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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录音又放了一遍,这一次大家听清楚了:田封义说得很明白,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了白原崴和陈明丽,为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争取到了五千万的利益。

汤老爷子冷笑着,目光炯炯盯着白原崴,“白总,你和陈总起码被田书记说服了吧?也许你开始不情愿,可最终你被说服了,把田书记派过来做说客了!”

白原崴微笑道:“教授,如果这个假定是事实,那么另一个假定可能也会成立了,就是你向田封义提出的那三至五个亿!不过,重申一下,我并不相信!”

田封义一头大汗,几乎要哭了,“教授,你不要纠缠白总了,实话实说,在和你说这番话之前,买基金的事我从没向白总和陈总提起过,是我办了蠢事!”

白原崴话里有话,“田书记,你是蠢啊,没想到堂堂经济学教授、海天基金顾问会用这种手段对付你吧?你不是要跟教授读博士吗?就从这一手学起吧!”

汤老爷子很谦虚,摆手道:“不对了,白总,还是要从你们的圈钱欺诈学起啊!别管证券市场如何洪水滔天,如何低迷不振,也甭管中小股民们怎么血流成河,该圈的钱照圈!你伟业国际是控股大股东嘛,可以在市场上合法抢劫嘛!”

白原崴摇了摇头,“教授啊,你是不是太偏激了?这是合法融资嘛!纵观全球证券市场,融资都是其主要功能之一。作为投机炒作者,您老和海天基金似乎缺少一种正确的投资理念!”将面孔转向股东席,“各位股东,在这里我代表伟业控股董事会再次向你们和全国投资者承诺:二十亿可转债我们将全部投入到文山钢铁主营业务,明年一定会给投资者一个满意的回报,希望大家理解支持!”说罢,和气地对汤老爷子道,“教授,我们是不是进行下一个议程,开始投票?”

汤老爷子仍不愿罢休,“不,白总,在正式投票之前,我还有些话要说!”

陈明丽再也忍不住了,“汤教授,你今天说得还不够多吗?抓紧投票吧!”

田封义也爆发了,­阴­­阴­地看着汤老爷子,“对,投票,白总,你代表伟业国际把手上的六亿五千多万股赞成票投下去,这次股东会就可以胜利结束了!”

汤老爷子“哼”了一声,“没这么简单吧?只记赞成票,不统计反对票吗?”

白原崴呵呵笑道:“对,教授说得对,反对票当然要统计,哪怕只有一票!”

汤老爷子怒道:“何止一票?起码四千二百多万张反对票嘛,这次股东大会看来不会这么快结束,大家恐怕都得加夜班,一个民主的纪录将在这里诞生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汤老爷子没说错,海天基金和一百多名中小股东手上的反对票竟投了漫长的九小时零二十五分钟,创造了上市公司股权表决上的一个时间纪录。事后各证券报刊发表的报道文章耸人听闻:“中小股东股权觉醒:九小时二十五分创造中国证券历史新纪录!”“明知必败的悲壮抗争:中小股东股市维权揭开序幕!”“惊心动魄:九小时反对阻止,九秒钟赞成通过,股权分置,一股独大,再现中国股市特有景观!”“发出最后的吼声:流通股分类表决势在必行!”

还有些文章是美化吹捧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的,说汤老爷子是什么“中小股东的代言人,证券市场的高尚良心”。伟业国际集团却被抹上了白鼻梁,企业形象大受损伤,成了霸王强上弓的圈钱典型,网上骂声一片。不论事先如何小心防范,最坏的结果还是出现了,不过,当时他们还是把能做的姿态全做足了。

海天基金的代表和到会股东用漫长的唱票表现其悲壮抗争时,除了不是董事的田封义外,白原崴、陈明丽和所有董事没一个离场。本来陈明丽、白原崴有个事先约定的商务活动,和银山常务副市长宋朝体谈银山的硅钢项目,陈明丽提议他们先走一步。白原崴没同意,说是在这种气氛下更要尊重股东,做好姿态。

会议开到晚上七点,宋市长来电话催了,问股东大会要开到什么时候?陈明丽看了看股东席,发现没投票的中小股东还有大约二三十个,可也不知这二三十人的反对票会投到啥时?这些中小股东事先和海天基金串通好了,都学着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孩儿们”的榜样,于投票前大肆发言,对上市公司的圈钱行为和控股股东进行控诉,有的人一讲就是十几分钟,时间上很难控制。陈明丽征求了一下白原崴的意见,白原崴说,让宋市长不要等了,就说我们今天碰到了特殊情况,可能会搞得很晚。宋朝体那边却说,再晚他也等着,要和他们不见不散。

嗣后,股东们继续表演“悲壮”,表决席上的反对声持续不断,三千股五千股,三百股五百股,最少的股权仅一百股,一直反对到当晚九点三十五分才结束。

白原崴最后一个代表控股股东伟业国际集团进行了投票:六亿五千三百六十二万股赞成!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精­心组织的九个多小时的反对和抗争,在九秒钟内被控股股东的一张赞成票杀败了,可转债的发行毫无悬念地获得了通过。

散场时,汤老爷子从白原崴面前走过,问:“白原崴,你们不觉得亏心吗?”

白原崴坦然道:“只要把企业搞上去,给股东丰厚的回报,我们就不亏心!”

汤老爷子驻足站住了,“你这个伟业控股给过股东回报吗?更别说丰厚回报了!我替你们算了一下账,上市六年以来你们发行、增发、配股加上这次的可转债,总计圈走了六十多亿,分给流通股东的股利是多少?区区一千五百万元!”

陈明丽Сhā了上来,“可你老别忘了一个事实,我们入主伟业控股不过两年,在我们手上除了搞过一次配股和这次可转债,历史上的账不能算到我们头上!”

汤老爷子道:“陈总,你不必解释,我今天不是和谁算账,而是讲中国股市的一种危机!”又对白原崴说,“当然,白总,我得承认,这一次你们赢了!”

白原崴和气地笑了笑,“是吗?教授,我想,也许是你和海天基金赢了!”

陈明丽有些不解,出门上车一起赶去会见宋市长时,问白原崴,“原崴,你咋说老狐狸赢了?他赢了什么?他们再反对,发行可转债的议案还是通过了!”

白原崴看着窗外的街景说,“他们为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今天这个股东大会实际上成全了海天基金,一不小心让老狐狸成了维护中小股东利益的代表!”

陈明丽多少明白了些,“这倒是,这么一折腾,他们在道义上得了不少分!”

白原崴说:“道义上得分将带来经济上的利益,没准日后他们的基金规模会扩大许多!我事先想到了这一层,一直想避免,不料,还是给老狐狸当了托!”

陈明丽马上想起了银山的硅钢项目和那位宋市长,“宋市长该不会也让我们当托吧?原崴,钢铁是不是有些过热了?这几天省城和北京又有不少说法呢!”

白原崴没当回事,“早几年国家有关部门还说电力过热呢,说准了吗?根本不对!现在四处闹电荒,我们集团不少企业都受了影响,尤其是宁川的企业!”

陈明丽道:“不过,据说赵安邦省长昨天一早去了文山,要查工业新区哩!”

白原崴一怔,“哦,会有这种事吗?你快打个电话给方正刚,摸一摸情况!”

陈明丽便打了个电话给方正刚,主动提起了钢铁过热的说法。方正刚哈哈大笑说,热什么热?赵省长这两天正在我们工业新区视察呢,对新区的工作高度评价,还给积极贷款的银行行长们授了勋!这就把她搞糊涂了:如此说来,钢铁过热的说法并不成立,起码在汉江不成立?白原崴判断说,肯定不成立,前年石亚南在平州违规上电厂时,省里也装模作样查过,结果怎么样,上了也就上了!

二十四

亚钢联联合公司老总吴亚洲引着赵安邦在新区项目工地参观时,赔着一份谨慎和小心。方正刚事先打过招呼,说领导这次来不是授勋,是查问题,要他别给市里惹麻烦。他岂敢惹麻烦?惹了麻烦对谁都没好处。市里要以钢铁开道,把文山的GDP尽快搞上去,创造一番大好政绩。他和亚钢联也要抓住这个难得的大好机遇,实现资本利润的最大化。大家既然上了同一条船,就得同舟共济,别说现在情况不错,就算有些问题,也得遮掩过去,不能给赵安邦留下不好的印象。

然而,因为过去和赵安邦熟悉,吴亚洲也没把事情看得太严重。这首先是基于自信,这盘钢铁买卖不是谁吹出来的,是他和亚钢联用真金实银码出来的,七百万吨钢正以惊人的速度红红火火上着,赵安邦只要没偏见,必会予以肯定。于华北年前来了一趟,目睹了新区大建设的壮观景象,就充分肯定,还当众敬了他和同志们三杯酒哩!赵安邦会不会有偏见呢?当然不会。他是赵安邦一手扶植起来的,八十年代在文山就得到过身为县长的赵安邦的支持,九十年代初到宁川发展,赵安邦又把他树为创业典型,此番到文山投资,也是赵安邦最先出面动员的。

于是,陪同参观时,吴亚洲很真诚地说:“赵省长,我可早就盼望您来视察了!昨天一听说您来了,把我激动得啊,都不知怎么好了!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您呢,是您给我指了条道啊,我要不听您的招呼,哪会有今天这个大好局面呢!”

这时,头戴安全帽的赵安邦正站在炼钢公司刚立起的二号高炉前,和集团总工程师秦楚之说着什么,听得这话,回头说:“不过,吴总,你们今天这个局面我真是没想到!当时我是劝你把一个电缆厂建在文山嘛,不曾想你却在文山炼起了钢铁,在短短一年时间里搞了这么大一个规模,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吴亚洲笑道:“这不是要适应产业结构的变化吗?文山要打造中国的钢铁新城,钢铁市场又这么好,我们改变投资方向也正常嘛!现在政府这么支持,我就得以实际行动支持文山政府,赵省长,你知道我的为人,就得士为知己者死嘛!”

赵安邦不无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吴总,你算什么士啊?你是企业家,是资本的代表,何来的士为知己者死一说?要我看,你小伙子是资本为利润而死!”

吴亚洲笑了,说:“赵省长,您真风趣!不过,为利润可以,死就不行了!”

赵安邦指点着热火朝天的大工地,“是啊,是啊,你真死了,银行这么多贷款就瞎了!哎,你们方市长、石书记到底怎么样?你咋和他们穿一条裤子了?”

吴亚洲说:“赵省长,我不和您开玩笑啊!石书记、方市长真都不错,可以说为文山起飞和新区建设­操­碎了心啊!那劲头就像您当年在宁川搞大开发!石书记、方市长经常和我们说,就是要以您主持建设大宁川的­精­神建设新文山!”

赵安邦道:“石亚南、方正刚很会拍马屁嘛,不过,我怀疑这马屁里面有文章!你们原来不是二百多万吨的规模吗?咋就一下子扩张到了七百万吨啊?”

吴亚洲来劲了,踌躇满志地说:“赵省长,还不是时势造英雄嘛!钢铁产品的市场前景好,投资来源多,又有政府产业政策的大力支持,我想不上都不行!说真的,把文山这盘买卖搞得这么大,我也没想到,做梦似的就成钢铁大王了!”

赵安邦口气中带上了忧郁,“吴总啊,如果你这是做梦就有些危险喽!”

吴亚洲没当回事,“我只是个比喻嘛,这形势发展太快了!就规模而言,我们六大项目已超过了伟业国际旗下的文山钢铁公司,这还不算银山的硅钢厂呢!”

赵安邦也想起了银山的硅钢厂,“哎,吴总,你知道不知道,为银山硅钢厂项目用地,独岛乡的农民群众已经闹起来了?让我和裴书记连春节都没过好!”

吴亚洲暗自后悔:他咋想起提这个?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却也不好回避了,笑着解释说:“赵省长,这我能不知道?我还让当地农民扣了一晚上呢!这些农民也真是的,目光短浅,为了点蝇头小利就不顾一个地区的发展大局!”

赵安邦不高兴了,“蝇头小利?吴总,你口气越来越大了嘛!你亚钢联要发展,银山农村和农民群众要不要发展啊?不能一味牺牲农村、牺牲广大农民利益搞发展嘛!我劝你头脑冷静些,认真考虑一下:银山硅钢厂是不是一定要上?”

吴亚洲忙道:“赵省长,其实这个项目并不是我们一定要上的,是银山章桂春书记推着我们上的,还给了我们不少优惠政策,工业用地也比较便宜……”

赵安邦手一挥,“这个便宜你最好别去赚!银山我这次也要去的,有些话会当面和桂春说清楚!对了,据方正刚吹嘘,你亚钢联不以文山钢铁为对手了?”

吴亚洲豪情又上来了,“文山钢铁过气了,属于上个世纪!我们瞄着的是宝钢和首钢!我在文山企业家座谈会上说了,争取五年内挤进世界钢铁十强!”

赵安邦并不激动,问身边的总工程师秦楚之,“秦总,你是钢铁专家,在冶金学院做过教授的,你觉得吴总和亚钢联的这个目标能在五年之内实现吗?”

秦楚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沉吟片刻说:“赵省长,我是冶金专家,不是市场专家,这个说不好!不过,吴总既然有这个信心,敢这么宣布,想必有一定的根据!就目前的钢铁市场和亚钢联的发展速度而言,这个可能­性­还是有的!”

吴亚洲对秦楚之的回答不太满意,抢上来说:“赵省长,过去我们有个判断说,钢铁是夕阳产业,现在看来并不对,起码对中国来说不对!中国是制造业大国,全世界的大工厂,钢铁产品需求量在五到十年内不但不会萎缩,还会大幅增长。所以,只要国家政策得力,地方政府大力扶持,亚钢联就可以创造奇迹!”

赵安邦当时没多说什么,从炼钢项目工地上出来,上了面包车才道:“吴总啊,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不过,钢铁可是资金密集型产业啊,你小伙子倒给我说说看,以后银行还要投入多少资金才能支持你亚钢联的这种扩张速度呢?”

吴亚洲没正面回答,“赵省长,你相信吗?我的名字在银行就值几十个亿!”

赵安邦一怔,“哎,什么意思?凭你吴亚洲这三个字就能贷款几十亿吗?”

吴亚洲发现自己又有些得意忘形了,忙往回收,“不,不是,赵省长,我们向银行贷款很正规,都有抵押,有担保,最不济也有在建项目作担保……”

赵安邦“哼”了一声,“我看你吴亚洲的名字也不会这么飞速升值!”略一沉思,又问,“吴总,你们这些项目的合资资金是不是全到位了?据说你们亚钢联为新区这六大核心钢铁项目设立了十几个中外合资公司,每个公司注册资金还都在三千万美元之内,是不是?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小伙子可要和我说实话啊!”

这个实话可真难说。赵安邦虽是老朋友,更是省长,这次又是查问题,他岂能说实话?说了实话对自己不利,也对新区领导不利。其实这十几家合资公司的注册资金都有水分,三亿五千多万美元只到了一千多万,可新区领导不让说,既不让和市里说,也不让给省里说,吴亚洲便没说,一脸恳切地道:“注册的三亿五千六百九十万美元已全到位了,市政府和新区对外资的投入管理都很严哩!”

赵安邦又问:“每个公司的注册资金怎么都在三千万美元之内,这么巧?”

吴亚洲这倒没瞒,这么­干­的也不是文山一家,想瞒也瞒不住,便说:“赵省长,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三千万美元之内市里有权批,就用不着麻烦省里了!”

赵安邦看了吴亚洲一眼,“这六千多亩项目用地呢?又是怎么批的?”

吴亚洲笑道:“赵省长,这就别问这么具体了吧?领导管大事,管方向嘛!反正我们土地手续全拿到了,现在合理合法!”又故意说起了银山,“银山的二千五百亩地有些麻烦,只批下来六百亩,可章桂春书记思想挺解放的,和我交底说好了:地要用多少只管用,先用起来再说,手续后补,他和银山市政府负责!”

赵安邦马上火了,“胡闹!国家有关部门目前正在查处非法占地,章桂春还敢出这种歪招?这话你不要听!”又说,“文山的摊子铺开了,收拢困难,银山的摊子还没铺,就不能再铺了!小吴总,我今天明确告诉你:银山的硅钢项目省里不会批的,你不要上章桂春的当!国家要搞调控,汉江省也有个调控问题!”

吴亚洲这才算弄明白了:银山的项目没戏了,再大的便宜也赚不到了,硬着头皮上马只能自讨苦吃,便恭顺地说道:“赵省长,这我知道,也能理解!”

赵安邦说:“能理解就好!全省电煤和电力都紧张,宁川、省城要限电,你焦化厂的规模要缩小,热电厂也要重新考虑!汉江没这么多煤给你发电炼焦!你们不要指望文山矿务局,省政府办公会已经决定了,从下个月一号开始,文山煤全部由省政府统一调配,没有主管的王副省长签字,你们一两煤也买不到!”

吴亚洲大感意外,一下子怔住了,结结巴巴道:“赵省长,我……我还想请你看焦化厂呢,都……都全面开工了,咋缩小规模?我……我和文山矿务局也有长期供煤合同的,你……你们省政府突然搞这种计划经济,我可没法活了!”

赵安邦不温不火地说:“你们要活,宁川、省城和那些南方发达城市就不要活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总不能饿死南方,来保北方吧?尤其是你们这种盲目上马的能源大肚子汉!省里现在要力保电煤供给,必要时还要请国务院有关部门进行协调,从一些产煤大省调煤入汉,你们的煤就想办法自找渠道解决吧!”

吴亚洲几乎要哭了,“赵省长,我的渠道就在文山矿务局啊,外省煤就是联系到了,也调不到这么多车皮!逼急了我就起诉矿务局,我们有长期预购合同!”

