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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公里。同车的一位副市长和秘书随从们都担心路滑出事,却也不敢说。

也正是在这时候,章桂春接到了市委值班室的电话,值班刘副秘书长说:“哎呀,章书记,可打通你的电话了,你快给省委裴书记回个电话吧!独岛乡的事裴书记不知咋的知道了,让办公厅赵主任打了几个电话找你,都快急死我了!”

章桂春不满地对刘秘书长说:“你咋就找不着我呢?我的手机一直开着!”

刘秘书长说:“那肯定是有屏蔽,你和其他同志的电话都不在服务区啊!”

这真是见了大头鬼,偏在省委书记找他的时候出了这种事!更可气的是,也不知哪个同志嘴这么快,他还没赶到独岛乡现场呢,就先把事情汇报上去了!便没好气地问:“老刘,谁这么积极主动啊?情况还没弄清楚呢,乱汇报个啥?!”

老刘说:“章书记,我了解了一下,又是文山在使坏啊!据说被农民围住的那位著名企业家吴亚洲向文山公安局报了警,文山就过来一个副局长和几台警车,大张旗鼓地搞什么解救行动,一到现场就向省里汇报了!估计是别有用心!”

这还用估计?肯定是别有用心!文山的同志­干­得真叫绝,汇报的理由还很充分哩,节日期间出了这种规模较大的突发事件必须向省里汇报,这是规定。这一汇报不要紧,他和银山就被动了:你银山出的乱子,银山不汇报,倒是兄弟市文山先汇报了,你银山如果不是想隐瞒情况,就是反应迟钝,失于职守!当然,当然,你可以解释:独岛乡是银山地区的边远乡镇,和文山倒近在咫尺。可人家先汇报了,话语权就掌握在人家手上了,搞不好就会夸大事态,误导省委领导!

章桂春并不官僚,独岛乡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就是两个村的小砖厂引起了些矛盾嘛!上硅钢厂要在乡里征地两千五百亩,涉及到几个集体砖厂的拆迁,这些砖厂效益好不愿走,村­干­部就唆使村民闹事,还到市里群访过。他曾做过一个批示:“吴亚洲是省内乃至国内著名企业家,这个项目又是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谁影响银山一阵子,我们就影响他一辈子!”后来,他们金川区的书记、区长来市里汇报,说是问题大致解决了,谁知昨夜偏又闹上了!

昨天本来说好是草签合同的,人家吴亚洲节都没过,就带着人来了,和乡区政府主要领导谈了一天。晚上到独岛乡吃饭,因为气氛好,又是过年,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时间搞得比较晚,吴亚洲一行就在乡里宏发宾馆住下了。两个村的村民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就冲进了宾馆,要人家滚蛋。吴亚洲见过大世面,态度挺好,再三解释,要农民们有意见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吴亚洲手下的人却没这种修养,先是和农民恶吵,后来双方就厮打起来,还打伤了几个人。

他是天亮后才知道情况的。本想马上赶到独岛乡去,可当时雪很大,同志们都担心路上行车困难,让他先等等。他就等了一阵子,看着窗外纷飞大雪在电话里遥控指挥,找区委书记吕同仁,又找区长向阳生。吕同仁还不错,天一亮就赶到现场去了,积极做农民的工作。区长向阳生却一直没影子,知情的同志说,向区长昨夜喝多了,又没在家睡,也不知睡到哪个情人小秘那去了,气得他直骂娘。八点过后,吕同仁来电话汇报,说是吴亚洲几个人被解救出来了,但事态有所扩大,两个村的农民全出来了,男女老少在风雪中静坐,还打出了反对征地的标语。

章桂春一听,不敢等下去了,尽管风雪越来越大,还是毅然上了路。上路时就不安地想,这事搞不好就会把银山的重大项目弄黄了,也担心文山会使坏。

现在清楚了,文山方面到底还是使上了坏,把他和银山推到火山口上了。因此,用手机往省委书记裴一弘办公室打电话时,他就做好了挨批的思想准备。

情况却比想象的好。省委书记裴一弘虽说批评了他和银山,口气还不错。而且明说了,他这位大老板和省委并不是护着文山,只要银山能把抢来的项目做好就成!他本想听完裴一弘的最高指示,借着这个话头好好向省委表个态,说一说银山的决心和信心,不料电话竟断了,再怎么也拨不通了,又是屏蔽在捣乱。

翻车事故就是在他不断拨电话时发生的。当时面包车的时速大约在六十公里左右,能见度和路况比刚出城时好得多。雪虽然还在下,但已小了许多。可偏偏就翻了车!事后才知道,还是积雪惹的祸,积雪填满了路面上的一个坑,伪装成一片平坦,警车窄一下子过去了,面包车却倒了血霉,一只前轮栽到坑里瞬时倾覆。

灾难来临时并没有事后想象的那么可怕。一切都是在很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谁都来不及恐惧。恐惧感的发生和存在大都是以时间为依托的。出乎意料的背后一枪不会事先给人带来恐惧,而死刑判决却会给人以恐惧感,有了等待死亡的时间,恐惧才得以产生和存在了。因而出事后章桂春从半倾的车里爬出时,并没啥恐惧感,甚至不知道左臂上节股骨已折断,还帮着把头上流血的政府办公室陈主任往车外拉。直到车里的同志都安全脱险了,章桂春才觉出左胳膊不太对劲了,身不由己地一ρi股坐倒在雪地上。同志们一看不好,把他抬进了警车里。

进了警车,正被胳膊上的骨伤折腾着,省委电话又来了。开头还是省委办公厅的赵主任,继而,裴一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桂春同志,你现在听得见吗?”

章桂春强忍着疼痛,“裴书记,我……我听得见,请您……您继续指示!”

裴一弘说:“刚才我话还没说完,有个情况我要向你们通报一下,最近兄弟省区因为拆迁征地诱发了一些恶­性­事件,有自焚自杀,个别地方甚至酿成了流血冲突,影响恶劣!我省决不能出这种事!如果这次死了一个人,我惟你是问!”

章桂春吸着冷气,连连应道:“是,是,我……我知道,我会负责任的!”

裴一弘似乎不太放心,“你能负责任就好,这种大冷天,还要注意防寒防冻,既不能冻坏我们的公安­干­警,也不能冻坏农民群众!你们放下思想包袱,慎重处理吧,有关情况及时向省委汇报,别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章桂春又是一连串吸气,“好,好,好吧,裴……裴……裴书记……”

裴一弘这才听出了问题,“哎,桂春同志,你怎么回事啊?被我吓着了?”

章桂春这才说了实话,“裴……裴书记,我……我们刚才翻车出了车祸!”

裴一弘那边急了,“什么?车祸?伤人没有?桂春,你是不是受伤了啊?”

章桂春把情况说了说:“还好,没死人,不过,车内有三个同志受了伤!”

裴一弘问:“你伤得怎么样?我听你的声音不太对头啊,给我说实话!”

章桂春只得说了实话,“我的左臂可能骨折了,不过,还……还能坚持!”

裴一弘道:“别坚持了,先就近去医院检查治疗,让其他同志去现场吧!”

章桂春说:“就近哪有医院啊,这里离独岛乡还六公里,我……我还是过去吧,到乡卫生所处理一下伤,再……再到现场去,裴书记,您……您别担心!”

裴一弘显然没有更好的主意,关切地叮嘱几句,结束了和他的这次通话。

后来的这六公里痛苦难熬,道路显得那么漫长,时间也显得那么漫长。

包括他在内,受伤的四个同志硬挤在一部窄小的普桑警车里继续赶路。一行其他九位同志只能步行前往独岛乡,或想别的办法解决困境了。章桂春想,别的办法几乎没有,若等着从市内调车过来,只怕这九位同志都得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成冰棍,他们惟一可行的出路只有一条:放下幻想,来一次六公里的雪野拉练……

尽管从天气预报里知道这场暴风雪要来,石亚南还是没想到,雪会下得这么大,仅仅一夜,文山城内的积雪已达四百多毫米,市内交通陷入一片混乱。好在值班副市长措施得当,紧急动员各单位上街扫雪,中午时分一切才恢复了正常。

这期间,裴一弘又来了个电话,询问文山雪灾情况,石亚南简要地汇报了一下,顺便问起了独岛乡的风波。裴一弘不悦地说,独岛乡近千号农民还在乡政府静坐呢,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也在赶往现场的途中翻车受伤,摔断了左臂骨。

石亚南不禁一阵黯然:这个章桂春也真够倒霉的,为了和文山抢项目,蛮­干­硬上,年初四就让底下农民闹起来了,破坏了传统节日的喜庆祥和气氛,也破坏了全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估计省委、省政府领导不会轻饶了他,裴一弘已经在那里盯着了,只怕生病住院的赵安邦省长也要骂娘的,唉,可怜的章书记啊!

同志式的人道主义的感慨来得快,去得也快;感慨过后,石亚南迅又恢复了竞争者的立场:其实该书记不应该获得来自她和文山的同情,章桂春和银山实在是自作自受!该争不该争的都争,见钢铁形势好了,非要突击上这个硅钢厂!还压低地价搞突击征地,能不砸吗!这叫啥呢?应该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既然人家已经砸了脚,慰问一下还是必要的,美国新总统当选,我们国家还去电祝贺呢,何况自己的同志,兄弟城市的一把手受了伤!受了伤的桂春同志可能会比较清醒了,也许能听她几句劝:就坡下驴,平息风波,别再自讨苦吃。

万没想到,章桂春同志竟是个宁死不屈的硬汉子,翻车受了伤,竟还是赶到独岛乡现场去了!她要通了电话,刚说了句:“章书记,听说你发生了点意外?”章桂春就怒吼说:“什么意外?我身体很好,前所未有的好,正在乡下吃饺子呢!”

这一来,石亚南也不客气了,“老章啊,你是吃饺子呢,还是在乡下喝西北风?我咋在电话里听到那么多农民喊口号?”其实没谁喊口号,她是诈章桂春。

章桂春却上当了,没好气地道:“对,对,我也不瞒你了:我是在处理独岛乡发生的一点小风波,女书记,你是不是又看到啥机会了?想落井下石啊?”

石亚南好言好语说:“桂春同志,不要这么气急败坏嘛!我知道你现在受了伤,又在现场,心情不好!不过,你真得注意身体!我怎么听说你左臂骨折了?”

章桂春口气这才好了些,“骨折已经处理了,还打了止痛针,没啥了不得!”

石亚南劝说道:“老章,还是别坚持了,赶快去医院吧,别留下啥后遗症!”

章桂春又急躁起来,“行了,行了,亚南,我这里谢谢了,咱先这么说吧!”

石亚南忙道:“你别急着挂电话啊!桂春,你今天听我一句劝好不好?该放弃就放弃吧,别再把吴亚洲往你们那里拉了,银山农民闹上访可是有传统的!”

章桂春火了,“石书记,我就知道你要说这种话!对不起,我要挂线了!”

石亚南急了,“喂,喂,章书记,你听我再说两句:独岛乡的硅钢项目,放弃不放弃是你们银山的事,与我和文山无关,不过,吴亚洲可是我们请到文山来的,在文山投资一百多个亿哩,吴亚洲先生的人身安全你们必须给我保证!”

章桂春讥讽说:“石书记,这一点用不着你来指示,吴亚洲的亚钢联也计划在我市投资六十五亿,我和银山市委、市政府会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她好心好意想关心一下,竟落得热脸碰了冷ρi股!这不知好歹、不要脸皮的章桂春,还保证吴亚洲的绝对安全呢,吴亚洲就陷在你银山!

便打了个电话给独岛乡现场的公安副局长王再山,了解吴亚洲的情况。

王再山汇报说:“石书记,吴总挺好的,本来都要跟我们回文山了,银山的章书记一到,又被章书记留下来了,人家愿留下,我也不好驳章书记的面子!”

石亚南一听就来火,“章桂春留吴亚洲­干­啥?这种情况下还能谈项目吗?”

王再山说:“不是,不是,章书记希望吴总帮助他们做做工作,和农民们说一说未来硅钢厂的什么光明前景,你听,你听,吴总和章书记正在广播呢!”

那边电话里时续时断地传出了一阵阵车载电台的广播声。不过,现场乱哄哄的,比较嘈杂,风雪声也很大,究竟是谁在说,又说了些啥,石亚南全听不清。

石亚南便道:“行了,行了,我不听了,让章书记和银山的同志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王局,你马上到他们的广播车上去,给我把吴亚洲接回来吧!”

王再山有些犹豫,“石书记,这好吗?人家章书记可是带伤赶过来的……”

石亚南不好再说什么了,“那你注意保护好吴亚洲!”说罢,挂上了电话。

刚挂了电话,还没从通话状态中醒过神来,两个和她一起过春节的孤儿姐弟一起进来了,进门时一脸笑容,但见她脸­色­严肃,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石亚南却笑了起来,和气地问姐姐小婉,“小婉,你们要和阿姨说什么?”

小婉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很懂事地道:“石阿姨,您工作吧,我们没事!”

弟弟小鹏吸吮了一下清鼻涕,“阿姨,我……我们要让你到院里看雪人哩!”

石亚南不想败了孩子的兴,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好啊,那就看看去!”

从小楼的办公室出来,看着堆在门前水泥地上的雪人,石亚南夸道:“真不错哩,比我小时候堆得好多了!哎,小婉、小鹏,你们堆雪人时想的是谁啊?”

小鹏脱口道:“我们想的是妈妈!姐姐说,堆个妈妈和我们一起过年!”

石亚南鼻子一酸,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每逢佳节倍思亲啊!自己身为母亲,却没法说服十六岁的儿子到文山和她一起过个短暂的春节;而这两个失去了父母双亲的孤儿,一个十岁,一个十四岁,却在她面前这么深情地怀念着去世的母亲。

小婉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变化,“石阿姨,您咋了?想上海的大哥哥了吧?”

石亚南勉强笑了笑,叹息说,“想有什么用?想他也不来!”说着,从地上捧起一把雪,在雪人身上修补起来,“小婉、小鹏,还记得你们妈妈的模样吗?”

小鹏摇了摇小脑袋,“记不住了,我两岁时,妈妈就死了,姐姐说是生癌!”

小婉噙泪说:“我还记得妈妈的模样,印象最深的是她临咽气时的样子!”

石亚南意识到自己提起了一个不该提起的话题,遂掉转话头说起了别的。

小婉却不再多接话了,噙在眼中的泪落了下来,背着她,用衣袖抹去了。她也不好多问,怕问了小婉会更伤心,便和小鹏一起,点评着雪人,继续修补。

这是两个感动了文山的孤儿,也深深感动了作为市委书记和母亲的她。最早知道这两个孩子,是在文山电视台的名牌栏目《社会大写实》里。小鹏是遗腹子,在妈妈肚里时爸爸就车祸身亡了。为了生存,妈妈带着吃­奶­的小鹏和小婉改嫁给了山河集团一位下岗电工,一年之后自己又因癌症去世。继父真不错,下了岗,每月拿二百多元生活费,却四处打临工,扶养这对苦命的孩子。去年春天,继父中风瘫痪,也没有能力抚养他们了,想把他们送往社会福利院。孩子们泪流满面,死活不­干­,非要和抚养过他们的这位继父相依为命,于是小小年纪就都当上了报童。

大写实里的记录令人震惊:每天凌晨四点,天还一片漆黑,整个文山还沉睡着,小婉就蹬着三轮车,带着睡眼惺忪的小鹏一趟趟到报社拿报纸了。拿到报纸后,小婉蹬车,小鹏推车,数着一条条街道的门牌,挨家挨户给人送报纸。天亮以后,人家的孩子睡醒后在家吃早餐时,两个孩子却在为继父喂饭擦洗。待得一切忙完,匆匆吃点隔夜汤饭赶去上学。更让石亚南动容的是,这两个孩子学习都很好,小婉在市六中上初一,成绩排在前十名;小鹏上小学三年级,也是年级里的尖子。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十六岁的儿子古大为真该惭愧:就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被爷爷、­奶­­奶­惯出了一身毛病,今年初中毕业竟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

决定请小婉、小鹏到她身边过春节时,她几次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儿子,让他也到文山来,受受教育。这浑小子就是不来,让她难过了好几天。今天早上的电话里,不知内情的老领导裴一弘还批评她做表面文章,天理良心,她哪是做表面文章啊,她不但是市委书记,也还是位母亲啊,母­性­决定了她必须这样做!

雪人益发像模像样了,石亚南拍打着手上的雪,对小婉、小鹏说:“孩子们,面对雪人妈妈许个心愿吧,看看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我能不能帮你们实现!”

小鹏说:“石阿姨,我就一个心愿,明年你再请我和姐姐到你这儿过年!”

石亚南笑道:“好,这石阿姨办得到,不但春节,中秋节也请你们过来!”

小婉想了想,怯生生地说:“石……石阿姨,我……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

石亚南一怔,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小婉,你们想叫就……就叫吧……”

两个孩子带着哭腔喊起了“妈妈”,一连喊了好几声,喊得她心都碎了。

就在这时,秘书刘丽匆匆从小楼里出来了,“石书记,有你一个电话!”

石亚南放开搂着的孩子,静了静心,问:“谁打来的?是银山那边吧?”

刘丽说:“不是,是正刚市长从你家打来的,好像和古主任谈得不太顺!”

石亚南一怔,迅即从母亲的角­色­中醒转过来,重又恢复了一个市委书记的敏感:这位古根生先生想­干­什么?电话里说好特事特办的事,怎么又和方正刚谈出不愉快了?哪里节外生枝了?遂和两个孩子打了声招呼,走进小楼去接电话。

回到小楼,接了方正刚的电话才知道,还真不能怪自家老古,节外生枝的事竟出在银山市!银山独岛乡连硅钢厂的用地都没征下来,竟也要省发改委特事特办,帮他们批硅钢项目!这让古根生很为难,光批文山的项目,银山会有意见。

方正刚在电话里直叫,“石书记,你说章桂春是不是故意的?和你家老古明说了,要办两市的项目就一起办,要不就一家都别办,否则,他找赵省长奏本!”

石亚南灵机一动,问:“哎,正刚,赵省长是不是还在医院住着啊?”

方正刚说:“是啊,于华北副书记还让我去看看他呢,我忙得要死就没去!”

石亚南道:“你马上去,去看赵省长,向他汇报一下独岛乡正在发生的事!”

方正刚当时还不知道独岛乡发生的风波,问:“独岛乡发生了啥事啊?”

石亚南耐着­性­子把独岛乡农民因征地闹事的情况细说了一遍,说罢,暗授机宜道:“正刚,你不要在赵省长面前否人家银山的项目,还得多表扬肯定章桂春同志,桂春同志令人感动啊,都翻车摔成重伤了,还坚持和农民同志对话哩!”

方正刚狐疑地问:“章桂春当真是重伤啊?你刚才不说只是左臂骨折吗?”

石亚南道:“正刚,你较啥真?赵省长在医院住着,啥都不知道,还不由你说!再说,现在事态还在发展中,传来的信息又乱又杂,哪会这么准确啊!”

方正刚会意道:“好,看赵省长咋说吧,没准把老章树为硬骨头典型呢!”

知妻莫如夫,眼见着方正刚和老婆石亚南通电话,酝酿­阴­谋诡计,古根生不无讥讽地想,看来银山的章桂春这回要倒点霉了。同属北部欠发达地区,银山不是文山的对手,省里确定的北部新经济中心是文山,不是银山;同样做着市委书记,章桂春也不是自己老婆的对手;自己这个老婆不是好妻子、好母亲,却是个很会维护地方利益的“好­干­部”。在南部发达市平州做市长的时候,为了平州的利益和邻近的经济大市宁川明争暗斗,搞得省长赵安邦见了她就躲,何况现在又加上了个方正刚。方正刚是公推公选上来的,既有民主的底气,又有振兴文山经济的远大抱负,一上任就在文山市中心竖了块大牌子:一切为了文山经济,一切为了文山人民!还公开在大会上说,既要联系群众,也要联系领导,要学会往上跑!不但要跑省城,还要跑北京!不是跑官,是跑项目!你既然做着局长、主任、处长什么的,就得知道你省里主管领导家在哪里,就得常去跑!这话连石亚南都觉得过分了,曾在他面前抱怨过:这种事只能­干­不能说嘛,尤其是在公开场合。

据古根生所知,春节这几天,石亚南坐镇文山,带着两个小孤儿作秀,和治下的八百万人民欢度新春佳节,­干­着联系群众的场面事。方正刚却带着一帮头头脑脑和土特产在省城跑关系,联系领导和有关部门。不但是他们发改委这边,省国土资源厅、省环保局、各银行金融机构,以及省政府主管领导家,几乎全光顾了一遍。据方正刚叹息,一天赶几个场,比平时还累,往哪一坐就想睡下来!

此刻,方正刚­精­神倒好,抱着电话和石亚南大谈银山,“……石书记,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是好医生,在赵省长面前一定给章书记上好眼药!不过,我姐夫这里,你是不是也下点命令啊?当真要把这一碗水端平啊?就不能来点倾斜?”

石亚南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些啥,方正刚说,“好,好,那让我姐夫接电话!”

古根生接过电话,开口就是一番讽刺挖苦,“石书记,听说你这个年过得不错啊,亲民爱民,关怀弱势群体,省报上都登了,我这几天正认真学习哩!”

石亚南说:“古副主任,你别冷嘲热讽的,我正想和你商量呢:咱们是不是把这两个孤儿领养下来?这两个孩子太不容易了,可以说感动了整个文山啊!”

古根生“哼”了一声,“这还用和我商量?我有老婆和没老婆也差不多,你看我们这个春节过的,你石大书记在文山,我在省城,孩子在上海,像个家吗!”

石亚南叫道,“哎,老古,这你别抱怨啊,节前我就让你和大为到文山一起过节,你要值班嘛,大为也不­干­,都气死我了,要我说大为真该来受受教育!”

古根生说:“大为知道你要给他上课,才死活不愿去,连我说了也没用!”又发牢­骚­说,“就这样,你还把正刚派来了,天天打电话­骚­扰我,今天又缠上了!”

石亚南道:“我和正刚这不也是没办法吗?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嘛,文山就是这么个情况,钢铁立市的思路是省里肯定的,现在时机又好,就得抓住机遇嘛!”

古根生说:“别给我说这些官话,该解释的,我都给正刚解释了,我是省发改委副主任,不是你们文山市计委主任,要平衡两市关系,一碗水就得端平!”

石亚南火了,“好,古副主任,我不和你说了,我让赵省长来否了银山!”

毕竟是自己的老婆,古根生好意提醒道:“哎,亚南,你们也别把事做得太绝啊,给人家留条退路,也给自己留条出路,你和方正刚得罪的人还少吗?宁川、平州和省城不少同志都在告你们的状,你们别再和银山闹得这么僵了……”

石亚南根本不愿听,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让他好一阵怅然。

方正刚听出没戏,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姐夫,我算服你了,连我姐姐的面子都不给,行,你狗东西以后肯定还能升!”

古根生道:“我还往哪升?你和你那位书记姐姐净逼我帮你们作假违规,以后不被省委撤职就谢天谢地了!方老代,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你们工业新区亚钢联的那些项目都那么规范吗?资金、用地、报批程序哪个环节没点问题啊?”

方正刚打断古根生的话头,“银山问题更大,连项目用地都没报批呢,他们的就霸王硬上弓,在独岛乡搞起征地拆迁了,你还要搞平衡呢,不和你说了!”

古根生说:“我们不是还没批吗?方老代,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现在不怕别的,就怕事情摆不平,下面的同志乱告状,真告到赵省长那里,倒霉的是我!”

方正刚一副不屑的样子,“就算告到赵省长那里又怎么样?这些年不都是这么做的吗?他老赵在宁川当市长、书记时违规的事­干­少了?当年被于华北书记查出的事实一大把!人家老赵下台不到半年,不又上来了?现在还当了省长哩!”

古根生有些怕了,“哎,哎,方老代,你这家伙别一口一个老赵的啊……”

方正刚“扑哧”一笑,“姐夫,那你也别一口一个方老代的,我现在不是代市长了!我那位市委书记姐姐没和你说过吗?节前我们文山就开过人代会了!”

古根生讥讽说:“哦,这我还真不知道,石书记没传达,对不起了,方市长!”

方正刚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往手上一搭,准备出门,“走了,真得走了!”

古根生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哟,都快十二点了,就在这儿吃点食吧!”

方正刚也不客气,怔了一下,马上站下了,说:“倒也是啊,在哪吃都得吃嘛!哎,我说姐夫,你就简单点吧,随便弄点草料对付一下就行了!”

古根生说:“你想复杂我也复杂不了,一人过节,除了下面条,就是啃面包!对你优待,就吃你送的文山土特产吧,狗­肉­、兔子,还有你们文山晕头大曲!”

方正刚忙摆手,“哎,酒就算了,吃点食我还得去赵省长那儿严肃汇报哩!”

吃饭时,古根生又发起了感慨,“……正刚,你说我和亚南这还叫家吗?结婚十七年,真正在一起过的小日子不到三年!亚南在省经委时,我在宁川计委;我进了省城,调到了省发改委,亚南就去了平州,去年又到了文山!儿子大为从小放在我父母家,和我们谁也没感情,连个普通高中都没考上,整他妈瞎了!”

方正刚大口嚼着狗­肉­,吃着面条,没心没肺地说:“要不咱哥俩换换?我到省发改委做这个正厅级副主任,你到文山当市长,你们开个夫妻老婆店?”

古根生摇头苦笑道:“你胡说些啥呀,省委能这样安排吗?!”

方正刚说:“就是,谁让你们副处正处,副厅正厅比着往上蹿的!”把碗里几口面条扒光,抹了抹嘴,问,“哎,老古,这阵子宁川、平州真有人告我们啊?”

古根生说:“你当我骗你呢?你和亚南真得小心点,不要积怨太深了!”

方正刚满不在乎,“积什么怨?向宁川、平州对口学习是裴书记、赵省长的指示,我们不过执行罢了!他们那里有些人才、项目跑到文山也是自愿的!”

古根生问:“正刚,你说过这种话没有:学南方,就是要抄近道,走捷径?”

方正刚道:“对,我是说了,就是要活学活用,急用先学嘛!”又乐了,“老古,你别说,你家石书记比我厉害!我主要负责项目和人才的策反工作,属于请进来;石书记呢,负责安置好,定了一条:凡来文山的能人都给个适当的职务!”

古根生说:“怪不得人家告你们乱发官帽子呢,都告到省委组织部去了!”

方正刚眼皮一翻,“咋这么说?无非是给能人一个创业­干­事的好环境嘛!”

说到这里,桌上的电话又响了,不是普通电话,是那部红­色­保密机。

古根生以为是省委、省政府哪个部门来的,忙起身接电话。不料,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电话里就传出了石亚南的声音,“老古,方正刚还没走吧?”

古根生不悦地说:“石书记,你咋又找他?­阴­谋诡计还没策划完?他正和我一块吃面条呢,马上要走了!”说着,把话筒递给方正刚,“方老代,找你的!”

方正刚忙不迭地接过话筒,“石书记,你说,你说吧,我已经吃完了!”

不知石亚南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说了好半天,从方正刚应答时的反应来看,好像还是银山独岛乡的那点破事,最后从方正刚的话里证实了,果然是谈独岛乡:“……石书记,我知道,我知道,在赵省长面前我一定摆正位置!你就和我保持联系吧,独岛乡有了新情况,马上和我通报,我现在就去医院了!”

古根生故意问:“这么说,你还真要到赵省长那里给人家上眼药啊?”

方正刚披上大衣就往门外走,“看你问的!石书记有指示,我就得执行!”

古根生不安地说:“我劝你最好别执行,替你那位书记姐姐积点­阴­德吧!”

方正刚做出一脸的正经,“那咋成?不要党的领导了?我不摆正位置啊!”

古根生哭笑不得,“那你就行行好,少给人家银山和章书记挤点眼药膏!”

方正刚冲着他挥挥手,“好,好,古主任,你就别烦了,我尽量吧!我绝对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者,一定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办!不过,章书记这次病得可不轻,我怕眼药上少了没疗效,对他消除病根不是太有利!”说罢,匆匆出了门。

古根生将方正刚送到门外,“还有,方老代,可别向赵省长谎报军情啊!”

方正刚站在门口雪地上回过头,“知道,知道,看你这啰唆劲!”又重申道,“哎,古副主任,我这代字可是正式取消了,你再喊我方老代,我可和你急!”

方正刚就这么风风火火走了,偌大的房间里一下子又变得冷冷清清。

古根生心情更坏了,把没吃完的面条碗推到一边,开了一瓶被他讥为晕头大曲的文山老窖,自斟自酌地喝了起来,边喝边想:这个家再这么下去真不行了!儿子大为说啥也不能再摆在上海父母家了,老婆在文山­干­市委书记,也真是没法管孩子,那就由他来吧!孩子毕竟才十六岁,目前抓一下还不算太晚。想法把孩子送到省城好一点的寄宿学校,强化学上它几年,也许还有上大学的希望……

正想着不争气的儿子,门铃突然响了,古根生开门一看,怔住了:儿子古大为竟然活生生地站在门口!一时间,古根生以为自己喝多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幻觉。直到儿子走近了,怯怯地叫起了“爸爸”,他才承认了面前的惊人现实。

大为身后跟着银山市常务副市长宋朝体和一个年轻女同志。古根生马上明白了:这惊人的现实是他们一手制造的!银山的同志为了硅钢项目­干­得真叫绝,大过年的,一个常务副市长亲自赶到上海帮他把古大为接过来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上海,又是怎么说动古大为跟他们来的,古大为可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宋副市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乐呵呵地说:“古主任,我们知道您和石书记都很忙,顾不上大为,就让我们市教委小林同志帮你接来了!小林是上海人!”

那位姓林的女同志马上说:“古主任,大为可是个好孩子啊,也想换个环境呢,只要你们同意,就让他到咱省城二中重读初三吧,我哥哥就在二中当校长!”说着,亲昵地揽着古大为的肩头问,“大为啊,告诉你爸爸,这样好不好啊?”

古大为吸溜了一下鼻子,说:“爸,我想明白了,我得与时俱进,重新做人了!”

古根生心头一热,忙不迭地把儿子和宋市长,以及那位姓林的女同志请进门,又是泡茶,又是拿水果,嘴上还连连说着,“谢谢,谢谢,这真太麻烦你们了!”

然而,欣慰之余,古根生又不免忐忑: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人家银山的同志这么够意思,他总不能把这点意思弄成不好意思吧?好不容易才顶住了文山石书记和那位方老代同志,银山方面又攻上来了,而且一下就攻到了他的痛处。

于是,古根生没容宋副市长开口,就先一步故作随意地说:“老宋啊,你咋还有心思去上海帮我接孩子?你也许还不知道吧?你们独岛乡千把号农民为硅钢项目的用地闹起来了,就是昨夜发生的事,差点要了章桂春书记的命啊!”

宋副市长并不吃惊,满脸堆笑说:“古主任啊,你太夸张了吧?这事我知道,章书记刚才还给我来了电话哩!哪来的千把号农民?就十几个人到乡政府上访嘛!章书记也不是特意赶过去的,本来就说好到独岛乡吃饺子,与民同乐嘛!”

古根生吃不准了:难道石亚南和方正刚吃豹子胆了?在这种事上也乱说?

宋副市长又恳切地说:“章书记去独岛乡路上是出了点车祸,手上擦破了点皮,又不会染上破伤风,要得了什么命?哎,古主任,谁又在给我们使坏了?”

古根生不敢多说了,扮着笑脸道:“哦,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宋副市长益发诚恳,“古主任,我们这个项目你就放心批吧,章书记可是给我下了死命令,明说了:项目批不下来,不准我回银山,要我在你这上班哩!”

古根生心里不由得叫起苦来:宋副市长送来的哪是儿子,分明是人质嘛!

尽管在古根生面前一口一个“老赵”的喊,可真来到赵安邦面前,方正刚却不敢张狂了,从头到脚换了副模样。进门献了花,问候过领导,就乖猫似的半个ρi股坐在沙发上,接受领导的审视和检阅。沙发正对着病床,是张孤立的单人沙发,没地方放茶杯,秘书送了杯茶过来,方正刚就双手端着,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像捧了个火炭。看赵安邦时,小眼睛里努力放­射­出无比忠诚的光芒。

赵安邦态度还好,“正刚同志啊,年还没过完,咋想起跑到省城看我了?”

方正刚扮着笑脸,“赵省长,听说您病了,我们文山的同志都很担心呢!”

赵安邦“哼”了一声,“担心啥?是不是担心我得了政治病,要下台了?”

方正刚心里一惊:这老赵,就是看他不顺眼!嘴上却道:“哪能啊,赵省长!”

赵安邦显然不待见他,公推公选上来后,这位省长除了工作,几乎从没和他谈过任何无关的话题,这次不是因为要为文山争利益,给银山上眼药,打死他也不来看这位省长!他怕啥?他是靠民主公选上来的,只要工作上没大的失误,就算赵安邦再不满意,也拿他没办法!当然,他也不愿和赵安邦这么老僵着,据说省委书记裴一弘要上调北京了,赵安邦很可能就是未来的省委书记,能缓和的关系还是要缓和的,起码别让这位领导找到什么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于是,方正刚便无话找话说:“赵省长,咋听说咱裴书记要调北京了?”

赵安邦讥讽地一笑,“耳朵蛮长嘛,谁说的啊?哪位中央领导接见你了?”

方正刚有些窘迫,“中央领导会接见我啊?也……也就是大家私下传嘛!”

赵安邦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病了这几天,还传我因为钱惠人的案子被带到中央了呢!正刚同志啊,你们文山的­干­部是不是也在这样传啊?”

方正刚忙道:“没,没有,文山的­干­部都知道,钱惠人是在宁川犯的事!”

赵安邦说:“是啊,我有责任嘛,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带了个不好的头!”

方正刚心想:可不是嘛,不是你这个市委书记带头在宁川闯红灯,钱惠人也许不会腐败掉!嘴上却不敢接碴,生怕一句话不对,再引出省长同志的不悦。欲把话题往银山那边引,又觉得气氛还太冷,不合适,说急了肯定没啥好效果。

沉默片刻,赵安邦先说起了文山的工作,“正刚同志,你们这届班子总的来说比较努力,老于昨天还夸你们呢!不过,你们也要注意,别一门心思只想着钢铁,钢铁立市是个长期目标,不能急,你们是不是有点急啊?新区的钢铁规模一下子搞到七百万吨,有这个实力吗?我提醒一下:目前的大环境不是太有利!”

方正刚应付说:“是,是,赵省长!不过我们现在实力还行,一切正常!”

赵安邦想说什么,又没说,只道:“但愿你们能一切正常吧!你们也不要把眼睛盯在GDP上,要在投资环境上多下点功夫,国企改造的步子也要加快些!”

方正刚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改善投资环境我们现在比较注意哩!”

赵安邦这才笑了起来,“哦,我想起来了,你一上任就成立了个治软办嘛!”

方正刚也笑了,“这是简称,全称是‘治理软环境办公室’,主要是治吏!”

赵安邦佯做正经,“开头我还误会了,以为是治男­性­阳痿的医疗机构呢!”

方正刚禁不住放肆了,“赵省长,您这误会也不算太大,还有些英明哩!文山不就是我省北部雄­性­城市吗?过去有些阳痿嘛,我们治一下,让它再雄起!”

赵安邦哈哈大笑,“方市长,你就好好吹吧,我就等着看你雄起了!”情绪明显好了起来,又开玩笑说,“听说你最近又吹出了不少名堂啊?比如,什么叫投资环境好?拍拍肩膀就能把事办了,就叫投资环境好!方市长,今天你来了,机会比较难得,我就虚心请教一下:你这同志拍肩膀的时候,讲不讲原则呢?”

方正刚赔着笑脸,一本正经地说:“这只是个比喻嘛,哪能不讲原则啊!”

赵安邦点点头,“那就好!还要讲游戏规则,要按牌理出牌,你不按牌理出牌,以后就没人和你玩了!你们从宁川、平州挖走了多少项目啊?搞得他们嗷嗷乱叫!方正刚,我提醒你和石亚南一下啊,宁川王汝成书记可是省委常委!”

方正刚没当回事,笑道:“常委怎么了?反正我和亚南书记也不想进步了!我和亚南书记认识一致,只要能按您和省委的要求,把文山搞上去于愿足矣!”

赵安邦看来挺愿意听这样的大话,“就是嘛,官当到多大才叫大啊?人生的价值是靠官位的大小体现的吗?正刚啊,你别看我现在做着省长,其实我最想­干­的还是宁川市委书记!看着一座现代化大都市在手上搞起来,真是有成就感啊!”

方正刚觉得时机比较成熟了,拿出了眼药膏,“赵省长,您这是肺腑之言啊,作为一个城市的领导者,要的就是这份成就感嘛!比如说我们和银山市……”

赵安邦摆了摆手,又说了下去,“把你们文山建成我省北部地区的新经济发动机,是我这届政府提出来的,给你们吃小灶,法无禁止即自由的特殊政策,也是我在常委会上建议的,所以,宁川、平州的同志来告状,我不但没理睬,还帮你们做了些工作。我告诉汝成他们:南部发达地区肚量就是要大一些嘛,有些项目转到文山并不是坏事,尤其是一些劳动密集型项目,到了文山优势会更大!”

方正刚又急于上眼药,“就是,就是,再说,项目、人才也要流动嘛!赵省长,您知道,吴亚洲是我们请到文山来的,章桂春书记非要他的亚钢联在银山上个硅钢项目,我们就很理解嘛,兄弟城市嘛,哪能连这么点肚量都没有呢!”

这话没取得赵安邦的信任,这位省长没那么好骗,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方市长,你和亚南同志真有这个肚量吗?我怎么听说你们一直和银山明争暗斗?”

方正刚再次拿出眼药膏,脸上现出一派非凡的恳切,“赵省长,矛盾是有一些,不过也谈不上斗,都是党和人民的事业,个人之间有啥可斗的?我和亚南书记主要还是为他们担心哩,怕他们不讲政策,蛮­干­乱来,我们跟着殃及池鱼!”

赵安邦挥了挥手,“行了,给我打住吧,银山市的事用不着你们多­操­心!”

方正刚连连点头,“是,是,各负其责嘛!”却又说,“不过,赵省长,吴亚洲的钢铁企业跨了两市,我们要是一点不­操­心怕也不成,你比如说……”

赵安邦不让他说下去,“正刚同志,你们别光看银山的毛病,也多看看人家的长处,桂春同志我知道,是个­干­实事的好同志嘛,银山这两年变化不小!”

方正刚说:“是,是,我们得向桂春书记好好学习,学他的硬骨头­精­神!”

赵安邦笑着打趣说:“人家桂春和银山的同志如果骨头不硬,只怕早被你和石亚南压垮了!好了,就这么说吧,正刚同志,你回去吧,别在我这儿泡了!”

这下子糟了,方正刚想,他­精­心准备好的眼药膏还没来得及挤出来呢!

却也不敢赖着不走,慢吞吞站起来,双手伸过去,和赵安邦握手,一边握手一边紧张地打主意,“赵省长,您得多注意休息,再烦心的事也先搁一边……”

赵安邦说:“我有啥烦心的事?病了一场,没看文件没听汇报,难得清静!”

方正刚仍恋恋不舍地拉着赵安邦的手,“赵省长,那……那我就回去了?”

赵安邦甩开方正刚的手,“回吧,回吧,我也好多了,明天准备出院了!”

方正刚只得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赵省长,还有个事哩!”

赵安邦站在那里,准备给谁拨电话,翻着电话本,头都没抬,“又什么事?”

方正刚说:“赵省长,您是不是也劝劝章桂春啊,让他别这么拼命了?”

赵安邦不明白他的意思,随口道,“我劝啥?该拼就得拼嘛!”

方正刚再次走到赵安邦面前,一脸沉重地说:“赵省长,这大冷天,也不能眼看着章书记拖着一条断腿,躺在担架上做闹事农民的工作啊,要是万一……”

赵安邦一下子怔住了,“方市长,你……你说什么?银山出啥事了?啊?”

方正刚做出一脸的惊讶,“赵省长,您……您还不知道啊?!”

赵安邦脸一拉,“说,桂春同志到底怎么了?银山农民闹什么啊?”

方正刚苦起了脸,“赵省长,您……您还是问省委值班室吧,他们知道!”

赵安邦脸­色­更难看了,指指沙发,“坐,坐下,你先把情况和我说说!”

方正刚这才遵命坐下,忠诚地看着赵安邦,“赵省长,您还真要我说啊?”

赵安邦点了点头,“说吧,实事求是地说,既不要夸大,也不要隐瞒!”不无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怪不得你今天想起来看我呢,只怕是专为这事来的吧?!”

方正刚这才得以把眼药膏全挤了出来,神情严峻地开始汇报,仿佛他就在现场。从吴亚洲在独岛乡被农民扣住,到农民包围乡政府,及至章桂春车祸受伤。

既然存心给对手上眼药,隐瞒不会,夸大却免不了。倒霉的章桂春从臂骨骨折变成断了腿,还虚构出了一副并不存在的担架。事态规模也做了合理想象,静坐农民从近千号变成了几千号。这种节日期间发生的意外事件之严重­性­和恶劣影响用不着他渲染,人家省长同志是政治家,自会做出英明判断,尤其是人家又面临着由省长向省委书记进步的要紧关头。在这种要紧关头咋能出这种乱子呢?必须制止嘛,他要做的是以表扬和肯定的形式促使这位省长同志灭掉银山的项目。

于是,方正刚越说越诚恳,说到最后,竟自我感动起来,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赵省长,章桂春书记真不简单,让我们佩服啊!这位同志既有政治敏感­性­,又有高度的责任心!不但冒着暴风雪及时往现场赶,翻车砸断了腿,还让人用担架抬着到农民群众中做工作,身上落满了雪!我们公安局去解救吴总的一位副局长都感动得落了泪!在电话里哽咽着和我说,老章真是硬骨头啊……”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忙把秘书叫进来,唬着脸交待,“快去问问气象台,银山那边是不是还在下雪?还有,让省政府值班室马上给我汇报银山的情况!”

秘书走后,方正刚继续说,像英模事迹报告团成员做英模报告似的,“我们石亚南书记知道情况后,打了个电话给桂春同志,劝他快到医院去。桂春不听啊,说他守土有责,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决不能给省委、省政府添乱!”

赵安邦气哼哼的,“他这乱添得还小?我现在不但担心章桂春的伤,更担心那些农民同志啊,这么大冷天,又有暴风雪,万一冻死冻伤几个怎么办啊?!”

正说着,秘书又匆匆进来了,“赵省长,气象台说,银山和文山以及我省北部地区的暴风雪停了,不过气温普遍下降了十度,西伯利亚冷空气又南下了!”

这时,省政府值班室的电话也过来了,汇报了半天,不知汇报了些啥。

方正刚眼见着赵安邦绷着脸在那里听。听到最后,赵安邦厉声批评说:“……老陈,这种突发事件你们咋也不向我汇报呢?我当真病得要死了?别给我强调理由,也别提裴书记!老裴不让说是关心我,我理解!可你们也得理解我,我是省长,要对汉江省发生的一切负责任的!这不是什么小事,暴风雪的天气,零下十几度,搞不好会出人命的!”停了一下,又指示说,“把这几天的情况简报全给我送来,对,就是现在!另外,和银山市保持联系,事态的发展随时向我汇报!”

方正刚又有些怕了,赵安邦这么认真重视此事,自己的虚构搞不好就有露馅的可能,便赔着小心说:“赵省长,我也真是多嘴,原以为这事您知道呢!您现在还病着,也别管得这么细了,毕竟还有裴书记和那么多副省长、副书记……”

赵安邦又把火发到了他头上,“方正刚,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问你:章桂春什么时候断了腿?不就是摔坏了一只胳膊吗?你看你夸张的,还上了担架!”

方正刚一怔,争辩道:“赵省长,我也是听说的,哪……哪能这么准确呢!”

赵安邦没好气,“那我告诉你准确的:摔断腿的是位秘书同志,不是章桂春!”

方正刚想,这真是万幸,章桂春的秘书还真摔断了腿,否则,他这欺骗领导的罪名就坐实了,现在则只是技术­性­问题,便说,“那总是有人摔断了腿嘛!”

赵安邦没再纠缠腿上的细节,挺不客气地把西洋镜揭穿了,“别狡辩了,你和石亚南那点心思我还看不透?无非是要趁机给银山上点眼药嘛!正刚同志,我告诉你,你也转告石亚南:别自作聪明,更别想借我和省政府的手来帮你们否定银山的项目,吴亚洲只要愿意在银山投资,我和省政府一视同仁,照样支持!你刚才说的不错,章桂春这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硬骨头­精­神你们倒是可以学一学!”

