真误会了,我本来就准备请您老小聚一下,谁知今天先碰上了!”
汤老爷子脸上这才又浮现出和蔼的笑意,“这还差不多!碰上就是缘分,正刚市长,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忙我也忙,咱们今天就算聚到了,你也不必再安排了!今天老夫我也不多留你,三巡九杯酒,喝完了,你走人,好不好啊?”
方正刚忙道:“好,好,教授,那我就从您这儿开始,先敬您老一杯!”
汤老爷子却把他拦下了,“哎,哎,正刚市长,你不要这么猴急,老夫我得和你谈点正经事哩!刚才我说给你打了个最高分,知道我还给谁打了高分吗?”
方正刚才不想知道呢,脸上却表示出适当的兴趣,“哦,谁这么幸运啊?”
汤老爷子眯起眼睛,不无得意地看着宴会厅的天花板,“你猜猜看嘛!”
方正刚腹诽道,这酸楚的教授,就让你做了一次评委,看把你得意的,好像省委组织部长似的!也只得敷衍一下,“肯定是马达嘛,于书记也器重他!”
汤老爷子不看天花板了,很认真地说,“正刚,开始我就和你说了嘛,我只给了及格!”这才说出了谜底,“是田封义嘛,他的答辩机敏啊,和你不相上下!”
方正刚自嘲说:“哪里,哪里,我不如田书记,田书记本来就是老市长!”
汤老爷子益发像组织部长了,“好,你这小朋友知道谦虚嘛,这很好!对田封义的安排,省委有过失误!我就当面批评过华北同志,你们怎么把一个市长弄到省作家协会去当党组书记了?换了个钱惠人上来,什么东西?腐败分子嘛!”
方正刚知道,汤老爷子被这个腐败分子坑惨了,钱惠人在关键时刻拉了白原崴一把,把老爷子和海天基金全套住了。可这是过去的事了,于他无关,他没必要自找麻烦,便没接碴,只道,“来,来,教授,您老别光顾说话,干一杯吧!”
汤老爷子将酒干了,继续说:“田封义还算争气,公推公选上来了,到底又搞起了经济工作,到伟业国际集团做了党委书记,这个安排就比较合适了嘛!”
方正刚有点忍不住了,“教授,您真是伯乐啊,最好到省委组织部当部长!”
汤老爷子脸皮较厚,呵呵笑了起来,“哎,正刚,你怎么也说这话呀?华北同志就这么和我说过!我对华北同志说,我老了,进不了后备干部名单了!”
方正刚笑道:“哪里,教授,要我说,您正年轻呢,心态也就二三十岁!”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胡说了一通,酒下去了两巡,脱身的曙光近在眼前。更可喜的是,因着漫无边际的胡说,就没谈什么正经事,方正刚不免暗自庆幸。
更可庆幸的是,伟业国际的林小雅又来电话催了,方正刚乐得趁机脱身,接罢电话,起身道,“教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最后再敬您老和大家一杯酒!”
汤老爷子却不答应了,“慢!正刚市长,这三巡没完,我正事还没说呢!”
方正刚只得再次坐下,“好,好,教授,您老请说,要不,就改个时间?”
汤老爷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现在说吧!有个情况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伟业国际旗下的伟业控股要发二十亿可转债,我们海天基金不能答应!”
方正刚故意装糊涂,“那你和白原崴去谈嘛,哦,对了,现在还有田封义!”
汤老爷子说:“白原崴根本谈不通,田封义我找过,也很让我失望!田封义是省委派去监督控制这个集团的,现在倒好,监督作用没起到,反倒被白原崴控制了!当然,这也难怪,白原崴、陈明丽给这位田书记发了上百万的年薪嘛!”
方正刚故意看了看手表,应付说:“教授,这种事我也帮不了你啥忙啊!”
汤老爷子说:“正刚市长,你能帮忙,别的不说,文山政府手上还有8%的国有股权,可以和我们手上的股权联合起来,在股东大会上否决转债发行议案!”
方正刚心想,否决了这个发行议案,对我们文山有什么好处?白原崴的伟业国际把文山钢铁规模做大,GDP和税源是文山市政府的!于是,好言好语劝说道:“教授啊,您老听我一句劝好不好?甭这么意气用事嘛,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一些!伟业控股发这二十亿转债还是为了做大文山钢铁,和我们钢铁立市的构想一致!对伟业控股也有好处嘛,您老和海天基金手上的股票升值潜力很大啊……”
汤老爷子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头,“正刚市长,股市上的事也许你不是太清楚,实话告诉你:这二十亿转债只要发了,我和海天系手上的股票不但没什么升值潜力,反倒要跌下去!对这种不顾死活的大规模圈钱,股民们反感透了!”