赵安邦满不在乎,“那你们起诉好了,文山矿务局就算服输认罚,也不敢把煤给你们!”拍了拍吴亚洲的肩头,“好了,今天就看到这里,该喂肚子去了!”

吴亚洲哭丧着脸,“我啥都吃不下了,赵省长,咱是不是再去看看焦化厂?”

赵安邦笑着说:“看什么焦化厂?小吴总啊,你吃不下,我吃得下啊,走!”

这时,已是晚上七点钟了,再去看焦化厂也有些晚了,吴亚洲没再坚持,也不敢坚持,心里忐忑着,强做着一副笑脸,引领着赵安邦一行到亚钢联贵宾餐厅去吃晚饭。晚饭是他事先­精­心准备的,很丰盛,还上了几瓶五粮液和茅台酒。

开吃前,吴亚洲溜到门外,悄悄打了个电话给石亚南,问她和方正刚是不是过来陪?石亚南说,没这个必要,嘱咐他和亚钢联的同志把领导们陪好陪倒。他当即叫了起来,还陪倒呢,赵省长先把我一枪撂倒了!石亚南问是咋回事?他便把工业用煤的事说了说。石亚南安慰道,吴总,你别怕,还有我和市里呢,文山矿务局虽说是省属企业,可总在咱地界上!吴亚洲低落的情绪这才有所回升……

二十五

毕竟是下来检查工作,汇报还是要听的。不过石亚南建议由四套班子领导成员集体汇报,赵安邦却没同意。这么多人的大汇报,他不可能一言不发,总得有个态度,免不了又要做一番“重要指示”。他是省长,官大嘴大,下面的同志就会利用他的嘴来讲自己的话。他的批评提醒不会公开见报,即使见了报也变成了“希望”之类的东西。而他应景的场面话,则有可能做出美丽的大文章而大登特登。什么“赵安邦省长充分肯定文山速度和工业新区的显著成绩啦”,什么“代表省委、省政府勉励文山­干­部群众尽快把钢铁搞上去啦”,这就违背他的本意了。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赵安邦在市委招待所听取了石亚南和方正刚的汇报。

石亚南一进门就抱怨,“其实还是大汇报好,能让领导全面了解情况嘛!”

方正刚也说:“就是,赵省长,我们昨晚都通知了,大家都想听您指示哩!”

赵安邦自嘲道:“方市长,我就是怕做什么指示,才不听大汇报的!过去的教训不说,我起码得接受前天金融银行界座谈会的教训吧?别再让你们蒙了!行了,大汇报免了,就你们两位来个小汇报吧!抓紧时间,下午我还要去银山!”

石亚南打开笔记本电脑,“好,赵省长,那我就汇报了,正刚市长补充!”

赵安邦又说:“亚南、正刚同志,这是关起门的内部汇报,你们想的不要太复杂,都坦率些,有啥说啥!想为你们推出的工业新区唱一唱赞歌也可以嘛!”

石亚南摆了摆手,“为工业新区唱啥赞歌?这些项目正常上着,您首长视察过了,吴亚洲和管委会的同志们又向您汇报了,我们就不多说了。我和正刚还是全面汇报一下工作吧,主要谈三个方面的问题:农业、国企改制和弱势群体!”

这倒是赵安邦没想到的,他原以为这哼哈二将要为工业新区大唱赞歌呢!

石亚南先说起了农业问题,时不时地看着笔记本电脑,报出了一连串具体数字。看得出,这位女书记不官僚,对文山农业情况很熟悉,汇报是实事求是的。

汇报到后来,石亚南总结说:“……我市农业喜中有忧,取消农业税、特产税,调动了粮农的积极­性­,粮食增产、农民增收没问题。可由于农业税取消,农业附加收不到了,乡镇财政就紧张起来。文山是欠发达地区,主要靠农业税附加维持,现在断了财源,43%的乡镇财政即将破产,65%的村级政权面临瘫痪!”

方正刚补充说:“这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农村地区的安定。我们总批评下面乱收费,可在这种现实条件下,不乱收费又怎么办?有些乡镇又在乱收费了,现在老百姓维权意识也强了,不答应啊,争啊,吵啊,闹上访,最近这方面的上访又上升了!年前华北同志来调研时,我们就向华北同志反映过!”

赵安邦心里有数,这不是文山一个地区的问题,整个北部地区都存在类似问题,便说:“你们的汇报找对了人,华北同志兼管农业了,据我所知,他正要和张副省长以及有关部门的同志研究这个问题,我回去后也会敦促一下!我个人认为,不能在农民身上打主意,可以以省市县三级财政为主,多渠道来解决!”

石亚南苦笑道:“赵省长,希望省里能多体谅地方,文山市县两级财政情况都够呛!顺便说一句:你们省里有些该给的钱也没给足!我市牛首矿区享受县级待遇,义务教育经费应由省里转移支付,省里就是不给,要一次打一次报告!”

赵安邦也记得这事,“牛首矿区的报告我就批过嘛,去年批了两千多万吧?”

方正刚Сhā了上来,“赵省长,实际上应该是一亿两千多万!”说罢,及时拿出了几个文件材料,“我们希望能按省里的有关规定,一劳永逸彻底予以解决!”

赵安邦拿起文件材料,冲着石亚南笑道:“亚南,你顺便说了一句,正刚就顺便把材料准备好了!好,好,你们配合得不错!”又严肃起来,“不过,牛首矿区有特殊情况,文山矿务局在那里,企业办教育嘛,今年煤炭形势这么好,就没有全额拨款,马上教育这一块要从企业脱出来了,省里该给的钱一定会给足!”

石亚南又汇报起了国企改革,“国企这一块也在攻坚。事实证明,破产逃债不是好办法,损人不利己,不是您和省里及时叫停,现在是啥情况就难说了。和银行闹僵了,我们工业新区也拿不到这么多贷款!搞管理层收购也不理想,既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失,工人也不理解,抵触情绪大,几个试点企业全出了乱子。正刚到任后有个新思路,搞ESOP,就是企业员工持股,我们目前正在搞试点!”

赵安邦眼睛一亮,看着方正刚,“ESOP?是不是雇员股权方案‘EMPPLOYEE STOCK OWNER SHLP PLAN’的缩写?哎,正刚啊,你咋想起来的?”

方正刚乐了,“赵省长,您该知道啊!我一直在研究前苏联和东欧经济,还是您到宁川做市委书记时派我去研究的呢!波兰向市场经济过渡的经验证明,这种过渡形式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改制引发的震荡,也能最大限度体现公平原则!”

赵安邦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对方正刚的称呼变了,“方克思,你说的不错,但ESOP有公平没效率啊!一个企业人人持股,人人都成了老板,也就没有了老板,没有了对企业负责的人,这样的企业搞得好吗?你想怎么解决效率问题?”

方正刚想都没想地说:“解决效率问题要有一个过程。波兰和捷克已完成了这个过程。员工的股权不是一成不变的,会转让流通,最终会在市场化的条件下集中到真正的企业家手上!这个过程可能比较长,ESOP企业可能会在一段时间里没有效率,但因为体现了公平原则,减少了震荡,局部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石亚南道:“赵省长,这个问题我们反复研究过,最后的认识比较统一:首先,试行ESOP的企业本来就没有效率,也就谈不上效率损失;其次,按现在时髦的改革模式,搞甩卖兼并,势必造成大量工人下岗失业,而这正是我和正刚以及班子里的多数同志最不愿看到的!赵省长,你知道现在文山真正的失业率是多少吗?早超过警戒线了!上面几届班子都不说实话,一直在蒙骗省委省政府!”

方正刚又说:“赵省长,西方发达国家现在也在考虑福利­性­就业问题了!”

赵安邦受到了触动,对石亚南和方正刚生出了些许敬意:这两个同志比较难得,头脑不糊涂啊!知道公平法则的重要­性­,有社会稳定这根弦!于是说:“好,亚南,正刚,你们说的有道理!这个ESOP就大胆地试吧,现在缺的不是效率,而是公正!就算不成功也没关系,起码是一种福利­性­就业,要注意及时总结经验!”

方正刚却也没放弃效率,“赵省长,效率我们其实也很重视,不过,文山的效率不能指望那些包袱沉重的老国企,而要靠工业新区为代表的新企业!我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说过,向新企业要效率,向ESOP的老国企要公平和稳定!”

赵安邦连连点头,赞叹道:“思路对头!来文山之前我还担心呢,怕你们满脑袋都是新区的那堆钢铁,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个情况,我也放心了!”又和方正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方克思,没想到啊,你倒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方正刚有点放肆了,讥讽说:“赵省长,这还不是您长期拾缀的结果嘛!”

石亚南又Сhā了上来,“我们给了你意外惊喜,你别给我们一个意外悲伤啊!”

赵安邦开玩笑道:“亚南同志,我让你悲伤了吗?我就怕你孤独一人在这里过年,心里会悲伤,才把你家老古也抓过来了,而且临时改变计划先到的文山!”

石亚南怪嗔说:“行了,赵省长,我这是汇报工作,不和你开玩笑!”又说起了正题,“你首长别坑我们好吗?文山矿务局的煤怎么突然由省里调配了?这算什么事?不还是过去的计划命令经济吗?连过去签过的预购合同都不算数了?”

赵安邦明白了,“哦,你说这个啊!亚南同志,你别听吴亚洲瞎叫,我这是故意敲他,让他心里有宏观调控这根弦!签过的预购合同当然算数,不过增量就得自己想办法了!省里能源紧张,就算将来调外省煤入汉,也不可能给你们!”

石亚南舒了口气,“好,那就好!昨晚听吴亚洲这么一说,连我和正刚也跟着紧张起来了,新区这么大一个摊子,既不能断了资金,也不能断了能源嘛!”

赵安邦提醒说:“但是,资金和能源以后会不会断啊?你们可要警惕啊!”

方正刚道:“目前看来不会,项目资金不存在大问题,能源有些缺口,但问题也不是太大,我们市煤炭局将力保新区电煤和焦煤,乡镇小煤矿也能利用!”

石亚南叹了口气,“赵省长,你就是不提醒,我们也会警惕!在文山这种欠发达的大市主持工作,我和正刚如履薄冰,方方面面都不敢掉以轻心啊!”

方正刚说:“就是,前天不是亚南书记赶巧去了博物馆,就得出场大乱子!”

赵安邦看了石亚南一眼,“哦,亚南同志,怎么回事啊?出什么乱子了?”

石亚南便把前天发生的情况说了说,最后道:“……我让下面找原因,小孤儿就和我说,能有啥原因?还不是因为穷吗,大家都想省这二十块门票钱呗!”

赵安邦叹息道:“这孩子说得对,这种事在南部发达地区可能就不会发生!”

石亚南又说:“在文山,贫穷不是个概念,是活生生的血泪啊!赵省长,有些情况您可能不知道:初三上午,山河集团一个下岗工人从楼上跳下来了,惊动了省委裴书记!前天夜里又出了一条人命,我今天过来汇报时看了报才知道:编织厂一位四十二岁的失业女工,靠卖­淫­养活一家老小,结果为了三十元嫖资,和嫖客发生了争执,被嫖客活活掐死了!今天的《文山晨报》上登了一大篇!”

赵安邦很震惊,过了好半天,才郁郁地说:“贫穷还在制造罪恶啊!亚南,在这一点上你这同志做得真不错,能想到请两个孤儿和你一起过节,好,很好!”

石亚南苦笑着摇摇头,“这也是个姿态,无非是提醒一下同志们,多关心弱势群体,自己也求得个良心安稳。不管咋说,是我在主持文山工作,文山现实存在的这种血泪,我不能装作看不见,不能麻木不仁,现在不少同志麻木不仁啊!”

赵安邦思索着,喃喃地说:“是啊,是啊,这种同志我知道,为数还不少!除了关心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良心早让狗吃了!”

方正刚激动起来,“赵省长,还有更混账的呢!像古龙县的贪官污吏,对上买官,对下卖官,送礼送到我和亚南同志头上来了!除了一个县长王林,四套班子几乎全陷了进去,我们怎么对老百姓解释?还敢说绝大多数­干­部都是好的?”

赵安邦脸­色­难看,“起码在古龙县不能再这么说了!我们若这么说,老百姓就要骂我们虚伪无耻,古龙这个政权已经彻底烂掉了,不是人民政权了!年前在研究古龙问题的省委常委会上,我说过一个观点:别提什么党­性­了,咱们就让某些党员­干­部讲点做人的道德良心行不行?作为党员,是不是要对得起这个党?作为­干­部、国家公务员,是不是要对得起国家?不客气地说,他们谁都对不起!”

方正刚说:“赵省长,我就闹不明白了,他们这样下去就不怕亡党亡国吗?”

赵安邦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现在想得比较清楚了:这些人心里恐怕根本就没有党和国家啊,这不是他们的党和国家嘛,亡不亡和他们有啥关系?!”

石亚南发起了感慨,“赵省长,你说起道德良心,让我想起了刚抓的一个典型,就是工业新区的事,搞拆迁征地时,拆迁办的同志偶然发现的:新区五福村有一户普通农民,两口子省吃俭用帮文山城里一个濒临绝境的贫困家庭培养了一个大学生!从初中时就开始了,每年资助五六千元,如今已八年了,而他们自己并不富裕!拆迁时,我到他家看过,除了几间老屋,几乎没啥值钱的东西!”

方正刚接上来说:“赵省长,我们专门派人了解过,这两个农民都不是咱们党员,连团都没入过,可他们扶贫济困的道德­精­神,我们多少党员做得到呢?”

赵安邦道:“这就是危机啊!这么下去,我们党的先进­性­从何谈起?又凭什么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得了吗?”略一沉思,指示说,“亚南,正刚,这个典型要好好宣传!另外,你们安排一下,把这对农民夫­妇­请来,我要见见!”

方正刚马上让秘书安排接人。中午吃饭时这对可敬的农民夫­妇­到了,男的叫胡大军,女的叫庄玉玲。一起吃饭时,赵安邦动情地向胡大军和庄玉玲夫­妇­敬了酒,敬酒时说:“谢谢你们了,你们不仅仅是帮助了文山城里的一户贫困家庭和一个大学生,也教育了我们的社会,你们的良知和道德­精­神照亮了一片天空!”

胡大军和庄玉玲夫­妇­纯朴得很,既没想这么多,也不会说什么话,喝了他敬的酒,连菜也没吃,拘谨地看着他笑,让赵安邦想起了自己仍在乡下的父兄。

赵安邦指着在座的方正刚和石亚南,又问:“你家拆迁时,他们没乱来吧?”

胡大军憨憨地笑着,摇着头说:“没,没有,五间屋给我们折了三万五哩!”

庄玉玲跟着说:“就是,村里卖地还分了两万三哩,我们全交给村上入股了!”

赵安邦故意问:“就这么相信他们啊?他们要是把你们的入股钱弄赔了呢?”

胡大军说:“不会,市里区里都号召,钢厂又建着,我们天天看着呢!村上说了,厂建好了,四十岁以下的还能进厂做活,每月起码八百块,我们就等着了!”

石亚南拍胸脯说:“赵省长,这您放心,真让他们两口子赔了,我来赔!”

赵安邦笑道:“好,大军、玉玲同志,快向石书记敬酒,她给你们托底了!”

胡大军遵命敬了酒,可却替石亚南开脱说:“就算赔了,也不能赖书记!我们都知道的,入股又不是存银行,厂子赚钱咱们跟着分红,真赔了也得认啊!”

赵安邦赞叹说:“多好的老百姓啊,正刚、亚南同志,你们责任重大啊!”

石亚南道:“是的,赵省长!所以我和正刚拼命也要尽快把文山的经济搞上去,把目前的失业率降下来!今年有个计划,新区可开工项目和市内新办企业争取新增十至十二万个就业岗位,其中包括安排胡大军这批失去了土地的农民!”

方正刚也说:“说到底,治穷的根本还是要靠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嘛!”

赵安邦没再说什么,给胡大军两口子夹着菜,和他们聊起了家常,谈笑风生地说起了自己的父兄,和自己二十多年前在古龙县刘集镇当镇党委书记时的一些旧事。胡大军夫­妇­的紧张和拘谨这才渐渐放松了,聊到后来竟有些恋恋不舍了。

和这对普通农民夫­妇­吃过这顿中饭,临上车去银山时,赵安邦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孤儿,掏出随身带来的五百元钱,要石亚南转给孩子们,石亚南却不收。

赵安邦不高兴了,说:“亚南同志,你要求个良心安稳,我也要求个良心安稳嘛!这点钱起不了什么作用,可就是你说的,是个姿态,说明我还不麻木!”

石亚南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收下,“赵省长,那我就代表孩子俩谢你了!”

对文山的突然袭击就这么结束了。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甚至有点出乎意料。尤其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个方克思竟变得这么踏实能­干­。于华北心里有啥想法不去管他,但这老兄对文山的判断评价还是正确的。工业新区的项目审批和用地上可能有违规现象,但这并不是从文山开始的,也不会在文山结束,还是个常抓不懈的问题。他好像过于敏感,反应过度了。看来这个班子是个好班子,比较全面,也有立场,讲正气,不是一门心思搞政绩,只盯着GDP.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一下也是,文山欠发达,这么穷,下岗失业这么严重,不做大钢铁怎么办?十至十二万的新增就业岗位从哪里来?你不能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嘛!你不让马儿多吃点草,马儿就跑不动了,文山这部发动机就别启动了。

可不知咋的,他还是为工业新区这么一个大摊子忐忑不安,又考虑到夫妻团聚的因素,便在和方正刚、石亚南告别之后,临时决定把古根生留了下来。古根生很意外,不想留,说是愿追随领导,继续向银山前进。赵安邦说,你就别前进了,卧底吧!在文山多住几天,做点深入调查,对新区项目整体情况及风险再做个评估。把实际进度,投入多少资金,还需要投入多少资金,全都搞搞清楚。

二十六

石亚南当晚见到古根生时,大吃了一惊,“古副主任,我是不是见鬼了?你咋又回来了?哎,该不是赵省长杀我们的回马枪了?别滑头,给我说实话!”

