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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石亚南道:“这我已经知道了,赵省长在文山就和吴亚洲说过的!不过,老陈,我和文山还是要感谢你,感谢你和国土资源厅对我们文山的大力支持啊!”

陈厅长忙说:“亚南,这话你可别再说了,尤其不能在赵省长和章桂春面前说,否则就是害我!你家老古知道的,赵省长已经严厉批评过我和国土厅了!”

石亚南道:“知道,我又不傻!老陈,有空常到文山走走,我和文山人民都欢迎你!”说罢,放下了电话,往沙发上一倒,“哈哈,银山的项目彻底黄了!”

古根生在一旁叫了起来,“哎,哎,别说银山了,说我,你怎么给我平反?”

石亚南手一挥,“平什么反?人家老陈说到最后也没证实你给我报过信!好了,好了,该堵堵你这个潜伏特工的嘴了,走,咱们去台湾大酒店撮一顿!”

古根生怔了一下,“这就不必了吧?就吃火锅吧,你们招待所的火锅不错!”

石亚南这才说了实话,“古副主任,你当真以为我请你撮啊?是招待外地投资商!这些投资商年前就走了,没来得及慰问,今晚慰问一下,正刚主持,请你参加,你呢,也准备一下,代表省发改委做个即席讲话吧,给大家鼓鼓劲嘛!”

古根生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我说老婆,你能不能把公私分开一点,就咱们俩在这儿吃个清静饭呢?也把古大为的事说说嘛,这孩子不能这样下去了!”

石亚南道:“大为的事回来再说,晚宴后也没别的安排了,走吧,走吧!”

古根生只得垂头丧气往门外走,边走边说:“石亚南,我和你说清楚,你别套我,我留在这里是奉赵省长的指示调查项目情况,没有给你们捧场的义务!”

石亚南笑得甜蜜,“古副主任,那你看着办,人家赵省长还替我们发奖呢!”

到了台湾大酒店,见了方正刚,石亚南把老古同志奉命潜伏的情况说了说。

方正刚乐了,一把拉住古根生的手,死劲握着,夸张地摇着,“欢迎,欢迎,古主任,你来潜伏可太好了!石书记得避嫌,就我奉陪你了,保证陪好陪倒!”

石亚南佯作正经道:“要陪好,但不能陪倒,老古还要帮我们做工作呢!”

古根生自嘲说:“是啊,今晚这顿饭也不是白吃的,得支出必要的吹捧嘛!”

后来的事实证明,老古真是个好同志,尽管一肚子情绪,即席发言时,鼓劲的话还是说了不少。吴亚洲带头拼命鼓掌,还引着亚钢联的秦楚之等人给老古同志敬了不少酒。老古同志喝得壮志凌云,豪情豪气全上来了,说你们石书记现在是文山的女儿,我就是文山的女婿,只要有利于文山的发展,发改委全力支持。

宴会气氛热烈,却也很紧凑,按事先的安排,一个半小时后圆满结束。

这时才九点多钟,石亚南见时间比较早,就把方正刚叫住了,交待了些工作上的事。古根生有些不耐烦,又不好多说什么,就在门口不断地看表,后来,终于忍不住了,走进门来说,“二位,革命工作­干­不完,咱们能不能张弛有度啊?”

石亚南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匆匆结束了未了的话题,最后说:“好,正刚,就这么说吧,这个书记市长联席会尽快开起来,能源协调会你们开,我就不参加了!”说罢,要走,可走了没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哎,差点忘了个重要的事:正刚,赵省长这次来文山,咱们还是得报道啊,要借东风,鼓­干­劲嘛!”

方正刚迟疑道:“石书记,你觉得这合适吗?你忘了?赵省长当着咱们两人的面明确说过,他这次到文山来的情况不得见报,若是见了报,惟你是问!”

石亚南教训说:“正刚,你咋这么死板呢?是新闻为啥不报?别担心,到时我来对付就是!咱们这样啊,也不要急,等赵省长离开银山后再报吧!”

古根生没好气地Сhā了上来,“石书记,我看你这又是想套赵省长!”

石亚南不高兴了,“哎,哎,古主任,摆正位置啊,文山的事你少Сhā嘴!”

方正刚还在犹豫,“我还是有些担心,石书记,万一赵省长发了火……”

石亚南手一挥,“别说了,让赵省长惟我是问好了!正刚,你辛苦一下,让新闻办公室准备通稿,日报、晨报和晚报同时发,稿子写好后我要亲自审的!”

回到市委招待所住处,古根生不满地说:“亚南,你这是何苦来呢?这次赵省长下来,能有这个结果就很不错了,你能不能省点事?少给自己找麻烦?”

石亚南苦笑道:“我省点事,不找麻烦,文山的工作就会有麻烦!有些情况你不清楚,今天我和正刚汇报时,赵省长态度很好,对我们充分肯定!”挥了挥手,“好了,不谈工作了,工作永远谈不完,咱们来谈谈那位古大为先生吧!老古,你既然要在文山潜伏一阵子,大为就得接过来了,我准备明天派车去接!”

古根生说:“算了,还是我让发改委的同志送过来吧,既然要搞新区的项目调查,也得有几个人手,我今天下午已经安排人过来了,顺便把大为带过来!”

石亚南有些意外,“哎,老古,你这同志还玩真的了?还安排人手过来!”

古根生说:“你以为是假的?你也摆位置吧,对我们发改委的事少Сhā嘴!”

石亚南妩媚一笑,拍了拍老公的肩膀,“老古同志,你简直是个老古板!也不想想,赵省长为啥偏把你留下来?是照顾我们夫妻团聚嘛,你还当真了!”

古根生道:“那是你的理解!赵省长把我留在文山可没说是休假,让我对文山的钢铁项目及风险做个科学评估,把情况搞搞清楚!好了,咱们说古大为!”

也只好说大为了,老古同志现在有气,不能净来硬的邪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拾缀此公得软硬兼施,有时就得文火慢炖,炖得好,就不怕这块牛蹄筋烧不烂。于是,石亚南的角­色­便由市委书记转变成了母亲,“老古,大为这孩子看来得重点治理了!和两个孤儿一起过节时,我突然冒出个想法:你看我们是不是能狠下心来,让这孩子和小婉、小鹏一起生活一阵子,体察一下民间苦难呢?”

古根生眼睛一亮,“哎,好主意!这小混球儿,被爷爷、­奶­­奶­宠得不成个样子了,是得对他进行一些苦难教育!就让他和两个孤儿去卖送几天报纸,体验一下生活!”想了想,又说,“不过时间不能长了,我离开文山时得带他回去补课!”

石亚南心里有数,问:“哎,是不是银山宋副市长他们安排的省二中?”

古根生说:“是,我前天见过他们校长了,说定了,旁听补习,学籍不转!”

石亚南略一沉思,以商量的口气道:“老古,我的意见最好别这样安排!你想啊,既是旁听生,人家也不好多管他,他又是个不能自我控制的主,一天到晚只知道上网,搞不好又白搭一年!咱是不是花点钱,放在文山哪个县中学呢?”

古根生说:“这当然好,只是这一来,你的事不就多了吗?顾得过来吗?大为只怕也不会同意,他和我说过的,这些县以下农村中学都是高考集中营!”

石亚南道:“就是要把他送进集中营嘛,它不是集中营我还不放心呢!”

在孩子问题上,两人有着共同语言,古根生没再多想,“也好,亚南,那就这么说吧,这混球儿是自作自受!不过怕以后也够你烦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石亚南叹息说:“该烦就得烦,过去我是没尽到责任嘛!再说,把孩子弄到文山,你也不欠银山的情了!”又说起了银山,“银山的项目用地批不到,硅钢厂别想上了,吴亚洲和亚钢联就减轻了一份压力,我们呢,也少了一份风险……”

古根生根本不愿听,“哎,你咋又扯到工作上了?”做了个手势,“打住!”

石亚南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又想到工作上去了,遂收住话头,到卫生间给古根生放水洗澡。老古同志这才变得比较满意了,重又找到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良好感觉,舒服地泡在浴缸里哼着小曲,人模狗样地支使她送这拿那……

二十七

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是在赵安邦一行抵达金川区以后才接到报警电话的。

当时,章桂春正在市立二院瞧治左臂上的骨伤,拍完了片子,几个骨科专家正谈着意见,电话就过来了。打电话的是金川区长向阳生,据向阳生汇报,他在区政府院里碰上了赵安邦。先以为认错了人,后见着省国土资源厅陈厅长从洗手间出来,才恍然大悟:银山市和金川区可能遭遇了一场来自省上的突然袭击!

向阳生说:“……章书记,这很像突然袭击!赵省长和随员都没带自己的车,也没用警车,坐的是一部中巴,车牌号是汉A—23219,还有旅游字样哩!”

章桂春既意外,也有些纳闷,“既是突然袭击,他们咋去了你们区政府?”

向阳生说:“是上厕所!章书记,你知道的,从文山过来,一路没厕所!”

章桂春又问:“老向,赵省长他们从区政府出来后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向阳生说:“还能去哪里?十有八九是独岛乡!我想跟过去问,又没敢!”

章桂春批评道:“你这是失职!赵省长都进了你区政府了,你们也没想办法把他们留住!你要留住了他们,不也能给我和市委争取点时间吗?真是愚蠢!”

向阳生忙检讨:“是,是,章书记,您批评得对!那您看现在咋办呢?”

章桂春说:“还能咋办?我马上过去!老向,你这样啊,立即通知独岛乡政府,让他们紧急行动,找一批靠得住的党员­干­部弄成村民的样子去和赵省长对话!既然是突然袭击,我们没准备,那些闹上访的专业户也没准备!另外,决不能让赵省长他们在乡上吃饭,吃出问题来我们担不起责任,你们区里安排晚饭吧!”

向阳生道:“是,是,章书记,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在乡里用餐,肯定得在我们区上吃了,赶到市里就太晚了!不过,这接待标准怎么掌握呢?”

章桂春不悦地说:“猪脑子!这还用问?就是你发明的那四菜一汤嘛!”

向阳生吞吞吐吐说:“章书记,弄四菜一汤可能有点困难!春节刚过完,上等大鲍鱼和好鱼翅没多少了,光招待赵省长还凑合,可一下子这么多人……”

章桂春火了,骂道:“向阳生,你就给我造吧,死劲造!你们他妈的花天酒地时,鲍鱼、鱼翅全都来,接待省里领导就没有了,小心我一个个撤了你们!”

向阳生被吓着了,“章书记,您……您别急,我……我现在派人进城买……”

章桂春怒道:“还来得及吗?算了,算了,我让香港酒店马上送过去吧!”

向阳生又想了起来,“对了,我们区委吕书记今天就在市里,可以让他办!”

章桂春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这种事少和吕书记说,别吓着他!”又吩咐,“还有,无论如何不能让赵省长去你们医院,冻伤的那几个让赵省长看到就不好了!”

向阳生说:“估计赵省长不会来医院,他咋知道独岛乡群访冻伤了村民呢?”

章桂春没再多说:“反正你给我小心了就是,捅出娄子,我可饶不了你!”

这番通话结束后,章桂春也没心思瞧伤了,带着秘书直接从市立二院往金川区赶,一时间心里极是忐忑。不管咋说,事情都有些怪,赵安邦说来就来了,而且是从文山过来的,咋回事?是为硅钢项目来的,还是为初四群访冻伤人来的?省里是不是要抓银山一个坏典型?越想越不安,在车上又打了个电话给向阳生,要他派人去趟区医院,把已截去了左脚的一个冻伤村民秘密转移到市里来住院。

赵安邦当时担心的真不错哩!那么冷的天,怎么可能不冻伤几个人?幸亏他当时在场,及时把农民群众请进了乡政府楼里,否则就不是冻伤几个和一个人失去脚板的问题了,还不知要冻伤多少,多少双脚板要截去,甚至可能冻死人!向阳生还指望把农民群众全冻跑呢,简直是个猪脑子,比区委书记吕同仁差远了。

吕同仁头脑清醒,工作能力也比较强,不过却不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很难让人放心,他甚至怀疑吕同仁向上打小报告。这不是没可能,小伙子是省里派下来的­干­部,又和他一手提起来的心腹­干­将向阳生弄不到一块去,难免在哪个领导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这么一想,便及时地打了个电话给吕同仁,要吕同仁和市委、和他保持一致,少胡说八道。吕同仁不知道赵安邦已到了金川,更没想到要赶过来参加接待,挺不解地问,是不是老向又反映啥了?章桂春没多说,只道,你们金川班子一定要团结,不团结对谁都没好处。把吕同仁弄了个云里雾里。

一路拉着警笛紧赶慢赶,到了金川区委天已黑透了,章桂春看了一下表,是六点二十分,赵安邦一行还没从独岛乡回来。向阳生见他到了,乐呵呵地过来汇报说,据独岛乡传过来的信息,一切都还不错,赵安邦见到的基本上都是安排下去的自己人,伤员也送走了,不但那个截去了脚板的,几个冻伤住院的也一起藏到市里去了。又说,香港大酒店的鲍鱼、鱼翅送得及时,晚餐也大致安排好了。

章桂春仍不放心,沉着脸问:“在这儿用餐的事,和赵省长他们说了吗?”

向阳生道:“说了,说了,赵省长想在乡食堂吃,让白乡长巧妙地回掉了!”

章桂春交待说:“还是不要大意,接待无小事,尤其是接待省里的领导!既要廉政,又得让领导吃得舒服!赵省长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你别给我漏了馅!”

向阳生笑了,“章书记,您不放心就亲自下厨检查好了!我检查过了,绝对廉政,就四菜一汤嘛!那些大鲍鱼都整了容,没鲍鱼样了,改名深海扇贝,鱼翅弄成了海味粉丝。素菜两道,一道牛肝菌,一道小青菜,还有个海鲜浓汤!”

章桂春心里有数,向阳生­干­正事不行,搞这种名堂很拿手,便也没再多说。

向阳生却又说了起来,“章书记,趁赵省长他们还没来,我简单向您汇报几句!我和吕同仁书记实在没法合作共事了,狗东西四处乱表态充好人哩,这一个多月批到政府要钱的条子就有十五张,帮助这个照顾那个,也不想想钱从哪来!”

章桂春不想听,“行了,给我省点事吧!小吕既批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向阳生说:“有啥道理?章书记,我就举一个例:冻伤手术截脚的那主,吕书记也批示给钱,一批就是五千!哎,你说这叫啥事?他跑到乡政府门口群访闹事,做手术政府还给补贴,这不是鼓励他以后多来闹吗!我一听就火了……”

章桂春先火了,手一挥,“不要说了,小吕做得对!评价低点是关心群众疾苦,评价高点是有政治头脑!你这猪脑子也不想想,这事闹到省里怎么得了?”

就说到这里,秘书敲门匆匆进来了,说是赵省长他们的车马上就到了。

章桂春不和向阳生啰嗦了,起身向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一台中巴停了下来。他快步走到车门前,赵安邦正好走下来,一见面就握着他的手说:“桂春,不错,不错,独岛乡风波处理得好啊,群众比较满意,这个经验要总结!”

章桂春笑道:“赵省长,看您说的,这不是应该的嘛!我在昨天的常委会上说了,处理突发­性­事件的经验要总结,教训更要汲取,群众毕竟闹起来了嘛!”

赵安邦情绪挺好,“桂春,你们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还有,你这同志表现很不错啊,轻伤不下火线嘛!”又关切地问,“哎,伤怎么样了?没啥大碍吧?”

章桂春笑道:“赵省长,今天下午正瞧伤哩,又被您的突然袭击搞砸了!”

赵安邦说:“那咋不好好瞧伤?往这里跑啥?你不过来我也会找你嘛!你们硅钢厂的事,我得好好和你扯扯!哦,先不说了,带我们喂肚子吧!简单点!”

章桂春道:“赵省长,您就是想复杂,我们也复杂不了,金川是个穷区,您和同志们又是突然袭击,区里也没法准备,就汤汤水水对付着吃点热乎的吧!”说罢,和赵安邦的随员们一一热情握了手,引着大家直接去了区政府大食堂。

这期间,国土厅陈厅长凑了上来,悄声说:“章书记,趁赵省长还没给你谈,我先给你透个底:你们独岛乡的那两千五百亩地麻烦大了,赵省长不让批了!”

章桂春一怔,“为啥?咱不是说好的吗?分五次批!文山也这么­干­的嘛!”

陈厅长说:“文山­干­得早,动作快,现在不行了,上面正在整顿开发区!”

章桂春心里一下子凉透了,“这……这么说,银山的硅钢项目上不了了?”

陈厅长说:“我只管项目用地,你们只要不用地,把项目建到天上也成!”

章桂春可没心思和陈厅长开玩笑,到区政府食堂一坐下,马上把话头挑了起来,对赵安邦说:“哎,赵省长,你不能偏心眼啊,文山市七百多万吨的钢都能上,我们银山一个五十几亿的硅钢就不能上了?还在项目用地审批上卡我们!”

赵安邦说:“不要这么攀比嘛,文山是文山,银山是银山!项目用地上的审批也不能理解为卡,是按规定办事嘛!桂春同志,你们真不服气,可以把这两千五百亩地报到北京部里去批!”指了指坐在饭桌对过的发改委孙主任,“老孙,他章桂春真有本事到北京把项目用地批下来,你们就给它立项好了,我不反对!”

章桂春苦笑不已,“赵省长,这……这不是坑我们吗?北京能给批吗?!”

孙主任说:“所以嘛,你们还是先等等,现在不是大­干­快上的时候啊!地不能违规拆批了,项目也不能违规分拆立项,国家有关部门都连下几道金牌了!”

赵安邦又说起了文山,“文山的钢铁上到这种规模,已经很让我和省里担心了,你一不注意,它把孩子生下来了,总不能再塞回娘肚子里去吧?银山情况不同,硅钢项目只是纸面上的事,就得计划生育!桂春同志,你们多点理解吧!”

章桂春发起了牢­骚­,“赵省长,这么说,超生滥生的反倒可以占便宜了?”

赵安邦和气地说:“也不能这么说,文山是传统重工业城市,又被省里确定为北部地区辐­射­形中心城市,有必要快走几步!违规要批评,我已经批评了,不过,石亚南和你过去那个搭档方克思­干­得不错,这次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章桂春自知再说下去已没意义,不提硅钢项目了,吃起了面前的鲍鱼。

这时,赵安邦、陈厅长他们已把各自的鲍鱼吃完了,靓汤鱼翅及时地送了上来,赵安邦吃了几口就赞扬说:“不错,不错,哎,介绍一下这两道特­色­菜!”

章桂春把向阳生推了出来,“向区长,你向赵省长和领导们介绍一下吧!”

向阳生做出一副拘谨的样子站了起来,挺憨厚地笑着说:“赵省长,还……还介绍啥?都慢……慢待您和各位领导了!领导们来得太突然,我们也没准备!章书记说,有啥吃啥,还规定了四菜一汤哩,说赵省长和各位领导有廉政要求!”

赵安邦笑道:“就是要廉政嘛!向区长,别解释了,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向阳生装疯卖傻的本事真叫一流,“赵省长,这其实都不是啥好东西哩!头先上的是人工养殖的深海扇贝,我们地方特产,因为养殖技术要求比较高,一时还不能大面积普及。后一道菜,就是你们现在吃的这道菜,是海味粉丝,和一般粉丝有点不同,淀粉中加了不少海产原料哩!”

赵安邦赞叹道:“好,深海扇贝都有点鲍鱼的味道了!向区长,章书记,你们要好好抓一下,把养殖技术普及开来,作为一个拳头海产品打到全国去嘛!”

向阳生煞有介事地道:“是,正准备这么做呢,区科技站准备开班推广了!”

孙主任津津有味地吃着“海味粉丝”,颇有兴趣地问:“哎,向区长,你能不能透露一下,这种海味粉丝里都加了哪些海产品,味道口感咋就这么好啊?”

向阳生益发显得憨厚朴实,搓着手,笑道:“孙主任,这是商业机密,我真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敢告诉您!我告诉了您,我们金川的海味粉丝还咋发展?”

赵安邦乐了,“哎,桂春同志,你们这位向区长别看憨厚,还挺有心眼呢!”

章桂春道:“那是,连我也套不出他们的小秘密,所以我骂他憨脸刁嘛!”

陈厅长说:“这海味粉丝口感味道是不错,不过有个缺点,——向区长,我提个建议,你别生气啊,你这粉丝短了些,要是根根都能长过二尺就带劲了!”

章桂春心中窃笑,二尺长的鱼翅上哪买去!嘴上却很严肃,“老向,陈厅长的这个意见很好哩,你们要研究,要攻关,要讲究形味双佳,走­精­品路线!”

赵安邦借着这话题,又谈起了工作,“桂春啊,这才是你们要走的路线之一嘛!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们银山不同于文山,要因地制宜做大海的文章,做滩涂开发的文章!比如这深海扇贝和海味粉丝,就可以好好抓,好好开发嘛!”

章桂春哭笑不得,连连点头称是,向阳生也装模作样地做起了记录。

这顿饭吃得很好,赵安邦和孙主任、陈厅长走时很满意,一个个拉着向阳生的手,再三嘱咐勉励,要向阳生和金川区的同志们好好开发海产品。这就有点弄巧成拙了,一顿价值几万元的“廉政”晚餐,换来的竟是这么一个荒唐结果!

向阳生也糊涂了,竟然问:“章书记,你看这咋办?是不是真搞点开发?”

章桂春恨不得给这猪脑子一个大耳光,“开发个屁!还是想想硅钢厂吧!”

向阳生一怔,“章书记,省里连地都不批了,咱到哪建厂?在天上建啊?”

章桂春又骂,“蠢货,就在独岛乡按原计划建,造成既定事实,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想了想,又交待,“赵省长今天这个态度要保密,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不能和吕同仁说!这个项目不是小吕一手抓的吗?让他继续抓!还有,以后不要老向我和市里汇报了,开工时也别请我们来剪彩,就闷着头悄悄整吧!”

向阳生明白了,“好,章书记,咱就权当没有这回事,该咋­干­咋­干­!”又说,“项目用地还是小事,咱占就占了,手续以后想法补上,关键还是资金!赵省长去了文山,我揣摩吴亚洲已经知道了赵省长的态度,所以,我就有些担心……”

章桂春道:“你担心得对,不能再指望吴亚洲和亚钢联了,吴亚洲昨晚来了个电话,打退堂鼓了,我还纳闷呢,现在才明白是咋回事!不过不怕,我们和白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合作好了,宋市长昨天已经和白总签了个投资意向协议!”

向阳生立即吹捧,“章书记,您太有远见了,都把这一切想到前面去了!”

章桂春却没给向阳生好声­色­,不无粗鲁地骂道:“那是!我要指望你这种猪脑子,只怕吃屁都赶不上热的!行了,先这么说!赵省长他们的车走远了!”说罢,匆匆上了自己的一号车,对司机命令道,“快点,追上赵省长他们的车!”

披着夜­色­,一路往银山城里赶时,章桂春想,该争的还得争,把伟业国际拉过来,争的余地就很大。伟业国际旗下的文山钢铁是在国家部委挂了号的,正常的规模扩张应该能得到国家有关部委的支持。退一步说,就算合法合规的途径走不通,私下硬上也出不了啥大麻烦,文山的例子摆在那里,生下的孩子谁也不能掐死。文山能给省里一个惊喜,银山为什么不能给省里再来一个惊喜?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个硅钢项目真­干­成了,赵安邦和省委领导心里都会高兴的……

二十八

刚到文山时,方正刚气宇轩昂,踌躇满志,自我感觉良好: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舍我其谁?以为自己是上帝。上任没几天就对赵安邦和裴一弘表态说,要在任期内彻底解决市属国企问题。赵安邦却要他不要轻易提口号,不要把话说得太满。裴一弘也说,解决困难国企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要实事求是稳步推进。

他也曾对老大难的群访问题开过几次协调会,要求下属各部门的同志走下去,主动解决问题,变上访为下访。自己还亲自下去过,既处理过眼前发生的三农问题,也处理过几桩历史遗留旧案。结果市政府门前上访群众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还都指名道姓要见他这个市长。机关不良舆论便出来了,说他想当青天大老爷,树形象,一直反映到于华北面前。于华北又提醒他,让他不要太书生气,不要试图在一个早上解决所有问题,把世界变个样,搞得他不知说啥才好。

工业新区上得也不利索,明明是件有利于地方发展的大好事,各方面的议论还是那么多,甚至有人怀疑他和吴亚洲有啥不明不白的关系。吴亚洲带着他的亚钢联一到文山,社会上就传言四起了,说吴亚洲是他的啥亲戚,所以才得到了政府这么多优惠。好不容易把新区的摊子铺开,把亚钢联六大项目扶上了马,偏偏又碰上了国家的宏观调控,弄得赵安邦和省里有关部门也跟着紧张兮兮的。

更可恶的是,前几任班子加了那么多桌子,添了那么多凳子,把­干­事的位子全占满了,平庸无能之辈下不去,能­干­事的­干­部也上不来,让他和石亚南毫无办法。他和石亚南被逼无奈,不得不继续搞起了加桌子、添凳子的官场游戏。

随着与现实的不断冲撞磨合,豪气渐渐消弭了,方正刚从浪漫的空中回到了现实的地上,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谁都不能包打天下,哪怕本事再大,哪怕是你治下的天下。其实,文山也不算他治下的天下,他这市长只是市委副书记,真正的一把手是石亚南。好在石亚南也想­干­事,对他比较理解,二人挺和睦,一些工作上的争执和别有用心的议论,才没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他和石亚南的合作共事。

石亚南不止一次和他交心说过,文山是个拥有八百多万人口的欠发达市,既有个经济快速起飞、综合实力的可持续发展问题,又有个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问题,做任何决策都要以此为前提,方正刚深以为然。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在大上工业新区的同时,想到了在部分市属困难国企搞ESOP试点。尽管他心里明白,人人持股就没有了对企业负责的人,ESOP虽说有了公平,很可能会失去效率,可这种改制形式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企业和社会震荡,也只能先试着看了。

在石亚南的支持下,经市委、市政府研究,ESOP的试点方案出台了,市冶金粉沫厂等六家市属国企进入第一批试点。其中五家企业进展顺利,员工们以过去的劳动积累折算成股权,又分别集资几十万到几百万,完成了改制,从企业员工变成了持股股东,除个别人自愿结算离职,无一人下岗,让方正刚颇感欣慰。

然而,市投资公司下属的正大租赁公司却出了麻烦,清产核资清出了一堆陈年烂账,而且与前任市长田封义有直接关系:田封义在任时,批条陆续借走公司三百六十三万资金未能偿还,导致公司净资产为负数,无法实行ESOP.公司八十多名员工很愤怒,联名写了一封信给市政府,要求市政府出面找田封义讨债。

方正刚看到这封信是在春节前,看后就觉得很麻烦:此事涉及前任市长,又是两三年前发生的,这时候闹出来人家不会认为是改制,还以为他搞名堂呢!便做了个批示,没提田封义,只要求正大租赁公司主管单位负责向当年的借债单位讨债。今天想起来一问才知道,他这个批示等于放屁,借债单位是个皮包公司,夹皮包的那主叫王德合,据说已经“破产”了,现在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方正刚一听就火了,对秘书说,“那个王德合有命也行啊,先控制起来再说!”秘书有些担心,透露说,“这个王德合和田封义关系很不一般,动他就等于动田封义。”

动田封义动作就比较大了,方正刚只好找到石亚南办公室,先向石亚南通报情况。由正大租赁公司的ESOP无法实施,挺自然地扯出了田封义的批条。尽管估计到这里面可能存在腐败情节,方正刚只字未提,想让石亚南自己做判断。

石亚南沉稳得很,也有些滑头,不做这种判断,甚至没接正大租赁公司这个话题,听罢情况,只宏观地表了个态,“正刚,从第一批ESOP试点来看,总的还不错啊,赵省长又充分肯定,我个人的意见可以考虑进一步扩大试点范围!”

方正刚说:“这我不反对,不过,进一步扩大试点范围,类似正大租赁公司的问题估计还会暴露,ESOP的透明度要求,使我们没法回避某些历史烂账啊!”

石亚南只得正视了,苦笑说:“是啊,一种企业模式和一段历史结束了,得彻底清清账了,作为持股企业的主人们当然要知道家底情况嘛!正刚,你和政府要有个思想准备:政府因素造成的历史窟窿,财政恐怕要拿些钱出来弥补啊!”

方正刚隐忍着心中的不满,“田封义批条借出去的这三百多万咋算?因为田封义当时是市长,租赁公司的员工们就认为这是政府因素,可我们能认吗?”

石亚南和气地说:“我们当然得认啊,这笔钱毕竟是田市长批走的,不是政府因素是啥?咱们不认下来,这ESOP也没法搞嘛,员工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方正刚不愿绕了,脸一拉,发泄道:“石书记,那我也把话说到明处:这三百多万市财政可以先设法补上,但这笔债权债务我会一追到底的,看看这里面是不是有腐败问题!古龙班子不是腐败掉了吗?他田封义市长就会这么­干­净了?”

石亚南怔了一下,责怪说:“正刚,你看你,联想太多了吧?古龙班子的腐败和田封义有啥关系?追债就是追债,少节外生枝!田封义在批条借款时有没有腐败行为我们都不知道,在没有事实根据的情况下,你不能这么乱喊乱叫嘛!”

方正刚自知失言,没再争执下去,只道:“好,好,石书记,你的批评我接受了,但这笔债还是可以追的,是不是?那我就让有关部门去收拾王德合了!”

石亚南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你想怎么追?那个王德合又咋收拾?别个人英雄主义了,你是市长,不是正大公司董事长,让正大公司的员工去追嘛!”

方正刚故意问:“哎,石书记,你是不是让我耍滑头?遇到矛盾绕着走?”

石亚南说:“不要消极理解,这种事情你本来就不该冲到第一线!你出头­干­预,就扩大了矛盾面,简单的问题就复杂化了!你就让正大公司的员工们依法办事嘛,该报案报案,该起诉起诉!如果法院认为该找田封义,那是法院的事!”

方正刚心里不得不服:这位女书记不愧是裴一弘一手提起来的­干­部,既讲原则,又讲策略,便点头笑道:“如果是这个思路,那最好先和田封义通个气!”

石亚南说:“这就对了,你把联名告状信转给田封义吧,看他有啥说法!”

也真是巧了,那天就说到这里,方正刚的手机响了,竟是田封义从宁川打过来的,竟是和文山政府方面商量伟业国际集团二百万慈善捐款的捐赠仪式!

田封义在电话里说:“……方市长,我们的意思,最好在文山搞个简单而隆重的捐赠仪式,希望你和石书记代表文山市委、市政府参加!当然,如果你们能请到赵省长或裴书记参加就更好了,仪式可以改在省城举行,便于领导出席!”

方正刚答应说:“好,省里领导我们尽量联系!”还开了句玩笑,“不过,田书记,花二百万就想请两位省委大领导帮你们做广告,是不是也有些过分了?”

田封义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啥过分不过分的?方市长,我是在商言商嘛!”

方正刚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提在商言商我还想不起来呢!田书记,有个事得问你一下:哎,你当年批条借给王德合的那三百六十多万都是咋回事啊?”

田封义已想不起这种陈年旧账了,“方市长,你别讹我啊,有这种事吗?”

方正刚便把事情来由和联名信的内容说了说,还提到了ESOP的清产核资。

田封义一下子火了,“方正刚,你想坑我是不是?是的,是的,这笔钱我也许批过!我当了八年正副市长,批的钱他妈多了去了,是不是都得我负责?亏的钱算我的,赚的钱算不算我的啊?还搞什么ESOP,还透明度,你哄鬼去吧!”

方正刚尽量压着火,和气地道:“老田,我们不搞ESOP咋办啊?你老兄做过八年文山市长,应该知道真正的失业率是多少嘛,早就超过警戒线了吧?!”

田封义讥讽说:“那是,我和上届班子要­干­好了,你和石亚南还上得来吗?!”

方正刚仍是好言好语,“老田,别这么意气用事嘛!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心和你打个招呼,你就看着办吧!正大公司的八十多名员工已经闹起来了,不是我和市政府能压住的,我想啊,还是稳妥收回这笔债务,息事宁人比较有利!”

田封义态度这才有所好转,“方市长,你的好心我有数,我看这样吧,这笔钱我以伟业国际的捐款名义给你们,这次捐二百万,下次再捐个二百万好了!”

方正刚十分惊异,“老田,这不太合适吧?我总不能用你们的捐款还债啊!”

田封义大大咧咧道:“走个形式嘛,锅里碗里都是­肉­,反正是我的­肉­!”

方正刚本来想说,伟业国际集团的慈善捐款咋就成了你的­肉­?却隐忍着没说,只道:“田书记,我建议你还是催催王德合,让他想办法尽快还款吧!”

田封义说:“好,好,我会催的,狗东西真坑死我了,你今天不说,我还以为这笔钱早还上了呢!”又说,“我才不信王德合会破产呢,他的家底我清楚!”

方正刚舒了口气,“田书记,那就请你多做做工作吧,别闹得满城风雨!”

通话结束后,石亚南批评说:“正刚,我看你就是沉不住气!人家来电话谈捐赠,你就先谈捐赠嘛,急着和他说这个­干­啥?也不想想,万一捐款飞了呢?”

方正刚道:“伟业国际的当家人是白原崴,白原崴当面答应我的捐款还能往哪飞?”又说,“这个田封义,真他妈够混蛋的,这么一笔款子竟记不住了!我们真细查一下,还不知会有多少窟窿呢,老百姓的血汗钱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石亚南却不愿说这事了,“行了,田封义能有这个态度也算不错了!”沉默片刻,又说,“你刚才提起了古龙县的腐败案,有些情况我得和你通报一下了!”

方正刚没当回事,“还通报啥?省委调查组的马达和市纪委老孙昨天和我说了,秦文超和其他几个副书记、常委、副县长差不多都牵涉进去了,是不是?”

石亚南点点头,“情况挺严重的,古龙县委班子九个人,已进去了六个!”

方正刚说:“好,好,古龙县委可以在大牢里开常委会了,一大奇观啊!”

石亚南没接这话碴,轻轻来了一句,“你那个同学王林估计也陷进去了!”

方正刚一下子呆住了,怔怔地看着石亚南,“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王林也不利索了?这怎么可能?他是很正派的一个人嘛,做古龙县长才一年多啊!”

石亚南说:“是啊,连我也不太相信,王林和秦文超不是一回事,口碑还挺好的,没想到一年多竟然也受贿十八万,官帽子卖了好几顶,这几天就要宣布双规了!正刚,你小心些,也注意些影响,可别再四处替这位老同学打包票了!”

方正刚惊出了一身冷汗,“石书记,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的提醒!”

石亚南又说:“你过来之前,华北书记来了个电话,要我和纪委老孙明天到省里开会,研究古龙问题,还让我慎重考虑一下,下一步古龙的工作该咋办?”

方正刚叹了口气,“还能咋办?咱们听省里安排就是!”又想了起来,“哎,华北书记怎么还管纪检呢?不是说纪委刘书记回来了,他不管这一摊了吗?”

石亚南道:“这计划没有变化快,华北书记还没来得及和刘书记办交接,中央就把刘书记调走了,据说是咱们邻省的代省长,你注意看报上的消息好了!”

方正刚没去注意报上的消息,当晚一个电话打到了于华北家里,直接找老领导了解情况。老领导说,按自己的愿望,更想多做点经济工作,哪怕是农业,可中央把刘书记突然调走了,新的纪委书记又没派过来,也只能勉为其难了。接下来就不客气了,对他进行了一通严肃批评,怪他为王林乱打包票,影响了古龙腐败案的查处,说是个别负责同志甚至怀疑他有掩护老同学王林过关的嫌疑。

这个别负责同志是谁?老领导没说,但肯定不会是石亚南。推荐王林主持古龙县工作是石亚南点头同意的,今天石亚南又及时地和他打了招呼通了气。他猜测,这个别人十有八九是马达。马达也是于华北提起来的,公推公选时还和他竞争过文山市长。这厮六亲不认,做着省纪委委员,省监察厅副厅长,现在又是省委调查组组长,恐怕也只有他敢和老领导这么说。怪不得石亚南让他小心呢,真沾上古龙烂泥坑里的污泥,他在文山啥也别想­干­了,这个王林,实在太坑人了!

万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王林突然找上了门,搞了方正刚一个措手不及。

二十九

王林一进门,就从方正刚不无惊异的眼神中发现,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方正刚虽说仍像往常一样,给他让座,泡茶,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他却分明感到是一种应付。这位曾亲密无间的老同学、新市长可能已经知道了他的事,现在对他避犹不及。深深的悲哀袭上心头,一时间,他真想好好哭一场。

王林便把话说破了,“正刚,也许……也许我今天不该再到你这儿来了!”

方正刚不接碴,“哎,王林,喝茶,喝茶!这茶不错,华北书记送我的!”

王林又说:“我本不想来,可想来想去,还是来了,有些话得和你说说哩!”

方正刚没法躲了,放下茶杯,叹息道:“你来都来了,还解释啥?想说啥你就说吧,我听着就是!不过,我个人的意见,有些话你最好和省委调查组说!”

王林过来时虽已想到过方正刚可能会有的种种态度,却仍没想到方正刚会做得这么绝,开口就是省委调查组。心里一阵颤抖,嘴上的称呼马上变了,“方市长,你……你放心,今晚和你谈过后,我……我就到省委调查组交待!”停了一下,又说,“可作为一个过去的老同学,我……我希望你能先听听我的说法!”

方正刚还想躲避,根本不看他,吹着茶杯水面上的浮茶,不动声­色­地说:“王林啊,你知道的,我是市长,不是纪委书记!再说,你们古龙县的案子也不是我们市里办的,是省里直接办的,而且还是重点,我这个老同学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啊!我看,你还是直接找一找调查组的马达同志比较好,也比较主动……”

王林眼圈红了,“方市长,您就不能给我点机会,让我最后说点心里话吗?”

方正刚的脸这才拉了下来,冷冷看了他好半天,茶杯往茶几上一顿,“你还有啥好说的?和我谈案情没必要,谈文山和古龙县的工作,谈理想抱负啥的,是不是太讽刺了?!”越说火气越大,面孔都扭曲了,“王林,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们县委书记秦文超出事后,是我提名让你主持工作的!你倒好,明明自己ρi股上有屎,早就陷到了腐败的泥坑里去了,却不和我说实话,把我也搞得这么被动!”

王林几乎要哭了,“方市长,这能怪我吗?我不愿­干­啊,是你非要我­干­!”

方正刚大怒,“我当时怎么知道你也会陷进去呢?大学四年,我们一个宿舍上下铺睡着,一起忧国忧民,我自认为对你很了解,就像你了解我一样!”镇定了一下情绪,又说,“我是怎么上来的,你很清楚:当年在宁川,后来在省委机关,在银山的金川县,我碰到的麻烦,受的那些委屈,都和你说过!去年参加公推公选,竞争文山市长,你还帮着出了不少主意,连论文都是你帮我打印的!”

王林眼里聚满了泪水,“正刚,你还能记着这些就好!你到文山上任后,就在你这房间里,咱们也多次彻夜长谈啊,青梅煮酒论英雄,喝得一醉方休!”

方正刚一声深长的叹息,“是啊,是啊!所以,王林,今天你就别怪我绝情绝义了!党­性­原则这些话可以先不谈,作为老同学,我得和你交交心:我不是想做这个官,是想­干­点事,我不能失去这个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干­事的大舞台!”