方正刚并不争辩,频频点头,“好,好,教授,如果您和股民们真是那么反感,就在股东大会上否决它嘛,我和文山市政府决不会以任何理由进行干涉!”
汤老爷子却道:“正刚,我倒是希望你能干涉一下:帮我们做做文山国资局的工作,让他们用手上8%的股权参与我们的否决行动!”声音压低了,“实不相瞒,这阵子我和孩儿们正联络各方反对派,准备在股东大会上搞个大动作哩!”
方正刚这才警觉了,问:“教授,你估计否决这个议案的可能性大不大?”
汤老爷子说:“根据目前情况分析还是有希望的,如果文山国资局入盟参加否决,希望就更大一些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这些年走过了头,积怨太深啊!”
方正刚心里有数了,笑着应付道:“好,好,教授,那就祝你们成功了!”
汤老爷子说:“正刚市长,你最好能出面给市国资局打个招呼,具体工作我和孩儿们去做!我认为你不是石亚南,没那么糊涂!白原崴控股文山钢铁,和你们钢铁立市是两回事嘛!你当真以为他圈来的这二十亿会投在文山?未必啊,我的市长大人!上市公司圈钱成功后改变用途是经常的事,谁也阻止不了的!”
方正刚心想,这倒是!如果白原崴不能把这二十亿投入到文山,他就应该支持一下汤老爷子,以文山的国有股权投一次反对票!文山市政府当初就上了白原崴的当,这次得让白原崴上“重霄九”上凉快去!于是便道:“你们按游戏规则办吧,国资局那边我可以打个招呼!但有没有作用有多大的作用,就不知道了!”
汤老爷子乐了,“呼”地站了起来,“好,正刚,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罢,举起酒杯,“来,来,老夫我敬你一杯,事实又一次证明,我没看错人!”
方正刚却又狡黠地笑道:“哎,哎,教授,我并没向您老承诺什么啊!”
汤老爷子举着的酒杯僵在了半空中,“正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正刚道:“教授啊,您老别忘了我竖在文山街头的那两块牌子啊:一切为了文山经济,一切为了文山人民!”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告辞了!”
汤老爷子恍然大悟,“哦,这么说,你真没答应我啥?我们全白说了?”
方正刚一脸的庄严,“也没白说,教授,该打的招呼我会打的!您老今天的这个建议,我会让国资局的同志站在我们文山利益的基点上慎重研究一下!”看了看手表,最后又说了句,“实在对不起,我真得走了!”
十一
陈明丽在林小雅的引领下,热情而不失风度地将方正刚迎进了总统套房。也不知这位市长在楼下汤老爷子那里喝了多少酒,见面握手时,陈明丽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这时是七点多钟,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外已是一片辉煌的灯火了。
在这种时候,白原崴总是充满激|情,虽滴酒未沾,却兴奋得难以自持,和方正刚先来了个夸张的拥抱,继而便居高临下指着窗外的灯火说:“方市长,今天也许是个历史性的日子啊,关于文山的一个伟大故事将在这片夜空下开始了!”
方正刚情绪很好,“白总,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开始了!就是从你们伟业国际控股文山钢铁开始的嘛!不瞒你们说,我这次能公推公选上来当市长,你们可是给了我不少启示!我钢铁立市的构想,最初就来源于你们做强钢铁的思路啊!”
陈明丽没想到方正刚会这么坦率,“照这么说,您该谢谢我们才是哩!”
方正刚在桌前坐下来,“是啊,所以今天我就来参加这次历史性会晤了!”
白原崴鼓起了掌,“好,方市长,只要你和文山市政府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伟业国际就会还文山一片辉煌,今天我们就来个青梅煮酒论英雄好不好?!”
方正刚看了看桌上的昂贵洋酒,呵呵笑道:“哎,白总,咱商量一下:我们今天只论英雄不煮酒了,行不行呢?在楼下我让汤老爷子他们灌了十几杯了!”