古根生大大咧咧道:“石书记,你们是不是心里有鬼啊?这么怕回马枪?”

石亚南急了,“老古,我可不和你开玩笑啊,快说,赵省长在什么位置?”

古根生嘴一咧,“还能在什么位置?应该在银山城里,要不就在独岛乡!”

石亚南仍是犯疑惑,“这么说他们下午真走了?哎,那你是怎么回事?”

古根生说:“我属于卧底­性­质,按赵省长的密令,要在贵市潜伏一阵子!”一把搂过石亚南,“老婆,放明白点吧,我的嘴一张一合就可能决定你的命运!”

石亚南一把推开老公,“古副主任,这里是文山,你也注意点影响!”

古根生又搂了上来,“什么影响不影响?你是市委书记,也是我老婆嘛!”

一时间,石亚南身体有些发软,影响不考虑了,任由老公亲热着,嘴上却讥讽说:“老古,你行啊,转眼成赵省长的心腹了,看来我还得好好贿赂你喽?”

古根生笑了起来,“明白人!你起码得把我的嘴堵上!说吧,晚上吃啥?你也真做得出来,不给我们接风,不给我们送行,三天竟让我们吃了四顿饺子!”

石亚南及时想起了古根生的假情报,再次将老公推开,气道:“饺子也不是给你吃的,古副主任,就你这种只忠于赵省长的恶劣表现,只配在这儿喝风!”

古根生赔着生动的笑脸,“哎,老婆,你问没问过国土资源厅陈厅长啊?”

石亚南“哼”了一声,“不用问,多年夫妻了,你的滑头我还不知道?!”

古根生认真了,“好,好,石亚南,我现在就给你拨电话,你问陈厅长!”说着,当真拨起了电话,要通了陈厅长,“老陈,我惨了,我家亚南硬说我参加突然袭击不给她通气,是对她的不忠,你证明一下,前天在齐家店我是不是用你手机报过信?好,好,老陈,我让她接电话。”说罢,将电话递给了石亚南。

石亚南接过电话,笑着问:“怎么样啊,陈厅长,你们顺利到银山了吧?”

陈厅长说:“到了,到了,从金川区进的银山,已突袭过金川了,章桂春书记也到了,正安排我们吃饭呢!亚南,你别把老古整得太惨啊,要理解老古!”

石亚南嘲弄道:“是,我理解,老古得讲原则,守纪律嘛,我正表扬他呢!”

陈厅长拖着长腔说:“这个表扬嘛,倒也不必喽!再讲原则,也得讲点夫妻感情嘛!在齐家店一起上卫生间时,我提醒老古给你通个气,便于你们接待领导嘛,老古就是不­干­啊!是我好心给你和正刚同志拨了电话,可惜电话都没拨通!”

石亚南听得这话,反倒认定了古根生的说法,却故意问:“原来电话是你拨的啊?老陈,你实事求是说,我家老古当时都嘀咕了些啥?是不是想使坏啊?”

古根生发现不对,要夺电话,石亚南笑着拦住了,“人家正反映情况呢!”

陈厅长继续反映情况,“亚南啊,你家老古是不是属猴的?几乎就是望天猴!两眼向上啊,心里除了赵省长就没别人了!你咋想起嫁给他的?嫁给我多好!”

石亚南笑道:“老陈,闭住你的臭嘴吧,你的攻击诬陷证明了我家老古的清白!行了,不和你逗了,你继续跟着赵省长做望天猴吧,有情况别忘了透透!”

陈厅长马上透了个情况,“亚南,真得给你们文山透个情况呢!估计银山硅钢厂上不了,赵省长在去银山的路上就和我交待了,项目用地不能再批了!”

石亚南道:“这我已经知道了,赵省长在文山就和吴亚洲说过的!不过,老陈,我和文山还是要感谢你,感谢你和国土资源厅对我们文山的大力支持啊!”

陈厅长忙说:“亚南,这话你可别再说了,尤其不能在赵省长和章桂春面前说,否则就是害我!你家老古知道的,赵省长已经严厉批评过我和国土厅了!”

石亚南道:“知道,我又不傻!老陈,有空常到文山走走,我和文山人民都欢迎你!”说罢,放下了电话,往沙发上一倒,“哈哈,银山的项目彻底黄了!”

古根生在一旁叫了起来,“哎,哎,别说银山了,说我,你怎么给我平反?”

石亚南手一挥,“平什么反?人家老陈说到最后也没证实你给我报过信!好了,好了,该堵堵你这个潜伏特工的嘴了,走,咱们去台湾大酒店撮一顿!”

古根生怔了一下,“这就不必了吧?就吃火锅吧,你们招待所的火锅不错!”

石亚南这才说了实话,“古副主任,你当真以为我请你撮啊?是招待外地投资商!这些投资商年前就走了,没来得及慰问,今晚慰问一下,正刚主持,请你参加,你呢,也准备一下,代表省发改委做个即席讲话吧,给大家鼓鼓劲嘛!”

古根生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我说老婆,你能不能把公私分开一点,就咱们俩在这儿吃个清静饭呢?也把古大为的事说说嘛,这孩子不能这样下去了!”

石亚南道:“大为的事回来再说,晚宴后也没别的安排了,走吧,走吧!”

古根生只得垂头丧气往门外走,边走边说:“石亚南,我和你说清楚,你别套我,我留在这里是奉赵省长的指示调查项目情况,没有给你们捧场的义务!”

石亚南笑得甜蜜,“古副主任,那你看着办,人家赵省长还替我们发奖呢!”

到了台湾大酒店,见了方正刚,石亚南把老古同志奉命潜伏的情况说了说。

方正刚乐了,一把拉住古根生的手,死劲握着,夸张地摇着,“欢迎,欢迎,古主任,你来潜伏可太好了!石书记得避嫌,就我奉陪你了,保证陪好陪倒!”

石亚南佯作正经道:“要陪好,但不能陪倒,老古还要帮我们做工作呢!”

古根生自嘲说:“是啊,今晚这顿饭也不是白吃的,得支出必要的吹捧嘛!”

后来的事实证明,老古真是个好同志,尽管一肚子情绪,即席发言时,鼓劲的话还是说了不少。吴亚洲带头拼命鼓掌,还引着亚钢联的秦楚之等人给老古同志敬了不少酒。老古同志喝得壮志凌云,豪情豪气全上来了,说你们石书记现在是文山的女儿,我就是文山的女婿,只要有利于文山的发展,发改委全力支持。

宴会气氛热烈,却也很紧凑,按事先的安排,一个半小时后圆满结束。

这时才九点多钟,石亚南见时间比较早,就把方正刚叫住了,交待了些工作上的事。古根生有些不耐烦,又不好多说什么,就在门口不断地看表,后来,终于忍不住了,走进门来说,“二位,革命工作­干­不完,咱们能不能张弛有度啊?”

石亚南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匆匆结束了未了的话题,最后说:“好,正刚,就这么说吧,这个书记市长联席会尽快开起来,能源协调会你们开,我就不参加了!”说罢,要走,可走了没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哎,差点忘了个重要的事:正刚,赵省长这次来文山,咱们还是得报道啊,要借东风,鼓­干­劲嘛!”

方正刚迟疑道:“石书记,你觉得这合适吗?你忘了?赵省长当着咱们两人的面明确说过,他这次到文山来的情况不得见报,若是见了报,惟你是问!”

石亚南教训说:“正刚,你咋这么死板呢?是新闻为啥不报?别担心,到时我来对付就是!咱们这样啊,也不要急,等赵省长离开银山后再报吧!”

古根生没好气地Сhā了上来,“石书记,我看你这又是想套赵省长!”

石亚南不高兴了,“哎,哎,古主任,摆正位置啊,文山的事你少Сhā嘴!”

方正刚还在犹豫,“我还是有些担心,石书记,万一赵省长发了火……”

石亚南手一挥,“别说了,让赵省长惟我是问好了!正刚,你辛苦一下,让新闻办公室准备通稿,日报、晨报和晚报同时发,稿子写好后我要亲自审的!”

回到市委招待所住处,古根生不满地说:“亚南,你这是何苦来呢?这次赵省长下来,能有这个结果就很不错了,你能不能省点事?少给自己找麻烦?”

石亚南苦笑道:“我省点事,不找麻烦,文山的工作就会有麻烦!有些情况你不清楚,今天我和正刚汇报时,赵省长态度很好,对我们充分肯定!”挥了挥手,“好了,不谈工作了,工作永远谈不完,咱们来谈谈那位古大为先生吧!老古,你既然要在文山潜伏一阵子,大为就得接过来了,我准备明天派车去接!”

古根生说:“算了,还是我让发改委的同志送过来吧,既然要搞新区的项目调查,也得有几个人手,我今天下午已经安排人过来了,顺便把大为带过来!”

石亚南有些意外,“哎,老古,你这同志还玩真的了?还安排人手过来!”

古根生说:“你以为是假的?你也摆位置吧,对我们发改委的事少Сhā嘴!”

石亚南妩媚一笑,拍了拍老公的肩膀,“老古同志,你简直是个老古板!也不想想,赵省长为啥偏把你留下来?是照顾我们夫妻团聚嘛,你还当真了!”

古根生道:“那是你的理解!赵省长把我留在文山可没说是休假,让我对文山的钢铁项目及风险做个科学评估,把情况搞搞清楚!好了,咱们说古大为!”

也只好说大为了,老古同志现在有气,不能净来硬的邪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拾缀此公得软硬兼施,有时就得文火慢炖,炖得好,就不怕这块牛蹄筋烧不烂。于是,石亚南的角­色­便由市委书记转变成了母亲,“老古,大为这孩子看来得重点治理了!和两个孤儿一起过节时,我突然冒出个想法:你看我们是不是能狠下心来,让这孩子和小婉、小鹏一起生活一阵子,体察一下民间苦难呢?”

古根生眼睛一亮,“哎,好主意!这小混球儿,被爷爷、­奶­­奶­宠得不成个样子了,是得对他进行一些苦难教育!就让他和两个孤儿去卖送几天报纸,体验一下生活!”想了想,又说,“不过时间不能长了,我离开文山时得带他回去补课!”

石亚南心里有数,问:“哎,是不是银山宋副市长他们安排的省二中?”

古根生说:“是,我前天见过他们校长了,说定了,旁听补习,学籍不转!”

石亚南略一沉思,以商量的口气道:“老古,我的意见最好别这样安排!你想啊,既是旁听生,人家也不好多管他,他又是个不能自我控制的主,一天到晚只知道上网,搞不好又白搭一年!咱是不是花点钱,放在文山哪个县中学呢?”

古根生说:“这当然好,只是这一来,你的事不就多了吗?顾得过来吗?大为只怕也不会同意,他和我说过的,这些县以下农村中学都是高考集中营!”

石亚南道:“就是要把他送进集中营嘛,它不是集中营我还不放心呢!”

在孩子问题上,两人有着共同语言,古根生没再多想,“也好,亚南,那就这么说吧,这混球儿是自作自受!不过怕以后也够你烦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石亚南叹息说:“该烦就得烦,过去我是没尽到责任嘛!再说,把孩子弄到文山,你也不欠银山的情了!”又说起了银山,“银山的项目用地批不到,硅钢厂别想上了,吴亚洲和亚钢联就减轻了一份压力,我们呢,也少了一份风险……”

古根生根本不愿听,“哎,你咋又扯到工作上了?”做了个手势,“打住!”

石亚南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又想到工作上去了,遂收住话头,到卫生间给古根生放水洗澡。老古同志这才变得比较满意了,重又找到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良好感觉,舒服地泡在浴缸里哼着小曲,人模狗样地支使她送这拿那……

二十七

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是在赵安邦一行抵达金川区以后才接到报警电话的。

当时,章桂春正在市立二院瞧治左臂上的骨伤,拍完了片子,几个骨科专家正谈着意见,电话就过来了。打电话的是金川区长向阳生,据向阳生汇报,他在区政府院里碰上了赵安邦。先以为认错了人,后见着省国土资源厅陈厅长从洗手间出来,才恍然大悟:银山市和金川区可能遭遇了一场来自省上的突然袭击!

向阳生说:“……章书记,这很像突然袭击!赵省长和随员都没带自己的车,也没用警车,坐的是一部中巴,车牌号是汉A—23219,还有旅游字样哩!”

章桂春既意外,也有些纳闷,“既是突然袭击,他们咋去了你们区政府?”

向阳生说:“是上厕所!章书记,你知道的,从文山过来,一路没厕所!”

章桂春又问:“老向,赵省长他们从区政府出来后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向阳生说:“还能去哪里?十有八九是独岛乡!我想跟过去问,又没敢!”

章桂春批评道:“你这是失职!赵省长都进了你区政府了,你们也没想办法把他们留住!你要留住了他们,不也能给我和市委争取点时间吗?真是愚蠢!”

向阳生忙检讨:“是,是,章书记,您批评得对!那您看现在咋办呢?”

章桂春说:“还能咋办?我马上过去!老向,你这样啊,立即通知独岛乡政府,让他们紧急行动,找一批靠得住的党员­干­部弄成村民的样子去和赵省长对话!既然是突然袭击,我们没准备,那些闹上访的专业户也没准备!另外,决不能让赵省长他们在乡上吃饭,吃出问题来我们担不起责任,你们区里安排晚饭吧!”

向阳生道:“是,是,章书记,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在乡里用餐,肯定得在我们区上吃了,赶到市里就太晚了!不过,这接待标准怎么掌握呢?”

章桂春不悦地说:“猪脑子!这还用问?就是你发明的那四菜一汤嘛!”

向阳生吞吞吐吐说:“章书记,弄四菜一汤可能有点困难!春节刚过完,上等大鲍鱼和好鱼翅没多少了,光招待赵省长还凑合,可一下子这么多人……”

章桂春火了,骂道:“向阳生,你就给我造吧,死劲造!你们他妈的花天酒地时,鲍鱼、鱼翅全都来,接待省里领导就没有了,小心我一个个撤了你们!”

向阳生被吓着了,“章书记,您……您别急,我……我现在派人进城买……”

章桂春怒道:“还来得及吗?算了,算了,我让香港酒店马上送过去吧!”

向阳生又想了起来,“对了,我们区委吕书记今天就在市里,可以让他办!”

章桂春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这种事少和吕书记说,别吓着他!”又吩咐,“还有,无论如何不能让赵省长去你们医院,冻伤的那几个让赵省长看到就不好了!”

向阳生说:“估计赵省长不会来医院,他咋知道独岛乡群访冻伤了村民呢?”

章桂春没再多说:“反正你给我小心了就是,捅出娄子,我可饶不了你!”

这番通话结束后,章桂春也没心思瞧伤了,带着秘书直接从市立二院往金川区赶,一时间心里极是忐忑。不管咋说,事情都有些怪,赵安邦说来就来了,而且是从文山过来的,咋回事?是为硅钢项目来的,还是为初四群访冻伤人来的?省里是不是要抓银山一个坏典型?越想越不安,在车上又打了个电话给向阳生,要他派人去趟区医院,把已截去了左脚的一个冻伤村民秘密转移到市里来住院。

赵安邦当时担心的真不错哩!那么冷的天,怎么可能不冻伤几个人?幸亏他当时在场,及时把农民群众请进了乡政府楼里,否则就不是冻伤几个和一个人失去脚板的问题了,还不知要冻伤多少,多少双脚板要截去,甚至可能冻死人!向阳生还指望把农民群众全冻跑呢,简直是个猪脑子,比区委书记吕同仁差远了。

吕同仁头脑清醒,工作能力也比较强,不过却不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很难让人放心,他甚至怀疑吕同仁向上打小报告。这不是没可能,小伙子是省里派下来的­干­部,又和他一手提起来的心腹­干­将向阳生弄不到一块去,难免在哪个领导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这么一想,便及时地打了个电话给吕同仁,要吕同仁和市委、和他保持一致,少胡说八道。吕同仁不知道赵安邦已到了金川,更没想到要赶过来参加接待,挺不解地问,是不是老向又反映啥了?章桂春没多说,只道,你们金川班子一定要团结,不团结对谁都没好处。把吕同仁弄了个云里雾里。

一路拉着警笛紧赶慢赶,到了金川区委天已黑透了,章桂春看了一下表,是六点二十分,赵安邦一行还没从独岛乡回来。向阳生见他到了,乐呵呵地过来汇报说,据独岛乡传过来的信息,一切都还不错,赵安邦见到的基本上都是安排下去的自己人,伤员也送走了,不但那个截去了脚板的,几个冻伤住院的也一起藏到市里去了。又说,香港大酒店的鲍鱼、鱼翅送得及时,晚餐也大致安排好了。

章桂春仍不放心,沉着脸问:“在这儿用餐的事,和赵省长他们说了吗?”

向阳生道:“说了,说了,赵省长想在乡食堂吃,让白乡长巧妙地回掉了!”

章桂春交待说:“还是不要大意,接待无小事,尤其是接待省里的领导!既要廉政,又得让领导吃得舒服!赵省长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你别给我漏了馅!”

向阳生笑了,“章书记,您不放心就亲自下厨检查好了!我检查过了,绝对廉政,就四菜一汤嘛!那些大鲍鱼都整了容,没鲍鱼样了,改名深海扇贝,鱼翅弄成了海味粉丝。素菜两道,一道牛肝菌,一道小青菜,还有个海鲜浓汤!”