王林点点头,点头时,眼中的泪水落了下来,“我明白,市里的工业新区正在上着,ESOP的试点正搞着,赵省长对你又不是太放心,你的麻烦事一大堆!”

方正刚苦笑道:“何止赵省长啊,只怕华北书记也对我不放心了!今晚还在电话里训了我一通,批评我为你乱打包票!放下电话我就想起来了,春节期间到华北书记家拜年时,华北书记就点过我了,问起过你的情况,我大包大揽嘛!”

王林抹去了脸上的泪,“正刚,我对不起你,让你受累了!不过,我今天也得把话说清楚: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你,实在是身不由己啊!不知你还记得吗?你到文山一上任,我就向你提过,不­干­古龙县长了,给你当市长助理。你怕石亚南书记和同志们议论,要避嫌,没敢这么做,心里恐怕还想,我这是向你要官!其实那时我就挺害怕,古龙官场的风气太坏啊,我担心的就是今天这个结果!”

方正刚摇了摇头,“这不是理由,就算这样,你也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嘛!你们那个姓刘的副县长为了进县委常委班子,不是把礼送到我和亚南头上了吗?我们就顶住了嘛!不但顶住了,还查了一下,顺藤摸瓜,捉住了秦文超的黑手!

王林真不知该说啥才好,心想:这位老同学还是那么书生气!文山是什么情况?古龙是什么情况?再说,你方正刚是市长,石亚南是市委书记,你们是文山党政最高领导,当然可以这么拒腐蚀永不沾!我只是一个县长,又在那么一种腐败的小环境中,哪能这么容易就顶住了?于是,便说:“正刚,你说的都对,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当然有责任,既不能推也推不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本质上不是一个贪官,和秦文超完全不是一回事啊!我和你一样,也想为老百姓多­干­点大事好事!我向你发誓:我们过去说过的那些忧国忧民的话全都是真的!”

方正刚又喝起了茶,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眼神中透着明显的怀疑和不信任。

王林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的情况你都知道,是前年中秋的前几天从文山经委下到古龙任职的,你还帮了忙,在华北书记面前为我做了些工作!”

方正刚冷冷道:“现在看来,这个工作我根本不该做,我是看错人了啊!”

王林激动了,“不,正刚,你没看错人!我今天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到古龙上任时正过中秋节,下面各乡镇和县属各部门­干­部就借着过节和接风的双重由头给我送礼送钱了!有明送的,有暗送的,五花八门,什么情况都有。明送的我拒绝了,暗送的没办法,三千五千的藏在烟酒点心盒里,放下就走,不收也收了。后来我点了点,就这样也有五万多块!加上被我拒绝的,一个中秋节送到我门上的礼金竟高达十五六万!我吓坏了,第二天就找县委书记秦文超,把情况说了说,五万多元礼金也交到了秦文超那里!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秦文超!”

方正刚认真了,“这不挺好吗?就这么坚持下去,哪会有今天这一出!”

王林喝了口水,继续说:“可你知道秦文超咋和我说的吗?秦文超说,这是正常的人情来往嘛,王县长,你瞎紧张什么?古龙民风纯朴,待人厚道,你不收下来,就是瞧不起人家,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我坚持要把这些不该拿的钱交掉,秦文超就不高兴了,说,如果你一定要交,那就直接交到市里去好了!我哪敢往市里交啊?我一个新到任的县长一个中秋节就能收上来十五六万,秦文超当了八年县委书记,每年那么多节又该收多少呢?还有其他十几位县领导,又该收了多少?我真把这层纸捅破了,就是自绝于古龙官场,自绝于这个班子啊!”

方正刚道:“王林,你当时真把钱交到市里,也许古龙腐败案早就暴露了!”

王林不无痛苦地说:“没那么简单!当时的市委书记是刘壮夫,市长是田封义,他们对秦文超器重得很,这么做的后果,不是他们倒台,只能是我滚蛋!”

方正刚突然问:“哎,田封义怎么样?你们班子里有没有谁向他送过礼?”

王林说:“就是送过我也不可能知道!据我所知,田封义和秦文超关系非同一般,有一阵子还想让秦文超做副市长呢,不过,据说刘壮夫没同意向上报!”

方正刚也没再问,挥了挥手,“好,王林,你继续说吧!”

王林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古龙官场风气败坏,根源就在秦文超!此人说一不二,横行霸道,就没有不敢收的钱!年节不用说了,他和他家人过生日、生病住院,全大肆收钱!下面乡镇各单位给他送,连班子里的人也给他送!”

方正刚敲了敲茶几,问:“哎,王林,那你呢?你是不是也给他送了?”

王林略一迟疑,承认了,“也送过!倒不是图啥,还是为了合作共事!”

方正刚讥讽道:“好,好嘛,顶不住就同流合污了,还什么合作共事呢!”

王林摇头叹气说:“整个风气如此,你说我能独善其身吗?当然,这种送法还能拿人情来往做解释。有些情况就无法解释了,那真就是变相买官卖官。一把手管­干­部嘛,秦文超就一次次利用­干­部调整的机会收钱!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我到古龙一年零八个月,秦文超就在全县范围内四次大规模调整过乡镇班子!最后一次还和石书记有关,石书记在这搞轮岗试点,不想轮下来的就得给他送钱!”

方正刚心里有数,“这个情况我知道:要想富动­干­部嘛,想升官的,想调岗的,想保位子的,全都得送!人家好像也往你那里送过吧?你也不那么­干­净吧?”

王林点了点头,“是,我收了司法局局长阿伍,和下面两个乡镇长的钱,共计六万五千元,可也是捏着鼻子收的!阿伍想当公安局长,两个乡镇­干­部也想进一步,早把秦文超喂足了,我这个县长不同意,秦文超就暗示他们把我摆平。他们就一次次往我这儿跑,找着各种借口送钱。这三人素质和口碑实在太差,还都是不好惹的当地­干­部,我不赞成提他们,当然也不敢收他们的钱。他们就换了个套路,和我套近乎,三天两头拉我去喝酒、洗澡。能推时我都推了,有时实在推不了,也就去了!社会上不是有个顺口溜吗?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

方正刚似乎明白了,“这么一来,你王林就泡上了,泡妞时被抓个正着?”

王林哭也似的笑了笑,“正刚,天理良心,我还真没嫖娼!你知道我的,就是喝得再多,也不会闹出这种乱子,就是按摩,而且本来说好是男的。结果进来一个女的,我就和正在嫖娼的阿伍一起,被城关派出所的人抓了个现行,后来才知道,这是阿伍故意设下的圈套!但这一来,我跳到黄河也说不清了,阿伍自己也被抓了现行嘛,他已承认的事,我能不承认吗?再说,城关派出所的同志也客气得很啊,抓了我们的现行说是误会,请我们继续喝酒!喝酒时,阿伍就说,现在最靠得住的哥们就是三个‘一起’:一起下过乡,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

方正刚默默听着,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相信他的述说?

王林又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后来就……就怪我自己了,心想,反正说不清了,不如潇洒走一回,也……也就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钱也收了,娼也嫖了!”

方正刚道:“这么说,他们三人如愿以偿了?姓伍的真当上了公安局长?”

王林吞吞吐吐地说:“是,是的,我……我还在常委会上替他们说过话……”

方正刚拍案而起,“简直是混账!这种东西竟然就当上了公安局长!怪不得你们古龙县小姐这么多呢,有这样的公安局长,能不黄水泛滥吗?就这样,我让你主持工作时,你还敢接?王林,你给我说清楚: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林说:“良心话,我并不想接,你头一次找我时我推辞过。我当时甚至担心自己的问题马上也会暴露。可伍局长硬让我接,说这样比较有利,不但对我自己有利,也对他们有利。我想来想去,觉得不能连累你,最初并没答应……”

方正刚根本不信,“可一周之后,你还是答应了,还向我表态配合办案!”

王林呜呜哭了起来,“正刚,我……我不答应不行啊,阿伍扬言要­干­掉我!”

方正刚极为震惊,“竟然有这种事?这个公安局长好像还没被双规吧?”

王林摇了摇头,“没有,就我所知道的情况,不少有行贿受贿行为的人还没露头,真一查到底,只怕古龙县上上下下没几个­干­净­干­部!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了,私下向你提个建议!古龙的腐败问题,根子在秦文超和我们县委班子,你按党纪国法处理我们就是,有一般问题的­干­部,最好别再深究了!否则,不但是县里的四套班子啊,下面各部门、各乡镇的班子全要瘫痪,就没人­干­工作了!”

方正刚手一摆,“王林,这种建议你别提,有没有人­干­工作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把今天和我说的这一切,和调查组马达同志说清楚,最好今晚就去!我马上也要到亚南书记那里去,和她通报一下你说的这些情况!”

王林抹着泪,缓缓站了起来,“好吧,正刚,我……我听你的,争取主动!”

方正刚默默把他送到楼下,又说:“我倒有个建议,提出来供你参考:把你在古龙失足的经过写下来,让同志们领教一下,什么叫腐败环境?想一想,该怎么治理这种腐败环境?你和古龙县的教训可是太深刻了,倾巢之下无完卵啊!”

王林应了,“正刚,我写,以后也有时间写了,你保重吧,千万别倒下!”

方正刚意味深长地说:“王林,有你的教训摆在这里,我一定会警惕的!”

王林想说,宦海水深莫测,政坛风云多变,绊倒你的不仅仅只一个腐败问题啊,你过去的坎坷仕途已经说明了不少问题!嘴上却没说,只道:“但愿吧,正刚!但愿我重获自由那天,能……能看到文山变成一个你梦想中的钢铁新城!”

说罢,王林心头一阵酸楚难忍,禁不住泪如雨下……

三十

随着县长王林问题的暴露,又一批­干­部落马了。古龙买官卖官案涉案人员高达四百多,县乡两级政权基本垮台。这种情况在汉江省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在全国只怕也少见,于华北想,此案搞不好要惊动中央。裴一弘也是这么想的,在前天的书记办公会上明确说,别看古龙只是个县,涉案­干­部级别不高,但­性­质太恶劣,是一窝儿连根烂,中央有关部门不会轻易放过的,我们必须高度重视。

谁来高度重视呢?自然是他于华北了。老刘说走就走了,纪检一摊子还是他的,古龙这块火炭又落到了他怀里。这或许是命,命中注定他就得­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不过倒也有一丝安慰:老刘从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的岗位上出任了邻省代省长,他在裴一弘进京后出任汉江代省长也就不无可能了,这是一个比较积极的信号。而且,老刘的意外调离也说明,江汉省班子的调整应该快了。

在这种节骨眼上,古龙案决不能闹得满城风雨。高度重视,认真查处是一回事,控制事态的发展和消极影响是另一回事。因此,今天会议一开始,于华北再次重申了办案纪律,要求办案人员和文山市有关方面都不要乱说话,在省委对案子做出正式决定前不能走风露气,不能给媒体制造炒作的机会,影响正常办案。

于华北说:“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啊,就是对这种腐败新闻感兴趣哩,你案子还在那办着,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呢,报上网上就炒成一片了,影响很不好!”

省委调查组组长马达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Сhā话说:“于书记,古龙的情况其实已经比较清楚了,­干­部队伍全军覆没,政权基本烂掉了,不属于人民了!”

于华北有些恼火,看了马达一眼,故意说:“老马,我正要问你呢:网上怎么突然炒起来了,越炒越凶!不但说古龙县政府不是人民政府了,连文山也被抹个大花脸,还捕风捉影扯到了方正刚和文山几个市级领导身上!怎么回事啊?”

马达有些意外,怔了一下,挺委屈地叫了起来,“哎,于书记,这您咋问我啊?我能不知道办案纪律吗?就算网上炒了,也不是我和办案同志透露的!北京和外省市一些记者来古龙县采访,我连见都没见!不信你可以问石亚南书记!”

石亚南手一摆,“别问我,于书记问的是你,这颗特大卫星是你放的嘛!”

于华北又想了起来,马达向他汇报时也说到过什么特大卫星,估计不只在他面前说,肯定也在石亚南和其他同志面前说过,“对了,还有特大卫星!马达同志,你说话注意点!你们调查组的工作成绩,省委充分肯定,但少说什么特大卫星!腐败卫星还是少放点好!这种卫星时不时的上天,我们的红旗就要落地了!”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与会者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乱说话了。

于华北缓和口气,又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同志们,古龙案涉及的­干­部那么多,让人痛心啊!从积极方面说,是体现了省委的反腐决心,是反腐倡廉的一个成绩;从消极方面说,就是一场灾难,影响恶劣不说,还会­干­扰文山的工作!文山现在是啥情况啊?以钢铁为基础的新经济发动机正在启动,形势很好嘛!”

石亚南接话道:“于书记和赵省长都过来视察了,给了我们很多鼓励哩!”

于华北冲着石亚南点了点头,又说了下去,“所以,古龙的腐败要反,坚决反,但不能捕风捉影,胡乱联系,不能影响到文山的经济和社会局面的稳定!”

马达再次解释,“于书记,这也不是谁胡乱联系,涉案人员那么多,老百姓和社会上的想法说法也就比较多,有些说法也不是没有一点根据。比如说,王林就是方正刚市长推荐上来主持工作的嘛,我当时就反对过,方正刚就是不听!”

于华北没接这话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对,对,老马,现在社会上说法是不少,我在文山就听到一种说法嘛,说你马达是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哩!”

马达笑了,石亚南和与会者们也笑了,会议室的气氛多少有了些轻松。

于华北向马达挥了挥手,“好了,老马,你们先把情况正式汇报一下吧!”

马达和省委调查组另外三个同志看着各自面前的卷宗材料,分四个专题,开始汇报,汇报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连中午饭都没吃。于华北虽说此前已听过马达和调查组有关同志的几次汇报,这日再听一遍,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汇报到最后,马达说:“……古龙官场风气糜烂到这种程度,买官卖官成了时尚,权力成了可以交易的商品,实在是触目惊心!说特大卫星不合适,说它是颗特大炸弹,我想一点也不过分!所幸的是,我们今天把这颗大炸弹挖出来了!”

石亚南接上来说:“老马,说是颗特大炸弹也不是多准确,要我看,它是个地雷阵嘛!引爆了秦文超这颗地雷,带响了其他地雷,把整个古龙县都炸翻了!”

于华北颇赞同石亚南的说法,“亚南同志这个比喻挺形象,也比较准确!是政治地雷的大爆炸嘛,有些人活该炸死,那是罪有应得,有些人让人惋惜啊!”

文山纪委书记老孙不知是摸准了领导意图,还是深思熟虑后形成了意见,就着他的惋惜率先发言,“所以,我们对涉案人员一定要客观分析。根据目前的情况看,原县委书记秦文超、原县委组织部长吴玉成、原常务副县长、县委常委林喜贵,既是古龙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又彻底烂掉了。而县长王林,和他们还不完全是一回事,过去是个不错的同志,属于在腐败环境影响下的被动落水。腐败成了气候嘛,你想不腐败也难,不腐败就不能容于这个腐败的小环境了嘛!”

于华北感慨道:“是啊,是啊,王林这个同志的的落水很能说明问题啊!”

石亚南也把问题提了出来,“类似的­干­部一大批,咋处理倒真是个难题!”

马达没当回事,“也没啥难的,按党纪国法办嘛!王林在双规之前主动交待问题,可以算自首,就算是在方正刚提醒下交待的,我也不反对定自首。但有个话我还是得说:方正刚同志和王林关系很不一般,在古龙腐败案暴露之后,仍坚持推荐王林主持工作很不合适,客观上也影响了案件的查处!我不敢说咱这位市长有啥私心,他起码是看错了人,没有原则立场!这必须引起省委的充分注意!”

气氛马上不对了,石亚南怔了怔,和文山纪委书记老孙交换了一下眼­色­,强作笑脸,对马达道:“老马,你咋揪着人家正刚不放了?这个情况我不是和你解释过吗?让王林临时主持工作是我同意的,在市委常委会上研究过,还征求了市纪委的意见,不还是为工作考虑嘛!真要追究责任,那就由我来承担好了!”

马达和石亚南较起了真,“亚南书记,我不是和谁过不去,更不是要追究哪个人的责任,是说一个观点:任何事都要有人为它负责!对古龙腐败案,我们现在能讲出一大堆理由,什么人是会变的啊,块块上的一把手权力太大啊,等等。但这有多少说服力呢?我们上面各级组织部门为啥就没注意到这种变化?一年年都是怎么考察的班子?秦文超这些人手上的权力为啥会长期不受监督?我看还是不认真嘛,这些年来对古龙的举报又不是没有!年年都有,谁认真查了?”

于华北恼火透顶:这个马达,已经把责任追到他和省委头上来了,他也就敢!遂敲了敲桌子道:“哎,哎,老马,你是不是扯得太远了?就事论事,不要借题发挥!另外,我也要纠正你一个说法:对古龙的举报怎么没人查?省里、市里都查过!这次不是正刚、亚南同志和文山纪委先发现了线索,你查得下去吗?!”

石亚南也拉下了脸,“马达,你说得不错,任何事都要有人为它负责!古龙问题暴露得太晚了,我和方正刚这届班子有责任,那么,请问,你们前任班子有没有责任呢?有多大的责任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个前任文山常务副市长就是上届班子常委之一!对古龙班子你们又是怎么考察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于华北阻止道,“好了,亚南同志,你也不要说了,我已经批评老马了嘛!”

石亚南意犹未尽,“于书记,我再说两句!马达同志,我也不敢揣度你有没有私心,可你对正刚同志这种揪着不放的劲,有点让我怀疑,怀疑你的动机!”

马达立即责问:“哎,什么动机,亚南同志,请你说清楚,我不太明白!”

于华北心想,还不明白?我都听明白了!别忘了,你这个同志可是文山的老常务副市长,公推公选时又和方正刚竞争过文山市长的!嘴上却说:“这些题外话都不要说了,有意见你们会下交流,下面说正题:研究一下古龙案子,这么多涉案的­干­部怎么办?下一步古龙的工作又怎么办?我们今天要拿出个初步意见到省委常委会上研究决定!”看了看石亚南,“亚南同志,你是不是先谈谈啊?”

石亚南心里还窝着火哩,连忙摆手说,“于书记,我还是别谈了,省委咋决定我们咋执行就是,免得某些同志又怀疑我和文山方面要包庇哪个腐败分子!”

于华北提醒道:“哎,亚南同志,你可是文山市委书记啊,该说还得说!”

石亚南想了想,“那我就说点实际的吧!现在涉嫌案人员这么多,几乎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该抓的要抓,该撤的要撤,这都是应该的。但是,对那些有一般问题的­干­部是不是也能搞点特殊政策呢?比如,是不是可以定个时间期限,规定一下,在什么日子之前,在多大数额以下,暂不追究?毕竟涉及面太大呀!”

文山纪委孙书记也应和说:“是的,于书记,恐怕要搞点特殊政策!我和石书记说过:具体问题得具体对待。再说这些有一般问题的­干­部,本身也是腐败环境的受害者,也要挽救嘛!我个人的意见是,对秦文超等原县委班子的领导从严惩处,对犯有一般­性­错误的同志,只要按规定把问题说清楚,就先解脱出来!”

马达表示反对,反对得毫不含糊,“文山两位领导的意见,我不敢苟同!不要说什么涉及面多大,涉案人员多,环境的受害者啥的,这都不是理由!包括王林!王林和一些涉案人员主动自首交待问题,将来可以由法院去从宽,我们必须按党纪国法办事,涉及多少处理多少!连这点决心都没有,这腐败就别反了!”

于华北心里虽然比较赞同石亚南和孙书记的意见,却也没法反驳马达的意见。况且,马达的意见也不是孤立的,有省纪委和监察厅几个同志的支持,他就更没法明确表态了。于是两天之后,于华北把这两种意见都拿到省委常委会上。

于华北在常委会上说:“……这两种意见,都有一定的道理,不过,若是考虑把消极影响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还是石亚南和文山的意见更妥当一些!”

裴一弘心里和他一样有数,显然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把风声进一步闹大,可话说得却很含蓄,有比较明显的倾向,但又不是决断,完全符合这位一把手的一贯风格,“消极影响还是要控制嘛,石亚南同志和文山的意见值得我们重视啊!”

赵安邦却装作没看出裴一弘的倾向,笑眯眯地看着众常委,话里有话地问:“哎,同志们,咱们中国共产党有特殊党纪吗?国家有法外之法吗?好像没有吧?”

裴一弘明白得很,指点着赵安邦笑道:“安邦,你别绕我们,有话直说!”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个小小古龙县竟然搞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意见,有问题的腐败­干­部一个不能放过,该立案的立案,该撤职的撤职,该抓的坚决抓,如果法律规定该杀的,还要坚决杀掉!既然事实证明这个县级政权不属于人民了,我们就必须代表人民坚决予以铲除,否则就是中共汉江省委的失职!”

于华北觉得赵安邦有些误会了,解释说:“安邦,或许是我没说清楚,或许是你没听清楚:文山市委建议暂不追究的是有些一般问题的­干­部,不是指那些严重触犯了法律的­干­部!这也是针对古龙目前­干­部队伍现状的策略­性­选择嘛!”

赵安邦不耐烦地说:“老于,我已经听清楚了,并没有误会你的意思……”

于华北忙道:“哎,哎,这不是我的意思啊,是亚南和文山同志的意见!”

赵安邦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还不是一回事嘛!我们现在是在讨论问题,我并没有指责你或者亚南同志的意思!你们无非是怕古龙的工作瘫痪嘛!我看不要怕,可以从文山其他县市­干­部中抽些人上去嘛!也不要怕消极影响,有问题的­干­部不处理,消极影响会更大,会给人们留下法不治众的坏印象,这不好!”

宁川市委书记王汝成婉转地说:“安邦省长,你也别这么绝对,法不治众的情况不是没有嘛!兄弟省区也发生过类似的大面积腐败案,都搞了些特殊规定!”

赵安邦火了,“什么特殊规定?要我说就是枉法!如果真的法不治众,那我建议先修改法律!不过在法律没有修改之前,我们还得依法办事,这没啥好说的!”

由于赵安邦的坚决反对,裴一弘的态度发生了颇为微妙的转变,转变得还很圆润,此前的倾向­性­不留痕迹地抹去了,你可以理解为一种讨论时的民主作风。

裴一弘拍板说:“安邦说得对,既然事实证明古龙这个县级政权已经不属于人民了,我们就必须代表人民坚决予以铲除!兄弟省区怎么做我们管不了,但我们必须依法办事,文山市委的这个意见不能考虑!古龙案要一查到底,但也不能影响文山和古龙的正常工作!”当场向组织部章部长交代,“老章,你们组织部门考虑一下,征求一下文山的意见,必要时从南方各市调一批­干­部到古龙去!”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于华北的意料,可仔细想想,裴一弘的滑头和赵安邦的另类,也只能导致这样的结果了。裴一弘可以理解,在这种事上不能不滑,他在某种程度上不也耍了滑头吗?在会上含糊其辞,只说是石亚南和文山的意见。赵安邦就不可理喻了,好像天外来客。这位省长同志就没想到:刘书记已先一步上去了,裴一弘也是说走就走的事,汉江班子调整在即,自己能这么不讲策略吗?

当晚,于华北郁郁不乐地和方正刚通了个电话,谈了谈常委会上的情况,提醒道:“正刚,古龙腐败案是省里在办,你们积极配合就行了。有问题的­干­部要通通拿下来,至于派什么人到古龙,你少说话,让亚南同志拍板拿主导意见!”

方正刚心里有数,“我知道,别再弄出个王林事件,让马达他们抓辫子!”

于华北说:“你知道就好,你是市长,得抓好重点,就是经济建设工作!思想不能淹没在事务中,重点不能淹没在一般中,文山目前的工作重点在工业新区嘛!你小伙子不要官僚,最好经常下去看看,多了解一些工业新区的建设情况!”

方正刚道:“省发改委的老古奉老赵的命令,一直潜伏在文山了解着哩!”

于华北说:“老古是老古,你是你,你这个市长也要深入了解,看看亚钢联的项目会不会出问题?不瞒你说,摊子铺得这么大,我心里也不是太踏实啊!”

方正刚态度很好,连连应着,“好,好,于书记,我按您的指示办就是了!”

放下电话,于华北不安地想,一个古龙腐败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好收场了,文山可不能再出啥新麻烦了,尤其是工业新区亚钢联的这七百万吨钢……

三十一

尽管办公室的报架上摆放着汉江省下属各地级市的市委机关报,赵安邦却几乎从来不看。这些报纸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除了新华社的电讯稿,就是那些地方诸侯的所谓“重要活动”报道,了无新意,让他倒胃口不说,有时还让他生气。不过,也不绝对,对某段时期和某些有特殊情况的城市,他倒也会有意无意地关注一下,把他们的报纸找来翻一翻,比如,他前几天考察过的文山和银山。

银山还不错,章桂春还是听招呼的,报上没有发表他的任何消息和言论。

文山的表现却让赵安邦吃了一惊:这个石亚南也太不像话了,不但发了他去文山的消息和讲话,还做了一篇大文章!三天前的《文山日报》在头版搞了一个通栏,标题是:“抓住机遇,打造我省北部地区新的经济发动机”,还有个醒目的副标题:“赵安邦省长在我市考察并作重要指示”。文中配发了三幅很大的新闻照片,一幅是他在文山金融企业座谈会上给行长们发奖,一幅是他头戴安全帽和吴亚洲等人一起视察工业新区工地,还有一幅是石亚南、方正刚向他汇报工作。

赵安邦浏览了一下文章,马上打了个电话给石亚南,开口就没好气,“石书记,你和方市长是怎么回事啊?我当面和你们说过,我这次在文山的活动不要报道,不要报道,你们还是报道了!还在你们的破报纸上搞了这么一大版!”

石亚南竟还敢开玩笑,“赵省长,您别发这么大火嘛!您领导不让见报是您领导伟大的谦虚,可我们不能因为您领导谦虚,就贪污您的重要指示­精­神嘛!”

赵安邦益发恼火,“石书记,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既不伟大也不谦虚!”

石亚南这才认真了,“赵省长,那我可能理解错了!我以为您当时不让我们报道,是因为还要到银山考察调研,是为了对章桂春书记他们保密呢!所以,我们才拖了两天,在您离开银山之后报道的!这是我安排的,和方正刚无关!”

赵安邦哭笑不得,“石亚南,你到底是理解上的误差,还是故意套我啊?”

石亚南却问:“赵省长,是不是报道不实啊?我们打着你的旗号乱说话了?”

赵安邦想了想,倒也没感到哪里有失实之处,嘴上却继续批评道:“你们这篇报道是很不合适的,违背了我这次下去的本意!搞不好就会给文山­干­部群众一个误导,以为我和省政府在给你们的钢铁火上浇油!石亚南同志,我再和你说一遍:文山的钢铁已经够热的了,要降温!银山的项目这次就让我彻底给灭了!”

石亚南连连说:“这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文山和银山不是一回事嘛!”

赵安邦口气多少缓和了一些,“我没说你们是一回事!但章桂春和银山的同志比你们要老实,桂春同志虽说也发了些牢­骚­,可很听招呼,没敢这么骗我!”

石亚南却说:“赵省长,未必吧?我咋听说你们一顿饭就吃掉了几万块?”

赵安邦觉得这很荒唐,“石亚南,这些胡说八道的事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几万块一顿的饭,别说我和省里的同志不会去吃,只怕章桂春他们也不敢做!”

石亚南说:“赵省长,我看你还是小心,据我所知,章桂春老­奸­巨滑……”

赵安邦根本不愿听,粗暴地打断了石亚南的话头,“好了,继续说你和文山的事!亚南同志,你出啥馊主意啊?古龙县有问题的­干­部怎么能不追究呢?我告诉你,在昨天的省委常委会上,我第一个反对,老裴,老于也觉得不妥当!”

石亚南说:“我这也只是个建议嘛,不妥当就当我没提!赵省长,我们一定按您和省委的要求去做,继续配合调查组,对所有涉案­干­部一查到底!”话头一转,又说,“不过,马达也有些过分了,抓住王林问题,做方正刚的文章哩!”

这些情况赵安邦听说了,“我知道,你还和马达同志吵起来了,是不是?”

石亚南说:“赵省长,你说马达会不会有私心?故意和方正刚过不去啊?”

赵安邦道:“你和正刚同志不要这么敏感嘛,我不知道马达有啥私心!王林毕竟是方正刚的大学同学,又是你们一手推上去的,马达指出这个事实,批评几句有什么不可以?钱惠人出问题后,我就主动在省委常委会上作了自我批评!”

石亚南说:“咱也别忘了另一个事实啊,马达曾经是方正刚的竞争对手!”

赵安邦想,这倒也是,马达比较正派,不会故意和方正刚作对,但揪住方正刚的失误做点文章也不是没可能,谁都不是圣人嘛。不过这话却没说,怕石亚南和方正刚再钻空子,只道:“我看马达没这么狭隘!咱们继续说正事,亚南,你们不是马上要向古龙调派­干­部吗?我有个建议:不要再按原建制派了,因人设事的部门和岗位通通撤掉,或者并掉!这么一来,你们的调­干­压力就轻多了!”

石亚南说:“赵省长,我正要向你汇报呢!昨晚章部长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是可以考虑从兄弟市调一批­干­部去古龙,我没同意,我说了,文山不缺­干­部!你今天这么一点拨,我心里更有数了:借这个机会撤岗裁员,把坏事变成好事!”

赵安邦很欣慰,“好,好,我就知道你不糊涂!”又问起了古根生,“哎,亚南同志,你家古主任是怎么回事啊?一直没向我汇报,是不是被你拉下水了?”

石亚南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赵省长,古主任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赵安邦也笑了,“忠心啥?就算有点小小的忠心,到了文山也被你没收了!”

石亚南叫道:“哎,哎,赵省长,既然如此,那你还派老古长期潜伏啊!”

赵安邦无意中说了实话,“嘿,你这个石亚南,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不好好感谢我,还瞎抱怨,我这不是出于好意,想趁机照顾你们夫妻团聚一下嘛!”

石亚南又笑又叫:“赵省长,那我告诉你:你的好意全被你的走狗古根生歪曲了!这家伙像真的似的,牵着狗架着鹰在我们这里四处乱窜,孩子从省城接过来他也不管,我昨天还和他吵了一架!求你还是快把这个潜伏特务撤回去吧!”

赵安邦哈哈大笑,“亚南,要这么说,你家古主任我还就暂时不撤了呢!”

石亚南说:“那求你行行好,把你领导的好意和老古说说,让他安静几天!”

赵安邦和气地应着,“好,好!”接着,又严肃地说,“开玩笑归开玩笑,不过,亚南同志,我今天还是要提醒你:别一门心思光想着咋对付我和省里,你和正刚同志也得警惕下面!对可能影响全局的重点工作,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

石亚南连连道:“是的,是的,赵省长!但有个话我还是得和你说:对银山那位章桂春书记,你最好还是小心些!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老兄对付你们领导的本事比我和方正刚高明多了!你们这次在银山根本就没看到多少真东西啊!”

赵安邦这才有些警觉了,“亚南同志,你能不能把知道的情况说一说?”

石亚南却支吾起来,“具体情况我……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领导多……多警惕吧!哦,对了,正刚市长和章桂春共过事的,你也可以听听正刚的说法!”

赵安邦有些不高兴了,“你不清楚还和我说啥?又给人家银山上眼药了?你别拿方正刚做幌子,方正刚当年和章桂春在金川发生过矛盾,他的话我不听!”

石亚南这才道:“赵省长,独岛乡群众上访可是冻伤了人啊,听说有位农民同志一只脚都截去了!硅钢项目好像也没停,他们……他们还在四处拉投资!”

对石亚南反映的情况,赵安邦不敢全信:文山和银山竞争激烈,互上眼药的事过去发生过不少,搞不好又是一剂挺及时的眼药。可又不能一点不信,现在下面对付上面的本事大得很,连总理都敢骗,何况他了,有些事情也很难令行禁止。

于是,和石亚南通话结束后,赵安邦想了想,又和章桂春通了个电话。

章桂春听罢他的责问就火了,在电话里很激动地叫了起来,“赵省长,这都是哪来的事啊?金川区的独岛乡您几天前亲自去过,还是突然袭击,连我事先都不知道!上访农民您也都见了,真有谁冻伤了,能瞒得了您?谁这么造谣啊?”

赵安邦没说是谁,“桂春同志,这你不要问了,我就是了解一下情况!”

章桂春道:“我估计谣言来自文山,这也太不像话了,正常竞争可以,这么乱说就不好了嘛!不仅影响我们银山的形象,也变相指责你赵省长官僚嘛!”

赵安邦自嘲说:“我当然不愿官僚,可也不敢吹牛说就不会被下面蒙骗!”

章桂春生气道:“好,好,赵省长,那我们就对这些谣言说法一追到底好了!”

赵安邦却不愿追,追到石亚南那儿,势必进一步影响文山和银山的关系,于是又说:“桂春同志,你不要这么激动,谁告诉你谣言来自文山啊?没这些事就算了,你不要想得太多!我再强调一下啊,你们的硅钢项目绝对不要再上了!”

章桂春发牢­骚­道:“赵省长,您想我们上得了吗?地不批,项目不批,吴亚洲和亚钢联也不愿来投资了,我们是欲哭无泪啊!就这样,竟然有人还在那里乱造谣,乱传谣!有些谣言都离奇了,还说我们接待你省领导花了多少多少万!”

赵安邦也想了起来,“这个说法我也听到了,桂春,哎,这是咋回事啊?”

章桂春说:“赵省长,你是被接待者,我们咋接待的,你不清楚吗?哪顿饭不是四菜一汤?什么地方违反了省里规定的接待标准?喝的酒也是银山大曲!我倒听说石亚南和方正刚很会做人啊,在文山还请你们喝五粮液、茅台酒呢!”

赵安邦纠正道:“桂春,你听到的这个说法也不准确,文山市委、市政府接待从没上过五浪液、茅台酒,只有到新区项目工地那天,小吴总硬上了好酒!”

章桂春说:“总还是有人上了好酒吧?说我们的这些事却连影都没有……”

这时,中央某经济部门的一个电话进来了,赵安邦没和章桂春再说下去,匆匆结束了这次通话。嗣后因为事情太多,忙忙碌碌,也没想起再找过章桂春。

后来才知道,石亚南向他反映的竟都是事实!这个章桂春不但老­奸­巨滑,还胆大包天,在他一再反对的情况下,硅钢项目照上不误!欺骗他的手段也颇为高明,把冻伤的群众从金川区紧急撤离,全藏到了银山城里!就连一顿饭吃掉几万元也是真实的,金川区的这帮人真他妈有能耐,把鲍鱼、鱼翅化装成扇贝、粉丝!

石亚南和方正刚虽说受了文山新区管委会的欺骗,可客观上也欺骗了他。亚钢联这七百万吨钢问题果然不少,古根生发现了其中一些问题,却没引起石亚南和方正刚应有的警惕和重视,他们非但没支持古根生查下去,反阻止了调查,还把古根生拉下了水。在他们指使古根生作出的汇报材料上,一切正常,所有问题只字不提。而省委有关部门后来的联合调查证明,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从没向市里、省里说过什么实话,新区十几家合资公司的注册资金水分很大。应该到位的三亿五千多万美元只到了一千万左右,仅此一项就出现了近三十亿人民币的虚假投资,更别说还积欠了全国一百多家建设单位的十几亿带资款……

三十二

古根生承认自己是政治动物,私下时常分析他和石亚南的仕途前景。一开始他的势头不错,从副科起步,正科、副处、正处提得很顺溜。他在宁川计委做正处级副主任时,石亚南还只是省经委的一个小科长。他觉得石亚南在仕途上没多少奔头,要她调到宁川来,给自己做个好后勤。石亚南不­干­,说以后还不知谁给谁做好后勤哩!后来的发展有点出乎意料,他在正处位置上一呆七年,石亚南从省级机关调到平州后,却在当时的市委书记裴一弘手上提起来了。现在,作为中年女­干­部和块块上的­干­部,又在文山这种欠发达大市做一把手,优势自然比他大多了。因此,支持老婆的工作,为老婆的工作成绩添砖加瓦,就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义务和责任。文山钢铁风暴过后,古根生在总结教训时,把这些深藏在心里的话向赵安邦袒露了。承认自己关键时刻没对老婆讲原则,犯了严重错误。

其实,古根生最初还是想忠于职守的,“潜伏”期间已经查出了亚钢联在建项目的不少投资水分:为了搞这七百万吨钢,全国一百多家单位带资参建,带资规模之大令人吃惊。仅邻省耐火材料企业,吴亚洲就积欠了一个多亿,还有近三亿的设备款和和工程建设款也是乙方垫付的。这四个亿按说都该列入应付款项下,可资金账上全变成了投资款。吴亚洲还不当回事,一会儿解释说,有些建设单位以后肯定要入股的,一会儿又解释说,是会计人员搞错了。市长方正刚和管委会的同志也跟着帮腔,说带资建设是普遍现象,现在哪个项目乙方不带资?

石亚南当时正为古龙腐败案烦着心,晚上也不得安生,天天开会到半夜,回来后还电话不断。他好不容易Сhā空和她谈了谈,她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等他把事说完,就抱怨说:“老古,你看我忙的,就一点都不同情我?如果只是带资,你就别较真了好不好?乙方愿带资来­干­,还不是看好我们的项目嘛!”

古根生偏要较真,“亚南,这事你和正刚得重视啊!谁看好你们的项目与我无关,不行我就向省里汇报了,得彻底查一查,我估计带资还不止这四个亿!”

虽然估计不止四个亿,可古根生和石亚南谁也没想到带资会高达十几亿。

石亚南当时就撂下了脸,“怎么,老古,你故意坚决地和我捣乱是不是?你不想想,这么小题大做查带资,会产生啥影响?带资单位还以为出啥事了呢!没准会群起讨债,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资金链就会产生问题,新区项目就要烂尾!”

古根生想想也是,真出现了这种情况,身为文山市委书记的老婆就难辞其咎了,如果进一步深追下去,他们发改委和国土资源厅也得承担违规责任。于是便问:“石大书记,那你说咋办吧?我们孙主任说,赵省长还要看汇报材料呢!”

石亚南有些不耐烦了,“这和我说啥?你把材料搞一下嘛,就说一切正常!”

古根生说:“还一切正常?带资的那四个亿就不正常,恐怕得实话实说!”

石亚南火了,“古根生,我可警告你:不要在赵省长面前制造紧张气氛!”

古根生更火,“石亚南,这是谁制造紧张气氛吗?问题是不是事实存在?”

石亚南一怔,又软了下来,好言好语道:“老古,你不要叫嘛!这个事实我否认了吗?我和正刚也在让市有关部门自查嘛!可我们自查自纠是一回事,你汇报上去是另一回事!你不是不知道,碰上了宏观调控的大背景,赵安邦和于华北都怕这堆烧得火红的钢铁燎着他们的官帽子,你还去吓他们啊?不讲政治嘛!”

古根生讥讽说:“你讲政治,在《文山日报》上给安邦省长来了一大版,结果怎么样?挨训了吧?我早就和你说过,赵省长不好蒙,交待过的事不会忘!”