白原崴不同意,“这种时候岂能无酒?”指着洋酒介绍说,“这种酒叫路易十三,是人头马中最名贵的一种,窖藏一般都在五十年以上,产量一直很少!”
方正刚意味深长地说:“产量虽少,可大都跑到中国来了,中国有市场啊!”
陈明丽笑道:“是的,是的,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中国人民富起来了嘛!”
方正刚摇起了头,“陈总,你这话片面了,是一小部分人富起来了,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还没富到见识路易十三的程度!这种酒我知道,瓶盖是纯金的,酒瓶是水晶的,价值不菲啊!而文山一位下岗工人为几块钱的一瓶酒就跳了楼!”
白原崴忙接了上来,“哦,方市长,你不说我还忘了呢!”看了对面的林小雅一眼,“林主任啊,你先代表我和陈总把我们集团的一个决定宣布一下吧!”
林小雅带着迷人的笑容,把集团捐资两百万设立扶贫救助基金的事说了。
方正刚很意外,笑着连连称赞道:“好,好啊,白总、陈总,你们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啊,我在这里代表文山弱势群体,也代表石亚南书记谢谢你们了,哦,拿酒来!不要这种路易十三,洋酒我对付不了,还是喝咱的国产白酒吧!”
林小雅拿来了事先备好的五粮液和茅台,让方正刚挑。方正刚没再客气,挑了五粮液,反客为主,先敬了大家三杯酒,连不太喝酒的陈明丽也被迫喝了。
宴会在一片热烈友好的气氛中开始了。这时的迹象表明,双方都有合作的诚意,那两百万捐款已为他们伟业国际的诚意涂上了重重的一笔。代表伟业国际敬酒时,陈明丽挺乐观地想,他们把伟业控股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部分投入到工业新区的项目中,在文山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打下一根桩,分上一杯羹,是有可能的,她可没想到这一历史性时刻会被白原崴和方正刚双方弄得那么糟糕!
事后想想倒也不奇怪,白原崴不是知足的人,能分上一杯羹时,这老兄就要谋求端人家的锅了,骨子里想取吴亚洲而代之。方正刚也是有备而来,那两百万的感动,尚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心。“五粮”煮酒论英雄时,气氛已不那么和谐了。
是白原崴先挑起的话头,“方市长,《三国演义》里,曹操对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以你看,在今日文山钢铁立市的大格局里,英雄者谁人呢?”
方正刚呷着酒,像似故意要气白原崴,“还能有谁呢?当然是吴亚洲嘛!”
白原崴大摇其头,“吴亚洲怕是算不上英雄吧?他和我们伟业国际怎么比?”
方正刚笑了笑,“白总,我提醒你:刘备寄居曹操帐下时,连一席之地还没有啊,可曹操就把刘备当作了大英雄,事实证明:曹操有眼力,没看错刘备!”
白原崴也笑了起来,“这倒是,时势造英雄嘛!方市长,我既没怀疑你的眼力,也没有瞧不起吴亚洲的意思!不过,吴亚洲是不是小马拉大车啊?他有多少资金?就敢做一百六十多亿的大买卖?这气泡泡吹得也太大了点吧?你说呢?”
方正刚眼皮一翻,“哎,白总,谁告诉你吴亚洲是小马拉大车啊?你这情报是从哪来的?亚钢联的资金状况连我都不知道,你咋就知道了?还小马呢!”
白原崴摇头笑道:“方市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如果连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资金状况都不清楚,你就敢支持他做这盘大买卖了?实不相瞒,我和伟业这阵子研究过吴亚洲和他的亚钢联,他们自有自筹资金总量绝不会超过十五个亿!”
方正刚没再争辩,“好,就算这样,就算吴亚洲这马小了点,工业新区这车大了点也不怕,有政府的支持,银行抢着放贷,目前还真没啥资金缺口哩!”
陈明丽笑着Сhā了上来,“方市长,照您这么说,我们伟业国际就没机会了?”
方正刚说:“哎,怎么会没机会呢?你们不是还要发转债,吃进二轧厂吗?”
陈明丽道:“其实我们对工业新区更感兴趣,转债就可以投资新区项目!”
白原崴却笑着说:“陈总啊,转债投向哪能这么轻易改变呢?再说,人家新区又不缺资金!”转而对方正刚道,“方市长,我出于好心给你提个醒,即使文山的这番时势能造就吴亚洲这么个英雄,我劝你们也慎重些,车毕竟太大了啊!”