章桂春心里有数,向阳生­干­正事不行,搞这种名堂很拿手,便也没再多说。

向阳生却又说了起来,“章书记,趁赵省长他们还没来,我简单向您汇报几句!我和吕同仁书记实在没法合作共事了,狗东西四处乱表态充好人哩,这一个多月批到政府要钱的条子就有十五张,帮助这个照顾那个,也不想想钱从哪来!”

章桂春不想听,“行了,给我省点事吧!小吕既批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向阳生说:“有啥道理?章书记,我就举一个例:冻伤手术截脚的那主,吕书记也批示给钱,一批就是五千!哎,你说这叫啥事?他跑到乡政府门口群访闹事,做手术政府还给补贴,这不是鼓励他以后多来闹吗!我一听就火了……”

章桂春先火了,手一挥,“不要说了,小吕做得对!评价低点是关心群众疾苦,评价高点是有政治头脑!你这猪脑子也不想想,这事闹到省里怎么得了?”

就说到这里,秘书敲门匆匆进来了,说是赵省长他们的车马上就到了。

章桂春不和向阳生啰嗦了,起身向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一台中巴停了下来。他快步走到车门前,赵安邦正好走下来,一见面就握着他的手说:“桂春,不错,不错,独岛乡风波处理得好啊,群众比较满意,这个经验要总结!”

章桂春笑道:“赵省长,看您说的,这不是应该的嘛!我在昨天的常委会上说了,处理突发­性­事件的经验要总结,教训更要汲取,群众毕竟闹起来了嘛!”

赵安邦情绪挺好,“桂春,你们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还有,你这同志表现很不错啊,轻伤不下火线嘛!”又关切地问,“哎,伤怎么样了?没啥大碍吧?”

章桂春笑道:“赵省长,今天下午正瞧伤哩,又被您的突然袭击搞砸了!”

赵安邦说:“那咋不好好瞧伤?往这里跑啥?你不过来我也会找你嘛!你们硅钢厂的事,我得好好和你扯扯!哦,先不说了,带我们喂肚子吧!简单点!”

章桂春道:“赵省长,您就是想复杂,我们也复杂不了,金川是个穷区,您和同志们又是突然袭击,区里也没法准备,就汤汤水水对付着吃点热乎的吧!”说罢,和赵安邦的随员们一一热情握了手,引着大家直接去了区政府大食堂。

这期间,国土厅陈厅长凑了上来,悄声说:“章书记,趁赵省长还没给你谈,我先给你透个底:你们独岛乡的那两千五百亩地麻烦大了,赵省长不让批了!”

章桂春一怔,“为啥?咱不是说好的吗?分五次批!文山也这么­干­的嘛!”

陈厅长说:“文山­干­得早,动作快,现在不行了,上面正在整顿开发区!”

章桂春心里一下子凉透了,“这……这么说,银山的硅钢项目上不了了?”

陈厅长说:“我只管项目用地,你们只要不用地,把项目建到天上也成!”

章桂春可没心思和陈厅长开玩笑,到区政府食堂一坐下,马上把话头挑了起来,对赵安邦说:“哎,赵省长,你不能偏心眼啊,文山市七百多万吨的钢都能上,我们银山一个五十几亿的硅钢就不能上了?还在项目用地审批上卡我们!”

赵安邦说:“不要这么攀比嘛,文山是文山,银山是银山!项目用地上的审批也不能理解为卡,是按规定办事嘛!桂春同志,你们真不服气,可以把这两千五百亩地报到北京部里去批!”指了指坐在饭桌对过的发改委孙主任,“老孙,他章桂春真有本事到北京把项目用地批下来,你们就给它立项好了,我不反对!”

章桂春苦笑不已,“赵省长,这……这不是坑我们吗?北京能给批吗?!”

孙主任说:“所以嘛,你们还是先等等,现在不是大­干­快上的时候啊!地不能违规拆批了,项目也不能违规分拆立项,国家有关部门都连下几道金牌了!”

赵安邦又说起了文山,“文山的钢铁上到这种规模,已经很让我和省里担心了,你一不注意,它把孩子生下来了,总不能再塞回娘肚子里去吧?银山情况不同,硅钢项目只是纸面上的事,就得计划生育!桂春同志,你们多点理解吧!”

章桂春发起了牢­骚­,“赵省长,这么说,超生滥生的反倒可以占便宜了?”

赵安邦和气地说:“也不能这么说,文山是传统重工业城市,又被省里确定为北部地区辐­射­形中心城市,有必要快走几步!违规要批评,我已经批评了,不过,石亚南和你过去那个搭档方克思­干­得不错,这次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章桂春自知再说下去已没意义,不提硅钢项目了,吃起了面前的鲍鱼。

这时,赵安邦、陈厅长他们已把各自的鲍鱼吃完了,靓汤鱼翅及时地送了上来,赵安邦吃了几口就赞扬说:“不错,不错,哎,介绍一下这两道特­色­菜!”

章桂春把向阳生推了出来,“向区长,你向赵省长和领导们介绍一下吧!”

向阳生做出一副拘谨的样子站了起来,挺憨厚地笑着说:“赵省长,还……还介绍啥?都慢……慢待您和各位领导了!领导们来得太突然,我们也没准备!章书记说,有啥吃啥,还规定了四菜一汤哩,说赵省长和各位领导有廉政要求!”

赵安邦笑道:“就是要廉政嘛!向区长,别解释了,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向阳生装疯卖傻的本事真叫一流,“赵省长,这其实都不是啥好东西哩!头先上的是人工养殖的深海扇贝,我们地方特产,因为养殖技术要求比较高,一时还不能大面积普及。后一道菜,就是你们现在吃的这道菜,是海味粉丝,和一般粉丝有点不同,淀粉中加了不少海产原料哩!”

赵安邦赞叹道:“好,深海扇贝都有点鲍鱼的味道了!向区长,章书记,你们要好好抓一下,把养殖技术普及开来,作为一个拳头海产品打到全国去嘛!”

向阳生煞有介事地道:“是,正准备这么做呢,区科技站准备开班推广了!”

孙主任津津有味地吃着“海味粉丝”,颇有兴趣地问:“哎,向区长,你能不能透露一下,这种海味粉丝里都加了哪些海产品,味道口感咋就这么好啊?”

向阳生益发显得憨厚朴实,搓着手,笑道:“孙主任,这是商业机密,我真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敢告诉您!我告诉了您,我们金川的海味粉丝还咋发展?”

赵安邦乐了,“哎,桂春同志,你们这位向区长别看憨厚,还挺有心眼呢!”

章桂春道:“那是,连我也套不出他们的小秘密,所以我骂他憨脸刁嘛!”

陈厅长说:“这海味粉丝口感味道是不错,不过有个缺点,——向区长,我提个建议,你别生气啊,你这粉丝短了些,要是根根都能长过二尺就带劲了!”

章桂春心中窃笑,二尺长的鱼翅上哪买去!嘴上却很严肃,“老向,陈厅长的这个意见很好哩,你们要研究,要攻关,要讲究形味双佳,走­精­品路线!”

赵安邦借着这话题,又谈起了工作,“桂春啊,这才是你们要走的路线之一嘛!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们银山不同于文山,要因地制宜做大海的文章,做滩涂开发的文章!比如这深海扇贝和海味粉丝,就可以好好抓,好好开发嘛!”

章桂春哭笑不得,连连点头称是,向阳生也装模作样地做起了记录。

这顿饭吃得很好,赵安邦和孙主任、陈厅长走时很满意,一个个拉着向阳生的手,再三嘱咐勉励,要向阳生和金川区的同志们好好开发海产品。这就有点弄巧成拙了,一顿价值几万元的“廉政”晚餐,换来的竟是这么一个荒唐结果!

向阳生也糊涂了,竟然问:“章书记,你看这咋办?是不是真搞点开发?”

章桂春恨不得给这猪脑子一个大耳光,“开发个屁!还是想想硅钢厂吧!”

向阳生一怔,“章书记,省里连地都不批了,咱到哪建厂?在天上建啊?”

章桂春又骂,“蠢货,就在独岛乡按原计划建,造成既定事实,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想了想,又交待,“赵省长今天这个态度要保密,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不能和吕同仁说!这个项目不是小吕一手抓的吗?让他继续抓!还有,以后不要老向我和市里汇报了,开工时也别请我们来剪彩,就闷着头悄悄整吧!”

向阳生明白了,“好,章书记,咱就权当没有这回事,该咋­干­咋­干­!”又说,“项目用地还是小事,咱占就占了,手续以后想法补上,关键还是资金!赵省长去了文山,我揣摩吴亚洲已经知道了赵省长的态度,所以,我就有些担心……”

章桂春道:“你担心得对,不能再指望吴亚洲和亚钢联了,吴亚洲昨晚来了个电话,打退堂鼓了,我还纳闷呢,现在才明白是咋回事!不过不怕,我们和白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合作好了,宋市长昨天已经和白总签了个投资意向协议!”

向阳生立即吹捧,“章书记,您太有远见了,都把这一切想到前面去了!”

章桂春却没给向阳生好声­色­,不无粗鲁地骂道:“那是!我要指望你这种猪脑子,只怕吃屁都赶不上热的!行了,先这么说!赵省长他们的车走远了!”说罢,匆匆上了自己的一号车,对司机命令道,“快点,追上赵省长他们的车!”

披着夜­色­,一路往银山城里赶时,章桂春想,该争的还得争,把伟业国际拉过来,争的余地就很大。伟业国际旗下的文山钢铁是在国家部委挂了号的,正常的规模扩张应该能得到国家有关部委的支持。退一步说,就算合法合规的途径走不通,私下硬上也出不了啥大麻烦,文山的例子摆在那里,生下的孩子谁也不能掐死。文山能给省里一个惊喜,银山为什么不能给省里再来一个惊喜?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个硅钢项目真­干­成了,赵安邦和省委领导心里都会高兴的……

二十八

刚到文山时,方正刚气宇轩昂,踌躇满志,自我感觉良好: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舍我其谁?以为自己是上帝。上任没几天就对赵安邦和裴一弘表态说,要在任期内彻底解决市属国企问题。赵安邦却要他不要轻易提口号,不要把话说得太满。裴一弘也说,解决困难国企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要实事求是稳步推进。

他也曾对老大难的群访问题开过几次协调会,要求下属各部门的同志走下去,主动解决问题,变上访为下访。自己还亲自下去过,既处理过眼前发生的三农问题,也处理过几桩历史遗留旧案。结果市政府门前上访群众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还都指名道姓要见他这个市长。机关不良舆论便出来了,说他想当青天大老爷,树形象,一直反映到于华北面前。于华北又提醒他,让他不要太书生气,不要试图在一个早上解决所有问题,把世界变个样,搞得他不知说啥才好。

工业新区上得也不利索,明明是件有利于地方发展的大好事,各方面的议论还是那么多,甚至有人怀疑他和吴亚洲有啥不明不白的关系。吴亚洲带着他的亚钢联一到文山,社会上就传言四起了,说吴亚洲是他的啥亲戚,所以才得到了政府这么多优惠。好不容易把新区的摊子铺开,把亚钢联六大项目扶上了马,偏偏又碰上了国家的宏观调控,弄得赵安邦和省里有关部门也跟着紧张兮兮的。

更可恶的是,前几任班子加了那么多桌子,添了那么多凳子,把­干­事的位子全占满了,平庸无能之辈下不去,能­干­事的­干­部也上不来,让他和石亚南毫无办法。他和石亚南被逼无奈,不得不继续搞起了加桌子、添凳子的官场游戏。

随着与现实的不断冲撞磨合,豪气渐渐消弭了,方正刚从浪漫的空中回到了现实的地上,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谁都不能包打天下,哪怕本事再大,哪怕是你治下的天下。其实,文山也不算他治下的天下,他这市长只是市委副书记,真正的一把手是石亚南。好在石亚南也想­干­事,对他比较理解,二人挺和睦,一些工作上的争执和别有用心的议论,才没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他和石亚南的合作共事。

石亚南不止一次和他交心说过,文山是个拥有八百多万人口的欠发达市,既有个经济快速起飞、综合实力的可持续发展问题,又有个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问题,做任何决策都要以此为前提,方正刚深以为然。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在大上工业新区的同时,想到了在部分市属困难国企搞ESOP试点。尽管他心里明白,人人持股就没有了对企业负责的人,ESOP虽说有了公平,很可能会失去效率,可这种改制形式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企业和社会震荡,也只能先试着看了。

在石亚南的支持下,经市委、市政府研究,ESOP的试点方案出台了,市冶金粉沫厂等六家市属国企进入第一批试点。其中五家企业进展顺利,员工们以过去的劳动积累折算成股权,又分别集资几十万到几百万,完成了改制,从企业员工变成了持股股东,除个别人自愿结算离职,无一人下岗,让方正刚颇感欣慰。

然而,市投资公司下属的正大租赁公司却出了麻烦,清产核资清出了一堆陈年烂账,而且与前任市长田封义有直接关系:田封义在任时,批条陆续借走公司三百六十三万资金未能偿还,导致公司净资产为负数,无法实行ESOP.公司八十多名员工很愤怒,联名写了一封信给市政府,要求市政府出面找田封义讨债。

方正刚看到这封信是在春节前,看后就觉得很麻烦:此事涉及前任市长,又是两三年前发生的,这时候闹出来人家不会认为是改制,还以为他搞名堂呢!便做了个批示,没提田封义,只要求正大租赁公司主管单位负责向当年的借债单位讨债。今天想起来一问才知道,他这个批示等于放屁,借债单位是个皮包公司,夹皮包的那主叫王德合,据说已经“破产”了,现在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方正刚一听就火了,对秘书说,“那个王德合有命也行啊,先控制起来再说!”秘书有些担心,透露说,“这个王德合和田封义关系很不一般,动他就等于动田封义。”

动田封义动作就比较大了,方正刚只好找到石亚南办公室,先向石亚南通报情况。由正大租赁公司的ESOP无法实施,挺自然地扯出了田封义的批条。尽管估计到这里面可能存在腐败情节,方正刚只字未提,想让石亚南自己做判断。

石亚南沉稳得很,也有些滑头,不做这种判断,甚至没接正大租赁公司这个话题,听罢情况,只宏观地表了个态,“正刚,从第一批ESOP试点来看,总的还不错啊,赵省长又充分肯定,我个人的意见可以考虑进一步扩大试点范围!”

方正刚说:“这我不反对,不过,进一步扩大试点范围,类似正大租赁公司的问题估计还会暴露,ESOP的透明度要求,使我们没法回避某些历史烂账啊!”

石亚南只得正视了,苦笑说:“是啊,一种企业模式和一段历史结束了,得彻底清清账了,作为持股企业的主人们当然要知道家底情况嘛!正刚,你和政府要有个思想准备:政府因素造成的历史窟窿,财政恐怕要拿些钱出来弥补啊!”

方正刚隐忍着心中的不满,“田封义批条借出去的这三百多万咋算?因为田封义当时是市长,租赁公司的员工们就认为这是政府因素,可我们能认吗?”

石亚南和气地说:“我们当然得认啊,这笔钱毕竟是田市长批走的,不是政府因素是啥?咱们不认下来,这ESOP也没法搞嘛,员工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方正刚不愿绕了,脸一拉,发泄道:“石书记,那我也把话说到明处:这三百多万市财政可以先设法补上,但这笔债权债务我会一追到底的,看看这里面是不是有腐败问题!古龙班子不是腐败掉了吗?他田封义市长就会这么­干­净了?”

石亚南怔了一下,责怪说:“正刚,你看你,联想太多了吧?古龙班子的腐败和田封义有啥关系?追债就是追债,少节外生枝!田封义在批条借款时有没有腐败行为我们都不知道,在没有事实根据的情况下,你不能这么乱喊乱叫嘛!”

方正刚自知失言,没再争执下去,只道:“好,好,石书记,你的批评我接受了,但这笔债还是可以追的,是不是?那我就让有关部门去收拾王德合了!”

石亚南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你想怎么追?那个王德合又咋收拾?别个人英雄主义了,你是市长,不是正大公司董事长,让正大公司的员工去追嘛!”

方正刚故意问:“哎,石书记,你是不是让我耍滑头?遇到矛盾绕着走?”

石亚南说:“不要消极理解,这种事情你本来就不该冲到第一线!你出头­干­预,就扩大了矛盾面,简单的问题就复杂化了!你就让正大公司的员工们依法办事嘛,该报案报案,该起诉起诉!如果法院认为该找田封义,那是法院的事!”

方正刚心里不得不服:这位女书记不愧是裴一弘一手提起来的­干­部,既讲原则,又讲策略,便点头笑道:“如果是这个思路,那最好先和田封义通个气!”

石亚南说:“这就对了,你把联名告状信转给田封义吧,看他有啥说法!”

也真是巧了,那天就说到这里,方正刚的手机响了,竟是田封义从宁川打过来的,竟是和文山政府方面商量伟业国际集团二百万慈善捐款的捐赠仪式!

田封义在电话里说:“……方市长,我们的意思,最好在文山搞个简单而隆重的捐赠仪式,希望你和石书记代表文山市委、市政府参加!当然,如果你们能请到赵省长或裴书记参加就更好了,仪式可以改在省城举行,便于领导出席!”

方正刚答应说:“好,省里领导我们尽量联系!”还开了句玩笑,“不过,田书记,花二百万就想请两位省委大领导帮你们做广告,是不是也有些过分了?”

田封义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啥过分不过分的?方市长,我是在商言商嘛!”

方正刚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提在商言商我还想不起来呢!田书记,有个事得问你一下:哎,你当年批条借给王德合的那三百六十多万都是咋回事啊?”