方正刚懊悔不迭,觉得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你这臭嘴,就是把不住门!又不是你文山的事,你瞎关心啥,让咱省长误会了吧?”

赵安邦讽刺说:“行了,行了,正刚同志,别和我演戏了,你今天也算立了一功,让我知道了银山独岛乡的事!”又说,“你们也别把吴亚洲和亚钢联当成文山的资源!不客气地说,这位企业家和他的企业还是我在宁川扶持起来的!”

方正刚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吴亚洲是在宁川起家的,常提起您……”

这时,省委书记裴一弘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方正刚很识相,见赵安邦接起了裴一弘的电话,没再继续说下去,向赵安邦招了招手,悄然退出病房,走了。

出门一上车,方正刚立即给石亚南打了个电话,把这次汇报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判断道:“石书记,也许我们有点弄巧成拙,这次汇报效果看来不太好啊!”

石亚南说:“还有更糟的呢,你从我家刚走,银山副市长老宋就到了,把我家古大为从上海接来了,把老古感动得不行,我都不知和老古说啥才好了!”

方正刚一怔,“哎,我的姐姐,你可是文山的市委书记,别跟着瞎感动啊!”

石亚南说:“是啊,是啊!正刚,我告诉你这个情况,不是准备感动,是提醒你注意:人家这种好招数你们也虚心学着点,得对症下药啊!光有跑的热情不行,还得有技巧!好了,发改委的事你别管了,我对付,你去会会伟业国际白原崴那帮­奸­商吧,他们又来电话了,想在咱们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分杯羹呢!”

方正刚不悦地说:“伟业国际和白原崴又想分什么羹?他们控股文山钢铁还不够吗?石书记,不是我又抱怨:你们当初根本不该把这么多国有股转让给他!”

石亚南说:“正刚,你别叫,这不是钱惠人当市长时做的决策吗?人家现在既然有这个积极­性­,我们的项目规模又这么大,让伟业这种国际­性­公司入些股有啥不好?向你通报个情况:银山已经放风了,欢迎他们参加硅钢项目的投资!”

方正刚本能地警觉了,“又来了!那咱们先行动:我代表文山宴请他们!”

石亚南却说:“别,别,正刚,替咱文山省点吧!这是白总主动找咱们,刚才电话里和我说了,他也在省城,今晚要在国际酒店请客,要你务必光临!”

方正刚说:“好,好,只要他小子来电话请我,我一定去,你放心好了!”

石亚南却不放心,“正刚,注意态度啊,别把对人家的不满挂在脸上!真能让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在咱工业新区填进去几十个亿,我们的风险就小多了!”

和石亚南通话结束没多久,白原崴的电话就来了,口气诚恳,热情洋溢。方正刚打定主意先回家一趟,看看老婆孩子,便信口开河作态说,省委于华北副书记约好要和他谈点工作,只怕得晚点过去。白原崴表示说,再晚他们也等。

因为意外冒出的这个宴会,和老婆孩子安生吃顿晚饭的计划又泡汤了。

二○○四年这个春节,方正刚过得真叫疲于奔命,从年初一到年初四,没片刻的轻闲。新官上任本来就得烧三把火,何况他是靠党内民主上台的市长,就更得把火烧好了。其实他烧的也就是一把火,借这把火大炼钢铁,这就带来了跑项目、跑资金的紧张忙碌。银山市又冷不丁Сhā上了一脚,更给这份紧张忙碌平添了几分火药味,这四天里,他和同志们在省城净和章桂春手下的喽罗打遭遇战!

啥叫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章桂春在二○○四年大年初四那天的独岛乡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乡政府门前闹点事,在平时没啥了不起,根本用不着他这个市委书记亲自到场。可事情偏偏发生在春节期间,就变得有些敏感了。加上文山方面又别有用心地Сhā了一脚,率先向省委领导做了汇报,小风波就变成了大事件。

省委相当重视。裴一弘和省委值班室不断来电话询问情况,在医院住院的省长赵安邦不知咋的也知道了,刚才还把电话打到了现场,口气严厉地警告他:“如果处理不当,冻死冻伤一个人,省委省政府饶不了你!”还提醒说,“西伯利亚冷空气又南下了,银山地区的气温将下降十度,你这个市委书记心里要有点数!”

章桂春放下电话,不禁一阵苦笑:他咋会没数呢?真没数的话,他今天决不会冒着暴风雪赶过来,更不会在因车祸受伤的情况下,吊着膀子和农民对话。应该说,他还是比较称职的,从一早接到警报到此时此刻,把该做的工作全做了,还拉着投资商吴亚洲对农民广播了一通,能说的也全说了,农民群众就是不听,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代表的是银山市委、市政府,不能轻易让步退却嘛!如果他让步退却了,一级政府的权威就丧失了,好不容易挖来的项目也有泡汤的危险。银山方面如果不压低地价,对吴亚洲的亚钢联进行这种全力支持,人家会来投资吗?可不暂时让步,农民们就不会离去,金川区乃至银山市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就有被破坏的危险,万一再冻死冻伤几个人,他和银山市委就难辞其咎了。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这种危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逐步增大。从早上到现刻儿,七个多小时过去了,乡政府门前的农民群众非但没有离去,反而越聚越多。章桂春吊着受伤的胳膊,站在乡政府大楼四楼上,居高临下看着聚在雪地上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少,心里沮丧极了,也恼火透了,有一阵子真想动点硬的。

吴亚洲那当儿还没走,他和同志们意识到的危险,吴亚洲也意识到了。

吴亚洲先打了退堂鼓,赔着小心说:“章书记,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而且会在春节期间闹,惊动了省委、省政府,您看,这个项目是不是先摆一摆?”

章桂春虽说不悦,却不好对吴亚洲发作,便道:“吴总,开弓哪还有回头的箭?什么摆一摆?遇到矛盾就解决嘛!我对你和你们亚钢联的所有优惠承诺全算数!知道吗?就在今天,我们常务副市长老宋还带着人在省城帮你们跑项目呢!”

吴亚洲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宋市长刚才还来过电话!”指着楼下的农民群众,却又说,“不过,章书记,这些农民的眼睛真厉害,让我害怕啊!我咋觉得我就像电影《 燎原 》里的那个资本家,被愤怒的工人包围了?”还提到了文山,“我们在文山上了七百万吨钢,征地六千多亩,像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

章桂春这才发作了,指点着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说:“你们听听,听听!让我怎么回答人家吴总啊?吴总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嘛,两千五百亩地都不能顺利征下来,良好的投资环境从何谈起?今天这笔账我给你们记着呢!”

吕同仁和向阳生相互看了看,各自擦拭着头上的冷汗,谁都没敢辩解。

吴亚洲看来是真动摇了,和他握手告别时又说:“章书记,其实,这个项目咋过来的,您心里最清楚!我和亚钢联在文山投资规模这么大,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这里的农民同志又是这么个态度,我真怕给你们闯祸添乱啊!”

章桂春拍了拍吴亚洲的手背,“不要再说了,吴总!就算闯了祸也和你无关,这里的风波咋处理是我们的事,你就等着节后来正式签合同吧,我也过来!”

吴亚洲忐忑不安地走了,走得倒挺平静,没再引发­骚­动。章桂春站在楼上会议室注意到,因为有他的到场,楼下僵持中的群众没为难这位大投资商,主动让开一条道,目送着文山的几部警车和吴亚洲的宝马车缓缓驰出了乡政府大门。

然而,包围乡政府的农民们仍没有散开离去的迹象。此前的喧嚣已随着几场无效对话的结束步入了令人压抑的沉寂。这是一种可怕的沉寂,中国农民身上固有的倔强和坚忍,在这种一拼到底的沉寂中展示得一览无余。天寒地冻没有消减他们抗争的勇气,按向阳生的想法,指望他们在冻得受不了的时候自行散去怕是很不现实。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必将有人倒下来,现在气温可是零下十几度啊。

向阳生却说:“不怕,章书记,就……就算冻伤几个,也是他们自找的!”

章桂春一听就火了,“你们不怕我怕!裴书记和赵省长都盯着我呢!”

吕同仁这才说:“章书记,是不能这样僵下去了,你看能不能做点让步?”

章桂春思索着,颇为不安地问:“小吕书记,那你说说看,就算让步,又能怎么让呢?当真答应农民的要求,放弃这两千五百亩地,不上这个大项目了?”

吕同仁试探说:“章书记,我的意思能否在征地补偿上做些退让呢?起……起码达到文山那边征地的补偿标准嘛,甚至可以略微高过他们的标准……”

章桂春有些不耐烦,“文山是文山,银山是银山,这不是啥过硬的理由!”

吕同仁苦苦一笑,“是,是,章书记!可……可事情不能老这么僵着吧?总要解决吧?我……我今天就把想到的都说说,给您和市委决策提供个参考吧!”

区长向阳生有些怕了,阻止道:“哎,吕书记,咱们还是听章书记的吧!”

吕同仁没睬向阳生,“章书记,独岛乡有些情况你也许不太清楚:这次征地涉及到的两个行政村都刚换过届,这新一届村委会还都挺能­干­的哩……”

章桂春“哼”了一声,“是很能­干­啊,都鼓动村民们包围乡政府了!”

吕同仁没被吓住,“章书记,我得向您汇报清楚:这次闹事与村­干­部还真没关系,村­干­部一直帮我们做工作!问题出在征地补偿和三个砖厂上!这些砖厂过去包给了村­干­部的亲属子弟,去年才收回来,村民们好不容易分了点钱,现在又断了财路,人家当然不­干­嘛!另外,我们地价定得也实在是太低了,和文山那边相比,一亩地少了三千多块,现在种地效益那么好,农业税、特产税全没了,种粮还有补贴,外出打工的农民们都在倒流回乡,征地环境也不是太有利啊!”

章桂春这才警觉了:看来这位区委书记不糊涂,从某种程度上说,比他头脑要清醒,已经注意到了最新农业政策带来的一系列变化。汉江省已宣布从今年起取消农业税和特产税,农民种粮能赚到钱了,对土地就不会轻易放弃了。这一点他和同志们应该想到,却偏偏没有想到。文山估计是想到了,所以提高了地价。

吕同仁继续说:“章书记,不知您注意了吗?从去年十月开始,粮食局部紧张的兆头就出现了,先是省城,继而是文山和银山,粮价一路上涨。根据国家统计局刚公布的数据,去年粮产量只相当于一九九一年的水平,而我国人口已增加了一亿多,粮价能不上涨吗?许多农民和我说,现在的形势让他们喜出望外啊!”

章桂春听明白了,“小吕书记,你别说了,提高征地补偿可以考虑,但不能在这种逼宫的情况下考虑,而且,我们和吴亚洲也还要有个协商的过程!”

吕同仁意味深长地道:“章书记,只怕和吴亚洲很难协商吧?如果没有低地价的优势,他为啥一定要把五六十个亿投入到我们这里来?”

向阳生也Сhā了上来,“就是,您知道的,吴总­精­着呢,无利不起早啊!”

章桂春默然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你们是不是也要逼宫了?”

向阳生不敢声辩了,赔着笑脸,打起了哈哈,“哪能啊,章书记!”

吕同仁却说:“章书记,有个话我一直想说,强扭的瓜不……不会甜……”

章桂春火了:“我的脾气你们应该知道,一口吐沫砸一个坑!就算提高征地补贴,吴亚洲不愿出这笔钱,这个项目也得上,市里给些补贴就是!我还就不信搞不过文山的那个方正刚了!别忘了,方正刚当年可是和我一起搭过班子的!”

向阳生是他的老部下,知道内情,马上讨好说:“那是!章书记,当年方正刚还是你赶出金川的哩!不是这次公推公选,到咱银山来做副市长都不可能!”

章桂春挥挥手,没好气地道:“行了,不谈方正刚了,说眼前的事:看看该咋收场啊?再过两小时天就黑了,总不能让农民群众就这么在外面过夜吧?”

向阳生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道:“章书记,总不能请他们到楼里过夜吧?”

这倒提醒了章桂春,章桂春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哎,为什么不能请他们到楼里过夜啊?吕书记,向区长,你们现在就广播一下,请他们就到楼里来!楼里有暖气,有话慢慢说嘛!今天解决不了,明天后天解决,反正是放假,不影响办公,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就不会冻坏人了,我们对上对下都能做出交待!”

吕同仁和公安局的同志也都认为这主意挺好,事情就这么仓促决定了。

然而,让章桂春没想到的是,广播过后,农民群众却仍在雪地上站着,没谁敢踏进乡政府大楼一步。让村委会的同志问了问才知道,农民群众竟然认为这是他和政府设下的一个圈套,担心进了大楼,会被扣上个啥罪名,让公安局抓走。

实在没办法,章桂春只得托着摔坏的胳膊,亲自出面向农民群众广播,说是天寒地冻的,夜间气温还要进一步下降,言辞恳切地请农民兄弟到楼里过夜。农民们这才涌进了乡政府大楼,转眼间把政府大楼变成了乡下的车马大店。

这时,赵安邦又来了一个电话,章桂春把请农民进楼避寒的决定说了说。

赵安邦当即予以肯定,说:“好,好,桂春同志,你们这个决定很好,是负责任的态度!不要怕丢面子,丢点面子比冻死人,闹出更大的乱子要好得多!”又指示说,“还要进一步缓和矛盾,想办法供应饮水和食品,一定要注意卫生!”

这真是太荒唐了!供应了饮水、食品,农民群众还不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却也不敢和人家省长同志争辩,只得硬着头皮应道:“那我……我们尽量安排吧!”

赵安邦又问起了他的伤,“哎,桂春,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还撑得住吗?不行就进医院吧,让其他同志处理,你只要掌握着大局,在医院指挥就行了!”

章桂春本来已想回城,可听赵安邦这么一说,反倒不愿走了,“赵省长,我没事,胳膊已经在金川区医院上了夹板!再说,这种时候我真不敢离开啊!”

赵安邦说:“那你自己掌握,别倒在独岛乡了!另外,你们也考虑一下,现在矛盾这么尖锐,这两千五百亩地是不是缓征呢?先做通农民的工作再说吧!”

章桂春马上叫了起来,“赵省长,有个情况我得反映一下:这次独岛乡农民之所以闹起来,和文山有很大的关系!文山不按牌理出牌,抬高了征地价格!”

赵安邦反问道:“文山为啥要抬高地价?现在农业是什么形势啊?农民种地积极­性­这么高,地价不提行吗?桂春,你少抱怨,我看你不是麻木就是迟钝!”

章桂春没敢再说下去,放下电话就想,看来这一次和文山的竞争,他和银山是有些被动了。本想以低地价的优势吸引投资,现在看来是自找了一场麻烦,农民们不­干­,搞不好还会吓跑吴亚洲,文山的石亚南和方正刚只怕又要得意了!

好在他也留了后手,在拉住吴亚洲和亚钢联的同时,也向省内最大的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伟业国际伸出了橄榄枝。伟业国际实力雄厚,资产规模高达四百多个亿,旗下公司遍布海内外,在此轮钢铁启动前,已捷足先登,控股了文山的文山钢铁公司。更有意思的是,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和方正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银山将其拉过来的希望不是没有,这阵子,常务副市长老宋一直在暗中做工作。

正这么想着,手机响了,新华社驻汉江记者站的王站长竟要来这里采访!

章桂春压抑不住想发火,可开口却是一连串哈哈,“你凑啥热闹啊?我们这个硅钢项目还不知啥时开工呢,你就是想为我们做宣传也没必要这么积极嘛!”

王站长说:“不是,不是,章书记,我听文山方市长说您被车撞断了腿,躺在担架上还坚持工作,是不是?好像你们独岛乡农民正在你那儿闹上访吧?”

章桂春心头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方正刚这是造谣放屁!王站长,我告诉你,我腿没断,我牢牢站立在银山的大地上,让那位方市长哭泣绝望去吧!”

王站长说:“章书记,咱们谁跟谁?要不我过来一趟,帮你老哥辟辟谣?”

章桂春心想,这种场面岂能让这位王大记者看到?便说:“这样吧,等节后你再来,我给你们记者站留了几箱五粮液,还有些土特产,你最好开个车来!”

王站长直乐,“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数了,哥哥你该不是要收买我吧?”

章桂春没心思和王站长逗,“行了,就这么说吧,我现在正陪省委领导!”

大年初四雪后的傍晚,伟业国际集团董事长兼总裁白原崴心情不错。

站在省城国际酒店顶楼总统套房的巨大落地窗前,看着白雪覆盖下的省城景­色­,白原崴对身旁年轻漂亮的办公室女主任林小雅感叹说:“看看,多好的雪城景致啊,南方城市已经多少年没见到过这么好的雪景了!满目银装素裹,一派洁白,一场大雪让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那么令人留恋!”

林小雅看了白原崴一眼,嫣然一笑,“白总,今天您的心情好像不错嘛!”

白原崴从窗前回转身,“是啊,是啊,小雅,你难道不觉得心旷神怡吗?”

林小雅迟疑了一下,挂在嘴角上的笑意消失了,生动的大眼睛里浮出一种颇富美感的忧郁,一时间显得那么楚楚动人,“说实话,我真找不到这种感觉!”

白原崴笑问:“为什么?如果不是要等方市长,我还真想下去踏踏雪哩!”

林小雅一声叹息,“白总,你不觉得雪­色­下的这种纯洁美好很虚伪吗?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太阳一出来,冰雪就会消溶,血泪和罪恶都将暴露在阳光下!”

这话太煞风景了!白原崴脸一沉,定定地看着林小雅,“小雅,你怎么了?”

林小雅摇头道:“没怎么,当你大发感慨时,我不知咋的突然就想起了山河集团昨天跳楼自杀的那位下岗工人!据文山那边的人说,这位下岗工人才四十二岁,就因为喝了一瓶四五元钱的劣质酒,和老婆吵了嘴,便从六楼跳了下来!”

这事白原崴倒真不知道,“哦,有这种事?昨天不才年初三吗?就跳楼?”

林小雅点点头,“所以我就想,当那位失业工人跳下来以后,鲜血肯定会把地上的雪染成一片艳红,我们对这个企业的收购竟然造成了这样的血泪悲剧!”

白原崴的好心情被破坏了,不得不正视这起死亡事件。林小雅就是林小雅,漂泊欧美长达十年的经历,使她满脑子民主人权、社会公正思想。许多在他和国人眼里司空见惯的事,在她眼里却像塌了天。看来这个漂亮的女硕士对伟业国际和目前的国情还要有个适应过程。林小雅海归入盟伟业的时间毕竟才三个月啊。

于是,白原崴语气温和地开导起来,“小雅,我承认,这是个悲剧,但不能说就是我们集团收购造成的嘛!没有我们的收购,那个山河集团还是得破产!”

林小雅争辩说:“可事情本来不该这样,国外破产企业也不少,但都没有这么残酷!所以,有时我就想不明白,中国的改革在普世价值观上有什么意义?”

白原崴道:“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很有意义嘛!二十六年搞下来,国家民族富强崛起了,老百姓普遍生活水平提高了,全世界都承认!当然,也出现了些问题,不可避免。历史在呼啸前进的过程中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这样或那样的代价,这是不以谁的善良愿望为转移的,有什么办法呢!”不愿再谈下去了,吩咐说,“小雅,这样吧,你通知文山那边,给这位去世的工人家庭发些补助!”

林小雅点了点头,当即请示,“那么,补助标准怎么掌握?”

白原崴说:“三五万吧,记住:是补助,不是赔偿,我们没有赔偿义务!”

林小雅便取了最大值,“那就五万吧!”又不合时宜地议论起来,“白总,我们是不是也太过分了?那位工人为一瓶四五元钱的劣质酒跳了楼,这个春节,我们在酒店这套总统套房里大宴宾客,夜夜狂欢,四五天花了将近三十万啊!”

白原崴真不高兴了,脸一拉,“两回事!我们这是工作需要,你不要把它扯到一起!”略一停顿,又缓和口气说,“小雅,你光看我大摆宴席,就不知道我们钢铁产品的出厂价格又上涨了不少?这几天两千多万的额外利润又进账了!”

林小雅不理他这碴,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报上说,文山市委书记石亚南今年请了两个孤儿一起过节,我想,我们是不是也能为弱势群体做点什么呢?”

白原崴灵机一动,“可以啊!小雅,我们拿点钱出来好了,两百万吧,在文山慈善基金会里搞一个扶困救助项目,你具体张罗,让党委田书记牵头好了!”

林小雅脸上又现出了可爱的笑容,“白总,这就对了嘛,我们作为一个大型企业集团,就要有个美好的企业形象,决不能给社会一种为富不仁的印象!”

白原崴笑了起来,“那当然,我们既然已经全面控股了文山钢铁,决定把今后几年的战略重点摆在文山,就要做文山最大的慈善家,建立企业形象!哦,小雅,今天就是个机会,他们的市长方正刚马上要过来,这个慈善家就由你来当,你在我和陈总谈正事前,先向方市长宣布一下吧,为正式会谈敲个开场锣鼓!”

林小雅聪明过人,听出了他的意思,“白总,你俗不俗啊?好好的慈善事业转眼就被你变成了公关手段!让方市长怎么想?人家本来就对咱伟业有看法!”

白原崴想想也是:这位方正刚市长可不是前两任市长田封义和钱惠人,而且对钱惠人此前代表文山市政府和伟业国际集团签下的两个股权合同都有保留。伟业对山河集团的收购,方正刚认为是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国有资产的流失;伟业对国有大型企业文山钢铁的股权受让,方正刚的公开评价是:这是战略决策上的失误,既没看到钢铁产品的上行趋势,也和文山未来钢铁立市的定位相悖。正因为如此,方正刚才说动石亚南,在原文山民营工业园的基础上启动了城南工业新区,拉着原本做电力设备的宁川著名民营企业家吴亚洲为主担纲,一举上了四大钢铁项目: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二百万吨的轧钢,二十万吨的冷轧硅钢片,还配套上了一个热电厂和一个焦化厂,统称六大项目,总规模已大大超过了伟业旗下的文山钢铁公司。

陈明丽和伟业国际高管层,包括做过文山市长的集团党委书记田封义,对此全都不屑一顾,认为这是新形势下的大跃进。惟有他不这么看。他看到的是风险和机遇的并存,在他看来机遇似乎还更大一些。而且,有些风险并不是坏事,正因为有风险,他和伟业国际才有抢滩获取机遇的可能,当真没有风险,他和伟业国际就注定要被方正刚排斥在这场政府主导的钢铁新格局之外。因此,在年前的董事会上,他提出,把上市公司伟业控股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改变用途,部分投入到工业新区的项目中,在文山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打一下根桩,分上一杯羹,伸进一只手。为了伸进这只手,今天就要和那位年轻的文山市长好好握手了。

正这么想着,集团执行总裁陈明丽走进门来,“原崴,方市长还没到啊?”

白原崴看了看手腕上的劳力士表,“才五点多嘛,方正刚说了,要晚点过来!”

陈明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早知如此,我就不急着赶过来了!”看了林小雅一眼,又问,“林主任,晚上的宴会都安排好了吗?这可是集团的重要活动!”

林小雅变得拘谨起来,位置也摆正了,再不敢像刚才那么放肆,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对陈明丽说:“陈总,我已经安排好了,正向白总汇报呢!是按昨晚接待哈维克集团总裁标准安排的,宴会用酒是路易十三!”说罢,告辞了,“陈总,白总,你们谈吧,我到餐饮部看看,请他们经理再检查一下!”

白原崴也没再留,“林主任,和方市长保持联系,过会儿到大堂接一下!”

林小雅点头应着,款款向门口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转身说:“哦,白总,陈总,银山常务副市长宋朝体来了个电话,想在明天约您二位吃顿饭!”

陈明丽看了白原崴一眼,“原崴,银山那边,我们是不是也Сhā上一脚啊?”

白原崴摇了摇头,“银山不是文山,搞钢铁纯属跟风,我不是太看好!”

林小雅反应灵敏,“白总,那我就回绝宋市长,就说您这几天有安排了!”

白原崴想了想,却道:“不,告诉宋市长,我请他吧,时间另约!”

林小雅点头应着,出去了。白原崴看着她美丽的背影,目光停留了片刻。

陈明丽敏感地发现了他的眼神不太对头,“哎,哎,原崴,你看啥呢?”

白原崴醒过神来,又回到了工作话题上,“哦,明丽,我在想啊,银山可以成为我们手上的一张牌,用来声东击西打文山,所以宋市长还是得见一见!”

陈明丽说:“是,见一见也好!还是先说文山吧,原崴,你估计方正刚市长对我们参加炼钢会是啥态度?他答应过来,该不是要扯山河集团的旧账吧?”

白原崴“哼”了一声,“山河集团还有什么谈头呢,已经过去了嘛!和石亚南通电话时,我含蓄地说了,希望以我们集团的优势,参加工业新区大建设!石亚南态度很好,要我们今天和方正刚放开谈,我感觉他们也需要我们的介入!”

陈明丽又有些狐疑了,“那么,原崴,是不是他们预感到了什么危机啊?”

白原崴想了想,“我认为他们一直有危机,包括那个吴亚洲!吴亚洲的亚钢联我们还不清楚吗?有多大的实力啊?搞这么多钢字号公司耍的还是银行嘛!”

陈明丽说:“原崴,既然你也知道有危机,那为啥还非要伸出这只手呢?”

白原崴道:“危机也好,风险也好,说到底它是文山政府的!明丽,有个事实你要看清楚,这场大炼钢铁运动是文山政府主导的,吴亚洲只是个棋子!”

陈明丽感叹说:“可这只棋子这次赚了大便宜啊,一切都由政府代办了!”

白原崴说:“是啊,我们何曾碰到过这样好的机遇?吴亚洲的自有资金有多少?估计不会超过十个亿,却启动了一百六十多亿的买卖,省内各大银行几个月才能发下这么多贷款!早知如此,这个棋子该由我们来做!可惜啊,我们太小瞧他们了!现在赢家通吃是不可能了,我们就得想法伸进一只手,将来好推开一扇门!”

陈明丽开玩笑道:“那你就不怕将来人家关门的时候,被挤断了手啊?”

白原崴笑了起来,“我准备付出的最大损失只是一截手指!我想好了,从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里拿出三五个亿,最多不超过五个亿,其余的资金就按亚钢联的模式办,在文山政府的主导下,向全省乃至全国各银行搞授信贷款嘛!”

陈明丽说:“这思路是不错!”却又有些担心,“可转债节后发得了吗?”

白原崴道:“怎么发不了?我知道,汤老爷子的海天基金也许要闹点事!”

陈明丽说:“原崴,海天基金的汤老爷子春节可没闲着啊,一直在联络我们的对手,想在节后的股东大会上否定转债发行方案!哎,汤老爷子今天好像也在这家酒店请客呢!刚才上楼时,我在电梯门口碰上他了,还和他打了个招呼!”

白原崴一下子警觉起来,“哦?这老狐狸身边是不是有啥重要人物啊?”

陈明丽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就那几个熟悉的小厮,许是自家聚会吧!”

偏在这时,林小雅匆匆进来了,迟疑着汇报说:“白总,陈总,情况不太对头啊,方正刚市长不知怎么被海天基金的汤教授请去了,就在二楼富贵厅!”

白原崴怔住了,冲着陈明丽直叫,“还说没重要人物,看看,人家把文山市长都请过去了!我说方正刚怎么要晚些过来呢,原来是上了这老狐狸的贼船啊!”

省财经大学教授汤必成老爷子亲昵地拉着方正刚在主宾位上坐下,说:“正刚市长,老夫我上了白原崴的当,你们文山市政府也上了他的大当啊!主席当年咋说的哩?‘我失娇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上了重霄九,咱们就都凉快喽,你们文山钢铁公司这么好一个大型国有企业落到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手上,我呢,不但被这条恶狼的资本运作手段套住了,还得买他的狗屁转债哩!”

方正刚呵呵直笑,“汤教授,您真幽默,大过年的,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汤毕成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好,好啊,说点高兴的,祝贺你小朋友取消代字!正刚,不瞒你说,答辩时,我给了你一个最高分,代表专家组向于华北副书记和省委汇报时,我又对你做了高度评价:你钢铁立市的概念很有新意嘛!”

方正刚开玩笑说:“教授,我的那位竞争对手马达,听说你也给了高分?”

汤必成手一摆,“胡说,我只给他打了个及格,党校老刘也才打了中等!”举起酒杯,“正刚市长,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总算坐到这里了,这就好!来,今天是初四,还在春节期间,老夫我和在座的孩儿们敬你一杯,三巡过后再说话!”

方正刚只得拿起杯,将杯中酒喝了,喝罢便声明,“教授,别三巡了,咱说清楚,我坐一坐就得走啊,你刚才说的那条恶狼还在楼上总统套房等着我呢!”

汤必成不高兴了,“怎么,正刚市长,老夫我对你三请九邀,好不容易今天在酒店门口逮着了你,你竟连三巡酒都不愿喝?非这么急着上去与狼共舞吗?”

方正刚心里叫苦不迭,知道一下子怕是难以脱身了!面前这位汤必成教授不是凡人,是省内著名的经济学家,学生弟子遍及各地市,连省委副书记于华北都是他带过的博士生,现在手头还控制着一家几十亿规模的海天基金,决不能轻易得罪。你得罪了他,几乎等于得罪了经济学界,起码是得罪了汉江省的经济学界。于是,扮着笑脸打哈哈说:“教授,所以在门口一见到您,我不就先过来了吗!”

教授老爷子仍是不悦,“还说呢!这几天我和孩儿们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啊?请动你了吗?还净给我打马虎眼,一会儿说你不在省城,一会儿又说喝醉了!我看你是存心躲我!你不躲白原崴这恶狼,还主动深入狼|­茓­;却躲我,为何来哉?”

为何来哉?方正刚心道,还不是怕被你老爷子缠上,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嘛!白原崴如果真是头恶狼,教授您可就是条狡猾的老狐狸啊,都不是啥善良动物!你们去年为伟业控股要约着收购文山钢铁闹出的那一幕谁不知道?嘴上却道:“教授,您真误会了,我本来就准备请您老小聚一下,谁知今天先碰上了!”

汤老爷子脸上这才又浮现出和蔼的笑意,“这还差不多!碰上就是缘分,正刚市长,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忙我也忙,咱们今天就算聚到了,你也不必再安排了!今天老夫我也不多留你,三巡九杯酒,喝完了,你走人,好不好啊?”

方正刚忙道:“好,好,教授,那我就从您这儿开始,先敬您老一杯!”

汤老爷子却把他拦下了,“哎,哎,正刚市长,你不要这么猴急,老夫我得和你谈点正经事哩!刚才我说给你打了个最高分,知道我还给谁打了高分吗?”

方正刚才不想知道呢,脸上却表示出适当的兴趣,“哦,谁这么幸运啊?”

汤老爷子眯起眼睛,不无得意地看着宴会厅的天花板,“你猜猜看嘛!”

方正刚腹诽道,这酸楚的教授,就让你做了一次评委,看把你得意的,好像省委组织部长似的!也只得敷衍一下,“肯定是马达嘛,于书记也器重他!”

汤老爷子不看天花板了,很认真地说,“正刚,开始我就和你说了嘛,我只给了及格!”这才说出了谜底,“是田封义嘛,他的答辩机敏啊,和你不相上下!”

方正刚自嘲说:“哪里,哪里,我不如田书记,田书记本来就是老市长!”

汤老爷子益发像组织部长了,“好,你这小朋友知道谦虚嘛,这很好!对田封义的安排,省委有过失误!我就当面批评过华北同志,你们怎么把一个市长弄到省作家协会去当党组书记了?换了个钱惠人上来,什么东西?腐败分子嘛!”

方正刚知道,汤老爷子被这个腐败分子坑惨了,钱惠人在关键时刻拉了白原崴一把,把老爷子和海天基金全套住了。可这是过去的事了,于他无关,他没必要自找麻烦,便没接碴,只道,“来,来,教授,您老别光顾说话,­干­一杯吧!”

汤老爷子将酒­干­了,继续说:“田封义还算争气,公推公选上来了,到底又搞起了经济工作,到伟业国际集团做了党委书记,这个安排就比较合适了嘛!”

方正刚有点忍不住了,“教授,您真是伯乐啊,最好到省委组织部当部长!”

汤老爷子脸皮较厚,呵呵笑了起来,“哎,正刚,你怎么也说这话呀?华北同志就这么和我说过!我对华北同志说,我老了,进不了后备­干­部名单了!”

方正刚笑道:“哪里,教授,要我说,您正年轻呢,心态也就二三十岁!”

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胡说了一通,酒下去了两巡,脱身的曙光近在眼前。更可喜的是,因着漫无边际的胡说,就没谈什么正经事,方正刚不免暗自庆幸。

更可庆幸的是,伟业国际的林小雅又来电话催了,方正刚乐得趁机脱身,接罢电话,起身道,“教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最后再敬您老和大家一杯酒!”

汤老爷子却不答应了,“慢!正刚市长,这三巡没完,我正事还没说呢!”

方正刚只得再次坐下,“好,好,教授,您老请说,要不,就改个时间?”

汤老爷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现在说吧!有个情况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伟业国际旗下的伟业控股要发二十亿可转债,我们海天基金不能答应!”

方正刚故意装糊涂,“那你和白原崴去谈嘛,哦,对了,现在还有田封义!”

汤老爷子说:“白原崴根本谈不通,田封义我找过,也很让我失望!田封义是省委派去监督控制这个集团的,现在倒好,监督作用没起到,反倒被白原崴控制了!当然,这也难怪,白原崴、陈明丽给这位田书记发了上百万的年薪嘛!”

方正刚故意看了看手表,应付说:“教授,这种事我也帮不了你啥忙啊!”

汤老爷子说:“正刚市长,你能帮忙,别的不说,文山政府手上还有8%的国有股权,可以和我们手上的股权联合起来,在股东大会上否决转债发行议案!”

方正刚心想,否决了这个发行议案,对我们文山有什么好处?白原崴的伟业国际把文山钢铁规模做大,GDP和税源是文山市政府的!于是,好言好语劝说道:“教授啊,您老听我一句劝好不好?甭这么意气用事嘛,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一些!伟业控股发这二十亿转债还是为了做大文山钢铁,和我们钢铁立市的构想一致!对伟业控股也有好处嘛,您老和海天基金手上的股票升值潜力很大啊……”

汤老爷子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头,“正刚市长,股市上的事也许你不是太清楚,实话告诉你:这二十亿转债只要发了,我和海天系手上的股票不但没什么升值潜力,反倒要跌下去!对这种不顾死活的大规模圈钱,股民们反感透了!”

方正刚并不争辩,频频点头,“好,好,教授,如果您和股民们真是那么反感,就在股东大会上否决它嘛,我和文山市政府决不会以任何理由进行­干­涉!”

汤老爷子却道:“正刚,我倒是希望你能­干­涉一下:帮我们做做文山国资局的工作,让他们用手上8%的股权参与我们的否决行动!”声音压低了,“实不相瞒,这阵子我和孩儿们正联络各方反对派,准备在股东大会上搞个大动作哩!”

方正刚这才警觉了,问:“教授,你估计否决这个议案的可能­性­大不大?”

汤老爷子说:“根据目前情况分析还是有希望的,如果文山国资局入盟参加否决,希望就更大一些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这些年走过了头,积怨太深啊!”

方正刚心里有数了,笑着应付道:“好,好,教授,那就祝你们成功了!”

汤老爷子说:“正刚市长,你最好能出面给市国资局打个招呼,具体工作我和孩儿们去做!我认为你不是石亚南,没那么糊涂!白原崴控股文山钢铁,和你们钢铁立市是两回事嘛!你当真以为他圈来的这二十亿会投在文山?未必啊,我的市长大人!上市公司圈钱成功后改变用途是经常的事,谁也阻止不了的!”

方正刚心想,这倒是!如果白原崴不能把这二十亿投入到文山,他就应该支持一下汤老爷子,以文山的国有股权投一次反对票!文山市政府当初就上了白原崴的当,这次得让白原崴上“重霄九”上凉快去!于是便道:“你们按游戏规则办吧,国资局那边我可以打个招呼!但有没有作用有多大的作用,就不知道了!”

汤老爷子乐了,“呼”地站了起来,“好,正刚,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罢,举起酒杯,“来,来,老夫我敬你一杯,事实又一次证明,我没看错人!”

方正刚却又狡黠地笑道:“哎,哎,教授,我并没向您老承诺什么啊!”

汤老爷子举着的酒杯僵在了半空中,“正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正刚道:“教授啊,您老别忘了我竖在文山街头的那两块牌子啊:一切为了文山经济,一切为了文山人民!”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告辞了!”

汤老爷子恍然大悟,“哦,这么说,你真没答应我啥?我们全白说了?”

方正刚一脸的庄严,“也没白说,教授,该打的招呼我会打的!您老今天的这个建议,我会让国资局的同志站在我们文山利益的基点上慎重研究一下!”看了看手表,最后又说了句,“实在对不起,我真得走了!”

十一

陈明丽在林小雅的引领下,热情而不失风度地将方正刚迎进了总统套房。也不知这位市长在楼下汤老爷子那里喝了多少酒,见面握手时,陈明丽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这时是七点多钟,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外已是一片辉煌的灯火了。

在这种时候,白原崴总是充满激|情,虽滴酒未沾,却兴奋得难以自持,和方正刚先来了个夸张的拥抱,继而便居高临下指着窗外的灯火说:“方市长,今天也许是个历史­性­的日子啊,关于文山的一个伟大故事将在这片夜空下开始了!”

方正刚情绪很好,“白总,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开始了!就是从你们伟业国际控股文山钢铁开始的嘛!不瞒你们说,我这次能公推公选上来当市长,你们可是给了我不少启示!我钢铁立市的构想,最初就来源于你们做强钢铁的思路啊!”

陈明丽没想到方正刚会这么坦率,“照这么说,您该谢谢我们才是哩!”

方正刚在桌前坐下来,“是啊,所以今天我就来参加这次历史­性­会晤了!”

白原崴鼓起了掌,“好,方市长,只要你和文山市政府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伟业国际就会还文山一片辉煌,今天我们就来个青梅煮酒论英雄好不好?!”

方正刚看了看桌上的昂贵洋酒,呵呵笑道:“哎,白总,咱商量一下:我们今天只论英雄不煮酒了,行不行呢?在楼下我让汤老爷子他们灌了十几杯了!”

白原崴不同意,“这种时候岂能无酒?”指着洋酒介绍说,“这种酒叫路易十三,是人头马中最名贵的一种,窖藏一般都在五十年以上,产量一直很少!”

方正刚意味深长地说:“产量虽少,可大都跑到中国来了,中国有市场啊!”

陈明丽笑道:“是的,是的,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中国人民富起来了嘛!”

方正刚摇起了头,“陈总,你这话片面了,是一小部分人富起来了,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还没富到见识路易十三的程度!这种酒我知道,瓶盖是纯金的,酒瓶是水晶的,价值不菲啊!而文山一位下岗工人为几块钱的一瓶酒就跳了楼!”

白原崴忙接了上来,“哦,方市长,你不说我还忘了呢!”看了对面的林小雅一眼,“林主任啊,你先代表我和陈总把我们集团的一个决定宣布一下吧!”

林小雅带着迷人的笑容,把集团捐资两百万设立扶贫救助基金的事说了。

方正刚很意外,笑着连连称赞道:“好,好啊,白总、陈总,你们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啊,我在这里代表文山弱势群体,也代表石亚南书记谢谢你们了,哦,拿酒来!不要这种路易十三,洋酒我对付不了,还是喝咱的国产白酒吧!”

林小雅拿来了事先备好的五粮液和茅台,让方正刚挑。方正刚没再客气,挑了五粮液,反客为主,先敬了大家三杯酒,连不太喝酒的陈明丽也被迫喝了。

宴会在一片热烈友好的气氛中开始了。这时的迹象表明,双方都有合作的诚意,那两百万捐款已为他们伟业国际的诚意涂上了重重的一笔。代表伟业国际敬酒时,陈明丽挺乐观地想,他们把伟业控股即将发行的二十亿可转债部分投入到工业新区的项目中,在文山钢铁立市的新格局里打下一根桩,分上一杯羹,是有可能的,她可没想到这一历史­性­时刻会被白原崴和方正刚双方弄得那么糟糕!

事后想想倒也不奇怪,白原崴不是知足的人,能分上一杯羹时,这老兄就要谋求端人家的锅了,骨子里想取吴亚洲而代之。方正刚也是有备而来,那两百万的感动,尚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心。“五粮”煮酒论英雄时,气氛已不那么和谐了。

是白原崴先挑起的话头,“方市长,《三国演义》里,曹­操­对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以你看,在今日文山钢铁立市的大格局里,英雄者谁人呢?”

方正刚呷着酒,像似故意要气白原崴,“还能有谁呢?当然是吴亚洲嘛!”

白原崴大摇其头,“吴亚洲怕是算不上英雄吧?他和我们伟业国际怎么比?”

方正刚笑了笑,“白总,我提醒你:刘备寄居曹­操­帐下时,连一席之地还没有啊,可曹­操­就把刘备当作了大英雄,事实证明:曹­操­有眼力,没看错刘备!”

白原崴也笑了起来,“这倒是,时势造英雄嘛!方市长,我既没怀疑你的眼力,也没有瞧不起吴亚洲的意思!不过,吴亚洲是不是小马拉大车啊?他有多少资金?就敢做一百六十多亿的大买卖?这气泡泡吹得也太大了点吧?你说呢?”

方正刚眼皮一翻,“哎,白总,谁告诉你吴亚洲是小马拉大车啊?你这情报是从哪来的?亚钢联的资金状况连我都不知道,你咋就知道了?还小马呢!”

白原崴摇头笑道:“方市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如果连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资金状况都不清楚,你就敢支持他做这盘大买卖了?实不相瞒,我和伟业这阵子研究过吴亚洲和他的亚钢联,他们自有自筹资金总量绝不会超过十五个亿!”

方正刚没再争辩,“好,就算这样,就算吴亚洲这马小了点,工业新区这车大了点也不怕,有政府的支持,银行抢着放贷,目前还真没啥资金缺口哩!”

陈明丽笑着Сhā了上来,“方市长,照您这么说,我们伟业国际就没机会了?”

方正刚说:“哎,怎么会没机会呢?你们不是还要发转债,吃进二轧厂吗?”

陈明丽道:“其实我们对工业新区更感兴趣,转债就可以投资新区项目!”

白原崴却笑着说:“陈总啊,转债投向哪能这么轻易改变呢?再说,人家新区又不缺资金!”转而对方正刚道,“方市长,我出于好心给你提个醒,即使文山的这番时势能造就吴亚洲这么个英雄,我劝你们也慎重些,车毕竟太大了啊!”

方正刚思索着,“白总,良心话,我得感谢你的提醒!如果你们这二十亿转债真像陈总说的,能改变投向,投资工业新区,我个人并不反对。不过,只怕你们这二十亿转债麻烦也不少吧?据我所知,它很有可能在股东大会上被否决!”

白原崴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方市长,你咋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没把握,我们敢开股东大会吗?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反对吗?也许还有些流通股的中小股东反对,可那有啥意义呢?一场闹剧而已!”

方正刚意味深长地道:“白总啊,如果国资局手上的文山钢铁那8%的国有股也投反对票呢?是不是多少有点意义?是否有可能把汤老爷子的闹剧变成正剧?”

白原崴很诚恳地摇着头,“不可能,就算加上文山国有股,反对票仍然占不到百分之二十!不过,我不太相信你们的国有股会反对,这对你文山不利嘛!”

方正刚当即承认了,“所以,汤老爷子请我入盟反对,我一口谢绝了!”

白原崴乐了,“好,好,方市长,来,让我们为你的明智和理智­干­一杯!”

方正刚将酒喝了,“不过,白总,如果你们圈了钱后不投在文山,对我们同样不利啊!所以我有个希望:希望你们不要把圈到的这二十亿改变用途,或者吃进文山二轧厂,或者投资新区,白总,你今天能在这里给我和文山一个承诺吗?”

白原崴快乐地笑道:“方市长,如果我们在吃进二轧的同时投资新区呢?”

方正刚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好哇,白总,说说你们的具体设想吧!”

白原崴却没说具体设想,开始煽情造势,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称呼也变得亲昵起来,不再是方市长了,“正刚,你想啊,工业新区有我们这匹识途老马加盟,拉起来是不是就省力多了?我们这个资产规模四百多亿的国际集团进驻新区,谁还敢怀疑文山钢铁立市的决心和前景?所以我说,三国时天下英雄曹刘,今日文山英雄非你我莫属嘛,我们的结合必然会创造一个改变文山历史的奇迹!”