石亚南连连点头,“是,是,不好蒙,这次教训还是比较深刻的!不过,老古,你既然知道我拼着挨训也这么­干­,你还忍心给我找麻烦啊?我不指望你给我帮什么忙,你也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给我添乱啊!带资的问题我比你清楚,我在平州当市长时,不少重大工程项目都是乙方带资过来­干­的,从没出过问题!当然,你今天提醒一下也好,我会重视的,新区那里,我抽空再了解一下吧!”

古根生说:“亚南,你真得和吴亚洲好好谈谈,把亚钢联的家底摸清楚!”

石亚南恳切地说道:“老古,你放心,你只管放心,这事我一定尽快安排!”

古根生这才吐了口,“石书记,我认你狠,那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石亚南乐了,大人物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看,老古是个好同志嘛,只是有时会犯点小糊涂!”又得寸进尺道,“老古,你们这个汇报材料,是不是能先给我和正刚看看啊?有些你们不清楚的情况,我们也可以帮你们做些补充嘛!”

古根生却不愿谈了,“行了,石亚南,咱得说说你的宝贝儿子了!古大为油盐不进啊,来了八天,玩了八天,把文山风景看得也差不多了,想回上海了!”

石亚南很意外,也有些恼火,“回上海?他真以为我们是请他过来旅游度假的?哎,不是说好让浑小子体验一下生活,跟小婉、小鹏去卖几天报纸的吗?这阵子我实在太忙,没顾得上管他,老古啊,你这当爹的和他认真谈了没有?”

古根生苦笑道:“认真谈了,你宝贝儿子不­干­啊,振振有词地说,他的理想不是卖报纸,是当记者,还说了,如果让他去体验记者生活,他倒可以考虑!”

石亚南想了想,“哎,老古,我觉得这也可以答应他嘛!”

古根生不高兴了,“答应他?石亚南,你尽想着当慈母,我这恶父可就做不下去了!我想好了,得和他摊牌了,不是和他商量,卖报纸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还有在这里县中补习的事,也一起说清楚,断了他回上海的好梦!”

石亚南却道:“还是一步步来吧!补习的事先别说,就让他去体验一下记者的生活嘛,不过,要给他出个题目:跟踪采访小婉、小鹏的卖报生涯!”

古根生突然明白了,“哦,你对付儿子有一手啊,这不还是跟着卖报纸嘛!”

石亚南很得意,“只要能达到教育的目的就成嘛,老古,学着点吧!”

…………

经过这次比较深入的谈话,古根生同志的立场发生了根本­性­动摇,对赵安邦和省政府那点本来就靠不住的小小忠诚全被石亚南没收了,“潜伏”调查工作彻底放弃,连汇报材料都是文山新区的同志帮着写的。古根生当时有个想法:既然不能给老婆的工作添乱,制造紧张空气,倒不如­干­脆不查,查出点啥更难办。

这么一来,工作重点也随之转移了,对儿子古大为的治理整顿提上了议事日程,他分工主抓,日理万机的书记老婆从中协助。老婆同志一再恳切表示,她这次一定协助好,再忙也不能忘了教育,和古大为的正式谈话她一定抽空参加。

市委书记果然亲自参加了谈话,可古大为仍不买账,小混蛋比较难对付。

古大为对他们两位领导同志提出的采访内容毫无兴趣,听罢他们的要求就说:“哎,我为啥一定要跟踪采访那两个小孩?那两个小孩知道啥?浪费我的才华嘛!石书记,古主任,我可以采访你们,请你们谈谈对孩子的教育问题!”

古根生听出了小混蛋的话外之音,脸一拉,“这你就别采访了,我们的教育比较失败,主要责任在你妈,我负有部分责任,所以我们对你得采取措施了!”

石亚南也说:“大为,别耍小聪明了,我看这种跟踪采访对你还是比较有意义的,是我们教育失败后的一种补救措施,就想让你知道一下民间的疾苦!”

古大为眼皮一翻,“这就是说,我还非去采访不可了?是不是?”

古根生说:“对,跟踪采访三天,写三篇采访纪实交给我审查!”

古大为想了想,突然问:“古主任,那我得弄清楚:我的好处在哪里?”

古根生说:“这还用问?你的好处大了去了,受到了教育,提高了认识!”

古大为看看石亚南,又看看古根生,“不过,我还得咨询一下:除了这种虚的好处,就没啥实际的好处吗?比如采访费,红包啥的?我上海震东哥在报社当记者,出去采访都有红包,春节前我跟着他去玩了一次,也白拿了二百哩!”

古根生桌子一拍,“你他妈真够混账的!还指望小婉、小鹏给你发红包吗?”

古大为根本不怕,“我没说让他们发红包,但你们就不发吗?我白忙啊!”

石亚南打起了圆场,“好,红包就由妈来发,一天五十,总可以了吧?”

古大为嘴一咧,“可以啥?起码一天一百,三天三百,先预付一半吧!”

石亚南真是可爱的慈母,竟然就同意了小混蛋一天一百元的开价,当真预付了一百五十元的红包定金,气得古根生不知说啥才好。古大为一离去,古根生马上冲着石亚南发火,“还说爷爷­奶­­奶­宠他呢,你当妈不宠他?这事我不管了!”

石亚南说:“老古,你哪能不管?他这三百元红包不是这么好拿的!明天早上四点半,你就把他给我从床上揪起来,我让小婉、小鹏在报社门口等着他!”

次日早上四点半,古根生当真把古大为的被子掀了,小混蛋赖在床上死活不想起,说是情愿退还定金。古根生不答应,硬把他折腾起来,看着他上了通往《文山日报》社的三十五路公共汽车。这时天­色­还一片漆黑,早班车上空无一人。

这么一折腾,古根生也睡不成了,便沿着三十五路线跑步锻炼身体,跑了整六站。到报社门口六点钟不到,天仍没亮,报纸批发点却是一片热闹,不少报贩正忙着把批来的报纸往三轮车上搬。古根生擦着汗,踱着步,逐一看过去,没在报贩中见到古大为和小婉、小鹏的影子,心想,也许他们已经批过报纸走了。

往回跑时,意外地碰上了他们,是在大观桥上碰到的,那情形不是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小婉一头大汗,吃力地踏三轮车,小鹏在身后推车,高高胖胖的古大为却坐在车上进行着所谓的“采访”!古根生正要冲过去,把古大为从车上揪下来,古大为自己却先下了车,还帮着推起了车,古根生这才没有过去­干­预。

当天下午,古大为的第一篇采访稿出笼了,对早上的送报过程中发生的事做了一番描述,虽说错别字不少,语句倒还通顺。古根生看了稿子才知道,古大为虽说曾坐在车上进行过“采访”,也帮着踏过车。因为不熟练,车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把车撞坏了,硬赔了姐弟俩五十块钱的修车费,把一天的红包收入搭进去一半。这小子本质看来不错,挺有同情心的。在文章中,这位“记者”同志发出了感慨,“看看小婉、小鹏他们的艰难生活,我们难道还不该惭愧吗?”

看到这里时,古根生挺欣慰,心想,小混蛋也知道惭愧了!不料,接下来的文字又不对了,“试问今日之文山为何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市委书记石亚南同志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如果小婉、小鹏是你的孩子,你能看着他们这样下去吗?”

古根生把文章给石亚南看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嘿,我们好像弄巧成拙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石书记,儿子的这个责问你该怎么回答啊?”

石亚南笑道:“你别讥讽我,就算砸了脚我也欣慰!这责问不是没道理,说明古大为已经受到了触动!”又说,“老古,我目前是受他责问的人,不好和他多说啥,你去和他说,就说正是因为要消除这种贫困现象,他妈这些年才顾不上管他!但我们把他送到了上海,各方面条件好得很嘛,去引导他好好惭愧吧!”

古根生便去引导古大为去好好惭愧,引导得还算不错。在第二篇文章里,小混蛋将自己过去的生活和小婉、小鹏的生活进行了一番对比,又发了一通夸张的感慨。石亚南很高兴,评价说,对儿子的教育也是工程,抓和不抓就是不一样!

儿子工程抓得挺好,对古大为的治理整顿成效显著,大局和工作却全抛到了脑后,就像过去一个戏里说的,“让巴掌山遮住了眼”,灾难也就因此注定了,害了他自己不说,实际上也害了石亚南。为此,古根生真是悔青了肠子……

三十三

白原崴在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的陪同下,站在独岛乡的长淀湖边,看着那片长满庄稼的良田想,银山方面怎么想起在这里搞硅钢厂?开发高档别墅住宅区多好!长淀湖虽说有些轻微污染,却是活水,东连奎河西接汉江,距金川城区不到三公里,真搞了工业项目,这么好的环境就完了。怪不得省里卡着不批,赵安邦亲自­干­涉呢,违规不违规先不谈,环保审查这一关就过不了嘛!

毫无疑问,银山方面是想违规­操­作,二千五百亩项目用地只批了六百亩,立项还没影,就把他和林小雅骗来了。骗来后,市里的领导又不出面,只让区里接待,连一次次主动找他的那位宋朝体市长也躲了起来,说有啥急事去了北京。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是一种­操­作上的策略,项目搞成了是市里的成绩,受到追究就是下面乱来,这种欺上瞒下的手法也不是今天才有的。如此看来,这个诱人的项目确如陈明丽和田封义所言,风险不小,伟业国际只怕参预容易脱身难。

然而,他还是带着林小雅来了,来时没抱多大希望,只当是一次短暂的爱情休假。避开陈明丽无所不在的监视,和小雅一起单独呆两天还是挺有意思的。现在看来,在如期收获爱情的同时,也许还会收获一块增值的土地,起码是已经批下来的这六百亩地,搞得好甚至有可能就是两千五百亩,一个房产项目就诞生了!

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装疯卖傻,似乎根本不知道省里的态度,赵安邦和有关部门头头脑脑来银山考察叫停的事提都不提,仍和他大谈硅钢厂。信誓旦旦地向他和伟业国际保证,市里区里将全面支持,全力保障,在这个重点项目上不但会把政策用足,还会用活。白原崴便也装糊涂,没提出任何质疑,还适时表示了投资兴趣,说是二十亿可转债正在发行中,他和董事会也在考虑新投资项目。吕同仁和向阳生都劝他把这二十亿投到金川来,当天晚宴上,他便借着酒兴承诺说,不但可以把二十亿投进来,还可以先打一千万定金过来,以示诚意。

这承诺和诚意金川区肯定连夜向市里汇报了,市委书记章桂春一见伟业国际真要把银子扔过来了,不再故意躲着他了。这滑头从百忙之中抽出了身,半夜十一点打了个电话过来,先是一通道歉,继而提出,次日中午在香港大酒店宴请。

放下电话,白原崴哈哈大笑着,对林小雅道:“小雅,你看看,是不是有点意思啊?这位章书记,既他妈的想要政绩,又怕被政绩烫着手,比我还­奸­诈!”

林小雅说:“那你和伟业国际就不怕烫手啊?要我看,这就是火中取栗!”

白原崴道:“当然是火中取栗,不过,取栗的那只手不是我们的手,是银山市的手!他们敢这么背着赵安邦和省里违规­操­作,就得为违规­操­作承担责任!”

林小雅说:“他们可以承担责任,但实际承担损失的将是我们伟业国际啊!”

白原崴摇头笑道:“这可不一定,小雅,投资这潭水很深,有些事你不懂!”

林小雅仍坚持说:“白总,你最好听我一句劝,还是放弃吧!就是从环境保护的角度看,这个项目也够麻烦的,在这种风景挺好的地方搞钢铁,也不知他们是咋想的?搞个欧洲小镇之类的房产项目还差不多!”

白原崴乐了,“哎,哎,小雅,你说什么?搞个欧洲小镇?房产项目?”

林小雅不在意地说:“是啊,总比搞什么钢铁厂要好,起码不污染环境!”

白原崴略一沉思,“那好,就这么定了,我们就在这里搞个欧洲小镇吧!”

林小雅怔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哎,白总,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白原崴严肃起来,“不是开玩笑!站在长淀湖边看地时我就这么想了,现在你也这么说,我的想法更坚定了!就搞个欧洲小镇式的房地产项目,项目名字可以叫莱茵河畔,或者北欧风情之类的,小雅,你好好琢磨一下,提点设想!”

林小雅仍是不解,“白总,既然你已经有这个想法了,为什么今天不和吕书记、向区长说?还在那里大谈钢铁呢!哎,明天是不是和章桂春书记先说说?”

白原崴忙摆手,“NO,NO!明天继续和章书记谈钢铁,这事提都别提!”

林小雅睁着迷惑的大眼睛问:“为啥不提啊?你还怕他们不同意吗?”

白原崴道:“他们当然会同意,这么一来,既没违规的风险,又照样引进了项目资金,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但对我们来说有个技术­性­问题:工业用地和房地产用地不是一回事啊!工业用地两万一亩,房地产用地起码也要八万一亩,还得挂牌拍卖,为长淀湖边已批下来的六百亩地,我们就要多花三千六百万哩!”

林小雅明白了,笑道:“白总,你又看到机会了?还想赚这笔土地差价呀?”

白原崴很正经,“有差价为啥不赚?小雅,你别说,将来把工业用地变更为房地产用地后炒出去也是一招,就算不能赚三千六百万,也能赚两千万以上!”

林小雅道:“白总,这么说来,你从来就没相信过他们这个钢铁项目啊?”

白原崴这才说出了其中的秘密,“小雅,你想想,我会相信吗?吴亚洲都不上的当,我会去上吗?有关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也看出银山在骗我们,让我们把钱先扔进来再说!我呢,将计就计,一千万打过来,既是项目定金,也是那六百亩地的地款,将来硅钢厂上不了,六百亩工业用地就自然变成了房地产用地!”

林小雅又问:“那么,如果情况有变,这个钢铁项目能顺利上马呢?”

白原崴道:“这我也想过,顺利上马不是更好吗?我们扔进去三五个亿,然后向银行贷款嘛,也像吴亚洲的亚钢联那样,贷个几十亿!不过,这种可能­性­不是太大,赵安邦这个人我比较了解,厉害着呢,他不同意的事,银山­干­不成!”

林小雅说:“可改变土地用途,银山方面会不会让我们补地价啊?”

白原崴道:“一般不会,始作俑者是他们,地又落在了我们名下,他们很被动,不替我们摆平不行!这种事我们前年在平州碰到过,一块地从工业用地转为商业用地,最后又按我们的要求变成了房地产用地!所以,我们这次要主动受骗上当,说心里话,我现在不怕章桂春骗我,就怕他不敢骗我,向我说明真相!”

林小雅感叹起来,“这可真是中国特­色­,简直匪夷所思!怪不得有人说中国的市场经济是权力经济呢!只要有权力的庇护,连受骗上当都能产生利润啊!”

白原崴大笑说:“你总算明白了!因此,我们得继续和章书记谈钢铁啊,为他的政绩,为银山的GDP,当然,也为我们几乎没有任何风险的一笔利润!”

林小雅却笑不出来,“白总,你真是好可怕啊,都被中国特­色­修炼成­精­了!”

次日中午,宴会在银山香港大酒店如期举行,白原崴和林小雅赶到之前,章桂春已先一步到了,正和吕同仁、向阳生说着什么,章桂春的伤还没好,左臂仍用绷带吊着。白原崴此前听说过独岛乡征地风波,就觉得面前这位市委书记颇有几分悲壮。这份悲壮过去与他无关,今天与他有关系了,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章桂春也挺激动,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对吕同仁和向阳生说:“小吕、老向、我和宋市长可是帮你们金川区请来了个大财神啊,你们得给我伺候好了!”

吕同仁点头微笑着,“章书记,我们已经和白总说了,把政策用足用活!”

向阳生也说:“就是,章书记,我们定了,吕书记一把手挂帅,亲自伺候!”

白原崴笑道:“你们可千万别这么说,什么伺候不伺候,我们又不是老爷!”

章桂春呵呵笑着说:“怎么不是老爷啊?到银山投资的就是老爷,我,宋市长,还有他们,都得好好伺候着,伺候就是服务嘛,全方位无私服务!前天政协的同志找我,说有个广东投资商提出来,想在市政协挂个委员的名,我当时就答复了,成!人家在这投资八千多万,交了不少税,别说委员,就是挂个爹都成!”

白原崴、向阳生被逗笑了,吕同仁勉强笑了笑,只有林小雅无动于衷。

入席就座后,章桂春又说,表情已严肃起来,“白总,开玩笑归开玩笑,可这个玩笑代表了我的一种心情啊!同为我省北部欠发达地区,文山作为未来的经济辐­射­中心定位,有省里的政策支持,有项目和资金的倾斜,银山有啥?只有对投资商的一片真诚嘛,只能创造一个比文山更好的环境嘛!白总,有啥要求你们只管提,文山做得到的,我们一定做到,文山做不到的,我们也会想法做到!”

白原崴忙起身敬酒,“章书记,那就太谢谢您和市委了!就冲着您今天带伤来接待我们,我和伟业国际集团就认准银山了!而且还不问你要政协委员!”

章桂春把敬的酒喝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是!白总,你当然看不上政协委员,不过可以考虑安排市政协副主席嘛,商会那位副主席也快到点了!”

白原崴不禁动了心:怪不得人家都说章桂春是银山的一方霸主,看来此人还真是有些霸气的,市政协副主席就敢在这样的场合轻易地许。他相信,如果他和伟业国际真把几个亿投到了银山,没准就成了副主席。那还有啥好说的?就算金川的项目搞砸了,也是有后路的,他现在不奋勇向前去上当受骗,更待何时?

于是,白原崴便切入了正题,“章书记,我知道您和市里对金川硅钢项目很重视,我们伟业国际集团也是高度重视的。我来之前董事会刚讨论过,准备改变二十亿可转债的投资方向,做金川的硅钢项目,伟业控股将是主要投资方了!”

章桂春边吃边说:“好,好,伟业控股是上市公司嘛,可以在证券市场上融资,公司主业又是钢铁,业有所专,这很好!”就这么随便应了两句,便转移了话题,“我们银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就是工业基础比较差,石亚南、方正刚他们老吵着说什么文山的老国企都是包袱,这种包袱我们想要还没有呢!”

林小雅Сhā了一句,“既然银山山清水秀,可以在旅游开发上做些文章嘛!”

章桂春和气地道:“旅游开发的文章一直在做。不过,光旅游也不成啊,得先吃饱肚子才能旅游嘛!文山要工业强市,我们银山就更要工业强市了!”

白原崴把话头接了过来,“就是,章书记,我想向你和市委汇报一下……”

章桂春却端起了酒杯,“来,白总,林主任,我代表市委、市政府,也代表银山五百二十万人民隆重敬你们,也敬伟业国际一杯,真诚地感谢你们了!”

白原崴和林小雅不敢怠慢,把这代表着五百二十万人民的酒隆重地喝了。

章桂春指点着吕同仁和向阳生,又说了起来,“我经常和他们说,一定要为来我们这里投资的海内外老板好好服务,为投资老板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白原崴笑道:“章书记,说到底,我们这些投资商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章桂春手一摆,戏谑说,“不,不,白总,你们和我们不一样!我是为人民服务,你是为人民币服务,这你别不承认!我就喜欢直来直去:到银山投资如果没有可以预期的利润,我八抬大轿也请不来,是不是?真理都是光着腚的嘛!”

桌上的人全笑了,包括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和气氛的林小雅也被逗笑了。

向阳生笑罢,画蛇添足解释说:“章书记的意思说,真理都是赤­祼­­祼­的!”

章桂春看了向阳生一眼,“这还用你来解释?没点幽默感!”又说了下去,“但是,白总,我们在客观上达到的目的必将是一致的!你们投资赚了钱,我们收了税,也增加了就业岗位,为人民服务的目标就达到了!有些同志骂我哩,说我这是提倡官商勾结,我就说了,官商不勾结,哪来的投资,哪来的就业岗位!勾结可以,但不能谋私,不能把银子往自己家里扒搂,谁敢扒搂,我剁他的爪子!”

白原崴觉得机会难得,酝酿了一下情绪,又准备汇报,“好,好,章书记说得太好了,很生动啊!章书记,今天我们伟业国际就和你们市委、区委勾结一回了,一定把金川硅钢项目尽快搞上去!借这个机会,我先简单做个汇报……”

章桂春根本不愿听,笑道:“白总,别开口闭口就是汇报,哪来这么多汇报啊!咱们今天就是喝酒!项目上的事,你们和小吕、老向他们具体谈吧,我就不多­干­涉了!我­干­涉多了,他们下面就没法工作了!小吕,老向,你们敬酒啊!”

这位滑头书记是故意躲避,白原崴和林小雅虽说已想到了这一点,却都没想到章桂春会躲得这么彻底,连在这种场合的汇报都不愿听。其实他们是想好了自愿来上当受骗的,不可能让章桂春为难,但章桂春不清楚,这么做也能理解。

这么一来,汇报的事就不提了,合作双方大肆敬起了酒。你敬过来,我敬过去,喝得隆重热烈,三瓶­精­品五粮液不知不觉下去了。章桂瑃情绪很好,借着三分酒意,献歌一首:《永远是朋友》,唱得既深情又投入,“……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我们永远是朋友……”宴会在关乎“朋友”的歌唱声中圆满结束。

林小雅看不惯这一套,回到金川宾馆,门一关,就对他嚷,“白总,你觉得这位章桂春能做朋友吗?这种无聊政客在西方国家只怕早被老百姓赶下台了!”

白原崴道:“你说的是西方,这里是中国,更具体地说是银山。在银山,章桂春就是土皇帝,是大权在握的一把手。一把手掌握绝对真理啊,二把手只掌握相对真理,其他人没有真理,我们不和绝对真理做朋友,还和谁去做朋友啊?”

林小雅反驳说:“文山也是中国吧?我看文山的市长书记比他正派得多!”

白原崴想到文山就来火,“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光正派有什么用啊?小雅,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我们是投资商,不是道德评论家!石亚南、方正刚的正派不能给我们带来利润,我们就要忘掉这种正派;章桂春不正派,却让我们有钱可赚,我们就要和他交朋友!”略一思索,决定说,“好了,不谈这个了,你马上分头打电话吧,通知伟业控股的陈总和我们集团的法律顾问,请他们今天都赶到银山来,和吕同仁、向阳生他们会商硅钢项目的投资计划!哦,还有,别忘了让我们的律师带上标准的土地转让合同书,我们得先把这六百亩地拿到手!”

林小雅耸了耸肩,讥讽说:“白总,这就是说,我们当真要上贼船了?”

白原崴真不高兴了,“什么贼船?哪来的贼船?小姐,适应中国国情吧!正因为有了这种国情,才会有一夜暴富的机会,才会有资本和权力的双重传奇!”

三十四

二○○四年春节过后,投资过热带来的负面影响明显显现出来。钢材、有­色­金属和相关生产资料价格继续上涨,能源供应骤然趋紧。省政府被迫将文山矿务局的煤炭销售权收上来,指令其开足马力生产,仍无法保证省内各大电厂和用煤企业的基本生产需求,南方各市限电停电成了家常便饭。原已签订了煤炭供销合同的外省煤,因为运输原因无法进入汉江省。赵安邦亲自出面,找到铁道部领导同志,也没解决多少问题。这也怪不得人家铁老大,春运过后,各地积压的物资全涌上了铁路线,有些物资节前就压下来了,不运不行,铁路运能达到了饱和。

三月中旬,能源紧张情况进一步恶化。担负向南方各经济发达市供电的宁川电厂和平州电厂,电煤储存经常只能保持五至七天的发电量。电厂停机引发大面积停电事故随时有可能发生。为缓解能源危机,减少电力消耗,省政府专门发了一个32号文,要求全省各市进一步避峰限电,深入挖潜。三月下旬,省城和南方各市开始逐一关闭夜间景观灯,一座座繁华的大都市失去了夜间的辉煌灿烂。

这其实解决不了多少问题。赵安邦心里清楚,最困难的时刻还没到来。如果这种能源紧张形势不能在六月之前得到根本扭转,对经济发达的汉江省来说,这个夏季将是十分难过的。千家万户的空调机一开,各地电网只怕就吃不消了。当然,有利条件也是存在的,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到那时候铁路运输就不会如此紧张了,外省煤炭会比较顺利地输入汉江,只是煤价涨成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不料,还没等到炎热的夏季,四月就过不去了。四月一日,赵安邦在省城检查工作,看了几个项目,听了半天的汇报,晚上刚入睡就被一个电话吵醒了。来电话的是主管工业的王副省长,赵安邦当时的预感就不好,马上想到了能源。

果不其然,王副省长开口就说:“赵省长,这下子麻烦大了!迄止今日下午五时,平州电厂的电煤储备只够维持三十二小时之用,宁川电厂的电煤储量也只能维持三天,而在这三天之内省内外已无任何煤源可供,真是十万火急啊!”

赵安邦有些恼火,“他们是­干­啥吃的?咋到现在才说?你说说看,我们能在三十二小时内变出煤来吗?这种情况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为啥不早作安排呢?”

王副省长说:“这也怪不得他们,是情况发生了变化:电煤半道被截了!”

赵安邦益发恼火,“谁这么大的胆?老王,你亲自去,让他们把煤吐出来!”

王副省长说:“能让他们吐出来就好了!是我们兄弟省截的,人家和我们一样,也把煤炭出省权收上来了,未经批准,一吨煤也不许运出去!我在电话里和他们主管副省长交涉了半天,没任何结果,所以,才半夜三更向你汇报嘛!”

赵安邦想想也是,兄弟省也不是能源大省,在这种情况下采取断然措施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指示道:“老王,我们只能靠自己了!你连夜安排,以省政府的名义让文山矿务局特事特办,组织车队紧急向两大电厂运煤,出井口就运走!”

王副省长说:“赵省长,这我已经安排了,保宁川应该没问题,保平州就难了!三十二小时内哪来得及组织这么庞大的运输车队?等把车队组织起来,把文山煤运到,平州电厂早停机了!现在惟一的办法是,截留途经我省的在运煤!”

赵安邦吓了一跳,“老王,你可真敢想!我们这么­干­,人家不告到中央去?”

王副省长说:“所以,这事得你定,据我从铁路部门了解的情况,这三十二小时内,津浦线和陇海线共有二十列煤炭专列途经我省,其中五列经停平州!”

赵安邦有点动心了,“你说什么?有五列煤车经停平州?情况可靠吗?”

王副省长说:“可靠!这也是惟一可以解决燃眉之急的办法,否则,平州电厂一旦停机,势必造成大面积停电,平州和周边地区的经济损失可就太大了!”

赵安邦迟疑着,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些煤列的目的地都是哪里啊?”

王副省长不耐烦了,“问这么多­干­啥?要怕惹事,我就让下面悄悄­干­!”

赵安邦可不糊涂,“不行!老王,你先搞搞清楚,看看这些煤都是谁的!”

王副省长这才说:“赵省长,我早搞清楚了,全是发往上海和江苏的……”

赵安邦心里一紧,打断了王副省长的话头,“好了,你别说了!上海和江苏都是能源紧缺地区,也是经济发达地区,决不能搞先斩后奏!我和上海、江苏的同志联系一下再定吧!如果可能,就争取他们的支持,明天一早给你回话吧!”

王副省长叫了起来,“还明天一早?我今夜就守在电话旁等回话!”又说,“赵省长,我劝你不要找上海、江苏,肯定商量不通,真要找,你最好去找中央!”

这倒提醒了赵安邦,“好,老王,我就找中央!一弘同志正在北京开会,就请一弘同志向国务院领导紧急汇报吧,可在此之前,你们一定不能轻举妄动!”

王副省长连连应着,“好,好,不是十万火急,谁愿轻举妄动啊!”结束通话时,又强调说,“赵省长,你可别忘了,我们只有三十二小时,三十二小时啊!”

是的,只有三十二小时,火烧眉毛啊。但真为这种事去找国务院领导,也有些说不过去。好在裴一弘就在北京,不作为正式汇报,也许可以试一试。

裴一弘在电话里听罢他说的情况,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安邦,不是试一试,恐怕得连夜汇报。你想啊,如果不能在今夜明天将经停平州的煤列急令调入平州电厂专用线,我们就得采取措施了!否则许多企业就要出大问题,比如,钢铁厂的钢水、铁水就要凝结在炉膛里!你可想清楚了,是现在汇报还是采取措施?”

赵安邦觉得裴一弘的话里有话,估计是不想出面向国务院领导汇报,真汇报了,给领导添麻烦不说,也丢人,于是便道:“老裴,你说的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到了,我的打算是:如果明天上午不能拿到国务院的指令,我们就采取措施!”

裴一弘挺不安地问:“明天上午再采取措施还来得及吗?影响面这么大!”

赵安邦说:“问题不会太大吧?必要时可以在电台、电视台发布停电紧急通知!不过,这一来肯定会产生很不好的社会影响,所以我还是想试一试!”说到这里,终于下定了决心,“老裴,这事你就别管了,我马上打电话给国办吧!”

裴一弘沉默了片刻,“算了,安邦,还是我来吧,我这就打电话找领导!”

这倒是赵安邦没想到的,“老裴,这好吗?我是省长,这个电话我打吧!”

裴一弘开了句玩笑,“行,你老弟还够意思!”又说,“不过,我现在就在北京,而且本来国务院领导同志也约我了去谈话的,还是我来吧!安邦,你们做两手准备吧,这些煤列若没急用估计有希望;如果人家也有急用那就没办法了!”

接下来是三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他在等待北京裴一弘的电话,王副省长在等他的电话。凌晨三点十五分,裴一弘的电话终于到了,问题不但解决了,而且比预想的还要好,国办连夜下达急令,五列经停平州的煤列全部就地调拨给平州电厂,其他经过汉江的煤列也优先保证宁川、平州两大电厂的电煤供应。

赵安邦大大松了一口气,对裴一弘说:“老裴,明天见到国务院领导同志务必代表咱们汉江省表示感谢,也代我先做个检讨吧,我这个省长没当好啊!”

裴一弘叹息道:“安邦,你别说,我们这次恐怕真要好好检讨啊!国务院领导同志在电话里就问我了,文山和银山的钢铁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文山,怎么上到了七百万吨的规模!国务院领导先还以为是文山要煤呢,我解释了半天!”

赵安邦刚放下的心又拎了起来,“老裴,这么说,文山那堆钢铁有麻烦了?”

裴一弘道:“肯定有麻烦,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看领导同志明天咋说吧!”

赵安邦觉得奇怪,“银山又怎么回事?银山的硅钢项目我亲自叫停了啊!”

裴一弘道:“你问我,我问谁呢?搞不好就让他们蒙了!安邦,你明天就找银山市委,找那个章桂春,问问他们想­干­啥?眼里还有没有省委、省政府!”

赵安邦仍不相信银山敢这么乱来,只道:“好,我了解清楚再说吧!”

裴一弘说:“我明天也找有关部委了解一下吧,看看这都是怎么回事!”

放下电话,赵安邦给王副省长回了个电话,把北京的回复简单说了说。

王副省长乐得大叫:“这可太好了,不但解决了平州电厂,还捞了外快!”

赵安邦却郁郁说:“老王,你别高兴得太早,只怕咱们的麻烦还在后面呢!”

究竟是什么麻烦,赵安邦没心思多说,挂断电话后,却再也难以成眠了。

裴一弘的话中已透露出了不祥的信息,搞不好汉江就要出问题!明天国务院领导和有关部委的同志要和裴一弘面谈,谈什么?没准就是文山、银山!这次宏观调控不是从今天开始的,过去的半年里中央一直在吹风、打招呼,其间还下达了几个很重要的文件。可包括汉江在内的一些省区却都没太在意,现在看来好像不对了,从能源的高度紧张即可看出宏观调控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了。汉江省已经吃了苦头,两大电厂连发电的煤都没有了。你没有煤就去找中央,中央的宏观调控­精­神又不好好执行,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弄巧成拙,送上去挨板子嘛!

文山钢铁上到这种规模,连他和省里都吃惊,何况中央了。如果中央认真追究,只怕毛病不少,起码存在分拆批地、分拆立项情况。这种化整为零、逃避计划监管的问题,他和省里的同志能想象得到,国家部委的同志也能想象得到,都是特定国情下成长起来的­干­部嘛,谁不知道谁?不查则已,一查全都是问题。

还有银山。银山和文山还不是一回事。文山新区那些钢铁上得比较早,速度也比较快,是生米做成了熟饭,银山的项目还在纸面上,米还没下锅。如果银山真的在他一再阻止的情况下还上了硅钢厂,那就更不像话了,简直就是混账。

恼火之余,赵安邦想打个电话给章桂春,问问情况。可看了看表,才凌晨四点多,又觉得不是太合适,摸着保密电话,已准备拨号了,最终还是放下了。

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心情变得更坏。赵安邦便也不管那么多了,心想,我当省长的都睡不了了,你们底下胡闹的家伙还想睡安生觉啊?这才掐灭烟头,拨了章桂春家里的电话,连拨了三次,好不容易把这位章书记从好梦中折腾醒了。

章桂春不知是他,开口就骂:“谁呀,他妈的也不看看是啥时候!”

赵安邦说:“是我,赵安邦!章书记,实在对不起,打搅你的睡眠了!”

章桂春吓了一跳,“哟,是赵……赵省长啊!我……我不知道是您……”

赵安邦自嘲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当面骂骂,总比背后骂要好!”

章桂春道:“赵省长,我骂谁也不敢骂您哪!您咋这时候给我来电话了?”

赵安邦说:“睡不着啊,桂春,你是不是醒透了?醒透了我有话问你!”

章桂春忙道:“醒透了,醒透了!赵省长,您说,是不是银山出啥事了?”

赵安邦“哼”了一声,“你说呢?你们怎么回事?硅钢项目又上马了?”

章桂春说:“没有啊,您两个月前亲自到银山叫停的,谁还敢上啊!”

赵安邦严肃地道:“好,桂春,没上最好!如果背着我和省里偷偷上了,你和银山市委必须考虑后果!我不是吓唬你们啊,中央这次盯上银山、文山了!”

章桂春不太相信,“中央咋会注意到我们呢?赵省长,是怎么个事啊?”

赵安邦忧心忡忡道:“你没数吗,还问我?反正你们给我小心了就是!”

章桂春这才说:“赵省长,那这样吧,我一早就赶到金川区去,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况!如果区里的同志敢背着我们市里乱来的话,我和市委饶不了他们!”

赵安邦道:“那好,你就下去查查吧,查的结果立即向我和省政府汇报!”

当天上午,赵安邦正在办公室等裴一弘的电话,章桂春的电话先到了,说是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胆子实在太大,还真背着省里、市里和伟业国际集团合作,继续上了硅钢项目,已在批下来的六百亩地上搞起了八通一平。

赵安邦气得差点摔了电话,“章桂春,我建议你马上开常委会,就研究一件事:怎么处理金川区的吕同仁和向阳生!对这种不听招呼,不顾大局,不讲纪律的同志必须严肃处理,该撤就撤!这种人不撤,我和老裴早晚得让中央撤了!”

章桂春赔着小心试探说:“赵省长,这件事的­性­质虽说比较恶劣,可毕竟还没造成严重后果,只是动了那六百亩地,况且这地是省里批过的,所以……”

赵安邦打断了章桂春的话头,“所以什么?章桂春,你不要讨价还价!这个会你可以不开,这两个人你们可以不撤,但我可以建议中共汉江省委撤了你!”

章桂春口气马上变了,“赵……赵省长,我们坚决执行您……您的指示!”

赵安邦冷冷道:“也不是啥指示,只是我的一个建议,很重要的建议!”

就在这时,裴一弘的电话进来了,是打到红­色­保密机上的。赵安邦没来得及和章桂春最后打一声招呼,便放下手上的话筒,匆忙抓起了保密机的话筒……

三十五

裴一弘是在中南海的重要谈话结束之后,回到住处才给赵安邦打的电话。

本来不想打,下午的飞机就回去了,可知道赵安邦着急,裴一弘想想还是打了,也没隐瞒,开口就说:“安邦,文山这回捅娄子了,一下子冒出来七百万吨钢,把国家有关部委吓了一跳,国务院领导同志批评了我们,口气挺严厉的!”

赵安邦心里有数,“预料之中啊,节前我就说,这钢铁上得不是时候嘛!”

裴一弘一声叹息,“是啊,我向国务院领导和有关部委的同志解释了:我们还是执行了宏观调控政策的,发现文山投资过热也下去查了,还是你带的队。中央某部委的一位负责同志当场将了我的军啊,拿出一张《文山日报》,问我是咋回事?我一看也愣了,报上你仁兄玉照三幅,光彩夺目,我差点没晕过去!”

赵安邦有些吃惊,“老裴,这些京官会注意到我们小小的《文山日报》?”

裴一弘道:“你别低估了这些京官的水平和能量,在这事上他们不官僚!”

赵安邦说:“老裴,你不知道,为这篇报道,我已严肃批评过石亚南了!”

裴一弘“哼”了一声,“我也饶不了她,这个账我会和石亚南好好算的!”

赵安邦说:“账不管咋算,文山的摊子已经铺开了,咱还得实事求是啊!”

裴一弘心想,怎么实事求是啊?中央明确问起了文山钢铁新区的这七百万吨钢,一定要汉江省说清楚,都是谁批准的?是不是违了规?他不赶快落实调查行吗?!这话却没说,怕几句话说不清。又说起了银山,“还有银山,银山的同志还在为硅钢项目在北京四处活动,请客送礼,有关部委的同志非常恼火啊!”

赵安邦马上说:“老裴,我更恼火!银山不仅是活动啊,我了解了一下,金川区已经背着省里、市里在为项目做八通一平了,起码已把六百亩良田毁了!我刚才向章桂春建议,金川区的书记、区长都撤下来,就算杀­鸡­儆猴也得杀了!”

裴一弘一听,也气了,“这胆子也太大了!安邦,你这个建议很好,这种­干­部一定要撤,再不撤,还谈得上什么令行禁止?我们中共汉江省委还有权威可言吗?我的意见,这次不但要杀­鸡­儆猴,必要时就杀它一两个不听话的坏猴子!”

赵安邦说:“好,好,如果这件事和章桂春有关系,就严肃处理章桂春!”

裴一弘却不愿多说了,“安邦,先说这么多吧!我马上回去了,下午两点的飞机,六点之前肯定到家,有些话见面再说好了!你让郑秘书长通知一下,连夜召开省委常委会,传达落实中央领导的指示­精­神,常委全要参加,不许请假!”

赵安邦应着,“好,好,我马上安排!”却又说,“不过,老裴,有个情况你可能不是太清楚,老于昨天去了文山,听古龙腐败大案的汇报,估计回不来!”

裴一弘也没多想,“好,那就把华北同志算个例外吧!”说罢,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想想又觉得不对:于华北虽说不分管经济,虽说古龙的反腐败工作也很重要,但这么要紧的常委会还是不宜缺席的。于是,又通过省委值班室找到于华北,和于华北通了个电话,通电话时就想,这其实也算事先通气了。

于华北却误会了,一听他在北京,马上问:“这么说,要给你开欢送会了?”

裴一弘一时没悟过来,“开什么欢送会?老于,你们巴望着赶我下台啊?”

于华北笑道:“你在汉江下了台,再到北京上台嘛,北京的台子更高了!”

裴一弘这才悟过来,苦笑说:“老于,别给我扯这个了,我今天在北京可是挨批啊!刚才和安邦通了下气,现在也和你通一通气,晚上准备开个常委会!”

于华北又误会了,“怎么?老裴,是不是古龙腐败案被中央抓了典型?”