田封义已想不起这种陈年旧账了,“方市长,你别讹我啊,有这种事吗?”

方正刚便把事情来由和联名信的内容说了说,还提到了ESOP的清产核资。

田封义一下子火了,“方正刚,你想坑我是不是?是的,是的,这笔钱我也许批过!我当了八年正副市长,批的钱他妈多了去了,是不是都得我负责?亏的钱算我的,赚的钱算不算我的啊?还搞什么ESOP,还透明度,你哄鬼去吧!”

方正刚尽量压着火,和气地道:“老田,我们不搞ESOP咋办啊?你老兄做过八年文山市长,应该知道真正的失业率是多少嘛,早就超过警戒线了吧?!”

田封义讥讽说:“那是,我和上届班子要­干­好了,你和石亚南还上得来吗?!”

方正刚仍是好言好语,“老田,别这么意气用事嘛!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心和你打个招呼,你就看着办吧!正大公司的八十多名员工已经闹起来了,不是我和市政府能压住的,我想啊,还是稳妥收回这笔债务,息事宁人比较有利!”

田封义态度这才有所好转,“方市长,你的好心我有数,我看这样吧,这笔钱我以伟业国际的捐款名义给你们,这次捐二百万,下次再捐个二百万好了!”

方正刚十分惊异,“老田,这不太合适吧?我总不能用你们的捐款还债啊!”

田封义大大咧咧道:“走个形式嘛,锅里碗里都是­肉­,反正是我的­肉­!”

方正刚本来想说,伟业国际集团的慈善捐款咋就成了你的­肉­?却隐忍着没说,只道:“田书记,我建议你还是催催王德合,让他想办法尽快还款吧!”

田封义说:“好,好,我会催的,狗东西真坑死我了,你今天不说,我还以为这笔钱早还上了呢!”又说,“我才不信王德合会破产呢,他的家底我清楚!”

方正刚舒了口气,“田书记,那就请你多做做工作吧,别闹得满城风雨!”

通话结束后,石亚南批评说:“正刚,我看你就是沉不住气!人家来电话谈捐赠,你就先谈捐赠嘛,急着和他说这个­干­啥?也不想想,万一捐款飞了呢?”

方正刚道:“伟业国际的当家人是白原崴,白原崴当面答应我的捐款还能往哪飞?”又说,“这个田封义,真他妈够混蛋的,这么一笔款子竟记不住了!我们真细查一下,还不知会有多少窟窿呢,老百姓的血汗钱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石亚南却不愿说这事了,“行了,田封义能有这个态度也算不错了!”沉默片刻,又说,“你刚才提起了古龙县的腐败案,有些情况我得和你通报一下了!”

方正刚没当回事,“还通报啥?省委调查组的马达和市纪委老孙昨天和我说了,秦文超和其他几个副书记、常委、副县长差不多都牵涉进去了,是不是?”

石亚南点点头,“情况挺严重的,古龙县委班子九个人,已进去了六个!”

方正刚说:“好,好,古龙县委可以在大牢里开常委会了,一大奇观啊!”

石亚南没接这话碴,轻轻来了一句,“你那个同学王林估计也陷进去了!”

方正刚一下子呆住了,怔怔地看着石亚南,“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王林也不利索了?这怎么可能?他是很正派的一个人嘛,做古龙县长才一年多啊!”

石亚南说:“是啊,连我也不太相信,王林和秦文超不是一回事,口碑还挺好的,没想到一年多竟然也受贿十八万,官帽子卖了好几顶,这几天就要宣布双规了!正刚,你小心些,也注意些影响,可别再四处替这位老同学打包票了!”

方正刚惊出了一身冷汗,“石书记,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的提醒!”

石亚南又说:“你过来之前,华北书记来了个电话,要我和纪委老孙明天到省里开会,研究古龙问题,还让我慎重考虑一下,下一步古龙的工作该咋办?”

方正刚叹了口气,“还能咋办?咱们听省里安排就是!”又想了起来,“哎,华北书记怎么还管纪检呢?不是说纪委刘书记回来了,他不管这一摊了吗?”

石亚南道:“这计划没有变化快,华北书记还没来得及和刘书记办交接,中央就把刘书记调走了,据说是咱们邻省的代省长,你注意看报上的消息好了!”

方正刚没去注意报上的消息,当晚一个电话打到了于华北家里,直接找老领导了解情况。老领导说,按自己的愿望,更想多做点经济工作,哪怕是农业,可中央把刘书记突然调走了,新的纪委书记又没派过来,也只能勉为其难了。接下来就不客气了,对他进行了一通严肃批评,怪他为王林乱打包票,影响了古龙腐败案的查处,说是个别负责同志甚至怀疑他有掩护老同学王林过关的嫌疑。

这个别负责同志是谁?老领导没说,但肯定不会是石亚南。推荐王林主持古龙县工作是石亚南点头同意的,今天石亚南又及时地和他打了招呼通了气。他猜测,这个别人十有八九是马达。马达也是于华北提起来的,公推公选时还和他竞争过文山市长。这厮六亲不认,做着省纪委委员,省监察厅副厅长,现在又是省委调查组组长,恐怕也只有他敢和老领导这么说。怪不得石亚南让他小心呢,真沾上古龙烂泥坑里的污泥,他在文山啥也别想­干­了,这个王林,实在太坑人了!

万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王林突然找上了门,搞了方正刚一个措手不及。

二十九

王林一进门,就从方正刚不无惊异的眼神中发现,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方正刚虽说仍像往常一样,给他让座,泡茶,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他却分明感到是一种应付。这位曾亲密无间的老同学、新市长可能已经知道了他的事,现在对他避犹不及。深深的悲哀袭上心头,一时间,他真想好好哭一场。

王林便把话说破了,“正刚,也许……也许我今天不该再到你这儿来了!”

方正刚不接碴,“哎,王林,喝茶,喝茶!这茶不错,华北书记送我的!”

王林又说:“我本不想来,可想来想去,还是来了,有些话得和你说说哩!”

方正刚没法躲了,放下茶杯,叹息道:“你来都来了,还解释啥?想说啥你就说吧,我听着就是!不过,我个人的意见,有些话你最好和省委调查组说!”

王林过来时虽已想到过方正刚可能会有的种种态度,却仍没想到方正刚会做得这么绝,开口就是省委调查组。心里一阵颤抖,嘴上的称呼马上变了,“方市长,你……你放心,今晚和你谈过后,我……我就到省委调查组交待!”停了一下,又说,“可作为一个过去的老同学,我……我希望你能先听听我的说法!”

方正刚还想躲避,根本不看他,吹着茶杯水面上的浮茶,不动声­色­地说:“王林啊,你知道的,我是市长,不是纪委书记!再说,你们古龙县的案子也不是我们市里办的,是省里直接办的,而且还是重点,我这个老同学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啊!我看,你还是直接找一找调查组的马达同志比较好,也比较主动……”

王林眼圈红了,“方市长,您就不能给我点机会,让我最后说点心里话吗?”

方正刚的脸这才拉了下来,冷冷看了他好半天,茶杯往茶几上一顿,“你还有啥好说的?和我谈案情没必要,谈文山和古龙县的工作,谈理想抱负啥的,是不是太讽刺了?!”越说火气越大,面孔都扭曲了,“王林,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们县委书记秦文超出事后,是我提名让你主持工作的!你倒好,明明自己ρi股上有屎,早就陷到了腐败的泥坑里去了,却不和我说实话,把我也搞得这么被动!”

王林几乎要哭了,“方市长,这能怪我吗?我不愿­干­啊,是你非要我­干­!”

方正刚大怒,“我当时怎么知道你也会陷进去呢?大学四年,我们一个宿舍上下铺睡着,一起忧国忧民,我自认为对你很了解,就像你了解我一样!”镇定了一下情绪,又说,“我是怎么上来的,你很清楚:当年在宁川,后来在省委机关,在银山的金川县,我碰到的麻烦,受的那些委屈,都和你说过!去年参加公推公选,竞争文山市长,你还帮着出了不少主意,连论文都是你帮我打印的!”

王林眼里聚满了泪水,“正刚,你还能记着这些就好!你到文山上任后,就在你这房间里,咱们也多次彻夜长谈啊,青梅煮酒论英雄,喝得一醉方休!”

方正刚一声深长的叹息,“是啊,是啊!所以,王林,今天你就别怪我绝情绝义了!党­性­原则这些话可以先不谈,作为老同学,我得和你交交心:我不是想做这个官,是想­干­点事,我不能失去这个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干­事的大舞台!”

王林点点头,点头时,眼中的泪水落了下来,“我明白,市里的工业新区正在上着,ESOP的试点正搞着,赵省长对你又不是太放心,你的麻烦事一大堆!”

方正刚苦笑道:“何止赵省长啊,只怕华北书记也对我不放心了!今晚还在电话里训了我一通,批评我为你乱打包票!放下电话我就想起来了,春节期间到华北书记家拜年时,华北书记就点过我了,问起过你的情况,我大包大揽嘛!”

王林抹去了脸上的泪,“正刚,我对不起你,让你受累了!不过,我今天也得把话说清楚: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你,实在是身不由己啊!不知你还记得吗?你到文山一上任,我就向你提过,不­干­古龙县长了,给你当市长助理。你怕石亚南书记和同志们议论,要避嫌,没敢这么做,心里恐怕还想,我这是向你要官!其实那时我就挺害怕,古龙官场的风气太坏啊,我担心的就是今天这个结果!”

方正刚摇了摇头,“这不是理由,就算这样,你也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嘛!你们那个姓刘的副县长为了进县委常委班子,不是把礼送到我和亚南头上了吗?我们就顶住了嘛!不但顶住了,还查了一下,顺藤摸瓜,捉住了秦文超的黑手!

王林真不知该说啥才好,心想:这位老同学还是那么书生气!文山是什么情况?古龙是什么情况?再说,你方正刚是市长,石亚南是市委书记,你们是文山党政最高领导,当然可以这么拒腐蚀永不沾!我只是一个县长,又在那么一种腐败的小环境中,哪能这么容易就顶住了?于是,便说:“正刚,你说的都对,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当然有责任,既不能推也推不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本质上不是一个贪官,和秦文超完全不是一回事啊!我和你一样,也想为老百姓多­干­点大事好事!我向你发誓:我们过去说过的那些忧国忧民的话全都是真的!”

方正刚又喝起了茶,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眼神中透着明显的怀疑和不信任。

王林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的情况你都知道,是前年中秋的前几天从文山经委下到古龙任职的,你还帮了忙,在华北书记面前为我做了些工作!”

方正刚冷冷道:“现在看来,这个工作我根本不该做,我是看错人了啊!”

王林激动了,“不,正刚,你没看错人!我今天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到古龙上任时正过中秋节,下面各乡镇和县属各部门­干­部就借着过节和接风的双重由头给我送礼送钱了!有明送的,有暗送的,五花八门,什么情况都有。明送的我拒绝了,暗送的没办法,三千五千的藏在烟酒点心盒里,放下就走,不收也收了。后来我点了点,就这样也有五万多块!加上被我拒绝的,一个中秋节送到我门上的礼金竟高达十五六万!我吓坏了,第二天就找县委书记秦文超,把情况说了说,五万多元礼金也交到了秦文超那里!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秦文超!”

方正刚认真了,“这不挺好吗?就这么坚持下去,哪会有今天这一出!”

王林喝了口水,继续说:“可你知道秦文超咋和我说的吗?秦文超说,这是正常的人情来往嘛,王县长,你瞎紧张什么?古龙民风纯朴,待人厚道,你不收下来,就是瞧不起人家,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我坚持要把这些不该拿的钱交掉,秦文超就不高兴了,说,如果你一定要交,那就直接交到市里去好了!我哪敢往市里交啊?我一个新到任的县长一个中秋节就能收上来十五六万,秦文超当了八年县委书记,每年那么多节又该收多少呢?还有其他十几位县领导,又该收了多少?我真把这层纸捅破了,就是自绝于古龙官场,自绝于这个班子啊!”

方正刚道:“王林,你当时真把钱交到市里,也许古龙腐败案早就暴露了!”

王林不无痛苦地说:“没那么简单!当时的市委书记是刘壮夫,市长是田封义,他们对秦文超器重得很,这么做的后果,不是他们倒台,只能是我滚蛋!”

方正刚突然问:“哎,田封义怎么样?你们班子里有没有谁向他送过礼?”

王林说:“就是送过我也不可能知道!据我所知,田封义和秦文超关系非同一般,有一阵子还想让秦文超做副市长呢,不过,据说刘壮夫没同意向上报!”

方正刚也没再问,挥了挥手,“好,王林,你继续说吧!”

王林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古龙官场风气败坏,根源就在秦文超!此人说一不二,横行霸道,就没有不敢收的钱!年节不用说了,他和他家人过生日、生病住院,全大肆收钱!下面乡镇各单位给他送,连班子里的人也给他送!”

方正刚敲了敲茶几,问:“哎,王林,那你呢?你是不是也给他送了?”

王林略一迟疑,承认了,“也送过!倒不是图啥,还是为了合作共事!”

方正刚讥讽道:“好,好嘛,顶不住就同流合污了,还什么合作共事呢!”

王林摇头叹气说:“整个风气如此,你说我能独善其身吗?当然,这种送法还能拿人情来往做解释。有些情况就无法解释了,那真就是变相买官卖官。一把手管­干­部嘛,秦文超就一次次利用­干­部调整的机会收钱!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我到古龙一年零八个月,秦文超就在全县范围内四次大规模调整过乡镇班子!最后一次还和石书记有关,石书记在这搞轮岗试点,不想轮下来的就得给他送钱!”

方正刚心里有数,“这个情况我知道:要想富动­干­部嘛,想升官的,想调岗的,想保位子的,全都得送!人家好像也往你那里送过吧?你也不那么­干­净吧?”

王林点了点头,“是,我收了司法局局长阿伍,和下面两个乡镇长的钱,共计六万五千元,可也是捏着鼻子收的!阿伍想当公安局长,两个乡镇­干­部也想进一步,早把秦文超喂足了,我这个县长不同意,秦文超就暗示他们把我摆平。他们就一次次往我这儿跑,找着各种借口送钱。这三人素质和口碑实在太差,还都是不好惹的当地­干­部,我不赞成提他们,当然也不敢收他们的钱。他们就换了个套路,和我套近乎,三天两头拉我去喝酒、洗澡。能推时我都推了,有时实在推不了,也就去了!社会上不是有个顺口溜吗?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

方正刚似乎明白了,“这么一来,你王林就泡上了,泡妞时被抓个正着?”

王林哭也似的笑了笑,“正刚,天理良心,我还真没嫖娼!你知道我的,就是喝得再多,也不会闹出这种乱子,就是按摩,而且本来说好是男的。结果进来一个女的,我就和正在嫖娼的阿伍一起,被城关派出所的人抓了个现行,后来才知道,这是阿伍故意设下的圈套!但这一来,我跳到黄河也说不清了,阿伍自己也被抓了现行嘛,他已承认的事,我能不承认吗?再说,城关派出所的同志也客气得很啊,抓了我们的现行说是误会,请我们继续喝酒!喝酒时,阿伍就说,现在最靠得住的哥们就是三个‘一起’:一起下过乡,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

方正刚默默听着,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相信他的述说?

王林又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后来就……就怪我自己了,心想,反正说不清了,不如潇洒走一回,也……也就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钱也收了,娼也嫖了!”

方正刚道:“这么说,他们三人如愿以偿了?姓伍的真当上了公安局长?”

王林吞吞吐吐地说:“是,是的,我……我还在常委会上替他们说过话……”

方正刚拍案而起,“简直是混账!这种东西竟然就当上了公安局长!怪不得你们古龙县小姐这么多呢,有这样的公安局长,能不黄水泛滥吗?就这样,我让你主持工作时,你还敢接?王林,你给我说清楚: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林说:“良心话,我并不想接,你头一次找我时我推辞过。我当时甚至担心自己的问题马上也会暴露。可伍局长硬让我接,说这样比较有利,不但对我自己有利,也对他们有利。我想来想去,觉得不能连累你,最初并没答应……”

方正刚根本不信,“可一周之后,你还是答应了,还向我表态配合办案!”

王林呜呜哭了起来,“正刚,我……我不答应不行啊,阿伍扬言要­干­掉我!”

方正刚极为震惊,“竟然有这种事?这个公安局长好像还没被双规吧?”

王林摇了摇头,“没有,就我所知道的情况,不少有行贿受贿行为的人还没露头,真一查到底,只怕古龙县上上下下没几个­干­净­干­部!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了,私下向你提个建议!古龙的腐败问题,根子在秦文超和我们县委班子,你按党纪国法处理我们就是,有一般问题的­干­部,最好别再深究了!否则,不但是县里的四套班子啊,下面各部门、各乡镇的班子全要瘫痪,就没人­干­工作了!”

方正刚手一摆,“王林,这种建议你别提,有没有人­干­工作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把今天和我说的这一切,和调查组马达同志说清楚,最好今晚就去!我马上也要到亚南书记那里去,和她通报一下你说的这些情况!”

王林抹着泪,缓缓站了起来,“好吧,正刚,我……我听你的,争取主动!”

方正刚默默把他送到楼下,又说:“我倒有个建议,提出来供你参考:把你在古龙失足的经过写下来,让同志们领教一下,什么叫腐败环境?想一想,该怎么治理这种腐败环境?你和古龙县的教训可是太深刻了,倾巢之下无完卵啊!”

王林应了,“正刚,我写,以后也有时间写了,你保重吧,千万别倒下!”

方正刚意味深长地说:“王林,有你的教训摆在这里,我一定会警惕的!”