方正刚笑问:“白总,你期望的这种结合,是不是资本和权力的结合呢?”

白原崴并不回避,“正刚,你可以这样理解,吴亚洲的资本不是已经和权力结合了吗?没有你们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他这小马能拉动这辆大车吗?我和伟业国际今天在这里并不向你们多要求什么,只希望取得亚钢联的同等待遇!”

方正刚呷着酒,思索着,“我好像听明白了,就是说,你们伟业国际并不准备把多少真金白银投到文山来,而是希望利用政府的优惠政策和银行贷款,继续把泡泡吹大?”缓缓摇起了头,“白总,如果是这样,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

这时,方正刚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方正刚看看手机号码,怔了一下,走到另外一个房间关门接起了电话,接了好半天,不知和谁通话,说了些啥。重回桌前坐下时,方正刚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陈明丽估计这个电话没说啥好事。

白原崴却没注意到方正刚的脸­色­变化,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了起来,话语中带着嘲弄的意味,“方市长,刚才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已经承认工业新区的泡泡吹得太大了?嘿,一开始你老弟还死不认账呢,愣说没什么资金缺口!”

方正刚郁郁道:“我刚才说的是目前,以后的情况并没说!实话告诉你,国家宏观调控的风越吹越紧了,我担心下一步的贷款融资局面!我今天之所以愿意到这里和你们见面,就是希望你们能拿出些真金白银,来一次双赢的合作!”

白原崴缓缓点头道:“方市长,你不糊涂,到底说了实话!如果这个泡泡真吹炸了,只怕你也得辞职下台啊!有个事实我得提醒你一下:现在的省长可是安邦同志,你当年在金川和章桂春搭班子当县长时的遭遇就有可能再来一回啊!”

这话显然触到了方正刚的痛处。据陈明丽所知,因为九十年代初方正刚追随于华北参加查处过时任宁川市长的赵安邦,赵安邦曾不止一次地报复过方正刚。

方正刚被激火了,加上在楼下楼上喝了不少酒,多少有些失态,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骂骂咧咧道:“白总,这你别吓唬我!我他妈的这次就算再犯到他老赵手上也不怕!老子不是他提的,是省委委员投票上来的,无所求就无所畏!”

白原崴手一摊,极是恳切地说:“怎么会无所求呢?我和陈总作为资本的代表,永远在追求可能实现的最大利润;作为你老弟,一位市长,肯定要追求应有的政绩,追求权力的最大化!你可以不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不想把文山的GDP搞上去,你和石亚南书记犯得着在新区,为吴亚洲的亚钢联这么忙活吗?”

方正刚仍在气头上,“白总,你说得不错!为官一任,就得造福一方,封建官吏尚且知道的道理,我方正刚何尝不知道呢?我当然要利用手上的权力把文山的GDP搞上去,这是职责所在,使命所在!至于追求权力的最大化,进一步往上爬做大官做高官,对不起,我真没怎么想过,起码老赵在位时不做这个梦!”

宴会桌上气氛因此变坏了,陈明丽和林小雅忙站起来,分别向方正刚敬酒。

方正刚把敬的酒一一喝了,又对白原崴说:“白总,当年你伟业国际在宁川发迹的情况我知道,我在省委工作组查过你们嘛!当然,主要是查赵安邦、钱惠人他们,涉及到你!你们伟业大厦的黄金宝地就是零转让拿到手的,对不对?”

陈明丽Сhā了上来,赔着笑脸道:“哎,方市长,我们能零转让拿到地,是因为宁川当时刚刚开发嘛,谁也没想到海沧这小渔村会变成汉江省的曼哈顿!”

方正刚说:“我知道,当时不理解,现在理解了!所以,你们也要理解吴亚洲!就像当年你们在宁川抓住了机遇一样,吴亚洲这次在文山抓住了机遇!他是我和亚南书记从宁川请来的,在谁也不相信城南工业新区能成气候时,他拍板决定投资十个亿!而你们当时在­干­什么?你们在观望!那么,吴亚洲在工业新区启动时能享受的优惠,你们今天是享受不到了,尤其在这种宏观调控的情况下!”

白原崴一声叹息,“方市长,我理解,既然如此,我和伟业国际可以再看一看,也许用不着多久就能看明白!我们发行转债的这二十亿仍然给你们留着!”

方正刚听出了白原崴话中隐含的挑衅,“怎么,白总,你要看我下台吗?”

白原崴微笑着,连连摆手,“不,不,方市长,我绝对没有这种不友好的想法!我是在想啊,伟业国际在不久的将来是否有可能用这二十亿吃进亚钢联一百六十多亿的大买卖呢?资本除了具有追求利润的属­性­,也要有点想像力嘛!”

方正刚冷冷一笑,“白总,你和你这资本的想像力是不是也太丰富了?我认为这是痴人说梦!”说罢,起身告辞,“对不起,我想,这场鸿门宴该结束了!”

白原崴仍在笑,“方市长,不能这么说吧?哪有在鸿门宴上捐款两百万的?”

方正刚站住了,“哦,对了,你不提我还忘了:这两百万捐助还算数吗?”

白原崴呵呵笑道:“咋会不算数呢?方市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

方正刚不无夸张地向白原崴鞠了一躬,“那我再次代表文山地区受捐助的弱势群体向您和伟业国际集团致以深深的谢意和敬意!”说罢,回转身疾步走了。

陈明丽看着方正刚离去的背影,突然产生了困惑:这还是当年追随于华北查处宁川的那个年轻人吗?今天的白原崴是不是犯下了一个历史错误?就算不参与工业新区的大买卖,也没必要搞得这么僵嘛,伟业控股毕竟还在文山地盘上!

这么一想,陈明丽没再迟疑,埋怨地看了白原崴一眼,快步追出了门,在电梯口追上了方正刚,陪方正刚一起上了电梯。方正刚注意到了她的礼貌周到,情绪缓和了一些,在电梯里,带着自嘲打趣说:“陈总,如果今天和你谈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同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刺耳程度可能会有所降减,是不是?”

陈明丽笑道:“那好啊,正刚市长,哪天有空的话,我请你喝咖啡吧!”

方正刚手一摆,说:“别,陈总,我请你吧,应该先生请女士嘛!”叹了口气,又道,“也替我劝劝你们那位白总,不要总是这么自信,头脑最好能清醒些!”

陈明丽点了点头,“你是不是也能听我一句劝?别一口一个‘老赵’的!”

方正刚眼皮一翻,“老赵怎么了?我喊错了吗?赵安邦难道不姓赵吗?”

陈明丽苦笑说:“咱全省地市级­干­部中敢喊‘老赵’的怕只有你一个!”

方正刚说了实话,“当着老赵的面我也不敢这么喊,背地里他听不见!”

陈明丽“格格”笑了起来,“哎,你就不怕传到赵省长耳朵里去吗?”

方正刚也笑了,“传到他耳朵里又怎么样?我不认账就是,他总不能当政治事件追吧?只要我别在他面前脱口而出就成,现在我比较谨慎,像乖猫似的!”

陈明丽嗔道:“你还猫啊?猫是人家赵省长吧,你也就是个乖老鼠!”

这时,电梯到了底楼,方正刚大步跨出电梯,“好了,陈总,别送了!”

陈明丽却坚持送到大堂外,和方正刚的司机一起,照应着方正刚上了车。上车后,方正刚又伸头说,“哦,陈总,顺便说一句,你今天这身打扮真漂亮!”

这很普通的一句赞扬,却给了陈明丽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做了市长的男人心还这么细,竟会注意到她的打扮。又想,也许今天真该由她来和这个男人谈,即使谈不通也不会谈崩掉,这个男人说得对,白原崴太刚愎自用了,还有些霸道。

十二

看了省银监局的金融情况简报,赵安邦着实吓了一大跳:文山去年七月至十二月的新增工业贷款竟奇迹般达到了九十二亿,同比增长了182%.其中对亚钢联旗下的钢铁项目贷款就高达三十三亿,占了文山全市工业贷款的三分之一还多。根据既往的经验推测,文山钢铁立市的这七百多万吨钢铁十有八九是用银行贷款和融资堆起来的,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班子的头脑可能已经有些发烧了。

更让赵安邦不安的是,文山的摊子已铺得这么大了,吴亚洲和他的亚钢联竟又要在银山上个大型硅钢厂。据章桂春和银山方面汇报,又是五六十亿投资。银山建厂的资金又从哪里来?不还是贷款融资嘛!如果央行认真执行国家宏观调控政策,国有商业银行收紧银根,多米诺骨牌就有可能垮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银山这个硅钢厂和文山工业新区的那么多项目都是怎么立的项?地又是怎么征的?只怕问题不少。银山独岛乡农民群众已经为硅钢厂的两千五百亩地闹起来了,文山征地六千多亩,难道会这么平静吗?就没有农民群访闹事吗?让秘书问了问信访局才知道,文山地区的农民早就闹上了,年前就为征地的事群访不断。

二○○四年大年初四晚上,作为经济大省省长的赵安邦已在病房里敏感地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当时他最担心的两点是:其一,银山、文山两市失去土地的农民越级群访,将问题捅到北京去,惊动中央;而一旦惊动中央,就会带来第二个问题,也是更可怕的问题:省内各银行金融机构势必在央行和国家有关部委的指令压力下,严格执行国家各项宏观调控政策,收缩信贷规模,甚至冻结信贷。

这一来,赵安邦再也不敢在医院住下去了,草草吃了晚饭,便出院回了共和道八号家里。到家以后,先给省银监局刘局长通了个电话,进一步核实了金融简报里记述的数据和相关情况,继而便约省发改委主管副主任古根生过来谈话。

等古根生时,赵安邦又给方正刚打了个电话,接通后,就没好气地问:“方市长,你现在在哪里啊?是不是还泡在省城跑项目?请客送礼,搞腐败啊?”

方正刚似乎很委屈,“赵省长,看您说的,我搞啥腐败?从您那出来我就回家了,亚南书记对我挺关怀,让我在省城家里陪陪老婆孩子,给了我两天假!”

赵安邦不太相信,却也不好再问,“那好,方市长,请你回答两个问题:一、亚钢联在文山上的这七百万吨钢,到底有多少自有资金?二、已动用的银行信贷有多少?还准备再贷多少?如果无法继续使用银行信贷,还要投入多少资金?”

方正刚竟然还敢开玩笑,“赵省长,你这哪是两个问题,是四个问题嘛!”

赵安邦火了,“别管是几个问题了,请你给我回答清楚,实事求是说!”

方正刚老实了,“好,好,赵省长,你别发火嘛,你还病着,这对你身体不利!根据我和市政府掌握的情况,吴亚洲和亚钢联投资文山工业新区的钢铁项目共需资金一百六十五亿,目前已投入七十九亿左右,其中亚钢联自有和自筹资金一百三十二亿,使用省内各银行贷款三十三亿,这期金融情况简报上写着呢!”

看来方正刚倒也有些底气,并没刻意回避近期新增的这三十三亿贷款。

赵安邦口气缓和了些,“我知道,金融简报我看到了,所以有些担心!正刚同志,亚钢联从哪儿筹来的这一百三十二亿?内情你是不是清楚?据我所知吴亚洲没这个资金实力!还有,二期续建资金又从哪来啊?是不是想继续使用信贷?”

方正刚抱怨起来,“赵省长,我不知道谁又吹文山的臭风了?不过该解释的我解释:有些情况您可能不太清楚,亚钢联一家没这个实力,但吴亚洲引进了不少海外资金嘛,新区这些项目全是中外合资!至于以后我们也不担心,既可以使用信贷,也可以继续引进外资,现在各银行都抢着向我们放贷呢,包括外省!”

赵安邦想了想,说:“如果是这样,你们就不要把宝押在银行信贷上,要继续做好做实引进利用外资的工作,包括内资。比如白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本身就控股文山钢铁,在海外融资能力也很强,可以考虑把他们吸引过来一起做!”

方正刚连连应着,“好,好,赵省长,您这建议十分宝贵,太宝贵了,我们一定认真考虑!”又说,“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所以,赵省长,您恐怕还得给银山章书记泼点冷水!银山征地农民就闹事了,还拉着吴亚洲去上硅钢厂,以后麻烦不会少!我下午在医院就汇报过的,万一他城门失火,就殃及了我们池鱼……”

赵安邦打断了方正刚的话头,“银山征地搞得农民群众闹起来了,你们文山就这么肃静吗?也有不少群众上访、群访吧?你当我和省政府不知道是不是?”

方正刚无赖得很,绝口不认账,“赵省长,那您肯定弄错了,如果真有农民群众到省城闹上访,那也是银山的人,肯定和文山无关,我们工作做得很细!”

赵安邦又火了,“方正刚,你竟敢说这种大话?好,你等着吧,我会找你的!”说罢,摔下了电话,气呼呼地对夫人刘艳叫,“这个方正刚,以为我这么好骗!我刚才还让小林找信访局了解过,文山的农民早闹上了,年前就群访不断!”

刘艳劝道:“算了,算了,安邦,别为这些工作上的事生气了!方正刚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文山的事你以后­干­脆找石亚南说,少听他瞎吹乱侃!”

赵安邦忧心忡忡道:“你以为石亚南就会和我说真话了?在保护文山地方利益这点上,他们整个班子是一致的!看来,我是该对文山来一次突然袭击了!”

话刚落音,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拿起来一听,是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赵安邦的心又悬了起来:独岛乡的事态还没结束,也不知章桂春能给他省点心吗?

章桂春倒挺快乐,开口就说:“哎呀,赵省长,您咋出院了?病好了吗?”

赵安邦郁郁道:“行了,桂春,你别替我烦了,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章桂春说:“哦,赵省长,我正要向您汇报呢!情况比较好,估计没什么大问题了!目前,农民群众的情绪已经比较稳定了,在我们反复说服动员下,选出了五个代表准备就征地补偿和区政府充分交换意见,我和金川区的同志们也研究了一下,拟按文山的征地补偿标准补齐差额,不过,现在还没和农民代表谈!”

赵安邦道:“如果没谈,就暂时别谈了!桂春同志,你们再想想,这个硅钢项目是不是一定要上?或者说一定要在这种时候上?我的意思最好先缓一缓!”

章桂春急了,“赵省长,您放心,这场意外风波应该说已解决了,我保证在一周内全部解决好,决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您批评得对,不要怕丢面子,我和银山现在只注重实际,准备丢点面子,农民群众合理的经济要求该满足就满足!”

赵安邦说:“桂春,我担心的不仅是农民群众,也担心亚钢联的实力啊!”

章桂春毫不退让,“这您也别担心,就算吴亚洲和亚钢联被困在文山,我们也有后备投资者,就是伟业国际嘛!赵省长,您知道的,伟业国际实力雄厚,资产规模四百多亿,旗下公司遍布海内外,我们常务副市长老宋正要和他们谈!”

赵安邦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半天才道:“桂春,这样吧,一切都不要急于定,我这两天就去趟文山,也到你们银山看看:钢铁咋就热成了这种样子!”

章桂春连连道:“好,好,赵省长,那我就在银山等您了,好好向您汇报!”

赵安邦又关切地问:“到目前为止,没冻死、冻伤人吧?不要隐瞒情况!”

章桂春道:“没有,真没有,下午四点农民群众都进了乡政府大楼,我们还供应了一顿晚饭,热乎乎的白菜汤、大馒头管个够!正因为这样,独岛乡的农民才相信了政府解决问题的诚意!不过,赵省长,我……我们还是要向您检讨啊!”

赵安邦说:“是要好好检讨,但也要总结经验!关乎群众切身利益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情,都不能靠激化矛盾的方法来解决!”这当儿门铃响了,赵安邦估计是古根生来了,准备结束通话,“好了,桂春,先这么说,你这个市委书记能在节日期间带伤赶到现场,耐心地和农民群众对话,做工作,还是要肯定的!”

章桂春却抱着电话不放,“哎,赵省长,您能不能明确一下:啥时过来?”

这时,刘艳已引着古根生走进了客厅,赵安邦冲着古根生招了招手,最后对着电话说了句,“我说去就会去的,你们都给我小心就是!”说罢,挂了电话。

古根生适时地迎了上来,“赵省长,我还说到医院看您呢,您倒先出院了!”

赵安邦拉着古根生在沙发上坐下,苦笑说:“本来我也没想这么急着出院,硬是让文山、银山的大炼钢铁运动给逼出来了,嘿,三座大山压过来两座啊!”

古根生笑道:“赵省长,我也被他们逼得够呛啊,都想往医院里躲了!”

赵安邦挥了挥手,“那就说说吧,文山、银山这些钢铁都是怎么立的项?”

古根生说:“文山项目涉及到省里批的,去年已经按有关规定批过了,还有个热电厂项目暂时没批,银山的硅钢项目也没批,他们两边吵得都很厉害!”

赵安邦觉得奇怪,“文山工业新区的钢铁从最初的二百多万吨搞到七百万吨,一期投资一百三十多个亿啊,都按规定报批了吗?他们是不是又违规乱来了?”

古根生略一思索,汇报说:“赵省长,起码我没发现乱来。亚钢联为这些项目设立了十二个中外合资公司,每个公司注册资金都没超过三千万美元,文山有权批,用不着报到省里。而且根据规定,注册资本金为总投资额的三分之一。”

赵安邦听明白了,“这就是说,吴亚洲这十二个中外合资公司注册资金约三十亿人民币,总投入规模可以达到一百个亿?和目前在建规模没太大的出入?”

古根生点点头,“是的!至于他们的二期规划和续建项目是另一回事!”

赵安邦想了想,疑惑地问:“这十二家中外合资公司的注册资本金到位了吗?”

古根生笑了笑,“赵省长,这您得去问文山市,问我家亚南和方正刚了!”

赵安邦又问:“这么多土地是怎么批下来的?古主任,你知道不知道?”

古根生摇头道:“这得问国土资源厅陈厅长或者文山国土局,我哪知道啊!”

赵安邦指点着古根生,佯作不悦道:“好你个古根生,推得倒­干­净!石亚南是你老婆,回来时就不和你谈点工作上的事,就不吹点枕边风啊?我不信!”

古根生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哟,赵省长,您还说呢,我还算有老婆啊?!”

赵安邦想想也是,因为工作关系,人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分居两地,便又说:“好,你不愿说的事我不勉强,但有个招呼我要打在前面,把公私给我分开,对文山必须公事公办,不能因为石亚南做着文山市委书记,就对文山网开一面!”

古根生忙道:“赵省长,您这指示太及时了,最好也和亚南说说,亚南做得可绝了,文山的事自己不出面,老把方正刚往我这派,连过节都不让我安生!”

赵安邦不加掩饰地说:“对这位方正刚市长,你要小心点,别被他套了!”

古根生连连点头,“是,是,赵省长,我小心着呢,包括对她石亚南!”

后来,古根生又说起了发改委的工作,赵安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想着的仍是文山那堆烧得烫手的钢铁。待得古根生走后,马上给国土资源厅陈厅长打了个电话。陈厅长正在外地过节,对文山用地的情况不清楚,就让主管副厅长回了个电话。据这位副厅长说,文山这六千多亩地是按单个项目审批的,不存在违规和越权情况。倒是银山那两千五百亩地目前只批了六百亩,其余尚未审批。

这一来,赵安邦又有些吃不准了:如果各方向他汇报的情况都是真实的,文山工业新区就不应该有多大的问题。项目审批和用地没有大的违规行为,在建资金又到了位,就算进一步紧缩,也是二期项目缓一步上马罢了!可他对文山却就是不敢放心!尤其是对方正刚这个嘴里没多少真话的牛皮烘烘自以为是的市长!

正想着方正刚,于华北的电话就过来了,竟是力挺方正刚和文山。

于华北先问起了他的病情,“安邦,你咋就出院了?好了?不发烧了?”

赵安邦打哈哈道:“好了,好了,老于,你咋就这么挂记我啊?”

于华北笑道:“是啊,挂记你,也挂记文山啊!安邦,文山的事,我刚才电话里又和正刚聊了聊,小伙子和伟业国际今晚进行了一场谈判,结果不太好!”

赵安邦马上说:“老于,你看看,这位方市长又没和我说实话吧?我今晚打电话时就问他,是不是还在跑项目搞腐败?他骗我说他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哩!”

于华北说:“安邦,你是不是也太凶了,吓得人家不敢说话了?把伟业国际吸引进工业新区是你的最高指示嘛,小伙子积极落实了,你老兄还不满意啊?”

赵安邦心想,还不知是谁的最高指示呢!把伟业国际吸引进工业新区是他今晚才说的,方正刚却已和伟业国际谈上了,连结果都出来了!嘴上却啥也没说。

于华北又说:“正刚说了,就算白原崴和伟业国际不入盟,文山这盘炉火也会烧得通红,你就放心好了,别对文山工业新区疑神疑鬼的,弄得我也睡不踏实觉!对文山咱们就得多鼓励嘛,方正刚现在委屈得很呢,在电话里直发牢­骚­!”

赵安邦不想多说啥,“哼”了一声,“他还敢发牢­骚­?你让他找我发吧!”

于华北啥都知道,“安邦,你是不是搞错了?把银山闹出的风波也怪到文山去了?正刚在电话里向我郑重保证了,文山征地还真没发生过群访闹事哩!”

赵安邦本来想说,那省信访局敢凭空捏造啊?却没说,只道:“好,那好啊,老于,如果真错怪了方市长,我向他道歉就是!”说罢,不悦地挂上了电话。

于华北一再站出来为方正刚说话,实在有些意味深长,估计不会是随心所欲的盲动。这老兄看来已经在为出任省长或省委书记做准备了。这真是讽刺得很哩,十二年前,他于副书记带着方正刚这位“方克思”在宁川大问姓社姓资时,是何等理直气壮啊,今天却这么力挺方正刚和文山,不惜看着他们用一百五六十亿码起吴亚洲这么一个钢铁巨人!于华北和方正刚是思想立场发生了转变,还是在新形势下搞起了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投机?如果是不顾后果的投机,潜在的危险可就太大了!文山的这番经济启动就可能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甚至收获灾难!

走出医院第一夜,赵安邦就失眠了,文山时下令他困惑不解的钢铁迷局,和历史上的许多是是非非一时间全搅在了一起,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十三

方正刚两口子昨晚说好要来拜年,于华北初五上午便没出门。本来倒想去看看财经大学教授汤老爷子,因为方正刚两口子要来,临时取消了。吃过早饭,于华北便和老伴一起伺弄起了暖房的花草,浮生偷得半日闲,心情还是挺不错的。

这种时候,老伴总免不了要叨唠几句,也不管他愿不愿听,“……老于,你知道吗?过年这几天,对门五号院里可热闹了,各市不少小号车全停在门口,焕老的夫人一直在迎来送往!”于华北端着水壶,细心浇着花,没接老伴的碴。

这事秘书无意中说起过,况且他就在共和道四号住着,和老省委书记刘焕章家门对门,啥看不到?这情形说明,人家老书记确实有人缘,这十几年的省委书记不是白当的。尽管老书记去年患癌症去世了,小儿子刘培的腐败问题也进入了法律程序,估计要判十年以上,但老书记提拔的­干­部们仍没忘了饮水思源。

老伴又说:“老裴两口子和安邦的老婆刘艳昨天也过去了,我亲眼看到的!”

于华北一怔,这才责问老伴道:“那你咋不过去看看?我忙你也忙吗?”

老伴苦起了脸,“焕老尸骨未寒,你就把刘培办进去了,让我和人家说啥?”

于华北正经作­色­道:“咋这样想呢?刘培是我办的吗?立案是常委会上决定的,安邦的老部下钱惠人不也办进去了吗?这是职责所在,我们有啥办法!”

老伴抱怨说:“还说呢,纪委这摊子本来不归你管,你揽这个权­干­啥?净得罪人!哎,老于,我咋听说文山古龙的县委秦书记又出事了?节后要派调查组?”

于华北看了老伴一眼,嘲讽道:“这种事能等到节后吗?给他个春节的好机会,还不又收个百儿八十万?调查组节前就派下去了,够这位县委书记受的!”

老伴说:“我看也够你受的!你过去是文山市委书记,现在是省委副书记,古龙的案子你管这么具体­干­啥啊?等哪天你下台了,只怕没谁会登咱家这门!”

于华北的好心情被破坏了:老伴说的不错,这种情况在不久的将来也许真会变成现实。共和道不简单,高官云集啊,在任上时人心向背看不出来,下台后就能看出来了:有些领导,比如焕老,退下来后仍门庭若市,逢年过节比在台上时还热闹;而另一些老同志却没人答理了,前任省纪委书记老石就是这种情况。

好在纪委刘书记节前已从中央党校回来了,他兼管的这摊子也能放手了,包括古龙班子腐败案。这个腐败案是方正刚和石亚南最早发现的,情节之恶劣让他极为震惊:古龙县委书记秦文超涉嫌卖官,连身边副县长的钱都敢收。那位副县长想进县委常委班子,两次给秦文超送了四万元,其后,又跑到方正刚和石亚南那儿送礼跑官,被方正刚、石亚南抓了典型,秦文超的受贿问题也就跟着暴露了。

老伴又挺不满地说起了方正刚,“这个小方也不像话,过去都是年初二,最晚年初三过来给你老领导拜年,今年到文山当市长了,就拖到了年初五……”

于华北打断了老伴的话头,“哎,这你可别怪小方啊,过去小伙子是省级机关的甩手闲人,现在是我省北部重镇的封疆大吏,岂可同日而语?再说他们眼下正热火朝天搞工业新区,要跑的关系单位和衙门多着呢,今天能过来就不错了!”

老伴不说方正刚了,又信口扯到了共和道扫雪的事上,“咱机关事务管理局我看也是个衙门,雪下得这么大,也没想到安排人扫扫雪,差点把我滑倒!我就给张局长打了个电话,张局长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直到现在不见动静……”

于华北又不高兴了,“哎,你能不能少管闲事?整个共和道就显着你了?”

就说到这里,门铃响了,老伴开门一看,是方正刚夫­妇­到了。

方正刚见面就乐呵呵地道歉,“于书记,张阿姨,本来早该来看您们,可今年这个春节为文山的一堆项目忙得不得了,弄到今天才来,您们没见怪吧?”

于华北开玩笑说:“我没见怪,你张阿姨见怪了,刚才还念叨你们呢!”

老伴忙道:“是啊,我正和老于说呢,我初二就包好饺子等你们来吃了!”

方正刚的妻子程小惠拍手笑道:“张阿姨,那可太好了,我们今天就在你们家吃个团圆饭吧!您们可不知道,我们这个春节过得那叫惨啊!正刚从文山回省城四天,连一顿饭都没在家吃过,一直在外面搞腐败啊,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

于华北笑着接了上来,“还喝得老婆背靠背,小惠,和正刚背靠背了吧?”

程小惠怪嗔说:“于书记,看你!省委领导也和我们开玩笑,你得批评他!”

于华北和气地看了方正刚一眼,“批评啥?我得表扬,好好表扬!文山有方正刚这样不要命的好市长,经济崛起就大有希望了!另外,正刚这小伙子身上还有正气,反腐倡廉工作做得也不错,不护短,一刀捅破了古龙县的腐败毒瘤!”

方正刚忙摆手,“哎,于书记,这案子可是您和省里在抓,我们只是配合!”

于华北肯定道:“你们配合的不错!”说罢,挥了挥手,对程小惠说,“好了,小惠,和你张阿姨包饺子去吧,我和正刚杀上几盘,顺便谈点工作上的事!”

老伴拉着程小惠包饺子去了,于华北在客厅的茶几摆上棋盘,和方正刚下起了象棋,边下边说,“正刚,秦文超看来是腐败掉了,你推荐主持工作的那个王林会不会也陷进去啊?调查组的同志向我汇报说,此案涉及面可是比较大啊!”

方正刚道:“这我想过,应该不会!王林是我大学同班同学,很正派的一个同志,到古龙县当县长不过一年多。他本来不想做县委代书记,是我和亚南书记硬推上去的!哎,怎么了,于书记,调查组是不是查出了王林什么问题?”

于华北摇了摇头,“这倒没有,我是随便说说,你既然对王林这么了解,市委又做了决定,我就不管这么宽了!不过我还要给你提个醒:大事别糊涂,你头上的代字刚去掉,市长的位置还不是那么牢固,既要甩开膀子­干­事,又要稳妥!”

方正刚心里有数,“是,老赵这么个态度,我市长还不知­干­到哪一天呢!”

于华北心想,这倒是,赵安邦对方正刚不是一般的有成见,看来是有很深的成见,文山工作一旦出了问题,石亚南也许能脱身,方正刚就在劫难逃了。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七年前在银山的金川县就发生过一回。班子里闹矛盾,明明是时为县委书记的章桂春及其同伙排挤县长方正刚,可赵安邦一个重要批示,却把无辜的方正刚拿下了马。他虽为方正刚说过话,却也不好坚持。裴一弘搞政治平衡,要维护省长的权威,他也只好牺牲这小伙子了,现在想想还让他心痛不已。

方正刚也想起了这事,“于书记,你知道的,一九九七年那次下去,我本想把家安在银山,好好在金川县扎根做贡献呢,结果怎么样?十个月就让老赵拿下了马!”说着,将卧槽马跳出来,“上马!哎,于书记,昨晚和老赵谈得怎么样?”

于华北没理会方正刚跳出来的马,将车拉过楚河汉界,平和地说:“谈得还好吧,该提醒的我向安邦提醒了,这种时候就得为你们保驾护航嘛!安邦明确表示了,如果群访的事真搞错了,他向你们道歉!不过,我倒也听得出来,他对你们文山还是有不少顾虑!正刚,你也和我说实话,你小伙子脚下有没有根啊?”

方正刚一副调侃的口气,“有啊,于书记,我的根就是您老领导啊,但愿这回您坚定点,一看情况不对了,先抢在老赵前面来个重要批示,保住我这个公推公选的倒霉市长!没准那时候您就是省委书记了,只要批了,老赵就没办法!”

于华北哭笑不得,“正刚,这种大头梦你最好少做,我说的根指啥你清楚!”又说,“也别一口一个老赵的!老赵是你喊的?没大没小的,难怪人家烦你!”

方正刚一脸的正经,“哎,哎,于书记,党内称同志不称官衔,这是规定!”

于华北道:“那你咋不喊我老于啊?给我注意点影响!”又交待说,“也少扯什么省委书记不省委书记的,就算一弘同志调走了,省委书记未必会是我!”

方正刚说:“于书记,那您起码也会进一步做省长,如果您做了省长……”

于华北可不愿和面前这位口无遮拦的年轻部下谈这种事,笑呵呵地打断方正刚的话头,“哎,哎,正刚,下棋,下棋,你看看你的棋啊,恐怕没几步了!”

方正刚的心思不在棋上,“好,好,我认输!”又抱怨起来,“于书记,不是我有情绪,你说这叫啥事?赵安邦咋就是看我不顺眼呢?独岛乡上千农民群众在节日期间包围乡政府,动静闹得这么大,老赵不批章桂春却批我!幸亏独岛乡早就划归银山市了,如果像区划调整前那样归文山,老赵只怕更要狠狠收拾我!”

于华北劝解道:“也别这么想,那也未必!文山市委书记是石亚南,安邦要算账,也得先和石亚南同志算!哦,对了,和亚南的团结协调搞得怎么样?”

方正刚说:“很好,起码到目前为止很好,班子团结,我也能摆正位置!”

于华北说:“一定要摆正位置,过去的教训要汲取,不能在同一条沟坎上摔倒两次!还有个和银山关系的问题,同属北部欠发达地区,你们的良­性­竞争我和省委不反对,恶­性­竞争就不好了,可能影响整个北部地区甚至全省工作大局!”

方正刚苦笑起来,“于书记,这可不以文山的意志为转移啊!章桂春是什么人?盘踞银山二十多年的地头蛇,目空一切啊,既不服石亚南,更不服我,处处和我们文山对着­干­!我真担心他们这次盲目乱上钢铁,搅乱了文山的棋局!”

于华北心里有数,方正刚和章桂春是老对手了,只要有机会,总会给章桂春上点眼药,便不在意地说:“没这么严重吧?正刚,你别想得这么多,也别指望我帮你去压银山,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文山搞好了我和省委祝贺,他们银山搞上去了,我和省委照样要祝贺!章桂春这次还不错嘛,有政治敏感­性­,独岛乡风波一起,就冒着风雪赶去了,事件的处理及时果断,安邦和老裴都比较满意!”

方正刚显然还不知道这一情况,“于书记,这么说,独岛乡的农民撤了?”

于华北点了点头,“撤了,昨夜撤的,据说没冻死冻伤一个人,不过我不太相信!冻死人可能不会,冻伤几个不是没可能,估计他们又是报喜不报忧吧!”

方正刚说:“哎,那老赵咋光听银山的电话汇报?咋就不下去查一查?”

于华北道:“要查的,不但是银山,也可能到你们文山去!年前不是因为有病,他老兄就下去了!哦,正刚,你们小心了,安邦有可能搞个突然袭击啊!”

方正刚嘴一咧,“让他袭击好了,如果他真查出了啥,我们认倒霉就是!”

于华北警觉了,“哎,正刚,你好像有些心虚嘛,年前让我看到的那片大好形势,还有你们的汇报,是不是有水分?我现在可是四处替你们做广告啊!”

方正刚忙道:“于书记,您放心,绝对没有!”笑了笑,又说,“咱们订个君子协议好不好?如果我们乱来,你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如果老赵故意找碴整我们,你老领导也得说话,别再像七年前在银山那样,又顾全大局把我牺牲了!”

于华北心头一热,“那就一言为定!正刚,我明确告诉你:七年前那一幕再也不会发生了!”说这话时,于华北想,也许到那时他已是省长或省委书记了。

不论作为省长还是省委书记,都要在经济工作上有所表现。宁川的崛起不但成就了赵安邦,也为汉江省乃至中国政坛贡献了六位省部级­干­部,今天的文山很像当年的宁川,气势磅礴的启动已经开始了,这可是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机遇啊。

于是,于华北颇动感情地说:“正刚,你知道的,我在文山前后工作了十八年啊,做市长、市委书记的时间就长达十一年,却一直没把文山搞上去……”

方正刚忙Сhā了上来,“于书记,这您也不必自责,那时是什么情况?现在是什么情况?当时省委的经济工作重心在南方,哪顾得上文山这种北部地区?!”

于华北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不能原谅自己啊,总觉得欠了文山老百姓一笔债!重整煤炭、钢铁这种重工业,我们当时也想过,却没法实现。底子薄,没有钱啊,重工业是资本密集型工业,没钱就没法办,再加上专家学者们又说钢铁是什么夕阳工业,议来议去也就放弃了!正刚,你和文山的同志们圆了我的一个梦啊!”喝了口茶,又说:“另外,还要注意均衡发展,要进一步搞好国有企业的改制,上届班子搞了个国有资产甩卖的方案,我不太看好,你们有什么新思路?”

方正刚马上汇报,“于书记,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已经甩卖的就算了,包括山河集团向伟业国际的零转让,没启动的企业已经让我叫停了!我和亚南以及班子里的同志研究过几次,准备搞ESOP,就是企业员工持股试点。波兰的经验证明,这种过渡形式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改制震荡,也能体现公平原则!”

于华北赞同说:“好啊,既能减少震荡,又能体现公平原则,就大胆试,就算不成功也没关系!安邦和宁川的同志们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要学习,要总结!”

方正刚抱怨起来,“于书记,赵安邦不是当年宁川市长了,是省长,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文山还没走到当年宁川那一步呢,他就不停地敲打我们了!他和钱惠人、白天明那时是怎么­干­的?不但违规,甚至还违法哩!”

于华北不愿助长方正刚的不满情绪,“哎,正刚,你咋又来了?安邦他们的大方向没错,宁川起来了嘛,真不服气,你们在文山也创造一个经济奇迹嘛!”

方正刚激动了,“于书记,我们现在正在创造奇迹,两年后,文山也许将成为中国最具实力和活力的钢铁城,GDP过千亿,财政收入将达到一百亿以上!”

于华北似乎已看到了这一经济奇迹的实现,连连点头说:“好,好,那就好啊!这次的机遇决不能轻易丧失!你让亚南同志也找机会多向老裴汇报汇报!”

方正刚自信得很,“于书记,重要的不是汇报,是拿出真实的政绩成果!”

于华北本来想说,幼稚!话到嘴边却忍住了,“那好,正刚,我就等着看你们的政绩成果了!宁川搞上去了,老书记刘焕章同志曾在省委扩大会上向安邦他们鞠躬致敬,将来文山搞上去了,我也代表省委向你,向亚南同志鞠躬致敬!”

这日中午,因着方正刚和文山的缘故,于华北心情不错,破例喝了几杯白酒。

十四

裴一弘很讲究通气,但凡涉及到常委间的分工调整,重大­干­部人事安排,总要先向班子里的同志征求意见。这既是一种沟通磨合的过程,也是一个彼此理解的过程,更是一个落实民主的过程。有些上会时不好说的话,通气时同志们就能放开说了,民主决策就落到了实处,他这个班长最终拍板时也就少了些盲目­性­。

这种通气也要讲究程序,一般是先赵后于,然后才是其他副书记、常委。因此,和于华北通气之前,照例要和赵安邦先通个气,尽管在他看来这次和赵安邦的通气并不是那么重要,老刘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了,纪检监察这一摊子事物归原主,于华北再兼管点别的,和赵安邦关系不是太大。但程序就是程序,你忽略了这个程序,也许就会种下矛盾的种子,没准哪天就会开朵小花结个恶果。

裴一弘没想到赵安邦会突然出院。初七一早,裴一弘赶到宾馆送走了中央有关部门的那位领导同志,准备到医院去看望一下赵安邦,顺便通气把事说了。不料让办公厅联系了一下才知道,人家省长同志两天前就出院回到了共和道八号官邸。

裴一弘当时就在共和道十号家里,便和赵安邦直接通了个电话,说他过去聊聊。赵安邦却说,别,别,还是我过来吧。是他要找赵安邦通气,怎么也不能让人家往这边跑,不尊重人嘛!结果他没过去,赵安邦也没过来,像往常一样,两人在省委他的办公室见了面。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虽在共和道门挨门住着,隔墙做着邻居,但他们不是普通老百姓,都要顾及政治影响,彼此之间很少串门。

先一步到了办公室,把饮水机打开,正泡着茶,赵安邦便到了,进门就高声嚷嚷,“哎,老裴,你不找我,我也想找你了,和你班长同志打个招呼啊,明天我就准备去银山、文山了,给章桂春、方正刚、石亚南他们来个突然袭击!”

裴一弘泡着茶,开玩笑说:“算了吧,安邦!你这次病得不轻,刚刚出了院,就别想着袭击人家了,小心再让北方的暴风雪撂倒,你就先老实歇一歇吧!”

赵安邦笑道:“我还敢歇啊?这阵子累你们了,怎么也得将功赎罪嘛!”

裴一弘不开玩笑了,“随你的便吧!有些事和你扯扯!咱们班子的分工又得调整了:老刘节前就从中央党校回来了,纪检这摊子用不着老于再兼管了嘛!”

赵安邦不在意地说:“这还通啥气啊?老刘既然回来了,自然要归位!”

裴一弘道:“问题是老于,老于一直协助我分管组织人事,纪检这摊子还给老刘,身上担子就轻了不少,我考虑是不是把农业这一块再交给老于呢?”

赵安邦不无暧昧地笑了,“老裴,咱们华北同志也许对工业更感兴趣吧?”

裴一弘心里有数,和颜悦­色­道:“安邦,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阵子老于对文山的钢铁启动很关注,是不是?这也正常嘛!老于是从文山上来的,对文山有感情,新市长方正刚又是他很看重的一位­干­部,他对文山当然会多些关心嘛!”

赵安邦显然言不由衷,“是,是啊,­干­脆让老于全面主持工业经济好了!”

裴一弘察觉了什么,“哎,安邦,你好像话里有话嘛,啥意思?直说吧!”

赵安邦犹豫了一下,“老裴,那我就和你交交心吧,本来我是不想说的!”

裴一弘挥了挥手,“说嘛,一个班子的同志,就是要畅所欲言嘛!”

赵安邦想了想,说了起来,“老裴,也许是我多虑了,说出来供你参考吧!我现在对老于可是有些担心啊!老于一向以稳健著称,不说思想保守吧,起码不那么解放吧?今天却这么力挺方正刚和文山,你说正常吗?”

裴一弘心想,是有些可疑啊,除了对文山的那份历史感情,只怕这位于副书记也有自己的私心哩!嘴上却笑道:“老于,包括正刚同志也在与时俱进嘛!安邦,你别说啊,方正刚钢铁立市的答辩还就不错,你当时不也高度评价吗?!”

赵安邦说:“是,我是高度评价过,但也别忘了另一点,公推公选这一票我并没投给方正刚!我觉得这位年轻人品质上有些问题,与时俱进过了头!”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我的看法无关紧要,方正刚思路对头,我现在仍然充分肯定,从文山这个重工业城市的长远发展战略来看,钢铁立市没错。但这要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不顾宏观调控的背景大­干­快上!所以,我就想,老于和方正刚是思想立场发生了根本转变,还是在新形势下搞起了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投机呢?文山的这番经济启动别搞得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甚至收获灾难啊!”

裴一弘心里一惊,注意地看着赵安邦,“安邦同志,你咋会这样想呢?”

赵安邦没回答他的疑问,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显然是经过一番认真思索的,“老裴,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去年不但是我省,全国都发生了粮食减产和投资膨胀双碰头。这种情况在一九八八年至一九八九年,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四年出现过,由此引发了两轮力度很大的宏观经济调整,这次会是啥情况很难预料!”

裴一弘狐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国家会进一步加大宏观调控力度?”

赵安邦咂着嘴,“这还真不好说,包括我省在内的不少省份认为,我国经济增长处在一个上升期,钢铁等行业的快速增长有市场需求支撑,出现一些重复建设也会自动调整。国家有关部委的观点正相反,认为投资膨胀已初现恶兆,经济运行中的矛盾已比较突出,煤电油运都紧张,拉动了基础产品价格上涨,钢铁涨势尤为明显,如不采取措施,势必传导到终端产品,已到了非调控不可的程度!”

裴一弘叹了口气,“说穿了,这实际上是地方和中央政策的博弈!随着利益主体的多元化,地方的投资冲动无法遏止嘛,比如说文山,钢铁价格疯长,你不让石亚南、方正刚上钢铁行吗?银行看好未来的钢铁市场,当然积极贷款!”略一停顿,判断说,“不过,过去的经验证明,这种博弈的结果输家必然是地方!”

赵安邦说:“是啊,这正是我忧虑的,在全国一盘棋上,文山算什么?宁川要上个大型电解铝项目,全部利用外资,三亿美元啊,汝成他们到北京有关部委做工作,人家就把他们顶回来了,明确说了,别说三亿美元就是十亿也放弃!”

裴一弘不满道:“他们这话说得也太轻松了吧?就不知道下面的难处!”

赵安邦苦笑说:“老裴,现在最难的怕是咱们,上压下挤,左右为难啊!出了问题上面要找我们算账,不保护地方经济呢,下面的各路诸侯又要骂娘!”

裴一弘的心沉了下来,可脸面上却保持着应有的平静,“安邦,先不说这么多了,反正文山钢铁已经上马了,想停也停不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赵安邦说:“所以,你最好能提醒一下老于,让他别给文山火上浇油了!”

裴一弘应道:“好,好,我约了老于下午过来谈,招呼一定打到!不过,安邦,你下去也把文山、银山的情况搞搞清楚,得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变化啊!”

赵安邦应着,不无欣慰地说:“老裴,你也有这么个认识,我就放心了!”

不曾想,于华北却没这种认识,过来通气时,寒暄了没几句,就热情洋溢夸起了文山烧得烫手的钢铁,说自己当年的一个梦想,由石亚南和方正刚实现了。

裴一弘不好马上就泼冷水,“是啊,是啊,安邦对文山的评价也很高嘛!”

于华北却道:“不对吧,老裴?我咋觉得安邦有点反常啊,自从方正刚公推公选做了文山市长,安邦的态度就起了变化,不但是我,许多同志也察觉了!”

裴一弘笑道:“哎,老于,你说的许多同志都是谁啊?我就没这个察觉!据我所知,安邦对方正刚答辩评价很高,上午还和我说呢,钢铁立市思路对头!”

于华北讥讽道:“那是,用小方的思路,换个宁川­干­部做文山市长就好了!”