裴一弘说:“不是古龙腐败案,是文山那堆钢铁啊!”把情况简单说了说。

于华北听后,在电话里半天没做声,听筒里死也似的好一阵沉寂。

裴一弘以为保密线路出了问题,提高声音问:“哎,哎,老于,你听得见吗?”

于华北“哦”了一声,闷闷说:“我听着呢,这……这太出乎我意料了!”

裴一弘叹息道:“也出乎了我的意料啊,昨夜找国务院告急要煤时,我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可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又说,“老于,看来还是安邦比较敏感啊,春节住院期间就想到了给文山降温,只可惜没能降下来!”

于华北说:“是啊,是啊!可既然这样了,我们得认真对待啊!我个人的意见,对中央领导的指示一定要不折不扣贯彻执行,从态度到行动都不能含糊!”

裴一弘道:“好,老于,这也是我的意思,所以,你赶回来开常委会吧!把这些话在会上好好说一说!不瞒你说,我有些担心安邦啊,咱们这位省长……”

于华北没等他说完便道:“哎,老裴,这个常委会我只怕出席不了!你看是不是能请个假呢?下午有个大汇报,几个大组的办案同志好不容易才凑齐的!”

裴一弘心里不悦,可却仍耐着­性­子说:“我知道,我知道,谁手头都有一大摊子事!我本来今晚也有外事活动,看来也去不了了!老于,你还是回来吧!”

于华北似乎很为难,“老裴,宏观调控是大事,反腐倡廉也是大事啊!古龙腐败案涉及面这么大,影响又这么恶劣,我不敢掉以轻心啊!再说,我又不分管经济工作,连农业都不分管了,就是到会也就是这个态度,坚决贯彻执行嘛!”

裴一弘难得这么强硬,“老于,你说的都对,但我还是希望你回来!如果你今晚实在赶不回来,这个常委会就改在明天开吧!”说罢,断然挂上了电话。

事情很清楚,于华北是想躲开这个常委会。这个常委会既不研究­干­部人事问题,又不研究反腐倡廉,似乎和他无关。可真与他无关吗?裴一弘恼火地想,不但有关,关系还不小!春节前后赵安邦敏感地发现了问题,给文山那堆钢铁泼水降温时,这位于副书记却在那里火上浇油,还在他面前抱怨过赵安邦。现在看到来了大麻烦,又退避三舍了。当然,这位同志的态度不错,听招呼,讲原则。正因为如此,这种原则才必须让他到常委会上去讲,大家一起在会上说服赵安邦。

从汉江驻京办事处一路赶往首都国际机场时,裴一弘就已预感到赵安邦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赵安邦是省长,要对省内各地区的经济发展负责。尤其是对文山这种欠发达地区,免不了侧重经济角度看问题,估计会力挺一番。可中国经济能离开政治吗?在政治经济学里政治可是摆在前面的,不论是赵安邦这个省长还是他这个省委书记,都必须讲政治。有个重要情况他没在电话里和赵安邦说:中央这回动真格的了,已抓了长江三角洲地区某省的典型,对该省违规上马的一个八百四十万吨的钢铁项目紧急叫停了。由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银监会等九个部门组成的中央调查组即将开赴该省展开调查。赵安邦已想到了对属下的银山市杀­鸡­儆猴,估计还没想到中央也会对省里杀­鸡­儆猴。裴一弘想,闹不好,中央这次甚至可能直接杀猴,儆示天下。对这轮宏观调控,各省都要向中央表态的。

正忧心忡忡地这么胡思乱想着,摆在秘书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秘书打开手机一听,忙把手机递给了裴一弘,“裴书记,是于副书记!”

裴一弘像似啥也没发生过,接过手机,故意问:“老于,怎么又是你啊?”

于华北说:“不是我还能是谁!老裴,我已经上车了,正往省城赶呢!”

裴一弘有了一丝安慰,“好,老于,如果时间来得及,咱们共进晚餐吧!”

于华北开玩笑说:“哦,还来好事了呀?老裴,是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裴一弘明确道:“当然是我请你了,也请安邦,晚餐以后一起去开会!”

于华北明白了,“是工作晚餐吧?好,好,很有必要!”又说,“老裴,你也别误会了,我没想过遇到麻烦绕着走!刚才也说了,就算今天请假不到会,也有态度嘛!主要是古龙腐败案太棘手,有些情况手机里也不好说……”

裴一弘道:“不好说就别说了,手机不安全,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于华北又说,“老裴,文山钢铁的事已经出了,你也别太急,急也没用!”

裴一弘道:“是啊,是啊!老于,咱们都动脑子好好想想吧,看看怎么才能在不给文山造成重大经济损失的情况下,落实好国务院领导同志的具体指示。”

于华北啥都清楚,“我看难啊,损失是肯定的了,安邦心里只怕最清楚!”

裴一弘道:“所以,要一起来做安邦的工作嘛!老于,我先和你交个底,文山这堆钢铁是绕不过去的,我们不处理,中央也要处理,没有回旋的余地!对这次宏观调控,各省市都要内部表态,我已经代表我省表过态了,坚决执行!”

于华北说:“我明白,老裴,你放心吧,我和你保持一致就是!”又说,“对安邦,你也别太担心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是再不情愿,也会认赔出局的!”

裴一弘却没这么乐观,和于华北结束了通话就想,涉及到汉江北部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工业启动,和一百六十多亿投资,赵安邦怕不会轻易认赔出局,连他都心有不甘啊,从中南海出来,脑里两个观点不同的裴一弘就一直在吵架。

实事求是地说,文山和省里有关部门违规­操­作分拆批地,分拆立项,不是他和赵安邦授意的,可要说事前事后一点没察觉,也不是事实。赵安邦从文山突然袭击回来就怀疑过项目分拆,当面和他提起过。他和赵安邦一样,也大意了,觉得就算有这种事,也是心照不宣的小把戏,地方建设中长期以来形成的陋规。当时还想,文山也有特殊情况,从这个重工业城市的长远战略发展来看,钢铁立市并没错,六大钢铁项目又上了马,而且使用的不是政府资金,是民营资本,上也就上了。这次如果不是被中央和国务院领导同志直接点了名,没准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是过不去了,文山的这七百万吨钢中央责令严查,局面变得很被动了。

真是多事之秋啊,该来的全来了,古龙腐败案还没完,又让这堆钢铁烫了手。

这场源自文山的经济灾难,也许还会演变为政治灾难。国务院领导同志和他谈话时语重心长,话说得也很重,还让他带话给赵安邦和汉江省的同志们,要有科学的发展观,要有可持续发展的全局观念。汉江方面如果能痛下决心,严格按中央­精­神处理好,也许还能在被动中争取主动;倘若动作迟缓,或心存侥幸,软磨硬抗,只怕中央很快就会派调查组到汉江来,演变成一场巨大的政治灾难不是没有可能的。除了认赔出局,汉江省几乎无可选择。现在的问题是赔多少?会不会让文山赔得伤筋动骨?也许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还有啥高招?也许还能找到一条既符合中央宏观调控­精­神,又能最大限度减少损失的途径?文山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不是有可能加大力度,严肃处理超生的母亲,保下无罪的孩子呢?

想到这里,裴一弘不由得一惊,哎,哎,他这是怎么了?地方保护主义的坏思想是不是又复辟了?还一心想着要说服赵安邦呢,自己本身就成问题嘛……

三十六

省委常委会预定当晚九点举行,六点多钟,三巨头在机关食堂聚齐了。

于华北和赵安邦差不多是前后脚走进门的,进来之前,裴一弘已先到了,正沉着脸和省委郑秘书长交待什么。见他们到了,裴一弘脸上才浮出些许笑意,打招呼说,“安邦,老于,我正和老郑说呢,让文山做个准备,明天过来汇报!”

赵安邦自嘲说:“还汇报啥,已经是这么个情况了,我们谁心里没数呢!”

于华北也道:“就是,老裴,现在不是要听石亚南、方正刚怎么说,得听上面怎么说!中央和国务院领导有指示,我们还有啥好说的,只能贯彻执行!”

裴一弘说:“贯彻执行得落实到文山嘛,石亚南和方正刚的汇报,我们有必要听一下!”又对郑秘书长说,“你马上通知吧,让文山连夜准备汇报材料!”

郑秘书长应道:“好,赵省长,于书记,你们和裴书记谈吧,我先走了!”

赵安邦却把郑秘书长叫住了,“老郑,也通知一下省发改委和国土资源厅等部门做汇报准备,文山这六大项目怎么搞到这么大规模,请他们给我说明白!省发改委别找别人,就找石亚南的老公,那个常务副主任古根生,他应该清楚!”

郑秘书长连连点头,“好,好,赵省长,我马上通知!”说罢,出门走了。

这时,赵安邦的态度挺好的,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他会和裴一弘发生争执。

于华北当时的感觉是,赵安邦似乎比裴一弘还认真,不但默认了裴一弘对文山经济工作的直接­干­预,还把省发改委和国土资源厅主动抛出来了。倒是裴一弘的做法有些反常,要文山同志过来汇报,竟没征求一下赵安邦的意见,就直接下了命令。由此可以得出三点结论,其一,在裴一弘眼里,文山这堆钢铁已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了,而是政治问题;其二,事关对中央宏观调控的态度和他自身的前程,裴一弘不准备对任何人做妥协;其三,作为汉江省的一把手,裴一弘这回是真急了眼,已顾不得班子里哪个同志是否高兴了,哪怕这同志是一省之长。

赵安邦不糊涂,他看出的问题,只怕也看出来了,在餐桌前一坐下,就话里有话对裴一弘说:“老裴,你这顿饭,我估计不太好吃啊,有点像鸿门宴嘛!”

裴一弘故作轻松地道:“怎么是鸿门宴呢?就是会前通通气嘛,我们边吃边谈吧!”说着,自己先吃了起来,“安邦,老于,不瞒你们说,被国务院领导这么一批评,我连中饭都没心思吃了,就在飞机上吃了几片面包,还真有点饿了!”

赵安邦看来对事情的严重­性­估计不足,“这么严重啊?领导都批了些啥?”

裴一弘苦笑道:“批了些啥我也别具体说了,你们想去吧!可自省一下,我们也活该挨批,头脑缺少宏观调控这根弦,撞到枪口上了嘛,都正确对待吧!”

赵安邦却说:“其实,缺少这根弦的也不光我们省啊,不少经济发达省都有类似的问题!老裴,我记得这事我们议论过嘛,这次宏观调控和以前那两轮宏观调控不尽相同,从一开始就有分歧。不少省区认为,我国经济正处在上升期,钢铁等行业的快速增长有市场需求支撑,而且市场也会不断进行自动调整。目前的市场比较成熟了,自动调整的功能已经大大加强,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

裴一弘打断了赵安邦的话头,“打住,打住,安邦,这话别说了!你说的那些省区只怕近期都会向中央表态的。我就代表汉江表态了,令行禁止,按中央的­精­神办!”又把中央联合调查组紧急查处长三角地区某省八百四十万吨违规钢铁的事说了说,“安邦,老于,你们注意一下新闻好了,国家有关部委的同志和我说了,中央有明确指示,对该省的这一违规事件要坚决查处,并且公开曝光!”

于华北吓了一跳,“老裴,中央该不会也向我们汉江省派联合调查组吧?”

裴一弘道:“这谁敢说啊?如果我们不接受教训,不立即采取果断措施,中央完全有可能直接查处!”又对赵安邦说了起来,“安邦,中央现在不调控也真不行了,投资膨胀带来的副作用已经比较严重了!国务院领导和有关部委掌握的数据证明,全国经济运行中的矛盾很突出,我们两大电厂连电煤都供不上了嘛!”

赵安邦口气变了,“老裴,我不是说不该调控,是回忆一下当时的背景!”

于华北觉得,现在回忆一下问题发生的背景还是很有必要的,在这种前提下谈文山钢铁,汉江就比较主动,就是认识问题了,于是便说:“安邦回忆的这个背景很重要,就是认识上的误差嘛,不能说我们以前就拒不执行中央政策!”

裴一弘道:“是啊,是啊,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事实上我也这么解释了。可另一个问题也不能视而不见,就是地方经济利益和中央政策的博弈。这一点国务院领导同志向我指出来了,我敢不承认啊?就敢说没这种博弈?多少总有一些吧?现在的问题就出在地方。去年中央企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了百分之十几,地方上增长多少?百分之六十多。春节期间安邦就对文山的钢铁规模担心了,我也有些担心,我和安邦说,过去的经验证明啊,这种博弈的输家很可能是地方!”

于华北心想,这种说法不是自找麻烦吗?又接了上来,“老裴,咱也别说得这么吓人!啥博弈啊?还和中央政策博弈!我坚持一个观点:就是认识问题!”

赵安邦却说:“老于,这是认识问题,不过,博弈心态也不能说就没有,如果没有这种心态,一切按规定来,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被动局面了,教训啊!”

于华北承认道:“是个教训,我当时也不清醒,还为他们加油鼓劲呢!”话头一转,“但他们是不是违了规,我可不知道,方正刚、石亚南从没和我说过!”

裴一弘说:“他们怎么会和你说这种事呢?安邦下去检查也被蒙了嘛,还在报上大肆宣传哩!文山,包括银山,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也在和省里博弈。现在利益主体多元化了,又有个政绩问题,各地市都把GDP看得很重,投资冲动就无法遏止,千方百计逃避各级监管,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所以,这次我们要彻底调查,严肃处理,否则就会造成进一步被动,也没法向中央交代!”

赵安邦嘴里咬着馒头,点头道:“对,老裴这个意见我赞成,该查的一定要查,该处理的要严肃处理,对银山金川区的书记、区长就可以先处理了再说!”

于华北心里有数:银山的摊子还没铺开,仅仅是动用了那六百亩地,再怎么严肃处理也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比较麻烦的是文山,文山钢铁新区的七百万吨钢已上得热火朝天了,不是说声停就停得下来的,硬停下来,损失就太大了。

这时,裴一弘也说到了文山,“银山倒还不是重点,目前的重点是文山!”

赵安邦想了想,忧虑地说:“对文山,我们恐怕还要多少慎重一些啊!”

裴一弘看了赵安邦一眼,“安邦,你啥意思啊?想咋慎重?摊开来说!”

赵安邦不吃了,放下手上的筷子,“老裴,那你先说,想怎么查文山?”

裴一弘坦率地道:“按中央的要求,立即组织调查组,重点查,公开查!”

赵安邦一怔,看了看于华北,“哎,老于,你的意见呢?能公开查吗?”

于华北略一思索,“我不管经济,没啥好说的,尊重你和老裴的意见吧!”

赵安邦盯了上来,“老于,你别滑头,你可一直是文山钢铁的啦啦队啊!你老兄就不想想,真的公开查了,会造成什么局面呢?银行追贷,债主讨债,文山新区的六大项目就要出大问题!不是因为这个,我节前下去时就采取措施了!”

于华北这才说了心里话:“这倒也是,七百多万吨钢,一百六十多亿啊!”

赵安邦把脸孔转向了裴一弘,“老裴,怎么查处文山,我的想法和你有些不同。要坚决查,把一切查清楚,但不宜公开。这一百六十多个亿毕竟扔下去了!”

裴一弘话里有话,“是啊,孩子生下来了嘛!有些同志总想,孩子既然生下来了,就不能掐死,胆子就大了,没计划的孩子越生越多。正因为如此,中央这次才抓了兄弟省八百四十万吨钢的典型。我们不公开认真地查处,并把查处情况及时上报,中央也许会过来替我们查的!安邦,你觉得有必要再惊动中央吗?”

赵安邦怔了一下,无言以对了,无奈地叹气说:“谁想再惊动中央啊!”

裴一弘又吃了起来,“我也不是说要掐死生下的孩子,只是查一下出生证!”

赵安邦忧郁地看着裴一弘,“你话说得再婉转还是那么回事!我们大张旗鼓去查出生证,也就等于公开宣布文山这七百万吨钢铁没出生证嘛!起码出生证上有问题!估计就没人敢继续给孩子喂­奶­了,最终的结果也许是把孩子饿死啊!”

裴一弘说:“饿死孩子找他妈,他们敢生这个孩子,就得对孩子负责!”

赵安邦苦笑不已,“真把孩子饿死了,找谁也没用,咱能不能现实点?”

裴一弘有些不耐烦了,“安邦,我们还能怎么现实?你说,你说吧!”

赵安邦道:“老裴,我个人的意见,在这种时候不能搞得满城风雨,我们省委、省政府,主要是我这个省长向中央好好做检讨,主动承担责任,同时,对查实了的违规­干­部予以严肃的组织处理。在这个前提下,对在建项目重新报批!”

于华北试探说:“哎,老裴,我觉得安邦的建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啊!”

裴一弘已经很不高兴了,用指节敲着桌面,“二位,二位,你们头脑怎么还不清醒啊?我再提醒你们一下:这七百万吨钢我们不公开彻查,中央要查的!”

赵安邦也沉下了脸,“所以,我们才要抓紧时间做工作,做检讨!老裴,老于,我再明确一下:我是汉江省省长,经济工作我主管,请求中央处分我吧!”

裴一弘连连叹气,“安邦,我们换位思索一下好不好?这是检讨一下就过得去的事吗?真这么过去了,不又让违规者讨便宜了吗?这种违规风以后还煞得住吗?在全国经济的一盘棋上,汉江省的一个文山算什么?不就是个小卒子嘛!”

赵安邦手一挥,“这个卒子可不小,八百多万人口,一百六十多个亿啊!”

裴一弘坚持说:“对全局来说,站在中央的角度看,它就是小卒子!就像打仗一样,为了全局,该牺牲就得牺牲!”略一停顿,又说,“安邦,我已经看出来了,中央这次不惜牺牲个把小卒,也要换来一个政令畅通,令行禁止的局面!”

这话说到底了,于华北想,文山这次看来是在劫难逃,再争也没用了。

赵安邦还在争,恳切而固执,“老裴,有些工作我觉得还是可以做的,起码可以试一试。文山的情况比较特殊,本来就有钢铁立市的规划,这个规划在此轮宏观调控前就有了。我们先别想这么多好不好?试都没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裴一弘说:“安邦,估计不行啊!你说的这个背景我也向中央解释了,中央才没把我们当成典型,才要求我们自己去查,已经够客气的了!我这可不是怕担责任啊,—— 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不论将来出现啥后果,我首先承担责任,我是汉江省委书记。但是,安邦,老于,你们一定要理解我,支持我啊!”

于华北终于明确表了态,“老裴,就按你的意见办吧!安邦,你说呢?”

赵安邦沉默了好半天,闷闷地说:“我该说的都说了,部分保留意见吧!”

裴一弘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了笑,“可以!不过,安邦啊,在今晚的常委会上,我希望你能和我,和老于保持一致!保留的那部分意见呢,最好别说了!”

赵安邦叹了口气,“这还要交代吗?咱们就大张旗鼓查吧,查给中央看!”

于华北心想,当然要查给中央看了,你私底下悄悄查,中央看不到,岂不等于白查?这种话其实是没必要说透的,说透了谁脸上都不好看,尤其是对裴一弘。

裴一弘装作没听出来,又说:“在可能的情况下,要尽量减少文山的损失!安邦,这个问题你既然想到了,就要提醒石亚南和方正刚及早采取补救措施!”

赵安邦发泄道:“是,是,我是省长嘛,这都是我的事了,我尽量做吧!”

虽说这日裴一弘和赵安邦发生了争执,通气晚餐还是心平气和地结束了。

九点整,专题研究落实中央宏观调控­精­神的省委常委会如期举行,裴一弘传达了国务院领导的指示,建议立即组织联合调查组,对文山、银山的钢铁项目进行一次公开认真的调查,查明问题严肃处理。宁川市委书记王汝成把赵安邦担心的问题又一次提了出来,希望省委在这种时候尽量保护文山地方经济,免得将来各路地方诸侯骂娘。裴一弘当场批评说,王汝成,你现在坐在这里,是中共汉江省委常委,不是地方诸侯!你这个同志要有大局意识,要有执行中央政策的决心和意志,不要也不能当地方诸侯的代言人。于华北注意到,王汝成挨批之后,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赵安邦,赵安邦只当没看见,头一歪,和他说起了悄悄话。

赵安邦说:“你看,老裴是不是急眼了?没点雅量嘛,不让人家说话了!”

于华北道:“理解吧,不是到了这种地步,咱这位班长也不会这么专断!”

赵安邦说:“你也滑头,三人通气时你立场坚定点,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于华北讥讽道:“你很坚定,可老裴听得进去吗?算了,啥都别说了!”

这时,裴一弘已在论述科学的发展观了,从宁川、平州两大电厂的电煤紧张问题,说到国家和汉江经济运行中的几大突出矛盾,引述了一大串相关数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尽管文山有自身的特殊情况,尽管文山钢铁投资过热是认识问题,但从今天开始,这个认识必须转变了,转到中央的方针政策上来,做到令行禁止。对文山问题的查处只有一个­精­神,就是中央宏观调控的­精­神;将来对文山­干­部的处理也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是否违反了此次中央宏观调控的政策……

听到这里,于华北心里不由一惊:看来方正刚、石亚南要中箭落马了!

三十七

四月三日,石亚南、方正刚奉命赶赴省城,向省委、省政府做专题汇报。

省委书记裴一弘,省长赵安邦和分管计划、经济、金融工作的三个副省长全来了,省发改委孙主任和古根生,还有国土资源厅、省环保局等部门的八九个厅局长也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及早到了,会议规格很高,省政府会议室里高官满座。

一走进会议室的门,石亚南的心就拎了起来:情况明显不对头。门内的气氛极其压抑,谁的脸上都没有笑意,根本不像开汇报会,倒像要给谁开追悼会。

事情来得很突然。省委、省政府的通知是昨晚七时左右下来的,要求连夜准备材料,就新区的项目进行全面汇报。石亚南和方正刚预感都不好,马上分头打探消息。古根生当时也接到了通知,只是不知内情,在电话里说,现在宏观调控的风声较紧,省委也许是接到了上面指示,例行公事吧。其他途径传过来的意思也大致不差。当然,也想到了搞一搞老领导裴一弘的侦察,只可惜裴一弘在开常委会,没能通上话。石亚南知道于华北已于当天下午从文山紧急赶回了省城,就想当然地以为常委会要研究的也许是古龙腐败案。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方正刚和于华北通上电话后才终于知道,常委会研究的竟是文山钢铁的问题。据于华北吹风说,中央严肃批评了汉江,省里要落实中央指示,深入了解文山钢铁项目上的违规情况。于华北还在电话里批评了方正刚一通,责备文山不该在这种时候闯红灯。石亚南和方正刚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夜找来吴亚洲和新区管委会的同志,听取项目的情况汇报。这些同志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还在那里有板有眼地描述这一百六十亿制造出的一片辉煌呢,连项目公司虚假注册资金的事都绝口不谈。

还有一个预感也不是太好,就是于华北的态度。文山是于华北的老家,方正刚是于华北钟爱的­干­部,于华北一直对文山钢铁立市很支持,甚至在赵安邦再三提出警告之后,态度仍然很积极,现在口气突然变了,还怪文山闯了红灯。石亚南当时的估计是,于华北可能要推脱责任了,起码是不想再往文山这个火坑里跳了。方正刚却说她想多了,认为于华北不至于这么做,情况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现在看来,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会场这个架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果不其然,汇报进行得相当艰难。不但是文山一家汇报,省政府有关部门也在汇报,涉及到哪个部门哪个部门头头就汇报。分拆批地,分拆立项的违规情节几乎是当场暴露。有几个与会厅局长不识趣,暴露了还不认账,有的装糊涂,有的试图狡辩,找了不少借口,结果全挨了批,裴一弘批过,赵安邦批。两巨头一唱一和,要求各部门领导回去后立即自查,查清事实速将相关责任人上报省委。

最倒霉的还是她家老古。老古既是无法推脱的相关责任人,又在文山进行过不成功的潜伏,赵安邦便把老古揪出来当场予以示众,让老古付出了沉重代价。

赵安邦冷嘲热讽说:“古根生,你这同志很有责任心啊,对文山项目很有感情啊,他们的项目怎么报你就怎么批!在文山潜伏得也很好啊,呆了十二天,给我送上来一份两万多字的材料,一片歌舞升平,形势大好,真让我心旷神怡!”

裴一弘Сhā话说:“人家和文山市委书记是什么关系,能和我们说实话吗?”

赵安邦气哼哼的,“是啊,看来我是过高地估计了这位同志的觉悟,以为他能把公事私事分开呢!我当时把他留在文山,一来想照顾他们夫妻团聚,二来也确实想把文山钢铁的情况搞搞清楚,结果呢,还是被他们夫­妇­俩合伙蒙了!”

古根生被批得一头热汗,石亚南看不下去了,解围说:“赵省长,裴书记,这也不能怪老古,主要是我和文山市委的责任,也是为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嘛!”

裴一弘见她站了出来,又把矛头对准了她,“为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就可以不顾一切了吗?”说着,从面前的文件堆里翻出一张《文山日报》,抓在手上扬了扬,“石亚南,这篇报道是怎么回事?谁让你报的?安邦同志不让报,你们为什么还要乱报?连北京国家部委的领导同志都看到了,在中南海当面将我的军!”

石亚南吃了一惊,这祸可闯大了!急欲解释,“裴书记,我……我们……”

裴一弘不愿听,把报纸往桌上一摔,难得发了回大脾气,“石亚南,你不要解释了!就这么不顾一切地造吧,蒙吧!我老裴出点洋相没关系,可你真把一个经济大省的省长,把我们安邦省长丧送在你文山,我和省委饶不了你们!”

气氛益发压抑,与会者都盯着她和裴一弘看,古根生看她的眼神甚为痛苦。

过了好半天,赵安邦才和气地说:“老裴,这事已经过去了,我也批评过亚南同志了,亚南向我做过解释的,也许她和文山的同志当时误会了我的意思!”

石亚南再没想到,老领导大发雷霆时,赵安邦反倒替她说了话,心里一热,眼里顿时聚满了泪,声音也哽咽了,“赵省长,我……我们没想到这种后果啊!”

方正刚也说:“是的,是的,早知会传到北京惹麻烦,我们就不报了……”

赵安邦没让方正刚说下去,息事宁人道:“好了,正刚同志,这事不说了!”

裴一弘却余怒未消,“安邦,你心不要软,他们不是该蒙就蒙吗?我们该出手就得出手!从现在开始要建规矩,中央的方针大计和省委的政策指令,在汉江任何地区任何部门都必须得到不折不扣的贯彻执行!这个规矩就从文山立起!”

赵安邦点点头说:“亚南、正刚同志啊,裴书记的这个指示很重要。有些规矩要立,有些被破坏了的规矩要恢复,以后一切都要按规矩来。文山钢铁现在问题不少,违规情况可能比较严重,所以裴书记才说,这个规矩要从文山立起。”

石亚南刚挨了批,本来不想再说什么,可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了,“裴书记,赵省长,中央的方针大计我们当然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可……可……”

这时,坐在侧面对过的古根生眉头紧皱,急切而痛苦地向她连连摆手。

石亚南有些怯了,没敢再说下去,“算了,不说了,有的事谁都说不清!”

赵安邦注意地看着她,“哎,亚南同志,什么事说不清?都是啥事啊?”

石亚南不再看对过的古根生,想了想,鼓足勇气说:“当然是经济决策上的事!比如二○○○年国家有关部委还说电力过热,电厂项目一个不批,现在呢?哪里的电都不够用,当初违规上了电厂的就没有缺电问题,比如咱们平州市!”

赵安邦笑了笑,“建了电厂就不缺电了?缺煤也不成啊!我们总不能烧脚丫子吧?有个事你不知道,为了平州电厂的发电用煤,老裴直接找到了国务院!”

裴一弘也想了起来,“对了,石亚南,你不提我还忘了,你这种违规­操­作可不是第一次啊!平州电厂就是你做常务副市长时抓的,省里还派人去查过!”

石亚南心想,查归查,手续不还是补办了?电厂不还是起来了!现在说钢铁过热了,过几年没准钢铁又紧张了!心一横,进一步争辩说:“裴书记,我个人认为,国家部委的说法不一定成立,起码在文山不成立,没准就判断错了嘛!”

方正刚呼应道:“就是!裴书记,赵省长,亚南同志说的有道理!我们下面决策会犯错误,上面决策就不犯错误了?谁敢保证这次宏观调控就全都是正确的?不一定吧?再说,各地有各地的情况,也不能一刀切嘛,尤其是对文山!”

裴一弘不悦地说:“文山怎么了?是政策特区啊?你们头脑最好都清醒些!”

石亚南的头脑清醒了:裴一弘这次看来是急了眼,不准备和下面讲民主了。

赵安邦倒还有些民主的样子,对她和方正刚做工作说:“你们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比如说犯错误。谁也不敢保证上面不犯错误,我们的革命和建设中也的确犯了不少错误,不断地犯错误。当然,也在不断纠正错误。但这不能成为拒不执行中央宏观调控政策的借口,两回事嘛!我们这么大一个多民族国家,面对这么复杂的经济政治局面,如果政令不畅,岂不要天下大乱吗?是不是啊?”

裴一弘挥了挥手,“安邦,这个问题不必再和他们讨论了,今天咱们不是开研讨会!时间不早了,你就代表省委,把昨天省委常委会的决定传达一下吧!”

赵安邦传达起了省委常委会的决定,核心内容是,马上组织联合调查组,对文山钢铁进行一次公开的彻查。直到这时石亚南才明白,在她和方正刚走进这个会议室之前,工业新区七百万吨钢铁的命运已经被昨夜的省委常委会决定了。

石亚南心里凉透了,等赵安邦传达完毕,马上迫不及待地说:“赵省长,裴书记,有个问题不知省委想过没有:真这样公开彻查,哪家银行还敢继续给我们贷款?又有多少带资建设单位会上门讨债?不说将来的续建工程了,只怕在建工程也要烂尾,损失就……就太严重了,也许将是一场巨……巨大的灾难啊!”

方正刚也带着哭腔说:“裴书记,赵省长,文山是经济欠发达地区,能有今天这个局面不容易,承受不起这种经济损失啊!违反了宏观调控政策,省委可以处理我们,情节严重甚至可以撤我们的职,但不能牺牲一个地区的经济启动啊!”

裴一弘面­色­严峻,“亚南、正刚同志,你们说的这些问题,省委考虑过,可文山被中央点了名,不公开查处不行,没法向中央交代!所以,我和安邦今天才请你们过来,先和你们打这个招呼!至于将来的­干­部处理,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话已经说到底了,石亚南却仍不甘心,毕竟关系到亚钢联一百六十多亿的投资和文山未来经济的发展,又大胆叫了起来,“裴书记,赵省长,我们是要向中央交代,可也要向文山老百姓和亚钢联的投资商交代吧,不能光看上面吧?”

裴一弘脸一拉,“石亚南,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和安邦同志唯上啊?”

方正刚吓坏了,忙站了起来,说:“哎,裴书记,亚南同志不是这个意思……”

裴一弘毫不客气,“正刚同志,你不要Сhā嘴,我看她就是这个意思!她就不唯上嘛,她唯啥呢?唯的只有地方利益,到哪里主持工作都是地方保护主义那一套!当然,这类同志也不是只有石亚南一个,我省诸侯中还有不少,银山的章桂春可以算一个!今天我只说石亚南。为了地方利益,中央的话她可以不听,省里的招呼她也只是应付,过去在平州违规上电厂,现在又在文山违规上钢铁!”

方正刚又解释,“裴书记,文山钢铁的账不……不能只记在亚南同志头上!”

赵安邦Сhā了一句,“当然不能只记在石亚南头上,你方正刚责任也不小!”

裴一弘又说了下去,“所以,亚南、正刚同志,现在咱们都得唯上了!作为我和安邦同志,我们中共汉江省委,必须不打折扣地执行中央方针政策!作为你们,一个地区的党政负责­干­部,就是要听省委的招呼,做到令行禁止!今天我也代表省里做个自我批评:省里这方面也不是没问题,当年处理平州违规上电厂,一个通报批评就完事了,让违规者赚了便宜,搞得你们胆子越来越大!”

赵安邦检讨说:“这个责任在我和省政府,心软手软,实际上对下面没好处!”

裴一弘警告道:“所以,就是从爱护­干­部出发,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在文山钢铁问题上,省委将来对­干­部的处理是肯定的,包括你们两位诸侯和在座的一些相关责任人!至于怎么处理,要看你们配合查处的态度,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赵安邦又说:“给同志们通报一个新情况:银山市金川区在省里三令五申的情况下,仍然违规乱来,银山市委已进行了严肃处理,区长书记双双免职!”

会议开到这份上,已近乎一个政治葬礼了,任何反抗的企图全被镇压。接下来的形势变了,厅局长们纷纷表态,要雷厉风行地执行省委指示。古根生表态时再三检讨,几乎声泪俱下,石亚南估计,老公已在为头上的乌纱帽忧心忡忡了。

赵安邦毕竟是省长,考虑得比较全面,最后又说起了善后工作,“违规要严肃查处,但也要尽一切努力减少经济损失,和可能造成的大震荡!该做的工作要主动做,做到前面去,要有最坏的思想准备,要考虑到万一亚钢联资金链断裂怎么办?谁来接盘?现在就要注意物­色­潜在的接盘者,积极争取化被动为主动!”

石亚南却不知道该怎么化被动为主动?从政二十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严峻时刻。个人进退得失不谈,就算她和方正刚下台也没关系,可这个大摊子怎么收拾啊?吴亚洲的亚钢联真的崩了盘,谁还敢接盘?又有谁能接得了盘?

让石亚南没想到的是,会议结束后,赵安邦把她和方正刚都留了下来。

石亚南心里又浮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许省里还会救一救?也许吧?!

三十八

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从市委组织部谈话出来后,禁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恍然若梦。工作­干­得好好的,省里领导突然来了个电话,市里突然开了个常委会,他和区长向阳生就被免职了,罪名竟然是在硅钢项目上违规乱来。这个项目明明是市里支持­干­的,从当初向省里报批征地,到引进亚钢联和伟业国际过来投资,全是市委书记章桂春和常务副市长宋朝体一手抓的,现在都不承认了,一推二六五,把账算到了下面,算到了他和向阳生头上。

这么一来,组织部王部长便代表市委找他和向阳生谈话了,先传达了章桂春在市委常委会上的重要讲话­精­神,说是章书记对他们不听招呼,不讲纪律的做法极为愤怒,讲话时拍了几次桌子。接着,王部长宣布了市委的免职决定,宣布前还解释说,毕竟是工作失误,为了照顾他们的面子,就不在区里开党政­干­部大会了。免职决定宣布完后,王部长公事公办,照例征求他和向阳生的本人意见。

向阳生不相信章桂春会甩了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带着一脸的困惑一再追问,这个免职决定是不是章书记建议的?王部长懂得组织原则,不敢把章桂春卖出来,不温不火地打官腔说,这是常委会慎重研究后的决定,是组织决定。向阳生火了,冲着王部长叫,你蒙谁呀?常委会算个屁,章书记不点头啥决定也别想做出来!王部长这才含蓄地说,老向啊,你既然啥都清楚,还追着我问啥?!

吕同仁有一肚子委屈要说,却也啥都没说,只问,章书记这么急着处理我和向区长,是不是有点草率了?王部长圆滑地说,小吕,在你看来是草率,在市委看来就是雷厉风行嘛!赵省长、裴书记都来了电话,发了大脾气,让市里怎么办啊?让章书记怎么办啊?总不能让市里继续被动吧?总不能指望市里替你们两位担责任吧?还是端正态度,好好检讨总结吧,一定要正确对待组织的处理!

他怎么正确对待?这么欺上压下,不管下面的死活,简直是他妈的混账!

因为郁愤难平,谈话回来的路上,吕同仁拉着向阳生在查村附近的一家小酒店喝了次酒。一来想发泄一下情绪,二来也想摸摸向阳生的底,看看章桂春的这条看家好狗被主人狠心甩开之后的变化。这个变化好像已经发生了,从向阳生和王部长谈话时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此狗对主人很不满意,窝了一肚子火。

向阳生火还真不小,几杯酒下肚,马上开骂,“日他妈,这是­阴­谋,是坑人!小吕书记,我告诉你:这结果章桂春早想到了,早就想好拿我们当替罪羊了!”

吕同仁故意说:“老向,章书记搞­阴­谋坑人不至于吧?你言过其实了吧?”

向阳生冷冷一笑,“事到这一步,我也不瞒你了,该说的我就得说了,你知道情况后自己判断吧!”便骂骂咧咧将赵安邦一行对金川的突然袭击和明确叫停硅钢项目的过程说了一遍,连四菜一汤的细节都说了,“……四菜一汤是狗日的章桂春让我安排的,本来是想把赵安邦和省里的官僚伺候好了,趁机把项目整下来,不料反而弄巧成拙了,赵安邦和那帮官僚竟然让我们去好好搞水产开发!”

向阳生在区政府用高档鲍鱼、上等鱼翅制造四菜一汤“廉政餐”的事,吕同仁此前有所耳闻,不过并不相信,今天听向阳生一说才知道,竟是真实的。身为市委书记的章桂春不但早知道这个内情,还亲自安排这样接待赵安邦,还就让赵安邦一行上了当。这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于是问,“老向,章书记让你安排的这顿廉政餐花了咱不少钱吧?”问这话时,他呷着酒,口气很随意。

向阳生也没当回事,“那是,得几万块钱,具体我也没问!”又说起了项目上的­阴­谋,“我说章桂春搞­阴­谋有根据。赵省长明确叫停,我以为项目完了,狗日的就骂我蠢货,要我按原计划上,造成既定事实,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还特意交待,要对赵省长的态度保密,尤其不能和你说。让你继续抓,闷头悄悄整。我原以为他只是想坑你,就像当年坑方正刚一样,现在才明白,我也不在他眼里!”

吕同仁想了起来,“怪不得那次宴请白原崴,章书记绝口不谈这个项目!”

向阳生把话岔开了,“哎,我差点忘了,咱俩一下台,白原崴那边咋交待?”

吕同仁喝着酒,“先别管白原崴了,还是说章书记,老向,你话里的意思是,章书记对我早就不满意了?想让我下台?这次是故意拿硅钢项目套我?”

向阳生摆摆手,“倒也不能这么说!想把你赶走是肯定的,你既不是他知根知底的人,又是从省委机关下来的,他老人家不放心,怕你到上面打小报告。不过,要说拿项目套你也不尽然,这也得实话实说。狗日的私底下和我说过,该争的地方利益就得争,该要的GDP就得要,所以我也大意了,才上了他的当嘛!”

吕同仁“哼”了一声,“是啊,搞出政绩是他的,出了问题是我们的,还顺手除掉一个异己,咱们章书记账算得很­精­啊,他就不怕赵省长追到他头上吗?”

向阳生边吃边说:“他好像不怕,和我说了,生下的孩子谁也不能掐死!还说了,文山能给赵安邦一个惊喜,咱们银山为啥不能给赵安邦再来一个惊喜?”

吕同仁觉得这真是黑­色­幽默,讥讽问:“老向,现在赵安邦省长惊喜了吗?”

向阳生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了笑,“这你还问我啊?不是赵安邦发火,咱能落到这地步吗?我是向你交底说情况嘛!当时狗日的真是这么想的,一再和我说,这个硅钢项目真­干­成了,赵安邦和省里不管嘴上说什么心里都会高兴的!”

