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只有三十二小时,火烧眉毛啊。但真为这种事去找国务院领导,也有些说不过去。好在裴一弘就在北京,不作为正式汇报,也许可以试一试。
裴一弘在电话里听罢他说的情况,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安邦,不是试一试,恐怕得连夜汇报。你想啊,如果不能在今夜明天将经停平州的煤列急令调入平州电厂专用线,我们就得采取措施了!否则许多企业就要出大问题,比如,钢铁厂的钢水、铁水就要凝结在炉膛里!你可想清楚了,是现在汇报还是采取措施?”
赵安邦觉得裴一弘的话里有话,估计是不想出面向国务院领导汇报,真汇报了,给领导添麻烦不说,也丢人,于是便道:“老裴,你说的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到了,我的打算是:如果明天上午不能拿到国务院的指令,我们就采取措施!”
裴一弘挺不安地问:“明天上午再采取措施还来得及吗?影响面这么大!”
赵安邦说:“问题不会太大吧?必要时可以在电台、电视台发布停电紧急通知!不过,这一来肯定会产生很不好的社会影响,所以我还是想试一试!”说到这里,终于下定了决心,“老裴,这事你就别管了,我马上打电话给国办吧!”
裴一弘沉默了片刻,“算了,安邦,还是我来吧,我这就打电话找领导!”
这倒是赵安邦没想到的,“老裴,这好吗?我是省长,这个电话我打吧!”
裴一弘开了句玩笑,“行,你老弟还够意思!”又说,“不过,我现在就在北京,而且本来国务院领导同志也约我了去谈话的,还是我来吧!安邦,你们做两手准备吧,这些煤列若没急用估计有希望;如果人家也有急用那就没办法了!”
接下来是三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他在等待北京裴一弘的电话,王副省长在等他的电话。凌晨三点十五分,裴一弘的电话终于到了,问题不但解决了,而且比预想的还要好,国办连夜下达急令,五列经停平州的煤列全部就地调拨给平州电厂,其他经过汉江的煤列也优先保证宁川、平州两大电厂的电煤供应。
赵安邦大大松了一口气,对裴一弘说:“老裴,明天见到国务院领导同志务必代表咱们汉江省表示感谢,也代我先做个检讨吧,我这个省长没当好啊!”
裴一弘叹息道:“安邦,你别说,我们这次恐怕真要好好检讨啊!国务院领导同志在电话里就问我了,文山和银山的钢铁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文山,怎么上到了七百万吨的规模!国务院领导先还以为是文山要煤呢,我解释了半天!”
赵安邦刚放下的心又拎了起来,“老裴,这么说,文山那堆钢铁有麻烦了?”
裴一弘道:“肯定有麻烦,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看领导同志明天咋说吧!”
赵安邦觉得奇怪,“银山又怎么回事?银山的硅钢项目我亲自叫停了啊!”
裴一弘道:“你问我,我问谁呢?搞不好就让他们蒙了!安邦,你明天就找银山市委,找那个章桂春,问问他们想干啥?眼里还有没有省委、省政府!”
赵安邦仍不相信银山敢这么乱来,只道:“好,我了解清楚再说吧!”
裴一弘说:“我明天也找有关部委了解一下吧,看看这都是怎么回事!”
放下电话,赵安邦给王副省长回了个电话,把北京的回复简单说了说。
王副省长乐得大叫:“这可太好了,不但解决了平州电厂,还捞了外快!”
赵安邦却郁郁说:“老王,你别高兴得太早,只怕咱们的麻烦还在后面呢!”
究竟是什么麻烦,赵安邦没心思多说,挂断电话后,却再也难以成眠了。
裴一弘的话中已透露出了不祥的信息,搞不好汉江就要出问题!明天国务院领导和有关部委的同志要和裴一弘面谈,谈什么?没准就是文山、银山!这次宏观调控不是从今天开始的,过去的半年里中央一直在吹风、打招呼,其间还下达了几个很重要的文件。可包括汉江在内的一些省区却都没太在意,现在看来好像不对了,从能源的高度紧张即可看出宏观调控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了。汉江省已经吃了苦头,两大电厂连发电的煤都没有了。你没有煤就去找中央,中央的宏观调控精神又不好好执行,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弄巧成拙,送上去挨板子嘛!