裴一弘责备说:“老于,你看你,想到哪去了?安邦同志至于这么狭隘吗!”

于华北正经起来,也严肃起来,“但愿安邦别这么狭隘!可事实上安邦对方正刚有成见,很不公道嘛!一九九二年宁川整顿以后,我把方正刚留在宁川做了市委副秘书长,安邦一杀回来,就把他贬到了经济研究室!一九九七年省委把方正刚派到银山市的金川县,就是今天的金川区,主持政府工作,小伙子真想大显身手,好好­干­一番事业啊,可只当了十个月的代县长又被安邦一个重要批示免了职……”

裴一弘道:“哎,打住,打住!老于,小方从金川县回来不到半年就提了副厅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省政策研究室副主任,还是你提名建议的!有了这个副厅,小方才有竞选今天这个文山市长的资格嘛,这算啥不公道啊?!”

于华北苦笑起来,“是,是,老裴,这也是事实!可当时谁知道会搞这种­干­部人事制度的改革啊?我们只能说方正刚赶上了一个好机遇,靠才­干­上来了!”

裴一弘点头道:“这我不否认,我和你和安邦一样,对方正刚的才­干­高度评价!但安邦对文山经济工作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根据现在的客观形势,我们对文山的同志们恐怕要适当泼点冷水了,别让他们碰了宏观调控的高压线啊!”

于华北没当回事,不屑地笑了笑,“有意思,我们这位另类省长也怕高压线了?他当年是咋­干­的?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高压线碰得多了!不但一次次违规,甚至还违法呢!他和钱惠人、白天明在古龙分地不就违了法吗?”摇了摇头,“怪不得正刚同志发牢­骚­呢,说安邦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裴一弘有苦说不出,却又不能不说,“老于,这你可提醒方正刚啊,不许点的灯就是不能点!”觉得有点过分,缓了一下口气,又说,“老于,钱惠人案子出来后,安邦不是一直在检讨违规问题吗?甚至说过,这是改革过程中的原罪!”

于华北仍没被说服,笑了笑:“好了,这种话不谈了,哎,找我有啥事?”

裴一弘这才说起了正事,“纪委书记老刘回来了,常委分工要调整一下了!”

于华北明白得很,“好,好啊,老裴,我巴不得早把这摊子交了呢!兼管了这大半年的纪检工作,办了钱惠人和刘培两个大案子,又得罪了不少人啊!”

裴一弘和气地说:“光你老于同志得罪人啊?我和安邦还不照样得罪人?钱惠人的狐狸尾巴是安邦最先抓住的,焕老尸骨未寒,我就拍板把刘培立了案!实话告诉你吧:昨天我们两口子去给焕老夫人拜年时,这老嫂子还一再埋怨呢!”

于华北道:“是啊,是啊,我老伴今天还说呢,哪天我要下了台,只怕就没人会上我们家的门喽!”摆了摆手,“随它去吧,我们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

裴一弘突然想了起来,“哎,老于,文山古龙县的那个卖官案进展如何?”

于华北道:“哦,调查组还在查,春节都没休息,除县委书记秦文超外,已涉及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两个副县长,一位副书记,六个乡镇长。昨天马达在电话里汇报说,涉案­干­部和涉案范围还有扩大的趋势,情况可能比较严重!”

裴一弘并不吃惊,“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搞不好古龙县四套班子全烂掉了!这个秦文超当了八年县委书记,还不知卖掉多少乌纱帽呢,实在太可恶了!”

于华北说,“让老刘去彻查吧,我和正刚他们交待了,继续全面配合!”

裴一弘又回到通气要说的话题上,“老于,纪检这一摊还给了老刘,你也不能轻松了,还得加点担子啊,——你和张副省长一起,把农业管起来好不好?”

于华北想了想,像似很随意地问:“老裴,这是不是安邦同志的建议?”

裴一弘笑道:“又想啥了?不,是我的建议,现在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于华北沉思片刻,答应说:“好,好吧,说实话,我也想多做点经济工作!”

裴一弘没谈经济工作,却谈起了农业,“农业是基础啊,目前机遇不错。我省的农业税、特产税从今年开始免征了,粮价又在上涨,农民群众种粮的积极­性­很高!张副省长前几天还和我说,这也许是我省农业大发展的一个好机会哩!”

于华北抑郁道:“这也得辩证地看,对宁川、平州这种南部发达地区可能是个机会,对文山、银山这种欠发达地区,未必是什么机会!尤其是对乡村基层来说,负面影响也不小,农业税免了,农业税附加就收不到了嘛!文山基层的同志向我反映,说是他们一半以上的基层村镇的财政都得破产,连工资都发不上!”

裴一弘心里有数,“这个情况张副省长也和我说了,老于,你尽快和老张碰一碰,拿个解决方案出来,必须让农村基层­干­部吃上饭嘛,否则又要乱摊派了!”

于华北点头应着,“好,好!”又说,“根本出路还是把经济搞上去,比如文山,既是重工业基地,又是我省的粮棉主产区,两手都要抓,两手都得硬嘛!”

裴一弘知道于华北想说什么,旁敲侧击道:“老于,这话不错!不过,这次国家宏观调控我估计最终会认真执行的!文山钢铁已经这么热了,潜在风险不小啊,真把局面搞得被动了,我也许能一走了之,你和安邦可能就比较麻烦了!”

于华北很敏感,看了他一眼,问:“老裴,这么说,你真要离开汉江了?”

裴一弘未置可否,“看中央咋定吧,不过,我还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呢!”

于华北是明白人,这才说:“老裴,你放心好了,在文山的问题上,我以你的态度为准,对方正刚和文山的同志,该提醒的我一定提醒,肯定不能让他们关键时候给省里添乱!不过,地方积极­性­也要保护,再说他们摊子已经铺开了嘛!”

裴一弘不无忧郁地道:“是啊,是啊,生出的孩子也不能再塞回娘胎里去嘛!”又心照不宣地说,“所以,老于,请你多理解安邦,对文山的表态一定要慎重!”

于华北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笑着摇摇头,“好,那就彼此相互理解吧!”

和赵安邦、于华北的通气谈话就这么分别结束了,结束的都那么平静。

然而,裴一弘却不敢掉以轻心,总觉得这平静的表象下已酝酿着一场令人不安的风暴,也许是一场经济和政治的双重风暴。作为一个深刻了解中国改革历史和现状的政治家,他已敏感地嗅到了某种不详的气息:在国家宏观调控步步紧逼的情况下,文山钢铁上得一片火热,赵安邦和于华北矛盾再起,文山下属一个大县的四套班子又连根烂掉了,他这个省委书记在船头上坐着可就没那么自在了。

古龙腐败案影响恶劣,这是不必说的,不过,估计不会触及到目前的文山市级领导班子。石亚南和方正刚先后到任没多久,案子又是他们主动揭出来的,他们不可能卷进去,说到底不过是个局部腐败案,对全省政治经济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文山的问题在那堆钢铁上,那堆钢铁也许正酝酿着某种灾难。但灾难到底会在啥时候发生?发生后又将造成怎样的局面?现在采取措施是否还来得及?却都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就算他调离汉江,这灾难的后果他仍是要承担的,坐在汉江这条大船船头上的毕竟是他啊!对目前的复杂形势,他必须靠自己既往的经验智慧,综合同志们的分析,去判断把握,一旦失误,他和赵安邦、于华北,以及地方上的石亚南、方正刚就有可能被将来的历史无情地删除……

十五

历史在呼啸前行的过程中总在不断删除落伍者和失败者,删除发生时决不会事先发出警告。中国现当代历史上诸多领袖级的人物都被后来历史的演变毫不留情地删除了,今天,那些曾显赫一时的人物和他们制造的显赫时代一起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所谓往事如烟者是也。汉江二十六年改革开放的历史也是如此,不少风云人物也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被删除了,赵安邦就有两次差点被删除掉。

据裴一弘所知,对赵安邦的第一次删除发生在一九八六年。当时他是省委办公厅秘书一处处长,是省委书记刘焕章的秘书;赵安邦则是文山古龙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两人一个在条条,一个在块块,悄然冒出了汉江省的政治地平线,尽管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十六年后他们会成为中国一个经济大省的党政一把手。于华北当时也冒了出来,而且还是赵安邦的领导,在古龙县任县委书记兼代县长。在裴一弘的记忆中,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那场分地风波,赵安邦就要接县长了。

年轻的赵安邦太不谨慎,竟在地委副书记白天明的支持怂恿下,和时任乡党委书记的钱惠人在古龙县刘集乡搞分地试点,主观上是想打消农民对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顾虑,为未来农业的稳定发展找一条出路,客观上却是违规,并且是在于华北带队外出考察学习时偷偷搞的。于华北有头脑,知道生产资料集体所有制必须坚持,得知情况后立即叫停,并向地委书记陈同和作了汇报。陈同和极为震惊,决意删除赵安邦:开除党籍,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文山的这个汇报材料,裴一弘亲眼看到过,当时的感觉就是:这位叫赵安邦的副县长这下子完了。不料,刘焕章却保了一下,做了重要批示,一方面充分肯定陈同和、于华北和文山地委的原则立场,一方面要求文山地委按照党的­干­部政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因为删除权在刘焕章手上,删除才中止了,赵安邦和白天明、钱惠人各自带着处分离开了文山和古龙,嗣后又被刘焕章调到宁川,摆到了另一个打冲锋的位置上。

被刘焕章高度评价过的陈同和倒被不经意地删除了,也是在刘焕章手上删除的。文山地改市时,省委就让陈同和任了闲职,退下来休息了。这事让于华北耿耿于怀,至今提起来仍唏嘘不已,说焕老开了个不好的头。焕老却不这么看,老人在晚年的回忆录里写道:“我最早注意到赵安邦、白天明、钱惠人这批闯关的同志,就是因为一九八六年文山分地。这些同志都犯了错误,甚至是很严重的错误,但改革就是探索,探索就允许失误,否则,以后谁还敢为改革做探索啊!”

这是老人的一贯思想。在裴一弘的记忆中,老人曾经不止和他,和手下各级领导­干­部都说过:“我们处在一个剧烈变化的大时代,一个为国家富强、民族复兴打冲锋的位置上,就不能怕犯错误,怕撤职罢官,怕这怕那,什么也­干­不了!当然,也不能轻易被删除,真被删除了,未来的历史走向就将由别人来决定了!”

焕老是决定历史的人,起码是决定汉江改革历史的人。这位政治家的气魄胆略和政治智慧非常人可比,就是做了省委书记,裴一弘仍对老人敬畏有加。老人在那些摸着石头过河的年代,运筹帷幄于风雨之中,顽强地支撑起了一片热土。

一九八九年初,宁川发生了一场由集资引起的风波,涉及金额八个亿,中央有关部门迅速介入,刘焕章和省委被迫将负有领导责任的市委书记裘少雄和市长邵泽兴拿下马。其时,裴一弘刚刚出任平州市长,也准备搞点集资,见这阵势慌神了,找到刘焕章家里发牢­骚­说,宁川的集资不是叫自费改革吗?上面没资金支持,没政策倾斜,宁川的同志这才想到了银行贷一点,民间凑一点。民间凑一点曾作为改革探索的好经验,得到过您和省委的肯定啊!“刘焕章叹息说,”可宁川闹出了麻烦,中央有关部门要查,哪个顶得住啊?教训大家都汲取吧,类似的集资全要停下来,包括你们平州!“裴一弘不服,争辩说,”您和省委为什么就不能顶一顶呢?“刘焕章脸一沉,”顶什么?要顾全大局,要有牺牲­精­神!“又说,”裘少雄、邵泽兴倒下了,再派一批敢死队上去嘛!省委已经决定了,由白天明任宁川市委书记,赵安邦任代市长,我代表省委送他们去上任!宁川的自费改革没有错,自费改革的路还要走下去,不能因噎废食。对裘少雄、邵泽兴的组织处理是必要的,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和省委变得谨小慎微了!只关心头上的乌纱帽,不愿探索也不敢探索的同志,省委要请你让路;在探索中如果出了问题,省委日后还要处理!“裴一弘说,”您和省委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刘焕章不悦地说,”你这话说得不对,马可以吃草,但不能吃地里的青苗,违规就要受罚!“

当时,省内许多­干­部对裘少雄、邵泽兴都很同情,认为刘焕章和省委太不讲理,翻手云覆手雨,没保护­干­部。裴一弘先也这样看,后来却渐渐想通了:刘焕章是一个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不能以­妇­人之仁影响宁川乃至整个汉江未来的改革大局。刘焕章和当时的省委虽说对不起裘少雄、邵泽兴,却对得起历史。事实证明,白天明、赵安邦这个班子是前仆后继的班子,尽管他们也在其后又一场政治风雨中倒下了,白天明甚至献出了生命,但他们拼命杀开了一条血路,让宁川走进了历史­性­的黎明,给宁川带来了十几年的超常规发展。今天,一个崭新的大宁川奇迹般地跃出了东方地平线,构成了汉江省最亮丽的一道改革风景线。

宁川下属六市县的私营经济也不动声­色­搞上去了,三年迈了三大步,支撑起了宁川经济的半壁江山。这得力于整个班子的开明思维和大胆的“迷糊”,在反和平演变的调门越唱越高、四处风声鹤唳的气氛下,宁川市委以“不作为”的表象为私营经济的成长创造了宽松环境。赵安邦、白天明和下属六市县的头头达成了一个默契:有的事只做不说,有些事只说不做,搞得民营工商业一片火爆,包括吴亚洲的亚钢联在内的不少著名民营企业,都是九十年代初从宁川起步的。

这就引起了一场“姓社姓资”的争论。北京权威人士郑老视察后说,宁川的改革姓资不姓社,除了一面国旗,已经嗅不到多少社会主义的气味了!刘焕章又一次面对着既折磨灵魂又令人揪心的抉择:白天明、赵安邦被糟糕的政治形势围困了,他和汉江省委是不是该狠下心让这个正在创造奇迹的班子倒台,把他们撤下来?撤下来后又该怎么办?是否再派一批敢死队上去?据裴一弘所知,刘焕章和省委曾考虑过将他和省经委的一位副主任派上去。然而,当时形势真是看不清啊!苏联解体,东欧社会主义阵营土崩瓦解,代表着两种不同抉择方向的政治社会力量在公然对峙,僵化保守的政治势力占着上风。反复权衡利弊得失之后,刘焕章没敢贸然行事,决定先派收容队上去。于是根据那位郑老的指示,主持召开了专题研究宁川问题的省委常委会,将赵安邦和白天明双双免职调离宁川,另行安排工作;派于华北为省委工作组组长,到宁川搞整顿,同时兼任市委代书记临时主持宁川工作。在许多人看来,赵安邦这回是真完了,他和白天明的宁川班子犯了方向路线­性­错误,连刘焕章和省委都没能保住他们,删除已成定局。

在那种政治气候下,赵安邦和白天明也认为自己的使命结束了。撤职回到省城后,裘少雄和邵泽兴为他们接风洗尘,两届倒台班子的四个主要成员,在同气相求、英雄相惜的气氛中,喝了四瓶白酒,一个个于壮怀激烈中潸然泪下。据赵安邦事后回忆,白天明当时就毫不忌讳地说,焕老瞎了眼,于华北搞不好宁川!

其实,刘焕章的眼没瞎,更没想过把未来的大宁川交给一个只会照本宣科的管家婆。裴一弘当时就看出来了,于华北既是作为收容队派上去的,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出任未来的宁川市委书记,刘焕章这么做只是为了应付时局。果然,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一发表,刘焕章和省委又让赵安邦带着“还乡团”杀回来了,一时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赵安邦也真是大胆,在刘焕章和两个省委常委在场的情况下,向新班子的同志发表讲话说:“……就在这个会议室里曾经倒下过两届宁川班子:一届是少雄同志和泽兴市长的班子,一届是我和白天明的班子,白天明癌症去世了,郁闷而亡,死不瞑目啊!今天我们这个班子又上来了,在前两届班子的基础上起步了,历史把一座东方大都市的发展责任交到了我们手上,我们­干­不好就天理不容!就对不起郁闷而亡的白天明同志!对不起前两个班子已经付出的政治血泪!”据说刘焕章竟为赵安邦的这番暗含幽怨的激|情讲话鼓了掌。

这就是焕老,一个深深了解中国政治特­色­善于审时度势的政治家。这位政治家在不同历史阶段、不同情况下都有对立面,却从来没有私敌。正因为如此,汉江省才有了赵安邦这类不死鸟,和于华北这种稳健的制衡力量。这两种不同类型的­干­部像牌一样在老人手上轮换打,每张牌打出来时都会有人不理解,而手上的牌全打出来后,你才会惊奇地发现,他治下的这个经济大省又完成了一次从低谷到高峰的螺旋型上升。焕老说过,不要相信直线运动,历史发展从来不走直线!

十六

方正刚总也想不明白,赵安邦咋对他有这么深的成见?除了一九九一年秋随省委工作组到宁川搞了场现在看来是错误的整顿,他真没做过啥对不起赵安邦的事。在四个多月的整顿中,他除了整理材料,只奉命在几个范围不同的场合作了几场学术报告。报告也不是他要作的,是于华北和工作组领导安排的。他是经济系研究生,一直研究苏联坎托洛维奇的数理经济学,于华北就鼓动他给那些大­干­资本主义的宁川­干­部洗脑,纠正某些同志对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错误认识。他头脑一热,有点不知轻重,便大肆报告起来,大谈马钢宪法和鞍钢宪法的区别,为计划经济学正名。其中有一次赵安邦也去听了听,据说没听完就挂着脸走了。

马钢宪法实际上不是什么宪法,而是苏联马格尼托尔斯克钢铁公司总结出的一套管理体制,其核心内容是专家治厂、科学化管理、强调经济核算与计划的平衡。鞍钢宪法当然也不是宪法,而是鞍山钢铁公司以政治运动和大轰大嗡搞生产的一种中国模式。虽然二者同属计划经济范畴,但前者体现的是理­性­而科学的计划原则,各种经济指标都是以最优化模式计算出来的。据方正刚读研时掌握的资料,最早使用电子计算机处理生产涵数的并不是西方国家,而是苏联。一九七七年苏联在联盟一级就有三千多个经济指标来自电子计算机的最优化计算。以坎托洛维奇为代表的一批数理经济学家应运而生,不但构成了苏联经济学的主流派别,还获得了世界­性­声誉,瑞典皇家学院就将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了坎托洛维奇博士。而中国的鞍钢宪法体现的则是长官意志和命令原则,主观随意­性­很大,毛泽东突发奇想,要赶英超美,钢铁元帅就升了帐,结果只能导致灾难。因此,方正刚斩钉截铁地断言,中国式命令经济的失败决不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失败!

不可否认,那时的他是计划经济的支持者,是少年马列派,正因为如此才得到了于华北的欣赏。于华北总和他开玩笑,称他为方克思。在宁川整顿期间,他实际上成了于华北的秘书。可他当时太年轻,对于华北的器重不知珍惜,在显示知识才华的同时,弱点毛病也暴露了不少。他们几个小伙子总爱凑在一起打扑克牌,一打打到半夜,早上就起不来了,为此没少挨过于华北的骂,还被于华北没收过几副牌。不过于华北骂归骂用归用,还是破格将他提为了市委副秘书长。当时宁川还没升格,副秘书长不过是副处级,可权力影响却是正处级也没法比的。

一九九一年秋的宁川整顿真是他的一个好机遇。如果没有后来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于华北头上的代字就取消了,他就有可能从宁川起飞,由市委副秘书长而秘书长,一步步上来,没准今天已是宁川市长或者市委书记了。不料,邓小平偏偏南巡了,已被整垮的赵安邦和那个大­干­资本主义的班子又奇迹般复活了,他的霉运也就注定了。当然,现在述说这个事实并不是要否定小平同志的南巡,更不是要否定宁川的超常规发展,不论对赵安邦有多少不满,方正刚都不能无视一个东方大都市的历史­性­崛起,对赵安邦个人的道德判断不能代替客观的历史判断。

可从另一方面说,历史判断也不能替代道德判断。方正刚认为,从个人道德上来说,赵安邦可真不咋的,没有容人之量,做得真叫绝,简直就是还乡团。带着新班子杀回宁川没多久,赵安邦就代表新市委找他谈话,马上进行反攻倒算。

许多年过去了,那次谈话的情景方正刚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天­色­­阴­暗的下午,在市委老楼赵安邦的办公室。谈话期间不时地有人进来出去请示工作,赵安邦就带着讥讽向这些同志介绍,“认识一下:方正刚,大名鼎鼎的方克思,专门研究计划经济的理论家!”最可恶的是当时的副市长钱惠人,钱惠人是赵安邦的铁杆部下,当场痛打落水狗,拍着他的肩头说,“方克思,你真可惜了,要是早被戈尔巴乔夫发现,请你去做顾问,也许苏联都不会解体!遗憾呀,宁川只怕也没有你的实践空间了,你最好还是追随于华北书记到文山实践你的高明理论吧!”

钱惠人说这话时,于华北已调往文山任市委书记,他也曾动过离开宁川的念头,继续去追随老领导于华北。于华北也同意了,说如果没法在宁川站住脚,就调过来吧!可赵安邦那日的态度和钱惠人的话却深深刺激了他,他心一横偏就不走了!当时就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日后还不知谁走呢!好歹老子也是副处级了,你赵安邦和这帮还乡团就是看着再不顺眼,也没法把我这副处级拿掉。

赵安邦把话挑明了,“方克思,你这副处级我和宁川市委拿不掉,不过副秘书长不能让你­干­下去了,数理经济学在这里肯定没市场,你想想还能­干­点啥?”

方正刚挺傲慢,“赵书记,看您问的,我啥不能­干­?给我个市长也照­干­!”

赵安邦冷冷一笑,“狂妄!一天到晚坎托洛维奇,数理经济学,你当真以为计划经济救得了社会主义吗?你说的不错,改革开放前,中国是没有真正的计划经济,只有长官意志和命令经济!命令经济的问题你指出来了,我不持异议。但另一个问题你小伙子想过没有?放弃命令经济走向市场,只要遵循市场规律,过渡就比较容易实现;而数理经济学因其严密系统的科学­性­,根本无法实现这种过渡,只要计划一中断,整个系统就会崩溃,苏联马上就要经历这个崩溃过程!我们的经济改革在放弃了命令经济之后,已经不容置疑地走上良­性­发展的轨道!”

方正刚有些吃惊,“赵书记,这么说,您……您也研究过数理经济学了?”

赵安邦手一挥,颇为不屑地说:“我研究过的东西多了,今天不在这里和你讨论!你小伙子还很年轻,知识面比较宽,也有一定的才华,我希望你也能多做些研究!比如,计划经济是不是一定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不是就一定是资本主义?我们的改革开放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这些年来创造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也可以做些实际研究,比如,西方发达国家新城区开发上都有哪些成功范例?当今世界新城市建设有多少可供我们选择的模式?为我们宁川的跨世纪建设多少做点贡献!当然你一定要继续研究坎托洛维奇和数理经济学也随你!”

方正刚听明白了,问:“赵书记,您的意思,让我去市委政策研究室?”

赵安邦摇了摇头,说:“发挥你的专长,去经委经济研究室做副主任吧!”

这还有啥好说的?他和于华北走得这么近,于华北又这么器重他,赵安邦能让他发挥专长就不错了!于是,方正刚便去市经委下属的经济研究室做了个副处级的挂名副主任,一做就是四年。这其间,他开始深入研究东欧和前苏联的经济转轨。赵安邦谈话时对苏联计划经济系统崩溃的预言竟得到了验证,其他类似的东欧国家也发生了相同的崩溃,而崩溃后市场经济的重建却远远落后于中国的经济改革进程。他的立场观点因此发生了动摇和转变,嗣后结合中国国情和宁川稳步走向市场经济的改革实践写了几篇颇有分量的论文,有一篇还上了《人民日报》。可赵安邦和宁川市委的大小官僚们就是没谁看得见,市经委主任换了两任,经济研究室主任换了三个,哪次和他都没关系,他在政治上一直被冷冻着。

这四年是宁川高速发展的好时期。市场经济在摘掉了姓资的帽子之后焕发出了巨大的活力,来自全国和全世界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资金涌到了宁川这片热土上。仅一九九五年签订落实的项目利用外资即达三百五十多亿,一九九六年更创下了五百二十二亿的空前纪录。平心而论,赵安邦和他的班子­干­得不错,宁川的发展速度不但远远把他研究的东欧国家抛在了后面,也把中国大多数发达地区抛在了后面,宁川作为汉江第一经济大市就此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不管对老领导于华北的个人感情有多深,面对宁川奇迹,方正刚都不得不承认:刘焕章和当时的省委用对了人,如果真让于华北在宁川主持工作,也许就没有宁川的今天了。

恰在这时,他的机会也来了,省委书记刘焕章从一篇论东欧政治经济体制变迁的论文中认识了他,建议调他到省委政策研究室来。省委有关部门负责同志马上找他谈话,告诉他,准备让他任政策研究室一处处长,搞宏观政策研究。不曾想,赵安邦却指示宁川组织人事部门拖着不办,他一气之下,闯到了赵安邦办公室讨说法——这是四年前那次谈话后的惟一一次谈话,火药味仍然很浓郁。

赵安邦还是四年前的老样子,一脸不加掩饰的讥讽,“方克思,你现在不是要搞宏观政策研究,而是要搞点微观研究,深入了解中国的国情政情,像主席说的,解剖一下麻雀!我的意见,你最好不要到省委大机关去,而是下基层!”

方正刚恼火道:“赵书记,如果这是你的个人建议,对不起,我不考虑!”

赵安邦不咸不淡地说:“哎,为啥就不能考虑呢?你小伙子担心什么啊?”

方正刚直言不讳,“赵书记,我担心解剖麻雀的结果是被麻雀琢瞎了眼!”

赵安邦坚持说:“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到宁川哪个县做副县长或副书记!”

方正刚根本没兴趣,“赵书记,我希望你放我一马,别再搞我的报复了!”

赵安邦笑了,“报复?你是谁?方克思啊!于华北同志那么器重你,焕章书记又看上了你,我敢轻易报复啊?小伙子,我真是为你好,你回去再想想吧!”

方正刚却不愿再想了,“赵书记,我早想好了,四年前我就该离开宁川!”

赵安邦有些无奈,这才吐了口,“好,好,既然如此,我放你走就是!”

方正刚立即抱拳,来了个颇为夸张的大揖,“谢谢,谢谢赵书记开恩!”

不料,赵安邦脸一拉,“迟早有一天,我还会让你下去,这话你记住好了!”

方正刚以为,这只是赵安邦随便说说,没想到两年后赵安邦真这么­干­了。

一九九六年,赵安邦以宁川市委书记的身份兼任了副省长,一九九七年五月进了省委常委班子,当年省委调整北部地区部分县市班子,赵安邦提名建议,让他去了银山市金川县任代县长兼县委副书记,和县委书记章桂春搭班子。

这就掉进了一个陷阱里,解剖麻雀被麻雀琢瞎眼的事情发生了。块块上是非多、矛盾多,加上又是和章桂春这种说一不二的地头蛇打交道,不出点麻烦才怪呢!仅仅十个月零三天,他刚把金川的家底摸清楚,还没来得及试一试身手,就带着一身枪眼刀伤中箭落马了。章桂春和三个常委联名向赵安邦告状,说他上任后就没进过县长办公室,光在下面乡镇抖威风、吹牛皮,连开个常委会都找不到他,严重影响了金川的经济建设。赵安邦立即在汇报材料上批示,“什么叫空谈家,看看方正刚就知道了,这位同志我看改也难,建议撤职另行安排!”幸亏老领导于华北站出来说了些公道话,他才得以重新回到省委机关舔伤口,并在半年之后,由身兼组织部长的于华北提名建议,做了副厅级的政策研究室副主任。

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六年过后他到底还是公推公选上来了,因其有了副厅级的身份,竟越过了块块上副市长、副书记的阶梯,上来就是代市长。这真是祸兮福所伏,人算不如天算了。金川的挫折倒成了他仕途上的一个转折点,这是他也没想到的。赵安邦虽说不满也没办法,党内民主制衡了赵安邦手上的权力。

遗憾的是,老对头章桂春也升上来了,而且是银山市委书记。银山和文山都是欠发达地区,都急于把经济搞上去,招商引资的竞争这么激烈,明里暗里的矛盾不少。他和石亚南逮住机会总要给章桂春和银山上点眼药,人家也少不了给他们上眼药,闹不好过去的历史就会重演。想到这些,方正刚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好在这一回不是孤军作战,他身后不但有老领导于华北的坚定支持,身边还站着市委女书记石亚南。石亚南是裴一弘欣赏的­干­部,炼钢劲头比他还高,班子也很团结,有这种总体背景,他就有了和赵安邦以及有关部门周旋的空间……

十七

来自省城的信息和迹象表明,赵安邦很有可能对文山和银山来一次突然袭击,可让石亚南没想到的是,突然袭击会来得这么快,春节长假还没结束,赵安邦便行动了,初八一早就轻车简从杀将过来,事先没通知文山市委,但石亚南还是知道了。省政府办公厅一位熟悉的同志悄悄打了个电话来,说赵省长要动一动了,到银山、文山搞调研。还透露说,此行像似微服私访,既没带警车,也没用省长专车,而是临时调用了省外办的一部旅游中巴,车牌号为汉A—23219.

接到这个报信电话时,方正刚就在身边,正向她通报春节期间在省城的活动情况,几次发牢­骚­说到赵安邦对这七百万吨钢的质疑。因此,得知那辆汉A—23219号旅游中巴驶出省城,正一路北进,方正刚马上判断说:“我们省长大人这次北巡既不会是雪中送炭,也不会是锦上添花,十有八九是来找咱麻烦的!”

石亚南认同方正刚的判断,说:“好在这个电话来得比较及时,我们该准备的就准备起来,用事实来回答赵省长的质疑吧!”又安抚说,“正刚,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我是市委书记,文山班子的班长,该顶的雷我第一个顶就是了!”

方正刚皱着眉头,“石书记,你说老赵是不是真抓住了咱们啥把柄?他咋就一口咬定年前到省城群访的农民是咱文山的呢?是不是真有人去省城闹过?”

石亚南看了方正刚一眼,“不会吧?反正我没听说,赵省长是不是搞错了?”

方正刚叹了口气,“在老赵面前我也没认账。不过,是不是有这种事也真难说啊!咱们蒙省里,下面不蒙咱们啊?工业新区征了这么多地,有几个不听招呼的跑到省城去上访也在情理之中啊!真要被赵省长坐实了,我们又得挨批了!”

石亚南想想也是,“正刚,你既想到了,就让新区的同志赶快查一下吧!另外,也和吴亚洲打个招呼,让他们心里也有点数,别口无遮拦的,啥都乱说!”

方正刚点头应着,“好,好,我回头就去新区,布置检查落实!”又说,“石书记,既然我们已经知道老赵过来了,那是不是就到文山界前接一下呢?”

石亚南手一摆,“傻!接什么接?人家赵省长和省政府又没通知我们,领导要搞突然袭击,咱就得让领导的袭击获得成功!咱们该­干­啥­干­啥!我马上陪两个孩子去参观博物馆,下午的金融银行界座谈会正常开,你主持,我讲话!”

方正刚笑了,“行,行,石书记,你可真会蒙领导,我得好好向你学习!”

石亚南也笑了起来,“也不算蒙,我们主观愿望还是好的,体谅领导嘛,让领导少为我们担心!正刚,你想啊,汉江这么多地市,哪个地市没点问题?多多少少总有些问题吧?都让领导们看到了怎么得了?领导们的心不要­操­碎了!”

方正刚哈哈大笑,“你这歪理敢在赵省长、裴书记他们面前说吗?”

石亚南半真不假道:“咋不敢说?真被赵省长抓住小辫子,我就这么说!”

方正刚收敛了笑容,“那么如果下面县市也这么­干­,让咱们也少­操­心呢?”

石亚南脸一拉,“他们谁敢?除非他头上的乌纱帽不想戴了!哦,对了,正刚,有个事我正要说:你知道吗?古龙县的那个秦文超不但是腐败卖官啊,还是个牛皮大王哩!这几年的GDP和人均收入都是吹出来的,包括你那位同学王县长,也跟着一起吹!你给我警告一下王林啊,以后再敢这么吹,我饶不了他!”

方正刚却替自己的县长同学解释起来,“这也不能全怪王林嘛,古龙的一把手是秦文超,秦文超要吹,王林敢不配合吗?古龙县是被发现了,没发现的只怕还多着呢!”又说起了正事,“哎,石书记,你家古副主任会不会也在赵省长的突袭车上?如果这次是调查两市的征地和钢铁项目情况,没准就会有你家老古!”

石亚南眼睛一亮,“哎,你还真提醒我了呢,我现在就给老古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拨到了省城家里,电话通了,响了半天就是没人接。石亚南正要放下电话,那边儿子古大为却懒怠地“喂”了一声。石亚南这才想了起来,古大为已经被银山的同志们从上海接回家了,于是便问:“哎,大为,你爸呢?”

古大为没好气地说:“不在家,会小秘去了!妈,你打他的手机吧!”

这样的儿子,真是天下难找!石亚南火了,“你咋知道你爸会小秘去了?”

古大为振振有词,“我亲眼看见的,是个靓女,把我爸从床上叫走的!”

石亚南根本不信,“古大为,你少给妈胡说八道啊,你爸还没这个胆子!”

古大为不叫妈了,有模有样地叫起了石书记,俨然她的下级,“石书记,你知道刘备是怎么失的荆州吗?就因为大意啊!古主任的作风你还不知道?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你都不知道昨天他是怎么收拾我的,一个字,那叫惨!”

石亚南忽然明白了:古大为的情绪不是没来由的,肯定是被古根生好好修理了一下,这坏小子就报复他爹了!便威胁说:“古大为,我告诉你:我这边的电话可是有录音的,如果这个电话录音放给古主任听一听,我估计你会更惨!”

方正刚听到这里,禁不住笑了起来,Сhā上来说:“你这儿子真是活宝!”

石亚南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继续教训儿子,口气严厉,“古大为,我可和你说清楚,你别试图挑拨我和古主任的关系,在对付你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你给我好好呆在家里复习功课吧,就是你说的,与时俱进,重新做人!”

古大为恼了,大肆声讨起来,“石书记,你要这么说,我今天就回上海!­奶­­奶­刚给我来了个电话,都在电话里哭了!还要我重新做人呢,你们不该重新做人啊?你和古主任给过我温暖吗?给过吗?你们就想当官,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石亚南心被刺痛了,可当着方正刚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大为,你不要叫!你现在不小了,都十六了,是大人了,给我们一些理解好不好?上海你不要去,如果真不愿和你爸在一起呆着,就到文山来吧,妈……妈也想你了!”

古大为不­干­,“我才不去文山呢,爸说了,你比他还忙,我哪能去拖你的后腿,影响你升官?!”这才说了实话,“我爸一大早就去文山了,你等着他吧!”

古根生真的到文山来了!估计是随赵安邦一起过来的,而且有保密要求,否则,老公会事先打个电话。再说现在儿子又在家里,他也不会扔下儿子不管。

方正刚同意她的分析,抱怨说:“你家这个老古啊,也太不够意思了!就算有保密要求,也得给自己老婆通个气嘛!”又说,“石书记,你家大为一个人呆在家里,你就放心啊?要不,派个车把这浑小子接过来吧,你们一家就团聚了!”

石亚南手一摆,“算了,老古心比我细,他敢把大为扔在家里,肯定啥都安排好了,咱们还是准备应付赵省长的突然袭击吧!”说着,拨起了古根生的手机。

片刻,手机通了,石亚南问:“老古,你现在在忙些啥?在什么位置?”

古根生公然撒谎说:“看你问的,能在什么位置?在家陪公子读书呗!”

石亚南哑然失笑,“好,好,那你关了手机,马上用家里的电话回给我!”

古根生瞒不下去了,“有事就说,我在外面陪一位外地朋友喝早茶呢!”

石亚南问:“哎,什么朋友啊?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不是会小秘吧?”

古根生没好气,“这你别管了,反正是工作,就算是女朋友也不涉及爱情!”

石亚南笑道:“行了,老古,别给我绕了!我知道你确实是在工作!你没在外面喝早茶,是在车上,一台旅游中巴,车牌号是汉A-23219,对不对?”

古根生那边半晌没作声,其后声音低了八度,“哎,你咋啥都知道?”

石亚南自嘲道:“废话,我如果连领导的位置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怎么紧跟领导啊!”又很体谅地说,“你的难处我知道,也许赵省长就在你身边,我不为难你,你悄悄听着就是,不要你多说什么,只要个简短的回答,是或者不是!”

古根生的声音依然很小,“好,好,你说,你快说吧!”

石亚南问:“你们突然袭击的第一目标是文山吗?”

古根生悄声回答说:“不,准备先去银山,银山农民不是刚闹过嘛!”

石亚南又问:“赵省长带上了你,是不是暗查文山的钢铁项目?”

古根生简短道:“是,你和正刚小心了就是,这位领导的作风你知道!”

石亚南最后问:“赵省长是不是已经抓住了我们啥把柄?实话实说!”

古根生声音更低了,“可能要查两起征地引发的群访,好了,就这样吧!”

也只能这样了,古根生同志能说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够意思了。

放下电话,石亚南对方正刚说:“情况已清楚了,赵省长这次下来还真有线索,看来咱们也许让下面蒙了,工业新区的征地拆迁起码有两起赴省群访!”

方正刚苦笑起来,“好,好嘛,我又吹炸了,就伸出脑袋让赵省长弹吧!”

石亚南却道:“还是想法争取主动吧,好在他们先去银山,补救还来得及!”

方正刚起身就走,“那好,我马上去新区,先找到这两起群访线索再说吧!”又不悦地抱怨道,“真他妈的荒唐,我们没掌握的线索,赵省长倒先掌握了!”

石亚南又交待,“哎,正刚,这话可别在外面乱说!我们咋没掌握呢?已经掌握了嘛,而且还处理好了!记住,找到线索当即立断处理,别和我商量了!”

方正刚在门口回过头,“好,好,石书记,你也和你家老古保持联系啊!”

这种事还用得着方正刚提醒?这种时候,她当然要和古根生保持联系。可奇怪的是,方正刚走后,古根生的手机竟关机了,这混账老公,就知道爱惜羽毛。

好在基本情况大致摸清楚了,赵安邦既然要先去银山,那么起码两天之内到不了文山,有这两天时间做准备,表皮上的问题应该能遮掩过去。又想,银山和章桂春也许真要倒霉了。他们那个硅钢项目十有八九上不了,征地两千五百亩省里没权力批,他们是学着文山,拆零报给省国土资源厅批的,现在只批下了六百亩,搞不好就得露馅。文山却不怕,动作比较快,六千多亩地全拆零批过了。

于是,在面临突然袭击的情况下,石亚南阵脚没乱,仍不慌不忙地按原计划带着两个和她一起过节的孤儿到市博物馆参观去了。由两个懂事的孤儿,又想到了儿子古大为。参观之前,再次给省城家里打了个电话,对儿子的生活起居交待了一番,且带着渺茫的希望问儿子,是不是到文山团聚一下?儿子的回答很简洁,“NO!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母的生活!”放下电话后,石亚南禁不住一阵心酸。

十八

古根生再没想到赵安邦会没收他的手机。这事发生得很突然,和老婆石亚南的通话结束没多久,坐在前排座位上的赵安邦不知咋的想起了他,回转头,四处看了看,向他招手说:“大古,过来,过来,坐到这里来,我和你交待点事!”

这时,他们这辆汉A—23219旅游中巴正以每小时八十多公里的速度沿省金高速一路向北急驶,恍惚已出了省城地界。古根生应召走向赵安邦时,感觉有点不太好,担心赵安邦已发现了自己向石亚南通风报信。可紧张地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他接石亚南这个电话时车上没谁注意,况且他又坐在最后一排。

古根生便坦然,坐到赵安邦身边后,笑着问:“赵省长,您又有啥指示?”

赵安邦也在笑,“我哪来这么多指示,和你聊聊天!大古,保密要求没忘吧?”

古根生心里一惊,这哪是聊天啊?审问嫌疑犯吧?!却笑得益发自如了,“赵省长,看您说的,您亲自规定的纪律,我们敢忘吗?没忘,没忘,真的!”

赵安邦收敛了笑容,目视着道路前方,“那就好!不要向石亚南、方正刚他们通风报信,突然袭击就是突然袭击,我这次就是要看一看下面的真实情况,谁吹炸了,我就让谁报牛皮税!”说到这里,赵安邦的视线从车窗外收了回来,看着古根生,似乎很随意地问,“哎,大古,你刚才好像接了谁一个电话吧?”

天哪,赵安邦竟注意到了这个电话的存在!古根生没敢否认,“是,是,赵省长,是接了个电话!嘿,我儿子古大为打来的,这坏小子,都气死我了!”

赵安邦看着古根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是你儿子打来的,还是你老婆打来的?大古,你说老实话,你家那位石书记是不是在搞我们的侦察啊?”

古根生苦笑不已,像似很委屈,“赵省长,真是我儿子打来的啊,问我他中午吃什么!哎,你说气人不气人?十六岁的人了,他连个挂面都不会下,还要我在电话里现教!我都想好了,到了文山就对他妈说,这宝贝儿子我是不管了!”

赵安邦不听他叨唠,手一伸,“好了,好了,别说了,把你的手机给我!”

古根生以为赵安邦要查看他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当即把手机掏了出来,“好,好,赵省长,你看嘛,如果我真和石亚南通过电话,来电显示上应该有!”说这话时心里颇为得意:幸亏他心细,通话一结束,就把这个已接电话号码抹去了。

不料,赵安邦接过手机根本没看,顺手交给了秘书小林,交待说:“古主任的手机你先保存一下,从文山回来前不要还给他,他这位同志有泄密的嫌疑!”

古根生叫了起来,“赵省长,我还有那么多事呢,万一有急事要处理……”

赵安邦道:“你们孙主任就在车上嘛,找不到你,让他们找孙主任好了!”

手机就这样被赵安邦突然没收了,而且让车里的同志都知道了他有泄密的嫌疑!同志们便拿他和石亚南开起了玩笑,问他是忠于赵省长和组织呢,还是忠于自己老婆?国土资源厅陈厅长替他回答说,当然是忠于老婆啦,不忠于老婆,石书记就不让古主任上床,现在咱们古主任一颗忠诚的心只怕已经飞到文山了!

赵安邦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哎,那好啊!同志们,我看这样吧,我们今天不去银山了,先去文山吧!照顾一下咱们古主任,让他和石书记早点团聚嘛!”

古根生忙道:“哎,别,别,赵省长,我们老夫老妻了,还是工作第一!”

赵安邦笑眯眯的,弄不清是什么意图,“能照顾的还是要照顾啊,你们连春节都没见上面,应该早点团聚,我的原则是,既要搞好工作,也要兼顾生活!”

省政府办公厅肖主任认真了,请示道:“赵省长,这么说,计划改变了?”

赵安邦点点头,“改变了,在前面齐家店上省文线,直接到文山工业新区!”

古根生这才发现,人家省长同志真是大大的狡猾,谈笑风生之间,就没收了文山的侦察成果。由此看来,赵安邦不仅怀疑他泄密,甚至已认定他泄了密。

真是着急啊,赵安邦手上掌握着文山征地引发群访的线索,工业新区的六大项目又有那么多违规,让赵安邦逮个正着还得了?不说影响石亚南的政绩,也没法向石亚南和方正刚交待啊!他刚才在电话里还说先去银山,石亚南和方正刚会以为他骗他们呢!起码也得找机会透个风过去,让他们挨批受罚也落个明白!

机会终于来了。在齐家店生活区停车上厕所时,古根生见赵安邦没有下车方便的意思,便磨蹭着下了车,在厕所门口堵住了最后一个方便出来的国土厅陈厅长,手一伸,急切地道:“哎,陈厅长,帮个忙,把你的手机借给我用一下!”

陈厅长眼皮一翻,“怎么?古主任,你这家伙还真给石书记通风报信啊?”

古根生一把夺过手机,“该报的信就得报,你不怕查到你国土厅头上啊?”

陈厅长心里有病,一下子老实了,一边替他望着风,一边说:“你快打!”

古根生便打了,却没找到石亚南。办公室没人接,手机一直是忙音。

陈厅长也跟着急了,“哎,老古,你咋这么蠢啊?让市委值班室转达嘛!”

古根生没好气,“这种泄密的事能让值班室转吗?别叫了,我打方正刚!”

真是见了大头鬼了,这要命的关键时刻,方正刚的手机竟然不在服务区!