王林想说,宦海水深莫测,政坛风云多变,绊倒你的不仅仅只一个腐败问题啊,你过去的坎坷仕途已经说明了不少问题!嘴上却没说,只道:“但愿吧,正刚!但愿我重获自由那天,能……能看到文山变成一个你梦想中的钢铁新城!”

说罢,王林心头一阵酸楚难忍,禁不住泪如雨下……

三十

随着县长王林问题的暴露,又一批­干­部落马了。古龙买官卖官案涉案人员高达四百多,县乡两级政权基本垮台。这种情况在汉江省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在全国只怕也少见,于华北想,此案搞不好要惊动中央。裴一弘也是这么想的,在前天的书记办公会上明确说,别看古龙只是个县,涉案­干­部级别不高,但­性­质太恶劣,是一窝儿连根烂,中央有关部门不会轻易放过的,我们必须高度重视。

谁来高度重视呢?自然是他于华北了。老刘说走就走了,纪检一摊子还是他的,古龙这块火炭又落到了他怀里。这或许是命,命中注定他就得­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不过倒也有一丝安慰:老刘从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的岗位上出任了邻省代省长,他在裴一弘进京后出任汉江代省长也就不无可能了,这是一个比较积极的信号。而且,老刘的意外调离也说明,江汉省班子的调整应该快了。

在这种节骨眼上,古龙案决不能闹得满城风雨。高度重视,认真查处是一回事,控制事态的发展和消极影响是另一回事。因此,今天会议一开始,于华北再次重申了办案纪律,要求办案人员和文山市有关方面都不要乱说话,在省委对案子做出正式决定前不能走风露气,不能给媒体制造炒作的机会,影响正常办案。

于华北说:“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啊,就是对这种腐败新闻感兴趣哩,你案子还在那办着,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呢,报上网上就炒成一片了,影响很不好!”

省委调查组组长马达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Сhā话说:“于书记,古龙的情况其实已经比较清楚了,­干­部队伍全军覆没,政权基本烂掉了,不属于人民了!”

于华北有些恼火,看了马达一眼,故意说:“老马,我正要问你呢:网上怎么突然炒起来了,越炒越凶!不但说古龙县政府不是人民政府了,连文山也被抹个大花脸,还捕风捉影扯到了方正刚和文山几个市级领导身上!怎么回事啊?”

马达有些意外,怔了一下,挺委屈地叫了起来,“哎,于书记,这您咋问我啊?我能不知道办案纪律吗?就算网上炒了,也不是我和办案同志透露的!北京和外省市一些记者来古龙县采访,我连见都没见!不信你可以问石亚南书记!”

石亚南手一摆,“别问我,于书记问的是你,这颗特大卫星是你放的嘛!”

于华北又想了起来,马达向他汇报时也说到过什么特大卫星,估计不只在他面前说,肯定也在石亚南和其他同志面前说过,“对了,还有特大卫星!马达同志,你说话注意点!你们调查组的工作成绩,省委充分肯定,但少说什么特大卫星!腐败卫星还是少放点好!这种卫星时不时的上天,我们的红旗就要落地了!”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与会者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乱说话了。

于华北缓和口气,又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同志们,古龙案涉及的­干­部那么多,让人痛心啊!从积极方面说,是体现了省委的反腐决心,是反腐倡廉的一个成绩;从消极方面说,就是一场灾难,影响恶劣不说,还会­干­扰文山的工作!文山现在是啥情况啊?以钢铁为基础的新经济发动机正在启动,形势很好嘛!”

石亚南接话道:“于书记和赵省长都过来视察了,给了我们很多鼓励哩!”

于华北冲着石亚南点了点头,又说了下去,“所以,古龙的腐败要反,坚决反,但不能捕风捉影,胡乱联系,不能影响到文山的经济和社会局面的稳定!”

马达再次解释,“于书记,这也不是谁胡乱联系,涉案人员那么多,老百姓和社会上的想法说法也就比较多,有些说法也不是没有一点根据。比如说,王林就是方正刚市长推荐上来主持工作的嘛,我当时就反对过,方正刚就是不听!”

于华北没接这话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对,对,老马,现在社会上说法是不少,我在文山就听到一种说法嘛,说你马达是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哩!”

马达笑了,石亚南和与会者们也笑了,会议室的气氛多少有了些轻松。

于华北向马达挥了挥手,“好了,老马,你们先把情况正式汇报一下吧!”

马达和省委调查组另外三个同志看着各自面前的卷宗材料,分四个专题,开始汇报,汇报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连中午饭都没吃。于华北虽说此前已听过马达和调查组有关同志的几次汇报,这日再听一遍,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汇报到最后,马达说:“……古龙官场风气糜烂到这种程度,买官卖官成了时尚,权力成了可以交易的商品,实在是触目惊心!说特大卫星不合适,说它是颗特大炸弹,我想一点也不过分!所幸的是,我们今天把这颗大炸弹挖出来了!”

石亚南接上来说:“老马,说是颗特大炸弹也不是多准确,要我看,它是个地雷阵嘛!引爆了秦文超这颗地雷,带响了其他地雷,把整个古龙县都炸翻了!”

于华北颇赞同石亚南的说法,“亚南同志这个比喻挺形象,也比较准确!是政治地雷的大爆炸嘛,有些人活该炸死,那是罪有应得,有些人让人惋惜啊!”

文山纪委书记老孙不知是摸准了领导意图,还是深思熟虑后形成了意见,就着他的惋惜率先发言,“所以,我们对涉案人员一定要客观分析。根据目前的情况看,原县委书记秦文超、原县委组织部长吴玉成、原常务副县长、县委常委林喜贵,既是古龙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又彻底烂掉了。而县长王林,和他们还不完全是一回事,过去是个不错的同志,属于在腐败环境影响下的被动落水。腐败成了气候嘛,你想不腐败也难,不腐败就不能容于这个腐败的小环境了嘛!”

于华北感慨道:“是啊,是啊,王林这个同志的的落水很能说明问题啊!”

石亚南也把问题提了出来,“类似的­干­部一大批,咋处理倒真是个难题!”

马达没当回事,“也没啥难的,按党纪国法办嘛!王林在双规之前主动交待问题,可以算自首,就算是在方正刚提醒下交待的,我也不反对定自首。但有个话我还是得说:方正刚同志和王林关系很不一般,在古龙腐败案暴露之后,仍坚持推荐王林主持工作很不合适,客观上也影响了案件的查处!我不敢说咱这位市长有啥私心,他起码是看错了人,没有原则立场!这必须引起省委的充分注意!”

气氛马上不对了,石亚南怔了怔,和文山纪委书记老孙交换了一下眼­色­,强作笑脸,对马达道:“老马,你咋揪着人家正刚不放了?这个情况我不是和你解释过吗?让王林临时主持工作是我同意的,在市委常委会上研究过,还征求了市纪委的意见,不还是为工作考虑嘛!真要追究责任,那就由我来承担好了!”

马达和石亚南较起了真,“亚南书记,我不是和谁过不去,更不是要追究哪个人的责任,是说一个观点:任何事都要有人为它负责!对古龙腐败案,我们现在能讲出一大堆理由,什么人是会变的啊,块块上的一把手权力太大啊,等等。但这有多少说服力呢?我们上面各级组织部门为啥就没注意到这种变化?一年年都是怎么考察的班子?秦文超这些人手上的权力为啥会长期不受监督?我看还是不认真嘛,这些年来对古龙的举报又不是没有!年年都有,谁认真查了?”

于华北恼火透顶:这个马达,已经把责任追到他和省委头上来了,他也就敢!遂敲了敲桌子道:“哎,哎,老马,你是不是扯得太远了?就事论事,不要借题发挥!另外,我也要纠正你一个说法:对古龙的举报怎么没人查?省里、市里都查过!这次不是正刚、亚南同志和文山纪委先发现了线索,你查得下去吗?!”

石亚南也拉下了脸,“马达,你说得不错,任何事都要有人为它负责!古龙问题暴露得太晚了,我和方正刚这届班子有责任,那么,请问,你们前任班子有没有责任呢?有多大的责任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个前任文山常务副市长就是上届班子常委之一!对古龙班子你们又是怎么考察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于华北阻止道,“好了,亚南同志,你也不要说了,我已经批评老马了嘛!”

石亚南意犹未尽,“于书记,我再说两句!马达同志,我也不敢揣度你有没有私心,可你对正刚同志这种揪着不放的劲,有点让我怀疑,怀疑你的动机!”

马达立即责问:“哎,什么动机,亚南同志,请你说清楚,我不太明白!”

于华北心想,还不明白?我都听明白了!别忘了,你这个同志可是文山的老常务副市长,公推公选时又和方正刚竞争过文山市长的!嘴上却说:“这些题外话都不要说了,有意见你们会下交流,下面说正题:研究一下古龙案子,这么多涉案的­干­部怎么办?下一步古龙的工作又怎么办?我们今天要拿出个初步意见到省委常委会上研究决定!”看了看石亚南,“亚南同志,你是不是先谈谈啊?”

石亚南心里还窝着火哩,连忙摆手说,“于书记,我还是别谈了,省委咋决定我们咋执行就是,免得某些同志又怀疑我和文山方面要包庇哪个腐败分子!”

于华北提醒道:“哎,亚南同志,你可是文山市委书记啊,该说还得说!”

石亚南想了想,“那我就说点实际的吧!现在涉嫌案人员这么多,几乎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该抓的要抓,该撤的要撤,这都是应该的。但是,对那些有一般问题的­干­部是不是也能搞点特殊政策呢?比如,是不是可以定个时间期限,规定一下,在什么日子之前,在多大数额以下,暂不追究?毕竟涉及面太大呀!”

文山纪委孙书记也应和说:“是的,于书记,恐怕要搞点特殊政策!我和石书记说过:具体问题得具体对待。再说这些有一般问题的­干­部,本身也是腐败环境的受害者,也要挽救嘛!我个人的意见是,对秦文超等原县委班子的领导从严惩处,对犯有一般­性­错误的同志,只要按规定把问题说清楚,就先解脱出来!”

马达表示反对,反对得毫不含糊,“文山两位领导的意见,我不敢苟同!不要说什么涉及面多大,涉案人员多,环境的受害者啥的,这都不是理由!包括王林!王林和一些涉案人员主动自首交待问题,将来可以由法院去从宽,我们必须按党纪国法办事,涉及多少处理多少!连这点决心都没有,这腐败就别反了!”

于华北心里虽然比较赞同石亚南和孙书记的意见,却也没法反驳马达的意见。况且,马达的意见也不是孤立的,有省纪委和监察厅几个同志的支持,他就更没法明确表态了。于是两天之后,于华北把这两种意见都拿到省委常委会上。

于华北在常委会上说:“……这两种意见,都有一定的道理,不过,若是考虑把消极影响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还是石亚南和文山的意见更妥当一些!”

裴一弘心里和他一样有数,显然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把风声进一步闹大,可话说得却很含蓄,有比较明显的倾向,但又不是决断,完全符合这位一把手的一贯风格,“消极影响还是要控制嘛,石亚南同志和文山的意见值得我们重视啊!”

赵安邦却装作没看出裴一弘的倾向,笑眯眯地看着众常委,话里有话地问:“哎,同志们,咱们中国共产党有特殊党纪吗?国家有法外之法吗?好像没有吧?”

裴一弘明白得很,指点着赵安邦笑道:“安邦,你别绕我们,有话直说!”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个小小古龙县竟然搞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意见,有问题的腐败­干­部一个不能放过,该立案的立案,该撤职的撤职,该抓的坚决抓,如果法律规定该杀的,还要坚决杀掉!既然事实证明这个县级政权不属于人民了,我们就必须代表人民坚决予以铲除,否则就是中共汉江省委的失职!”

于华北觉得赵安邦有些误会了,解释说:“安邦,或许是我没说清楚,或许是你没听清楚:文山市委建议暂不追究的是有些一般问题的­干­部,不是指那些严重触犯了法律的­干­部!这也是针对古龙目前­干­部队伍现状的策略­性­选择嘛!”

赵安邦不耐烦地说:“老于,我已经听清楚了,并没有误会你的意思……”

于华北忙道:“哎,哎,这不是我的意思啊,是亚南和文山同志的意见!”

赵安邦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还不是一回事嘛!我们现在是在讨论问题,我并没有指责你或者亚南同志的意思!你们无非是怕古龙的工作瘫痪嘛!我看不要怕,可以从文山其他县市­干­部中抽些人上去嘛!也不要怕消极影响,有问题的­干­部不处理,消极影响会更大,会给人们留下法不治众的坏印象,这不好!”

宁川市委书记王汝成婉转地说:“安邦省长,你也别这么绝对,法不治众的情况不是没有嘛!兄弟省区也发生过类似的大面积腐败案,都搞了些特殊规定!”

赵安邦火了,“什么特殊规定?要我说就是枉法!如果真的法不治众,那我建议先修改法律!不过在法律没有修改之前,我们还得依法办事,这没啥好说的!”

由于赵安邦的坚决反对,裴一弘的态度发生了颇为微妙的转变,转变得还很圆润,此前的倾向­性­不留痕迹地抹去了,你可以理解为一种讨论时的民主作风。

裴一弘拍板说:“安邦说得对,既然事实证明古龙这个县级政权已经不属于人民了,我们就必须代表人民坚决予以铲除!兄弟省区怎么做我们管不了,但我们必须依法办事,文山市委的这个意见不能考虑!古龙案要一查到底,但也不能影响文山和古龙的正常工作!”当场向组织部章部长交代,“老章,你们组织部门考虑一下,征求一下文山的意见,必要时从南方各市调一批­干­部到古龙去!”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于华北的意料,可仔细想想,裴一弘的滑头和赵安邦的另类,也只能导致这样的结果了。裴一弘可以理解,在这种事上不能不滑,他在某种程度上不也耍了滑头吗?在会上含糊其辞,只说是石亚南和文山的意见。赵安邦就不可理喻了,好像天外来客。这位省长同志就没想到:刘书记已先一步上去了,裴一弘也是说走就走的事,汉江班子调整在即,自己能这么不讲策略吗?

当晚,于华北郁郁不乐地和方正刚通了个电话,谈了谈常委会上的情况,提醒道:“正刚,古龙腐败案是省里在办,你们积极配合就行了。有问题的­干­部要通通拿下来,至于派什么人到古龙,你少说话,让亚南同志拍板拿主导意见!”

方正刚心里有数,“我知道,别再弄出个王林事件,让马达他们抓辫子!”

于华北说:“你知道就好,你是市长,得抓好重点,就是经济建设工作!思想不能淹没在事务中,重点不能淹没在一般中,文山目前的工作重点在工业新区嘛!你小伙子不要官僚,最好经常下去看看,多了解一些工业新区的建设情况!”

方正刚道:“省发改委的老古奉老赵的命令,一直潜伏在文山了解着哩!”

于华北说:“老古是老古,你是你,你这个市长也要深入了解,看看亚钢联的项目会不会出问题?不瞒你说,摊子铺得这么大,我心里也不是太踏实啊!”

方正刚态度很好,连连应着,“好,好,于书记,我按您的指示办就是了!”

放下电话,于华北不安地想,一个古龙腐败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好收场了,文山可不能再出啥新麻烦了,尤其是工业新区亚钢联的这七百万吨钢……

三十一

尽管办公室的报架上摆放着汉江省下属各地级市的市委机关报,赵安邦却几乎从来不看。这些报纸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除了新华社的电讯稿,就是那些地方诸侯的所谓“重要活动”报道,了无新意,让他倒胃口不说,有时还让他生气。不过,也不绝对,对某段时期和某些有特殊情况的城市,他倒也会有意无意地关注一下,把他们的报纸找来翻一翻,比如,他前几天考察过的文山和银山。

银山还不错,章桂春还是听招呼的,报上没有发表他的任何消息和言论。

文山的表现却让赵安邦吃了一惊:这个石亚南也太不像话了,不但发了他去文山的消息和讲话,还做了一篇大文章!三天前的《文山日报》在头版搞了一个通栏,标题是:“抓住机遇,打造我省北部地区新的经济发动机”,还有个醒目的副标题:“赵安邦省长在我市考察并作重要指示”。文中配发了三幅很大的新闻照片,一幅是他在文山金融企业座谈会上给行长们发奖,一幅是他头戴安全帽和吴亚洲等人一起视察工业新区工地,还有一幅是石亚南、方正刚向他汇报工作。

赵安邦浏览了一下文章,马上打了个电话给石亚南,开口就没好气,“石书记,你和方市长是怎么回事啊?我当面和你们说过,我这次在文山的活动不要报道,不要报道,你们还是报道了!还在你们的破报纸上搞了这么一大版!”

石亚南竟还敢开玩笑,“赵省长,您别发这么大火嘛!您领导不让见报是您领导伟大的谦虚,可我们不能因为您领导谦虚,就贪污您的重要指示­精­神嘛!”

赵安邦益发恼火,“石书记,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既不伟大也不谦虚!”

石亚南这才认真了,“赵省长,那我可能理解错了!我以为您当时不让我们报道,是因为还要到银山考察调研,是为了对章桂春书记他们保密呢!所以,我们才拖了两天,在您离开银山之后报道的!这是我安排的,和方正刚无关!”

赵安邦哭笑不得,“石亚南,你到底是理解上的误差,还是故意套我啊?”

石亚南却问:“赵省长,是不是报道不实啊?我们打着你的旗号乱说话了?”

赵安邦想了想,倒也没感到哪里有失实之处,嘴上却继续批评道:“你们这篇报道是很不合适的,违背了我这次下去的本意!搞不好就会给文山­干­部群众一个误导,以为我和省政府在给你们的钢铁火上浇油!石亚南同志,我再和你说一遍:文山的钢铁已经够热的了,要降温!银山的项目这次就让我彻底给灭了!”