文山钢铁上到这种规模,连他和省里都吃惊,何况中央了。如果中央认真追究,只怕毛病不少,起码存在分拆批地、分拆立项情况。这种化整为零、逃避计划监管的问题,他和省里的同志能想象得到,国家部委的同志也能想象得到,都是特定国情下成长起来的干部嘛,谁不知道谁?不查则已,一查全都是问题。
还有银山。银山和文山还不是一回事。文山新区那些钢铁上得比较早,速度也比较快,是生米做成了熟饭,银山的项目还在纸面上,米还没下锅。如果银山真的在他一再阻止的情况下还上了硅钢厂,那就更不像话了,简直就是混账。
恼火之余,赵安邦想打个电话给章桂春,问问情况。可看了看表,才凌晨四点多,又觉得不是太合适,摸着保密电话,已准备拨号了,最终还是放下了。
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心情变得更坏。赵安邦便也不管那么多了,心想,我当省长的都睡不了了,你们底下胡闹的家伙还想睡安生觉啊?这才掐灭烟头,拨了章桂春家里的电话,连拨了三次,好不容易把这位章书记从好梦中折腾醒了。
章桂春不知是他,开口就骂:“谁呀,他妈的也不看看是啥时候!”
赵安邦说:“是我,赵安邦!章书记,实在对不起,打搅你的睡眠了!”
章桂春吓了一跳,“哟,是赵……赵省长啊!我……我不知道是您……”
赵安邦自嘲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当面骂骂,总比背后骂要好!”
章桂春道:“赵省长,我骂谁也不敢骂您哪!您咋这时候给我来电话了?”
赵安邦说:“睡不着啊,桂春,你是不是醒透了?醒透了我有话问你!”
章桂春忙道:“醒透了,醒透了!赵省长,您说,是不是银山出啥事了?”
赵安邦“哼”了一声,“你说呢?你们怎么回事?硅钢项目又上马了?”
章桂春说:“没有啊,您两个月前亲自到银山叫停的,谁还敢上啊!”
赵安邦严肃地道:“好,桂春,没上最好!如果背着我和省里偷偷上了,你和银山市委必须考虑后果!我不是吓唬你们啊,中央这次盯上银山、文山了!”
章桂春不太相信,“中央咋会注意到我们呢?赵省长,是怎么个事啊?”
赵安邦忧心忡忡道:“你没数吗,还问我?反正你们给我小心了就是!”
章桂春这才说:“赵省长,那这样吧,我一早就赶到金川区去,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况!如果区里的同志敢背着我们市里乱来的话,我和市委饶不了他们!”
赵安邦道:“那好,你就下去查查吧,查的结果立即向我和省政府汇报!”
当天上午,赵安邦正在办公室等裴一弘的电话,章桂春的电话先到了,说是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和区长向阳生胆子实在太大,还真背着省里、市里和伟业国际集团合作,继续上了硅钢项目,已在批下来的六百亩地上搞起了八通一平。
赵安邦气得差点摔了电话,“章桂春,我建议你马上开常委会,就研究一件事:怎么处理金川区的吕同仁和向阳生!对这种不听招呼,不顾大局,不讲纪律的同志必须严肃处理,该撤就撤!这种人不撤,我和老裴早晚得让中央撤了!”
章桂春赔着小心试探说:“赵省长,这件事的性质虽说比较恶劣,可毕竟还没造成严重后果,只是动了那六百亩地,况且这地是省里批过的,所以……”
赵安邦打断了章桂春的话头,“所以什么?章桂春,你不要讨价还价!这个会你可以不开,这两个人你们可以不撤,但我可以建议中共汉江省委撤了你!”
章桂春口气马上变了,“赵……赵省长,我们坚决执行您……您的指示!”
赵安邦冷冷道:“也不是啥指示,只是我的一个建议,很重要的建议!”
就在这时,裴一弘的电话进来了,是打到红色保密机上的。赵安邦没来得及和章桂春最后打一声招呼,便放下手上的话筒,匆忙抓起了保密机的话筒……
三十五
裴一弘是在中南海的重要谈话结束之后,回到住处才给赵安邦打的电话。
本来不想打,下午的飞机就回去了,可知道赵安邦着急,裴一弘想想还是打了,也没隐瞒,开口就说:“安邦,文山这回捅娄子了,一下子冒出来七百万吨钢,把国家有关部委吓了一跳,国务院领导同志批评了我们,口气挺严厉的!”