这时,汽车喇叭响了起来,一声声催他们上车。古根生不敢再拖了,把手机还给陈厅长,垂头丧气地跟着陈厅长上了车。上车后就想,这或许是命吧?也许命中注定了石亚南有此一劫,他老古这回真是很对得起文山­干­部群众了……

赵安邦却存心要对不起文山­干­部群众,随着中巴车轮向文山的急速滚动,脸­色­渐渐挂了下来,一直到车进入文山工业新区,脸上都没一丝笑意。车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连最爱开玩笑的陈厅长也不敢造次了,一车人都看着窗外的美好景致装聋作哑。其时,中巴车已进入了文山新区,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致真是很不错,打桩机冒着烟四处轰鸣,一座座高炉、一片片厂房已经建起来了。可赵安邦和车上的同志都麻木得很,对这一幕幕大好的建设场景竟视若不见。古根生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领导和同志们注意自己老婆和文山同志的火热政绩,遂试探着感慨说:“看来文山的工业新区搞得真不错啊,一派热火朝天的动人景象嘛,啊?”

没谁接碴。赵安邦不睬他,装没听见,其他同志就更没必要听见了。同志们心里都清楚,领导同志此行是下来查问题的,歌功颂德不太符合领导的意图。

古根生仍不识相,又鼓足勇气,和赵安邦搭讪说:“赵省长,要我说,就算文山工业新区建设过程中有些问题,成绩也是主要的!文山速度就值得肯定!”

赵安邦仍是不睬,一边注意地看着前方道路,一边对肖主任指示说:“先不要去他们的办公区,在前面路口左拐弯,直接去大王庄,看看那些拆迁户!”

肖主任心里有数,“赵省长,您的意思,先去看看告状的李顺之他们?”

赵安邦点了点头,脸­色­益发难看了,“方正刚和文山的同志气壮如牛啊,醉死不认这壶酒钱!大炼钢铁炼昏了头,不顾一切了,拆了人家这么多房子,一分钱补偿不给!还硬逼着人家用补偿款入股,这是什么股啊?简直是强盗股嘛!”

直到这时,古根生才弄清楚赵安邦手上的具体线索是什么,心里不禁暗暗叫苦:文山征地拆迁中竟然发生了这种事,石亚南和方正刚恐怕难逃其咎了!又想,这种事石亚南和方正刚绝对­干­得出来,他们为了工业新区的速度,为了把文山的GDP尽快搞上去,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不但在文山违规乱来,也逼着他乱来。

赵安邦又说:“如果李顺之老人群访时反映的是事实,一定要严肃处理!”

这时,陈厅长赔着笑脸Сhā了上来,“赵省长,处理归处理,不过,对这种小事您也别太认真了!我实话实说啊,现在哪里征地拆迁都免不了有这种事……”

赵安邦没等陈厅长说完就火了,口气严厉,“小事?还免不了?老陈,你说的可真轻松啊!对你也许是小事,对老百姓就是塌天的大事!人家的房子被我们拆了,地被我们征了,住哪里?吃什么啊?让老百姓钻地洞,喝风道沫吗?!”

陈厅长显然没想到赵安邦会对他发这么大的火,喃喃着,不敢做声了。

赵安邦仍是不依不饶,“老陈,你国土厅那点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文山、银山的地都是怎么批下来的?根据国家规定,省一级最大批地权限是六百亩,对不对?文山工业新区和银山独岛乡的地,全是拆零批的吧?我大概没猜错吧?”

陈厅长苦着脸,“赵省长,您在宁川做过市委书记,是……是过来人……”

赵安邦嘲弄说:“老陈,你想说啥我明白!是,我在宁川时,也派钱惠人找你这么批过地,当时你还是副厅长,把宁川开发区一块地分三次给我们批了!”

陈厅长胆子大了起来,“赵省长,你别说得这么直白,大家心照不宣嘛!就像您过去说的,条条和块块上的同志得彼此理解,要把上面的政策用足用活!我省经济要发展,文山要起飞,项目用地该批还得批啊,王副省长也打过招呼!”

赵安邦口气多少缓和了些,“所以,我们就更得慎重,更不能肆意侵犯老百姓的利益!你们头脑也清醒点,想想看,如果这种群访闹到北京去了,文山工业新区能利索得了吗?这些钢铁项目还能不能继续上?不知会捅多大的娄子呢!”

古根生心想,这话不错,这些农民真跑到北京闹群访,暴露出的就不仅是国土厅拆零批地的问题了,起码还涉及他们发改委拆零批项目的问题,现在可是在宏观调控期间,被上面抓住把柄麻烦就太大了!由此而悟到,赵安邦这次突然袭击虽说是查问题,找麻烦,主观上还是想帮文山堵漏洞。俗话说得好,小洞不补大洞吃苦,让老婆和方正刚这次吃点苦头也许大有好处,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然而,这药却也太苦了,老婆的倒霉相他没看到,方正刚的狼狈他却看到了。

方正刚也叫活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赵安邦一行找到那位赴省告状的老头李顺之,并听了李顺之一通近乎控诉的哭诉之后,带着秘书和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匆匆赶到了,这就撞到了赵安邦的枪口上,想躲都躲不掉了。

赵安邦沉着脸,一把拉过方正刚,向李顺之老人介绍说:“老人家,认识一下,这就是你们文山的方市长,你把刚才和我说过的情况,再和他说一遍吧!”

老人看着方正刚,又抹起了泪,再次控诉起来,“方市长,我……我可真没法活了!我们家十二间大瓦房是去年才盖的,全是新房啊,你们说拆就拆了,一分钱也没给!我们一家人现在是天当房,地当床,差……差不多成野人了!”

方正刚一副吃惊的样子,“怎么会一分钱不给呢?市里有拆迁政策,新区也有具体规定,如果是新房,每平方米起码也有八百元以上的补偿费啊……”

赵安邦冷冷Сhā了上来,“是有补偿,十二间房赔了十八万,全自愿入股了!”

老人马上叫了起来,“我不自愿啊,是村主任和上面硬逼着入的股!村主任说了,上面有指标的,我们村摊了一千多万,不入不行!”说罢,“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哆嗦着,抱住了方正刚的腿,“方市长,您行行好,开开恩,让村上把这十八万全还……还给我吧,我老了,都七十二了,没……没几年活头了!”

方正刚被搞蒙了,忙把老人往起拉,“哎,老人家,您快起来,起来说!”

老人不起,仍死死抱着方正刚的腿,“方市长,您……您给我一条活路吧!”

古根生看不下去了,上前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才把老人的手和方正刚的腿分开。一时间,方正刚狼狈极了,笔挺的裤子和光洁的皮鞋上全沾上了眼泪鼻涕。

大家都预感到雷霆要来,赵安邦是另类省长,眼里容不得沙子,有时候不讲究工作方法,既然当场揪住了小辫子,势必好好收拾方正刚和这些文山­干­部。

不料,赵安邦倒还克制,指着面前用塑料编织布搭起的简陋窝棚,对方正刚和文山­干­部说:“你们不要光盯着那些高炉、厂房看,也常到这里看一看!看看李顺之老人和这些毁房失地的农民同志是怎么生活的!想想看,他们为这盘钢铁付出了什么代价?你们这些决策者于心何忍?于心何安?还能不能睡着觉?!”

方正刚抹着头上的冷汗,连连点头,“赵省长,您批评得对,批评得对!”

赵安邦问:“类似李顺之老人的遭遇还有多少?你方市长知道不知道?”

方正刚支吾道:“还有十几户吧?我们年前大检查时发现的!这个责任不在我们市里,是下面违规乱来,我们正准备处理!亚南书记今天还指示说……”

赵安邦这才火了,“不要说了!方市长,你不是说文山新区的征地拆迁没发生过一起群访吗?原来年前就发现了?为什么不及时处理?还在和我绕呢!”

方正刚苦着脸,“赵省长,我……我赶过来,就……就是要处理这事嘛!”

赵安邦根本不信,“我不过来,只怕你也不会及时赶过来吧?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急忙往这赶啊?你不是要处理吗?好啊,现在就现场办公吧!”

方正刚只得现场办公了,想了想,对身边的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交待说:“龙主任,你安排一下:马上通知礁山办事处的同志和大王庄村委会,让他们主任、书记,还有出纳会计,带着合同和支票过来,凡不是自愿入股的,都当场退款!另外,再通知一下市委值班室和亚南书记,就说赵省长来检查工作了!”

赵安邦立即阻止,“不要通知石亚南了,让她该忙啥忙啥,我会找她的!”

方正刚说:“石书记也没啥大事,正陪两个过节的孤儿在博物馆参观呢!”

古根生为了缓和气氛,故意叫了起来,“赵省长,你看看,我这老婆做的绝不绝?自己的亲儿子不管不问,倒挺热心地做起福利院阿姨了,还老说忙哩!”

赵安邦的脸­色­好看了些,“这也是工作,也是一种忙嘛,我看得表扬!”意味深长地看了方正刚一眼,又说,“我们现在有些年轻­干­部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啊,对老百姓感情很淡漠,甚至没有感情,心里除了自己的那点政绩就没有别的了!”

古根生冲着赵安邦眉头直皱,心里却挺高兴的:老婆就算是作秀,这秀也作得很及时。她治下的文山既有对老百姓没感情的坏事,也有关爱老百姓的好人好事嘛,而且还是她这个市委书记身体力行做的,应该能多少挽回些坏影响……

十九

石亚南没想到陪小婉、小鹏到市博物馆参观,竟意外地避免了一场重大事故的发生。事后回忆起来,石亚南仍冷汗直冒,后怕不已:如果那天上午她被赵安邦的突然袭击搞昏了头,改变原计划,不带两个孩子去参观,也许真得出大事。

为了让文山八百万市民过个祥和而充实的春节,市里搞了规定,长假期间包括新建的市博物馆在内的十六家景点全免费开放。初八是长假的最后一天,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出奇的多。石亚南和秘书刘丽带着小婉、小鹏刚进了大门,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头,大厅里人挤人、人挨人,别说参观了,连向前挪动都困难。

石亚南担心挤着孩子,一手拉着小婉,一手拉着小鹏,对刘丽说:“你快打电话给他们馆长,让他们守住大门,别往里面放人了,这么多人能看到啥!”

刘丽当时还没想到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况,被人流挤着,费力掏出手机时,还开玩笑说:“哎,石书记,这是不是搞特殊化啊?咱一进来,就不让放人了?”

石亚南没心思开玩笑,“你看看现在的人流量,挤死挤伤人咋办?!”

刘丽这才拨起了手机,要通了馆长办公室,把石亚南的指示传达下去了。

可这时关门也晚了。据事后统计,这日上午十时左右是全天人流高峰,至少有三万多人在这个时间段涌进了博物馆。更要命的是,这座博物馆是刚刚落成的新建筑,馆内各展厅之间的高低台阶观众不熟悉,人这么多,又看不清脚下,万一有人在台阶上倒下来,就会让许多人倒下来,就可能引发重大伤亡事故。

小婉也有些害怕,拽了拽石亚南的手说:“石妈妈,咱出去吧,别挤着!”

石亚南说:“好,好,那就出去吧,今天人太多了,我们改天再来看吧!”

小鹏不­干­,说:“石妈妈,明天长假就结束了,又要收费了,二十块呢!”

石亚南安抚说:“小鹏,你放心,这二十块的门票钱石妈妈会给你出的!”

可这种时候想出去也难了。石亚南试了一下,根本没有挤出去的可能。而且发现逆着人流方向挤危险更大,只得顺着劲把孩子往靠近左侧的墙前拉。好不容易拉着两个孩子挨到了墙边,刘丽却不知被人流挤到哪去了。危险随时可能发生,不但是身边这两个孩子,还有馆内这么多群众。石亚南又热又惊,冒出了一身汗,死死拉住小婉和小鹏,叫了起来,“哎,让一让,让一让,别挤着孩子!”

没人理睬她的喊叫,这里既不是市委办公室,也不是大会主席台。人流仍按着自身的惯­性­向第一展厅方向涌动,她和两个孩子只好身不由己跟着向前挪。这时,小鹏的鞋被踩掉了,孩子不知道危险,叫了声,“我的鞋!”想蹲下找鞋,石亚南及时发现了,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劲,连拉带拽,一下子把小鹏抱了起来。

小鹏带着哭腔喊:“石妈妈,我……我的鞋,是……是你才买的新鞋……”

石亚南说:“不要了,以后再买吧!”又对身边的小婉说,“跟着我后面走!”

也算万幸,又挪了没几步,到了一个洗手间门口,石亚南把两个孩子全推进了洗手间,先给了他们一个安全的所在。而后叫住了两个从洗手间出来的军人和一个警察,要求他们找些人,守住第一展厅的入口,只准出人,不准进人。

警察和军人都在报纸电视上见过她,知道她是本市的市委书记,马上执行了她的这个紧急命令,顺着墙边快速挤到了第一展厅入口处,又临时找了几个年轻人,七八个人手挽手组成了一条人链,断然截开了涌向入口处的汹涌人流。

入口处的人流被截住,大厅里面益发拥挤了。石亚南被挤在洗手间门外不远处,几乎站不住脚。更要命的是,正用着的手机也挤到了地上,当场踩坏了。当时,她正和馆长通话,要他们立即广播:长假过后,市博物馆将继续免费开放一周。好在这个重要内容传达出去了,几分钟过后,广播声一遍又一遍响了起来。

大门口和第一展厅门口守住之后,混乱局面渐渐得到了控制,石亚南这才重回洗手间找到小婉和小鹏。这当儿馆长和刘丽也一起过来了,馆长一把握着她的手说:“石书记,幸亏您来了,及时发现了情况,否则不知要出多大乱子呢!”

石亚南心有余悸道:“你知道就好!今天真要出了重大伤亡事故,我这市委书记就别­干­了,你呢,就准备上法庭吧!要好好总结这个教训,找一找原因!”

馆长连连点头,“是,是,石书记,我们真没经验啊,会好好找原因的!”

小婉大胆Сhā上来说:“还不是因为穷吗?谁都想省这二十块门票钱呗!”

石亚南一怔,看了看小婉,对馆长说:“这孩子说的有道理,如果放在平州或者宁川这种经济发达地区,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为省这二十块钱来玩命!”却又批评说,“孩子都能想到的事,你们这些大人怎么就想不到呢?我们文山不是今天才穷的,才突然欠发达的,这种情况事先应该估计到,你们还是有责任嘛!”

馆长又是一连声地检讨。看得出馆长是出自真心,她这次真是救了他了。

嗣后,馆长陪同石亚南和两个孩子进行了参观,还亲自做起了讲解员。

从第三展厅出来,正要往第四展厅走,新区管委会常副主任突然到了,气喘吁吁地拦住石亚南说:“石书记,可找到您了!方市长让我向您汇报点情况!”

石亚南没想到赵安邦会突然改变袭击方向,不在意地问:“又啥情况?”

常副主任看了看面前的馆长和两个孩子,一副很着急却欲言又止的样子。

石亚南明白了,对馆长说:“你带着孩子继续参观吧,我和小常说点事!”

馆长和孩子走后,常副主任才说:“石书记,方市长可让赵省长训惨了!”

石亚南一怔,“什么?你说什么?赵省长到文山来了?就是现在吗?”

常副主任苦着脸,“就是现在啊!大王庄村的李顺之把赵省长招来的!还带来了一帮随从,国土厅陈厅长和你家古主任也来了!”急急忙忙把在大王庄现场看到的听到的说了一遍,最后道,“方市长正被赵省长逼着,处理入股的事呢!”

石亚南不悦地说:“新区农民入股的事,我不是做过批示吗?说得很清楚,到亚钢联入股一定要自愿,大王庄咋还乱来呢?小常,你说的是大王庄吗?”

常副主任说:“就是大王庄,李顺之年前就带着几个人跑到省里群访去了!”

刘丽提醒说,“石书记,搞拆迁时,那个李顺之还在新区拦过你的车哩!”

石亚南也想了起来,“对,对,是去年九月的事嘛,这老人家真能闹,差点让我上了当!这事方市长不是太清楚,我知道的,走,我们去给方市长解围!”

常副主任乐了,“石书记,这可就太好了,方市长还说要你先躲躲风头呢!”

石亚南快步向门外走着,“躲什么躲?赵省长搞错了,这不关我们的事!”走到门外车里,马上给方正刚打了个电话,“正刚,情况我知道了,赵省长在你身边吧?你不要多说,听着就是:李顺之的事是他们家庭内部矛盾,与我们拆迁入股没啥关系!他家的拆迁费全被他儿子媳­妇­领走了!我找他儿子谈过话,据他儿子说,这老头子爱赌博,已经输掉上万块了,所以才没让老人领这笔拆迁费!”

方正刚在电话里苦笑不已,“可这老头就敢胡闹,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身!”

石亚南说:“这可能不怪李顺之,怪他儿子!我谈话时就告诉过他儿子:既然你们把钱领走了,就得和老人说清楚,不要让老人找政府闹!看来他还是没说清楚,还在骗老人,我马上安排一下,让他儿子到现场向赵省长当面解释吧!”

方正刚压着嗓门说:“好,好,这太好了,看这位省长同志咋收场吧!”

石亚南马上提醒,“哎,正刚,别意气用事啊,越是无辜越是要有风度!你就让赵省长训,让他去惭愧,我还准备让他参加下午的金融银行座谈会呢!”

方正刚明白了,“让赵省长给我们做一次免费广告?好,那我就牺牲一回了!”又抱怨说,“你家老古­干­得真叫绝,不给我们通风报信倒也罢了,还骗我们!”

石亚南气哼哼的,“正刚,你放心,我会让这个无耻骗子好好难受的!”

正说着无耻骗子,无耻骗子的电话就过来了,打到了秘书刘丽的手机上。

刘丽一边和古根生周旋,一边向石亚南做鬼脸,“古主任的,接不接?”

石亚南一把夺过手机,“古主任,你组织观念可真强啊,佩服!佩服!”

古根生脸皮厚得很,竟还敢开玩笑,“那是,那是,我这组织观念是老婆长期培养的嘛,这又到了文山,更得向你书记多汇报了,多汇报,少犯错误嘛!”

石亚南讽刺说:“老古,你太恭维我了吧?你的组织是我吗?是赵省长!你对赵省长忠心耿耿这很好,不过也没必要骗我嘛,我不会和你竞争发改委主任!”

古根生像似极端委屈,“亚南,你真误会了,我骗谁也不会骗你啊!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你那个电话让赵省长发现了,我的手机都让他没收了!”

石亚南才不信呢,“老古,你就编故事吧,好好编!没准哪天省委会派你到作家协会去做书记,专门和作家们一起编故事,搞创作!”

古根生继续编故事,“亚南,信不信由你!就是在手机被没收的情况下,我还冒险在齐家店服务区给你和方正刚打过电话,是借的国土厅陈厅长的手机,不信你去找陈厅长证实一下!当时你的电话是忙音,方正刚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石亚南立即责问:“为什么不打刘丽的手机?她的手机号码你也知道!”

古根生辩解说:“这不是忘了吗?亚南你想啊,当时情况那么紧急……”

石亚南认定古根生编漏了嘴,没好气地道:“别狡辩了,说吧,有啥事?”

古根生这才说:“哦,给你一个忠告:现在别过来,继续作你的秀,让方正刚他们先顶雷吧!赵省长对你关心老百姓的具体行动评价较高哩,我认为……”

石亚南打断古根生的话头,“古主任,谢谢你的忠告了!”说罢,关了手机,对刘丽交待说,“你打个电话给博物馆王馆长,让他中午替我招待一下小婉、小鹏!另外,和值班室说一下,立即对免费开放景点进行一次安全隐患大检查!”

刘丽点头应着,马上打起手机,一一传达安排,安排完后,又想起了一件事,“哎,石书记,中午怎么说呢?让赵省长他们在哪里用餐?吃点啥?”

石亚南想都没想,“还能吃啥?吃饺子吧,农家饺子,就在新区安排!”

刘丽婉转地道:“石书记,是不是简单了点?现在还在春节长假期间,再说和赵省长一起来的还有陈厅长、古主任他们,都是咱们的老关系啊……”

石亚南手一摆,“古主任你别提,他该喝西北风!刘丽,你这样好了,就是吃饺子,给陈厅长他们弄些五粮液,悄悄放到他们车上去,让他们带回去喝!”

这时,石亚南的车已出了主城区,驶上了通往城南工业新区的世纪大道。

二十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随着石亚南的到来,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李顺之上访告状的内容竟是无中生有,他儿子媳­妇­早把拆迁款领走,买了债券。赵安邦先还不太相信,怕石亚南做手脚,可老人的儿子把五个月前银行签发的债券凭证拿了出来,让他无话可说了。大王庄村主任也向他和方正刚不断地解释,说他们强让谁入股,也不敢强让这老人家入股啊,李顺之前年就为村提留的事到区里市里上访过,搞得村委会很被动哩!李顺之老人傻了眼,指着儿子媳­妇­又哭又骂。

石亚南当着他的面,批评起了老人的儿子,“小李,去年你父亲拦车告状以后,我找你咋说的?是不是让你把事实真相告诉你父亲?你倒好,怕老人向你要钱就是不说,看着老人这么闹,到底惊动了赵省长!你知道赵省长多忙吗?!”

那位小李几乎要哭了,“石书记,我……我们哪想到会惊动赵省长呢?我以为老头儿闹不出个结果,也……也就算了!他们去省城群访,我真不知道啊!”

方正刚也来火了,“还说呢,我们文山政府和工业新区的声誉全让你们败坏完了!赵省长刚才还批评我们不管老百姓死活呢,事实上是你不管老人死活!”

石亚南拦了上来,“好了,好了,方市长,事情搞清楚了,让他们走吧!”

一家三口很惭愧地走了,临走之前,老人对方正刚道歉说:“方市长,真对不起您,我这也是误会了,再说,村上又有强迫入股的事,我就犯了糊涂!”

方正刚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老人家,反正该挨的骂我也挨过了!”

赵安邦看得出,方正刚有情绪。可设身处地想想,也觉得情有可原。老人的事毕竟是场误会,自己又批得这么凶,有点情绪很正常。不过,强迫入股的事并不是没有,十二户人家就当场退了款嘛,自己对方正刚的批评也不能说全错了。

石亚南很会说话,中午带着大家在新区管委会吃饺子时,挺恳切地说:“大家都不要觉得委屈,我看赵省长的批评没错,李顺之的事虽说是误会,可强迫入股的事还是有的嘛!如果没这种情况,李顺之也不会相信儿子媳­妇­的谎话了!”

赵安邦边吃边说:“就是嘛,老人为什么会相信啊?我为什么就会相信?”

石亚南反省道:“赵省长,这实际上是一种政府的信誉危机!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危机呢?责任还在我们身上!”又对桌上的方正刚和文山­干­部说,“我们的政策也好,规定也好,如果不能落到实处,还不都是空话?!就说强迫入股的事吧,除了大王庄,别的村还有没有?要借赵省长这次带来的东风,好好检查一下!”

赵安邦暗自苦笑:自己想说的话,都让石亚南说了,这女书记讲政治啊,甚至提高到了政府信誉危机的高度,他还有啥可说?便说了些题外话,“我们处理这种关乎群众利益的事情,心里一定要有数,头脑要清醒,不要泛政治化。老百姓心里没这么多政治,只有自己的利益,你损害了他的利益,他就要上访,要找政府讨个说法。政府呢,作为另一个利益主体,就得以平常心对待,在法制轨道上解决!别动不动就想到政府的形象影响上,是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嘛!”

方正刚显然不太服气,将正在嘴里嚼着的一口饺子咽了下去,Сhā上来说:“不过,赵省长,李顺之老人这次确实是影响了我们文山的形象嘛!真像你说的,在法制轨道上解决的话,我和文山市政府完全可以到法院起诉他!”

赵安邦看了方正刚一眼,“是啊,你和文山市政府是可以去告他,可人家也能告你和你们政府部门啊,大王庄那十二户农民同志就能告你们!现在的现实情况是,我们不少政府部门有法不依,违法行政,问题不少!”用筷头指点着桌上的同志,“你们不要搞错了,不要以为法律光是用来管治老百姓的,法律主要是治吏,就是治你们这些官!老百姓手上没权,闯了红灯吃罚款,杀了人偿命;你们手上有权,你们的权力必须受到法律的有效制约,就是说必须依法行政!”

方正刚仍不服气,还想说什么,“赵省长,您说得对,可就这件事来说……”

石亚南阻止道:“正刚,你和一个农民老汉较啥劲?听赵省长指示嘛!我们丢点面子就丢点面子,章桂春书记多要面子啊,这回不也向征地农民让步了吗?”

赵安邦揣摩石亚南是想拿银山独岛乡说事,便把纸捅破了,“亚南同志,我知道你想说啥!不错,节日期间银山不太肃静,独岛乡农民闹起来了,我和裴书记没什么好客气的,严厉批评了桂春同志。但对这个突发­性­事件的处理,桂春和银山的同志倒是值得肯定的。该让的步你政府就得让嘛,这种经济利益上的让步不是政治原则上的妥协,不过是商业谈判上的进退而已,不必看得这么重!”

石亚南连连点头,“赵省长,您说得太好了,给我们上了一课啊!”又对方正刚说,“领导的这个指示­精­神,我们一定要好好领会,有些观念恐怕要变变了!”

方正刚也点起了头,很深沉的样子,“是,是,赵省长把一些问题的实质点透了!在中国目前这种特定国情条件下,政府实际上也是利益主体,没法回避的!”

赵安邦笑道:“行了,别捧我了,你们二位别在背后骂我就谢天谢地了!”

石亚南笑眯眯地说:“哪能啊,赵省长!您刚从医院出来,长假没结束就到我们文山来视察,我和正刚市长,还有文山的­干­部群众真是从心眼里高兴啊!这说明省委、省政府启动北部地区经济发动机不是一句空话嘛!哦,对了,赵省长,我们下午有个金融银行界座谈会哩,不知您能否出席一下?做些指示呢?”

赵安邦心里一动:这倒是个了解文山贷款情况的好机会,便说:“我正想和那些银行、经理们见面聊一聊呢,既然你们有这么个座谈会,我也不另安排了!不过,指示就不必了吧?我既没那么多指示,也指示不了那些银行行长们!”

石亚南开玩笑说:“赵省长,您还说呢,去年这帮银行行长差点没逼我跳楼!你倒好,不帮我,也要我跳!我当时真跳下去,就没有工业新区这盘大买卖了!”

赵安邦笑道:“亚南同志,我当时让你跳楼了吗?没有吧?我劝你别急着跳,活要活个清白,死也得死个明白,哎,亚南同志,你们这次不会再套银行吧?”

石亚南乐呵呵地道:“赵省长,您咋对我和文山这么不放心啊?您上次批评过后,我和同志们认真地总结了经验教训,不但以打包的形式收购了过去的债权债务,也在清债过程中和各银行重建了彼此相互信任、全面合作的双赢关系!”

赵安邦提醒说:“贷款是银行和企业之间的事,你们市委和政府少Сhā手!”

石亚南道:“是,是,这是个原则嘛,信贷总有一定的风险,这个风险必须由银行把握。银行愿意把这么多钱贷给文山的企业,肯定不是我Сhā手的结果!”

方正刚颇为自得,“赵省长,这您真不必担心,这帮行长比猴都­精­,看不到赢利前景,谁Сhā手也没用,他们敢把三十多个亿贷给新区企业,自有道理!现在一般来说不是我们逼他们放贷,是他们主动争取多贷,中行最积极!”

下午到金融银行座谈会上一看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哩!文山各大银行行长们全来了,中行刘行长果然最积极,发言的调门也最高。根据赵安邦来文山前掌握的情况,刘行长麾下的中行文山支行已独家贷给亚钢联集团十四个亿。会前见到吴亚洲,问起吴亚洲,吴亚洲也承认了。说是中行年前几天又给他们开出了一亿五千万元的承兑汇票,贷款额已是十五亿五千万了,是气魄最大的一家。

刘行长说话气魄也大,还有理有据。从去年的债务打包说起,大夸文山市委市政府解决历史债务问题的勇气和智慧。继而说起了目前的工业新区建设,倒是市区政府对工业新区这么重视,钢铁市场又这么好,中行没有理由不放款支持。

方正刚为刘行长的话热烈鼓掌,即席发言说:“这就对了嘛,刘行长和中行带了个很好的头!我们银行的资金就是要集中投向市场竞争力强、发展前景好的拳头企业,比如吴亚洲的亚钢联,就是要加大对文山的金融支持力度嘛!”

石亚南也兴奋地说:“赵省长今天也在这里,省里的政策同志们都知道,就是要把文山当作我省北部地区的经济发动机!发动机要发动,没油哪成,你们还要多加油,争取实现金融机构和文山地方经济的双赢!赵省长,您说是不是?”

赵安邦正和身边的吴亚洲说话,不在意地道:“是啊,好买卖都是双赢的嘛!”

石亚南更来劲了,“双赢就是双起飞,文山经济要起飞,金融企业的效益也要起飞!今天这个会既是座谈会,也是表彰会,本来正刚市长的意思,表彰会长假过后再开,隆重地开。我和正刚市长临时商量了一下,不搞这个形式了,今天赵省长来文山视察,我们就请赵省长给大家发奖吧,我想,这应该更为隆重!”

说罢,石亚南带头鼓掌。与会的同志们全鼓起了掌,目光都转到赵安邦身上。

赵安邦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被石亚南和文山同志的甜蜜圈套套住了。他发了这个奖,就等于认同文山市委、市政府的决策,支持鼓励文山各银行机构继续向这盘烧得过热的钢铁提供金融支持;不发这个奖又不行,石亚南已经宣布过了。

方正刚继续宣布,“文山市人民政府决定,对文山市中行、农行、建行、市商业银行等四家金融目标考核优胜单位予以表彰!下面请赵省长为中行授奖!”

赵安邦只得站起来,硬着头皮接过了礼仪小姐捧过来的奖杯和奖状,和刘行长握手,发奖,发奖时本来想问刘行长,是不是也被石亚南套住了?话到嘴边却没好说,只例行公事地用套话敷衍道:“感谢你们对文山和汉江经济的支持啊!”

刘行长十分激动,“这是应该做的,也感谢文山给了我们一次机会!赵省长,请您放心,汉江北部这台经济发动机不会缺油的,中行就是最好的加油站!”

农行李行长接过奖杯、奖状有些惭愧,握着赵安邦的手说:“赵省长,这个奖我们受之有愧啊!比起中行来,我们反应有些迟缓了,信贷额度也保守了些!”

赵安邦很真诚地说:“保守一些也正常,银行要考虑贷款的安全­性­嘛!”

李行长却表忠心说:“但是,赵省长,我们研究了,今年一定加大贷款力度!”

奖发过之后,石亚南乐呵呵地说:“下面,我们欢迎赵省长做重要指示!”

赵安邦心想,我还指示什么?一不小心就让你们蒙了,不明不白地给你们当了回托,再指示鼓励各国有银行继续放贷吗?贷出麻烦算谁的?可作为省长,他又不能不管本省一座欠发达城市的经济起飞,对石亚南突然搞的这一手生气归生气,话却又不得不说,还得不动声­色­说,起码得让在座的银行行长们对已放出的一笔笔巨额贷款放心。他当省长的先泄了气,带头大喊一声“狼来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就得倒下。既然被逼上了花果山,这个猴王再违心也得先做着了。

想到了猴王,话便脱口而出了,心里不悦,脸面上却带着笑,“和你们说个笑话:省工行的李行长曾经骂我是花果山的猴王,说我只维护花果山的利益!我当时对李行长说,汉江不会变成花果山,我这个省长呢,也会不做什么猴王!”

与会者都笑了,石亚南笑得勉强,显然在担心着什么,“赵省长真幽默!”

赵安邦看了石亚南一眼,“还不是你和文山制造的幽默啊?中国特­色­的黑­色­幽默!”扫视着与会的行长们,继续说了下去,“我和李行长说啊,我们都要对国家负责任!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责任省政府负了,破产逃债紧急叫停,省里拨了三十六亿用于收购文山国有企业的债权!你们各位财神爷别只感谢文山啊,没有省里拨下的这笔专项资金,文山这个打包收购历史债权的设想就不成立嘛!”

石亚南忙道:“是,是,赵省长说得是,这得力于赵省长和省政府的支持!”

赵安邦又说:“文山今天这个局面来之不易,对这个局面,大家一定要多珍惜,要各负其责,银行有银行的责任,政府有政府的责任,大家都要负责任!”

石亚南似乎听出了名堂,急忙Сhā话,“赵省长的指示很及时啊,银行的责任就是以金融支持强有力地保障文山发动机不缺油,政府的责任就是保证它起飞!”

赵安邦有了一种被绑架的感觉,这种被下面­干­部绑架的事时有发生,真是让你有苦说不出!赵安邦便不说了,手一挥,“好了,我就简单说这么几句吧!”

散会后,赵安邦把石亚南叫住了,沉着脸交待道:“亚南同志,我可和你说清楚啊,这个会议消息和我这次到文山的情况都不得见报,否则,我惟你是问!”

石亚南装糊涂,带着一脸无辜问:“赵省长,怎么了,搞得这么严重?”

赵安邦的脸拉了下来,“还不严重啊,把我弄到这个会上给你们当托了!”

石亚南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赵省长,您……您看您,这是想到哪去了?!”

方正刚也赔着笑脸说,“就是,就是,赵省长,我也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赵安邦真想把自己被绑架的感觉说出来,可想想又觉得不妥,只道:“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不多说了,就提醒你们一点:国企历史债务已经解决过了,你们别再盯着省里的钱袋子,我决不做花果山的猴王,你们也别往花果山跑了!”

石亚南似乎明白了,笑道:“赵省长,原来您担心这个啊?请您放心,打包处理的那些国企债务是历史遗留问题,有些贷款本来就是政策­性­亏损,与我们无关。我们现在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就算贷款真还不上也不会找您和省政府!”

方正刚马上接了上来,“不但不会找您和省政府,也找不到我们市政府!对各银行的信贷,我们只是政策方向的引导,既不出头,也不为企业做担保!赵省长,您今天亲眼看到的嘛,文山各银行金融机构贷款的积极­性­都很高哩!”

这倒是事实,从去年四大国有银行联手施压,停止对文山的贷款,到今天踊跃放贷,银行肯定有银行的理由。看来国家宏观调控政策还没影响到目前金融企业的信贷方向,这对文山的经济启动是比较有利的,也许自己的担心只是担心。

因着这份担心,该说的话,赵安邦还是说了,“正刚,亚南,你们也别只盯着银行,思路也放开阔一些,就不能想法让白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入个伙?这话我和方正刚说过的:人家控股你们文山钢铁,有资本运作能力,马上还要发二十亿的可转债,是个挺好的合作对象嘛!正刚,你是怎么谈的?咋就谈崩了呢?”

方正刚苦笑道:“赵省长,白原崴是什么人您还没数吗?他那二十亿转债根本没打算投到我们新区来啊,也是想耍银行,那与其他耍,不如我们来耍了!”

石亚南也说:“赵省长,白原崴和伟业国际想要的东西,我们给不了啊!”

赵安邦心里有数了,自嘲道:“这么说我还一厢情愿了?好,算我没说!”

石亚南试探着问:“赵省长,您既然过来了,是不是到工业新区视察一下?”

赵安邦说:“你们该忙啥忙啥吧,想看什么我自己去看,我有的是时间!”

方正刚挺敏感,“赵省长,那您计划呆几天呢?也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赵安邦说:“你们最好别有数,你们有数了,我的突然袭击就搞不成了!”

石亚南开玩笑道:“赵省长,你已经和我们文山­干­部群众见了面,突然袭击已经搞不成了嘛,我看这几天就让正刚市长陪着吧,也向您做个详细汇报嘛!”

方正刚忙说:“赵省长,去哪里您安排,总得给我们一些汇报机会吧?”

赵安邦手一摆,“该听汇报时,我会找你们的。”说罢,大步流星出了门。

二十一

把上市公司伟业控股的股东大会定在初九开,是白原崴­精­心设计安排的。

这次股东大会要表决二十亿可转债发行议案,海天基金和中小流通股东意见一直很大,汤老爷子扬言要到会发难,制造负面新闻,白原崴必须认真对待。现在市场上的负面新闻够多的了,自己不能再把ρi股搞得臭烘烘的。白原崴便授意董事会于股市休市前一天登了个开会公告—— 估计公告很少有人看得到,许多股民提前回家过年了。看到的一般也不会赶在股市休市期间专门跑到宁川来开这个差旅费自理的股东大会。春节长假是八天,股市休市可是十五天。这个安排还是比较周密的,既符合召开股东大会的有关规定,又能较好地控制到会人数。

虽说是应付公事走过场,白原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集团高层和伟业控股的董事会成员提前一天,在初八就结束长假上了班。早上一进办公室,白原崴就让林小雅把陈明丽和伟业控股董事会的人召集过来开了个小会,提醒说:“现在股市低迷,包括海天基金在内的大小流通股东都被套牢了,不少上市公司的股东大会开出了麻烦,我们一定要小心,尽量低调,最好能和汤老爷子化敌为友!”

陈明丽认为不可能,说:“这个梦咱最好别做,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的人一定会到会上闹的!大家都知道,老狐狸甚至还想策反方市长和文山国资局呢!”

伟业控股的刘总也说:“是的,据我所知,海天基金还活动到了我们文山钢铁厂工人宿舍,四处征集持股职工的授权,我们的同志发现后把他们赶走了!”

白原崴心里有数:看来这位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是准备闹点新闻了!遂自嘲道:“这么说,这汤老爷子还真不是省油灯啊,我们想到没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陈明丽说:“就让他们闹吧,看能闹出啥结果!凭我们的绝对控股地位,转债议案通过肯定没问题,咱就认认真真走一次过场,让他们输得无话可说嘛!”

白原崴想想也是,便没再说什么,安排了一下明天下午股东大会的议程,又交待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就让大家走了。陈明丽坤包一拎也要走,白原崴却把她留下了,说:“明丽,你留一下,田封义书记马上过来,咱们还得商量点事!”

陈明丽重又在大沙发上坐下了,待大家都走了,连办公室漂亮女主任林小雅也出去了,才不无讥讽地问:“原崴,咱们这位田书记是啥时从欧洲回来的啊?”

白原崴收拾着桌上的文件材料,不在意地说:“好像是初五吧?哦,他回国后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说了,还要好好向我通报欧洲考察的情况呢!”

陈明丽明显有情绪,“通报什么?你不提考察我还不生气哩!原崴,我来说说他的好事吧!哎,我们这位田书记到底算咋回事啊?还有没有礼义廉耻?!”

白原崴有些奇怪,“怎么了,明丽?老田还不错嘛,这年都是在欧洲过的!”

陈明丽“哼”了一声,“那是,乐不思蜀了嘛!据咱们欧洲办事处说,田书记这次全面考察了欧洲红灯区,就在年三十还去了一趟阿姆斯特丹!咱商务代表乔治·贝娄贝按你的指示,全程陪同伺候这位书记大人,可真大开了眼界!”

白原崴明白是咋回事了,心想,这老小子可真会玩,还让贝娄贝引路,是有点过分了,影响不是太好嘛!他去这种场合都是独往独来。可这话不好在陈明丽面前说,便笑着敷衍道,“好,好,开开眼界也好嘛,阿姆斯特丹可是欧洲的Se情之都,橱窗女郎世界著名,只要田书记多保重,别给我们进口些­性­病来就成!”

陈明丽真火了,“原崴,你还开玩笑,这丢不丢人啊?他在国外代表谁?”

白原崴说:“他能代表谁?他就代表他自己!他这个党委书记又不是我请来的,是省委、省政府安排的,还是和方正刚这批人一起公推公选上来的哩!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咱们集团国有股的权重这么大,我们能拒绝吗?拒绝得了吗!”

陈明丽直摇头,“公推公选,竟把这种人推上来了,我咋都想不明白!人家方正刚上来当市长很正常,田封义上来就不正常,搞不好又是于华北帮了忙!”

白原崴一怔,“明丽,这话不要乱说啊,你怎么知道于华北帮了忙?据我所知,田封义现在和他这位老领导的关系并不好,如果关系好,于华北能把他从文山市长的位子上拿下来,安排到省作家协会当书记吗?”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明丽,你还想不明白?我早想明白了!主持这次­干­部选拔的都是大学教授,田封义做市长当作协书记时一直做着兼职教授,教授们能不给他高分吗?还有,田封义会当官啊,不论在哪里主持工作都擅长加凳子、添桌子。在省作家协会只­干­了半年,处级官帽子就发下去二十多顶,人际关系好啊。参加票决的省委委员哪知他的这个底细?见他答辩得了高分,群众反映又挺好,能不投他的票吗!”

陈明丽无言以对了,“那照这么说,公推公选也并不是啥完美的好办法!”

白原崴觉得这位聪明的搭档对­干­部体制的认识挺幼稚,开导道:“明丽,我告诉你,十全十美的­干­部任用制度不可能存在!公推公选确有许多不足,不过总比一言堂定­干­部进步了吧?像老田这种情况毕竟很少,更多的情况是:最优秀的上不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恶劣的也上不来,劣迹斑斑众必弃之;上来的一般都是中间层次的人才,所以我很担心将来­干­部队伍的平庸化!”又道,“哦,据说老田原倒没想竞争咱集团的这个党委书记,还想参加文山市长的竞争呢!”

陈明丽发泄说:“他真回去做文山市长就好了,我们伟业国际就清静了!”

白原崴并不乐观,“那也清静不了,还会有别的党委书记来,没准更糟!田封义只是逛逛红灯区,还没狂赌呢!若是来个赌徒,给咱输个千儿八百万呢?”

陈明丽一声苦笑,“这倒也是!不过,现在田封义毕竟代表咱们伟业国际的形象,你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贝娄贝还说了个情况:老田从阿姆斯特丹嫖妓回来,还组织他们学习国内文件呢!贝娄贝故意问我,这是不是咱们中国特­色­?”

白原崴真没想到,田封义居然这么道貌岸然!嘴上却说:“让长期在国外工作的同志们学一学国内文件也没啥不好嘛!不过,像贝娄贝这种外籍职员就不要搞了!明丽,这事我会记着,哪天有空就和他谈谈,让他注意内外有别吧!”

陈明丽建议说:“他不是马上来碰头吗?你今天就和他谈吧,别过后忘了!”

白原崴觉得不妥,可又不得不照顾陈明丽的情绪,便在田封义过来后,把海外学习文件的事说了说。嫖妓的事就不好明说了,只含蓄地要田书记注意劳逸结合,不要把自己搞得太苦太累。田封义却正经得很,说是都是应该的!还笑着开玩笑说,苦不苦想想同志们在家多辛苦,累不累想想你们这些创业的老前辈!

陈明丽被逗笑了,说:“田书记,你别把我喊老了,我创业不错可却不老!”

田封义马上奉承,“陈总,你当然不老,你不但是总裁,还是我们集团的团花嘛!”说罢,又严肃起来,对白原崴说,“白总,你提醒得好,是要注意内外有别!不过我的意见,这种学习得坚持下去!我们欧洲办事处的几个同志长期在海外工作,资本主义的香风臭气肯定会动摇他们的世界观,必须经常给他们敲警钟啊!这次比较深入地考察了一下欧洲,耳闻目睹之后,我的感想真是不少哩!”

白原崴本想开个玩笑:你老兄考察得只怕也太深入了,为人家欧洲的Se情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吧?!却没好说出口,田封义书记的神态和口气太严肃了。

田封义仍很严肃,“通过这次考察,我是深深懂得资本主义的厉害喽!”

陈明丽忍不住Сhā了上来,“田书记,这话我不信!它再厉害能厉害得过咱中国特­色­吗?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跳不跳先搂上,­干­不­干­先套上……”

白原崴忙阻止,“哎,哎,陈总,这种不文明的顺口溜你也能说出口!”

陈明丽笑道:“白总,看你这话说的,人家­干­得出来,我咋说不出口啊!”

田封义并不惭愧,连连点头,“就是,就是,现在国内风气也不是太好!倒上就得喝,泡上就得洗,套上还能不­干­?这顺口溜一针见血!”又说起了自己的工作,“白总,陈总,组织海外员工学习的事,我准备给省委打个报告,总结一下经验,如果省委哪个领导批上几句,对我们集团就比较有利了!”

白原崴说:“好,田书记,你职责范围的事就全权处理吧!另外,还有几件事也得马上办起来!我们集团准备捐资两百万给文山市慈善基金会,在基金会下面搞个扶贫济困项目,我和陈总的意思,你得出面牵个头。明天伟业控股的股东大会,我的意见是你最好也抽空参加一下,熟悉一下股份公司的运作程序嘛!”