石亚南连连说:“这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文山和银山不是一回事嘛!”

赵安邦口气多少缓和了一些,“我没说你们是一回事!但章桂春和银山的同志比你们要老实,桂春同志虽说也发了些牢­骚­,可很听招呼,没敢这么骗我!”

石亚南却说:“赵省长,未必吧?我咋听说你们一顿饭就吃掉了几万块?”

赵安邦觉得这很荒唐,“石亚南,这些胡说八道的事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几万块一顿的饭,别说我和省里的同志不会去吃,只怕章桂春他们也不敢做!”

石亚南说:“赵省长,我看你还是小心,据我所知,章桂春老­奸­巨滑……”

赵安邦根本不愿听,粗暴地打断了石亚南的话头,“好了,继续说你和文山的事!亚南同志,你出啥馊主意啊?古龙县有问题的­干­部怎么能不追究呢?我告诉你,在昨天的省委常委会上,我第一个反对,老裴,老于也觉得不妥当!”

石亚南说:“我这也只是个建议嘛,不妥当就当我没提!赵省长,我们一定按您和省委的要求去做,继续配合调查组,对所有涉案­干­部一查到底!”话头一转,又说,“不过,马达也有些过分了,抓住王林问题,做方正刚的文章哩!”

这些情况赵安邦听说了,“我知道,你还和马达同志吵起来了,是不是?”

石亚南说:“赵省长,你说马达会不会有私心?故意和方正刚过不去啊?”

赵安邦道:“你和正刚同志不要这么敏感嘛,我不知道马达有啥私心!王林毕竟是方正刚的大学同学,又是你们一手推上去的,马达指出这个事实,批评几句有什么不可以?钱惠人出问题后,我就主动在省委常委会上作了自我批评!”

石亚南说:“咱也别忘了另一个事实啊,马达曾经是方正刚的竞争对手!”

赵安邦想,这倒也是,马达比较正派,不会故意和方正刚作对,但揪住方正刚的失误做点文章也不是没可能,谁都不是圣人嘛。不过这话却没说,怕石亚南和方正刚再钻空子,只道:“我看马达没这么狭隘!咱们继续说正事,亚南,你们不是马上要向古龙调派­干­部吗?我有个建议:不要再按原建制派了,因人设事的部门和岗位通通撤掉,或者并掉!这么一来,你们的调­干­压力就轻多了!”

石亚南说:“赵省长,我正要向你汇报呢!昨晚章部长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是可以考虑从兄弟市调一批­干­部去古龙,我没同意,我说了,文山不缺­干­部!你今天这么一点拨,我心里更有数了:借这个机会撤岗裁员,把坏事变成好事!”

赵安邦很欣慰,“好,好,我就知道你不糊涂!”又问起了古根生,“哎,亚南同志,你家古主任是怎么回事啊?一直没向我汇报,是不是被你拉下水了?”

石亚南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赵省长,古主任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赵安邦也笑了,“忠心啥?就算有点小小的忠心,到了文山也被你没收了!”

石亚南叫道:“哎,哎,赵省长,既然如此,那你还派老古长期潜伏啊!”

赵安邦无意中说了实话,“嘿,你这个石亚南,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不好好感谢我,还瞎抱怨,我这不是出于好意,想趁机照顾你们夫妻团聚一下嘛!”

石亚南又笑又叫:“赵省长,那我告诉你:你的好意全被你的走狗古根生歪曲了!这家伙像真的似的,牵着狗架着鹰在我们这里四处乱窜,孩子从省城接过来他也不管,我昨天还和他吵了一架!求你还是快把这个潜伏特务撤回去吧!”

赵安邦哈哈大笑,“亚南,要这么说,你家古主任我还就暂时不撤了呢!”

石亚南说:“那求你行行好,把你领导的好意和老古说说,让他安静几天!”

赵安邦和气地应着,“好,好!”接着,又严肃地说,“开玩笑归开玩笑,不过,亚南同志,我今天还是要提醒你:别一门心思光想着咋对付我和省里,你和正刚同志也得警惕下面!对可能影响全局的重点工作,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

石亚南连连道:“是的,是的,赵省长!但有个话我还是得和你说:对银山那位章桂春书记,你最好还是小心些!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老兄对付你们领导的本事比我和方正刚高明多了!你们这次在银山根本就没看到多少真东西啊!”

赵安邦这才有些警觉了,“亚南同志,你能不能把知道的情况说一说?”

石亚南却支吾起来,“具体情况我……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领导多……多警惕吧!哦,对了,正刚市长和章桂春共过事的,你也可以听听正刚的说法!”

赵安邦有些不高兴了,“你不清楚还和我说啥?又给人家银山上眼药了?你别拿方正刚做幌子,方正刚当年和章桂春在金川发生过矛盾,他的话我不听!”

石亚南这才道:“赵省长,独岛乡群众上访可是冻伤了人啊,听说有位农民同志一只脚都截去了!硅钢项目好像也没停,他们……他们还在四处拉投资!”

对石亚南反映的情况,赵安邦不敢全信:文山和银山竞争激烈,互上眼药的事过去发生过不少,搞不好又是一剂挺及时的眼药。可又不能一点不信,现在下面对付上面的本事大得很,连总理都敢骗,何况他了,有些事情也很难令行禁止。

于是,和石亚南通话结束后,赵安邦想了想,又和章桂春通了个电话。

章桂春听罢他的责问就火了,在电话里很激动地叫了起来,“赵省长,这都是哪来的事啊?金川区的独岛乡您几天前亲自去过,还是突然袭击,连我事先都不知道!上访农民您也都见了,真有谁冻伤了,能瞒得了您?谁这么造谣啊?”

赵安邦没说是谁,“桂春同志,这你不要问了,我就是了解一下情况!”

章桂春道:“我估计谣言来自文山,这也太不像话了,正常竞争可以,这么乱说就不好了嘛!不仅影响我们银山的形象,也变相指责你赵省长官僚嘛!”

赵安邦自嘲说:“我当然不愿官僚,可也不敢吹牛说就不会被下面蒙骗!”

章桂春生气道:“好,好,赵省长,那我们就对这些谣言说法一追到底好了!”

赵安邦却不愿追,追到石亚南那儿,势必进一步影响文山和银山的关系,于是又说:“桂春同志,你不要这么激动,谁告诉你谣言来自文山啊?没这些事就算了,你不要想得太多!我再强调一下啊,你们的硅钢项目绝对不要再上了!”

章桂春发牢­骚­道:“赵省长,您想我们上得了吗?地不批,项目不批,吴亚洲和亚钢联也不愿来投资了,我们是欲哭无泪啊!就这样,竟然有人还在那里乱造谣,乱传谣!有些谣言都离奇了,还说我们接待你省领导花了多少多少万!”

赵安邦也想了起来,“这个说法我也听到了,桂春,哎,这是咋回事啊?”

章桂春说:“赵省长,你是被接待者,我们咋接待的,你不清楚吗?哪顿饭不是四菜一汤?什么地方违反了省里规定的接待标准?喝的酒也是银山大曲!我倒听说石亚南和方正刚很会做人啊,在文山还请你们喝五粮液、茅台酒呢!”

赵安邦纠正道:“桂春,你听到的这个说法也不准确,文山市委、市政府接待从没上过五浪液、茅台酒,只有到新区项目工地那天,小吴总硬上了好酒!”

章桂春说:“总还是有人上了好酒吧?说我们的这些事却连影都没有……”

这时,中央某经济部门的一个电话进来了,赵安邦没和章桂春再说下去,匆匆结束了这次通话。嗣后因为事情太多,忙忙碌碌,也没想起再找过章桂春。

后来才知道,石亚南向他反映的竟都是事实!这个章桂春不但老­奸­巨滑,还胆大包天,在他一再反对的情况下,硅钢项目照上不误!欺骗他的手段也颇为高明,把冻伤的群众从金川区紧急撤离,全藏到了银山城里!就连一顿饭吃掉几万元也是真实的,金川区的这帮人真他妈有能耐,把鲍鱼、鱼翅化装成扇贝、粉丝!

石亚南和方正刚虽说受了文山新区管委会的欺骗,可客观上也欺骗了他。亚钢联这七百万吨钢问题果然不少,古根生发现了其中一些问题,却没引起石亚南和方正刚应有的警惕和重视,他们非但没支持古根生查下去,反阻止了调查,还把古根生拉下了水。在他们指使古根生作出的汇报材料上,一切正常,所有问题只字不提。而省委有关部门后来的联合调查证明,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从没向市里、省里说过什么实话,新区十几家合资公司的注册资金水分很大。应该到位的三亿五千多万美元只到了一千万左右,仅此一项就出现了近三十亿人民币的虚假投资,更别说还积欠了全国一百多家建设单位的十几亿带资款……

三十二

古根生承认自己是政治动物,私下时常分析他和石亚南的仕途前景。一开始他的势头不错,从副科起步,正科、副处、正处提得很顺溜。他在宁川计委做正处级副主任时,石亚南还只是省经委的一个小科长。他觉得石亚南在仕途上没多少奔头,要她调到宁川来,给自己做个好后勤。石亚南不­干­,说以后还不知谁给谁做好后勤哩!后来的发展有点出乎意料,他在正处位置上一呆七年,石亚南从省级机关调到平州后,却在当时的市委书记裴一弘手上提起来了。现在,作为中年女­干­部和块块上的­干­部,又在文山这种欠发达大市做一把手,优势自然比他大多了。因此,支持老婆的工作,为老婆的工作成绩添砖加瓦,就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义务和责任。文山钢铁风暴过后,古根生在总结教训时,把这些深藏在心里的话向赵安邦袒露了。承认自己关键时刻没对老婆讲原则,犯了严重错误。

其实,古根生最初还是想忠于职守的,“潜伏”期间已经查出了亚钢联在建项目的不少投资水分:为了搞这七百万吨钢,全国一百多家单位带资参建,带资规模之大令人吃惊。仅邻省耐火材料企业,吴亚洲就积欠了一个多亿,还有近三亿的设备款和和工程建设款也是乙方垫付的。这四个亿按说都该列入应付款项下,可资金账上全变成了投资款。吴亚洲还不当回事,一会儿解释说,有些建设单位以后肯定要入股的,一会儿又解释说,是会计人员搞错了。市长方正刚和管委会的同志也跟着帮腔,说带资建设是普遍现象,现在哪个项目乙方不带资?

石亚南当时正为古龙腐败案烦着心,晚上也不得安生,天天开会到半夜,回来后还电话不断。他好不容易Сhā空和她谈了谈,她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等他把事说完,就抱怨说:“老古,你看我忙的,就一点都不同情我?如果只是带资,你就别较真了好不好?乙方愿带资来­干­,还不是看好我们的项目嘛!”

古根生偏要较真,“亚南,这事你和正刚得重视啊!谁看好你们的项目与我无关,不行我就向省里汇报了,得彻底查一查,我估计带资还不止这四个亿!”

虽然估计不止四个亿,可古根生和石亚南谁也没想到带资会高达十几亿。

石亚南当时就撂下了脸,“怎么,老古,你故意坚决地和我捣乱是不是?你不想想,这么小题大做查带资,会产生啥影响?带资单位还以为出啥事了呢!没准会群起讨债,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资金链就会产生问题,新区项目就要烂尾!”

古根生想想也是,真出现了这种情况,身为文山市委书记的老婆就难辞其咎了,如果进一步深追下去,他们发改委和国土资源厅也得承担违规责任。于是便问:“石大书记,那你说咋办吧?我们孙主任说,赵省长还要看汇报材料呢!”

石亚南有些不耐烦了,“这和我说啥?你把材料搞一下嘛,就说一切正常!”

古根生说:“还一切正常?带资的那四个亿就不正常,恐怕得实话实说!”

石亚南火了,“古根生,我可警告你:不要在赵省长面前制造紧张气氛!”

古根生更火,“石亚南,这是谁制造紧张气氛吗?问题是不是事实存在?”

石亚南一怔,又软了下来,好言好语道:“老古,你不要叫嘛!这个事实我否认了吗?我和正刚也在让市有关部门自查嘛!可我们自查自纠是一回事,你汇报上去是另一回事!你不是不知道,碰上了宏观调控的大背景,赵安邦和于华北都怕这堆烧得火红的钢铁燎着他们的官帽子,你还去吓他们啊?不讲政治嘛!”

古根生讥讽说:“你讲政治,在《文山日报》上给安邦省长来了一大版,结果怎么样?挨训了吧?我早就和你说过,赵省长不好蒙,交待过的事不会忘!”

石亚南连连点头,“是,是,不好蒙,这次教训还是比较深刻的!不过,老古,你既然知道我拼着挨训也这么­干­,你还忍心给我找麻烦啊?我不指望你给我帮什么忙,你也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给我添乱啊!带资的问题我比你清楚,我在平州当市长时,不少重大工程项目都是乙方带资过来­干­的,从没出过问题!当然,你今天提醒一下也好,我会重视的,新区那里,我抽空再了解一下吧!”

古根生说:“亚南,你真得和吴亚洲好好谈谈,把亚钢联的家底摸清楚!”

石亚南恳切地说道:“老古,你放心,你只管放心,这事我一定尽快安排!”

古根生这才吐了口,“石书记,我认你狠,那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石亚南乐了,大人物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看,老古是个好同志嘛,只是有时会犯点小糊涂!”又得寸进尺道,“老古,你们这个汇报材料,是不是能先给我和正刚看看啊?有些你们不清楚的情况,我们也可以帮你们做些补充嘛!”

古根生却不愿谈了,“行了,石亚南,咱得说说你的宝贝儿子了!古大为油盐不进啊,来了八天,玩了八天,把文山风景看得也差不多了,想回上海了!”

石亚南很意外,也有些恼火,“回上海?他真以为我们是请他过来旅游度假的?哎,不是说好让浑小子体验一下生活,跟小婉、小鹏去卖几天报纸的吗?这阵子我实在太忙,没顾得上管他,老古啊,你这当爹的和他认真谈了没有?”

古根生苦笑道:“认真谈了,你宝贝儿子不­干­啊,振振有词地说,他的理想不是卖报纸,是当记者,还说了,如果让他去体验记者生活,他倒可以考虑!”

石亚南想了想,“哎,老古,我觉得这也可以答应他嘛!”

古根生不高兴了,“答应他?石亚南,你尽想着当慈母,我这恶父可就做不下去了!我想好了,得和他摊牌了,不是和他商量,卖报纸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还有在这里县中补习的事,也一起说清楚,断了他回上海的好梦!”

石亚南却道:“还是一步步来吧!补习的事先别说,就让他去体验一下记者的生活嘛,不过,要给他出个题目:跟踪采访小婉、小鹏的卖报生涯!”

古根生突然明白了,“哦,你对付儿子有一手啊,这不还是跟着卖报纸嘛!”

石亚南很得意,“只要能达到教育的目的就成嘛,老古,学着点吧!”

…………

经过这次比较深入的谈话,古根生同志的立场发生了根本­性­动摇,对赵安邦和省政府那点本来就靠不住的小小忠诚全被石亚南没收了,“潜伏”调查工作彻底放弃,连汇报材料都是文山新区的同志帮着写的。古根生当时有个想法:既然不能给老婆的工作添乱,制造紧张空气,倒不如­干­脆不查,查出点啥更难办。

这么一来,工作重点也随之转移了,对儿子古大为的治理整顿提上了议事日程,他分工主抓,日理万机的书记老婆从中协助。老婆同志一再恳切表示,她这次一定协助好,再忙也不能忘了教育,和古大为的正式谈话她一定抽空参加。

市委书记果然亲自参加了谈话,可古大为仍不买账,小混蛋比较难对付。

古大为对他们两位领导同志提出的采访内容毫无兴趣,听罢他们的要求就说:“哎,我为啥一定要跟踪采访那两个小孩?那两个小孩知道啥?浪费我的才华嘛!石书记,古主任,我可以采访你们,请你们谈谈对孩子的教育问题!”

古根生听出了小混蛋的话外之音,脸一拉,“这你就别采访了,我们的教育比较失败,主要责任在你妈,我负有部分责任,所以我们对你得采取措施了!”

石亚南也说:“大为,别耍小聪明了,我看这种跟踪采访对你还是比较有意义的,是我们教育失败后的一种补救措施,就想让你知道一下民间的疾苦!”

古大为眼皮一翻,“这就是说,我还非去采访不可了?是不是?”

古根生说:“对,跟踪采访三天,写三篇采访纪实交给我审查!”

古大为想了想,突然问:“古主任,那我得弄清楚:我的好处在哪里?”

古根生说:“这还用问?你的好处大了去了,受到了教育,提高了认识!”

古大为看看石亚南,又看看古根生,“不过,我还得咨询一下:除了这种虚的好处,就没啥实际的好处吗?比如采访费,红包啥的?我上海震东哥在报社当记者,出去采访都有红包,春节前我跟着他去玩了一次,也白拿了二百哩!”

古根生桌子一拍,“你他妈真够混账的!还指望小婉、小鹏给你发红包吗?”

古大为根本不怕,“我没说让他们发红包,但你们就不发吗?我白忙啊!”

石亚南打起了圆场,“好,红包就由妈来发,一天五十,总可以了吧?”

古大为嘴一咧,“可以啥?起码一天一百,三天三百,先预付一半吧!”

石亚南真是可爱的慈母,竟然就同意了小混蛋一天一百元的开价,当真预付了一百五十元的红包定金,气得古根生不知说啥才好。古大为一离去,古根生马上冲着石亚南发火,“还说爷爷­奶­­奶­宠他呢,你当妈不宠他?这事我不管了!”