方正刚思索着,“白总,良心话,我得感谢你的提醒!如果你们这二十亿转债真像陈总说的,能改变投向,投资工业新区,我个人并不反对。不过,只怕你们这二十亿转债麻烦也不少吧?据我所知,它很有可能在股东大会上被否决!”
白原崴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方市长,你咋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没把握,我们敢开股东大会吗?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反对吗?也许还有些流通股的中小股东反对,可那有啥意义呢?一场闹剧而已!”
方正刚意味深长地道:“白总啊,如果国资局手上的文山钢铁那8%的国有股也投反对票呢?是不是多少有点意义?是否有可能把汤老爷子的闹剧变成正剧?”
白原崴很诚恳地摇着头,“不可能,就算加上文山国有股,反对票仍然占不到百分之二十!不过,我不太相信你们的国有股会反对,这对你文山不利嘛!”
方正刚当即承认了,“所以,汤老爷子请我入盟反对,我一口谢绝了!”
白原崴乐了,“好,好,方市长,来,让我们为你的明智和理智干一杯!”
方正刚将酒喝了,“不过,白总,如果你们圈了钱后不投在文山,对我们同样不利啊!所以我有个希望:希望你们不要把圈到的这二十亿改变用途,或者吃进文山二轧厂,或者投资新区,白总,你今天能在这里给我和文山一个承诺吗?”
白原崴快乐地笑道:“方市长,如果我们在吃进二轧的同时投资新区呢?”
方正刚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好哇,白总,说说你们的具体设想吧!”
白原崴却没说具体设想,开始煽情造势,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称呼也变得亲昵起来,不再是方市长了,“正刚,你想啊,工业新区有我们这匹识途老马加盟,拉起来是不是就省力多了?我们这个资产规模四百多亿的国际集团进驻新区,谁还敢怀疑文山钢铁立市的决心和前景?所以我说,三国时天下英雄曹刘,今日文山英雄非你我莫属嘛,我们的结合必然会创造一个改变文山历史的奇迹!”
方正刚笑问:“白总,你期望的这种结合,是不是资本和权力的结合呢?”
白原崴并不回避,“正刚,你可以这样理解,吴亚洲的资本不是已经和权力结合了吗?没有你们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他这小马能拉动这辆大车吗?我和伟业国际今天在这里并不向你们多要求什么,只希望取得亚钢联的同等待遇!”
方正刚呷着酒,思索着,“我好像听明白了,就是说,你们伟业国际并不准备把多少真金白银投到文山来,而是希望利用政府的优惠政策和银行贷款,继续把泡泡吹大?”缓缓摇起了头,“白总,如果是这样,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
这时,方正刚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方正刚看看手机号码,怔了一下,走到另外一个房间关门接起了电话,接了好半天,不知和谁通话,说了些啥。重回桌前坐下时,方正刚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陈明丽估计这个电话没说啥好事。
白原崴却没注意到方正刚的脸色变化,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了起来,话语中带着嘲弄的意味,“方市长,刚才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已经承认工业新区的泡泡吹得太大了?嘿,一开始你老弟还死不认账呢,愣说没什么资金缺口!”
方正刚郁郁道:“我刚才说的是目前,以后的情况并没说!实话告诉你,国家宏观调控的风越吹越紧了,我担心下一步的贷款融资局面!我今天之所以愿意到这里和你们见面,就是希望你们能拿出些真金白银,来一次双赢的合作!”
白原崴缓缓点头道:“方市长,你不糊涂,到底说了实话!如果这个泡泡真吹炸了,只怕你也得辞职下台啊!有个事实我得提醒你一下:现在的省长可是安邦同志,你当年在金川和章桂春搭班子当县长时的遭遇就有可能再来一回啊!”
这话显然触到了方正刚的痛处。据陈明丽所知,因为九十年代初方正刚追随于华北参加查处过时任宁川市长的赵安邦,赵安邦曾不止一次地报复过方正刚。
方正刚被激火了,加上在楼下楼上喝了不少酒,多少有些失态,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骂骂咧咧道:“白总,这你别吓唬我!我他妈的这次就算再犯到他老赵手上也不怕!老子不是他提的,是省委委员投票上来的,无所求就无所畏!”