田封义点头道:“没问题,没问题!白总,陈总,参加股东大会对我来说是个学习机会嘛,你们不说我也要到会的!给文山捐款的事就更不用说了,钱既是给文山的,我这个文山老市长出面最合适,公私两利啊!不瞒你们说,在省作家协会当书记时,我还向文山要过一些赞助呢,这么一来也算还上他们的情了!”

白原崴又安排说:“田书记,你是集团党委书记,政治思想工作的专家,还有个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你能不能帮我做一做到会股东的思想工作呢?”

田封义态度极好,“这还用问?完全可以啊,这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嘛!”

陈明丽不同意,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白总,汤老爷子和到会的那些股东是什么主?哪个不是银山钱海里滚过来的,谁会信田书记的这种片儿汤!”

田封义见自己的工作变成了片儿汤,很是不悦,“陈总,咋这么说呢?照你的意思,我老田这个党委书记是多余的?省委根本不必把我派过来?是不是?”

陈明丽自觉失言,赔着笑脸解释,“不是,不是,田书记,你别误会!”

田封义在气头上,口气格外的大,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我误会啥?我没误会!陈总,我知道你们不太欢迎我过来,甚至认为集团用八十八万年薪养了一个废物!但是很遗憾,我老田公推公选上来了,省委就是把我派过来了……”

白原崴见势头不对,忙出面阻止,勉强笑着,“好了,好了,田书记,别为陈总一句话较真嘛,她也是无心的!你看你,连我和整个集团全都扯上了!”

田封义仍在说:“今天我得把话说清楚:我拿的这份年薪是国家的,国家股在集团占有相当比例!到了集团,我没日没夜地工作,也是做出了大贡献的!”

陈明丽气坏了,“田书记,你还没完了?那你说说看,你都贡献了些啥?!”

白原崴担心陈明丽冲动之下提起阿姆斯特丹的嫖妓,拉下脸道:“你们都不要说了!新年上班头一天,就争吵不休,啥影响啊?今天这事主要怪陈总,说话不注意嘛,从思想上就不重视田书记的工作,不重视企业文化建设!我实事求是说,田书记来不来情况就是不一样!不过,老田,你想得是不是也太复杂了?”

田封义不再理睬陈明丽了,“白总,你说吧,要做什么工作?我还就不信做不了!别管是片儿汤,还是面条汤,只要汤汤水水灌下去,就不可能没效果!”

白原崴重又把笑容挂到脸上,缓和口气说:“好,好,田书记,你这话说得好,我一直强调,这世上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是这么个情况:海天基金和汤老爷子对我们这次发行可转债不太理解,可能要带人在会上搞些动作!”

田封义说:“我以为多大的事呢!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不理解,我们就多做工作,让他们看到发行转债后伟业控股的光明前途嘛!”又说,“这位老爷子还是不错的嘛,论文答辩时,给我打的分挺高,我还准备读他的经济学博士哩!”

白原崴乐了,“好啊,田书记,你真要做了老爷子的研究生,咱们可就是同门弟子了!哦,对了,我们省委于华北前几年也跟着老爷子读了个经济学博士!”

田封义却又说,已恢复了常态,“白总,你不提同门弟子啥的,我还不好说呢,老爷子毕竟是你大学老师,你们把关系搞得这么僵,也实在有点那个了!”

白原崴心想,你懂个屁,商场如战场,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狐狸和狼的关系永远不可能搞好!嘴上却说:“是啊,田书记,希望你帮助做些工作嘛!”

田封义道:“我尽力而为吧,就算不能缓和你们的关系,起码别让他和他手下的人在股东大会上闹起来!哦,回头我就和老爷子联系,和他深入谈谈吧!”

白原崴说:“好,好,那你就抓紧,能把老狐狸谈下来,就是一大贡献!”

田封义先做起了他的工作,笑着劝道:“白总,你别开口就是老狐狸,对自己的老师一定要尊重嘛!你不尊重他,他也不可能尊重你,就难免意气用事!”

白原崴应付说:“这倒也是啊,田书记,你的善意提醒我一定会注意!”

又啰嗦了一通,田封义走了,走之前,高姿态地和陈明丽打了个招呼,“陈总,还生气啊?再气这集团团花就当不成喽!工作上的事,都不要计较了!”

田封义走后,白原崴往沙发上一倒,对陈明丽感叹说:“简直是个活宝!林小雅一脑子济世情怀,要知道咱党委书记的真实面孔,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陈明丽带着怨愤说:“能有啥感想?进一步认识中国特­色­呗!这种人只可能出在咱们中国,放到哪里都是灾难,在我们这里就是我们的灾难!原崴,我把话撂在这里:他要能做通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的工作,你把我的眼珠抠下来!”

白原崴笑道:“未必,老田有一句话我很欣赏:别管是片儿汤,还是面条汤,只要汤汤水水灌下去,就不可能没点效果!明丽,你对老田一定要多尊重啊!”

陈明丽心里明白着哩,嘴上却骂:“可我就是看不惯这种无耻动物!”

白原崴呵呵笑道:“监察厅的那位马达同志不无耻,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也想过来的,可咱伺候得了吗?明丽,你听说了没有?就在今年春节期间,这位马副厅长还带着个省委调查组在文山办案呢,把古龙县四套班子都折腾垮了!”

陈明丽没好气地说:“这我听说了,古龙­干­部现在背后都称他马王爷!”

白原崴说:“是啊,幸亏这位马王爷没被公推公选选上来!他真上来了,我们只怕啥也­干­不了!田封义贪也好,嫖也好,说白了都不是啥坏事,他既有小辫子抓在我们手上,我们就不怕他不配合!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可能制造的灾难控制在最低限度,同时变废为宝,充分利用他的社会关系和肚子里的汤汤水水!”

二十二

田封义从文山市长的位置上下来后,曾在省作家协会做了大半年有级无权的党组书记,深刻体验过职务含权量丧失后的难受滋味。因此省委一搞公推公选,田封义便报了名,接受组织的选拔。开始是想竞争文山市长职位的,这个职位的含权量高。转而一想,自己是从文山市长位置上下来的,利用这次机会杀回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公开答辩时对文山欠发达的事实就没法自圆其说。他在文山­干­了八年副市长、市长,对文山的现状不能说没一点责任吧?强调客观?指责一起搭班子的市委书记无能?这不合适嘛!再说省委委员投票时也没太大的把握。

这么一来,只得退而求其次,选报了伟业国际集团的党委书记。虽然这个职务的含权量并不比作家协会党组书记高多少,考虑到名人效应的辐­射­系数,甚至比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的含权量还略低一些,但伟业国际毕竟是一个资产规模高达四百多亿的跨国企业,发财致富的希望要比作家协会大多了。说出来只怕没人相信,在作家协会这种所谓的正厅级单位主持工作大半年,提拔了那么多的正处副处,被提的同志别说给他送钱,连送烟送酒都没几个,他想不廉政都不行。他既争不到含权量较高的职位,就得争取含钱量较高的职位了。其实说穿了,追求含权量不也是为了方便给自己多弄点钱嘛,老话说得好啊,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只要能发财,就算不是含权量较高的职位也无所谓了,总是有得有失嘛。

真是很发财哩,田封义做梦都没想到,集团董事会竟给他定了八十八万的年薪。白原崴真不错,既有肚量,又有眼­色­哩,不像那个小肚­鸡­肠的执行总裁陈明丽。八十八万是啥概念?是一个死缓或者无期徒刑啊。文山财政局一个副局长贪污受贿八十万就判了死缓,当然这是九十年代的事,判得重了些。去年省城一位副秘书长受贿八十九万,只判了个无期。他呢?一年赚八十八万没任何风险!

更有意思的是,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可以天马行空,独自周游世界了,再不用受什么组织纪律约束。在文山做市长率团考察时,他去过阿姆斯特丹,可却兴趣索然,明知阿姆斯特丹是欧洲的Se情之都,橱窗女郎世界著名,却不敢多做留连,就率着同志们在红灯区走了一圈,还做了许多言不由衷的口头批判。这次到欧洲考察就不同了,一个人没带,到巴黎的伟业集团驻欧洲办事处,才把商务代表贝娄贝叫上带路。玩得那可真叫过瘾,黑人、白人、东方人,都奋不顾身地试了试。东方人和中国女人差不多,白人中看不中用,黑人姑娘最是有趣,皮肤细腻得像平滑的缎子。本来还想试一试阿拉伯女人,贝类贝不­干­了,说是巴黎有事,要回去,这就造成了小小的遗憾:不知道阿拉伯姑娘感觉如何?因此也对贝娄贝产生了点看法:这位法国同志太不识相了,这要是在国内,领导不尽兴,下面随员谁敢乱放屁?贝娄贝还真敢放屁,回巴黎的路上竟然问他这么做是不是违了法?他觉得这话问得怪,理直气壮地说,在我们国内违法,在阿姆斯特丹就不违法,而且是对荷兰旅游产业的支持,我们出国后要遵守的就是所在国的法律。

当然,在其位也要谋其政,不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海外办事处的工作该检查要检查,该安排的要安排。你心里可以不服,不听还不行,你必须明白,集团又多了个领导!别以为老子不管业务,就可以不当回事,管政治和管业务一样重要,尤其是对那些国内派过来的党员同志来说。还好,含辛茹苦主持了几天的政治学习,总算初步建立了在海外办事处的权威。也有个别人暗中捣乱,也许还向白原崴、陈明丽打了小报告。否则,陈明丽今天咋会这么个态度?连­干­不­干­先套上都出来了?他当时心想,该套上就得套上,哪天­干­你,老子也得先套上!谁知你除了白总,还养了几个小白脸?小­骚­货对方正刚好像就有意思哩,在董事会上几次夸过方正刚,说什么方正刚文山市长­干­得好,钢铁立市的思路好!哎,你啥意思啊?是对人家情有独钟,还是旁敲侧击指责我这个前任市长啊?今天他真是忍无可忍了,原来这小­骚­货这么蔑视他,把他负责的重要工作看成了片儿汤!

就是为了证明他的工作不是片儿汤,也得把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拿下来。

从白原崴办公室出来后,田封义马上打了个电话给省城的汤老爷子,说是他这就从宁川过去,请老教授吃个饭。老教授倒也爽快,愣都没打便同意了,还说要请他。田封义当时的感觉挺不错,认为说服老教授顾全大局还是有希望的。

驱车往省城赶时,又意外地接到了白原崴一个电话。白原崴说,思想工作固然重要,可市场经济情况下也不能空口说白话,既和老爷子谈了,就得做点实质­性­让步。白原崴要田封义根据谈的情况,适时地向老爷子提出个新建议:用此次发行转债的钱买进他们海天基金三五千万的基金份额,让他们也得点好处。田封义一听就乐了,觉得白原崴真是明白人,也真支持他的工作,更觉得胜券在握了。

赶到省城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了,老教授正在一家酒店的豪华包房等他,见面就拉着他的手说:“田书记,你来得好,来得及时啊,我也正想和你谈谈呢!春节前就想找你的,你却不在国内,哎,怎么听说你跑到欧洲旅游去了?”

田封义道:“是,我是去了趟欧洲,不过,不是旅游,是检查工作!”

汤老爷子点了点头,“是要好好检查,田书记,你是省委派去监督控制伟业国际集团的,一定要起到很好的监督作用,不能被白原崴耍了!哦,喝点啥?”

田封义道:“我随便,如果您老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喝点红酒吧!”突然想了起来,“哎,教授,我还带了两瓶法国­干­红过来,咱们今天就喝法国­干­红吧!”

喝着昂贵的法国­干­红,汤老爷子倒先做起了他的工作,语调倒也平和,“田书记,我不知你今天找我想说啥?也不知是谁让你来的?但你既然来了,老夫我该说的话就得说,君子坦荡荡嘛!何况你又是我比较欣赏的一位懂经济、讲政治的好­干­部,我上次就和你说过,论文答辩时,我和专家教授就给过你高分嘛!”

田封义笑道:“我知道,都知道,教授,您有话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汤老爷子直奔主题,“伟业控股发行二十亿可转债的议案,我们海天基金不答应,准备在明天的股东大会上代表中小股东进行最后一次悲壮的抗争!”

田封义呷着酒,“教授啊,您和海天基金的抗争能改变既定的结果吗?”

汤老爷子“哼”了一声,“也许改变不了什么,但我们要发出抗争的声音!”

田封义放下酒杯,“这又何必呢?您老别这么意气用事嘛,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一些!伟业控股发这二十亿转债不是为了搞投机嘛,从长远看,对伟业控股的成长是大有好处的,您老和海天基金手上的股票升值潜力很大啊……”

汤老爷子手一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田封义的话头,“什么升值潜力?哪来的升值潜力?对这种不顾死活的大规模圈钱运动,中小股民们早就反感透了!”

田封义笑眯眯地看着汤老爷子,意味深长地道:“不过,教授,你们海天系可不是中小股东啊,你就没想过这里面是不是会有你们的一份利益呢?啊?”

汤老爷子很敏感,“哎,哎,田书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说清楚!”

田封义故意不说,只是含蓄地道:“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我在伟业国际任职了嘛!”把酒杯端了起来,“来,教授,先敬您老一杯,感谢您老对我的一贯支持和关照!尤其是论文答辩时的支持,没有这种支持,我也到不了伟业国际!”

汤老爷子把敬的酒喝了,“田书记,这么说,你今天是来报恩的了?”

田封义自负且矜持地笑了笑,“也谈不上报恩,还是履行集团党委书记的领导和监督职责吧,当然,也在可能的情况下为您老和海天基金争取了点利益!”

汤老爷子似乎有数了,“就是说,二十亿转债里真有我们海天基金的利益?”

田封义这才正经作­色­道:“教授,看您问的,当然有你们利益嘛!我向白原崴提了个建议:从转债发行资金里拿出三千万至五千万购买你们的基金份额!”

汤老爷子略一沉思,“那么,你这个建议,白原崴、陈明丽他们同意了?”

田封义道:“总算同意了,所以我才赶来见你了嘛!”又编起了故事,“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他们啊,从年前说到年后,在欧洲期间,我还给他们打过几个电话!那个陈明丽不顾大局,让我发了几次大脾气!我明确告诉陈明丽,任何工作都要以稳定为前提,地方工作是这样,企业的融资发债工作也是这样嘛!”

汤老爷子脸上浮出了和气的笑意,“田书记,如此说来,你在伟业国际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好,我也敬你一杯,你喝完我再说话吧!”说罢,端起了酒杯。

田封义不知汤老爷子还有什么话好说?二十亿转债里有了海天基金的一份利益,而且又是他“争取”来的,他灌下去的这壶汤汤水水有些浓度,总不至于没点作用吧?便坦然地把敬的酒喝了,喝罢又说,“教授,白原崴和陈明丽的意思,让我从三千万和你谈起,我直来直去,把五千万的底一下子就交给你了!”

汤老爷子并不领情,把玩着酒杯,沉吟片刻,缓缓开了口,“田书记,就算是五千万也还是少了些啊!你既然能帮我们争取到五千万的份额,为什么不能再多争取一点呢?你们要发的转债可是二十亿啊,就不能给我们三至五个亿吗?”

田封义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无吃惊地看着汤老爷子,“教授,你说什么?三五个亿?”禁不住苦笑起来,“老爷子,您老当这是一次分赃啊?”

汤老爷子呵呵笑道:“可不就是分赃吗?你以为是啥!”笑容收敛了,“田书记,你不必为难,也别这么吃惊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当不了白原崴那小把戏的家,你现在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分赃我和海天系不反对,但必须分得公平!”

一时间,田封义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这老爷子真他妈的是老狐狸,一壶浓汤灌下去,非但没能满足他,反倒吊起了他的胃口,老狐狸竟然想吃­肉­了!

却也不能不打电话。老狐狸说得不错,三五个亿的家他当不了。于是,便到门外打了个电话给白原崴,把老狐狸想吃­肉­的强烈愿望在电话里做了个通报,问白原崴咋办?白原崴火透了,说,老家伙疯了,我们的回答只一个字“NO”!

一个“NO”字出口,汤老爷子立即起身离席,“好,田书记,那我们就明天股东大会上见吧!我们海天基金这次就是要代表广大中小股东的利益和你们较一较真!就算你们真拿出三五个亿来买我们的基金份额,我们也不会再考虑了!”

这个结果是田封义万没想到的,他的思想工作和白原崴授意的内幕交易竟遭到了双重失败!更让田封义想不到的是,汤老狐狸卑劣无耻,还把这场席间谈话悄悄录了音,并且做了技术处理,让这一内幕骤然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二十三

一走进股东大会会场,陈明丽就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到会的除了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的孩儿们,全国各地股东代表竟来了一百多人。许多财经、证券报刊的记者也到了场,估计是海天基金请来的,甚至差旅费都是汤老爷子出的,会场里充斥着明显的敌意和令人不安的诡秘。与会者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些啥。她和白原崴、田封义走到汤老爷子面前,和汤老爷子握手时,汤老爷子就皮笑­肉­不笑地说了,这次股东大会也许会在中国证券史上记录下来。

白原崴心里有数,料定一场风波免不了,也没和汤老爷子多啰嗦,到董事席上坐下后,马上宣布开会。伟业控股的二十亿可转债议案报上登过,股东们都知道,没必要再多说,但白原崴还是做了些说明,一再强调这是为了公司长远发展考虑。田封义一点数没有,还以为这是开市长办公会呢,不知轻重地Сhā上来说了一番。汤老爷子手下的女经理方波挺不客气,冲到董事席前责问白原崴:这位姓田的是不是伟业控股的董事或股东?如果不是,就请他闭嘴。气得田封义拍起了桌子。方波存心来闹事,桌子拍得更凶,会场上顿时充满了火药味。汤老爷子被迫起身­干­预,厉声喝止了方波,又安慰了田封义几句,会议才得以继续进行。

直到这时,陈明丽都不知道田封义会这么蠢,会让一个要命的把柄落在汤老爷子手上。当然,也没想到汤老爷子会这么无耻,对这种私人谈话进行录音。

议案正式表决前,汤老爷子从前排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董事席前,提出要放一段音乐。主持会议的陈明丽虽没想到这是经过技术处理的谈话录音,却出于警惕,本能地提出反对,笑着阻止说:“汤教授,咱们今天是开股东大会,表决公司可转债发行议案,又不是开晚会、音乐会,您老的音乐就别放了吧?!”

汤老爷子也在笑,“陈总,气氛这么紧张,还是听段音乐放松一下吧!”

陈明丽把征询的目光投向白原崴,白原崴手一挥,“教授说得对,没必要搞得这么剑拔弩张的,放就放吧!”又问汤老爷子,“一定是段有趣的音乐吧?”

汤老爷子不动声­色­,“是啊,很有趣啊,昨天和你们田书记一起欣赏的!”说罢,招招手,方波马上提着录音机走过来,对着董事席上的主话筒放了起来。

这时,陈明丽注意到,坐在白原崴旁边的田封义有些坐立不安了,紧张地俯在白原崴耳旁说起了什么。白原崴仰脸听着,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

录音放完,全场哗然,叫喊声,咒骂声,擂椅子、跺脚声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汤老爷子在一派喧嚣声中,拿起话筒,慷慨激昂说了起来,“各位股东,新闻媒体的朋友们,出于良知和正义,出于对市场准则的尊重,我和海天基金不得不公布这一见不得人的可耻的内幕交易!这个内幕交易的存在说明,白原崴先生和伟业控股的市场诚信非常令人怀疑,包括白先生刚才描述的二十亿转债发行后的公司前景!请大家设想一下,如果我们海天基金没有挺身而出的道德勇气,真正的受害者会是谁?是在座的伟业控股的中小股东!中国股市先天不足的结构­性­缺陷致使中小股东在二级市场上一次次被套,一次次割­肉­,一次次腰斩,我们用血泪支撑起了中国证券市场,却还要接受这种黑心欺诈,是可忍而孰不可忍!”

会场上益发混乱,咒骂叫喊声再次响起,前排几个女股东当场哭了起来。

田封义急眼了,抢过白原崴面前的话筒大叫起来,“大家千万不要上当!这段录音是经过剪辑的,我提出拿三五千万购买海天基金份额,只是个人建议,不代表公司,而汤教授却代表海天基金向我们公司开价三五个亿啊!伟业控股如果真拿出三五个亿买了海天基金的份额,海天基金肯定就不会是这个态度了……”

股东席上一片愤怒的嘘声,“滚,姓田的滚出去,我们要听汤教授说!”

汤老爷子指着田封义,大义凛然道:“田先生,我向你开价三五个亿?这是事实吗?这是诬陷!”又对着股东代表和记者们说,“请大家想一想,如果想做这种交易,我会找这位田先生谈吗?我也许会找白原崴先生,陈明丽小姐……”

白原崴这才从董事席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边向汤老爷子面前走,一边夸张地鼓着掌,“好,好,汤教授,您老说得好,很好啊!愤怒并没使您老丧失基本理智,你很清楚谁是伟业控股和伟业国际集团的董事长,谁在代表控股股东伟业国际集团说话!所以对您老今天提供的这段美妙音乐,我的结论是:这种背叛中小股东近乎分赃的可耻交易并不存在!即使在您老的录音里,田封义书记也是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自作聪明提了一个个人建议,难道不是吗?!”

汤老爷子手一摆,“不,我认为这是你和高层授意的,是一种法人承诺!”

白原崴苦笑不已,“教授,您的固执真让我无奈,是不是再放一遍录音?”

汤老爷子把目光投向股东席,“各位股东,你们说呢?要不要再放一遍?”

股东席上的叫喊声马上响了起来,“放,放!汤教授,把录音再放一遍!”

录音又放了一遍,这一次大家听清楚了:田封义说得很明白,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了白原崴和陈明丽,为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争取到了五千万的利益。

汤老爷子冷笑着,目光炯炯盯着白原崴,“白总,你和陈总起码被田书记说服了吧?也许你开始不情愿,可最终你被说服了,把田书记派过来做说客了!”

白原崴微笑道:“教授,如果这个假定是事实,那么另一个假定可能也会成立了,就是你向田封义提出的那三至五个亿!不过,重申一下,我并不相信!”

田封义一头大汗,几乎要哭了,“教授,你不要纠缠白总了,实话实说,在和你说这番话之前,买基金的事我从没向白总和陈总提起过,是我办了蠢事!”

白原崴话里有话,“田书记,你是蠢啊,没想到堂堂经济学教授、海天基金顾问会用这种手段对付你吧?你不是要跟教授读博士吗?就从这一手学起吧!”

汤老爷子很谦虚,摆手道:“不对了,白总,还是要从你们的圈钱欺诈学起啊!别管证券市场如何洪水滔天,如何低迷不振,也甭管中小股民们怎么血流成河,该圈的钱照圈!你伟业国际是控股大股东嘛,可以在市场上合法抢劫嘛!”

白原崴摇了摇头,“教授啊,你是不是太偏激了?这是合法融资嘛!纵观全球证券市场,融资都是其主要功能之一。作为投机炒作者,您老和海天基金似乎缺少一种正确的投资理念!”将面孔转向股东席,“各位股东,在这里我代表伟业控股董事会再次向你们和全国投资者承诺:二十亿可转债我们将全部投入到文山钢铁主营业务,明年一定会给投资者一个满意的回报,希望大家理解支持!”说罢,和气地对汤老爷子道,“教授,我们是不是进行下一个议程,开始投票?”

汤老爷子仍不愿罢休,“不,白总,在正式投票之前,我还有些话要说!”

陈明丽再也忍不住了,“汤教授,你今天说得还不够多吗?抓紧投票吧!”

田封义也爆发了,­阴­­阴­地看着汤老爷子,“对,投票,白总,你代表伟业国际把手上的六亿五千多万股赞成票投下去,这次股东会就可以胜利结束了!”

汤老爷子“哼”了一声,“没这么简单吧?只记赞成票,不统计反对票吗?”

白原崴呵呵笑道:“对,教授说得对,反对票当然要统计,哪怕只有一票!”

汤老爷子怒道:“何止一票?起码四千二百多万张反对票嘛,这次股东大会看来不会这么快结束,大家恐怕都得加夜班,一个民主的纪录将在这里诞生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汤老爷子没说错,海天基金和一百多名中小股东手上的反对票竟投了漫长的九小时零二十五分钟,创造了上市公司股权表决上的一个时间纪录。事后各证券报刊发表的报道文章耸人听闻:“中小股东股权觉醒:九小时二十五分创造中国证券历史新纪录!”“明知必败的悲壮抗争:中小股东股市维权揭开序幕!”“惊心动魄:九小时反对阻止,九秒钟赞成通过,股权分置,一股独大,再现中国股市特有景观!”“发出最后的吼声:流通股分类表决势在必行!”

还有些文章是美化吹捧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的,说汤老爷子是什么“中小股东的代言人,证券市场的高尚良心”。伟业国际集团却被抹上了白鼻梁,企业形象大受损伤,成了霸王强上弓的圈钱典型,网上骂声一片。不论事先如何小心防范,最坏的结果还是出现了,不过,当时他们还是把能做的姿态全做足了。

海天基金的代表和到会股东用漫长的唱票表现其悲壮抗争时,除了不是董事的田封义外,白原崴、陈明丽和所有董事没一个离场。本来陈明丽、白原崴有个事先约定的商务活动,和银山常务副市长宋朝体谈银山的硅钢项目,陈明丽提议他们先走一步。白原崴没同意,说是在这种气氛下更要尊重股东,做好姿态。

会议开到晚上七点,宋市长来电话催了,问股东大会要开到什么时候?陈明丽看了看股东席,发现没投票的中小股东还有大约二三十个,可也不知这二三十人的反对票会投到啥时?这些中小股东事先和海天基金串通好了,都学着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孩儿们”的榜样,于投票前大肆发言,对上市公司的圈钱行为和控股股东进行控诉,有的人一讲就是十几分钟,时间上很难控制。陈明丽征求了一下白原崴的意见,白原崴说,让宋市长不要等了,就说我们今天碰到了特殊情况,可能会搞得很晚。宋朝体那边却说,再晚他也等着,要和他们不见不散。

嗣后,股东们继续表演“悲壮”,表决席上的反对声持续不断,三千股五千股,三百股五百股,最少的股权仅一百股,一直反对到当晚九点三十五分才结束。

白原崴最后一个代表控股股东伟业国际集团进行了投票:六亿五千三百六十二万股赞成!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精­心组织的九个多小时的反对和抗争,在九秒钟内被控股股东的一张赞成票杀败了,可转债的发行毫无悬念地获得了通过。

散场时,汤老爷子从白原崴面前走过,问:“白原崴,你们不觉得亏心吗?”

白原崴坦然道:“只要把企业搞上去,给股东丰厚的回报,我们就不亏心!”

汤老爷子驻足站住了,“你这个伟业控股给过股东回报吗?更别说丰厚回报了!我替你们算了一下账,上市六年以来你们发行、增发、配股加上这次的可转债,总计圈走了六十多亿,分给流通股东的股利是多少?区区一千五百万元!”

陈明丽Сhā了上来,“可你老别忘了一个事实,我们入主伟业控股不过两年,在我们手上除了搞过一次配股和这次可转债,历史上的账不能算到我们头上!”

汤老爷子道:“陈总,你不必解释,我今天不是和谁算账,而是讲中国股市的一种危机!”又对白原崴说,“当然,白总,我得承认,这一次你们赢了!”

白原崴和气地笑了笑,“是吗?教授,我想,也许是你和海天基金赢了!”

陈明丽有些不解,出门上车一起赶去会见宋市长时,问白原崴,“原崴,你咋说老狐狸赢了?他赢了什么?他们再反对,发行可转债的议案还是通过了!”

白原崴看着窗外的街景说,“他们为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今天这个股东大会实际上成全了海天基金,一不小心让老狐狸成了维护中小股东利益的代表!”

陈明丽多少明白了些,“这倒是,这么一折腾,他们在道义上得了不少分!”

白原崴说:“道义上得分将带来经济上的利益,没准日后他们的基金规模会扩大许多!我事先想到了这一层,一直想避免,不料,还是给老狐狸当了托!”

陈明丽马上想起了银山的硅钢项目和那位宋市长,“宋市长该不会也让我们当托吧?原崴,钢铁是不是有些过热了?这几天省城和北京又有不少说法呢!”

白原崴没当回事,“早几年国家有关部门还说电力过热呢,说准了吗?根本不对!现在四处闹电荒,我们集团不少企业都受了影响,尤其是宁川的企业!”

陈明丽道:“不过,据说赵安邦省长昨天一早去了文山,要查工业新区哩!”

白原崴一怔,“哦,会有这种事吗?你快打个电话给方正刚,摸一摸情况!”

陈明丽便打了个电话给方正刚,主动提起了钢铁过热的说法。方正刚哈哈大笑说,热什么热?赵省长这两天正在我们工业新区视察呢,对新区的工作高度评价,还给积极贷款的银行行长们授了勋!这就把她搞糊涂了:如此说来,钢铁过热的说法并不成立,起码在汉江不成立?白原崴判断说,肯定不成立,前年石亚南在平州违规上电厂时,省里也装模作样查过,结果怎么样,上了也就上了!

二十四

亚钢联联合公司老总吴亚洲引着赵安邦在新区项目工地参观时,赔着一份谨慎和小心。方正刚事先打过招呼,说领导这次来不是授勋,是查问题,要他别给市里惹麻烦。他岂敢惹麻烦?惹了麻烦对谁都没好处。市里要以钢铁开道,把文山的GDP尽快搞上去,创造一番大好政绩。他和亚钢联也要抓住这个难得的大好机遇,实现资本利润的最大化。大家既然上了同一条船,就得同舟共济,别说现在情况不错,就算有些问题,也得遮掩过去,不能给赵安邦留下不好的印象。

然而,因为过去和赵安邦熟悉,吴亚洲也没把事情看得太严重。这首先是基于自信,这盘钢铁买卖不是谁吹出来的,是他和亚钢联用真金实银码出来的,七百万吨钢正以惊人的速度红红火火上着,赵安邦只要没偏见,必会予以肯定。于华北年前来了一趟,目睹了新区大建设的壮观景象,就充分肯定,还当众敬了他和同志们三杯酒哩!赵安邦会不会有偏见呢?当然不会。他是赵安邦一手扶植起来的,八十年代在文山就得到过身为县长的赵安邦的支持,九十年代初到宁川发展,赵安邦又把他树为创业典型,此番到文山投资,也是赵安邦最先出面动员的。

于是,陪同参观时,吴亚洲很真诚地说:“赵省长,我可早就盼望您来视察了!昨天一听说您来了,把我激动得啊,都不知怎么好了!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您呢,是您给我指了条道啊,我要不听您的招呼,哪会有今天这个大好局面呢!”

这时,头戴安全帽的赵安邦正站在炼钢公司刚立起的二号高炉前,和集团总工程师秦楚之说着什么,听得这话,回头说:“不过,吴总,你们今天这个局面我真是没想到!当时我是劝你把一个电缆厂建在文山嘛,不曾想你却在文山炼起了钢铁,在短短一年时间里搞了这么大一个规模,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吴亚洲笑道:“这不是要适应产业结构的变化吗?文山要打造中国的钢铁新城,钢铁市场又这么好,我们改变投资方向也正常嘛!现在政府这么支持,我就得以实际行动支持文山政府,赵省长,你知道我的为人,就得士为知己者死嘛!”

赵安邦不无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吴总,你算什么士啊?你是企业家,是资本的代表,何来的士为知己者死一说?要我看,你小伙子是资本为利润而死!”

吴亚洲笑了,说:“赵省长,您真风趣!不过,为利润可以,死就不行了!”

赵安邦指点着热火朝天的大工地,“是啊,是啊,你真死了,银行这么多贷款就瞎了!哎,你们方市长、石书记到底怎么样?你咋和他们穿一条裤子了?”

吴亚洲说:“赵省长,我不和您开玩笑啊!石书记、方市长真都不错,可以说为文山起飞和新区建设­操­碎了心啊!那劲头就像您当年在宁川搞大开发!石书记、方市长经常和我们说,就是要以您主持建设大宁川的­精­神建设新文山!”

赵安邦道:“石亚南、方正刚很会拍马屁嘛,不过,我怀疑这马屁里面有文章!你们原来不是二百多万吨的规模吗?咋就一下子扩张到了七百万吨啊?”

吴亚洲来劲了,踌躇满志地说:“赵省长,还不是时势造英雄嘛!钢铁产品的市场前景好,投资来源多,又有政府产业政策的大力支持,我想不上都不行!说真的,把文山这盘买卖搞得这么大,我也没想到,做梦似的就成钢铁大王了!”

赵安邦口气中带上了忧郁,“吴总啊,如果你这是做梦就有些危险喽!”

吴亚洲没当回事,“我只是个比喻嘛,这形势发展太快了!就规模而言,我们六大项目已超过了伟业国际旗下的文山钢铁公司,这还不算银山的硅钢厂呢!”

赵安邦也想起了银山的硅钢厂,“哎,吴总,你知道不知道,为银山硅钢厂项目用地,独岛乡的农民群众已经闹起来了?让我和裴书记连春节都没过好!”

吴亚洲暗自后悔:他咋想起提这个?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却也不好回避了,笑着解释说:“赵省长,这我能不知道?我还让当地农民扣了一晚上呢!这些农民也真是的,目光短浅,为了点蝇头小利就不顾一个地区的发展大局!”

赵安邦不高兴了,“蝇头小利?吴总,你口气越来越大了嘛!你亚钢联要发展,银山农村和农民群众要不要发展啊?不能一味牺牲农村、牺牲广大农民利益搞发展嘛!我劝你头脑冷静些,认真考虑一下:银山硅钢厂是不是一定要上?”

吴亚洲忙道:“赵省长,其实这个项目并不是我们一定要上的,是银山章桂春书记推着我们上的,还给了我们不少优惠政策,工业用地也比较便宜……”

赵安邦手一挥,“这个便宜你最好别去赚!银山我这次也要去的,有些话会当面和桂春说清楚!对了,据方正刚吹嘘,你亚钢联不以文山钢铁为对手了?”

吴亚洲豪情又上来了,“文山钢铁过气了,属于上个世纪!我们瞄着的是宝钢和首钢!我在文山企业家座谈会上说了,争取五年内挤进世界钢铁十强!”

赵安邦并不激动,问身边的总工程师秦楚之,“秦总,你是钢铁专家,在冶金学院做过教授的,你觉得吴总和亚钢联的这个目标能在五年之内实现吗?”

秦楚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沉吟片刻说:“赵省长,我是冶金专家,不是市场专家,这个说不好!不过,吴总既然有这个信心,敢这么宣布,想必有一定的根据!就目前的钢铁市场和亚钢联的发展速度而言,这个可能­性­还是有的!”

吴亚洲对秦楚之的回答不太满意,抢上来说:“赵省长,过去我们有个判断说,钢铁是夕阳产业,现在看来并不对,起码对中国来说不对!中国是制造业大国,全世界的大工厂,钢铁产品需求量在五到十年内不但不会萎缩,还会大幅增长。所以,只要国家政策得力,地方政府大力扶持,亚钢联就可以创造奇迹!”

赵安邦当时没多说什么,从炼钢项目工地上出来,上了面包车才道:“吴总啊,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不过,钢铁可是资金密集型产业啊,你小伙子倒给我说说看,以后银行还要投入多少资金才能支持你亚钢联的这种扩张速度呢?”

吴亚洲没正面回答,“赵省长,你相信吗?我的名字在银行就值几十个亿!”

赵安邦一怔,“哎,什么意思?凭你吴亚洲这三个字就能贷款几十亿吗?”

吴亚洲发现自己又有些得意忘形了,忙往回收,“不,不是,赵省长,我们向银行贷款很正规,都有抵押,有担保,最不济也有在建项目作担保……”

赵安邦“哼”了一声,“我看你吴亚洲的名字也不会这么飞速升值!”略一沉思,又问,“吴总,你们这些项目的合资资金是不是全到位了?据说你们亚钢联为新区这六大核心钢铁项目设立了十几个中外合资公司,每个公司注册资金还都在三千万美元之内,是不是?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小伙子可要和我说实话啊!”

这个实话可真难说。赵安邦虽是老朋友,更是省长,这次又是查问题,他岂能说实话?说了实话对自己不利,也对新区领导不利。其实这十几家合资公司的注册资金都有水分,三亿五千多万美元只到了一千多万,可新区领导不让说,既不让和市里说,也不让给省里说,吴亚洲便没说,一脸恳切地道:“注册的三亿五千六百九十万美元已全到位了,市政府和新区对外资的投入管理都很严哩!”

赵安邦又问:“每个公司的注册资金怎么都在三千万美元之内,这么巧?”

吴亚洲这倒没瞒,这么­干­的也不是文山一家,想瞒也瞒不住,便说:“赵省长,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三千万美元之内市里有权批,就用不着麻烦省里了!”

赵安邦看了吴亚洲一眼,“这六千多亩项目用地呢?又是怎么批的?”

吴亚洲笑道:“赵省长,这就别问这么具体了吧?领导管大事,管方向嘛!反正我们土地手续全拿到了,现在合理合法!”又故意说起了银山,“银山的二千五百亩地有些麻烦,只批下来六百亩,可章桂春书记思想挺解放的,和我交底说好了:地要用多少只管用,先用起来再说,手续后补,他和银山市政府负责!”

赵安邦马上火了,“胡闹!国家有关部门目前正在查处非法占地,章桂春还敢出这种歪招?这话你不要听!”又说,“文山的摊子铺开了,收拢困难,银山的摊子还没铺,就不能再铺了!小吴总,我今天明确告诉你:银山的硅钢项目省里不会批的,你不要上章桂春的当!国家要搞调控,汉江省也有个调控问题!”

吴亚洲这才算弄明白了:银山的项目没戏了,再大的便宜也赚不到了,硬着头皮上马只能自讨苦吃,便恭顺地说道:“赵省长,这我知道,也能理解!”

赵安邦说:“能理解就好!全省电煤和电力都紧张,宁川、省城要限电,你焦化厂的规模要缩小,热电厂也要重新考虑!汉江没这么多煤给你发电炼焦!你们不要指望文山矿务局,省政府办公会已经决定了,从下个月一号开始,文山煤全部由省政府统一调配,没有主管的王副省长签字,你们一两煤也买不到!”

吴亚洲大感意外,一下子怔住了,结结巴巴道:“赵省长,我……我还想请你看焦化厂呢,都……都全面开工了,咋缩小规模?我……我和文山矿务局也有长期供煤合同的,你……你们省政府突然搞这种计划经济,我可没法活了!”

赵安邦不温不火地说:“你们要活,宁川、省城和那些南方发达城市就不要活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总不能饿死南方,来保北方吧?尤其是你们这种盲目上马的能源大肚子汉!省里现在要力保电煤供给,必要时还要请国务院有关部门进行协调,从一些产煤大省调煤入汉,你们的煤就想办法自找渠道解决吧!”

吴亚洲几乎要哭了,“赵省长,我的渠道就在文山矿务局啊,外省煤就是联系到了,也调不到这么多车皮!逼急了我就起诉矿务局,我们有长期预购合同!”

赵安邦满不在乎,“那你们起诉好了,文山矿务局就算服输认罚,也不敢把煤给你们!”拍了拍吴亚洲的肩头,“好了,今天就看到这里,该喂肚子去了!”

吴亚洲哭丧着脸,“我啥都吃不下了,赵省长,咱是不是再去看看焦化厂?”

赵安邦笑着说:“看什么焦化厂?小吴总啊,你吃不下,我吃得下啊,走!”

这时,已是晚上七点钟了,再去看焦化厂也有些晚了,吴亚洲没再坚持,也不敢坚持,心里忐忑着,强做着一副笑脸,引领着赵安邦一行到亚钢联贵宾餐厅去吃晚饭。晚饭是他事先­精­心准备的,很丰盛,还上了几瓶五粮液和茅台酒。

开吃前,吴亚洲溜到门外,悄悄打了个电话给石亚南,问她和方正刚是不是过来陪?石亚南说,没这个必要,嘱咐他和亚钢联的同志把领导们陪好陪倒。他当即叫了起来,还陪倒呢,赵省长先把我一枪撂倒了!石亚南问是咋回事?他便把工业用煤的事说了说。石亚南安慰道,吴总,你别怕,还有我和市里呢,文山矿务局虽说是省属企业,可总在咱地界上!吴亚洲低落的情绪这才有所回升……

二十五

毕竟是下来检查工作,汇报还是要听的。不过石亚南建议由四套班子领导成员集体汇报,赵安邦却没同意。这么多人的大汇报,他不可能一言不发,总得有个态度,免不了又要做一番“重要指示”。他是省长,官大嘴大,下面的同志就会利用他的嘴来讲自己的话。他的批评提醒不会公开见报,即使见了报也变成了“希望”之类的东西。而他应景的场面话,则有可能做出美丽的大文章而大登特登。什么“赵安邦省长充分肯定文山速度和工业新区的显著成绩啦”,什么“代表省委、省政府勉励文山­干­部群众尽快把钢铁搞上去啦”,这就违背他的本意了。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赵安邦在市委招待所听取了石亚南和方正刚的汇报。

石亚南一进门就抱怨,“其实还是大汇报好,能让领导全面了解情况嘛!”

方正刚也说:“就是,赵省长,我们昨晚都通知了,大家都想听您指示哩!”

赵安邦自嘲道:“方市长,我就是怕做什么指示,才不听大汇报的!过去的教训不说,我起码得接受前天金融银行界座谈会的教训吧?别再让你们蒙了!行了,大汇报免了,就你们两位来个小汇报吧!抓紧时间,下午我还要去银山!”

石亚南打开笔记本电脑,“好,赵省长,那我就汇报了,正刚市长补充!”

赵安邦又说:“亚南、正刚同志,这是关起门的内部汇报,你们想的不要太复杂,都坦率些,有啥说啥!想为你们推出的工业新区唱一唱赞歌也可以嘛!”

石亚南摆了摆手,“为工业新区唱啥赞歌?这些项目正常上着,您首长视察过了,吴亚洲和管委会的同志们又向您汇报了,我们就不多说了。我和正刚还是全面汇报一下工作吧,主要谈三个方面的问题:农业、国企改制和弱势群体!”

这倒是赵安邦没想到的,他原以为这哼哈二将要为工业新区大唱赞歌呢!

石亚南先说起了农业问题,时不时地看着笔记本电脑,报出了一连串具体数字。看得出,这位女书记不官僚,对文山农业情况很熟悉,汇报是实事求是的。

汇报到后来,石亚南总结说:“……我市农业喜中有忧,取消农业税、特产税,调动了粮农的积极­性­,粮食增产、农民增收没问题。可由于农业税取消,农业附加收不到了,乡镇财政就紧张起来。文山是欠发达地区,主要靠农业税附加维持,现在断了财源,43%的乡镇财政即将破产,65%的村级政权面临瘫痪!”

方正刚补充说:“这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农村地区的安定。我们总批评下面乱收费,可在这种现实条件下,不乱收费又怎么办?有些乡镇又在乱收费了,现在老百姓维权意识也强了,不答应啊,争啊,吵啊,闹上访,最近这方面的上访又上升了!年前华北同志来调研时,我们就向华北同志反映过!”

赵安邦心里有数,这不是文山一个地区的问题,整个北部地区都存在类似问题,便说:“你们的汇报找对了人,华北同志兼管农业了,据我所知,他正要和张副省长以及有关部门的同志研究这个问题,我回去后也会敦促一下!我个人认为,不能在农民身上打主意,可以以省市县三级财政为主,多渠道来解决!”

石亚南苦笑道:“赵省长,希望省里能多体谅地方,文山市县两级财政情况都够呛!顺便说一句:你们省里有些该给的钱也没给足!我市牛首矿区享受县级待遇,义务教育经费应由省里转移支付,省里就是不给,要一次打一次报告!”

赵安邦也记得这事,“牛首矿区的报告我就批过嘛,去年批了两千多万吧?”

方正刚Сhā了上来,“赵省长,实际上应该是一亿两千多万!”说罢,及时拿出了几个文件材料,“我们希望能按省里的有关规定,一劳永逸彻底予以解决!”

赵安邦拿起文件材料,冲着石亚南笑道:“亚南,你顺便说了一句,正刚就顺便把材料准备好了!好,好,你们配合得不错!”又严肃起来,“不过,牛首矿区有特殊情况,文山矿务局在那里,企业办教育嘛,今年煤炭形势这么好,就没有全额拨款,马上教育这一块要从企业脱出来了,省里该给的钱一定会给足!”