吕同仁全听明白了,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把空酒杯往桌上狠狠一顿,掇弄道:“老向,这酒真没白喝啊,你把这一切全写下来,咱们联名向省委反映!”

向阳生吓了一跳,“小吕书记,你是不是喝多了?咱反映谁?向谁反映?”

吕同仁说:“反映章桂春嘛,向全体省委常委反映,每个常委一封挂号信!”

向阳生沉思片刻,摇头道:“这事不能­干­,损人不利己,你最好再想想!”

吕同仁叫了起来,“老向,利己不利己先不说,我问你,章桂春是不是混账?”

向阳生骂道:“这还用说?当然混账,混账透顶,都没点人味了!我对他这么忠心耿耿,鞍前马后跟了他这么多年啊,他狗日的说牺牲我就牺牲我,眼皮都不眨一下,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他哪怕先来个电话呢,我心里也会好过些!”

吕同仁说:“那你还顾忌啥?就算为组织上除害,咱们也得挺身而出了!”

向阳生苦笑道:“你小伙子还是年轻啊!有些事情没看明白。章桂春混账不错,可咱们不能因为他的混账就鲁莽蛮­干­啊!官场上哪有这么多理可讲?该替领导扛着的时候你就得扛着嘛,领导心里会有数的,风头一过,还会照样用你!”

吕同仁心里骂道,狗就是狗,被主人踹到井里了,心里惦记着那根­肉­骨头。

向阳生反做起了他的工作,“小吕,我劝你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咱们背后骂骂娘没关系,反正狗日的也听不见。打小报告的事真不能做,章桂春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你的小报告只要整不死他狗日的,他肯定把你往死里整,你信不信?”

吕同仁纠正说:“哎,老向,这可不是小报告,是正常向省委反映情况!”

向阳生连连摆手,“别反映了,要我说,这回对你没准也是次机会哩!章桂春的作风我知道,最爱考验人。我估计,这次处理之前不和我们打招呼,也许就是次考验,看咱俩是不是忠于他老人家?我们一定得沉住气,经住这次考验!”

吕同仁忍无可忍,终于拍案而起,“向阳生,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咱不说党­性­原则了,你还有点做人的骨气吗?你是党员­干­部啊,不是谁家养的一条狗!”

向阳生马上翻了脸,“吕同仁,你别污辱我的人格,我对章书记有感情!”

吕同仁讥讽道:“一口一个狗日的骂,你还有感情呢!我看你和章桂春是一路货­色­,只对自己的一己私利和头上的乌纱帽有感情!我今天算看透你了!”

向阳生反­唇­相讥说:“吕同仁,你敢说你对乌纱帽没感情?我看你感情也深着呢,就因为章桂春摘了你的乌纱帽,你就狗急跳墙,恨不得一口咬死人家!”

吕同仁不愿解释,也不想多说了,独自又喝了两杯酒,喊来服务员结账。

一场酒喝得不欢而散。回去之后,吕同仁就想,向阳生不愿入盟参战,除了一己私利,也许还有其他原因。狗东西毕竟是章桂春的老部下,自身的问题也不少,像四菜一汤就是他的发明,查了他的主子章桂春,只怕他也不会利索了。又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在一条狗面前过早地暴露了攻击目标,可能会陷入被动。

正这么想着,向阳生的电话过来了,开口就问:“小吕书记,消气了吧?”

吕同仁灵机一动,态度也出奇地好,“生啥气啊,不就是争了几句嘛!”

向阳生呵呵笑道:“是,是,其实这事既不怪你,也不怪我,主要是酒闹的!你这个小气鬼,中午点的啥酒啊?我现在还头晕呢,也不知都胡说了些啥!”

吕同仁开玩笑说:“要吃你的四菜一汤,上五粮液就好了,可惜没机会了!”

向阳生正经起来,“小吕,这些事你千万别再说了,传到章书记耳朵里可不得了!我当时真是喝多了,又有些小情绪,你别和我较真啊,权当是酒话!”

吕同仁说:“老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会害你的,咱们就哪说哪了吧!”

向阳生又快乐起来,“好,好,小吕书记!有个话我也挑明:你想怎么着是你的事,我是既不知道,也不­干­涉,更不会和章书记说,咱们的嘴都严点吧!”

吕同仁仍小心防范着,“向区长,你也别这么想,我也不过是发发牢­骚­!”

向阳生放心了,“就是,就是!谁碰上这种冤枉事能没牢­骚­?都是在官场上混的人嘛,窦娥还喊冤呢,英雄人物上刑场还呼口号呢,就不让咱骂骂娘?!”

向阳生既然不是盟友,吕同仁就不愿和向阳生多啰唆了,“向区长,你没别的事了吧?如果没事,我可就挂了!这他妈的还得端正态度,写检查总结呢!”

向阳生说:“好,好,那就这样吧!”又想了起来,“对了,小吕书记,你的检查写好后能给我参考一下吗?我正为这破事发愁呢,都不知该检查些啥!”

吕同仁道:“这不太好吧?咱得对组织忠诚老实嘛!”说罢,挂上了电话。

挂上电话后,吕同仁陷入了临战前的深思:向阳生这个电话透露出的信息是比较明确的,一方面惧怕章桂春的­淫­威,不愿入盟参战;另一方面似乎又并不反对他向省委领导反映情况,发起倒章运动。在硅钢项目这事上,向阳生也是受害者,万一他告准了章桂春,对向阳生是有好处的,这狗东西在他和章桂春两边都押了宝。基于这个分析,吕同仁判断向阳生不会向章桂春告密,起码现在不会。

那还等什么呢,该出手时就出手嘛,要为真理而斗争嘛!他必须抓住宝贵的战机,马上写信,向省委领导们汇报发生在金川区的真实情况,揭发银山霸主章桂春一手遮天、欺上瞒下的丑恶行径!他不怕向阳生将来不配合,只要上面重视了,下来查一查,章桂春就不会没问题,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上面会不会重视呢?估计会重视。这个领导不重视,那个领导也许会重视,反正他给裴一弘、赵安邦、于华北以及省委常委们一人来封挂号信,总会有哪个领导重视的。于华北副书记就有可能予以重视,他手下爱将方正刚当年就是这么被章桂春挤走的。

于是,四月三日下午,前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同志将自己独自关在家里,以写检查的名义闭门谢客,热血沸腾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开始为真理而斗争了……

三十九

汇报会一散,方正刚昏头昏脑随大家一起出了省政府多功能会议室。正往电梯口走着,石亚南追了过来,说,哎,哎,赵省长要我们留一留,你咋走了?方正刚一怔,这才想了起来,回转身又往会议室走,边走边嘀咕,­操­,都被领导们训蒙了!走到会议室门口才发现,开会的同志走完了,最大的俩领导——赵安邦和裴一弘却还在那里商量着啥。他和石亚南没敢再进去,挺识趣地在门外等着。

这时,方正刚无意中看了看表,发现时间已是一点多了,午饭都耽误了,便苦中作乐和石亚南说:“都这时候了,你说,老赵咋着也得请咱们撮一顿吧?”

石亚南没好气地道:“别惦记着撮了,省长真请吃饭,只怕就是断头饭了!”

方正刚心里一惊,警惕地向走廊四周和会议室里看了看,悄声说:“哎,石书记,照你这么说,我恐怕得先准备后事了,老赵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嘛!”

石亚南却又安慰道:“正刚,也别这么想,赵省长态度就算不错了,倒是裴书记……”却没再说下去,心力交瘁的女书记一声叹息,中止了自己的评价。

方正刚知道石亚南想说啥,“裴书记简直像变了个人,该不会对你演一出挥泪斩马谡吧?!”略一停顿,又说,“当年于华北书记可是斩过我的,和领导走得太近,有时并不是好事,领导为了显示自己的公道正派,就会拿你先开刀!”

就说到这里,赵安邦和裴一弘一前一后出来了,看起来二人情绪倒还好。

赵安邦带着笑意招呼他和石亚南道:“走吧,今天我准备请你们喝点酒!”

裴一弘也招呼说:“我有外事活动,不能参加,安邦代表了!”和石亚南拉了拉手,又说,“亚南啊,我会上说的话可能重了些,可没一句是虚的!这一次中央动了真格的,省委也得动真格的了,像平州电厂这种事不会再有了,记住!”

石亚南点了点头,“裴书记,我在会上也不是故意顶撞您,真是着急啊!”

裴一弘说:“也不要太急,急有什么用呢?开动脑筋,多想想办法吧!就算将来你和正刚离开文山,也不能给后面的同志留下个烂摊子嘛!”说罢,冲着大家挥了挥手,大步走了,走到电梯口,又回过头说了句,“哦,下次我请你们!”

方正刚心想,如果还有裴一弘的下次,那么,赵安邦的这次请客估计不会是断头饭,他和石亚南的乌纱帽还不会这么快被埋葬。根据官场游戏规则,下台滚蛋必须是在错误事实查明,做出组织结论之后。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银山的区长书记,他们竟敢“顶风作案”,惹火了省委,又碰上章桂春这种不是东西的领导,也就难逃“特事特办”的霉运了。不过他不相信区里敢这么乱来,本想提醒赵安邦一下,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自己一ρi股屎还不知咋擦呢,还替人家­操­心!

到省政府小餐厅一看,饭菜已准备好了,看得出餐厅是事先做了准备的。

赵安邦要了瓶酒,是宁川老窖,还亲自为他们倒酒,有点让人心惊­肉­跳。

石亚南捂着酒杯,死活不让倒,“赵省长,我不喝,没点喝酒的心情!”

赵安邦说:“怎么能不喝呢?我可是难得请你们一次客啊!”又摇着酒瓶介绍说,“你们可能不知道,这种宁川老窖还是我在宁川主持工作时开发的呢!”

石亚南只得放开了酒杯,“赵省长,你让我喝,喝多了可别怪我发酒疯!”

赵安邦笑了,“别吓唬我,发酒疯你不会,借酒装疯有可能,我等着呢!”

方正刚豁出去了,双手接过赵安邦倒好的酒,自嘲说:“赵省长,我今天还真得多喝点呢!一来吃您一顿不容易,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种机会;二来也得借您的酒壮自己的胆,和您领导说点心里话!会上你们领导不让我们说话啊!”

赵安邦举起了杯,“别说了,先喝吧,该喝不喝也不对嘛!”将酒一饮而尽,吃了口菜,才说,“正刚,谁不让你们说话了?你们一唱一和,说得还少吗?”

石亚南酒杯一放,叫了起来,“哎,赵省长,是我们一唱一和,还是你和裴书记一唱一和?而且角­色­也颠倒了嘛,裴书记唱起了红脸,您倒唱起了白脸!”

赵安邦看了石亚南一眼,“还说呢!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同志的面说裴书记唯上,在我们汉江省怕也只有你敢,我看你这个市委书记是不想­干­了吧!”

石亚南认真了,“赵省长,如果省委有这个意思,我现在就可以辞职,让你和裴书记向上做出交待!可我的本意还想挺一挺,不是为了这顶破乌纱帽,是为了把善后工作做好,就是裴书记说的,哪怕离开文山,也不能留下个烂摊子!”

赵安邦严肃起来,“这就对了嘛!亚南同志,那我也坦诚地告诉你,裴书记和我,还有省委,没有让你或哪个同志辞职的意思,更没有牺牲哪几个同志向上交待之说!裴书记要我代表他,借这个吃饭的机会进一步做做你们的工作,让你们不要再犯糊涂!你们现在心里不服嘛,不但老裴看出来了,我也看出来了!”

方正刚Сhā了上来,“赵省长,看您说的!我们服了,服了,还是喝酒吧!”

赵安邦根本不信,讥讽问:“正刚同志,你是被说服了,还是被压服了?”

方正刚尽量做出诚恳的样子,“当然是被说服了,真的,我们很受震动!”

石亚南手一挥,“正刚,你就说你自己,别说我!我是被压得不敢不服!”

方正刚吓了一跳,觉得石亚南今天有点不可思议,已经在会上得罪了老领导裴一弘,现在又要得罪赵安邦了。中国的事是你服不服的吗?谁的权大谁的嘴就大,你不服不行啊!这位一向沉稳的搭档是怎么了?像变了个人似的。如果不是装疯卖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是打定主意拼命了。不过倒也值得一拼哩,新区一百六十多亿扔到水里,他们班子的责任就太大了,将成为文山历史上的罪人。

不料,赵安邦倒没计较,“好,亚南同志,那我希望你说实话,说心里话!”指了指他,又说,“还有你,正刚同志,你也别演戏,想说啥就说啥,交交心!”

石亚南想都没想,马上说了起来,“赵省长,文山钢铁立市的总体规划是在宏观调控前确定的,是得到您和省委赞同认可的,这是不是基本事实?当然,嗣后碰上了调控,我们没有及时调整规划,而且为了新区项目的正常上马,确实也违了点规,在项目审批上搞了分拆,也许还有其他一些类似问题。但是,文山毕竟正在崛起啊。新区在建的这些钢铁项目,产出比大,关联度大,带动­性­大,是重中之重。只要你们省里能顶一顶,拖一拖,让我们咬牙挺过这一关,三年之后新区的投资贷款就可以全部收回,GDP将增加二百多个亿,日子就好过多了!”

赵安邦说:“但是,汉江不只你一个文山啊,还要看全国全省一盘棋嘛!”

石亚南道:“当然要看全国一盘棋,可这是不是也有个视觉问题?是从下往上看呢,还是从上往下看?我的位置决定了只能从下往上看。自从做了文山市委书记,我一直告诫自己,也和正刚交心谈过,必须尽快把欠发达的文山搞上去!”

方正刚的情绪不禁被石亚南调动起来了,也借着酒意说起了心里话,“赵省长,这也是我的想法。把文山作为我省北部的发动机,不是您和省里的规划定位吗?作为传统的能源和重工业城市,我们除了煤炭和钢铁还能搞啥?于华北副书记和我谈过,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文山的定位一直不太准确,这次才找准了。没想到,刚找准了定位,宏观调控就来了。可调控毕竟是暂时的,发展才是永恒的主题,尤其是一个八百多万人口的欠发达地区的长远发展。赵省长,您说呢?”

赵安邦显然受到了某种触动,叹息说:“是啊,是啊!你们说的是事实,所以,文山的问题不能说全都是你们的责任,省里也有责任,我这个省长的责任就不小。平心而论,你们搞的那一套我心里不是没点数,我当年主持宁川工作时­干­过违规的事,老裴在平州做市委书记时好像也这么­干­过!我也好,老裴也好,对你们想把文山尽快搞上去的心情是能够理解的,这一点请你们不要误解……”

石亚南眼睛亮了,“赵省长,既然您和裴书记能理解,就得手下留情嘛!”

赵安邦却摇起了头,“但是,中国的事情是复杂的,是不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包括我和老裴的意志。你们也知道调控是暂时的嘛,就要顾全大局!”

方正刚说:“就算调控也应该是市场调控嘛!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不能再用过去的行政手段调控了,尤其是对民营经济。资本是敏感的,当钢铁不能带来利润时,谁还会盲目大上钢铁项目啊?文山那些银行行长和吴亚洲他们不是傻瓜!”

赵安邦摆摆手,“正刚,别说了,还方克思呢!我问你:除了市场调控,就没有其他调控形式了吗?就是成熟市场经济的国家和地区也没这么绝对嘛!任何国家对经济都必须在宏观上有所把握,美国的格里斯潘承当的就是这种角­色­!”

方正刚争辩说:“不错,格里斯潘打个喷嚏华尔街就感冒,但人家格老先生决不会对华尔街上的任何一个具体公司和任何一个公司项目发表任何意见!”

赵安邦有些不耐烦了,“美国是美国,中国是中国!会上老裴不是向大家传达了吗?国务院领导说得很清楚了:一定要有科学的发展观,一定要控制投资规模和速度,不能造成资源浪费。这就有个总量控制问题嘛,你们就不要吵了!”

方正刚多少清醒了一些,迟疑了一下,“赵省长,我能最后再说几句吗?”

赵安邦又吃了起来,也不看他,“说吧,说吧,想说啥你方克思尽管说!”

方正刚想了想,还是说了,“赵省长,我是市长,只能站在市长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我站在中央和国务院领导的角度考虑问题,你肯定认为我有病!我想,如果每个市长都能把自己主持下的这个市搞好了,中央也就不用那么烦心了!”

石亚南也接了上来,“就是嘛,如果每个地方都搞上去了,全国全省不就搞上去了吗?全国全省的一盘棋也就活起来了!赵省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安邦把民主的嘴脸收了起来,“好了,不要再争论了!你们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必须执行省委的决定,这是个原则!”说到这里,又交了个底,“知道散会后老裴和我谈啥吗?老裴说,现在已不是调查的问题了,应该下令让项目全停下来!今天这会一开,分拆违规问题浮出了水面,让你们立即停工也没错!”

石亚南吓了一大跳,“可正式的调查毕竟没开始啊?正式结论更没出来!”

赵安邦道:“是啊,这话我也和老裴说了,还是等正式调查结果出来之后再采取进一步措施吧!但你们心里要有数,违规是肯定的,新区项目叫停也是肯定的!你们要牢牢抓住这短暂的时间,也许十天八天,也许半个月一个月,先行准备善后,争取将来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根据目前情况看,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资金链会出问题,甚至会突然崩盘破产。你们务必及早准备对应措施,现在就要开始物­色­可能的接盘者。我提供个情况:银山的硅钢项目这回真下马了,连金川的区长和书记也被撤职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有钢铁业务,有接盘的可能!”

方正刚一怔,“赵省长,你把白原崴当成救苦救难的菩萨了?当初情况好时他都不愿来,现在会过来接盘吗?就算来接盘,只怕也会让我们付出代价的!”

赵安邦敲敲桌子说:“该付的代价就得付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在目前这种既紧急又特殊的情况下,除了白原崴的这个伟业国际集团,一时还真难找到合适的接盘人。实话告诉你们,这一次可不是我提的,是老裴提出来的。老裴说,伟业国际既然已经控股了文山钢铁,何不搞一次钢铁产业的大整合呢?既救了亚钢联的在建项目,也打造了一艘钢铁航母,我认为不但可行而且挺实际!”

这真有点一厢情愿了。如果这个设想当真执行,吴亚洲的亚钢联只怕要赔掉最后一条裤衩,文山市政府搞不好也得贴上老本。于是,方正刚试探问:“赵省长,您能不能再明确一下:这……这是您和裴书记的一个建议呢,还是决定?”

赵安邦略一沉思,“算是建议,不过,是个很重要的建议,希望你们重视!”

方正刚松了口气,如果仅仅是建议,哪怕是很重要的建议,他和文山也就未必一定这么做了。却没敢这么明说,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石亚南。

石亚南也没明确表态,只道:“赵省长,您和裴书记的建议,我们一定会认真考虑。不过,事情好像还没到这一步。崩盘也好,资金链断裂也罢,都还只是我们未雨绸缪的分析判断。至少迄至今天为止,亚钢联的资金还没多少问题!”

赵安邦说:“现在没问题,以后肯定会有问题,问题还很大。吴亚洲的亚钢联可是小马拉大车啊,顺风下坡时一路飞驰,逆风上坡呢?再来场暴风雨呢?”

方正刚马上问:“赵省长,听您这话的意思,暴风雨就要来了,是不是?”

赵安邦点了点头,“我没必要瞒你们,该说的都和你们说:王副省长牵头的省委联合调查组明天就要下文山。明天我们省委党报上还要发表有关宏观调控的评论员文章。省银监局今天下午要向省内各银行金融机构发出信贷风险警告。更重要的是,只要省委联合调查组查实违规情节,这七百万吨钢就必须停下来!”

方正刚心里不禁一阵阵发毛,这哪还是暴风雨,简直是一场让人猝不及防的大地震!怪不得赵安邦今天一定要请他和石亚南喝酒,是借酒给他们压惊吧?

四十

送走来自北京的两位贵客,组织部王部长就过来汇报了,说是上午的谈话还不错,吕同仁和向阳生虽说有些情绪,认为突然处理他们有些草率,倒还是能顾全大局的。章桂春这才想起了两个已被免职的倒霉部下,也觉得有些草率了:处理前应该做点政治思想工作嘛,尤其是对那个吕同仁,否则是有可能坏事的。

据北京的贵客透露,这次省里上报的副省级后备­干­部名单上有他,当然,还有文山的石亚南。但石亚南已不是对手了。省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文山被北京盯上了,省委磨刀霍霍准备直接杀猴,石亚南和方正刚这两只违规坏猴搞不好就得杀一只。章桂春分析,方正刚被政治宰杀的可能­性­比较大,该厮是市长,后台又不太硬,不杀他杀谁?石亚南有裴一弘做靠山,又是市委书记,被政治宰杀的可能­性­基本上可以排除,但会冷藏几年,决不会在他前面升上去。想想真是后怕不已,幸亏他在金川的硅钢项目上留了一手,又及时宰了­鸡­,算是逃过了一劫。

这两只被宰的­鸡­素质真不错,向阳生不说了,是知根知底的老部下。吕同仁倒有点没想到,挨了宰竟然不喊不叫,颇解为­鸡­之道哩!这还有啥好说的?他必得亲自关心一下了,让两位好同志知道,这一刀并不是白挨的,领导需要时可以宰你,如果你经得起被宰的考验,领导也可以让你死后复生,就像凤凰涅槃。

于是,这日下班前,章桂春在办公室先给老部下向阳生打了个电话,安慰了一番,许了点小愿,继而问起了吕同仁的情况,“老向,小吕是不是有情绪啊?”

向阳生说:“章书记,您想呢?这事搁谁身上能没情绪?小吕算不错了,捏着鼻子认了,现在已经按您和市委的要求,在家写检查了,连我都很感动呢!”

章桂春半真不假道:“小吕书记是在写检查呢,还是写告状信啊?老向,你别忘了,这小伙子可是从省委大机关下来的,省城机关大院里的关系不少!”

向阳生说:“那就说不准了,反正我没发现他有啥不忠于您的迹象!哦,对了,章书记,我们回来的路上一起吃了顿午饭,吃饭时我也做了些工作,和他说了,要经受住这次考验,我还说了,只要你经得住考验,章书记不会忘了你的!”

章桂春夸道:“好,老向,这个工作做得好,很及时,不愧是老同志啊!”

向阳生趁机表起了忠心,“章书记,这都是应该的,我心里亮堂着呢,没有您章书记,哪有我老向?别说是暂时免职了,就是进大牢我也不能背叛您啊!”

章桂春有些腻味,“别夸张了,为这种工作上的事,谁也进不了大牢的!”

向阳生止住了,“是,是,章书记,我就是比喻嘛!”马上开始要官,“这次先下来也好,章书记,我是这样想的,不让您和市委为难,风头过去后,我最好能到市委为您老服务,市委秘书长不想,也不现实,能安排个副秘书长就成!”

章桂春心里益发腻味,这怎么可能?市委那帮副秘书长都年轻能­干­得很,再说,把这种低三下四的老同志摆在身边也有失身份,便打哈哈说:“这也不是不能考虑,但目前恐怕不行,查违规的风刮得正紧呢,文山班子搞不好要出大事!”

向阳生却以为他答应了,连连道谢说:“章书记,那就太谢谢您了,太谢谢您了!我这个人本事不大,水平不高,就一个好处,对党的事业无比忠诚……”

章桂春不愿再听了,“好,好,老向,咱先这么说吧,我晚上还有事!”

向阳生这才说:“哎,章书记,你最好也给吕同仁打个电话,别让小伙子真给省里来封告状信!你的担心有道理哩,吕同仁毕竟不像我,是您的老部下!”

章桂春有所警觉,马上问:“老向,你和我说实话啊,是不是听到啥了?”

向阳生急忙否认,“没,没,没有!章书记,这不是你的担心吗?再说,就算吕同仁这小子真要写告状信,也不会和我说啊,更不会满大街去吆喝嘛!”

章桂春想想也是,带着满肚子的狐疑,颇为不安地放下了电话。也没按向阳生的建议,给吕同仁打个安抚电话,觉得这个电话不能轻易打,得慎重一些。

慎重地往深处一想,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好像哪里不对头。吕同仁这只­鸡­咋想都不像好­鸡­嘛,不是自己喂熟的­鸡­怎么会成为认宰的好­鸡­呢?人家没有成为好­鸡­的义务,你也不能这么要求人家。况且宰杀之前都没喂把米啊,他这已经不仅仅是草率了,是做得太过分,闹不好要被­鸡­琢瞎眼的!而在这种仕途光明、前景可期的时候,哪能让这种事出现呢?桂春同志,必须立即行动,纠正这个错误!

纠正错误的行动当晚就开始了。章桂春连家都没回,便去了金川,对吕同仁进行人道主义的慰问和关心。喂­鸡­的米准备了一把,聊解该­鸡­的无米之炊吧!

吕同仁对他的到来十分吃惊,也受宠若惊。待得他把两瓶水井坊往桌上一放,提出喝几盅时,小伙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有了向好­鸡­发展的趋势。

吕同仁说:“章书记,我……我再也没想到,你今晚会……会过来看我!”

章桂春煞有介事道:“本来嘛,我要和你们亲自谈的,不巧的是临时有点急事,只好改为王部长谈了!听王部长说,谈得挺不错,你们都很顾全大局啊!”

吕同仁说:“这是应该的,作为党员­干­部哪能不顾全大局呢!不过,章书记,不瞒你说,有个意见我也向王部长提了,这么急着处理我们,也太草率了吧?”

章桂春深表赞同,“不仅是草率,根本就不应该这么处理嘛!这种工作违规的事过去多了,真正处理过几个啊?省里这次硬揪着不放,我们是撞到了枪口上嘛!”说罢,端起酒杯,“小吕啊,暂时委屈你了,我代表市委敬你一杯酒!”

吕同仁连忙站起来,把他敬的酒喝了,再坐下时已是一副很“我们”的样子了,“说心里话,章书记!我委屈,您不也委屈吗?金川上硅钢项目还不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地区经济发展吗?他们文山能­干­的事,我们为啥就不能­干­呢?!”

章桂春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小吕,文山就不要提了,省委也要处理的,将来的处理情况可能会出乎意料!这次风来得猛啊,只怕要吹掉一批乌纱帽喽!”

吕同仁怔了一下,换了话题,“章书记,听王部长说,您在会上发了大脾气?”

章桂春摆了摆手,“这你别介意,我那是发给赵安邦、裴一弘这些洋鬼子们看的!这俩洋鬼子厉害呀,一人给我来了个电话,那脾气发得比我大多了,我和市委能不做个姿态吗?但姿态归姿态,你小伙子以后该怎么用还怎么用,而且要重用!你不是老向,还很年轻嘛,工作能力也比较强,在金川区主持工作这一段时间呢,表现还是挺不错的,尤其是这次能顾全大局,我和市委心里都有数!”

吕同仁看到了光明前景,眼睛发亮,嘴上却说:“章书记,可我和金川区的同志这次毕竟犯了错误,背着您和市委这么违规乱来,想想也真是很痛心啊!”

小伙子的表现令人感动,做好­鸡­的愿望看来十分强烈,他手上的米还没撒下去呢,只是做了个撒米的动作,小伙子就认宰了,在他没做任何暗示的情况下主动承认了错误,承担了责任。于是,章桂春便把撒米的动作往深处做了下去,“也不要怕犯错误,谁不犯错误啊?我们的改革是个探索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犯错误和纠正错误的过程。关键要看你犯的是什么错误。你和老向这次错误­性­质很清楚,就是改革过程中的探索失误嘛,既不是贪污腐败,又不是政治品质问题!”

吕同仁激动起来,双手端起酒杯,“章书记,就冲着您和组织上的理解,我敬您老人家一杯!章书记,我喝­干­,您随意!请您老人家放心好了,我这次一定会像老向一样,经得起组织考验!”说罢,很豪气地将端在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章桂春也把敬的酒喝了,这才吃着面前的花生米、小菜,正式撒米喂­鸡­,“小吕,事实证明组织没看错人!相信你一定能经得起考验!你和老向现在只是暂时免职,新过来的区长书记都是代字号的,代多久呢?和你小伙子交底说,我也不知道。情况好,也许很快就能让你们复职工作,情况不好呢,就得另行安排了。说说吧,如果另行安排,希望­干­点啥?到我身边来,做个市委副秘书长好不好?”

吕同仁怔怔地看他,傻了似的,“章书记,我……我犯了错误,您还重用?”

章桂春意味深长地笑道:“重用什么啊?是处分降级嘛,从正处级降为了副处级,市委副秘书长不兼部委局办的正职就是副处嘛,可责任倒是更重了哩!”

吕同仁心里应该有数,责任其实就是权力的代名词,他说的责任更重了,意味着权力更大了,这个位置不少人盯着呢!小伙子真懂事,又站起来敬酒,“章书记,我真不知该说啥好了!我啥也不说了,就是古人那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章桂春这回没喝,只在­唇­边抿了抿,抿酒时心里就暗自发笑,还士为知己者死呢,是­鸡­为米而死吧?!嘴上却道,“我想了一下,这个位置对你小伙子比较合适。你做过块块上的一把手,到市委跟我锻炼两年,将来做市委秘书长进班子是有可能的!当然了,这是我的个人想法,还要拿到市委常委会上定,进班子得报到省委批。你小伙子心里有数就行了,不要违反组织原则,四处乱说啊!”

吕同仁连连点头应着,“是,是,章书记,原则我知道。”似乎不太放心他的承诺,又冷不丁来了句,“章书记,咱银山的事,还不都是您老人家说了算嘛!”

章桂春心里很得意,嘴上却是熟络的官话,“小吕书记,不好这么说啊!哪能我说了算呢?我是一言堂堂主啊?不要集体领导了?不要民主集中制了?现在我们银山有个现象很不好,大家都不愿负责任嘛,啥都要我拍板。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哪天我病了,死了,调离了呢?这个问题我说了好几次,就是没人听!”

吕同仁吹捧说:“那是您老有权威啊,咱银山离了您老人家还真不成哩!”

章桂春故作姿态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小伙子就别吹捧了,幸亏我头脑比较清醒,这些年才没被你们这些同志捧晕了!”话头一转,又说起了正事,“小吕,你本人既然有换岗意愿,我看在金川复职的事就别考虑了,你和老向本来也有些工作矛盾,就市委副秘书长吧!级别上先降一降也有必要,别给外界造成一个印象,好像犯了错误反升了,现在老百姓对犯了错误异地升官很反感!”

吕同仁又是连连点头,“好,好!哎,章书记,那老向准备怎么安排呢?”

章桂春这才说:“实话告诉你,老向也想到市委做副秘书长,我没考虑。这位同志年龄偏大,能力也一般,和我又比较熟悉,不宜这么安排的。我看不行就让他到市台办去吧,先­干­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就说到这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章桂春以为是吕同仁的手机,没在意。

吕同仁却说:“哎,哎,章书记,好像……好像是您老的电话!”

章桂春掏出手机一看,还真是他的,便接了起来,是伟业国际白原崴打来的。这­奸­商开口就叫,“章书记,可找着您了!金川硅钢项目突然叫停了,我和伟业国际怎么办?那六百亩地的地款我们可全都付清了,还搞了八通一平。”

章桂春装起了糊涂,“白总啊,你们的动作咋这么快啊?立项通过了吗?”

白原崴发起了牢­骚­,“立项通过了省里市里还会叫停吗?章书记,您就别和我逗了,我知道,吕书记和向区长也因为这事被你撤了,你们的动作更快嘛!”

章桂春叹息道:“白总,你知道就好!现在这个情况,谁也没办法!你也不要这么着急,那六百亩地和地上的八通一平全是你们的,你们不会有大损失!”

白原崴说:“倒也是!章书记,看来这块地就得改变用途了,您得支持啊!”

章桂春很敏感,“哎,白总,你们这块地的用途想咋个改变啊?说说看!”

白原崴吞吞吐吐说:“我也没想好,更没在董事会研究,是我急中生智的一个不成熟的设想:硅钢既然不让上了,就搞点房地产吧,那里的风景还不错!”

章桂春呵呵笑了起来,“白总,你说实话,这条退路是不是早留好了啊?”

白原崴说:“哪里呀,我们要知道项目会叫停,根本就不会买这块地了!”

章桂春想了想,“那好,白总,我和市里继续支持你们搞房地产!不过,房地产开发用地和工业用地不是一回事啊,几千万的土地差价你尽快交过来吧!”

白原崴马上叫了起来,“章书记,项目下马可不是我们的责任造成的!您这话要不是开玩笑,那我们也得较较真了,根据协议,项目报批应由区里负责!”

章桂春道:“是区里负责嘛,否则我和银山市委能撤小吕和老向的职吗?”

白原崴被他整晕了,过了好半晌才说:“章书记,不行我们­干­脆就退地吧!”

章桂春轻描淡写道:“退地也成啊,不过,这你就不要找我了,我这阵子很忙,你直接找金川区吧!”说罢,合上手机,对吕同仁骂道,“这­奸­商,还想借咱这地发财呢,也太异想天开了!我们不能用自己同志的牺牲成全他的财迷梦!”

吕同仁赔着小心说:“不过,章书记,伟业国际真要退地只怕也麻烦!您可能不知道,他们付的那一千二百万地款差不多全让我们借给各单位发工资了。”

章桂春根本不当回事,“那就拖着吧,人不死账不赖,做个新时代的杨白劳嘛!这位白总只怕也找不到主了,你和老向不在了,新班子不会认账的,算他们交学费好了!好在伟业国际是个大企业,实力雄厚,也不在乎交这点学费的!”

吕同仁咂了咂嘴,“这么一来,咱们再想拉伟业国际到银山投资可就难了!”

章桂春哈哈大笑,“不会难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嘛!白原崴是我省有名的­奸­商,我们和他打交道就得多个心眼,甚至不妨试着做个­奸­官!好了,小吕,这你别­操­心了,先休息一阵子,好好读几本书充充电吧!”

这晚的喂­鸡­活动很成功,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同志的心情很愉快。告别吕同仁,披着大好月光一路赶回城里时,章桂春想,小伙子素质既然这么好,他和组织上就得用心培养了,应该让他朝着凤凰的方向发展,让这只凤凰渐渐长满权力的羽毛。当然,也不能太轻信,对小伙子还要继续观察,甚至给他来点考验……

四十一

白原崴怎么也没想到,身为市委书记的章桂春会这么混账。违规上硅钢的始作俑者是他们乙方,就是为了防止出问题后乙方耍赖皮,他才授意伟业控股的甲方代表在协议上设了陷阱,白纸黑字写得清楚:项目报批由乙方负责。不曾想章桂春以暂时牺牲两个下属小­干­部的代价,就轻易地从陷阱里跳出来了。这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啊,­奸­商和­奸­官狭路相逢,吃亏的只能是­奸­商。细想想也正常,在银山这种章桂春一手遮天的特殊环境里,资本根本就不是权力的对手。傍牢了一手遮天的巨大权力自然可以获取最大限度的增值效益,反之则必然一败涂地。

林小雅算是看了一场完整的活报剧,对章桂春反有了些敬仰的意思,挺真诚地说:“白总,这倒有点想不到,章书记会这么­精­明,又这么负责!当初听他唱‘新朋友老朋友大家都是好朋友’时,我还以为他是个混日子的酒囊饭袋呢!”

白原崴苦笑不已,“时下的­干­部中酒囊饭袋是不少,可姓章的这老小子还真不是酒囊饭袋。否则我们受骗上当就应该有利润了。你还说我被中国特­色­修炼成­精­了,章桂春不也修炼成­精­了吗?比我修炼得还到家啊,搞得我一败涂地了!”

林小雅安慰说:“哪有这么严重,更不至于一败涂地嘛,不就是少了一笔非正常利润吗?其实我们也不是不清楚,谁搞房地产开发都得交这笔差价款的!”

白原崴道:“交差价款还开发个屁,那块地我不要了,让它晒太阳去吧!”

林小雅说:“我们还有个选择:和金川区打官司,在诉讼中谋求合理赔偿!”

白原崴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别天真了!这个官司没法打,这不是他们的原因,是上面宏观调控的原因!我们能把土地款顺利收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林小雅有些奇怪,“项目不上了,土地款当然要退嘛,还担心收不回来?”

白原崴道:“我看够呛!向区长和吕书记全下台了,新上来的区长、书记就能轻易给这个钱了?经验告诉我,不可能轻易给的,谁也不会替前任擦ρi股。除非我们在他们任上有更大的投资,把这笔土地款折算到新的投资项目中去。”

林小雅说:“那就找章桂春书记嘛,金川区的新班子老班子都是他和市委安排的,他往哪里推啊?章桂春不是说了吗?为投资者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白原崴道:“我们现在不是投资者,变成了讨债鬼,就不属于人民了,起码不属于章桂春为之服务的人民。这位书记在电话里明确说了,这种事别找他!”

林小雅知道难了,“如果这样,倒不如再和他们谈谈,少补点差价吃地了!”

白原崴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我们总不能落个­鸡­飞蛋打吧!”

不料,没等到他和伟业国际的人到银山再行商谈,几天之后,省国土资源厅的一位处长先找上了门,还送来一份文件。文件上说,那六百亩地的批文已取消了,土地要恢复原状,谁毁掉的地谁恢复。那天他不在家,接待这位处长的是陈明丽,他回来后才听陈明丽说起此事。据陈明丽说,那位处长口气强硬,没有通融的余地。白原崴想想也不奇怪,省政府各部门都在紧张落实省委­精­神,自查自纠各自的违规问题,省国土资源厅和省发改委是重灾区,赵安邦一直盯着呢。

陈明丽早就怀疑他和林小雅的关系了,岂能放过发泄的机会?报完了丧,马上借题发挥,讥讽挖苦说:“白总,真是很遗憾啊!看来你和小林主任的欧洲小镇是没戏了,起码在银山市没戏!实在想搞的话,不妨再在宁川找块地皮吧!”

白原崴心里恼火,脸上却很平和,“明丽,看你说的,又想到哪去了?”

陈明丽不依不饶,“请你和小林主任放心,就算在宁川搞欧洲小镇,我也不会去,一定给你们充分的自由!你们也就不必舍近求远,非要到银山折腾了!”

白原崴只好解释,“明丽,你别误会,银山项目和林小雅没任何关系!”

陈明丽说:“怎么没关系?小林主任忘不了她生活过的欧洲小镇啊,不止一次和我说过,那远山古堡,那桦树林,那湖边清闲的晚风,让人心旷神怡呢!”

白原崴只好改口,“是的,明丽,我承认,考虑这个项目时,我是受了林小雅的一些启发,但不是因为她才决定的,我不会这么草率,你就别抓住不放了!”

陈明丽“哼”了一声,“白总,现在不是我抓住不放,是省国土资源厅抓住不放!土地要恢复原状,是他们恢复,还是我们恢复?这块地可在我们名下!”

白原崴道:“当然是他们恢复,过去在我们名下,现在不是被收回了吗!”

陈明丽很­精­明,马上想到了可能出现的后果,“白原崴,那我可提醒你:土地复垦还要花一笔钱的,咱们的土地款现在还在人家手上,搞不好人家就会从土地款里给咱扣!你最好马上行动,派人尽快追回咱的土地款!我个人的意见,你也别心疼了,就请你最信任,也最能­干­的小林主任辛苦一下,去银山讨债吧!”

这话说完,陈明丽没再多看他一眼,沉着脸,提起小包就往门口走。

白原崴一怔,冲着陈明丽的背影叫:“哎,明丽,你等等,我还有话说!”