赵安邦心里有数,“预料之中啊,节前我就说,这钢铁上得不是时候嘛!”
裴一弘一声叹息,“是啊,我向国务院领导和有关部委的同志解释了:我们还是执行了宏观调控政策的,发现文山投资过热也下去查了,还是你带的队。中央某部委的一位负责同志当场将了我的军啊,拿出一张《文山日报》,问我是咋回事?我一看也愣了,报上你仁兄玉照三幅,光彩夺目,我差点没晕过去!”
赵安邦有些吃惊,“老裴,这些京官会注意到我们小小的《文山日报》?”
裴一弘道:“你别低估了这些京官的水平和能量,在这事上他们不官僚!”
赵安邦说:“老裴,你不知道,为这篇报道,我已严肃批评过石亚南了!”
裴一弘“哼”了一声,“我也饶不了她,这个账我会和石亚南好好算的!”
赵安邦说:“账不管咋算,文山的摊子已经铺开了,咱还得实事求是啊!”
裴一弘心想,怎么实事求是啊?中央明确问起了文山钢铁新区的这七百万吨钢,一定要汉江省说清楚,都是谁批准的?是不是违了规?他不赶快落实调查行吗?!这话却没说,怕几句话说不清。又说起了银山,“还有银山,银山的同志还在为硅钢项目在北京四处活动,请客送礼,有关部委的同志非常恼火啊!”
赵安邦马上说:“老裴,我更恼火!银山不仅是活动啊,我了解了一下,金川区已经背着省里、市里在为项目做八通一平了,起码已把六百亩良田毁了!我刚才向章桂春建议,金川区的书记、区长都撤下来,就算杀鸡儆猴也得杀了!”
裴一弘一听,也气了,“这胆子也太大了!安邦,你这个建议很好,这种干部一定要撤,再不撤,还谈得上什么令行禁止?我们中共汉江省委还有权威可言吗?我的意见,这次不但要杀鸡儆猴,必要时就杀它一两个不听话的坏猴子!”
赵安邦说:“好,好,如果这件事和章桂春有关系,就严肃处理章桂春!”
裴一弘却不愿多说了,“安邦,先说这么多吧!我马上回去了,下午两点的飞机,六点之前肯定到家,有些话见面再说好了!你让郑秘书长通知一下,连夜召开省委常委会,传达落实中央领导的指示精神,常委全要参加,不许请假!”
赵安邦应着,“好,好,我马上安排!”却又说,“不过,老裴,有个情况你可能不是太清楚,老于昨天去了文山,听古龙腐败大案的汇报,估计回不来!”
裴一弘也没多想,“好,那就把华北同志算个例外吧!”说罢,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想想又觉得不对:于华北虽说不分管经济,虽说古龙的反腐败工作也很重要,但这么要紧的常委会还是不宜缺席的。于是,又通过省委值班室找到于华北,和于华北通了个电话,通电话时就想,这其实也算事先通气了。
于华北却误会了,一听他在北京,马上问:“这么说,要给你开欢送会了?”
裴一弘一时没悟过来,“开什么欢送会?老于,你们巴望着赶我下台啊?”
于华北笑道:“你在汉江下了台,再到北京上台嘛,北京的台子更高了!”
裴一弘这才悟过来,苦笑说:“老于,别给我扯这个了,我今天在北京可是挨批啊!刚才和安邦通了下气,现在也和你通一通气,晚上准备开个常委会!”
于华北又误会了,“怎么?老裴,是不是古龙腐败案被中央抓了典型?”
裴一弘说:“不是古龙腐败案,是文山那堆钢铁啊!”把情况简单说了说。
于华北听后,在电话里半天没做声,听筒里死也似的好一阵沉寂。
裴一弘以为保密线路出了问题,提高声音问:“哎,哎,老于,你听得见吗?”
于华北“哦”了一声,闷闷说:“我听着呢,这……这太出乎我意料了!”
裴一弘叹息道:“也出乎了我的意料啊,昨夜找国务院告急要煤时,我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可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又说,“老于,看来还是安邦比较敏感啊,春节住院期间就想到了给文山降温,只可惜没能降下来!”
于华北说:“是啊,是啊!可既然这样了,我们得认真对待啊!我个人的意见,对中央领导的指示一定要不折不扣贯彻执行,从态度到行动都不能含糊!”