石亚南又汇报起了国企改革,“国企这一块也在攻坚。事实证明,破产逃债不是好办法,损人不利己,不是您和省里及时叫停,现在是啥情况就难说了。和银行闹僵了,我们工业新区也拿不到这么多贷款!搞管理层收购也不理想,既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失,工人也不理解,抵触情绪大,几个试点企业全出了乱子。正刚到任后有个新思路,搞ESOP,就是企业员工持股,我们目前正在搞试点!”

赵安邦眼睛一亮,看着方正刚,“ESOP?是不是雇员股权方案‘EMPPLOYEE STOCK OWNER SHLP PLAN’的缩写?哎,正刚啊,你咋想起来的?”

方正刚乐了,“赵省长,您该知道啊!我一直在研究前苏联和东欧经济,还是您到宁川做市委书记时派我去研究的呢!波兰向市场经济过渡的经验证明,这种过渡形式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改制引发的震荡,也能最大限度体现公平原则!”

赵安邦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对方正刚的称呼变了,“方克思,你说的不错,但ESOP有公平没效率啊!一个企业人人持股,人人都成了老板,也就没有了老板,没有了对企业负责的人,这样的企业搞得好吗?你想怎么解决效率问题?”

方正刚想都没想地说:“解决效率问题要有一个过程。波兰和捷克已完成了这个过程。员工的股权不是一成不变的,会转让流通,最终会在市场化的条件下集中到真正的企业家手上!这个过程可能比较长,ESOP企业可能会在一段时间里没有效率,但因为体现了公平原则,减少了震荡,局部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石亚南道:“赵省长,这个问题我们反复研究过,最后的认识比较统一:首先,试行ESOP的企业本来就没有效率,也就谈不上效率损失;其次,按现在时髦的改革模式,搞甩卖兼并,势必造成大量工人下岗失业,而这正是我和正刚以及班子里的多数同志最不愿看到的!赵省长,你知道现在文山真正的失业率是多少吗?早超过警戒线了!上面几届班子都不说实话,一直在蒙骗省委省政府!”

方正刚又说:“赵省长,西方发达国家现在也在考虑福利­性­就业问题了!”

赵安邦受到了触动,对石亚南和方正刚生出了些许敬意:这两个同志比较难得,头脑不糊涂啊!知道公平法则的重要­性­,有社会稳定这根弦!于是说:“好,亚南,正刚,你们说的有道理!这个ESOP就大胆地试吧,现在缺的不是效率,而是公正!就算不成功也没关系,起码是一种福利­性­就业,要注意及时总结经验!”

方正刚却也没放弃效率,“赵省长,效率我们其实也很重视,不过,文山的效率不能指望那些包袱沉重的老国企,而要靠工业新区为代表的新企业!我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说过,向新企业要效率,向ESOP的老国企要公平和稳定!”

赵安邦连连点头,赞叹道:“思路对头!来文山之前我还担心呢,怕你们满脑袋都是新区的那堆钢铁,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个情况,我也放心了!”又和方正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方克思,没想到啊,你倒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方正刚有点放肆了,讥讽说:“赵省长,这还不是您长期拾缀的结果嘛!”

石亚南又Сhā了上来,“我们给了你意外惊喜,你别给我们一个意外悲伤啊!”

赵安邦开玩笑道:“亚南同志,我让你悲伤了吗?我就怕你孤独一人在这里过年,心里会悲伤,才把你家老古也抓过来了,而且临时改变计划先到的文山!”

石亚南怪嗔说:“行了,赵省长,我这是汇报工作,不和你开玩笑!”又说起了正题,“你首长别坑我们好吗?文山矿务局的煤怎么突然由省里调配了?这算什么事?不还是过去的计划命令经济吗?连过去签过的预购合同都不算数了?”

赵安邦明白了,“哦,你说这个啊!亚南同志,你别听吴亚洲瞎叫,我这是故意敲他,让他心里有宏观调控这根弦!签过的预购合同当然算数,不过增量就得自己想办法了!省里能源紧张,就算将来调外省煤入汉,也不可能给你们!”

石亚南舒了口气,“好,那就好!昨晚听吴亚洲这么一说,连我和正刚也跟着紧张起来了,新区这么大一个摊子,既不能断了资金,也不能断了能源嘛!”

赵安邦提醒说:“但是,资金和能源以后会不会断啊?你们可要警惕啊!”

方正刚道:“目前看来不会,项目资金不存在大问题,能源有些缺口,但问题也不是太大,我们市煤炭局将力保新区电煤和焦煤,乡镇小煤矿也能利用!”

石亚南叹了口气,“赵省长,你就是不提醒,我们也会警惕!在文山这种欠发达的大市主持工作,我和正刚如履薄冰,方方面面都不敢掉以轻心啊!”

方正刚说:“就是,前天不是亚南书记赶巧去了博物馆,就得出场大乱子!”

赵安邦看了石亚南一眼,“哦,亚南同志,怎么回事啊?出什么乱子了?”

石亚南便把前天发生的情况说了说,最后道:“……我让下面找原因,小孤儿就和我说,能有啥原因?还不是因为穷吗,大家都想省这二十块门票钱呗!”

赵安邦叹息道:“这孩子说得对,这种事在南部发达地区可能就不会发生!”

石亚南又说:“在文山,贫穷不是个概念,是活生生的血泪啊!赵省长,有些情况您可能不知道:初三上午,山河集团一个下岗工人从楼上跳下来了,惊动了省委裴书记!前天夜里又出了一条人命,我今天过来汇报时看了报才知道:编织厂一位四十二岁的失业女工,靠卖­淫­养活一家老小,结果为了三十元嫖资,和嫖客发生了争执,被嫖客活活掐死了!今天的《文山晨报》上登了一大篇!”

赵安邦很震惊,过了好半天,才郁郁地说:“贫穷还在制造罪恶啊!亚南,在这一点上你这同志做得真不错,能想到请两个孤儿和你一起过节,好,很好!”

石亚南苦笑着摇摇头,“这也是个姿态,无非是提醒一下同志们,多关心弱势群体,自己也求得个良心安稳。不管咋说,是我在主持文山工作,文山现实存在的这种血泪,我不能装作看不见,不能麻木不仁,现在不少同志麻木不仁啊!”

赵安邦思索着,喃喃地说:“是啊,是啊,这种同志我知道,为数还不少!除了关心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良心早让狗吃了!”

方正刚激动起来,“赵省长,还有更混账的呢!像古龙县的贪官污吏,对上买官,对下卖官,送礼送到我和亚南同志头上来了!除了一个县长王林,四套班子几乎全陷了进去,我们怎么对老百姓解释?还敢说绝大多数­干­部都是好的?”

赵安邦脸­色­难看,“起码在古龙县不能再这么说了!我们若这么说,老百姓就要骂我们虚伪无耻,古龙这个政权已经彻底烂掉了,不是人民政权了!年前在研究古龙问题的省委常委会上,我说过一个观点:别提什么党­性­了,咱们就让某些党员­干­部讲点做人的道德良心行不行?作为党员,是不是要对得起这个党?作为­干­部、国家公务员,是不是要对得起国家?不客气地说,他们谁都对不起!”

方正刚说:“赵省长,我就闹不明白了,他们这样下去就不怕亡党亡国吗?”

赵安邦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现在想得比较清楚了:这些人心里恐怕根本就没有党和国家啊,这不是他们的党和国家嘛,亡不亡和他们有啥关系?!”

石亚南发起了感慨,“赵省长,你说起道德良心,让我想起了刚抓的一个典型,就是工业新区的事,搞拆迁征地时,拆迁办的同志偶然发现的:新区五福村有一户普通农民,两口子省吃俭用帮文山城里一个濒临绝境的贫困家庭培养了一个大学生!从初中时就开始了,每年资助五六千元,如今已八年了,而他们自己并不富裕!拆迁时,我到他家看过,除了几间老屋,几乎没啥值钱的东西!”

方正刚接上来说:“赵省长,我们专门派人了解过,这两个农民都不是咱们党员,连团都没入过,可他们扶贫济困的道德­精­神,我们多少党员做得到呢?”

赵安邦道:“这就是危机啊!这么下去,我们党的先进­性­从何谈起?又凭什么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得了吗?”略一沉思,指示说,“亚南,正刚,这个典型要好好宣传!另外,你们安排一下,把这对农民夫­妇­请来,我要见见!”

方正刚马上让秘书安排接人。中午吃饭时这对可敬的农民夫­妇­到了,男的叫胡大军,女的叫庄玉玲。一起吃饭时,赵安邦动情地向胡大军和庄玉玲夫­妇­敬了酒,敬酒时说:“谢谢你们了,你们不仅仅是帮助了文山城里的一户贫困家庭和一个大学生,也教育了我们的社会,你们的良知和道德­精­神照亮了一片天空!”

胡大军和庄玉玲夫­妇­纯朴得很,既没想这么多,也不会说什么话,喝了他敬的酒,连菜也没吃,拘谨地看着他笑,让赵安邦想起了自己仍在乡下的父兄。

赵安邦指着在座的方正刚和石亚南,又问:“你家拆迁时,他们没乱来吧?”

胡大军憨憨地笑着,摇着头说:“没,没有,五间屋给我们折了三万五哩!”

庄玉玲跟着说:“就是,村里卖地还分了两万三哩,我们全交给村上入股了!”

赵安邦故意问:“就这么相信他们啊?他们要是把你们的入股钱弄赔了呢?”

胡大军说:“不会,市里区里都号召,钢厂又建着,我们天天看着呢!村上说了,厂建好了,四十岁以下的还能进厂做活,每月起码八百块,我们就等着了!”

石亚南拍胸脯说:“赵省长,这您放心,真让他们两口子赔了,我来赔!”

赵安邦笑道:“好,大军、玉玲同志,快向石书记敬酒,她给你们托底了!”

胡大军遵命敬了酒,可却替石亚南开脱说:“就算赔了,也不能赖书记!我们都知道的,入股又不是存银行,厂子赚钱咱们跟着分红,真赔了也得认啊!”

赵安邦赞叹说:“多好的老百姓啊,正刚、亚南同志,你们责任重大啊!”

石亚南道:“是的,赵省长!所以我和正刚拼命也要尽快把文山的经济搞上去,把目前的失业率降下来!今年有个计划,新区可开工项目和市内新办企业争取新增十至十二万个就业岗位,其中包括安排胡大军这批失去了土地的农民!”

方正刚也说:“说到底,治穷的根本还是要靠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嘛!”

赵安邦没再说什么,给胡大军两口子夹着菜,和他们聊起了家常,谈笑风生地说起了自己的父兄,和自己二十多年前在古龙县刘集镇当镇党委书记时的一些旧事。胡大军夫­妇­的紧张和拘谨这才渐渐放松了,聊到后来竟有些恋恋不舍了。

和这对普通农民夫­妇­吃过这顿中饭,临上车去银山时,赵安邦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孤儿,掏出随身带来的五百元钱,要石亚南转给孩子们,石亚南却不收。

赵安邦不高兴了,说:“亚南同志,你要求个良心安稳,我也要求个良心安稳嘛!这点钱起不了什么作用,可就是你说的,是个姿态,说明我还不麻木!”

石亚南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收下,“赵省长,那我就代表孩子俩谢你了!”

对文山的突然袭击就这么结束了。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甚至有点出乎意料。尤其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个方克思竟变得这么踏实能­干­。于华北心里有啥想法不去管他,但这老兄对文山的判断评价还是正确的。工业新区的项目审批和用地上可能有违规现象,但这并不是从文山开始的,也不会在文山结束,还是个常抓不懈的问题。他好像过于敏感,反应过度了。看来这个班子是个好班子,比较全面,也有立场,讲正气,不是一门心思搞政绩,只盯着GDP.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一下也是,文山欠发达,这么穷,下岗失业这么严重,不做大钢铁怎么办?十至十二万的新增就业岗位从哪里来?你不能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嘛!你不让马儿多吃点草,马儿就跑不动了,文山这部发动机就别启动了。

可不知咋的,他还是为工业新区这么一个大摊子忐忑不安,又考虑到夫妻团聚的因素,便在和方正刚、石亚南告别之后,临时决定把古根生留了下来。古根生很意外,不想留,说是愿追随领导,继续向银山前进。赵安邦说,你就别前进了,卧底吧!在文山多住几天,做点深入调查,对新区项目整体情况及风险再做个评估。把实际进度,投入多少资金,还需要投入多少资金,全都搞搞清楚。

二十六

石亚南当晚见到古根生时,大吃了一惊,“古副主任,我是不是见鬼了?你咋又回来了?哎,该不是赵省长杀我们的回马枪了?别滑头,给我说实话!”

古根生大大咧咧道:“石书记,你们是不是心里有鬼啊?这么怕回马枪?”

石亚南急了,“老古,我可不和你开玩笑啊,快说,赵省长在什么位置?”

古根生嘴一咧,“还能在什么位置?应该在银山城里,要不就在独岛乡!”

石亚南仍是犯疑惑,“这么说他们下午真走了?哎,那你是怎么回事?”

古根生说:“我属于卧底­性­质,按赵省长的密令,要在贵市潜伏一阵子!”一把搂过石亚南,“老婆,放明白点吧,我的嘴一张一合就可能决定你的命运!”

石亚南一把推开老公,“古副主任,这里是文山,你也注意点影响!”

古根生又搂了上来,“什么影响不影响?你是市委书记,也是我老婆嘛!”

一时间,石亚南身体有些发软,影响不考虑了,任由老公亲热着,嘴上却讥讽说:“老古,你行啊,转眼成赵省长的心腹了,看来我还得好好贿赂你喽?”

古根生笑了起来,“明白人!你起码得把我的嘴堵上!说吧,晚上吃啥?你也真做得出来,不给我们接风,不给我们送行,三天竟让我们吃了四顿饺子!”

石亚南及时想起了古根生的假情报,再次将老公推开,气道:“饺子也不是给你吃的,古副主任,就你这种只忠于赵省长的恶劣表现,只配在这儿喝风!”

古根生赔着生动的笑脸,“哎,老婆,你问没问过国土资源厅陈厅长啊?”

石亚南“哼”了一声,“不用问,多年夫妻了,你的滑头我还不知道?!”

古根生认真了,“好,好,石亚南,我现在就给你拨电话,你问陈厅长!”说着,当真拨起了电话,要通了陈厅长,“老陈,我惨了,我家亚南硬说我参加突然袭击不给她通气,是对她的不忠,你证明一下,前天在齐家店我是不是用你手机报过信?好,好,老陈,我让她接电话。”说罢,将电话递给了石亚南。

石亚南接过电话,笑着问:“怎么样啊,陈厅长,你们顺利到银山了吧?”

陈厅长说:“到了,到了,从金川区进的银山,已突袭过金川了,章桂春书记也到了,正安排我们吃饭呢!亚南,你别把老古整得太惨啊,要理解老古!”

石亚南嘲弄道:“是,我理解,老古得讲原则,守纪律嘛,我正表扬他呢!”

陈厅长拖着长腔说:“这个表扬嘛,倒也不必喽!再讲原则,也得讲点夫妻感情嘛!在齐家店一起上卫生间时,我提醒老古给你通个气,便于你们接待领导嘛,老古就是不­干­啊!是我好心给你和正刚同志拨了电话,可惜电话都没拨通!”

石亚南听得这话,反倒认定了古根生的说法,却故意问:“原来电话是你拨的啊?老陈,你实事求是说,我家老古当时都嘀咕了些啥?是不是想使坏啊?”

古根生发现不对,要夺电话,石亚南笑着拦住了,“人家正反映情况呢!”

陈厅长继续反映情况,“亚南啊,你家老古是不是属猴的?几乎就是望天猴!两眼向上啊,心里除了赵省长就没别人了!你咋想起嫁给他的?嫁给我多好!”

石亚南笑道:“老陈,闭住你的臭嘴吧,你的攻击诬陷证明了我家老古的清白!行了,不和你逗了,你继续跟着赵省长做望天猴吧,有情况别忘了透透!”

陈厅长马上透了个情况,“亚南,真得给你们文山透个情况呢!估计银山硅钢厂上不了,赵省长在去银山的路上就和我交待了,项目用地不能再批了!”

石亚南道:“这我已经知道了,赵省长在文山就和吴亚洲说过的!不过,老陈,我和文山还是要感谢你,感谢你和国土资源厅对我们文山的大力支持啊!”

陈厅长忙说:“亚南,这话你可别再说了,尤其不能在赵省长和章桂春面前说,否则就是害我!你家老古知道的,赵省长已经严厉批评过我和国土厅了!”

石亚南道:“知道,我又不傻!老陈,有空常到文山走走,我和文山人民都欢迎你!”说罢,放下了电话,往沙发上一倒,“哈哈,银山的项目彻底黄了!”

古根生在一旁叫了起来,“哎,哎,别说银山了,说我,你怎么给我平反?”

石亚南手一挥,“平什么反?人家老陈说到最后也没证实你给我报过信!好了,好了,该堵堵你这个潜伏特工的嘴了,走,咱们去台湾大酒店撮一顿!”

古根生怔了一下,“这就不必了吧?就吃火锅吧,你们招待所的火锅不错!”

石亚南这才说了实话,“古副主任,你当真以为我请你撮啊?是招待外地投资商!这些投资商年前就走了,没来得及慰问,今晚慰问一下,正刚主持,请你参加,你呢,也准备一下,代表省发改委做个即席讲话吧,给大家鼓鼓劲嘛!”

古根生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我说老婆,你能不能把公私分开一点,就咱们俩在这儿吃个清静饭呢?也把古大为的事说说嘛,这孩子不能这样下去了!”

石亚南道:“大为的事回来再说,晚宴后也没别的安排了,走吧,走吧!”

古根生只得垂头丧气往门外走,边走边说:“石亚南,我和你说清楚,你别套我,我留在这里是奉赵省长的指示调查项目情况,没有给你们捧场的义务!”

石亚南笑得甜蜜,“古副主任,那你看着办,人家赵省长还替我们发奖呢!”

到了台湾大酒店,见了方正刚,石亚南把老古同志奉命潜伏的情况说了说。

方正刚乐了,一把拉住古根生的手,死劲握着,夸张地摇着,“欢迎,欢迎,古主任,你来潜伏可太好了!石书记得避嫌,就我奉陪你了,保证陪好陪倒!”

石亚南佯作正经道:“要陪好,但不能陪倒,老古还要帮我们做工作呢!”

古根生自嘲说:“是啊,今晚这顿饭也不是白吃的,得支出必要的吹捧嘛!”

后来的事实证明,老古真是个好同志,尽管一肚子情绪,即席发言时,鼓劲的话还是说了不少。吴亚洲带头拼命鼓掌,还引着亚钢联的秦楚之等人给老古同志敬了不少酒。老古同志喝得壮志凌云,豪情豪气全上来了,说你们石书记现在是文山的女儿,我就是文山的女婿,只要有利于文山的发展,发改委全力支持。

宴会气氛热烈,却也很紧凑,按事先的安排,一个半小时后圆满结束。

这时才九点多钟,石亚南见时间比较早,就把方正刚叫住了,交待了些工作上的事。古根生有些不耐烦,又不好多说什么,就在门口不断地看表,后来,终于忍不住了,走进门来说,“二位,革命工作­干­不完,咱们能不能张弛有度啊?”

石亚南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匆匆结束了未了的话题,最后说:“好,正刚,就这么说吧,这个书记市长联席会尽快开起来,能源协调会你们开,我就不参加了!”说罢,要走,可走了没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哎,差点忘了个重要的事:正刚,赵省长这次来文山,咱们还是得报道啊,要借东风,鼓­干­劲嘛!”

方正刚迟疑道:“石书记,你觉得这合适吗?你忘了?赵省长当着咱们两人的面明确说过,他这次到文山来的情况不得见报,若是见了报,惟你是问!”

石亚南教训说:“正刚,你咋这么死板呢?是新闻为啥不报?别担心,到时我来对付就是!咱们这样啊,也不要急,等赵省长离开银山后再报吧!”

古根生没好气地Сhā了上来,“石书记,我看你这又是想套赵省长!”

石亚南不高兴了,“哎,哎,古主任,摆正位置啊,文山的事你少Сhā嘴!”

方正刚还在犹豫,“我还是有些担心,石书记,万一赵省长发了火……”

石亚南手一挥,“别说了,让赵省长惟我是问好了!正刚,你辛苦一下,让新闻办公室准备通稿,日报、晨报和晚报同时发,稿子写好后我要亲自审的!”

回到市委招待所住处,古根生不满地说:“亚南,你这是何苦来呢?这次赵省长下来,能有这个结果就很不错了,你能不能省点事?少给自己找麻烦?”

石亚南苦笑道:“我省点事,不找麻烦,文山的工作就会有麻烦!有些情况你不清楚,今天我和正刚汇报时,赵省长态度很好,对我们充分肯定!”挥了挥手,“好了,不谈工作了,工作永远谈不完,咱们来谈谈那位古大为先生吧!老古,你既然要在文山潜伏一阵子,大为就得接过来了,我准备明天派车去接!”

古根生说:“算了,还是我让发改委的同志送过来吧,既然要搞新区的项目调查,也得有几个人手,我今天下午已经安排人过来了,顺便把大为带过来!”

石亚南有些意外,“哎,老古,你这同志还玩真的了?还安排人手过来!”

古根生说:“你以为是假的?你也摆位置吧,对我们发改委的事少Сhā嘴!”

石亚南妩媚一笑,拍了拍老公的肩膀,“老古同志,你简直是个老古板!也不想想,赵省长为啥偏把你留下来?是照顾我们夫妻团聚嘛,你还当真了!”

古根生道:“那是你的理解!赵省长把我留在文山可没说是休假,让我对文山的钢铁项目及风险做个科学评估,把情况搞搞清楚!好了,咱们说古大为!”

也只好说大为了,老古同志现在有气,不能净来硬的邪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拾缀此公得软硬兼施,有时就得文火慢炖,炖得好,就不怕这块牛蹄筋烧不烂。于是,石亚南的角­色­便由市委书记转变成了母亲,“老古,大为这孩子看来得重点治理了!和两个孤儿一起过节时,我突然冒出个想法:你看我们是不是能狠下心来,让这孩子和小婉、小鹏一起生活一阵子,体察一下民间苦难呢?”

古根生眼睛一亮,“哎,好主意!这小混球儿,被爷爷、­奶­­奶­宠得不成个样子了,是得对他进行一些苦难教育!就让他和两个孤儿去卖送几天报纸,体验一下生活!”想了想,又说,“不过时间不能长了,我离开文山时得带他回去补课!”

石亚南心里有数,问:“哎,是不是银山宋副市长他们安排的省二中?”

古根生说:“是,我前天见过他们校长了,说定了,旁听补习,学籍不转!”

石亚南略一沉思,以商量的口气道:“老古,我的意见最好别这样安排!你想啊,既是旁听生,人家也不好多管他,他又是个不能自我控制的主,一天到晚只知道上网,搞不好又白搭一年!咱是不是花点钱,放在文山哪个县中学呢?”

古根生说:“这当然好,只是这一来,你的事不就多了吗?顾得过来吗?大为只怕也不会同意,他和我说过的,这些县以下农村中学都是高考集中营!”

石亚南道:“就是要把他送进集中营嘛,它不是集中营我还不放心呢!”

在孩子问题上,两人有着共同语言,古根生没再多想,“也好,亚南,那就这么说吧,这混球儿是自作自受!不过怕以后也够你烦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石亚南叹息说:“该烦就得烦,过去我是没尽到责任嘛!再说,把孩子弄到文山,你也不欠银山的情了!”又说起了银山,“银山的项目用地批不到,硅钢厂别想上了,吴亚洲和亚钢联就减轻了一份压力,我们呢,也少了一份风险……”

古根生根本不愿听,“哎,你咋又扯到工作上了?”做了个手势,“打住!”

石亚南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又想到工作上去了,遂收住话头,到卫生间给古根生放水洗澡。老古同志这才变得比较满意了,重又找到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良好感觉,舒服地泡在浴缸里哼着小曲,人模狗样地支使她送这拿那……

二十七

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是在赵安邦一行抵达金川区以后才接到报警电话的。

当时,章桂春正在市立二院瞧治左臂上的骨伤,拍完了片子,几个骨科专家正谈着意见,电话就过来了。打电话的是金川区长向阳生,据向阳生汇报,他在区政府院里碰上了赵安邦。先以为认错了人,后见着省国土资源厅陈厅长从洗手间出来,才恍然大悟:银山市和金川区可能遭遇了一场来自省上的突然袭击!

向阳生说:“……章书记,这很像突然袭击!赵省长和随员都没带自己的车,也没用警车,坐的是一部中巴,车牌号是汉A—23219,还有旅游字样哩!”

章桂春既意外,也有些纳闷,“既是突然袭击,他们咋去了你们区政府?”

向阳生说:“是上厕所!章书记,你知道的,从文山过来,一路没厕所!”

章桂春又问:“老向,赵省长他们从区政府出来后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向阳生说:“还能去哪里?十有八九是独岛乡!我想跟过去问,又没敢!”

章桂春批评道:“你这是失职!赵省长都进了你区政府了,你们也没想办法把他们留住!你要留住了他们,不也能给我和市委争取点时间吗?真是愚蠢!”

向阳生忙检讨:“是,是,章书记,您批评得对!那您看现在咋办呢?”

章桂春说:“还能咋办?我马上过去!老向,你这样啊,立即通知独岛乡政府,让他们紧急行动,找一批靠得住的党员­干­部弄成村民的样子去和赵省长对话!既然是突然袭击,我们没准备,那些闹上访的专业户也没准备!另外,决不能让赵省长他们在乡上吃饭,吃出问题来我们担不起责任,你们区里安排晚饭吧!”

向阳生道:“是,是,章书记,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在乡里用餐,肯定得在我们区上吃了,赶到市里就太晚了!不过,这接待标准怎么掌握呢?”

章桂春不悦地说:“猪脑子!这还用问?就是你发明的那四菜一汤嘛!”

向阳生吞吞吐吐说:“章书记,弄四菜一汤可能有点困难!春节刚过完,上等大鲍鱼和好鱼翅没多少了,光招待赵省长还凑合,可一下子这么多人……”

章桂春火了,骂道:“向阳生,你就给我造吧,死劲造!你们他妈的花天酒地时,鲍鱼、鱼翅全都来,接待省里领导就没有了,小心我一个个撤了你们!”

向阳生被吓着了,“章书记,您……您别急,我……我现在派人进城买……”

章桂春怒道:“还来得及吗?算了,算了,我让香港酒店马上送过去吧!”

向阳生又想了起来,“对了,我们区委吕书记今天就在市里,可以让他办!”

章桂春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这种事少和吕书记说,别吓着他!”又吩咐,“还有,无论如何不能让赵省长去你们医院,冻伤的那几个让赵省长看到就不好了!”

向阳生说:“估计赵省长不会来医院,他咋知道独岛乡群访冻伤了村民呢?”

章桂春没再多说:“反正你给我小心了就是,捅出娄子,我可饶不了你!”

这番通话结束后,章桂春也没心思瞧伤了,带着秘书直接从市立二院往金川区赶,一时间心里极是忐忑。不管咋说,事情都有些怪,赵安邦说来就来了,而且是从文山过来的,咋回事?是为硅钢项目来的,还是为初四群访冻伤人来的?省里是不是要抓银山一个坏典型?越想越不安,在车上又打了个电话给向阳生,要他派人去趟区医院,把已截去了左脚的一个冻伤村民秘密转移到市里来住院。

赵安邦当时担心的真不错哩!那么冷的天,怎么可能不冻伤几个人?幸亏他当时在场,及时把农民群众请进了乡政府楼里,否则就不是冻伤几个和一个人失去脚板的问题了,还不知要冻伤多少,多少双脚板要截去,甚至可能冻死人!向阳生还指望把农民群众全冻跑呢,简直是个猪脑子,比区委书记吕同仁差远了。

吕同仁头脑清醒,工作能力也比较强,不过却不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很难让人放心,他甚至怀疑吕同仁向上打小报告。这不是没可能,小伙子是省里派下来的­干­部,又和他一手提起来的心腹­干­将向阳生弄不到一块去,难免在哪个领导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这么一想,便及时地打了个电话给吕同仁,要吕同仁和市委、和他保持一致,少胡说八道。吕同仁不知道赵安邦已到了金川,更没想到要赶过来参加接待,挺不解地问,是不是老向又反映啥了?章桂春没多说,只道,你们金川班子一定要团结,不团结对谁都没好处。把吕同仁弄了个云里雾里。

一路拉着警笛紧赶慢赶,到了金川区委天已黑透了,章桂春看了一下表,是六点二十分,赵安邦一行还没从独岛乡回来。向阳生见他到了,乐呵呵地过来汇报说,据独岛乡传过来的信息,一切都还不错,赵安邦见到的基本上都是安排下去的自己人,伤员也送走了,不但那个截去了脚板的,几个冻伤住院的也一起藏到市里去了。又说,香港大酒店的鲍鱼、鱼翅送得及时,晚餐也大致安排好了。

章桂春仍不放心,沉着脸问:“在这儿用餐的事,和赵省长他们说了吗?”

向阳生道:“说了,说了,赵省长想在乡食堂吃,让白乡长巧妙地回掉了!”

章桂春交待说:“还是不要大意,接待无小事,尤其是接待省里的领导!既要廉政,又得让领导吃得舒服!赵省长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你别给我漏了馅!”

向阳生笑了,“章书记,您不放心就亲自下厨检查好了!我检查过了,绝对廉政,就四菜一汤嘛!那些大鲍鱼都整了容,没鲍鱼样了,改名深海扇贝,鱼翅弄成了海味粉丝。素菜两道,一道牛肝菌,一道小青菜,还有个海鲜浓汤!”

章桂春心里有数,向阳生­干­正事不行,搞这种名堂很拿手,便也没再多说。

向阳生却又说了起来,“章书记,趁赵省长他们还没来,我简单向您汇报几句!我和吕同仁书记实在没法合作共事了,狗东西四处乱表态充好人哩,这一个多月批到政府要钱的条子就有十五张,帮助这个照顾那个,也不想想钱从哪来!”

章桂春不想听,“行了,给我省点事吧!小吕既批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向阳生说:“有啥道理?章书记,我就举一个例:冻伤手术截脚的那主,吕书记也批示给钱,一批就是五千!哎,你说这叫啥事?他跑到乡政府门口群访闹事,做手术政府还给补贴,这不是鼓励他以后多来闹吗!我一听就火了……”

章桂春先火了,手一挥,“不要说了,小吕做得对!评价低点是关心群众疾苦,评价高点是有政治头脑!你这猪脑子也不想想,这事闹到省里怎么得了?”

就说到这里,秘书敲门匆匆进来了,说是赵省长他们的车马上就到了。

章桂春不和向阳生啰嗦了,起身向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一台中巴停了下来。他快步走到车门前,赵安邦正好走下来,一见面就握着他的手说:“桂春,不错,不错,独岛乡风波处理得好啊,群众比较满意,这个经验要总结!”

章桂春笑道:“赵省长,看您说的,这不是应该的嘛!我在昨天的常委会上说了,处理突发­性­事件的经验要总结,教训更要汲取,群众毕竟闹起来了嘛!”

赵安邦情绪挺好,“桂春,你们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还有,你这同志表现很不错啊,轻伤不下火线嘛!”又关切地问,“哎,伤怎么样了?没啥大碍吧?”

章桂春笑道:“赵省长,今天下午正瞧伤哩,又被您的突然袭击搞砸了!”

赵安邦说:“那咋不好好瞧伤?往这里跑啥?你不过来我也会找你嘛!你们硅钢厂的事,我得好好和你扯扯!哦,先不说了,带我们喂肚子吧!简单点!”

章桂春道:“赵省长,您就是想复杂,我们也复杂不了,金川是个穷区,您和同志们又是突然袭击,区里也没法准备,就汤汤水水对付着吃点热乎的吧!”说罢,和赵安邦的随员们一一热情握了手,引着大家直接去了区政府大食堂。

这期间,国土厅陈厅长凑了上来,悄声说:“章书记,趁赵省长还没给你谈,我先给你透个底:你们独岛乡的那两千五百亩地麻烦大了,赵省长不让批了!”

章桂春一怔,“为啥?咱不是说好的吗?分五次批!文山也这么­干­的嘛!”

陈厅长说:“文山­干­得早,动作快,现在不行了,上面正在整顿开发区!”

章桂春心里一下子凉透了,“这……这么说,银山的硅钢项目上不了了?”

陈厅长说:“我只管项目用地,你们只要不用地,把项目建到天上也成!”

章桂春可没心思和陈厅长开玩笑,到区政府食堂一坐下,马上把话头挑了起来,对赵安邦说:“哎,赵省长,你不能偏心眼啊,文山市七百多万吨的钢都能上,我们银山一个五十几亿的硅钢就不能上了?还在项目用地审批上卡我们!”

赵安邦说:“不要这么攀比嘛,文山是文山,银山是银山!项目用地上的审批也不能理解为卡,是按规定办事嘛!桂春同志,你们真不服气,可以把这两千五百亩地报到北京部里去批!”指了指坐在饭桌对过的发改委孙主任,“老孙,他章桂春真有本事到北京把项目用地批下来,你们就给它立项好了,我不反对!”

章桂春苦笑不已,“赵省长,这……这不是坑我们吗?北京能给批吗?!”

孙主任说:“所以嘛,你们还是先等等,现在不是大­干­快上的时候啊!地不能违规拆批了,项目也不能违规分拆立项,国家有关部门都连下几道金牌了!”

赵安邦又说起了文山,“文山的钢铁上到这种规模,已经很让我和省里担心了,你一不注意,它把孩子生下来了,总不能再塞回娘肚子里去吧?银山情况不同,硅钢项目只是纸面上的事,就得计划生育!桂春同志,你们多点理解吧!”

章桂春发起了牢­骚­,“赵省长,这么说,超生滥生的反倒可以占便宜了?”

赵安邦和气地说:“也不能这么说,文山是传统重工业城市,又被省里确定为北部地区辐­射­形中心城市,有必要快走几步!违规要批评,我已经批评了,不过,石亚南和你过去那个搭档方克思­干­得不错,这次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章桂春自知再说下去已没意义,不提硅钢项目了,吃起了面前的鲍鱼。

这时,赵安邦、陈厅长他们已把各自的鲍鱼吃完了,靓汤鱼翅及时地送了上来,赵安邦吃了几口就赞扬说:“不错,不错,哎,介绍一下这两道特­色­菜!”

章桂春把向阳生推了出来,“向区长,你向赵省长和领导们介绍一下吧!”

向阳生做出一副拘谨的样子站了起来,挺憨厚地笑着说:“赵省长,还……还介绍啥?都慢……慢待您和各位领导了!领导们来得太突然,我们也没准备!章书记说,有啥吃啥,还规定了四菜一汤哩,说赵省长和各位领导有廉政要求!”

赵安邦笑道:“就是要廉政嘛!向区长,别解释了,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向阳生装疯卖傻的本事真叫一流,“赵省长,这其实都不是啥好东西哩!头先上的是人工养殖的深海扇贝,我们地方特产,因为养殖技术要求比较高,一时还不能大面积普及。后一道菜,就是你们现在吃的这道菜,是海味粉丝,和一般粉丝有点不同,淀粉中加了不少海产原料哩!”

赵安邦赞叹道:“好,深海扇贝都有点鲍鱼的味道了!向区长,章书记,你们要好好抓一下,把养殖技术普及开来,作为一个拳头海产品打到全国去嘛!”

向阳生煞有介事地道:“是,正准备这么做呢,区科技站准备开班推广了!”

孙主任津津有味地吃着“海味粉丝”,颇有兴趣地问:“哎,向区长,你能不能透露一下,这种海味粉丝里都加了哪些海产品,味道口感咋就这么好啊?”

向阳生益发显得憨厚朴实,搓着手,笑道:“孙主任,这是商业机密,我真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敢告诉您!我告诉了您,我们金川的海味粉丝还咋发展?”

赵安邦乐了,“哎,桂春同志,你们这位向区长别看憨厚,还挺有心眼呢!”

章桂春道:“那是,连我也套不出他们的小秘密,所以我骂他憨脸刁嘛!”

陈厅长说:“这海味粉丝口感味道是不错,不过有个缺点,——向区长,我提个建议,你别生气啊,你这粉丝短了些,要是根根都能长过二尺就带劲了!”

章桂春心中窃笑,二尺长的鱼翅上哪买去!嘴上却很严肃,“老向,陈厅长的这个意见很好哩,你们要研究,要攻关,要讲究形味双佳,走­精­品路线!”

赵安邦借着这话题,又谈起了工作,“桂春啊,这才是你们要走的路线之一嘛!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们银山不同于文山,要因地制宜做大海的文章,做滩涂开发的文章!比如这深海扇贝和海味粉丝,就可以好好抓,好好开发嘛!”

章桂春哭笑不得,连连点头称是,向阳生也装模作样地做起了记录。

这顿饭吃得很好,赵安邦和孙主任、陈厅长走时很满意,一个个拉着向阳生的手,再三嘱咐勉励,要向阳生和金川区的同志们好好开发海产品。这就有点弄巧成拙了,一顿价值几万元的“廉政”晚餐,换来的竟是这么一个荒唐结果!

向阳生也糊涂了,竟然问:“章书记,你看这咋办?是不是真搞点开发?”

章桂春恨不得给这猪脑子一个大耳光,“开发个屁!还是想想硅钢厂吧!”

向阳生一怔,“章书记,省里连地都不批了,咱到哪建厂?在天上建啊?”

章桂春又骂,“蠢货,就在独岛乡按原计划建,造成既定事实,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想了想,又交待,“赵省长今天这个态度要保密,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不能和吕同仁说!这个项目不是小吕一手抓的吗?让他继续抓!还有,以后不要老向我和市里汇报了,开工时也别请我们来剪彩,就闷着头悄悄整吧!”

向阳生明白了,“好,章书记,咱就权当没有这回事,该咋­干­咋­干­!”又说,“项目用地还是小事,咱占就占了,手续以后想法补上,关键还是资金!赵省长去了文山,我揣摩吴亚洲已经知道了赵省长的态度,所以,我就有些担心……”

章桂春道:“你担心得对,不能再指望吴亚洲和亚钢联了,吴亚洲昨晚来了个电话,打退堂鼓了,我还纳闷呢,现在才明白是咋回事!不过不怕,我们和白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合作好了,宋市长昨天已经和白总签了个投资意向协议!”

向阳生立即吹捧,“章书记,您太有远见了,都把这一切想到前面去了!”

章桂春却没给向阳生好声­色­,不无粗鲁地骂道:“那是!我要指望你这种猪脑子,只怕吃屁都赶不上热的!行了,先这么说!赵省长他们的车走远了!”说罢,匆匆上了自己的一号车,对司机命令道,“快点,追上赵省长他们的车!”

披着夜­色­,一路往银山城里赶时,章桂春想,该争的还得争,把伟业国际拉过来,争的余地就很大。伟业国际旗下的文山钢铁是在国家部委挂了号的,正常的规模扩张应该能得到国家有关部委的支持。退一步说,就算合法合规的途径走不通,私下硬上也出不了啥大麻烦,文山的例子摆在那里,生下的孩子谁也不能掐死。文山能给省里一个惊喜,银山为什么不能给省里再来一个惊喜?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个硅钢项目真­干­成了,赵安邦和省委领导心里都会高兴的……

二十八

刚到文山时,方正刚气宇轩昂,踌躇满志,自我感觉良好: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舍我其谁?以为自己是上帝。上任没几天就对赵安邦和裴一弘表态说,要在任期内彻底解决市属国企问题。赵安邦却要他不要轻易提口号,不要把话说得太满。裴一弘也说,解决困难国企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要实事求是稳步推进。

他也曾对老大难的群访问题开过几次协调会,要求下属各部门的同志走下去,主动解决问题,变上访为下访。自己还亲自下去过,既处理过眼前发生的三农问题,也处理过几桩历史遗留旧案。结果市政府门前上访群众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还都指名道姓要见他这个市长。机关不良舆论便出来了,说他想当青天大老爷,树形象,一直反映到于华北面前。于华北又提醒他,让他不要太书生气,不要试图在一个早上解决所有问题,把世界变个样,搞得他不知说啥才好。

工业新区上得也不利索,明明是件有利于地方发展的大好事,各方面的议论还是那么多,甚至有人怀疑他和吴亚洲有啥不明不白的关系。吴亚洲带着他的亚钢联一到文山,社会上就传言四起了,说吴亚洲是他的啥亲戚,所以才得到了政府这么多优惠。好不容易把新区的摊子铺开,把亚钢联六大项目扶上了马,偏偏又碰上了国家的宏观调控,弄得赵安邦和省里有关部门也跟着紧张兮兮的。

更可恶的是,前几任班子加了那么多桌子,添了那么多凳子,把­干­事的位子全占满了,平庸无能之辈下不去,能­干­事的­干­部也上不来,让他和石亚南毫无办法。他和石亚南被逼无奈,不得不继续搞起了加桌子、添凳子的官场游戏。

随着与现实的不断冲撞磨合,豪气渐渐消弭了,方正刚从浪漫的空中回到了现实的地上,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谁都不能包打天下,哪怕本事再大,哪怕是你治下的天下。其实,文山也不算他治下的天下,他这市长只是市委副书记,真正的一把手是石亚南。好在石亚南也想­干­事,对他比较理解,二人挺和睦,一些工作上的争执和别有用心的议论,才没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他和石亚南的合作共事。

石亚南不止一次和他交心说过,文山是个拥有八百多万人口的欠发达市,既有个经济快速起飞、综合实力的可持续发展问题,又有个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问题,做任何决策都要以此为前提,方正刚深以为然。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在大上工业新区的同时,想到了在部分市属困难国企搞ESOP试点。尽管他心里明白,人人持股就没有了对企业负责的人,ESOP虽说有了公平,很可能会失去效率,可这种改制形式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企业和社会震荡,也只能先试着看了。

在石亚南的支持下,经市委、市政府研究,ESOP的试点方案出台了,市冶金粉沫厂等六家市属国企进入第一批试点。其中五家企业进展顺利,员工们以过去的劳动积累折算成股权,又分别集资几十万到几百万,完成了改制,从企业员工变成了持股股东,除个别人自愿结算离职,无一人下岗,让方正刚颇感欣慰。

然而,市投资公司下属的正大租赁公司却出了麻烦,清产核资清出了一堆陈年烂账,而且与前任市长田封义有直接关系:田封义在任时,批条陆续借走公司三百六十三万资金未能偿还,导致公司净资产为负数,无法实行ESOP.公司八十多名员工很愤怒,联名写了一封信给市政府,要求市政府出面找田封义讨债。

方正刚看到这封信是在春节前,看后就觉得很麻烦:此事涉及前任市长,又是两三年前发生的,这时候闹出来人家不会认为是改制,还以为他搞名堂呢!便做了个批示,没提田封义,只要求正大租赁公司主管单位负责向当年的借债单位讨债。今天想起来一问才知道,他这个批示等于放屁,借债单位是个皮包公司,夹皮包的那主叫王德合,据说已经“破产”了,现在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方正刚一听就火了,对秘书说,“那个王德合有命也行啊,先控制起来再说!”秘书有些担心,透露说,“这个王德合和田封义关系很不一般,动他就等于动田封义。”

动田封义动作就比较大了,方正刚只好找到石亚南办公室,先向石亚南通报情况。由正大租赁公司的ESOP无法实施,挺自然地扯出了田封义的批条。尽管估计到这里面可能存在腐败情节,方正刚只字未提,想让石亚南自己做判断。

石亚南沉稳得很,也有些滑头,不做这种判断,甚至没接正大租赁公司这个话题,听罢情况,只宏观地表了个态,“正刚,从第一批ESOP试点来看,总的还不错啊,赵省长又充分肯定,我个人的意见可以考虑进一步扩大试点范围!”

方正刚说:“这我不反对,不过,进一步扩大试点范围,类似正大租赁公司的问题估计还会暴露,ESOP的透明度要求,使我们没法回避某些历史烂账啊!”

石亚南只得正视了,苦笑说:“是啊,一种企业模式和一段历史结束了,得彻底清清账了,作为持股企业的主人们当然要知道家底情况嘛!正刚,你和政府要有个思想准备:政府因素造成的历史窟窿,财政恐怕要拿些钱出来弥补啊!”

方正刚隐忍着心中的不满,“田封义批条借出去的这三百多万咋算?因为田封义当时是市长,租赁公司的员工们就认为这是政府因素,可我们能认吗?”