白原崴手一摊,极是恳切地说:“怎么会无所求呢?我和陈总作为资本的代表,永远在追求可能实现的最大利润;作为你老弟,一位市长,肯定要追求应有的政绩,追求权力的最大化!你可以不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不想把文山的GDP搞上去,你和石亚南书记犯得着在新区,为吴亚洲的亚钢联这么忙活吗?”
方正刚仍在气头上,“白总,你说得不错!为官一任,就得造福一方,封建官吏尚且知道的道理,我方正刚何尝不知道呢?我当然要利用手上的权力把文山的GDP搞上去,这是职责所在,使命所在!至于追求权力的最大化,进一步往上爬做大官做高官,对不起,我真没怎么想过,起码老赵在位时不做这个梦!”
宴会桌上气氛因此变坏了,陈明丽和林小雅忙站起来,分别向方正刚敬酒。
方正刚把敬的酒一一喝了,又对白原崴说:“白总,当年你伟业国际在宁川发迹的情况我知道,我在省委工作组查过你们嘛!当然,主要是查赵安邦、钱惠人他们,涉及到你!你们伟业大厦的黄金宝地就是零转让拿到手的,对不对?”
陈明丽Сhā了上来,赔着笑脸道:“哎,方市长,我们能零转让拿到地,是因为宁川当时刚刚开发嘛,谁也没想到海沧这小渔村会变成汉江省的曼哈顿!”
方正刚说:“我知道,当时不理解,现在理解了!所以,你们也要理解吴亚洲!就像当年你们在宁川抓住了机遇一样,吴亚洲这次在文山抓住了机遇!他是我和亚南书记从宁川请来的,在谁也不相信城南工业新区能成气候时,他拍板决定投资十个亿!而你们当时在干什么?你们在观望!那么,吴亚洲在工业新区启动时能享受的优惠,你们今天是享受不到了,尤其在这种宏观调控的情况下!”
白原崴一声叹息,“方市长,我理解,既然如此,我和伟业国际可以再看一看,也许用不着多久就能看明白!我们发行转债的这二十亿仍然给你们留着!”
方正刚听出了白原崴话中隐含的挑衅,“怎么,白总,你要看我下台吗?”
白原崴微笑着,连连摆手,“不,不,方市长,我绝对没有这种不友好的想法!我是在想啊,伟业国际在不久的将来是否有可能用这二十亿吃进亚钢联一百六十多亿的大买卖呢?资本除了具有追求利润的属性,也要有点想像力嘛!”
方正刚冷冷一笑,“白总,你和你这资本的想像力是不是也太丰富了?我认为这是痴人说梦!”说罢,起身告辞,“对不起,我想,这场鸿门宴该结束了!”
白原崴仍在笑,“方市长,不能这么说吧?哪有在鸿门宴上捐款两百万的?”
方正刚站住了,“哦,对了,你不提我还忘了:这两百万捐助还算数吗?”
白原崴呵呵笑道:“咋会不算数呢?方市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
方正刚不无夸张地向白原崴鞠了一躬,“那我再次代表文山地区受捐助的弱势群体向您和伟业国际集团致以深深的谢意和敬意!”说罢,回转身疾步走了。
陈明丽看着方正刚离去的背影,突然产生了困惑:这还是当年追随于华北查处宁川的那个年轻人吗?今天的白原崴是不是犯下了一个历史错误?就算不参与工业新区的大买卖,也没必要搞得这么僵嘛,伟业控股毕竟还在文山地盘上!
这么一想,陈明丽没再迟疑,埋怨地看了白原崴一眼,快步追出了门,在电梯口追上了方正刚,陪方正刚一起上了电梯。方正刚注意到了她的礼貌周到,情绪缓和了一些,在电梯里,带着自嘲打趣说:“陈总,如果今天和你谈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同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刺耳程度可能会有所降减,是不是?”
陈明丽笑道:“那好啊,正刚市长,哪天有空的话,我请你喝咖啡吧!”
方正刚手一摆,说:“别,陈总,我请你吧,应该先生请女士嘛!”叹了口气,又道,“也替我劝劝你们那位白总,不要总是这么自信,头脑最好能清醒些!”
陈明丽点了点头,“你是不是也能听我一句劝?别一口一个‘老赵’的!”
方正刚眼皮一翻,“老赵怎么了?我喊错了吗?赵安邦难道不姓赵吗?”
陈明丽苦笑说:“咱全省地市级干部中敢喊‘老赵’的怕只有你一个!”