裴一弘道:“好,老于,这也是我的意思,所以,你赶回来开常委会吧!把这些话在会上好好说一说!不瞒你说,我有些担心安邦啊,咱们这位省长……”
于华北没等他说完便道:“哎,老裴,这个常委会我只怕出席不了!你看是不是能请个假呢?下午有个大汇报,几个大组的办案同志好不容易才凑齐的!”
裴一弘心里不悦,可却仍耐着性子说:“我知道,我知道,谁手头都有一大摊子事!我本来今晚也有外事活动,看来也去不了了!老于,你还是回来吧!”
于华北似乎很为难,“老裴,宏观调控是大事,反腐倡廉也是大事啊!古龙腐败案涉及面这么大,影响又这么恶劣,我不敢掉以轻心啊!再说,我又不分管经济工作,连农业都不分管了,就是到会也就是这个态度,坚决贯彻执行嘛!”
裴一弘难得这么强硬,“老于,你说的都对,但我还是希望你回来!如果你今晚实在赶不回来,这个常委会就改在明天开吧!”说罢,断然挂上了电话。
事情很清楚,于华北是想躲开这个常委会。这个常委会既不研究干部人事问题,又不研究反腐倡廉,似乎和他无关。可真与他无关吗?裴一弘恼火地想,不但有关,关系还不小!春节前后赵安邦敏感地发现了问题,给文山那堆钢铁泼水降温时,这位于副书记却在那里火上浇油,还在他面前抱怨过赵安邦。现在看到来了大麻烦,又退避三舍了。当然,这位同志的态度不错,听招呼,讲原则。正因为如此,这种原则才必须让他到常委会上去讲,大家一起在会上说服赵安邦。
从汉江驻京办事处一路赶往首都国际机场时,裴一弘就已预感到赵安邦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赵安邦是省长,要对省内各地区的经济发展负责。尤其是对文山这种欠发达地区,免不了侧重经济角度看问题,估计会力挺一番。可中国经济能离开政治吗?在政治经济学里政治可是摆在前面的,不论是赵安邦这个省长还是他这个省委书记,都必须讲政治。有个重要情况他没在电话里和赵安邦说:中央这回动真格的了,已抓了长江三角洲地区某省的典型,对该省违规上马的一个八百四十万吨的钢铁项目紧急叫停了。由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银监会等九个部门组成的中央调查组即将开赴该省展开调查。赵安邦已想到了对属下的银山市杀鸡儆猴,估计还没想到中央也会对省里杀鸡儆猴。裴一弘想,闹不好,中央这次甚至可能直接杀猴,儆示天下。对这轮宏观调控,各省都要向中央表态的。
正忧心忡忡地这么胡思乱想着,摆在秘书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秘书打开手机一听,忙把手机递给了裴一弘,“裴书记,是于副书记!”
裴一弘像似啥也没发生过,接过手机,故意问:“老于,怎么又是你啊?”
于华北说:“不是我还能是谁!老裴,我已经上车了,正往省城赶呢!”
裴一弘有了一丝安慰,“好,老于,如果时间来得及,咱们共进晚餐吧!”
于华北开玩笑说:“哦,还来好事了呀?老裴,是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裴一弘明确道:“当然是我请你了,也请安邦,晚餐以后一起去开会!”
于华北明白了,“是工作晚餐吧?好,好,很有必要!”又说,“老裴,你也别误会了,我没想过遇到麻烦绕着走!刚才也说了,就算今天请假不到会,也有态度嘛!主要是古龙腐败案太棘手,有些情况手机里也不好说……”
裴一弘道:“不好说就别说了,手机不安全,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于华北又说,“老裴,文山钢铁的事已经出了,你也别太急,急也没用!”
裴一弘道:“是啊,是啊!老于,咱们都动脑子好好想想吧,看看怎么才能在不给文山造成重大经济损失的情况下,落实好国务院领导同志的具体指示。”
于华北啥都清楚,“我看难啊,损失是肯定的了,安邦心里只怕最清楚!”
裴一弘道:“所以,要一起来做安邦的工作嘛!老于,我先和你交个底,文山这堆钢铁是绕不过去的,我们不处理,中央也要处理,没有回旋的余地!对这次宏观调控,各省市都要内部表态,我已经代表我省表过态了,坚决执行!”