石亚南和气地说:“我们当然得认啊,这笔钱毕竟是田市长批走的,不是政府因素是啥?咱们不认下来,这ESOP也没法搞嘛,员工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方正刚不愿绕了,脸一拉,发泄道:“石书记,那我也把话说到明处:这三百多万市财政可以先设法补上,但这笔债权债务我会一追到底的,看看这里面是不是有腐败问题!古龙班子不是腐败掉了吗?他田封义市长就会这么­干­净了?”

石亚南怔了一下,责怪说:“正刚,你看你,联想太多了吧?古龙班子的腐败和田封义有啥关系?追债就是追债,少节外生枝!田封义在批条借款时有没有腐败行为我们都不知道,在没有事实根据的情况下,你不能这么乱喊乱叫嘛!”

方正刚自知失言,没再争执下去,只道:“好,好,石书记,你的批评我接受了,但这笔债还是可以追的,是不是?那我就让有关部门去收拾王德合了!”

石亚南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你想怎么追?那个王德合又咋收拾?别个人英雄主义了,你是市长,不是正大公司董事长,让正大公司的员工去追嘛!”

方正刚故意问:“哎,石书记,你是不是让我耍滑头?遇到矛盾绕着走?”

石亚南说:“不要消极理解,这种事情你本来就不该冲到第一线!你出头­干­预,就扩大了矛盾面,简单的问题就复杂化了!你就让正大公司的员工们依法办事嘛,该报案报案,该起诉起诉!如果法院认为该找田封义,那是法院的事!”

方正刚心里不得不服:这位女书记不愧是裴一弘一手提起来的­干­部,既讲原则,又讲策略,便点头笑道:“如果是这个思路,那最好先和田封义通个气!”

石亚南说:“这就对了,你把联名告状信转给田封义吧,看他有啥说法!”

也真是巧了,那天就说到这里,方正刚的手机响了,竟是田封义从宁川打过来的,竟是和文山政府方面商量伟业国际集团二百万慈善捐款的捐赠仪式!

田封义在电话里说:“……方市长,我们的意思,最好在文山搞个简单而隆重的捐赠仪式,希望你和石书记代表文山市委、市政府参加!当然,如果你们能请到赵省长或裴书记参加就更好了,仪式可以改在省城举行,便于领导出席!”

方正刚答应说:“好,省里领导我们尽量联系!”还开了句玩笑,“不过,田书记,花二百万就想请两位省委大领导帮你们做广告,是不是也有些过分了?”

田封义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啥过分不过分的?方市长,我是在商言商嘛!”

方正刚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提在商言商我还想不起来呢!田书记,有个事得问你一下:哎,你当年批条借给王德合的那三百六十多万都是咋回事啊?”

田封义已想不起这种陈年旧账了,“方市长,你别讹我啊,有这种事吗?”

方正刚便把事情来由和联名信的内容说了说,还提到了ESOP的清产核资。

田封义一下子火了,“方正刚,你想坑我是不是?是的,是的,这笔钱我也许批过!我当了八年正副市长,批的钱他妈多了去了,是不是都得我负责?亏的钱算我的,赚的钱算不算我的啊?还搞什么ESOP,还透明度,你哄鬼去吧!”

方正刚尽量压着火,和气地道:“老田,我们不搞ESOP咋办啊?你老兄做过八年文山市长,应该知道真正的失业率是多少嘛,早就超过警戒线了吧?!”

田封义讥讽说:“那是,我和上届班子要­干­好了,你和石亚南还上得来吗?!”

方正刚仍是好言好语,“老田,别这么意气用事嘛!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心和你打个招呼,你就看着办吧!正大公司的八十多名员工已经闹起来了,不是我和市政府能压住的,我想啊,还是稳妥收回这笔债务,息事宁人比较有利!”

田封义态度这才有所好转,“方市长,你的好心我有数,我看这样吧,这笔钱我以伟业国际的捐款名义给你们,这次捐二百万,下次再捐个二百万好了!”

方正刚十分惊异,“老田,这不太合适吧?我总不能用你们的捐款还债啊!”

田封义大大咧咧道:“走个形式嘛,锅里碗里都是­肉­,反正是我的­肉­!”

方正刚本来想说,伟业国际集团的慈善捐款咋就成了你的­肉­?却隐忍着没说,只道:“田书记,我建议你还是催催王德合,让他想办法尽快还款吧!”

田封义说:“好,好,我会催的,狗东西真坑死我了,你今天不说,我还以为这笔钱早还上了呢!”又说,“我才不信王德合会破产呢,他的家底我清楚!”

方正刚舒了口气,“田书记,那就请你多做做工作吧,别闹得满城风雨!”

通话结束后,石亚南批评说:“正刚,我看你就是沉不住气!人家来电话谈捐赠,你就先谈捐赠嘛,急着和他说这个­干­啥?也不想想,万一捐款飞了呢?”

方正刚道:“伟业国际的当家人是白原崴,白原崴当面答应我的捐款还能往哪飞?”又说,“这个田封义,真他妈够混蛋的,这么一笔款子竟记不住了!我们真细查一下,还不知会有多少窟窿呢,老百姓的血汗钱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石亚南却不愿说这事了,“行了,田封义能有这个态度也算不错了!”沉默片刻,又说,“你刚才提起了古龙县的腐败案,有些情况我得和你通报一下了!”

方正刚没当回事,“还通报啥?省委调查组的马达和市纪委老孙昨天和我说了,秦文超和其他几个副书记、常委、副县长差不多都牵涉进去了,是不是?”

石亚南点点头,“情况挺严重的,古龙县委班子九个人,已进去了六个!”

方正刚说:“好,好,古龙县委可以在大牢里开常委会了,一大奇观啊!”

石亚南没接这话碴,轻轻来了一句,“你那个同学王林估计也陷进去了!”

方正刚一下子呆住了,怔怔地看着石亚南,“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王林也不利索了?这怎么可能?他是很正派的一个人嘛,做古龙县长才一年多啊!”

石亚南说:“是啊,连我也不太相信,王林和秦文超不是一回事,口碑还挺好的,没想到一年多竟然也受贿十八万,官帽子卖了好几顶,这几天就要宣布双规了!正刚,你小心些,也注意些影响,可别再四处替这位老同学打包票了!”

方正刚惊出了一身冷汗,“石书记,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的提醒!”

石亚南又说:“你过来之前,华北书记来了个电话,要我和纪委老孙明天到省里开会,研究古龙问题,还让我慎重考虑一下,下一步古龙的工作该咋办?”

方正刚叹了口气,“还能咋办?咱们听省里安排就是!”又想了起来,“哎,华北书记怎么还管纪检呢?不是说纪委刘书记回来了,他不管这一摊了吗?”

石亚南道:“这计划没有变化快,华北书记还没来得及和刘书记办交接,中央就把刘书记调走了,据说是咱们邻省的代省长,你注意看报上的消息好了!”

方正刚没去注意报上的消息,当晚一个电话打到了于华北家里,直接找老领导了解情况。老领导说,按自己的愿望,更想多做点经济工作,哪怕是农业,可中央把刘书记突然调走了,新的纪委书记又没派过来,也只能勉为其难了。接下来就不客气了,对他进行了一通严肃批评,怪他为王林乱打包票,影响了古龙腐败案的查处,说是个别负责同志甚至怀疑他有掩护老同学王林过关的嫌疑。

这个别负责同志是谁?老领导没说,但肯定不会是石亚南。推荐王林主持古龙县工作是石亚南点头同意的,今天石亚南又及时地和他打了招呼通了气。他猜测,这个别人十有八九是马达。马达也是于华北提起来的,公推公选时还和他竞争过文山市长。这厮六亲不认,做着省纪委委员,省监察厅副厅长,现在又是省委调查组组长,恐怕也只有他敢和老领导这么说。怪不得石亚南让他小心呢,真沾上古龙烂泥坑里的污泥,他在文山啥也别想­干­了,这个王林,实在太坑人了!

万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王林突然找上了门,搞了方正刚一个措手不及。

二十九

王林一进门,就从方正刚不无惊异的眼神中发现,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方正刚虽说仍像往常一样,给他让座,泡茶,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他却分明感到是一种应付。这位曾亲密无间的老同学、新市长可能已经知道了他的事,现在对他避犹不及。深深的悲哀袭上心头,一时间,他真想好好哭一场。

王林便把话说破了,“正刚,也许……也许我今天不该再到你这儿来了!”

方正刚不接碴,“哎,王林,喝茶,喝茶!这茶不错,华北书记送我的!”

王林又说:“我本不想来,可想来想去,还是来了,有些话得和你说说哩!”

方正刚没法躲了,放下茶杯,叹息道:“你来都来了,还解释啥?想说啥你就说吧,我听着就是!不过,我个人的意见,有些话你最好和省委调查组说!”

王林过来时虽已想到过方正刚可能会有的种种态度,却仍没想到方正刚会做得这么绝,开口就是省委调查组。心里一阵颤抖,嘴上的称呼马上变了,“方市长,你……你放心,今晚和你谈过后,我……我就到省委调查组交待!”停了一下,又说,“可作为一个过去的老同学,我……我希望你能先听听我的说法!”

方正刚还想躲避,根本不看他,吹着茶杯水面上的浮茶,不动声­色­地说:“王林啊,你知道的,我是市长,不是纪委书记!再说,你们古龙县的案子也不是我们市里办的,是省里直接办的,而且还是重点,我这个老同学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啊!我看,你还是直接找一找调查组的马达同志比较好,也比较主动……”

王林眼圈红了,“方市长,您就不能给我点机会,让我最后说点心里话吗?”

方正刚的脸这才拉了下来,冷冷看了他好半天,茶杯往茶几上一顿,“你还有啥好说的?和我谈案情没必要,谈文山和古龙县的工作,谈理想抱负啥的,是不是太讽刺了?!”越说火气越大,面孔都扭曲了,“王林,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们县委书记秦文超出事后,是我提名让你主持工作的!你倒好,明明自己ρi股上有屎,早就陷到了腐败的泥坑里去了,却不和我说实话,把我也搞得这么被动!”

王林几乎要哭了,“方市长,这能怪我吗?我不愿­干­啊,是你非要我­干­!”

方正刚大怒,“我当时怎么知道你也会陷进去呢?大学四年,我们一个宿舍上下铺睡着,一起忧国忧民,我自认为对你很了解,就像你了解我一样!”镇定了一下情绪,又说,“我是怎么上来的,你很清楚:当年在宁川,后来在省委机关,在银山的金川县,我碰到的麻烦,受的那些委屈,都和你说过!去年参加公推公选,竞争文山市长,你还帮着出了不少主意,连论文都是你帮我打印的!”

王林眼里聚满了泪水,“正刚,你还能记着这些就好!你到文山上任后,就在你这房间里,咱们也多次彻夜长谈啊,青梅煮酒论英雄,喝得一醉方休!”

方正刚一声深长的叹息,“是啊,是啊!所以,王林,今天你就别怪我绝情绝义了!党­性­原则这些话可以先不谈,作为老同学,我得和你交交心:我不是想做这个官,是想­干­点事,我不能失去这个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干­事的大舞台!”

王林点点头,点头时,眼中的泪水落了下来,“我明白,市里的工业新区正在上着,ESOP的试点正搞着,赵省长对你又不是太放心,你的麻烦事一大堆!”

方正刚苦笑道:“何止赵省长啊,只怕华北书记也对我不放心了!今晚还在电话里训了我一通,批评我为你乱打包票!放下电话我就想起来了,春节期间到华北书记家拜年时,华北书记就点过我了,问起过你的情况,我大包大揽嘛!”

王林抹去了脸上的泪,“正刚,我对不起你,让你受累了!不过,我今天也得把话说清楚: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你,实在是身不由己啊!不知你还记得吗?你到文山一上任,我就向你提过,不­干­古龙县长了,给你当市长助理。你怕石亚南书记和同志们议论,要避嫌,没敢这么做,心里恐怕还想,我这是向你要官!其实那时我就挺害怕,古龙官场的风气太坏啊,我担心的就是今天这个结果!”

方正刚摇了摇头,“这不是理由,就算这样,你也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嘛!你们那个姓刘的副县长为了进县委常委班子,不是把礼送到我和亚南头上了吗?我们就顶住了嘛!不但顶住了,还查了一下,顺藤摸瓜,捉住了秦文超的黑手!

王林真不知该说啥才好,心想:这位老同学还是那么书生气!文山是什么情况?古龙是什么情况?再说,你方正刚是市长,石亚南是市委书记,你们是文山党政最高领导,当然可以这么拒腐蚀永不沾!我只是一个县长,又在那么一种腐败的小环境中,哪能这么容易就顶住了?于是,便说:“正刚,你说的都对,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当然有责任,既不能推也推不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本质上不是一个贪官,和秦文超完全不是一回事啊!我和你一样,也想为老百姓多­干­点大事好事!我向你发誓:我们过去说过的那些忧国忧民的话全都是真的!”

方正刚又喝起了茶,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眼神中透着明显的怀疑和不信任。

王林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的情况你都知道,是前年中秋的前几天从文山经委下到古龙任职的,你还帮了忙,在华北书记面前为我做了些工作!”

方正刚冷冷道:“现在看来,这个工作我根本不该做,我是看错人了啊!”

王林激动了,“不,正刚,你没看错人!我今天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到古龙上任时正过中秋节,下面各乡镇和县属各部门­干­部就借着过节和接风的双重由头给我送礼送钱了!有明送的,有暗送的,五花八门,什么情况都有。明送的我拒绝了,暗送的没办法,三千五千的藏在烟酒点心盒里,放下就走,不收也收了。后来我点了点,就这样也有五万多块!加上被我拒绝的,一个中秋节送到我门上的礼金竟高达十五六万!我吓坏了,第二天就找县委书记秦文超,把情况说了说,五万多元礼金也交到了秦文超那里!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秦文超!”

方正刚认真了,“这不挺好吗?就这么坚持下去,哪会有今天这一出!”

王林喝了口水,继续说:“可你知道秦文超咋和我说的吗?秦文超说,这是正常的人情来往嘛,王县长,你瞎紧张什么?古龙民风纯朴,待人厚道,你不收下来,就是瞧不起人家,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我坚持要把这些不该拿的钱交掉,秦文超就不高兴了,说,如果你一定要交,那就直接交到市里去好了!我哪敢往市里交啊?我一个新到任的县长一个中秋节就能收上来十五六万,秦文超当了八年县委书记,每年那么多节又该收多少呢?还有其他十几位县领导,又该收了多少?我真把这层纸捅破了,就是自绝于古龙官场,自绝于这个班子啊!”

方正刚道:“王林,你当时真把钱交到市里,也许古龙腐败案早就暴露了!”

王林不无痛苦地说:“没那么简单!当时的市委书记是刘壮夫,市长是田封义,他们对秦文超器重得很,这么做的后果,不是他们倒台,只能是我滚蛋!”

方正刚突然问:“哎,田封义怎么样?你们班子里有没有谁向他送过礼?”

王林说:“就是送过我也不可能知道!据我所知,田封义和秦文超关系非同一般,有一阵子还想让秦文超做副市长呢,不过,据说刘壮夫没同意向上报!”

方正刚也没再问,挥了挥手,“好,王林,你继续说吧!”

王林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古龙官场风气败坏,根源就在秦文超!此人说一不二,横行霸道,就没有不敢收的钱!年节不用说了,他和他家人过生日、生病住院,全大肆收钱!下面乡镇各单位给他送,连班子里的人也给他送!”

方正刚敲了敲茶几,问:“哎,王林,那你呢?你是不是也给他送了?”

王林略一迟疑,承认了,“也送过!倒不是图啥,还是为了合作共事!”

方正刚讥讽道:“好,好嘛,顶不住就同流合污了,还什么合作共事呢!”

王林摇头叹气说:“整个风气如此,你说我能独善其身吗?当然,这种送法还能拿人情来往做解释。有些情况就无法解释了,那真就是变相买官卖官。一把手管­干­部嘛,秦文超就一次次利用­干­部调整的机会收钱!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我到古龙一年零八个月,秦文超就在全县范围内四次大规模调整过乡镇班子!最后一次还和石书记有关,石书记在这搞轮岗试点,不想轮下来的就得给他送钱!”

方正刚心里有数,“这个情况我知道:要想富动­干­部嘛,想升官的,想调岗的,想保位子的,全都得送!人家好像也往你那里送过吧?你也不那么­干­净吧?”

王林点了点头,“是,我收了司法局局长阿伍,和下面两个乡镇长的钱,共计六万五千元,可也是捏着鼻子收的!阿伍想当公安局长,两个乡镇­干­部也想进一步,早把秦文超喂足了,我这个县长不同意,秦文超就暗示他们把我摆平。他们就一次次往我这儿跑,找着各种借口送钱。这三人素质和口碑实在太差,还都是不好惹的当地­干­部,我不赞成提他们,当然也不敢收他们的钱。他们就换了个套路,和我套近乎,三天两头拉我去喝酒、洗澡。能推时我都推了,有时实在推不了,也就去了!社会上不是有个顺口溜吗?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

方正刚似乎明白了,“这么一来,你王林就泡上了,泡妞时被抓个正着?”

王林哭也似的笑了笑,“正刚,天理良心,我还真没嫖娼!你知道我的,就是喝得再多,也不会闹出这种乱子,就是按摩,而且本来说好是男的。结果进来一个女的,我就和正在嫖娼的阿伍一起,被城关派出所的人抓了个现行,后来才知道,这是阿伍故意设下的圈套!但这一来,我跳到黄河也说不清了,阿伍自己也被抓了现行嘛,他已承认的事,我能不承认吗?再说,城关派出所的同志也客气得很啊,抓了我们的现行说是误会,请我们继续喝酒!喝酒时,阿伍就说,现在最靠得住的哥们就是三个‘一起’:一起下过乡,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

方正刚默默听着,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相信他的述说?

王林又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后来就……就怪我自己了,心想,反正说不清了,不如潇洒走一回,也……也就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钱也收了,娼也嫖了!”

方正刚道:“这么说,他们三人如愿以偿了?姓伍的真当上了公安局长?”

王林吞吞吐吐地说:“是,是的,我……我还在常委会上替他们说过话……”

方正刚拍案而起,“简直是混账!这种东西竟然就当上了公安局长!怪不得你们古龙县小姐这么多呢,有这样的公安局长,能不黄水泛滥吗?就这样,我让你主持工作时,你还敢接?王林,你给我说清楚: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林说:“良心话,我并不想接,你头一次找我时我推辞过。我当时甚至担心自己的问题马上也会暴露。可伍局长硬让我接,说这样比较有利,不但对我自己有利,也对他们有利。我想来想去,觉得不能连累你,最初并没答应……”

方正刚根本不信,“可一周之后,你还是答应了,还向我表态配合办案!”

王林呜呜哭了起来,“正刚,我……我不答应不行啊,阿伍扬言要­干­掉我!”

方正刚极为震惊,“竟然有这种事?这个公安局长好像还没被双规吧?”

王林摇了摇头,“没有,就我所知道的情况,不少有行贿受贿行为的人还没露头,真一查到底,只怕古龙县上上下下没几个­干­净­干­部!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了,私下向你提个建议!古龙的腐败问题,根子在秦文超和我们县委班子,你按党纪国法处理我们就是,有一般问题的­干­部,最好别再深究了!否则,不但是县里的四套班子啊,下面各部门、各乡镇的班子全要瘫痪,就没人­干­工作了!”

方正刚手一摆,“王林,这种建议你别提,有没有人­干­工作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把今天和我说的这一切,和调查组马达同志说清楚,最好今晚就去!我马上也要到亚南书记那里去,和她通报一下你说的这些情况!”

王林抹着泪,缓缓站了起来,“好吧,正刚,我……我听你的,争取主动!”

方正刚默默把他送到楼下,又说:“我倒有个建议,提出来供你参考:把你在古龙失足的经过写下来,让同志们领教一下,什么叫腐败环境?想一想,该怎么治理这种腐败环境?你和古龙县的教训可是太深刻了,倾巢之下无完卵啊!”

王林应了,“正刚,我写,以后也有时间写了,你保重吧,千万别倒下!”

方正刚意味深长地说:“王林,有你的教训摆在这里,我一定会警惕的!”

王林想说,宦海水深莫测,政坛风云多变,绊倒你的不仅仅只一个腐败问题啊,你过去的坎坷仕途已经说明了不少问题!嘴上却没说,只道:“但愿吧,正刚!但愿我重获自由那天,能……能看到文山变成一个你梦想中的钢铁新城!”

说罢,王林心头一阵酸楚难忍,禁不住泪如雨下……

三十

随着县长王林问题的暴露,又一批­干­部落马了。古龙买官卖官案涉案人员高达四百多,县乡两级政权基本垮台。这种情况在汉江省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在全国只怕也少见,于华北想,此案搞不好要惊动中央。裴一弘也是这么想的,在前天的书记办公会上明确说,别看古龙只是个县,涉案­干­部级别不高,但­性­质太恶劣,是一窝儿连根烂,中央有关部门不会轻易放过的,我们必须高度重视。

谁来高度重视呢?自然是他于华北了。老刘说走就走了,纪检一摊子还是他的,古龙这块火炭又落到了他怀里。这或许是命,命中注定他就得­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不过倒也有一丝安慰:老刘从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的岗位上出任了邻省代省长,他在裴一弘进京后出任汉江代省长也就不无可能了,这是一个比较积极的信号。而且,老刘的意外调离也说明,江汉省班子的调整应该快了。

在这种节骨眼上,古龙案决不能闹得满城风雨。高度重视,认真查处是一回事,控制事态的发展和消极影响是另一回事。因此,今天会议一开始,于华北再次重申了办案纪律,要求办案人员和文山市有关方面都不要乱说话,在省委对案子做出正式决定前不能走风露气,不能给媒体制造炒作的机会,影响正常办案。

于华北说:“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啊,就是对这种腐败新闻感兴趣哩,你案子还在那办着,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呢,报上网上就炒成一片了,影响很不好!”

省委调查组组长马达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Сhā话说:“于书记,古龙的情况其实已经比较清楚了,­干­部队伍全军覆没,政权基本烂掉了,不属于人民了!”

于华北有些恼火,看了马达一眼,故意说:“老马,我正要问你呢:网上怎么突然炒起来了,越炒越凶!不但说古龙县政府不是人民政府了,连文山也被抹个大花脸,还捕风捉影扯到了方正刚和文山几个市级领导身上!怎么回事啊?”

马达有些意外,怔了一下,挺委屈地叫了起来,“哎,于书记,这您咋问我啊?我能不知道办案纪律吗?就算网上炒了,也不是我和办案同志透露的!北京和外省市一些记者来古龙县采访,我连见都没见!不信你可以问石亚南书记!”

石亚南手一摆,“别问我,于书记问的是你,这颗特大卫星是你放的嘛!”

于华北又想了起来,马达向他汇报时也说到过什么特大卫星,估计不只在他面前说,肯定也在石亚南和其他同志面前说过,“对了,还有特大卫星!马达同志,你说话注意点!你们调查组的工作成绩,省委充分肯定,但少说什么特大卫星!腐败卫星还是少放点好!这种卫星时不时的上天,我们的红旗就要落地了!”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与会者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乱说话了。

于华北缓和口气,又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同志们,古龙案涉及的­干­部那么多,让人痛心啊!从积极方面说,是体现了省委的反腐决心,是反腐倡廉的一个成绩;从消极方面说,就是一场灾难,影响恶劣不说,还会­干­扰文山的工作!文山现在是啥情况啊?以钢铁为基础的新经济发动机正在启动,形势很好嘛!”

石亚南接话道:“于书记和赵省长都过来视察了,给了我们很多鼓励哩!”

于华北冲着石亚南点了点头,又说了下去,“所以,古龙的腐败要反,坚决反,但不能捕风捉影,胡乱联系,不能影响到文山的经济和社会局面的稳定!”

马达再次解释,“于书记,这也不是谁胡乱联系,涉案人员那么多,老百姓和社会上的想法说法也就比较多,有些说法也不是没有一点根据。比如说,王林就是方正刚市长推荐上来主持工作的嘛,我当时就反对过,方正刚就是不听!”

于华北没接这话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对,对,老马,现在社会上说法是不少,我在文山就听到一种说法嘛,说你马达是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哩!”

马达笑了,石亚南和与会者们也笑了,会议室的气氛多少有了些轻松。

于华北向马达挥了挥手,“好了,老马,你们先把情况正式汇报一下吧!”

马达和省委调查组另外三个同志看着各自面前的卷宗材料,分四个专题,开始汇报,汇报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连中午饭都没吃。于华北虽说此前已听过马达和调查组有关同志的几次汇报,这日再听一遍,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汇报到最后,马达说:“……古龙官场风气糜烂到这种程度,买官卖官成了时尚,权力成了可以交易的商品,实在是触目惊心!说特大卫星不合适,说它是颗特大炸弹,我想一点也不过分!所幸的是,我们今天把这颗大炸弹挖出来了!”

石亚南接上来说:“老马,说是颗特大炸弹也不是多准确,要我看,它是个地雷阵嘛!引爆了秦文超这颗地雷,带响了其他地雷,把整个古龙县都炸翻了!”

于华北颇赞同石亚南的说法,“亚南同志这个比喻挺形象,也比较准确!是政治地雷的大爆炸嘛,有些人活该炸死,那是罪有应得,有些人让人惋惜啊!”

文山纪委书记老孙不知是摸准了领导意图,还是深思熟虑后形成了意见,就着他的惋惜率先发言,“所以,我们对涉案人员一定要客观分析。根据目前的情况看,原县委书记秦文超、原县委组织部长吴玉成、原常务副县长、县委常委林喜贵,既是古龙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又彻底烂掉了。而县长王林,和他们还不完全是一回事,过去是个不错的同志,属于在腐败环境影响下的被动落水。腐败成了气候嘛,你想不腐败也难,不腐败就不能容于这个腐败的小环境了嘛!”

于华北感慨道:“是啊,是啊,王林这个同志的的落水很能说明问题啊!”

石亚南也把问题提了出来,“类似的­干­部一大批,咋处理倒真是个难题!”

马达没当回事,“也没啥难的,按党纪国法办嘛!王林在双规之前主动交待问题,可以算自首,就算是在方正刚提醒下交待的,我也不反对定自首。但有个话我还是得说:方正刚同志和王林关系很不一般,在古龙腐败案暴露之后,仍坚持推荐王林主持工作很不合适,客观上也影响了案件的查处!我不敢说咱这位市长有啥私心,他起码是看错了人,没有原则立场!这必须引起省委的充分注意!”

气氛马上不对了,石亚南怔了怔,和文山纪委书记老孙交换了一下眼­色­,强作笑脸,对马达道:“老马,你咋揪着人家正刚不放了?这个情况我不是和你解释过吗?让王林临时主持工作是我同意的,在市委常委会上研究过,还征求了市纪委的意见,不还是为工作考虑嘛!真要追究责任,那就由我来承担好了!”

马达和石亚南较起了真,“亚南书记,我不是和谁过不去,更不是要追究哪个人的责任,是说一个观点:任何事都要有人为它负责!对古龙腐败案,我们现在能讲出一大堆理由,什么人是会变的啊,块块上的一把手权力太大啊,等等。但这有多少说服力呢?我们上面各级组织部门为啥就没注意到这种变化?一年年都是怎么考察的班子?秦文超这些人手上的权力为啥会长期不受监督?我看还是不认真嘛,这些年来对古龙的举报又不是没有!年年都有,谁认真查了?”

于华北恼火透顶:这个马达,已经把责任追到他和省委头上来了,他也就敢!遂敲了敲桌子道:“哎,哎,老马,你是不是扯得太远了?就事论事,不要借题发挥!另外,我也要纠正你一个说法:对古龙的举报怎么没人查?省里、市里都查过!这次不是正刚、亚南同志和文山纪委先发现了线索,你查得下去吗?!”

石亚南也拉下了脸,“马达,你说得不错,任何事都要有人为它负责!古龙问题暴露得太晚了,我和方正刚这届班子有责任,那么,请问,你们前任班子有没有责任呢?有多大的责任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个前任文山常务副市长就是上届班子常委之一!对古龙班子你们又是怎么考察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于华北阻止道,“好了,亚南同志,你也不要说了,我已经批评老马了嘛!”

石亚南意犹未尽,“于书记,我再说两句!马达同志,我也不敢揣度你有没有私心,可你对正刚同志这种揪着不放的劲,有点让我怀疑,怀疑你的动机!”

马达立即责问:“哎,什么动机,亚南同志,请你说清楚,我不太明白!”

于华北心想,还不明白?我都听明白了!别忘了,你这个同志可是文山的老常务副市长,公推公选时又和方正刚竞争过文山市长的!嘴上却说:“这些题外话都不要说了,有意见你们会下交流,下面说正题:研究一下古龙案子,这么多涉案的­干­部怎么办?下一步古龙的工作又怎么办?我们今天要拿出个初步意见到省委常委会上研究决定!”看了看石亚南,“亚南同志,你是不是先谈谈啊?”

石亚南心里还窝着火哩,连忙摆手说,“于书记,我还是别谈了,省委咋决定我们咋执行就是,免得某些同志又怀疑我和文山方面要包庇哪个腐败分子!”

于华北提醒道:“哎,亚南同志,你可是文山市委书记啊,该说还得说!”

石亚南想了想,“那我就说点实际的吧!现在涉嫌案人员这么多,几乎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该抓的要抓,该撤的要撤,这都是应该的。但是,对那些有一般问题的­干­部是不是也能搞点特殊政策呢?比如,是不是可以定个时间期限,规定一下,在什么日子之前,在多大数额以下,暂不追究?毕竟涉及面太大呀!”

文山纪委孙书记也应和说:“是的,于书记,恐怕要搞点特殊政策!我和石书记说过:具体问题得具体对待。再说这些有一般问题的­干­部,本身也是腐败环境的受害者,也要挽救嘛!我个人的意见是,对秦文超等原县委班子的领导从严惩处,对犯有一般­性­错误的同志,只要按规定把问题说清楚,就先解脱出来!”

马达表示反对,反对得毫不含糊,“文山两位领导的意见,我不敢苟同!不要说什么涉及面多大,涉案人员多,环境的受害者啥的,这都不是理由!包括王林!王林和一些涉案人员主动自首交待问题,将来可以由法院去从宽,我们必须按党纪国法办事,涉及多少处理多少!连这点决心都没有,这腐败就别反了!”

于华北心里虽然比较赞同石亚南和孙书记的意见,却也没法反驳马达的意见。况且,马达的意见也不是孤立的,有省纪委和监察厅几个同志的支持,他就更没法明确表态了。于是两天之后,于华北把这两种意见都拿到省委常委会上。

于华北在常委会上说:“……这两种意见,都有一定的道理,不过,若是考虑把消极影响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还是石亚南和文山的意见更妥当一些!”

裴一弘心里和他一样有数,显然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把风声进一步闹大,可话说得却很含蓄,有比较明显的倾向,但又不是决断,完全符合这位一把手的一贯风格,“消极影响还是要控制嘛,石亚南同志和文山的意见值得我们重视啊!”

赵安邦却装作没看出裴一弘的倾向,笑眯眯地看着众常委,话里有话地问:“哎,同志们,咱们中国共产党有特殊党纪吗?国家有法外之法吗?好像没有吧?”

裴一弘明白得很,指点着赵安邦笑道:“安邦,你别绕我们,有话直说!”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个小小古龙县竟然搞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意见,有问题的腐败­干­部一个不能放过,该立案的立案,该撤职的撤职,该抓的坚决抓,如果法律规定该杀的,还要坚决杀掉!既然事实证明这个县级政权不属于人民了,我们就必须代表人民坚决予以铲除,否则就是中共汉江省委的失职!”

于华北觉得赵安邦有些误会了,解释说:“安邦,或许是我没说清楚,或许是你没听清楚:文山市委建议暂不追究的是有些一般问题的­干­部,不是指那些严重触犯了法律的­干­部!这也是针对古龙目前­干­部队伍现状的策略­性­选择嘛!”

赵安邦不耐烦地说:“老于,我已经听清楚了,并没有误会你的意思……”

于华北忙道:“哎,哎,这不是我的意思啊,是亚南和文山同志的意见!”

赵安邦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还不是一回事嘛!我们现在是在讨论问题,我并没有指责你或者亚南同志的意思!你们无非是怕古龙的工作瘫痪嘛!我看不要怕,可以从文山其他县市­干­部中抽些人上去嘛!也不要怕消极影响,有问题的­干­部不处理,消极影响会更大,会给人们留下法不治众的坏印象,这不好!”

宁川市委书记王汝成婉转地说:“安邦省长,你也别这么绝对,法不治众的情况不是没有嘛!兄弟省区也发生过类似的大面积腐败案,都搞了些特殊规定!”

赵安邦火了,“什么特殊规定?要我说就是枉法!如果真的法不治众,那我建议先修改法律!不过在法律没有修改之前,我们还得依法办事,这没啥好说的!”

由于赵安邦的坚决反对,裴一弘的态度发生了颇为微妙的转变,转变得还很圆润,此前的倾向­性­不留痕迹地抹去了,你可以理解为一种讨论时的民主作风。

裴一弘拍板说:“安邦说得对,既然事实证明古龙这个县级政权已经不属于人民了,我们就必须代表人民坚决予以铲除!兄弟省区怎么做我们管不了,但我们必须依法办事,文山市委的这个意见不能考虑!古龙案要一查到底,但也不能影响文山和古龙的正常工作!”当场向组织部章部长交代,“老章,你们组织部门考虑一下,征求一下文山的意见,必要时从南方各市调一批­干­部到古龙去!”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于华北的意料,可仔细想想,裴一弘的滑头和赵安邦的另类,也只能导致这样的结果了。裴一弘可以理解,在这种事上不能不滑,他在某种程度上不也耍了滑头吗?在会上含糊其辞,只说是石亚南和文山的意见。赵安邦就不可理喻了,好像天外来客。这位省长同志就没想到:刘书记已先一步上去了,裴一弘也是说走就走的事,汉江班子调整在即,自己能这么不讲策略吗?

当晚,于华北郁郁不乐地和方正刚通了个电话,谈了谈常委会上的情况,提醒道:“正刚,古龙腐败案是省里在办,你们积极配合就行了。有问题的­干­部要通通拿下来,至于派什么人到古龙,你少说话,让亚南同志拍板拿主导意见!”

方正刚心里有数,“我知道,别再弄出个王林事件,让马达他们抓辫子!”

于华北说:“你知道就好,你是市长,得抓好重点,就是经济建设工作!思想不能淹没在事务中,重点不能淹没在一般中,文山目前的工作重点在工业新区嘛!你小伙子不要官僚,最好经常下去看看,多了解一些工业新区的建设情况!”

方正刚道:“省发改委的老古奉老赵的命令,一直潜伏在文山了解着哩!”

于华北说:“老古是老古,你是你,你这个市长也要深入了解,看看亚钢联的项目会不会出问题?不瞒你说,摊子铺得这么大,我心里也不是太踏实啊!”

方正刚态度很好,连连应着,“好,好,于书记,我按您的指示办就是了!”

放下电话,于华北不安地想,一个古龙腐败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好收场了,文山可不能再出啥新麻烦了,尤其是工业新区亚钢联的这七百万吨钢……

三十一

尽管办公室的报架上摆放着汉江省下属各地级市的市委机关报,赵安邦却几乎从来不看。这些报纸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除了新华社的电讯稿,就是那些地方诸侯的所谓“重要活动”报道,了无新意,让他倒胃口不说,有时还让他生气。不过,也不绝对,对某段时期和某些有特殊情况的城市,他倒也会有意无意地关注一下,把他们的报纸找来翻一翻,比如,他前几天考察过的文山和银山。

银山还不错,章桂春还是听招呼的,报上没有发表他的任何消息和言论。

文山的表现却让赵安邦吃了一惊:这个石亚南也太不像话了,不但发了他去文山的消息和讲话,还做了一篇大文章!三天前的《文山日报》在头版搞了一个通栏,标题是:“抓住机遇,打造我省北部地区新的经济发动机”,还有个醒目的副标题:“赵安邦省长在我市考察并作重要指示”。文中配发了三幅很大的新闻照片,一幅是他在文山金融企业座谈会上给行长们发奖,一幅是他头戴安全帽和吴亚洲等人一起视察工业新区工地,还有一幅是石亚南、方正刚向他汇报工作。

赵安邦浏览了一下文章,马上打了个电话给石亚南,开口就没好气,“石书记,你和方市长是怎么回事啊?我当面和你们说过,我这次在文山的活动不要报道,不要报道,你们还是报道了!还在你们的破报纸上搞了这么一大版!”

石亚南竟还敢开玩笑,“赵省长,您别发这么大火嘛!您领导不让见报是您领导伟大的谦虚,可我们不能因为您领导谦虚,就贪污您的重要指示­精­神嘛!”

赵安邦益发恼火,“石书记,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既不伟大也不谦虚!”

石亚南这才认真了,“赵省长,那我可能理解错了!我以为您当时不让我们报道,是因为还要到银山考察调研,是为了对章桂春书记他们保密呢!所以,我们才拖了两天,在您离开银山之后报道的!这是我安排的,和方正刚无关!”

赵安邦哭笑不得,“石亚南,你到底是理解上的误差,还是故意套我啊?”

石亚南却问:“赵省长,是不是报道不实啊?我们打着你的旗号乱说话了?”

赵安邦想了想,倒也没感到哪里有失实之处,嘴上却继续批评道:“你们这篇报道是很不合适的,违背了我这次下去的本意!搞不好就会给文山­干­部群众一个误导,以为我和省政府在给你们的钢铁火上浇油!石亚南同志,我再和你说一遍:文山的钢铁已经够热的了,要降温!银山的项目这次就让我彻底给灭了!”

石亚南连连说:“这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文山和银山不是一回事嘛!”

赵安邦口气多少缓和了一些,“我没说你们是一回事!但章桂春和银山的同志比你们要老实,桂春同志虽说也发了些牢­骚­,可很听招呼,没敢这么骗我!”

石亚南却说:“赵省长,未必吧?我咋听说你们一顿饭就吃掉了几万块?”

赵安邦觉得这很荒唐,“石亚南,这些胡说八道的事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几万块一顿的饭,别说我和省里的同志不会去吃,只怕章桂春他们也不敢做!”

石亚南说:“赵省长,我看你还是小心,据我所知,章桂春老­奸­巨滑……”

赵安邦根本不愿听,粗暴地打断了石亚南的话头,“好了,继续说你和文山的事!亚南同志,你出啥馊主意啊?古龙县有问题的­干­部怎么能不追究呢?我告诉你,在昨天的省委常委会上,我第一个反对,老裴,老于也觉得不妥当!”

石亚南说:“我这也只是个建议嘛,不妥当就当我没提!赵省长,我们一定按您和省委的要求去做,继续配合调查组,对所有涉案­干­部一查到底!”话头一转,又说,“不过,马达也有些过分了,抓住王林问题,做方正刚的文章哩!”

这些情况赵安邦听说了,“我知道,你还和马达同志吵起来了,是不是?”

石亚南说:“赵省长,你说马达会不会有私心?故意和方正刚过不去啊?”

赵安邦道:“你和正刚同志不要这么敏感嘛,我不知道马达有啥私心!王林毕竟是方正刚的大学同学,又是你们一手推上去的,马达指出这个事实,批评几句有什么不可以?钱惠人出问题后,我就主动在省委常委会上作了自我批评!”

石亚南说:“咱也别忘了另一个事实啊,马达曾经是方正刚的竞争对手!”

赵安邦想,这倒也是,马达比较正派,不会故意和方正刚作对,但揪住方正刚的失误做点文章也不是没可能,谁都不是圣人嘛。不过这话却没说,怕石亚南和方正刚再钻空子,只道:“我看马达没这么狭隘!咱们继续说正事,亚南,你们不是马上要向古龙调派­干­部吗?我有个建议:不要再按原建制派了,因人设事的部门和岗位通通撤掉,或者并掉!这么一来,你们的调­干­压力就轻多了!”

石亚南说:“赵省长,我正要向你汇报呢!昨晚章部长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是可以考虑从兄弟市调一批­干­部去古龙,我没同意,我说了,文山不缺­干­部!你今天这么一点拨,我心里更有数了:借这个机会撤岗裁员,把坏事变成好事!”

赵安邦很欣慰,“好,好,我就知道你不糊涂!”又问起了古根生,“哎,亚南同志,你家古主任是怎么回事啊?一直没向我汇报,是不是被你拉下水了?”

石亚南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赵省长,古主任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赵安邦也笑了,“忠心啥?就算有点小小的忠心,到了文山也被你没收了!”

石亚南叫道:“哎,哎,赵省长,既然如此,那你还派老古长期潜伏啊!”

赵安邦无意中说了实话,“嘿,你这个石亚南,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不好好感谢我,还瞎抱怨,我这不是出于好意,想趁机照顾你们夫妻团聚一下嘛!”

石亚南又笑又叫:“赵省长,那我告诉你:你的好意全被你的走狗古根生歪曲了!这家伙像真的似的,牵着狗架着鹰在我们这里四处乱窜,孩子从省城接过来他也不管,我昨天还和他吵了一架!求你还是快把这个潜伏特务撤回去吧!”

赵安邦哈哈大笑,“亚南,要这么说,你家古主任我还就暂时不撤了呢!”

石亚南说:“那求你行行好,把你领导的好意和老古说说,让他安静几天!”

赵安邦和气地应着,“好,好!”接着,又严肃地说,“开玩笑归开玩笑,不过,亚南同志,我今天还是要提醒你:别一门心思光想着咋对付我和省里,你和正刚同志也得警惕下面!对可能影响全局的重点工作,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

石亚南连连道:“是的,是的,赵省长!但有个话我还是得和你说:对银山那位章桂春书记,你最好还是小心些!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老兄对付你们领导的本事比我和方正刚高明多了!你们这次在银山根本就没看到多少真东西啊!”

赵安邦这才有些警觉了,“亚南同志,你能不能把知道的情况说一说?”

石亚南却支吾起来,“具体情况我……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领导多……多警惕吧!哦,对了,正刚市长和章桂春共过事的,你也可以听听正刚的说法!”

赵安邦有些不高兴了,“你不清楚还和我说啥?又给人家银山上眼药了?你别拿方正刚做幌子,方正刚当年和章桂春在金川发生过矛盾,他的话我不听!”

石亚南这才道:“赵省长,独岛乡群众上访可是冻伤了人啊,听说有位农民同志一只脚都截去了!硅钢项目好像也没停,他们……他们还在四处拉投资!”

对石亚南反映的情况,赵安邦不敢全信:文山和银山竞争激烈,互上眼药的事过去发生过不少,搞不好又是一剂挺及时的眼药。可又不能一点不信,现在下面对付上面的本事大得很,连总理都敢骗,何况他了,有些事情也很难令行禁止。

于是,和石亚南通话结束后,赵安邦想了想,又和章桂春通了个电话。

章桂春听罢他的责问就火了,在电话里很激动地叫了起来,“赵省长,这都是哪来的事啊?金川区的独岛乡您几天前亲自去过,还是突然袭击,连我事先都不知道!上访农民您也都见了,真有谁冻伤了,能瞒得了您?谁这么造谣啊?”

赵安邦没说是谁,“桂春同志,这你不要问了,我就是了解一下情况!”

章桂春道:“我估计谣言来自文山,这也太不像话了,正常竞争可以,这么乱说就不好了嘛!不仅影响我们银山的形象,也变相指责你赵省长官僚嘛!”

赵安邦自嘲说:“我当然不愿官僚,可也不敢吹牛说就不会被下面蒙骗!”

章桂春生气道:“好,好,赵省长,那我们就对这些谣言说法一追到底好了!”

赵安邦却不愿追,追到石亚南那儿,势必进一步影响文山和银山的关系,于是又说:“桂春同志,你不要这么激动,谁告诉你谣言来自文山啊?没这些事就算了,你不要想得太多!我再强调一下啊,你们的硅钢项目绝对不要再上了!”

章桂春发牢­骚­道:“赵省长,您想我们上得了吗?地不批,项目不批,吴亚洲和亚钢联也不愿来投资了,我们是欲哭无泪啊!就这样,竟然有人还在那里乱造谣,乱传谣!有些谣言都离奇了,还说我们接待你省领导花了多少多少万!”

赵安邦也想了起来,“这个说法我也听到了,桂春,哎,这是咋回事啊?”

章桂春说:“赵省长,你是被接待者,我们咋接待的,你不清楚吗?哪顿饭不是四菜一汤?什么地方违反了省里规定的接待标准?喝的酒也是银山大曲!我倒听说石亚南和方正刚很会做人啊,在文山还请你们喝五粮液、茅台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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