陈明丽头都没回,“算了吧,有话以后再说,我有个重要约会,没时间了!”

白原崴追上去问:“什么重要约会?陈明丽,你这么急着去见谁啊?”

陈明丽这才回过头,淡淡地说:“文山市长方正刚来了,要请我喝咖啡!”

白原崴立即敏感起来:在这种泰山压顶的时候,方正刚怎么突然跑到宁川来了?他来宁川­干­什么?是不是冲着伟业国际来的?如果是冲着伟业国际来的,怎么不直接找他这个董事长,而是请陈明丽喝咖啡呢?这位市长先生是不是想从陈明丽身上打开突破口,让伟业国际入驻文山钢铁新区,收拾吴亚洲和亚钢联铺下的烂摊子?白原崴真想拦下陈明丽问个清楚明白,却知道办不到。为银山的那个倒霉项目和林小雅,陈明丽正一肚皮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示威似的走了。

陈明丽走后,白原崴想了想,把林小雅叫了上来,吩咐说:“你通过文山那边了解一下:看看方正刚到宁川来­干­什么?现在住在哪里?搞清楚了告诉我!”

林小雅点点头,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回过头说:“白总,我刚才在楼下大厅见到陈明丽,她好像很不高兴,我和她打招呼,她爱理不理的!”

白原崴便把陈明丽刚才发难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叹息道:“……她现在逮着收拾我们的机会了,还说了,要你到银山找章桂春追讨土地款呢,赖上你了!”

林小雅略一沉思,“白总,看来这个地方我不能呆了,不行我就离开吧!”

白原崴摇了摇头,“离开的话你不要说,必要时由我说,这样比较主动,也不会让陈明丽起疑!你可以一走了之,我呢,毕竟还得和陈明丽继续合作嘛!”

林小雅像似对他很理解,可却话里有话,“是的,能合作下去当然好,就算将来不合作,真的分手了,也得有个过程,而且最好能和和气气,是不是?”

白原崴根本没想过和陈明丽分手,“好了,小雅,你给我查方正刚去吧!”

没一会工夫,林小雅又上来了,汇报说:“白总,方正刚查到了,住在我们市政府二招,就是宏达宾馆。昨天中午就到了,来­干­啥没人知道,估计与文山新区的项目有关。据咱们的人说,省委调查组到文山后,文山一片­鸡­飞狗跳!”

白原崴心里有数,感叹说:“文山风声紧起来了,搞不好要出大乱子的。省银监局发了风险警告,全省各商业银行停止对文山新区钢铁企业的贷款,上门讨债也开始了。如果不能马上找到资金,亚钢联的不少在建项目只怕都要停工了!”

林小雅笑了笑,“所以,方正刚市长就找到我们了,还请陈明丽喝咖啡!”

白原崴一怔,有些奇怪地看着林小雅:“哎,小雅,这事你怎么知道了?”

林小雅道:“我听她们办公室人说的。看来并不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白原崴可不愿在这时候看着两个女人斗起来,想都没想便说:“小雅,你还真猜错了!这杯咖啡是我让她去喝的,总得摸一摸方正刚和文山的底牌嘛!”

林小雅当场戳穿了他的谎言,“白总,你真是­奸­商,和我也不说实话。如果是你安排的,陈明丽能不告诉你喝咖啡的宏达宾馆?还让我通过文山去查!”

白原崴没办法了,只得苦笑着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小雅,我这不是为了省点事嘛,免得你又胡思乱想!刚才的情况我和你说了,陈明丽正在气头上哩!”

林小雅说:“她气不气与我没关系,但我想到的事就得和你说!白总,你不是不知道,陈明丽要喝的这杯咖啡很苦,对我们来说没准就是一剂毒药。她真被方正刚市长说动了心,让伟业国际搅和到文山去,那就不是银山这种小麻烦了!”

白原崴挥挥手,“小雅,你别把问题想得这么严重,伟业国际集团的董事长是我,不是她。再说现在不过是喝喝咖啡,双方相互试探一下,瞎担心什么!”

林小雅仍是不安,“白总,反正你警惕点就是,这个女人怕没那么简单!”

白原崴这才说了实话,“回头我就去宏达宾馆堵陈明丽,看看方正刚市长给她喝的咖啡里究竟下了什么毒药。”略一停顿,又适时地补充说,“小雅,你也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但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就别这么­操­心了!”

林小雅嗔道:“白总,看你,都想到哪去了?我可没陈明丽那种野心!”

白原崴说:“陈明丽也没野心嘛,她有野心,我们也不会合作到现在了!”

林小雅冷冷一笑,“未必!你们双方能合作到现在,是因为你太强势。你的强势在成全自己的同时,也成全了她,给她带来了不可想象的利益和财富。这种合作是狮子和兔子的合作,作为兔子,她当然要和你这个狮子好好合作了,哪怕心里再不满意也得合作啊,你不要因此就得出虚假的结论,以为这就是忠诚!”

白原崴心里不由得一动:这个林小雅真有洞察力,把问题的本质点透了。是的,没有他风风雨雨中的一路冲杀,哪有陈明丽的今天?陈明丽就算忠诚也是利益使然。于是,带着赞赏的口气说:“有些道理啊!小雅,没想到你还给我上了一课,让我从一个新角度理解了忠诚。不过,既然是狮子和兔子的合作,兔子的忠诚与否就不太重要了,她忠诚也好,不忠诚也罢,都不会对狮子构成威胁!”

林小雅嫣然一笑,“看来我得给你上第二课了:兔子是怎么吃掉狮子的。”

白原崴笑道:“哎,哎,这你就别说了,我已经知道了!从理论上说,再凶的兔子也不会吃掉狮子。只有当狮子老了死了,兔子才会跳上来啃咬狮子的老皮老骨头,你说的是不是这个?记住,我这头狮子还很健康,既没老,也没死!”

林小雅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你说的只是兔子吃掉狮子的一种情形。我要说的是另一种情形,你也应该想到:兔子会从你这只狮子背上,跳到另一只更强势的狮子背上,和那只狮子结盟,吃掉你这只貌似强势的狮子!但愿你的强势能永远吸引住这只陈姓兔子吧!”说罢,转身就走,只留着他站在那里发呆。

这话有些意味深长,不能简单理解为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醋意争斗。

这日驱车赶往宏达宾馆的路上,白原崴就开始琢磨,和他一起白手起家、合作了十八年的陈明丽当真会跳到另一只更强势的狮子背上吗?在他和林小雅的暧昧关系被她深深怀疑的情况下,女人体内的雌­性­激素会不会促使陈明丽做出不明智的选择?那只更强势的狮子是不是已经出现在眼前了?方正刚和文山会是更强势的狮子吗?好像不是。如果伟业国际不马上接盘,给文山新区的这七百万吨钢及时输血,这个烂摊子没那么好收拾的,方正刚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四十二

方正刚疲劳极了,也困倦极了,强打­精­神引着陈明丽在客厅沙发上刚坐下,眼前就出现了重影,一个陈明丽恍惚中变成了两个陈明丽,一时间甚至分辨不出哪个是真人哪个是幻像?陈明丽身后那幅原本­色­彩明快的油画也变得一片模糊。

陈明丽看出了他的不适,问:“方市长,你怎么回事?脸­色­咋这么难看?”

方正刚没隐瞒,也不想隐瞒,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别提了!陪着省委联合调查组没日没夜熬了五天啊,还得抽空处理其他急事,一直没能睡个好觉!”

陈明丽有些坐不住了,“方市长,那你还不好好休息,还请我过来喝什么咖啡?!要不,你今天先休息,我们改日再聚?或者明天吧,我明天没啥大事!”

方正刚忙说:“哎,别,别!陈总,明天你没大事,我有大事!得赶回文山参加通报会,听调查组训话,这可是态度问题。我的乌纱帽现在有些危险了,得有个好态度,争取将来省委宽大处理啊!”说罢,摇了摇脑袋,极力振作­精­神。

陈明丽被他逗笑了,“方市长,这都啥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方正刚苦笑道:“不开玩笑,真的!陈总,下次你再见到我时,没准我就不是市长了。趁我现在还是市长,咱们把这杯咖啡喝了吧!春节时就说要喝的,闹到现在也没喝成。”说着,打了个电话,让楼下大堂服务生送咖啡,还解释了一下,“陈总,本来是想请你到对面梦咖啡喝的,可一看那里太吵,没法说话,就临时改在宾馆了。这里也不错,咖啡豆是正宗进口的,不会比梦咖啡差多少!”

陈明丽半真不假说:“方市长,就是差我也不计较了!就冲着你在省委调查组大兵压境,钢铁新区六大项目面临停工的危机时刻,能驱车三百多公里,从文山跑到宁川请我喝咖啡,我就受宠若惊了!只怕你梦中情人也没这等待遇吧?”

方正刚苦中作乐道:“真是知音啊,陈总,了解我的人也就是你了!对梦中情人我不会这样做,但对有可能救文山于水火之中的贵人,我就奋不顾身了!”

陈明丽心照不宣地笑了,“方市长,你是病急乱投医呢,还是飞蛾投火啊?”

方正刚道:“有点病急乱投医,飞蛾投火倒不至于!我不是飞蛾,你也不是火,再说,烧死我对你和伟业国际有啥好处?陈总,咱们今天得好好谈谈了!”

陈明丽不开玩笑了,“现在谈是不是晚了?再说你也找错了对象。伟业国际的董事长是白原崴,你们曾有过一场青梅煮酒论英雄嘛,我当时恰巧也在场。”

方正刚有些尴尬,叹息道:“是啊,是啊,有些话还真让这位白总说中了!”

陈明丽像似有备而来,估计白原崴面授了机宜,伴着笑脸,上来就是一刀,“这就是说,伟业国际有可能以二十亿吃进你们新区一百六十多亿的买卖了?”

方正刚未置可否,反问道:“这么说,你们发行可转债的二十个亿还一直给我们留着?这笔从股民手上圈来的钱还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挺丰富的想像力了?”

陈明丽摇摇头,“不是特意留的,按原计划吃进文山二轧厂嘛!不过,我认为,如果真能以二十亿吃下一盘一百六十亿的买卖,计划也不是不可变更的!”

方正刚摆摆手,“我仍然认为这种想像力过于丰富,比较接近于痴人说梦!”

陈明丽有些吃不准了,疑惑地看着他,“哎,方市长,你到底是啥意思?”

这时,服务生将煮好的咖啡及时送了上来,客厅里当即弥漫起咖啡的香味。

方正刚为了制造良好的谈判气氛,喝着咖啡,又和陈明丽开起了玩笑,“陈总,看来我有些失算啊!我把你看成贵人,没找白原崴,先找了你,你倒好,开口就灭我,一谈到生意,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算计,我还不如直接找白原崴呢!”

陈明丽笑了,悠闲地品着咖啡说:“方市长,这你也得理解,不论是我还是白原崴,或者伟业国际的哪个决策者,都不可能不算计的!”晃了晃手上的咖啡杯,“你方市长总不会指望以一杯咖啡的小代价就让我出卖伟业国际的利益吧?”

方正刚也笑了起来,“怎么会呢?我谋求的是一次双赢的合作,肯定不会让你出卖伟业国际的利益!不过也得实话实说,希望你帮我和文山做做白原崴的工作,促成这次合作!文山目前的局面很被动,我和石亚南要挽狂澜于既倒啊!”

陈明丽心里有数,“我知道,你们用政策时势造出的那位英雄麻烦大了,在银行停止贷款,带资单位追债的情况下,吴亚洲和亚钢联已经拉不动新区这辆大车了。如果没有应急资金及时跟进,六大项目和这匹小马就完了,对不对?”

方正刚点头承认了,“这是很严酷的现实。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主动找到你们伟业国际。尽管找的是你这个执行总裁,尽管是以喝咖啡做幌子。其实,你我都清楚,这杯咖啡并不好喝,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喝药!”

陈明丽沉思着,“方市长,今天你既然找到了我,我希望能开诚布公。现在局面究竟坏到了啥程度?就算我们加盟了,是不是就能把这盘绝棋救活呢?”

方正刚本不想说,可想了想,还是说了,你谋求和人家合作,就得把底交给人家,况且也瞒不住,调查结果迟早要公布,甚至会很快公布。于是便说:“情况比较严重,亚钢联这次祸闯大了。违规分拆项目不说,投资水分也很大,真实的资金情况别说省里不知道,我们市里也不知道,出乎我和石亚南的预料啊!”

陈明丽似乎不太相信,“方市长,你们市里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

方正刚恳切地说:“真不知道!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从没向市里、省里说过实话,亚钢联合资公司应该到位的三亿五千多万美元只到了一千万,虚假投资额近三十亿人民币,还积欠了全国一百多家建设单位近十亿带资款。这还是目前查明的,没查明的带资还有多少并不清楚,据吴亚洲估计,可能还有五亿左右。”

陈明丽摇头叹道:“这气泡泡吹得也太大了,你们这当也上得太大了,新区管委会胆子怎么这么大,造假三十亿!吴亚洲的亚钢联到底有多少自有资金?”

方正刚说:“这你们不是研究过吗?白原崴当时有个估计,说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自有资金不会超过十个亿,事实上只有八亿七千万,现在全都砸进去了!”

陈明丽责备道:“方市长,你们真欠考虑啊,连吴亚洲的自有资金状况都不清楚,就敢支持他上这盘大买卖了?我记得白原崴给你提过醒,劝你们慎重。”

方正刚说:“白原崴说这话时也有他的算计,而且已经晚了,当时这六大项目全上马了,再说,情况也挺好的,银行金融机构抢着放贷,我们就大意了!”

陈明丽这才回到双赢合作上,“方市长,那你说说看,下一步想怎么办吧?”

方正刚没说下一步怎么办,一边暗骂自己虚伪无耻,一边很动感情地说起了那次“鸿门宴”,似乎和白原崴谈得很好,是难得一遇的知音,“陈总,春节吃饭的时候,你们白总说的话还记得吗?他说钢铁新区有伟业国际这匹识途老马加盟,拉起来就省力多了。还和我纵论天下英雄,道是三国时天下英雄曹刘,今日文山英雄非我和他老兄莫属,我们的合作会创造一个改变文山历史的奇迹哩!”

陈明丽笑道:“这话我当然记得,不过,我也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你说白原崴期望的这种合作是资本和权力的结合,而你让白原崴大为失望啊!”

方正刚并不回避,“陈总,这你别怪我,白原崴并不准备把多少真金白银投到文山来,而是希望利用政府的优惠政策和银行贷款,继续把泡泡吹大。今天的事实证明,我当时真答应了你们,摊子会铺得更大,损失也会更大,这可是你们的损失。你们在银山的金川区不是已经损失了吗?硅钢项目不是叫停了吗?!”

陈明丽道:“如果我没领会错的话,今天你仍然指望我们拿出真金白银?”

方正刚这才说起了熟记于心的方案,“是的,陈总,现在我来说个设想:你们发行可转债的那二十个亿不是要吃进我们文山的二轧吗?我看可以先融给吴亚洲的亚钢联救救急。你们不要怕,文山市国资局可以拿二轧厂产权做抵押!”

陈明丽有些不解,“你们国资局也可以把这二十个亿直接调给亚钢联嘛!”

方正刚道:“这不可能,尤其在目前情况下不可能。省银监局已经对省内各国有商业银行发出了安全警示。省里也下达了紧急通知,不允许省内任何财政资金和国有资金再进入文山钢铁新区和亚钢联,融资只能在企业之间进行。”

陈明丽略一沉思,问:“方市长,那我们伟业国际集团的利益在哪里呢?”

方正刚胸有成竹道:“你们的利益明摆着,一、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融资利息,息口多少可以直接和亚钢联谈,即使按银行一年贷款利息计算,也不是个小数;二、二轧厂既然抵给了你们,项目还是你们的,不影响实际的收购计划。”

陈明丽是明白人,又问:“这是不是新的违规?石亚南书记知道这事吗?”

方正刚交底道:“石书记知道,这是我们私下慎重研究后决定的,不过,希望你保密,尤其不要扯上石亚南书记。我和石亚南想好了,就算是新的违规,我们也准备铤而走险了!不这么做,六大项目就得烂尾,摊子将无法收拾。我们算了一笔账,只要有三至五个亿,付掉一部分带资款,煞住眼前的讨债风头,再有十个亿流动资金,就能挺过去了。三年后这一百六十多亿投资全能安全收回。”

陈明丽显然是在为他担心,“你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违规的办法?”

方正刚坦率地道:“恐怕没有!市内企业融了两千多万,杯水车薪啊!宁川有家有实力的海外投资机构说是有兴趣,主动找到了我们,我和吴亚洲昨晚就急忙过来谈了,结果不理想,谈到今天上午也没谈成,吴亚洲灰头土脸回去了。”

陈明丽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哦,为什么?是不是他们的要价太高了?”

方正刚一声叹息,“不是要价太高,是太黑!这家投资公司明显是想火中取栗,提出的方案别说亚钢联,就是我也不能接受!他们提出,将七百万吨钢压缩为五百万吨左右,三个项目取消,取消项目上的损失由亚钢联承担。这一来,吴亚洲自有的八亿七千万全打了水漂不说,还倒欠了银行和带资单位近十个亿啊!”

陈明丽一点就透,“我明白了,人家把有价值的三个核心项目吃进,烂桃留给了吴亚洲的亚钢联!不过,这也不是没道理,人家没义务替亚钢联擦ρi股!”

方正刚说:“人家没这个义务,我有这个义务啊,所以才请你喝咖啡嘛!”

陈明丽摇起了头,“方市长,其实你也没义务。你不是投资商,既没有保证亚钢联不赔本的义务,也没有保证六大项目投资全收回的义务。在这种极其被动的情况下,你真不能这么铤而走险去违规了!你不想想,万一抵押二轧厂融来的十几、二十亿再扔到水里,那就不是掉乌纱帽的事了,只怕你要进大牢的!”

方正刚激动了,手一挥,“如果我进大牢就能救活新区这七百万吨钢,我就豁出去了!陈总,你别替我­操­心,明确给个话吧,能不能考虑我的这个方案?”

陈明丽愣了好半天,才感叹说:“正刚市长,像你这种人真是少见!现在当官的谁不爱惜自己的乌纱帽?谁不在追求权力的最大化,想着拼命往上爬啊!”

方正刚自嘲道:“陈总,你别感慨,更别把我想得多么高尚,我爬不上去了嘛,就得做出牺牲,负点责任了!对吴亚洲和亚钢联负责,对文山的这次钢铁启动负责,也对文山的老百姓负责!亚钢联的项目中有不少老百姓的投资啊!”

陈明丽想了想,终于表了态,“正刚市长,你感动了我,真的!不管你自己怎么说,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么高尚!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并不是每个男子汉都具有的!就冲着这一点,我也得帮你渡过难关,我今晚回去就做白原崴的工作!”

方正刚多少松了口气,“好,好,这可太好了!陈总,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陈明丽妩媚一笑,“别忙谢,我这里有两个前提,其一,不能损害我们伟业国际的利益;其二,尽量不要再违规把你套进去;也许我们会有新的方案!”

方正刚说:“那就更好了!这个方案既不是惟一的,也不是不可商量的,如果你们有更好的方案可以谈,既可以和我们政府谈,也可以直接和亚钢联谈!”

直到这时,陈明丽才问:“正刚市长,你们谈过的那家投资公司是啥名号?”

方正刚脱口而出,“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总部好像在法兰克福!”

四十三

陈明丽走出宏达宾馆时,天已朦胧黑了。上了车,正要给白原崴打手机,却听得几声短促的喇叭声。抬头一看才发现,白原崴的车就在面前不远处停着。

手机还是打了,陈明丽开口就没好气,“你­精­神病啊?追到这里­干­啥?”

白原崴笑着打哈哈说:“可能真有点神经过敏了,我怕你跟方正刚私奔!”

陈明丽道:“还真让你说对了,方市长就在我车里,正准备开文山呢!”

白原崴笑了,“别逗了,跟我的车走,我们共进晚餐!”说罢,电话挂了。

陈明丽有些恼火:这个白原崴,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和他共进晚餐?也太自信了吧!却也不能不去,十八年过去了,她和这个搭档之间早已是心有灵犀。她喝下的这杯咖啡得请白原崴帮着判断滋味,白原崴肯定也想知道文山的想法。从白原崴的急切态度看,在保证伟业国际利益的前提下,她完全有可能帮方正刚和文山一把。便也不再计较了,吩咐司机跟定白原崴的车,一路上了海滨大道。

白原崴定下的晚餐地点在黄金海岸一家私人会所。这里的海鲜做得不错,四周风景也很美,她和白原崴过去常来,印象挺好。当然,那时还没有林小雅。

陈明丽的话题便从林小雅开始了,对酌时就说:“原崴,你真怕我和方正刚私奔吗?欲擒故纵吧?如果我和方正刚私奔了,不正好成全你和小林主任嘛!”

白原崴吃着喝着,“还记着这事呢?这咋可能呢?明丽,你真是多疑了!”

陈明丽根本不信,“我多疑?白原崴,你在银山市不惜一抛千金为了谁?”

白原崴和气且耐心地说:“能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团体的利益嘛!如果不是碰到章桂春这混账王八蛋,光这块地的土地差价,我们就能赚上三千多万啊!”

陈明丽“哼”了一声,“别蒙我了,如果不是章桂春挡了道,林小雅构想的欧洲小镇就上马了,她就是银山这家房产公司老总了,我们还得投入几个亿!”

白原崴说:“对,可能要投入几个亿,但房子卖掉了就是十多个亿!”挥了挥手,“算了,这事不说了,你既然容不下林小雅,那就解聘,请她离开这里吧!”

陈明丽大为意外,“哎,原崴,我今天也是随便说说,你别意气用事啊!”

白原崴放下筷子,“我不是意气用事,除了你的原因,还有其他因素。林小雅不太适应中国国情啊,许多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的事,在她眼里都是问题,搞不好会误事的。比如说,给高端客户安排小姐,给某些人送钱,能指望她吗?”

这倒是事实。和去年赶走的那位行政总裁兼办公室主任王秋也比,林小雅在这方面简直是失职。王秋也搞这一套真是行家,送钱送礼不动声­色­,安排高端客户的休闲活动驾轻就熟,手头甚至掌握着几个俄罗斯小姐。陈明丽当时有些看不下去,老在白原崴面前抱怨,现在却发现,这还真是王秋也的一个长处,此人如果没和汤老爷子一起搞背叛,真可以考虑请回来。于是便说:“原崴,你说的有道理!社会风气如此,我们就得适应,看来还真得用个王秋也这样的主任呢!”

白原崴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尽快和林小雅谈吧,她好像也有去意了!”

陈明丽心情好了起来,“原崴,你看着办吧,她既有去意,让她早走也好!”

白原崴这才问起了文山的事,“和方正刚咖啡喝得怎么样?有好戏吗?”

陈明丽乐了,和白原崴碰了碰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笑眯眯地说:“当然有好戏,这杯咖啡里大有乾坤啊!”把有关情况和方正刚的方案说了一下,说罢,先下了结论,“不过,原崴,方正刚的这个方案,我个人觉得不能考虑!”

白原崴呷着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问:“为什么?说说你的理由!”

陈明丽道:“明摆着,这个方案对双方都没好处嘛!对方正刚来说,很可能涉嫌新的违规,太危险了;对我们伟业国际来说,也缺乏想像力和­操­作空间!”

白原崴笑了笑,“明丽,你对方正刚还挺有感情嘛,先想到了他的危险!”

陈明丽也笑了,“原崴,你别说,方正刚市长今天还真把我感动了呢!”

白原崴不屑地道:“你最好少感动,生意场上动不得感情,你应该知道!”

陈明丽说:“这用不着你提醒,我是站在伟业国际角度兼顾这种感情的!”又说起了正题,“原崴,现在到了你当初说的以二十亿吃进这一百六十多亿买卖的时候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已经先行了一步,把试探气球放出来了,不过没谈成,他们的接盘方案被方正刚和吴亚洲拒绝了,这不正是我们的机会吗?”

白原崴有些吃惊,“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掺和了?都有接盘方案了?”

陈明丽点点头,“是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方案挺有意思:把文山钢铁新区的这七百万吨钢压缩为五百万吨,附属项目取消,损失由亚钢联承担!”

白原崴一点就透,“怪不得方正刚和吴亚洲不答应呢!对文山来说,三个项目还是烂了尾,有个收风问题。对吴亚洲来说,已投入的自有资金打了水漂!”

陈明丽说:“不光是打水漂的问题,吴亚洲还会倒欠近十个亿!所以我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就想,我们可以在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方案的基础上提个新方案。别这么黑,给吴亚洲的亚钢联象征­性­留点股份,起码别让吴亚洲倒欠十个亿。两个附属项目不放弃,但列入续建项目以后再建,这就能做到三方全赢。”

白原崴陷入了决策前的思索,站起来看着落地窗外的海上景­色­,久久不语。

陈明丽怕白原崴没听明白,又不无兴奋地说:“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股份可以划定在两个附属项目里,风险不在我们身上,我们力保的就是四个核心项目!”

白原崴从落地窗前回转身,“明丽,这看起来很诱人,但风险很大啊!文山六大项目省里正在中央压力下查,分拆违规已浮出了水面,名分没解决,妾身未明,有可能被强令叫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我们的投入不也打了水漂吗?!”

陈明丽争辩说:“这个问题我想了,可能­性­不是太大!查处违规违纪是一回事,尽量减少损失是另一回事!不论是中央还是省里,都不会看着文山钢铁新区赔进这一百六十多亿。民营企业的财富也是社会财富,中央和省里会保护的!”

白原崴缓缓摇着头,“可现在局势并不明朗,谁也没给我们这个承诺啊!”

陈明丽觉得白原崴有些陌生了,像似变了个人,这个聪明过人的冒险家怎么一点冒险­精­神都没有了?便道:“原崴,这可是你的思路啊!没有承诺才是机会,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最大的风险利益嘛!有了承诺,也没有这种风险利益了!”

白原崴仍是摇头,“这个思路没错,但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要有承担风险的底线啊!主动到银山去上当受骗,我们承担的风险底线就是一千二百万地款暂时收不回来,而文山呢,风险无限啊,很可能成为我们创业以来最大的败笔!”

这话虽说不无道理,但陈明丽还是不服,“原崴,你说的这种无限风险确实存在,但不是不可防范的嘛!起码资金的投入是分期分批的,发现不对头,就停止损好了!我们目前最大的优势就是刚发了这二十亿转债,资金雄厚!”

白原崴苦苦一笑,“明丽,你是不是真被方正刚勾去了魂,要不顾一切为文山殉葬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当真了解文山这个黑洞吗?当真以为这二十个亿填进去就能救活这堆钢铁吗?这二十个亿可是股民的钱,我们要负责任的!”

陈明丽十分沮丧,重又退回到方正刚的方案上来,“那方正刚的方案能不能考虑呢?这比较安全,既不影响我们并购二轧厂,还能获得一笔融资利润!”

白原崴手一摆,声音提高了八度,“这更不能考虑,就算融资,我们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融给文山!明丽,你头脑清醒些,别想着往文山的火坑里跳了!”

陈明丽不由得叫了起来,“我很清醒!倒是你,原崴,你是不是老了?没想像力,也没冒险­精­神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欧罗巴远东国际都敢接的盘,我们就不敢接了?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希望你再想想,看我的话是不是有道理!”

白原崴这才说:“明丽,你不要叫,就让文山方面先和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折腾着吧,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是按兵不动,等待文山最后的陷落!”

陈明丽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逼着亚钢联全面停工?制造可能的绝境?”

白原崴笑着纠正道:“这个绝境可不是我制造的啊,是吴亚洲的亚钢联和方正刚自己制造的。我只是不愿给它输血,算见死不救吧!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凭什么一定要救呢?方正刚春节吃饭时还英雄得很哩,不愿给自己留条退路嘛!”

陈明丽一怔,“你是不是太狭隘了?因为某种仇恨或成见故意收拾人家?”

白原崴回到桌前呷起了酒,“不,做决策时,我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成见!”

陈明丽说:“仇恨也许谈不上,但你对方正刚的成见我知道。你也得理解人家嘛,方正刚今天还说呢,当时真让咱们把泡泡吹得更大,受损失的是咱们!”

白原崴不愿再谈了,“行了,明丽,我们就坐山观虎斗吧,来,吃龙虾!”

陈明丽吃着龙虾又说了起来,“我们是可以坐山观虎斗,等待最好的接盘时机,但会不会失去时机?万一欧罗巴远东国际或哪个接盘者和文山谈成了呢?”

白原崴手一挥,潇洒地说:“那就算了,这世界上好的投资机会多得是!”

偏在这时,手机响了,竟是方正刚的电话。陈明丽本想避开白原崴,到门外接,又怕白原崴疑神疑鬼,便当着白原崴的面接了,“方市长,又想起我了?”

方正刚开玩笑道:“那是,你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连晚饭都没心思吃啊!”

陈明丽说:“是吗?谁知你在哪花天酒地啊?现在是倒上了,还是泡上了?”

方正刚叫了起来,“陈总,你可冤死我了!我现在哪还有心思花天酒地?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开拔了,这不,已在回文山的路上了,距文山二百二十公里!”

陈明丽想想也是,便问:“哎,那你咋又想起来打电话找我?有事吗?”

方正刚道:“哦,给你通报个新情况:吴亚洲和亚钢联高管层希望你和白原崴能在这一两天到文山看看,实地考察一下,我和石书记也非常欢迎你们来!”

陈明丽马上问:“方市长,你是不是把我们见面的情况都和吴亚洲说了?”

方正刚坦率道:“说了,吴亚洲态度很好,有强烈的合作愿望。和我说,就算接受城下之盟,他也愿意接受你们的城下之盟,不会考虑欧罗巴远东国际!”

陈明丽却不知该怎么回答,看着白原崴,迟疑道:“方市长,还是不要这么急吧?我还没见到那位白总呢,也不知他是什么意见,过两天我再回话吧!”

方正刚道:“陈总,不急不行啊,吴亚洲刚才在电话里说了,现在要债单位挤破门,耐火材料供应商都不供货了,铁水项目今天已经停工了,愁死人啊!”

陈明丽这才说:“那好吧,我尽快和白原崴商量吧,争取这两天过去!”

手机一合,白原崴马上不高兴了,“明丽,要去你去,我可不会去文山!”

陈明丽好言好语说:“先去看看,实地考察一下嘛,这也没什么坏处的!”

白原崴手一摆,“NO,现在吴亚洲的亚钢联还在阵地上,我们去看什么?帮他们鼓舞士气吗?暗示那些债主,债权还有希望?我们要去就是为他们收尸!”

陈明丽没法再说下去了,“是,是,就是你说的,等待文山的最后陷落!”

这个结果虽然事先没想到,却也在意料之中。白原崴就是白原崴,面对利益总是那么心狠手辣。如此一来,方正刚的期待要落空了。文山全面陷落只怕就在眼前。铁水项目今天已经停了工,也许三五天之后炼钢和轧钢等项目也要陆续停工。那位身为市长让她真心敬佩的男子汉可能将在最后这番悲壮的决斗之后,义无反顾地走上政治祭坛,或许还会以别的形式铤而走险,进行政治自杀。

陈明丽不禁有些黯然神伤,眼里不知不觉汪上了泪。背过白原崴揩去了,心里马上骂自己,陈明丽,你伤啥心?文山陷落后最大的得益者是谁?不是你们伟业国际集团吗?作为集团高管层里仅次于白原崴的第二大股东,占领陷城后,你名下的资产没准会有八位数甚至九位数的增加!你这眼泪真他妈的是鳄鱼的眼泪!因为心烦意乱,这晚便喝多了,最后也不知是怎么被白原崴送回的家……

四十四

在嗣后的生命岁月里,石亚南将牢牢记住二○○四年的四月四日。不论对文山来说,还是对她和方正刚的仕途来说,这都是个历史­性­的日子。这一天同时发生了三件大事:省委党报在头版头条发表了题为《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保证政令畅通》的评论员文章;由王副省长带队,由省监察厅、省发改委、省工商局、省国土资源厅等八个强力部门组成的省委联合调查组一行八十八人抵达了文山;省银监局的安全警示发到了省内所有银行金融机构,要求向亚钢联提供了信贷的银行金融机构立即采取果断措施,坚决回避风险,避免造成新的损失。

惊心动魄的暴风骤雨和剧烈的大地震就这样开始了。她和方正刚这届班子苦心经营的七百万吨钢竟成了一颗巨型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把他们和刚刚启动的新区经济一起炸翻。方正刚对此和她一样清楚,在落实中央和省委­精­神的市委常委扩大会上警告说,别以为这只是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的事,这实际上是我们整个文山的事。不客气地说,我们政府和被查处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都坐到了已爆发的火山口上。如果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抓住省委联合调查组调查期间最后这点宝贵时间提前做好善后,损失将极为惨重,文山经济总体水平可能将倒退三至五年。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发牢­骚­说,即使如此,这个责任也不在我们,都是上面闹的。这七百万吨钢本来热火朝天上着,银行金融机构抢着贷款,不存在任何问题。石亚南当时就火了,责问龙达飞:怎么不存在问题?根据省委目前掌握的情况,问题已经不少了,大家都不要有侥幸心理,这颗定时炸弹一定会炸的!

事实确是如此。十天之后,省委联合调查组第一阶段调查结束,查明的基本事实,让她和方正刚吓了一跳。新区管委会和亚钢联串通一气,虚构注册资金近三十亿。积欠全国一百二十一家带资建设单位和设备供应商十二亿。提供虚假财务报表,挪用流动资金贷款二十三亿用于固定资产投资。更可怕的是,据专家测算,亚钢联六大项目和附属工程如全部完成,不是原来预算中的二百五十亿,而是近三百五十亿。即使没有这场查处风暴,未来风险也大得惊人,后果难料。

一座看似稳固的大厦剧烈摇晃起来。什么叫“呼喇喇大厦倾”,石亚南在二○○四年四月的文山算是深刻体会到了。在第一阶段调查的十天中,向亚钢联授信放贷的省内银行金融机构高度紧张起来。已签了合同的授信贷款中止执行,已贷出去的流动资金也急着往回收。一百多家带资建设单位和设备供应商听到风声,纷纷上门要钱。在这种情况下,亚钢联哪还有钱可给?吴亚洲躲了起来,连她和方正刚都很难找到。于是,先是耐火材料企业集体行动,停止供货,建设单位被迫停工,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项目下马。五六天后,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和焦化、电厂项目也因建设单位谈判讨要带资款未果,相继全面停工。迄至今天上午为止,除了一个基本建成的二百万吨轧钢厂,亚钢联六大在建项目停了五个。

从四月四日到今天,整整十二天。在这十二天里,她和方正刚寻找造血机制的一切努力全告失败。有接盘意愿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看透了个中的玄机,咬住苛刻的收购条件毫不松口。想冒险借用一下伟业国际发行转债的那二十亿也没谈成。白原崴连来文山看一看,和他们见个面的兴趣都没有。方正刚找到执行总裁陈明丽细问后才知道,这个该死的白原崴竟然在等着文山的最后陷落!

四月十六日傍晚,心如止水的石亚南,叫着方正刚,又一次来到了一片狼藉的工业新区。过去时既没敢用自己的车,也没敢用方正刚的车,用的是下属单位的一辆大牌号的面包车。现在吴亚洲和亚钢联旗下各公司负责人四处躲债,他们两位地方领导也怕讨债者认出车号,拦车群访。拦车群访的事已发生过两起了。

坐在面包车内,围着亚钢联庞大的厂区转了一圈,扑入眼帘的全是建了一半的大型工程。一人多高的水泥管道、各种建筑材料、大吨位的车吊和耸立的塔吊等施工设备到处都是。钢厂里一百五十米长的大型成品钢仓库和专用变电站已经完工了。几个高炉同时在建,其中的一号、二号高炉和附属设施已基本建成。

方正刚唏嘘着,介绍说:“我们和吴亚洲都命运不济啊!如果没有这场突然来临的大风暴,下个月亚钢联的这个钢厂就能开工生产了。所以亚钢联销售公司才收了人家三亿多的成品钢预付款,现在钢铁市场真是好啊,钢材供不应求!”

石亚南苦笑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亚钢联的烂账里还有笔预付款?”

方正刚点了点头,“这笔预付款已经被联合调查组记入欠债总账上去了!”

石亚南看着落日下静悄悄的厂区,“正刚,你估计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呢?”

方正刚叹气说:“目前无法估计。我这阵子几乎天天都根据事态的发展帮吴亚洲和亚钢联算账。事态在向坏的方向发展,各方面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我越算越怕。就说这些高炉吧,建一个高炉一个多亿,如果项目不能救下来,锈掉了全是废铁。仅一个铁水项目下马,损失就极其惨重,保守估计也在七八个亿!”

石亚南心里一揪,“正刚,这还是保守估计?夸张了吧?你又不是专家!”

方正刚道:“石书记,这可不是夸张,是残酷的事实啊!不瞒你说,是亚钢联总工程师秦楚之说的。秦总告诉我,许多无形损失根本无法计算。比如已安装的设备和材料报废。买来的这些材料都变成半成品了,不可能再回收利用了。”

石亚南想想也是,“马上就是雨季了,高炉一淋一锈,回收了也没有用!”

方正刚又说:“这还不仅是吴亚洲和亚钢联一家的损失,一百多家带资来施工的建设单位损失也不小啊。省冶金建设公司从省城调来了十几台巨型吊车,最大的一台二百五十吨,还有一百吨和几十吨的,一天的租金损失就是五六万。东北一家公司更惨,投入了重型塔吊设备,现在连拆下来运回去的资金都没有!”

石亚南火了,“吴亚洲不能这么躲嘛,得给点钱让人家把设备运走啊!”

方正刚道:“这话我也说了,可吴亚洲哪还有钱啊,账号差不多全让银行封了,我做工作帮着借来的两千万三天就用完了,这才没让轧钢线安装停下来。”

石亚南这才知道,方正刚向市内企业融资两千万是要救收尾中的轧钢厂。

方正刚近乎绝望,“石书记,不瞒你说,我现在真盼省委赶快把我撤了!”

石亚南摆摆手,“正刚,这话别说!就算省委明天撤了我们,今天你我仍然要守好文山这个阵地,把能做的工作全给做了,起码以后回忆起来少点遗憾!”

方正刚红着眼圈,“是的,可我们英雄气短,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石亚南不愿助长方正刚的消极情绪,没接话碴,又说起了正事,“正刚,我怎么听新区公安局说,有人冲到亚钢联总部,找吴亚洲拼命去了?还伤了人?”

方正刚点头道:“有这事。王局长向我汇报了,­性­质还挺严重。昨天,几十号人带着铁锤、钢钎,还有凶器,到亚钢联找吴亚洲要饭钱,他们没伙食费了。没找到吴亚洲,和大楼保安打了起来,把三个保安打进了医院,差点出人命!”

石亚南想了想,“正刚,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上万号人和这么多施工设备都还在工地上。人要吃饭,设备要维护,不用的要拆下来运走,我们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先解决类似的紧急问题!你看是不是能从市长基金里拿点钱出来应急?”

方正刚摇摇头:“这不现实。市长基金能拿出多少钱?少了不解决问题,多了又没有,再说,万一哪里出点事也要用钱!”略一沉思,“石书记,这样吧,从市财政里借三千万给亚钢联,由我们派人监督使用,先行支付必付的款项,比如建设单位的生活费。为了保险起见,必须以亚钢联定购的电厂设备作抵押!”