于华北说:“我明白,老裴,你放心吧,我和你保持一致就是!”又说,“对安邦,你也别太担心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是再不情愿,也会认赔出局的!”
裴一弘却没这么乐观,和于华北结束了通话就想,涉及到汉江北部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工业启动,和一百六十多亿投资,赵安邦怕不会轻易认赔出局,连他都心有不甘啊,从中南海出来,脑里两个观点不同的裴一弘就一直在吵架。
实事求是地说,文山和省里有关部门违规操作分拆批地,分拆立项,不是他和赵安邦授意的,可要说事前事后一点没察觉,也不是事实。赵安邦从文山突然袭击回来就怀疑过项目分拆,当面和他提起过。他和赵安邦一样,也大意了,觉得就算有这种事,也是心照不宣的小把戏,地方建设中长期以来形成的陋规。当时还想,文山也有特殊情况,从这个重工业城市的长远战略发展来看,钢铁立市并没错,六大钢铁项目又上了马,而且使用的不是政府资金,是民营资本,上也就上了。这次如果不是被中央和国务院领导同志直接点了名,没准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是过不去了,文山的这七百万吨钢中央责令严查,局面变得很被动了。
真是多事之秋啊,该来的全来了,古龙腐败案还没完,又让这堆钢铁烫了手。
这场源自文山的经济灾难,也许还会演变为政治灾难。国务院领导同志和他谈话时语重心长,话说得也很重,还让他带话给赵安邦和汉江省的同志们,要有科学的发展观,要有可持续发展的全局观念。汉江方面如果能痛下决心,严格按中央精神处理好,也许还能在被动中争取主动;倘若动作迟缓,或心存侥幸,软磨硬抗,只怕中央很快就会派调查组到汉江来,演变成一场巨大的政治灾难不是没有可能的。除了认赔出局,汉江省几乎无可选择。现在的问题是赔多少?会不会让文山赔得伤筋动骨?也许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还有啥高招?也许还能找到一条既符合中央宏观调控精神,又能最大限度减少损失的途径?文山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不是有可能加大力度,严肃处理超生的母亲,保下无罪的孩子呢?
想到这里,裴一弘不由得一惊,哎,哎,他这是怎么了?地方保护主义的坏思想是不是又复辟了?还一心想着要说服赵安邦呢,自己本身就成问题嘛……
三十六
省委常委会预定当晚九点举行,六点多钟,三巨头在机关食堂聚齐了。
于华北和赵安邦差不多是前后脚走进门的,进来之前,裴一弘已先到了,正沉着脸和省委郑秘书长交待什么。见他们到了,裴一弘脸上才浮出些许笑意,打招呼说,“安邦,老于,我正和老郑说呢,让文山做个准备,明天过来汇报!”
赵安邦自嘲说:“还汇报啥,已经是这么个情况了,我们谁心里没数呢!”
于华北也道:“就是,老裴,现在不是要听石亚南、方正刚怎么说,得听上面怎么说!中央和国务院领导有指示,我们还有啥好说的,只能贯彻执行!”
裴一弘说:“贯彻执行得落实到文山嘛,石亚南和方正刚的汇报,我们有必要听一下!”又对郑秘书长说,“你马上通知吧,让文山连夜准备汇报材料!”
郑秘书长应道:“好,赵省长,于书记,你们和裴书记谈吧,我先走了!”
赵安邦却把郑秘书长叫住了,“老郑,也通知一下省发改委和国土资源厅等部门做汇报准备,文山这六大项目怎么搞到这么大规模,请他们给我说明白!省发改委别找别人,就找石亚南的老公,那个常务副主任古根生,他应该清楚!”
郑秘书长连连点头,“好,好,赵省长,我马上通知!”说罢,出门走了。
这时,赵安邦的态度挺好的,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他会和裴一弘发生争执。
于华北当时的感觉是,赵安邦似乎比裴一弘还认真,不但默认了裴一弘对文山经济工作的直接干预,还把省发改委和国土资源厅主动抛出来了。倒是裴一弘的做法有些反常,要文山同志过来汇报,竟没征求一下赵安邦的意见,就直接下了命令。由此可以得出三点结论,其一,在裴一弘眼里,文山这堆钢铁已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了,而是政治问题;其二,事关对中央宏观调控的态度和他自身的前程,裴一弘不准备对任何人做妥协;其三,作为汉江省的一把手,裴一弘这回是真急了眼,已顾不得班子里哪个同志是否高兴了,哪怕这同志是一省之长。
赵安邦不糊涂,他看出的问题,只怕也看出来了,在餐桌前一坐下,就话里有话对裴一弘说:“老裴,你这顿饭,我估计不太好吃啊,有点像鸿门宴嘛!”