方正刚说了实话,“当着老赵的面我也不敢这么喊,背地里他听不见!”
陈明丽“格格”笑了起来,“哎,你就不怕传到赵省长耳朵里去吗?”
方正刚也笑了,“传到他耳朵里又怎么样?我不认账就是,他总不能当政治事件追吧?只要我别在他面前脱口而出就成,现在我比较谨慎,像乖猫似的!”
陈明丽嗔道:“你还猫啊?猫是人家赵省长吧,你也就是个乖老鼠!”
这时,电梯到了底楼,方正刚大步跨出电梯,“好了,陈总,别送了!”
陈明丽却坚持送到大堂外,和方正刚的司机一起,照应着方正刚上了车。上车后,方正刚又伸头说,“哦,陈总,顺便说一句,你今天这身打扮真漂亮!”
这很普通的一句赞扬,却给了陈明丽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做了市长的男人心还这么细,竟会注意到她的打扮。又想,也许今天真该由她来和这个男人谈,即使谈不通也不会谈崩掉,这个男人说得对,白原崴太刚愎自用了,还有些霸道。
十二
看了省银监局的金融情况简报,赵安邦着实吓了一大跳:文山去年七月至十二月的新增工业贷款竟奇迹般达到了九十二亿,同比增长了182%.其中对亚钢联旗下的钢铁项目贷款就高达三十三亿,占了文山全市工业贷款的三分之一还多。根据既往的经验推测,文山钢铁立市的这七百多万吨钢铁十有八九是用银行贷款和融资堆起来的,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班子的头脑可能已经有些发烧了。
更让赵安邦不安的是,文山的摊子已铺得这么大了,吴亚洲和他的亚钢联竟又要在银山上个大型硅钢厂。据章桂春和银山方面汇报,又是五六十亿投资。银山建厂的资金又从哪里来?不还是贷款融资嘛!如果央行认真执行国家宏观调控政策,国有商业银行收紧银根,多米诺骨牌就有可能垮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银山这个硅钢厂和文山工业新区的那么多项目都是怎么立的项?地又是怎么征的?只怕问题不少。银山独岛乡农民群众已经为硅钢厂的两千五百亩地闹起来了,文山征地六千多亩,难道会这么平静吗?就没有农民群访闹事吗?让秘书问了问信访局才知道,文山地区的农民早就闹上了,年前就为征地的事群访不断。
二○○四年大年初四晚上,作为经济大省省长的赵安邦已在病房里敏感地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当时他最担心的两点是:其一,银山、文山两市失去土地的农民越级群访,将问题捅到北京去,惊动中央;而一旦惊动中央,就会带来第二个问题,也是更可怕的问题:省内各银行金融机构势必在央行和国家有关部委的指令压力下,严格执行国家各项宏观调控政策,收缩信贷规模,甚至冻结信贷。
这一来,赵安邦再也不敢在医院住下去了,草草吃了晚饭,便出院回了共和道八号家里。到家以后,先给省银监局刘局长通了个电话,进一步核实了金融简报里记述的数据和相关情况,继而便约省发改委主管副主任古根生过来谈话。
等古根生时,赵安邦又给方正刚打了个电话,接通后,就没好气地问:“方市长,你现在在哪里啊?是不是还泡在省城跑项目?请客送礼,搞腐败啊?”
方正刚似乎很委屈,“赵省长,看您说的,我搞啥腐败?从您那出来我就回家了,亚南书记对我挺关怀,让我在省城家里陪陪老婆孩子,给了我两天假!”
赵安邦不太相信,却也不好再问,“那好,方市长,请你回答两个问题:一、亚钢联在文山上的这七百万吨钢,到底有多少自有资金?二、已动用的银行信贷有多少?还准备再贷多少?如果无法继续使用银行信贷,还要投入多少资金?”
方正刚竟然还敢开玩笑,“赵省长,你这哪是两个问题,是四个问题嘛!”
赵安邦火了,“别管是几个问题了,请你给我回答清楚,实事求是说!”
方正刚老实了,“好,好,赵省长,你别发火嘛,你还病着,这对你身体不利!根据我和市政府掌握的情况,吴亚洲和亚钢联投资文山工业新区的钢铁项目共需资金一百六十五亿,目前已投入七十九亿左右,其中亚钢联自有和自筹资金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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