石亚南同意了,“那就这么决定吧!你回去就找财政局,要保证在明天办完借款抵押手续,把这三千万打到管委会账上,并让我们的监管同志及时到位!”

方正刚又提了个建议,“另外,为了避免出现新的冲砸群欧事件,再激化矛盾,我想,对亚钢联的债权债务最好请新区管委会做个统一解释,告诉大家:调查还在进行之中,第二阶段的调查才刚刚开始,还没到清产核资的时候呢!”

石亚南道:“好,有这个必要。还可以告诉他们,政府正在想办法重组!”

方正刚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石书记,还记得胡大军和庄玉玲吗?”

石亚南当然记得,“就是入了股的那对老实农民夫­妇­吧?是不是也找来了?”

方正刚道:“他们打了个电话来问情况,挺不安的,还问到了你的情况!”

石亚南说:“就算亚钢联破产,他们的投资款我也会还的,我说话算数!”

方正刚道:“你能保护这对夫­妇­的投资,也能保住这一百六十多亿吗?还有银行和那么多债权人。关键还是要救活这盘死棋啊!现在我想开了,就算城下之盟也得答应。必须救亡图存,先活下来再说,不能当真这样惨烈的全面陷落!”

这正是石亚南今天想和这位搭档说的话,文山当然不能陷落,就是撤职下台甚至粉身碎骨,她也不能给欠发达的文山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文山经济倒退三五年。真出现这种结局,就是对文山老百姓的犯罪,对历史的犯罪。于是便说:“正刚,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们要现实些,吴亚洲也必须现实些。要救亡图存就必须坚决收缩战线,实行战略突围。这几天我请了一些同志把六大项目研究了一下,有了个初步设想,你看是否有道理。如有道理,我们就尽快和吴亚洲谈!”

方正刚有些意外,“哦,石书记,你已经开始做具体方案了?!”

石亚南解释说:“也不是具体方案,是设想,具体方案得由你方市长和有关部门来正式做。我的设想是这样的:二百五十万吨铁水压掉,二十万吨的冷轧硅钢片放弃,这个项目还在筹备,没正式投建,损失不大,一千多亩地收回复垦。”

方正刚道:“这个设想和王副省长的想法差不多,也比较现实。王副省长昨天吃饭时和我说了,让我们不要有幻想,说是最后能保下一个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项目和一个二百万吨的轧钢项目,加上一个电厂就很不错了!还有焦化厂,王副省长没说。我看也要下马。这个项目刚开始打基础,下了损失也不会太大!”

石亚南说:“焦化厂当然要下,吴亚洲头脑发热,我们头脑也不清醒。年产焦炭七十万吨,都超过上海宝钢了!还得报国家环保局审批,肯定批不下来!”

方正刚道:“只怕难以说服吴亚洲啊,三大项目下马,总损失不会少于十五亿,亚钢联不但破产,还要吃一笔倒账,这正是欧罗巴远东国际的收购方案!”

石亚南叹息说:“是啊,是啊,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十天前听你和吴亚洲说起这个方案,我和你们一样气愤,想都没想就否了。现在呢?我们,包括王副省长和调查组的不少同志想的都是这个方案。这说明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不简单,是资本运作的行家。有敏感­性­,有战略眼光,还有战术原则。他们是最早过来的,据说直到今天还有人在新区不断搞调查呢,可重组条件寸步不让!”

其实,有意参加重组亚钢联六大项目的不止一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在这十二天里,想整体接手亚钢联,或接手某核心项目的各路资本玩家已从全国各地络绎而至,几乎天天都有投资公司过来察看已建和在建工程,向新区管委会提出收购条件。但令石亚南遗憾的是,这些公司中没有一家是知名钢铁企业。相比之下,倒是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因为有海外财团背景,有点特殊优势。

方正刚似乎听出了她的意思,“石书记,这么说,你现在已经认可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当初开出的条件,有意让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接盘了?”

石亚南谨慎地说:“我的意思是,可以把他们作为重点考虑对象之一,和他们认真谈。当然如果在可预见的未来,能有国内外著名钢铁企业过来接盘最好!”

方正刚仰望着夜幕将临的天空,过了好半天才说:“其实有家著名钢铁企业就在眼前,就是伟业国际集团!裴一弘书记和赵安邦省长都说过,他们控股文山钢铁,接盘亚钢联后,就可以打造一艘中国钢铁业的航空母舰,只可惜……”

石亚南接过话头,“只可惜伟业国际的董事长是白原崴!不过,白原崴不是傻瓜,我和他打交道的经验证明,当一个有利可图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他会像狼一样扑过来!所以,我们必须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好好谈,引狼入室!”

方正刚沉思着,“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按说这头狼已经该扑过来了!”

石亚南笑了笑,“正刚,也许我们犯了两个错误,其一,过早地主动找到了伟业国际的陈明丽;其二,直到现在也没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认真谈!”

方正刚道:“那就和欧罗巴远东国际认真谈,先让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出面!”

石亚南怔了一下,交底说:“龙达飞恐怕出不了面了,今天上午王副省长向我传达了省委和调查组的意见,龙达飞作为新区管委会主任,要对第一阶段查明的一系列违规负责,必须免职交待问题!”至于是哪方面的问题,她没敢和方正刚说,怕给这位搭档增加不必要的思想压力,“我今晚要和龙达飞谈一谈。做些思想工作,也把违规的内幕再了解一下。和欧罗巴远东国际的谈判你另找人吧!”

方正刚一声叹息,“好戏到底开场了,现在是龙达飞,下面就该轮到我们了!”

石亚南没心思想这些,“正刚啊,还有那个吴亚洲,我们也要尽快谈!重组也好,收购也好,最终在协议上签字的是他这个法人,我们只能做协调工作!”

四十五

龙达飞坐在沙发上,品着刚泡的新茶,时不时看石亚南一眼,沉默不语。

该来的终于来了。省委联合调查组一下来,他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原以为会是王副省长代表省委和他谈,没想到市委书记石亚南倒抢在前面先和他谈了。龙达飞判断,这不应该是正式的组织谈话。他这个管委会主任是括号副厅级,对他的免职决定必须由省委来做,代表省委宣布的人应是调查组负责人王副省长。

当然,石亚南一见面也和他说了,她今天不代表组织,只是和他谈谈心。

现在是谈心的时候吗?是谈责任的时候。谁该对这七百万吨钢负责?毫无疑问,首先应该由他龙达飞负责,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推卸自己应负的这份责任。因此就想,面前这位风韵犹存的女书记是不是有些多虑了?是不是担心他把违规责任推到她头上,影响她的仕途?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嘛。他龙达飞是条红脸汉子,怎么会在这时候,把这种沉重责任推给一位女­性­领导呢?

于是,龙达飞放下茶杯,尽量平静地开了口,“石书记,你今天要和我谈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新区这七百万吨钢的祸可闯大了,不但是我们,连省里领导可能都会受影响。我这几天听到省里一个传言,说裴书记去不了北京了!”

石亚南摆摆手,“这些传言不要信,谁也没说过裴书记一定要去北京嘛!”

龙达飞像没听见,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市里说法也不少。说是你和正刚市长马上都要下台了,省委甚至连新市委书记人选都定了,就是银山的章桂春!”

石亚南讥讽道:“好,那好啊,桂春同志真过来,我和正刚给他当副手!”

龙达飞说:“石书记,你别不信,这也不是没可能。消息是从调查组传出来的,说是章桂春执行省委指示雷厉风行,发现下面违规乱来,立即严肃处理!”

石亚南没让他再说下去,“达飞啊,以后怎么着我们现在不说,银山的事也不说,咱今天就说我们新区。省委联合调查组第一阶段的调查结束了,调查结果让我和正刚吃惊不已!王副省长说了,你们的违规审批的效率创了个纪录啊!”

龙达飞道:“这不也是你和方市长的要求吗?创造文山效率,文山速度。方市长不是在会上公开说过吗?什么叫投资环境好啊?拍拍肩膀就能把事办了就叫投资环境好!为了这种违规效率,方市长当时还表扬我们有服务意识哩!”

石亚南沉思片刻,突然问:“吴亚洲和亚钢联的那些项目经理仅仅和你们管委会的同志拍肩膀吗?有没有对你们搞点请客送礼?达飞,你可和我说实话!”

龙达飞这时还没往腐败问题上想,“请客送礼免不了。开头是我们管委会和招商局请吴亚洲他们,后来是他们请我们。小礼品双方也互送过。我们给他们送过咱们茶场的茶叶,还有新区纪念牌啥的。他们也送过一些项目开工纪念表。”

石亚南敏感地追问道:“这种纪念表是不是名牌啊?比如,劳力士手表?”

龙达飞仍没多想,“怎么会呢!劳力士表一只几万元,别说吴亚洲和那些项目经理送不起,就是他们送得起,我们的同志也不敢收啊,这不是受贿嘛!就是一般的电子石英表。最多一二百块钱。亚钢联向手表厂定做的。每个项目开工都送。我还讥讽过吴亚洲,是不是只认识手表?就不能定做点有意义的东西?”

石亚南也想了起来,“对,对,我参加炼钢项目开工典礼时见过这种表!”

龙达飞又说起了眼前的查处风暴,“石书记,你放心好了,这七百万吨钢的问题,我和管委会主要领导负责。我在前几天的小会上还和招商局以及相关各部门打了招呼: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责任向市里推,尤其不能向你和方市长头上推!要死就死我们,我们在劫难逃,那就不逃了,壮烈牺牲吧!”

石亚南心里啥都有数,“牺牲是肯定的,不但是你们工业新区几位主要负责同志,只怕下面相关部门也逃不了。不过你们的牺牲并不能免除市里的责任,尤其是我这个市委书记和方正刚这个市长的责任。现在省委领导口径一致,对这七百万吨钢一查到底,严肃处理,不管涉及到谁。我和正刚也做好了下台准备!”

龙达飞想想也是。从这十二天的查处情况来看,省委可不是走过场,是动真的。联系到最近几天报纸上披露的中央公开查处长三角地区那八百四十万吨的情况,益发感到事态严重。最终结果也真是难以预料,也许石亚南和方正刚会双双下台。他们毕竟有重要领导责任。如果弄上个渎职,甚至可能一撸到底。想到这里,禁不住有些内疚,动容说:“石书记,我和新区管委会真是太对不起你和方市长了!本意是想为文山这轮经济启动加速加力,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

石亚南道:“现在说啥都晚了,大家都正视现实,总结经验教训吧!今天既是交心,达飞,我也和你说点心里话,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我和你一样,满脑袋GDP.赵省长一再提醒我,甚至派古根生留下搞调查。老古当时发现了一些问题,不但没引起我的重视,我还让老古给赵省长和省里写了假汇报……”

龙达飞想了起来,“石书记,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那个汇报材料是我们管委会同志帮着写的。古主任当时就说,以后不出事便罢,出了事他麻烦就大了!”

石亚南这才说:“前天老古已被省委停职了,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

龙达飞一怔,“怪不得调查组没有古主任呢,古主任到底是停职还是撤职?”

石亚南苦笑说:“目前是停职检查,以后怎么处理还不清楚,撤职也不是没可能。”话头一转,却又说,“达飞,我们就算将来都被撤职也没什么了不起,犯错误了嘛,给国家、人民造成损失了嘛!但有些错误不能犯,比如贪污受贿,经济腐败!你知道的,古龙县已经出了大问题,几乎连根烂。省委专案组至今还在那里查处。于华北副书记明后天又要过来了。新区可不能再出类似的问题啊!”

龙达飞这才明白了,“石书记,你和市委是不是怀疑我们新区也腐败掉了?”

石亚南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达飞同志,这不是我和市委怀疑,是省委联合调查组接到了不少群众举报!包括对你和新区管委会一位主管亚钢联项目的副主任和下属招商局、税务局的举报!至于举报内容,我和市委不是太清楚。”

龙达飞坐不住了,“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石书记,我明白了,你今天找我,主要是想和我谈反腐败吧?那好,我向你和市委做个保证:如果联合调查组查出我和新区管委会有贪污受贿和经济腐败问题,你们开除我的党籍,杀我的头!”

石亚南挥了挥手,“哎,哎,达飞,你不要这么激动嘛,坐,坐下来说!”

龙达飞气呼呼地坐下了,“石书记,这不是落井下石吗?也太恶毒了吧?怪不得联合调查组里突然出现了省纪委和检察院的人,原来要反我们的腐败啊!”

石亚南道:“这也要理解嘛!从省委和调查组的角度说,既然有举报,又是关于亚钢联项目上腐败线索的举报,就得查一查。从下面来说,吴亚洲和亚钢联能这么违规,有人对新区,甚至对我们市里产生怀疑,写点人民来信也正常。”

龙达飞情绪多少平静了一些,“那就让他们好好查吧!社会上不是一直有人乱传吗?说吴亚洲和方市长有什么亲戚关系,还拿了多少招商引资回扣哩!我就出面辟过谣:吴亚洲既不是方市长什么亲戚,更没拿过一分钱招商引资奖金!”

石亚南马上问:“那么,市里和区里有没有哪个­干­部拿过招商引资奖金?”

龙达飞想都没想,“没有,这种奖金发放得我签字,根本没有科以上­干­部!”

石亚南似乎放心了,“那就好,该说明的情况,你就和调查组说明吧!端正态度,不要有情绪,就算举报线索全错了,也不能有情绪,现在情况特殊啊!”

龙达飞知道石亚南是好心,“我有数。现在我们谁也没有闹情绪的资格!”

石亚南又说起了吴亚洲,“达飞,亚钢联看来撑不住了。我和正刚今天商量了一下,初步设想了一个重组方案,听听你的意见!”把方案的内容说了说,“六大项目保三个下三个,主要是铁水项目一下马,损失较大,不知吴亚洲怎么想?”

龙达飞说:“他还能怎么想?真能保住这三个主要项目就很好了,估计吴亚洲会接受的。他不接受也不行,光欠债他就还不起,搞不好真会让债主杀了!”

石亚南问:“你最近两天见过吴亚洲吗?他四处躲,谁的电话也不接。”

龙达飞说:“我昨天倒还见过他,是半夜在热扎厂工地偶然见的,简直不敢认了,人瘦得都脱了形!我劝了他一通,让他想开点,他直点头流泪不说话!”

石亚南推测道:“看来他是放心不下快完工的热轧厂,才半夜过去的吧?”

龙达飞说:“肯定是这样,白天过去债主不找他?好在热轧厂欠债不多。”

石亚南想了想,“如果这么重组,吴亚洲是不是会破产?债务怎么办呢?”

龙达飞说:“破产是一定的,不论怎么做吴亚洲都得破产,但债务不会成为重组负担,损失的是银行。银行的贷款大部分是贷给具体项目公司的,哪个项目下马,贷款就烂了,比如铁水项目,中行损失最大,那些高炉贷款时全抵给了中行。保下的三大项目就没这问题。不过银行也怪不得我们,天有不测风云嘛!”

石亚南道:“可我们不亏心吗?银行的损失能挽回的还得想法挽回啊!”

龙达飞一声长叹,“这都不是我的事了,希望你和方市长能顺利过关吧!”

这晚从石亚南办公室谈话回来,龙达飞心思更重了,几乎是彻夜失眠。

早上朦朦胧胧刚要迷糊着,省委联合调查组的电话就到了。是王副省长的秘书打来的,要他到调查组所在的市委一招谈话。龙达飞不敢怠慢,匆匆忙忙洗漱了一下,连早饭都没吃,就赶到一招去了。到王副省长的大套间一看,参加谈话的人真不少,除了王副省长和省发改委、国土厅、工商局等业务部门的同志,竟还有省纪委一位处长和省检察院反贪局的一位副局长。尽管已有思想准备,龙达飞心里仍不免有些吃惊,赔着笑脸和王副省长打招呼时,已心虚气短了……

四十六

方正刚几乎不敢相信坐在他和石亚南面前的是吴亚洲。这个萎靡不振、满脸憔悴的中年男人会是那个雄心勃勃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吴亚洲吗?胡子拉碴的,方脸变成了长脸,整个人缩小了一圈。别说面孔人形不像,就连神情语调也不像。眼里空洞无物,一点神采没有,说话絮絮叨叨,像个老人。

方正刚把目光从吴亚洲身上移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石亚南。石亚南心照不宣地回望了他一眼,眼神苦涩而复杂,显然也和他一样,惊讶吴亚洲的变化。

吴亚洲坐在那里说个不停,像个祥林嫂,“……这不怪我,这怎么能怪我呢?方市长,你知道,你请我来的。我原说就是二百万吨轧钢。新区管委会和招商局要我上规模,又是给政策,又是给优惠。银行的钱不是我抢来的,是他们主动贷给我们项目的。当时都看好钢铁市场嘛,现在咋都成我的罪了?说我和亚钢联违规,新区管委会和省市有关部门都不违规,我们违得了规吗?我们想违规也违不了啊。现在说项目不合法,说我生下的这六个孩子有问题。方市长,石书记,那我就得问问了:我们当孩子的有罪,你们这些当娘的就没罪吗?所以我不服,死了也不服。不过,我不死,现在命运还没最后打倒我,我会想办法的……”

方正刚打断了吴亚洲的话头,“吴总,你听我说,我和石书记今天通过这么多人好不容易找到你,就是要帮你想办法。你说的不错,在违规上马的七百万吨钢上,从新区管委会到市里和省里有关部门都有责任,包括我这个市长……”

吴亚洲抢过了话头,明显想讨好他们,“方市长,你是大好人,还有石书记,也是大好人,我对省委调查组也是这么说的!我知道,这十三天来,你们和我一样着急,四处帮我找钱,找下家。前一阵从市属企业帮着融资两千万,热轧厂的生产线安装才没停下来。今天又从市财政借给我三千万,我得感谢你们……”

石亚南Сhā上来问:“听管委会龙主任说,你昨天半夜还跑到热轧厂去了?”

吴亚洲眼里现出了动人的神采,“去了!钢厂那边也去了!这两个项目肯定死不了,都大体完工了嘛!这都是我的孩子啊,不瞒你们两位领导说,看着那些安装好的轧钢设备,高耸的炼钢炉,我泪水直流啊。我心里知道,这些孩子不会再是我的了,将来还不知是谁家的呢,可我不知怎么的,就是从心里疼它。这可是两个好孩子啊,设备全是国外进口的一流货­色­,到岸时我亲自去接的!”

方正刚见吴亚洲在激动中,知道正事没法谈,只好顺着吴亚洲的话说:“还有电厂,也是个好孩子。这三个好孩子,我们一定要想法保住,让它们长大!”

吴亚洲有些激动,又有了董事长兼总裁的样子,思路清楚,语调铿锵,“方市长,你说得不错,它们一定会长大的。不管上面说什么,可我认为,从长远来看,钢铁市场很好,即使一时受点影响,市场波动一下,趋势仍将继续上行!”

石亚南苦笑说:“吴总啊,你凭啥这样自信呢?说说你的理由和理论!”

吴亚洲摆了摆手,“理论和理由我说不出来,那是经济学家的事,他们净瞎嚷嚷。这些经济学家有好的,但不少都是狗屁,你们各级政府听他们的,肯定要让我们企业和老百姓交学费,付代价!我这些年就是凭市场感觉,感觉一流!”

方正刚开了句玩笑,“对,就像歌里唱的,跟着感觉走,拉着梦的手!”

吴亚洲没心思开玩笑,“方市长,你别和我逗,我知道你过去就搞过经济理论研究,学问大。不过,你也别瞧不起我们企业家的市场感觉。要我说,我们亚钢联根本就不该受到这种行政­干­预。中央也好,省里也好,还有那些所谓的经济学家也好,都不是先知先觉的神仙。他们对市场的判断不可能比我和比千百万个具体投资的经营者们对市场更敏锐。民营经济现在成了主体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某些地区甚至就是主体经济。我和这些民营企业家只要不违法犯罪,想投资什么项目是我们的事,是市场行为,输赢后果自负。现在是政府让我输,所以我不服气!省里这次要不来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七百万吨钢就炼成了!”

方正刚听不下去了,拉下脸来批评道:“吴总,也不能这么说吧?从调查组第一阶段查出的问题看,你们亚钢联明显涉嫌违法,虚构注册资金近三十亿啊!当然,这件事不能全怪你们,新区管委会有责任。可编造假财务报表搞流动资金贷款进行固定资产投资,是不是涉嫌骗贷了?这和新区管委会没啥关系吧?”

吴亚洲一怔,眼中飞扬着的神采瞬时消失,喃喃着,一时间无言以对了。

石亚南接了上来,“吴总,你们这七百万吨钢的预算也有问题啊!我们的专家替你测算了一下,这六大项目和附属工程的投资规模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二百五十亿,而是近三百五十亿。即使省里不­干­预不查处,你也未必能梦想成真。”

吴亚洲重现了最初的萎靡不振,吸了吸鼻子,叹着气,又絮叨起来:“不说了,不说了,和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又不是你们市里要查我,咱们是一起倒了霉。看看该怎么收场吧,只要能早点收场就成。我现在一听到项目两个字就头疼。真的。我已经想开了,什么人生啊,事业啊,全他妈这么回事。我老本啥的都不要了,只希望能多保住几个项目。你们知道,真都是好项目啊。除了刚才说的三个,铁水项目也不错啊。哦,昨天我可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首席代表林小雅说了。我和亚钢联啥都不要,但得在合同上写下来,铁水项目得搞完!”

石亚南马上问:“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那位首席代表答应了没有?”

吴亚洲骂骂咧咧道:“答应个屁,林小雅说是不能考虑,就认三个项目!”

方正刚一下子想了起来,“哎,吴总,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首席谈判代表是谁?你好像说的是林小雅吧?她不是伟业国际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吗?”

吴亚洲说:“可能跳槽过去的吧?就是一个漂亮小姐,据她说算个海归!”

方正刚有些意外:这个林小雅,他在春节吃饭时见过,印象很深,是位很优雅的女孩子。这女孩子怎么在这种极为特殊的时候从伟业国际集团跳槽了?又怎么摇身一变,突然成了欧罗巴远东国际公司的首席代表了?这后面是不是有白原崴和伟业国际的背景呢?如果没有的话,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敢把这么一位没有国内资产重组经验,只做过办公室主任的女孩子推到第一线也就太大胆了。

然而,方正刚当着吴亚洲的面却什么也没说,只让吴亚洲继续和林小雅所代表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好好谈。具体到铁水项目,方正刚一改和石亚南商定的方案,支持吴亚洲代表亚钢联坚持下去,并承诺说,如果需要新区管委会或市里出面,可以直接找他安排。石亚南不太理解,狐疑地看着他,他只装没注意。

送走吴亚洲后,石亚南不答应了,“正刚,吴亚洲的心情可以理解,你老弟可别糊涂啊,这个铁水项目上不了的,根本没这么多钱!能让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拿出十五至二十个亿,把这三个核心项目的账清了,咱就谢天谢地了!”

方正刚这才把林小雅和白原崴伟业国际的关系,以及自己的怀疑说了,“我觉得这里可能有诈啊,没准林小雅后面就是白原崴,恶狼已经悄然入室了!”

石亚南明白了,“你是想利用吴亚洲试探林小雅,寻找那头恶狼的位置?”

方正刚点了点头,“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就打个电话问问那个陈明丽!”

石亚南说:“陈明丽可是伟业国际的执行总裁,估计不会和你说实话吧?”

方正刚道:“听听她怎么说吧。她和白原崴还不是一回事,虽然维护所在企业利益,但有些人情味。在宁川喝咖啡时,我已经说动了她,如果她是伟业国际董事长,问题没准就解决了!”说罢,当着石亚南的面,拨通了陈明丽的电话。

陈明丽的反应出乎方正刚的预料,听说林小雅成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首席代表,大为吃惊,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方市长,愚人节已经过去了,这种玩笑最好别开了!林小雅不可能成为这种国内大型项目的首席谈判代表的!”

方正刚说:“你就说一个事实吧:林小雅是不是从你们伟业国际跳槽了?”

陈明丽道:“不是跳槽,是解聘,还是我暗中促成的呢,她不称职嘛!”

方正刚知道陈明丽和白原崴的长期同居关系,便以开玩笑的口气猜测说:“是不称职,还是别的啥原因啊?你该不是怕那位漂亮的林小雅和白总勾结吧?”

陈明丽这才笑了,“方市长,你还真有点水平哩。猜得不错,他们已经勾结得很紧了。明知国家宏观调控,金川硅钢项目上不了,还勾肩搭背双双跑去上当受骗,实际是准备打造什么欧洲风情小镇。”把白原崴和章桂春相互欺诈的内幕说了说,最后,气呼呼地道,“章桂春也不是啥好东西,赵省长和裴书记一发脾气,他不但撤了金川的书记区长,也断了白原崴和林小雅的房产梦。他们的梦一断,这六百亩地的地款也收不回来了。这不,我今天又派了一拨人到银山要钱!”

方正刚这才知道,银山的硅钢项目上竟闹了这么一出。他原来只想到金川区的吕同仁和向阳生可能有些冤,估计硅钢违规上马和章桂春有关。没想到关系会这么大,章桂春会这么无耻。便怂恿道:“陈总,这事你最好能写个材料,送给赵省长和裴书记,省委领导不了解情况啊,还表扬银山处理违规雷厉风行呢!”

陈明丽才不­干­哩,“哎,方市长,你别坑我,你们官场斗争我们不介入!”

方正刚便又说起了林小雅,“这么说,林小雅去的这家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和你们伟业国际当真没什么关系了?亚钢联和她的谈判可正在进行啊!”

陈明丽有些明白了,“方市长,原来你怀疑林小雅的后面有我们伟业国际的影子?这怎么可能呢?林小雅是被我赶走的,再说,我是伟业国际执行总裁,比较了解情况,我们的十大股东中根本没有这家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嘛!”

方正刚换了个思路,“如果和伟业国际无关,那会不会和你们高管层哪个大股东有关呢?比如白总。他迫于你的压力,帮林小雅找个好去处是有可能的!”

陈明丽马上说:“但不可能让她做首席代表,除非这家公司是白原崴的!”

方正刚没再说下去,“陈总,你能想到这点就好!咱们都做点工作,想法弄清楚林小雅真正的后台老板吧!另外,也希望你们伟业国际再考虑一下亚钢联的资产重组,免得失去这次历史机会。陈总,你转告白原崴,文山不会陷落的。”

挂上电话后,石亚南提醒说:“正刚,你也别光想着和白原崴、陈明丽、林小雅他们斗心眼,现在可是火烧眉毛啊!中国银行有笔五亿一年期贷款已快到期了,据新区法院汇报,近期准备提出起诉,保全财产。不论是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还是伟业国际集团,他们的资金能早一天到位,我们就早一天主动!”

方正刚道:“我知道!可这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石书记,我想了,实在不行,就再冒点险吧,挪用伟业国际收购文山二轧厂的那二十亿先顶上去!”

石亚南一怔,“你疯了?赵省长一再交待,不准财政国有资金介入重组!”

方正刚道:“所以,你不要Сhā手,要死就死我一个,反正我准备就义了!”

石亚南想了想,“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走这一步,除了可能的重组风险之外,也不符合国企改革思路嘛,由政府托盘,再弄出个国有企业不是啥好事!”

方正刚“哼”了一声,“是啊,我们现在陷入了十面埋伏,身处雷区,动辄得咎!我们也好,亚钢联也好,都有错误,可我们也都是受害者啊!吴亚洲不服气,我们就服气了吗?石书记,今天是私下交心,我告诉你:我就不太服气!”

石亚南苦笑道:“正刚,我也不服。该争的我不是一直在争吗?连裴书记都得罪了。当然,这不能和下面说。为了把这个欠发达的文山早点搞上去,我们这个班子一直在努力,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国际上研究东欧和中国问题的专家一直认为,中国经济转轨之所以能比东欧、俄罗斯更成功,更有活力,就是因为地方政府在经济发展中起了积极推动作用。国内有位经济学家也说,地方的实验­性­,地方挑战的多样­性­,我们执政党的泛利­性­,是经济持续增长的三大主因。”

方正刚说:“是啊,东欧和俄罗斯的经济转轨我深入研究过,还是当年被老赵逼的。与东欧和俄罗斯比,包括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相比,我们的中央政府把更多的责任下放给了省以下的地方政府,直至乡镇政府。中国财政总支出的65%由各级地方政府负担。这么一来,让我们地方政府怎么办?除了尽一切可能扩张GDP,拼命扩大财政收入,别无他途嘛!上面总批评我们追求GDP,我们当然要追求了,GDP不但是我们政府的政绩,也是整个地区生存和发展的命根子啊。没有GDP,失业问题怎么解决?财政危机怎么解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所以,不管采取什么办法,哪怕政府资金介入,这个GDP都得保住了!”

石亚南这才表态说:“正刚,那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责任我来承担!”

方正刚心里浮出一丝暖意,“算了,我的书记姐姐,咱那位倒霉姐夫已经停职了,我别再坑你了,就我们政府的事,你别管了!”又问起了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的情况,“哦,昨晚和老龙谈的咋样?怎么听说违规之外又涉及腐败了?”

石亚南把谈话的情况说了一下,判断道:“龙达飞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方正刚一声叹息,“但愿吧,新区再烂掉几个就更被动了!哦,对了,石书记,华北书记又过来了,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了解实行ESOP受阻的那家正大租赁公司的烂账,问前任市长田封义怎么就批条借走了这三百多万长期不还!”

石亚南并不意外,“这么说,田封义陷进古龙案里去了?已惊动了省委?”

方正刚道:“意料之中嘛,我早说了,田封义不是好东西,再说又是马达这位六亲不认的马王爷在主持办案!所以,石书记,我劝你接受我的教训,在反腐倡廉问题上少给龙达飞或者新区管委会哪个­干­部打保票,这可不是工作违规!”

石亚南却道:“正刚,龙达飞跟我在平州共事多年,我还是比较了解他的!”

方正刚心想,古龙县长王林还是他老同学呢,曾经那么忧国忧民,结果怎么样?在古龙腐败的小环境中不也腐败掉了吗?这话已溜到嘴边了,却又没说。龙达飞可是石亚南手下大将啊,是石亚南出任文山市委书记后从平州调过来的。那时他还没公推公选上来做市长呢!他说多了,还不知这位女书记会咋想哩……

四十七

古龙县的反腐战果继续扩大,由古龙县扩大到了文山市不少下属区县,甚至涉及到银山市。这让省纪委委员、省监察厅副厅长马达十分振奋。事实上,他和专案组的同志们的确在汉江省的反腐倡廉工作中放了一颗特大号卫星。但省委主管副书记于华北偏不让这么说,还在会上公开批评过。马达只好把放卫星的说法改成了“扩大战果”。反腐败是一场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严峻斗争,既是斗争,而且严峻,就得有战果嘛。这个说法于华北和有关领导都接受了。嗣后马达和专案组向于华北和省委、省纪委汇报工作,写总结材料时就“战果”不断了。

今天,于华北又一次过来了,一场汇报又开始了,马达开口就是战果,“于书记,在您和省委的正确领导下,这一阶段战果辉煌!根据涉案人员交待,和我们近期摸底排查的线索,古龙腐败案已不仅局限于古龙县了,起码已涉及到文山市下属三个区两个县三十多名科以上­干­部。还涉及到银山市金川区某些­干­部。”

于华北显然有些意外,“哦?这么说,你们已经搞到古龙以外去了?啊?”

马达说:“古龙战果继续向外围扩大也正常。我们的­干­部都是流动的。在腐败书记秦文超主持工作的这十年中,共有三百八十六名科以上­干­部提拔或调离古龙县,流动到了文山市各区县,以及我省北部各地市,根据­干­部流动情况看……”

于华北打断了他的汇报,“哎,马达,你停一下!你们搞­干­部流动情况调查­干­什么啊?是不是准备根据这个流动线索,把调离古龙的­干­部全都查一遍啊?”

马达说:“于书记,我这不是在向您和省委汇报嘛!我和同志们的想法,不是要把这三百八十六名调离的同志都查一遍,而是想请他们协助古龙案的调查工作嘛!当然,也想对其中涉嫌腐败的­干­部进行一些实事求是的有重点的调查!”

于华北摆摆手,明确指示,“马达,不能这么做啊!我上次就说过的,要就事论事嘛!有线索可以查,而且一查到底,可也不能怀疑一切,异想天开啊!”

马达争辩说:“于书记,我这可不是异想天开啊,古龙腐败的小环境已经形成了,谁敢保证调出的这些­干­部就没问题?我这次就是想让他们明白,没有安全着陆这回事!只要你腐败了,不管调到哪里,哪怕调到联合国,我也得找你!”

于华北脸一拉,“马达,你这就是怀疑一切!真这么­干­了,就是违反­干­部政策!你口气不小,还追到联合国!”似乎觉得有些过分,态度又缓和下来,“老马啊,我们负责反腐倡廉不错,可也要顾全大局啊!汉江省也好,文山市也好,仅仅只有一个反腐败工作吗?经济工作是中心嘛!就说文山这七百万吨钢吧,已经够我和裴书记、赵省长烦的了!中央和国家部委领导三天两头来电话问情况!”

马达又想到了文山新区的“战果”,“于书记,咋听说新区那七百万吨钢里也有腐败问题?省纪委三处的刘处长和反贪局的同志好像已经到文山来了吧?”

于华北敲敲桌子,“这和你们无关!马达,你继续汇报吧!设想别谈了,谈有确凿线索的重点案子。我再强调一下啊,就事论事,实事求是,别再推测了!”

马达不免有些泄气,“那最大的战果就是前任文山市长田封义了。秦文超交待说,一九九八年田封义出国考察时,他通过自己老婆给田封义送过三千美金!”

于华北道:“这你不是专门到省城向我和纪委汇报过吗?如果就是这三千美金,你们也别再烦了!”略一停顿,又问,“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新线索啊?”

马达知道田封义早年做过于华北的秘书,和于华北的关系很不一般,估计领导有保的意思,便说:“也就这些了,你领导既不要我再管,我们就不管了!”

于华北却又正经起来,“哎,马达,你和同志们不要误会啊!我不要你们管并不是说就没人管。田封义过去是市长,现在是伟业国际集团党委书记,是省管­干­部,省委准备另案处理。你上次带到省城的材料,我全转给省纪委王书记了!”

马达心想,谁知你领导是真是假?这一另案没准就另没了,三千美金很可能由受贿变成借款。却也没有办法,经验证明,领导想保的,你就查不下去,一追到底啥的,也就是口头上说说罢了。这么一来更加灰心丧气,不说战果了,看着卷宗材料,把涉及到文山其他区县的一些线索汇报了一下,便等领导指示了。

于华北听罢,没马上指示,想了想,问:“哎,你们不说还涉及到银山吗?”

马达这才想起了银山,“哦,于书记,根据已被双规的古龙县副县长徐东风揭发:银山市金川区区长向阳生涉嫌受贿。徐东风和向阳生在金川县,那时金川还不是区,乡镇班子做搭档时受的贿。老徐为了争取立功表现,供出了向阳生。”

于华北考虑了一下,指示道:“这个线索,你们交给银山市去查处吧!”

马达心里不满,嘴上却不敢说:“就是交也得你们领导交嘛,我算老几!”

于华北笑着调侃道:“你算老大,三只眼的马王爷嘛,连我都怕你了!这样吧,你们马上把有关向阳生的材料线索整理一下,写个报告,我来批转吧!”

马达应着,又说:“于书记,根据目前情况看,人手还是不够啊。随着战果的不断扩大,要排查的线索越来越多,希望省委能再从各部门抽调些人来!”

于华北摇摇头道:“老马,这些事你就不要再管了,以后恐怕也不是你的事了!我这次过来,就是要代表省委和你谈一谈,请你办移交,移交给副组长老程!”

马达大为意外,“哎,于书记,这都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犯了错误了?”

于华北笑道:“看你这个老马,都想到哪里去了?还错误?都是成绩嘛!”

马达根本不信,“于书记,我在办案过程中违背了您和省委的什么指示吗?”

于华北拍打着马达的手背,“你怎么就不往好处想啊?我也好,裴书记、赵省长也好,都有批示嘛,对你们在古龙的工作高度评价!赵省长昨天还和我说呢,你这个专案组长当得好啊,否则古龙案不会办得这么全面彻底!哦,有个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你们监察厅刘厅长查出了癌症,要住院了,你真得回去了!”

马达心想,我咋不知道?我知道。我现在回去­干­什么?刘厅长患了癌症,要住院开刀不错,省委安排主持工作的并不是我,而是副厅长老查!便说:“于书记,刘厅长生病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省委不是已经安排老查临时主持工作了吗?”

于华北和蔼地道:“老查临时主持,具体工作得有人­干­啊!你看啊,刘厅长倒下住院了,联合调查组查处钢铁违规又抽走了一个副厅长,你不回去能打开点吗?再说,从年前到古龙,你一呆就是五个半月啊,也真是太辛苦了……”

马达没好气地说:“于书记,这话我不爱听,比我辛苦的同志多得是嘛!”

于华北呵呵笑着,“老马,我知道,都知道!你这个同志责任心强,办案认真,不想弄个虎头蛇尾。你放心,这个案子不会虎头蛇尾,省委已经定了,既然这个政权不属于人民了,我们就代表人民铲除它,对任何腐败分子都不会姑息!”

马达动了感情,“于书记,您是我的老领导了,在您面前,我实话实说!从去年十二月到古龙来以后,这里老百姓的眼睛就一直在盯着我和专案组的同志们啊!开头谁也不相信我们会动真的,当真会把这里的贪官污吏一锅端,把腐败的小环境彻底打掉。我当时就和办案同志说了,这就是危机,信任危机。在古龙县,这个危机要靠我们的反腐实践来解决。依照党纪国法,把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这把反腐利剑用好。不管是谁,不管线索涉及到哪里,涉及多少人,全要查到底!”

于华北夸奖道:“事实上你们也是这么做的嘛,在这里打了个漂亮仗嘛!”

马达又说了下去,“现在老百姓相信了,对我们的同志说,这么动真格的反腐败,党和国家就有希望了。不少老百姓给我们送锦旗,称我们是包青天啊!”

于华北摆了摆手,“不过,老马啊,越是在这种时候,你们越是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不要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包青天了,更不能把自己当成上帝!”

马达说:“于书记,我知道,反腐倡廉工作当然要依靠党和人民。所以,老百姓送来的锦旗,我们一幅没挂,我们和老百姓说啊,你们别送锦旗了,最好多提供线索。有些线索就是老百姓提供的,老百姓早就恨死这些贪官污吏了!”

于华北道:“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有坏人要­干­掉你吧?起码打过一次黑枪吧?扬言要­干­掉你马王爷的第三只眼,猎枪都搂响了嘛,你还瞒着不让说!”

马达承认说,“这是第一阶段发生的事,早过去了!哦,已经查清楚了,就是县公安局的那个涉黑混账局长阿伍让人­干­的!当时他还装模作样给我查哩!霰弹铁沙把我的新棉袄都打开了花!哎,于书记,这个损失你领导得给报销啊!”

于华北打趣说:“老马,办案经费比较紧张,你还是向那个阿伍索赔吧!”说罢,又严肃起来,“所以,马达啊,省委和组织上也有个对你的保护问题嘛!

马达笑了笑,“于书记,我说话直,你别生气:你老领导想保护我不错,但是不是还想保护别的谁呀?比如,前任文山市长田封义或者其他什么人呢?”