石亚南说:“老古,你哪能不管?他这三百元红包不是这么好拿的!明天早上四点半,你就把他给我从床上揪起来,我让小婉、小鹏在报社门口等着他!”

次日早上四点半,古根生当真把古大为的被子掀了,小混蛋赖在床上死活不想起,说是情愿退还定金。古根生不答应,硬把他折腾起来,看着他上了通往《文山日报》社的三十五路公共汽车。这时天­色­还一片漆黑,早班车上空无一人。

这么一折腾,古根生也睡不成了,便沿着三十五路线跑步锻炼身体,跑了整六站。到报社门口六点钟不到,天仍没亮,报纸批发点却是一片热闹,不少报贩正忙着把批来的报纸往三轮车上搬。古根生擦着汗,踱着步,逐一看过去,没在报贩中见到古大为和小婉、小鹏的影子,心想,也许他们已经批过报纸走了。

往回跑时,意外地碰上了他们,是在大观桥上碰到的,那情形不是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小婉一头大汗,吃力地踏三轮车,小鹏在身后推车,高高胖胖的古大为却坐在车上进行着所谓的“采访”!古根生正要冲过去,把古大为从车上揪下来,古大为自己却先下了车,还帮着推起了车,古根生这才没有过去­干­预。

当天下午,古大为的第一篇采访稿出笼了,对早上的送报过程中发生的事做了一番描述,虽说错别字不少,语句倒还通顺。古根生看了稿子才知道,古大为虽说曾坐在车上进行过“采访”,也帮着踏过车。因为不熟练,车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把车撞坏了,硬赔了姐弟俩五十块钱的修车费,把一天的红包收入搭进去一半。这小子本质看来不错,挺有同情心的。在文章中,这位“记者”同志发出了感慨,“看看小婉、小鹏他们的艰难生活,我们难道还不该惭愧吗?”

看到这里时,古根生挺欣慰,心想,小混蛋也知道惭愧了!不料,接下来的文字又不对了,“试问今日之文山为何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市委书记石亚南同志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如果小婉、小鹏是你的孩子,你能看着他们这样下去吗?”

古根生把文章给石亚南看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嘿,我们好像弄巧成拙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石书记,儿子的这个责问你该怎么回答啊?”

石亚南笑道:“你别讥讽我,就算砸了脚我也欣慰!这责问不是没道理,说明古大为已经受到了触动!”又说,“老古,我目前是受他责问的人,不好和他多说啥,你去和他说,就说正是因为要消除这种贫困现象,他妈这些年才顾不上管他!但我们把他送到了上海,各方面条件好得很嘛,去引导他好好惭愧吧!”

古根生便去引导古大为去好好惭愧,引导得还算不错。在第二篇文章里,小混蛋将自己过去的生活和小婉、小鹏的生活进行了一番对比,又发了一通夸张的感慨。石亚南很高兴,评价说,对儿子的教育也是工程,抓和不抓就是不一样!

儿子工程抓得挺好,对古大为的治理整顿成效显著,大局和工作却全抛到了脑后,就像过去一个戏里说的,“让巴掌山遮住了眼”,灾难也就因此注定了,害了他自己不说,实际上也害了石亚南。为此,古根生真是悔青了肠子……

三十三

白原崴在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的陪同下,站在独岛乡的长淀湖边,看着那片长满庄稼的良田想,银山方面怎么想起在这里搞硅钢厂?开发高档别墅住宅区多好!长淀湖虽说有些轻微污染,却是活水,东连奎河西接汉江,距金川城区不到三公里,真搞了工业项目,这么好的环境就完了。怪不得省里卡着不批,赵安邦亲自­干­涉呢,违规不违规先不谈,环保审查这一关就过不了嘛!

毫无疑问,银山方面是想违规­操­作,二千五百亩项目用地只批了六百亩,立项还没影,就把他和林小雅骗来了。骗来后,市里的领导又不出面,只让区里接待,连一次次主动找他的那位宋朝体市长也躲了起来,说有啥急事去了北京。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是一种­操­作上的策略,项目搞成了是市里的成绩,受到追究就是下面乱来,这种欺上瞒下的手法也不是今天才有的。如此看来,这个诱人的项目确如陈明丽和田封义所言,风险不小,伟业国际只怕参预容易脱身难。

然而,他还是带着林小雅来了,来时没抱多大希望,只当是一次短暂的爱情休假。避开陈明丽无所不在的监视,和小雅一起单独呆两天还是挺有意思的。现在看来,在如期收获爱情的同时,也许还会收获一块增值的土地,起码是已经批下来的这六百亩地,搞得好甚至有可能就是两千五百亩,一个房产项目就诞生了!

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装疯卖傻,似乎根本不知道省里的态度,赵安邦和有关部门头头脑脑来银山考察叫停的事提都不提,仍和他大谈硅钢厂。信誓旦旦地向他和伟业国际保证,市里区里将全面支持,全力保障,在这个重点项目上不但会把政策用足,还会用活。白原崴便也装糊涂,没提出任何质疑,还适时表示了投资兴趣,说是二十亿可转债正在发行中,他和董事会也在考虑新投资项目。吕同仁和向阳生都劝他把这二十亿投到金川来,当天晚宴上,他便借着酒兴承诺说,不但可以把二十亿投进来,还可以先打一千万定金过来,以示诚意。

这承诺和诚意金川区肯定连夜向市里汇报了,市委书记章桂春一见伟业国际真要把银子扔过来了,不再故意躲着他了。这滑头从百忙之中抽出了身,半夜十一点打了个电话过来,先是一通道歉,继而提出,次日中午在香港大酒店宴请。

放下电话,白原崴哈哈大笑着,对林小雅道:“小雅,你看看,是不是有点意思啊?这位章书记,既他妈的想要政绩,又怕被政绩烫着手,比我还­奸­诈!”

林小雅说:“那你和伟业国际就不怕烫手啊?要我看,这就是火中取栗!”

白原崴道:“当然是火中取栗,不过,取栗的那只手不是我们的手,是银山市的手!他们敢这么背着赵安邦和省里违规­操­作,就得为违规­操­作承担责任!”

林小雅说:“他们可以承担责任,但实际承担损失的将是我们伟业国际啊!”

白原崴摇头笑道:“这可不一定,小雅,投资这潭水很深,有些事你不懂!”

林小雅仍坚持说:“白总,你最好听我一句劝,还是放弃吧!就是从环境保护的角度看,这个项目也够麻烦的,在这种风景挺好的地方搞钢铁,也不知他们是咋想的?搞个欧洲小镇之类的房产项目还差不多!”

白原崴乐了,“哎,哎,小雅,你说什么?搞个欧洲小镇?房产项目?”

林小雅不在意地说:“是啊,总比搞什么钢铁厂要好,起码不污染环境!”

白原崴略一沉思,“那好,就这么定了,我们就在这里搞个欧洲小镇吧!”

林小雅怔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哎,白总,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白原崴严肃起来,“不是开玩笑!站在长淀湖边看地时我就这么想了,现在你也这么说,我的想法更坚定了!就搞个欧洲小镇式的房地产项目,项目名字可以叫莱茵河畔,或者北欧风情之类的,小雅,你好好琢磨一下,提点设想!”

林小雅仍是不解,“白总,既然你已经有这个想法了,为什么今天不和吕书记、向区长说?还在那里大谈钢铁呢!哎,明天是不是和章桂春书记先说说?”

白原崴忙摆手,“NO,NO!明天继续和章书记谈钢铁,这事提都别提!”

林小雅睁着迷惑的大眼睛问:“为啥不提啊?你还怕他们不同意吗?”

白原崴道:“他们当然会同意,这么一来,既没违规的风险,又照样引进了项目资金,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但对我们来说有个技术­性­问题:工业用地和房地产用地不是一回事啊!工业用地两万一亩,房地产用地起码也要八万一亩,还得挂牌拍卖,为长淀湖边已批下来的六百亩地,我们就要多花三千六百万哩!”

林小雅明白了,笑道:“白总,你又看到机会了?还想赚这笔土地差价呀?”

白原崴很正经,“有差价为啥不赚?小雅,你别说,将来把工业用地变更为房地产用地后炒出去也是一招,就算不能赚三千六百万,也能赚两千万以上!”

林小雅道:“白总,这么说来,你从来就没相信过他们这个钢铁项目啊?”

白原崴这才说出了其中的秘密,“小雅,你想想,我会相信吗?吴亚洲都不上的当,我会去上吗?有关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也看出银山在骗我们,让我们把钱先扔进来再说!我呢,将计就计,一千万打过来,既是项目定金,也是那六百亩地的地款,将来硅钢厂上不了,六百亩工业用地就自然变成了房地产用地!”

林小雅又问:“那么,如果情况有变,这个钢铁项目能顺利上马呢?”

白原崴道:“这我也想过,顺利上马不是更好吗?我们扔进去三五个亿,然后向银行贷款嘛,也像吴亚洲的亚钢联那样,贷个几十亿!不过,这种可能­性­不是太大,赵安邦这个人我比较了解,厉害着呢,他不同意的事,银山­干­不成!”

林小雅说:“可改变土地用途,银山方面会不会让我们补地价啊?”

白原崴道:“一般不会,始作俑者是他们,地又落在了我们名下,他们很被动,不替我们摆平不行!这种事我们前年在平州碰到过,一块地从工业用地转为商业用地,最后又按我们的要求变成了房地产用地!所以,我们这次要主动受骗上当,说心里话,我现在不怕章桂春骗我,就怕他不敢骗我,向我说明真相!”

林小雅感叹起来,“这可真是中国特­色­,简直匪夷所思!怪不得有人说中国的市场经济是权力经济呢!只要有权力的庇护,连受骗上当都能产生利润啊!”

白原崴大笑说:“你总算明白了!因此,我们得继续和章书记谈钢铁啊,为他的政绩,为银山的GDP,当然,也为我们几乎没有任何风险的一笔利润!”

林小雅却笑不出来,“白总,你真是好可怕啊,都被中国特­色­修炼成­精­了!”

次日中午,宴会在银山香港大酒店如期举行,白原崴和林小雅赶到之前,章桂春已先一步到了,正和吕同仁、向阳生说着什么,章桂春的伤还没好,左臂仍用绷带吊着。白原崴此前听说过独岛乡征地风波,就觉得面前这位市委书记颇有几分悲壮。这份悲壮过去与他无关,今天与他有关系了,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章桂春也挺激动,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对吕同仁和向阳生说:“小吕、老向、我和宋市长可是帮你们金川区请来了个大财神啊,你们得给我伺候好了!”

吕同仁点头微笑着,“章书记,我们已经和白总说了,把政策用足用活!”

向阳生也说:“就是,章书记,我们定了,吕书记一把手挂帅,亲自伺候!”

白原崴笑道:“你们可千万别这么说,什么伺候不伺候,我们又不是老爷!”

章桂春呵呵笑着说:“怎么不是老爷啊?到银山投资的就是老爷,我,宋市长,还有他们,都得好好伺候着,伺候就是服务嘛,全方位无私服务!前天政协的同志找我,说有个广东投资商提出来,想在市政协挂个委员的名,我当时就答复了,成!人家在这投资八千多万,交了不少税,别说委员,就是挂个爹都成!”

白原崴、向阳生被逗笑了,吕同仁勉强笑了笑,只有林小雅无动于衷。

入席就座后,章桂春又说,表情已严肃起来,“白总,开玩笑归开玩笑,可这个玩笑代表了我的一种心情啊!同为我省北部欠发达地区,文山作为未来的经济辐­射­中心定位,有省里的政策支持,有项目和资金的倾斜,银山有啥?只有对投资商的一片真诚嘛,只能创造一个比文山更好的环境嘛!白总,有啥要求你们只管提,文山做得到的,我们一定做到,文山做不到的,我们也会想法做到!”

白原崴忙起身敬酒,“章书记,那就太谢谢您和市委了!就冲着您今天带伤来接待我们,我和伟业国际集团就认准银山了!而且还不问你要政协委员!”

章桂春把敬的酒喝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是!白总,你当然看不上政协委员,不过可以考虑安排市政协副主席嘛,商会那位副主席也快到点了!”

白原崴不禁动了心:怪不得人家都说章桂春是银山的一方霸主,看来此人还真是有些霸气的,市政协副主席就敢在这样的场合轻易地许。他相信,如果他和伟业国际真把几个亿投到了银山,没准就成了副主席。那还有啥好说的?就算金川的项目搞砸了,也是有后路的,他现在不奋勇向前去上当受骗,更待何时?

于是,白原崴便切入了正题,“章书记,我知道您和市里对金川硅钢项目很重视,我们伟业国际集团也是高度重视的。我来之前董事会刚讨论过,准备改变二十亿可转债的投资方向,做金川的硅钢项目,伟业控股将是主要投资方了!”

章桂春边吃边说:“好,好,伟业控股是上市公司嘛,可以在证券市场上融资,公司主业又是钢铁,业有所专,这很好!”就这么随便应了两句,便转移了话题,“我们银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就是工业基础比较差,石亚南、方正刚他们老吵着说什么文山的老国企都是包袱,这种包袱我们想要还没有呢!”

林小雅Сhā了一句,“既然银山山清水秀,可以在旅游开发上做些文章嘛!”

章桂春和气地道:“旅游开发的文章一直在做。不过,光旅游也不成啊,得先吃饱肚子才能旅游嘛!文山要工业强市,我们银山就更要工业强市了!”

白原崴把话头接了过来,“就是,章书记,我想向你和市委汇报一下……”

章桂春却端起了酒杯,“来,白总,林主任,我代表市委、市政府,也代表银山五百二十万人民隆重敬你们,也敬伟业国际一杯,真诚地感谢你们了!”

白原崴和林小雅不敢怠慢,把这代表着五百二十万人民的酒隆重地喝了。

章桂春指点着吕同仁和向阳生,又说了起来,“我经常和他们说,一定要为来我们这里投资的海内外老板好好服务,为投资老板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白原崴笑道:“章书记,说到底,我们这些投资商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章桂春手一摆,戏谑说,“不,不,白总,你们和我们不一样!我是为人民服务,你是为人民币服务,这你别不承认!我就喜欢直来直去:到银山投资如果没有可以预期的利润,我八抬大轿也请不来,是不是?真理都是光着腚的嘛!”

桌上的人全笑了,包括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和气氛的林小雅也被逗笑了。

向阳生笑罢,画蛇添足解释说:“章书记的意思说,真理都是赤­祼­­祼­的!”

章桂春看了向阳生一眼,“这还用你来解释?没点幽默感!”又说了下去,“但是,白总,我们在客观上达到的目的必将是一致的!你们投资赚了钱,我们收了税,也增加了就业岗位,为人民服务的目标就达到了!有些同志骂我哩,说我这是提倡官商勾结,我就说了,官商不勾结,哪来的投资,哪来的就业岗位!勾结可以,但不能谋私,不能把银子往自己家里扒搂,谁敢扒搂,我剁他的爪子!”

白原崴觉得机会难得,酝酿了一下情绪,又准备汇报,“好,好,章书记说得太好了,很生动啊!章书记,今天我们伟业国际就和你们市委、区委勾结一回了,一定把金川硅钢项目尽快搞上去!借这个机会,我先简单做个汇报……”

章桂春根本不愿听,笑道:“白总,别开口闭口就是汇报,哪来这么多汇报啊!咱们今天就是喝酒!项目上的事,你们和小吕、老向他们具体谈吧,我就不多­干­涉了!我­干­涉多了,他们下面就没法工作了!小吕,老向,你们敬酒啊!”

这位滑头书记是故意躲避,白原崴和林小雅虽说已想到了这一点,却都没想到章桂春会躲得这么彻底,连在这种场合的汇报都不愿听。其实他们是想好了自愿来上当受骗的,不可能让章桂春为难,但章桂春不清楚,这么做也能理解。

这么一来,汇报的事就不提了,合作双方大肆敬起了酒。你敬过来,我敬过去,喝得隆重热烈,三瓶­精­品五粮液不知不觉下去了。章桂瑃情绪很好,借着三分酒意,献歌一首:《永远是朋友》,唱得既深情又投入,“……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我们永远是朋友……”宴会在关乎“朋友”的歌唱声中圆满结束。

林小雅看不惯这一套,回到金川宾馆,门一关,就对他嚷,“白总,你觉得这位章桂春能做朋友吗?这种无聊政客在西方国家只怕早被老百姓赶下台了!”

白原崴道:“你说的是西方,这里是中国,更具体地说是银山。在银山,章桂春就是土皇帝,是大权在握的一把手。一把手掌握绝对真理啊,二把手只掌握相对真理,其他人没有真理,我们不和绝对真理做朋友,还和谁去做朋友啊?”

林小雅反驳说:“文山也是中国吧?我看文山的市长书记比他正派得多!”

白原崴想到文山就来火,“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光正派有什么用啊?小雅,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我们是投资商,不是道德评论家!石亚南、方正刚的正派不能给我们带来利润,我们就要忘掉这种正派;章桂春不正派,却让我们有钱可赚,我们就要和他交朋友!”略一思索,决定说,“好了,不谈这个了,你马上分头打电话吧,通知伟业控股的陈总和我们集团的法律顾问,请他们今天都赶到银山来,和吕同仁、向阳生他们会商硅钢项目的投资计划!哦,还有,别忘了让我们的律师带上标准的土地转让合同书,我们得先把这六百亩地拿到手!”

林小雅耸了耸肩,讥讽说:“白总,这就是说,我们当真要上贼船了?”

白原崴真不高兴了,“什么贼船?哪来的贼船?小姐,适应中国国情吧!正因为有了这种国情,才会有一夜暴富的机会,才会有资本和权力的双重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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