于华北一怔,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马达同志,你是不是以为田封义多年以前曾做过我的秘书,我就会对他网开一面?那我明确告诉你:没这事!有个情况我本来不想说,涉及保密纪律,但你这么不相信我,我只好破例违反一次保密纪律了:就在昨天,田封义的问题上了常委会,今天已经正式立案了!”

马达看着于华北呆住了。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另案处理的田封义竟然会这么快就立了案。如此说来,他还真想错了?有点以小人之心度领导的君子之腹了?

于华北又透露说:“田封义的问题不止你们说的三千美金!还涉及文山正大租赁公司的一笔烂账,搞得几十号人到省里群访,还拦了赵省长的车!”话题一转,又说,“我不会包庇任何涉嫌腐败的­干­部,但你老马也不能感情用事啊!有些情况我不是不知道,你在文山做副市长期间,和田封义矛盾不小,也不少!”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老领导看来就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你抓住的线索人家抓了,你没抓住的线索人家也抓了。况且,他和田封义当年的一些矛盾老领导也知道,再说下去老领导该怀疑他假公济私,心术不正了。于是啥话也不敢再说了。

当天下午,于华北代表省委和省纪委,宣布了古龙案专案组的人事调整。

晚上,手下四员心腹大将坚持要为他送行。马达拗不过,只好去了。因为于华北在会上说了监察厅的情况,大将们还以为他回去是要主持监察厅的工作,纷纷祝贺。马达却苦笑说,别祝贺了,厅里已经有人主持工作了。大将们这才有所省悟。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比较一致地认为:他此次离开专案组的真正原因恐怕是战果过于辉煌,卫星放得太大,已放出界了。马达怕影响大将们的办案情绪,心里很委屈,却没附和。一杯杯喝酒,喝得豪爽且悲壮。还给四大心腹­干­将打气说,我走了你们还在嘛,别忘了老百姓的期待,我等着你们的新战果!

四十八

田封义没想到古龙县委书记秦文超会把他供出来,让他卷进古龙腐败案。

去年十二月秦文超出事后,田封义就想到了未雨绸缪,要把这烫手的三千美金还掉。可想来想去,最终没采取实际动作。倒不是心疼到手的这三千美金,而是怕自投罗网。牵头查办古龙腐败案的不是别人,是过去的对立面马达,这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在文山做副市长时,他连自己的小舅子都下令抓,何况他这个下了台的前市长了?人家现在牛B大了,号称马王爷,怕是正等着他送上门呢。

田封义不敢送上门找死,却又不能不关心秦文超和古龙腐败案的动态。春节前几天,借着过年由头,打了个电话给秦文超的老婆李桂花,试探了一下。把李桂花感动得直哭,说过去的领导中,只有他还敢给他们家打电话。田封义就故意说,要做做小秦的工作啊,该交待的问题要交待,不该保的人就不要保了。李桂花又是一阵痛哭,说是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连她都写了材料,争取宽大处理吧。

这个电话透出的信息比较明确:人家已经把该交待的问题交待了,起码李桂花是这么说的,他却依然安然无恙,这足以说明他是多虑了。想想也是,一来秦文超不会自找麻烦,二来上面也未必会认真追究,真追究,涉及面就大了。收了秦文超美金钱财的未必只他一个。市里其他领导就没收?省里领导就没收?还有古龙县班子其他成员,能不送不收吗?古龙­干­部送礼成风他又不是不知道!真这么追究下去还得了?不讲政治了?不要安定团结了?不要社会局面的稳定了?

如此一来,田封义便于节前安心地到欧洲考察红灯区去了,考察得挺快活。

节后回国后一看,情况又不对了:省委和主管书记于华北不知抽什么疯,还就不讲政治,不要安定团结了!竟放任马达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账东西在古龙胡作非为,把县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差不多都牵扯了,科以上­干­部已是人人自危。

田封义吓坏了,马上又想到还掉这三千美金。三千美金准备好了,却又不知该怎么去还?虽说那时秦文超的老婆李桂花还没进去,他却不敢登门还钱,怕被马达或者专案组的哪个人盯上。他毕竟做过文山市长,毕竟为秦文超的提拔说过好话。最后,还是老婆想出了个办法,拖李桂花逛商店,不显山不露水地还。

也是巧,刚和老婆商量好,李桂花就到省城来为秦文超活动了,还给他打了个电话。他马上派老婆去招待所看望,准备按计划拖李桂花逛商店。李桂花哪有心思逛商店啊,死活不去。老婆没办法,就在招待所把那三千美金拿了出来,说是老田当年出国借了你们三千美金,早就让我还掉,我竟给忘了。没想到,李桂花却不收,说,嫂子,田市长啥时借过我们的美金啊?别是记错了吧?老婆也是财迷,听李桂花这么一说,又把美金收回来了。回来后还猜测说,没准秦文超两口子真忘了。田封义当时就说,忘是不会忘的,李桂花是想让我帮着活动领导。

能活动的领导也就是于华北了,于华北是主管副书记。可田封义却没敢去活动。老领导于华北早就不待见他了。他做市长时,于华北的小舅子张二龙看上了文山欧洲城工程,于夫人一个电话过来,他就在招标时打了招呼,把工程给了二龙。后来文山班子调整,他借这事做于夫人的工作,想让于夫人给于华北吹吹枕头风,让他做文山市委书记,不行就到省委组织部­干­常务副部长。结果惹了大麻烦,被于华北看成了政治讹诈。这老领导也够绝的,知道二龙的事后,先让夫人去廉政办交待问题,接着又让张二龙把吃到嘴的好处吐了出来。他也倒霉了,就此和含权量高的职务永远告别。先去省作家协会做党组书记,后来又去了伟业国际做党委书记。伟业国际的党委书记还是公推公选上去的,否则也不会让他上。

这些事,田封义都没敢和李桂花说,反而通过老婆向李桂花承诺,说该做的工作他一定做,也说了,让李桂花别抱太大的希望。李桂花倒也明白,说是只要能保住老公活命就成。田封义觉得这不应该成问题,不就是风气不好,收了下面一些钱财吗?退了赃,也就是判个十年二十年的,最多无期徒刑。就打保票说,这个工作能做到。李桂花千恩万谢,又送了三万块过来,说是打点请客的费用。这三万田封义真不敢再收了,这叫顶风作案,查出来肯定罪加一等,便谢绝了。

一直到案发为止,田封义都没想到会是这三千美金先露的马脚。按他的美好设想,这件事算摆平了,秦文超进去几个月一直没咬他,李桂花进去后就更不会咬他了。还一厢情愿地想,这三千美金其实也算比较正常的人情来往。他一九九八年出国考察回来,不也送给秦文超两瓶自己不喝的洋酒吗?还是人头马呢,肯定也值点钱的,尽管也是别人送他的。当然,也往坏处设想过,既然是马达这混账主持办案,就得保持必要的警惕,往最坏的地方想。最坏的大麻烦是:秦文超给他送这三千美金时,赶巧正研究文山副厅级后备­干­部名单,他在市委常委会上很为秦文超说了些好话。如果马达不怀好意瞎联系的话,他也有可能被马达陷害。

幸运的是,秦文超和李桂花嘴紧,死活不说,马达想陷害只怕也无法下手了。

不料,光盯着秦文超两口子和古龙腐败案,警惕着马达的陷害,却忘记那个该死的皮包公司老板王德合和正大租赁公司的那帮无赖。他怎么也没想到,王德合和那帮无赖分子也会陷害他。方正刚最初提到他批出的那三百多万借款时,他没当回事,还以为方正刚是诈他。现在看来不是这回事了,正大租赁公司的几十口人跑到省里群访了,据说赵安邦还做了批示,王德合再不还钱,就会出问题了。

王德合就是不还钱,他怎么催也不还。这个狡诈的­奸­商看他不是市长了,没权管他了,就耍赖。还有个原因是,他把钱帮着借出去的当年秋天,曾经从这个­奸­商手上拿过十二万的所谓投资分红。现在他把这十二万主动交出来,还给王德合,来个正人先正己,看他王德合还有什么屁可放!于是,便把王德合叫到省城家里,准备还钱。钱是他下午刚取出来的,装在两个鞋盒子里,一盒六万,他让老婆点了两遍。老婆有些舍不得,说是三百多万给王德合用了四年,存银行也不止十二万利息。田封义便严肃批评老婆说,不能这样想,己不正何以正人?要别人廉政,我们首先要廉政!再说,我现在在伟业国际当书记,年薪八十八万,加上奖金和其他福利不止一百万,为这十二万还犯得着吗?老婆这才被他说服了。

然而,让田封义哭笑不得的是,王德合虽在他一再催促下爽约过来了,可却没收他装在两个鞋盒子里的十二万,倒又送来了六万,是装在一只服装袋里的。

王德合把那两只沉甸甸的鞋盒子和服装袋一起推到他面前,乐呵呵地说:“田市长,你别客气,千万别客气!这钱不是我的,都是你的!你和我是啥关系?还客气啥?别说我王德合还不缺这点小钱,就是真缺钱也不能拿你老领导的呀!”

田封义火透了,“不缺钱,你倒是快还人家正大租赁公司的三百多万啊!”

王德合苦起了脸,“田市长,我说的是不缺小钱,不缺你的钱,没说过不缺大钱啊!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又他妈的被俄罗斯人坑了一回,一时真还不了!”

田封义根本不愿听,把鞋盒子和服装袋又推回到王德合面前,“这些钱你拿走,赶快拿走!从此开始,你的事和我无关,我认倒霉,承认对你工作失误!”

王德合说:“田市长,你也别这么说,要说失误是我失误了,把咱们这盘买卖搞砸了,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我真不该轻信宁川那个俄罗斯商人的鬼话,相信彼得堡的那家通关公司。黑­色­通关这种事我以前根本不清楚,更没想到……”

田封义心里一揪,忙打断了王德合的话头,“哎,哎,王德合,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咱们这盘买卖?你的买卖就是你的买卖,别扯上我,也别和我说!”

王德合露出了狰狞的面孔,“田市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起码是记忆力不太好吧?这三百多万当初虽说是以我皮包公司的名义向正大租赁公司借的,可生意是咱们俩的,分红也是咱俩的!你拿过的那十二万不就是头一次分红吗?现在看到麻烦来了,就想退了!有这种好事吗?这六万是去年的分红,我不是不想给你,是你工作调动后不好找你,你最好也收下,有麻烦咱们一起来对付!”

这下子麻烦可就太大了,这个可恶透顶的狗­奸­商,竟然把他的话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是有备而来,存心要陷害他了!却也不好抵赖,便换了副笑脸,“德合啊,我当时也就是随便说说嘛,你还当真了?再说实际上也没按年度分红嘛!”

王德合也和气亲切起来,“田市长,这不就是我的工作失误吗?咱们的生意一直没做好啊!去年最倒霉,出口俄罗斯的皮鞋全让海关没收了,价值整整二百万!这六万分红知道是从哪来的吗?是咱们当年在省城买下的那个铺面的租金!”

田封义实在是痛苦不堪,而且又惊又怕。王德合一口一个“咱们”,连在省城买的两个铺面都成“咱们”的了。买铺面的事他虽然知道,但双方当时并没明确是否属于“咱们”。他还以为是王德合自己的生意呢。现在真让他有嘴说不清了。虽然正大租赁公司出事后他无数次想到过这个­奸­商的狡诈,但决没想到狗东西会狡诈到这种程度,像绞索一样死死套着他的脖子,非要缠着他一起死。

王德合却笑眯眯地说:“田市长,你先不要怕,咱们现在谁也死不了!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向你老领导请示汇报下一步的工作!你不是在伟业国际集团当书记了吗?伟业国际集团不是一把捐给文山慈善基金二百万吗?我就来主意了……”

田封义吓了一跳,“德合,你是不是认为伟业国际集团也能捐给你二百万?”

王德合笑道:“哪能这样想呢?还是借款嘛!咱们来个里应外合,还像在文山那样,一把借个千儿八百万。不但把正大租赁公司的三百多万还了,还能落下五六百万!咱别的不­干­,就倒煤炭!田市长,我和你说啊,这煤炭生意好啊!”

田封义连连摆手,“德合,我是集团书记,不是董事长总裁,没那个权!”说罢,又把那两只沉甸甸的鞋盒子和服装袋一起推到王德合面前,好言好语说,“德合,这些钱你先拿回去,也别说我和你一起做生意了。这对你对我都不好!你放心,该给你帮的忙我肯定会帮!只要有可能,我可以和白原崴商量帮你借钱!”

王德合实在是太狡诈了,再次把那两只鞋盒子和服装袋推到他面前,“田市长,也请你放心,咱们合伙做生意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哪怕哪天以诈骗罪进去,我也只说是自己诈骗,决不会牵扯到你老领导!你这钱不收,我就不放心了!”

这真让田封义苦恼不已: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真没想到收钱不容易,退赃更他妈难!这叫什么世道啊,想做好人都做不成,正己不易,正人更难……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门铃响了。田封义以为是孙子放学回来了,便丧失了警惕,忘记了仍放在茶几上被他和王德合推来推去的那两只鞋盒子和服装袋。皱着眉头过去开门时还在想,该怎么对付这个­奸­商,挣脱勒在脖子上的这根绞索呢?

不料,开门一看,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小孙子,竟是省纪委和监察厅的几个同志。其中一个纪委副书记他认识,和他进行过两次诫勉谈话,主管着厅局级­干­部案件的查处。监察厅有个同志也面熟,在省作协做党组书记时在一起开过会。

田封义这才意识到灾难已经降临了,腿一下子软了,看着面前的同志们,一时竟不知说啥才好,连招呼都忘了打。骤然想起茶几上还放着十八万赃款,禁不住回了一下头。这一回头才发现,王德合和自己老婆又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正手忙脚乱想把那两只意味着罪证的鞋盒子和服装袋藏起来。这哪还来得及啊?结果糟糕透了,慌张的举动引起了人家办案同志的注意,让他落了个人赃俱获。

天哪,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他更冤枉,更倒霉的腐败分子吗?他不是在受贿而是在退赃的时候被逮个正着的啊!他已经不想腐败了,都挣上八十八万的年薪了,他还腐败啥?竟还要为当年区区十二万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就算办公案的同志不讲政策,把王德合这次又送来的六万算上,也不过才十八万啊,他真冤死了……

四十九

章桂春要出门时,市委副书记老刘进来了,“章书记,得向你汇报个事哩!”

这老刘,来得真不是时候,章桂春当时正要去迎宾馆看望一个刚到银山的美国华人投资商考察团,晚上还有个宴请活动。便收拾着公文包,不悦地说:“刘书记,你不要一天到晚净汇报嘛,反腐倡廉方面的事你大胆定好了,我支持!”

老刘赔着笑脸道:“是,是,章书记!你不支持,我的工作也没法做,咱们银山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反腐倡廉局面!哦,最近于华北书记还表扬了我们哩!”

章桂春不愿听这些废话,“啥事你长话短说吧,我今晚还有外事活动!”

老刘说:“事也不大,涉及一个处级­干­部受贿八千元,也不知该咋办……”

章桂春脸一拉,马上打断了刘书记的话头,“哎,老刘,你这个主管纪检的副书记还能有点出息吗?一个处级­干­部受贿八千元,也向我汇报?我哪天死了你和纪委就不工作了?”说罢,把办公桌上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夹,起身就走。

老刘迟疑了一下,拦住章桂春,“章书记,这……这个案子有点特殊啊!”

章桂春在门口回过头,“没什么可特殊的,按党纪国法处理!我不止一次说过,谁敢把爪子往国家口袋里伸,我剁他的爪子!老刘,你该咋办咋办好了!”

老刘不敢再说了,“好,好,章书记,你既这么明确指示,那就好办了!”

章桂春却突然警惕了:这个受贿八千元的处级­干­部是谁啊?别是他的秘书之类的人物吧?这才问,“老刘,你说的特殊是啥意思?这个处级­干­部是谁啊?”

老刘不动声­色­地说:“是金川区长向阳生。涉嫌腐败的线索材料又是省委主管副书记于华北同志批转下来的,省纪委领导也有批示,所以才有些特殊!”

章桂春一怔,重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了,也让刘书记坐,“那你说说吧!”

老刘拿出一只档案袋,抽出几张纸,时不时地看着,汇报起来,听口气还略有同情,“章书记,老向也真是够倒霉的,因为钢铁项目上违规的事刚被你和市委免了职,这又卷到文山市的古龙腐败案里去了,还惊动了于华北副书记!”

章桂春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哎,它文山的古龙腐败案和咱老向有啥关系?”

老刘汇报说:“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嘛!古龙腐败案涉案的一位副县长叫徐东风,八年前在我们金川汤泉镇做过镇长,和老向搭班子,老向是镇党委书记。”

章桂春想了起来,“不错,不错!当时我是金川县委书记,方正刚从省机关下来任代县长。汤泉镇这个班子不是太团结,那个小徐没起好作用,跟方正刚跟得很紧,连我说的话都阳奉­阴­违。后来方正刚下台,他也活动调到文山去了!”

老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徐东风被双规后为了有立功表现,就拼命回忆起历史来了。就把当年和老向一起各自受贿一个乡镇企业八千元的事给想了起来。我今天把老向找来谈了次话,讲了讲政策,问了一问,老向老实承认了。”

章桂春这才知道,老刘竟然已经和向阳生谈过了话,而且坐实了这八千元的受贿情节!这老刘看似软弱听话,实际上也够狡猾的,搞成了既定事实才向他汇报,看他怎么办!心里气着,嘴上却故作轻松地说,“老刘,你看看,这又是个教训吧?班子不团结迟早要出事,八年过去了,这个小徐到底还是把老向整了!”

老刘装作没听出他的暗示,一脸诚恳地请示,“章书记,您看这事咋办?”

章桂春心里更火:你不知道向阳生跟了我这么多年吗?又是区区八千元,诫免谈一谈就算了,搞什么搞啊!却不好明说,反问道:“老刘,你们的意见呢?”

老刘笑了笑,“章书记,你是咱银山的大老板,您决定就是,我们执行!”

章桂春心道,于华北书记和省纪委领导批下的案子,你非让我决定,这不是存心将我的军吗?你老刘这个主管纪委的副书记是不想­干­了吧?便久久沉默着。

老刘看来真摆不正位置了,仍没从他的沉默中悟出他的本意,竟说出了一个不符合他意图的意见,“章书记,我知道你也难,老向毕竟跟了你这么多年,按规定处理了,肯定要怪你不讲人情。不按规定处理呢,也没法向于书记交待。我看这样吧,章书记,这事你就别管了,上常委会研究一下,正式立案查处吧!”

章桂春只好点头,但指示说:“老刘,要就事论事,一定不要扩大办案面!”

老刘应着,“当然,当然,我会把握的,就老向自己的事嘛!”说罢,走了。

这老刘真不是个东西!看着老刘离去的背影,章桂春想,下一步常委班子的分工要调一下了,这种靠不住的人决不能再管纪检,让他早点到政协当主席吧!

正这么想着,新生腐败分子向阳生竟然敲门进来了,这更让他气上加气。

章桂春开口就骂:“老向,你他妈的还有脸来见我啊?就不怕我剁你的爪子吗?老子一开会就说,在大会小会上说,谁敢贪我就剁他的爪子,剁他的爪子!你全当耳旁风,把老子的话当放屁了,今天到底堕落成了新生的腐败分子!”

向阳生哭丧着脸说:“章……章书记,这……这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章桂春又换了评价,“哦,那我还说错了?原来你是老资格的腐败分子了?”

向阳生吓哭了,“章书记,当年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徐东风可是方正刚的人啊,当着镇党委书记却不和您老人家保持一致,偏和代县长方正刚穿一条裤子,我和他做过坚决斗争啊!当年各乡镇联名给赵安邦省长写信收拾方正刚,您那么做徐东风的工作,徐东风都不­干­。汤泉镇和南部乡镇还是我牵的头……”

章桂春根本不愿听,“老向,你啥意思啊?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啊?你是我的人,我是谁的人?当年那些工作矛盾令人痛心嘛!不管是我们县委班子和正刚同志的矛盾,还是你们汤泉镇班子的矛盾,都是十分令人痛心的!你还表起功了!”

向阳生不敢表功了,“章书记,刘书记今天找我了,其实我觉得是整你!”

章桂春心想,这也不是没可能,知人知面不知心嘛!有些看似老实的人实际上并不老实,也许恰恰是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但这种话却不能再和腐败分子向阳生说了,向阳生既然已经成了被人家抓住的腐败分子,他就得讲立场,讲原则了。便道:“老向,你不要试图挑拨我们市委领导班子的矛盾!你的腐败问题就是你的腐败问题,决不会整到任何人身上!实话告诉你:老刘已经向我和市委汇报了,要求按规定立案查处,我原则上同意了!省委领导批下的案子,再小也是大案子,有个对上交待的问题,也是个对省委的态度问题!你就好好反省吧!”

向阳生态度好得过了分,当场痛哭流涕,极其流畅地背诵起了腐败分子们背熟了的书歌子,“章书记,我真是糊涂啊!长期以来忽视了政治学习,放松了世界观改造,忘记了我们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满脑子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

章桂春根本听不下去了,恼怒道:“别背书歌子了,全他妈屁话嘛!世界观再不正确也不能把人家的钱往自己袋袋里装!也别赖人家资产阶级了,资产阶级的官僚政客比你清廉多了!他们要敢像你们这样贪,恐怕早被赶下台了!好了,不能和你多啰唆了,美国刚来了个投资考察团,我得见见,你快回去写交待吧!”

向阳生连连应着,抹去了脸上的泪,拿出一个厚信封,“章书记……”

章桂春注意到厚信封里露出了钱,立即警觉了,“老向,你想­干­什么?”

向阳生想把钱递上来,又不敢,喃喃试探道:“章书记,这……这……”

章桂春夺过信封看了看,里面果然装着整整一万元,立时咆哮,“向阳生,你简直是胆大包天,罪上加罪!竟然敢在这种时候,到我办公室来行贿……”

向阳生“扑通”跪下了,“章……章书记,不是啊,我……我是退赃……”

章桂春挥着一万元厉声问,“赃款不是八千吗?这里怎么多了两千啊?”

向阳生哭泣着说:“章书记,这……这是八年来……来的利……利息啊!”

章桂春没话说了,厌恶地把一万元往向阳生面前一扔,“赶快爬起来,把赃款退到市纪委去!我警告你一下,不要再想这种歪门邪道了,这会罪加一等!”

向阳生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拿上钱走了,说是直接去老刘办公室交赃。

章桂春以为,这事到此就算结束了。八年前的八千块钱,向阳生又坦白交待了,就算立案也没啥了不得。他有不扩大办案面的明确指示,具体办案的同志那里再打个招呼,这位老部下也就安全着陆了。他今天能这么恶骂向阳生,正因为他是他的老部下,否则根本不会这么做,官腔谁不会打?他是爱之深恨之切嘛!

万万没想到,这条狗竟然没领会到这一点,竟会一下子变成狼,竟利用立案双规前短短几天的功夫告起他的状来了。同时给包括赵安邦、裴一弘、于华北在内的六位省委常委一人来了一封举报信。举报他的所谓政治品质问题,还有什么金川硅钢项目的“真相”,连向阳生自己发明的四菜一汤廉政餐也算到了他头上。

向阳生自己叛变了不说,还妄图把吕同仁拉下水。小吕到底是个好同志,经得起考验啊,不但没下水,反主动向他做了紧急汇报。遗憾的是晚了一步,虽说他当时就摸起电话命令老刘和市纪委立即对向阳生采取双规措施,老刘和纪委也老实执行了,可信还是让向阳生寄出去了。是几个小时前寄走的,还全是特快专递。赵安邦、裴一弘、于华北三巨头看了特快专递过来的举报颇为重视,没多久就派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下来搞调查,给他和银山市造成了很大的被动啊……

不过,和向阳生谈话的那天,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向阳生走后,他就在办公厅马主任的陪同下,一起去迎宾馆参加外事活动了。满脑袋都是招商引资方面的大事,再没想过向阳生这个老牌兼新生的腐败分子。一路过去时还和马主任说,一定得把这帮假洋鬼子伺候好,争取让假洋鬼子勾结一些真洋鬼子到银山投资。

马主任马上汇报起了另一个倒霉的投资商的事,“章书记,您不说投资我还想不起来呢!白原崴又把伟业国际的人派过来了,希望能向您做个汇报哩!”

章桂春手直摆,“不见,不见,我哪有这时间啊,让他们直接找金川区!”

马主任赔着小心建议说:“章书记,我觉得您最好能出面应付一下,伟业国际毕竟也是个大集团嘛,现在是有点麻烦,将来未必就不再和咱们合作了嘛!”

章桂春没接受这个建议,“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就算为了将来,这六百亩地的地款也不能退给他们!有这笔小银子放在咱们银山,就不愁白原崴不上钩!”

马主任又说:“对了,章书记,金川区的同志昨天还来请示过呢,是我接待的。他们问,这六百亩地怎么恢复原状?这笔钱是不是该让伟业国际集团出?”

章桂春笑了笑,“这种事急什么啊?你们告诉金川区,让他们先拖着吧!”

马主任咂了咂嘴,“怕是有些难哩,国土资源厅盯得紧啊!现在赵安邦省长、裴一弘书记都六亲不认,下面各部门就邪门了,你们看这阵子把文山收拾的!”

章桂春心里有数得很,“方正刚这次怕是又要下台了!当年和我共事,摆不正位置净胡来,下台走人自己不总结,不找主观原因,还四处骂我排挤他。现在呢?石亚南没排挤他吧?不还是闯大祸了?事实证明这个人就是不能重用嘛!”

马主任点头应着,“是,是,章书记!可恢复耕地的事国土厅还在催啊!”

章桂春瞪了马主任一眼,“我说你们真是笨啊,不是蠢猪就是蠢驴!踢踢皮球嘛,这对我们银山和伟业国际集团都比较有利嘛!让区里一脚把球踢到伟业国际去,就说是他们的地,让国土资源厅找白原崴去理论。白原崴这­奸­商肯定不认账,球又会踢给咱们区里,区里呢,再给它踢回去。几个回合下来,国土资源厅就得给踢晕了。就算还没晕,风头也过去了。没准这场踢球运动结束后,这地谁都不必恢复,项目又来了,我们又和伟业国际谈判进行一次历史­性­大合作了!”

马主任口服心服,“章书记,您真富有智慧,真有经验,那咱就这么着吧!”

章桂春一直认为马主任是个可造之才,便趁机予以造就,又掏心掏肺地教导说:“小马,这智慧、经验也是我在多年改革实践过程中渐渐摸索到的。你们都得长点心眼,趁年轻,又在我身边工作,要好好实践,及时总结,也积累些好经验!有些事一定要雷厉风行,比如前阵子特事特办,处理吕同仁和向阳生。有些事就得拖,该踢的皮球就得踢。当然,踢也好,拖也好,都得注意方式方法……”

五十

塔吊上那只白亮刺眼的水银灯把一号高炉的巨大­阴­影投­射­到杂草丛生的大地上,也把吴亚洲的身影压成了一个可怜的小黑点。和面前这巨人般高耸庞大的炼钢炉相比,吴亚洲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简直渺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然而,正是他这个看似渺小的男人,一手缔造了面前这个巨大的钢铁儿子。

四月二十二日凌晨三点左右,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吴亚洲又独自一人来到了钢厂工地上,向钟爱的巨人儿子进行最后告别。是开着奔驰车从市内藏身处一路过来的,车停在了厂区外的经三路上。下车后,吴亚洲想到,自己此一去再也用不着阿伦和这台奔驰车了,就吩咐阿伦把车开回去。阿伦不知道这是诀别,以为老板还是像以往那样,在工地上看一看,走一走,像受了伤的狼一样舔一舔伤口,便不愿把车开走。吴亚洲不好把话说透,也就没再勉强,让阿伦在车里等着,自己神使鬼差地回头向市区方向看了一会儿,摇晃着去了钢厂工地。

阿伦事后回忆起来才发现,这夜老板除了让他把车开回去,其他表现也都不是太正常。过去到工地上来,老板衣着随便得很,摸到什么衣服就穿,尤其是出事以后,就更顾不上注意仪表了,连胡子都懒得刮。那夜却怪,老板不但刮了胡子,穿了西装,还打了条漂亮领带。领带是他帮着打的。下车最后离去时也颇为异样。阿伦当时就注意到了,老板扶着半开的车门,向灯火辉煌的市区方向留恋地回望了好半天,也不知在想啥。他哪知道老板已走上了通向死亡不归路呢!

其实,吴亚洲走向死亡的历程从四月二十一日白天就开始了。整整一天,直到开车到工地的最后一小时,他一直在写遗书。遗书一共写了四份,一份给老婆孩子,交待了一下家里的财产情况,要老婆和孩子正视已经来临的残酷现实,换一种活法,普通中国老百姓的活法。一份是给亚钢联高管层和下属各公司项目经理人的,要他们不要失去信心,坚信他率领他们创造的这个钢铁之梦。仍然断言钢铁工业和钢铁市场在可预见的将来前景一片辉煌。还有一份是写给有可能接盘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说是这七百万吨钢是他和亚钢联的一个梦想,现在他和亚钢联无法完成这个梦想了,希望具有战略眼光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能拿出胆略和魄力完成它。还言辞恳切地提出,要保住已建了一半的铁水项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封长信却是写给曾一手扶植过他的老领导赵安邦的。

在这封信里,吴亚洲回顾了自己从一九六一年出生到今天踏上死亡之旅的四十三年的生命时光,和这七百万吨钢诞生的缘起。这一切的一切都和老领导赵安邦有关系。十七年前在文山的白山子县,十四年前在宁川,赵安邦在不同的领导岗位上支持、扶植过他。这次最早动员他到文山投资的也是赵安邦。当然,赵安邦当时说的是一个中外合资的电缆厂。可方正刚和文山新班子要工业立市,钢铁开道,钢铁市场又那么好,他为什么非上电缆呢?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文山政府的战略构想和种种优惠政策,好好搞一把钢铁呢?他和他的企业能做到今天这个规模,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不就是得益于各个地方、各个时期的政策吗?于是他和方正刚及文山新区管委会一拍即合,一个投资六千万的电缆项目就变成了一百六十多亿的规模钢铁。地方政府对GDP和政绩的追求,他和亚钢联对利润的渴望,构成了两部马力强劲的发动机,轰轰然不可逆转地发动起来。更糟的是,两台发动机相互刺激,层层加码,扩张梦越做越大,从最初计划的二百吨轧钢,铁水、炼钢、冷轧薄板,加上配套电厂、焦厂,六大项目全上来了,魔术般变成了七百万吨钢铁。现在回忆起来真不可思议,按正常情况连报批手续都办不完。

方正刚和石亚南这个班子,包括工业新区管委会和下属各部门也真是想­干­事,能­干­事。尤其是新区管委会和下属招商局等部门,完全可以称得上文山市乃至汉江省内最清廉高效的政府。所有手续随到随办,甚至代办,一年里专为亚钢联开了五次项目工作推进会。许多违规主意也是经办部门出的,包括假合资、假注册。这么高效服务时,新区的­干­部没谁想过捞好处,从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到下面各部门,谁也没让他和各项目经理人请客送礼。尽管今天可怕的灾难已形成了,他即将走向人生的末路,但他不记恨新区管委会的同志们。这个恶果是他们共同酿造的,违规后果只能自负。龙达飞和涉嫌违规­干­部肯定要下台,甚至市委书记石亚南和市长方正刚也要受处分,或者下台,这结果他们自然也怪不了他。

现在的关键是要保住项目,尤其是铁水项目。前几天和方正刚、石亚南谈了一次,昨天又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林小雅谈了一下午,他们意见态度比较一致:对已基本建成的二百万吨轧钢、二百三十万吨炼钢和电厂准备力保,而对搞到半截的二百五十万吨铁水,却都想放弃。这怎么成呢?经济损失不说,也少了一个重要配套环节。这也是他离世前非要给赵安邦写信的原因之一。他在信中希望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像在亚洲金融风暴时支持宁川外商企业一样,以汉江省政府的权威支持文山市和工业新区渡过难关,成就他这七百万吨钢铁的梦想。

走上高高的塔吊时,吴亚洲的头脑十分清醒,心里很明白:其实这七百万吨钢的梦想已经不再属于他和亚钢联了。从利益角度讲,这些项目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上也好下也罢,赚也好赔也罢,都不是他的事了。他和他一手创立的亚钢联已经破产了。文山中行已为即将到期的五亿元贷款提出了法律保全,法院明天就要封门。他在此前十七年积累创造的财富已全部投入到了这七百万吨钢铁里,这堆沉重的钢铁压断了他的脊梁,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必将青烟般消失在历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这些项目,就像父母亲不惜以生命的代价保住自己的嫡亲儿子。他死了,只要儿子们还在,儿子们就将记住他和亚钢联怎样创造了他们。为他们日后能好好活下去,他这个钢铁之父又是怎样义无反顾地带着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当然,当然,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嚣时代的绝响,是他曾辉煌美丽活过的证明。

也不知在塔吊上流连了多久。时间在生命尽头的这个夜昼交替的时刻已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像江河之水失去了流动。然而,时间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依旧存在,仍分分秒秒向前疾进。黑暗的夜­色­在时间的疾进中渐渐消弭,又一个黎明在世间的­骚­动不安中诞生了。吴亚洲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时间抛到了身后。

远方,文山市区的灯火早已熄灭了。东方的天际变得一片朦胧的白亮。城市的轮廓变得明晰起来。可吴亚洲看到的却不是城区明晰的高楼大厦,而是一片陈旧模糊的灰暗。灰暗中鼓显着许多年前的一幕幕凄凉景象。那景象已深深印入了历史的记忆中,中国老百姓永远不会忘记。他自然也不会忘记,几天前他还在梦中看到过这份凄凉。梦中饥饿的他吸吮着母亲的血水,绝望的母亲默默流泪,泪不是泪,竟是鲜红的血啊!他一声声喊着妈妈。母亲不理他。母亲死了,血流­干­了。

这是一场噩梦,也是他们吴家真实的历史。这份历史来自哥哥一次又一次惊悚的回忆:一九六一年,一个多么可怕的年头!革命的鼓噪制造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民族灾难,三千万中国老百姓非正常死亡。他们吴家庄生产队三百二十八户人家,二百三十九户饥饿浮肿全家死绝,非正常死亡人口达到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偏选择在这么多人死亡的悲惨时候出生了。母亲生他之前之后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更别说­鸡­蛋啥的了。在饥饿的折磨下母亲奄奄一息,哪还有­奶­喂他?可做母亲的又怎么能不喂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呢?何况又是个儿子?母亲一次次把­干­瘪的­奶­头放到他嘴里,他拼命吸吮,吸吮出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母亲体内的鲜血啊!哥哥每每说到这里,总是泪水如注。母亲不想活了,如果能用她的鲜血保住儿子幼小的生命,她老人家一定会马上和上帝做这笔交易。新生的他和他十岁的哥哥是吴家的香火,吴家的根啊!父母说了,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们兄弟俩。在后来更为艰难的日子里,先是大姐和二姐饿死了,后来父亲和母亲又饿死了。母亲死后,十岁的哥哥抱着四个多月的他,跑到一户户人家门口下跪哀求,东庄一口糊糊,西村一口­奶­水,竟奇迹般地从阎王爷那里给他夺回了这条小小生命。

后来,他长大了,追随着一个父母做梦都不敢想的时代,一个改变了国家民族命运的改革时代,一步步走出了偏僻的吴家庄,走向了文山、宁川、省城,走向了北京、上海,走向了欧洲、美洲一座座历史名城,也走向了人生和事业的双重成功。成功之后,他没忘记回报那些在危难时帮助过他的父老乡亲们,为家乡修路建桥,建希望小学,他和他的企业一次次慷慨捐款。老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已经无法报答去世的父母了,便尽心尽力报答哥哥,把哥哥一家接到了宁川城里,给哥哥、嫂嫂买了四室两厅的房子,买了城里人的户口。哥哥、嫂嫂真骄傲啊,逢人就说,自己弟弟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大难不死的贵人……

哥哥真幸运,去年初因癌症不治去世了。是看着他这个有出息的弟弟走到人生和事业顶点之时,带着欣慰、幸福和满足,含笑走的。哥哥没看到他今天的失败。在哥哥的眼里,他永远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永远是大难不死的贵人,永远是这个改革时代的弄潮骄子……

泪水糊住了吴亚洲的双眼,哥哥离世前安详的笑脸飘荡在面前的空中。

这时,塔吊下面出现了司机阿伦的身影,阿伦在惊慌不安地叫喊着什么。

吴亚洲这才从恍惚中骤然惊醒,戛然中止了百感交集的回忆。哥哥的笑脸突然间不见了,像被高空中的风吹走了。塔吊真高,空中的风真大,吹乱了他前额的长发,撩打着他敞开的西装,使他变得像只正扑打着翅膀的鹰。是的,他就是鹰,一只不死的雄鹰。鹰有时会飞得比­鸡­低,但­鸡­永远不会成为逆风飞翔的鹰。

那么,还等待什么?振翅飞翔吧!面对这广阔的蓝天,蓝天下这片由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庞大钢铁世界。看嘛,东方天际的那轮太阳又一次跃出了地平线,占地七千多亩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厂区已沐浴在新一天崭新的阳光中了。地球还在照常转动,太阳还在照样升起嘛!吴亚洲微笑着,向蓝天下他心爱的钢铁儿子们用力挥挥手,又向塔吊下的阿伦挥了挥手,而后近乎从容地纵身跳下了塔吊……

阿伦嗣后回忆起来,痛苦不堪又语无伦次:“……天都大亮了,老板还没回来,我没想到他会自杀,怕他碰上讨债的债主,就到钢厂找。咋也找不到。我无意中往上一看,老板站在老高的塔吊上。我吓坏了,就喊就叫,让老板快下来回家。老板听见了,还向我招手哩。招完手就跳下来了,我想救都来不及。我真希望我能是一只鸟,一只大鸟,老板落在我背上就死不了!可我不是鸟啊……”

吴亚洲从高高的塔吊上跳下来后,阿伦和最早闻讯赶来的人们在他西装的口袋里发现了那封写给赵安邦的长信,信的最后仍是在为这七百万吨钢呼吁——

……在我出生的那个苦难年代,我饥饿的母亲用她的血养育了我这个还算有出息的儿子。今天,作为这七百万吨钢铁的始作俑者,我也希望能用一腔热血救活这些钢铁儿子!赵省长,请您一定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深思熟虑后选择这么做,并不是抱怨文山政府和新区管委会。当一艘航船偏航触礁时,从船长、水手到乘客,大家都是遇难者,互相抱怨于事无补,也毫无意义。况且这场灾难出现后,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有关部门把能做的工作都努力做了。我只是太累了,想早点休息了。当然,我的离世选择也不是抱怨这个时代。从一九八七年在文山电子工业园认识您之后,这十七年中我们有过许多次接触交谈,甚至长谈。您了解我的身世,知道我这个差点饿死在襁褓中的孩子心里对这个时代是充满了怎样的感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仍然要说:感谢这个给过我辉煌和机会的时代,感谢您和方正刚、石亚南以及在各个困难时刻帮助过我的领导和朋友们。我更不是悲观绝望,事实恰恰相反,我对这已造就于世的七百万吨钢铁,对我国乃至全球未来的钢铁市场前景依然充满着钢水般火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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