裴一弘故作轻松地道:“怎么是鸿门宴呢?就是会前通通气嘛,我们边吃边谈吧!”说着,自己先吃了起来,“安邦,老于,不瞒你们说,被国务院领导这么一批评,我连中饭都没心思吃了,就在飞机上吃了几片面包,还真有点饿了!”
赵安邦看来对事情的严重性估计不足,“这么严重啊?领导都批了些啥?”
裴一弘苦笑道:“批了些啥我也别具体说了,你们想去吧!可自省一下,我们也活该挨批,头脑缺少宏观调控这根弦,撞到枪口上了嘛,都正确对待吧!”
赵安邦却说:“其实,缺少这根弦的也不光我们省啊,不少经济发达省都有类似的问题!老裴,我记得这事我们议论过嘛,这次宏观调控和以前那两轮宏观调控不尽相同,从一开始就有分歧。不少省区认为,我国经济正处在上升期,钢铁等行业的快速增长有市场需求支撑,而且市场也会不断进行自动调整。目前的市场比较成熟了,自动调整的功能已经大大加强,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
裴一弘打断了赵安邦的话头,“打住,打住,安邦,这话别说了!你说的那些省区只怕近期都会向中央表态的。我就代表汉江表态了,令行禁止,按中央的精神办!”又把中央联合调查组紧急查处长三角地区某省八百四十万吨违规钢铁的事说了说,“安邦,老于,你们注意一下新闻好了,国家有关部委的同志和我说了,中央有明确指示,对该省的这一违规事件要坚决查处,并且公开曝光!”
于华北吓了一跳,“老裴,中央该不会也向我们汉江省派联合调查组吧?”
裴一弘道:“这谁敢说啊?如果我们不接受教训,不立即采取果断措施,中央完全有可能直接查处!”又对赵安邦说了起来,“安邦,中央现在不调控也真不行了,投资膨胀带来的副作用已经比较严重了!国务院领导和有关部委掌握的数据证明,全国经济运行中的矛盾很突出,我们两大电厂连电煤都供不上了嘛!”
赵安邦口气变了,“老裴,我不是说不该调控,是回忆一下当时的背景!”
于华北觉得,现在回忆一下问题发生的背景还是很有必要的,在这种前提下谈文山钢铁,汉江就比较主动,就是认识问题了,于是便说:“安邦回忆的这个背景很重要,就是认识上的误差嘛,不能说我们以前就拒不执行中央政策!”
裴一弘道:“是啊,是啊,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事实上我也这么解释了。可另一个问题也不能视而不见,就是地方经济利益和中央政策的博弈。这一点国务院领导同志向我指出来了,我敢不承认啊?就敢说没这种博弈?多少总有一些吧?现在的问题就出在地方。去年中央企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了百分之十几,地方上增长多少?百分之六十多。春节期间安邦就对文山的钢铁规模担心了,我也有些担心,我和安邦说,过去的经验证明啊,这种博弈的输家很可能是地方!”
于华北心想,这种说法不是自找麻烦吗?又接了上来,“老裴,咱也别说得这么吓人!啥博弈啊?还和中央政策博弈!我坚持一个观点:就是认识问题!”
赵安邦却说:“老于,这是认识问题,不过,博弈心态也不能说就没有,如果没有这种心态,一切按规定来,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被动局面了,教训啊!”
于华北承认道:“是个教训,我当时也不清醒,还为他们加油鼓劲呢!”话头一转,“但他们是不是违了规,我可不知道,方正刚、石亚南从没和我说过!”
裴一弘说:“他们怎么会和你说这种事呢?安邦下去检查也被蒙了嘛,还在报上大肆宣传哩!文山,包括银山,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也在和省里博弈。现在利益主体多元化了,又有个政绩问题,各地市都把GDP看得很重,投资冲动就无法遏止,千方百计逃避各级监管,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所以,这次我们要彻底调查,严肃处理,否则就会造成进一步被动,也没法向中央交代!”
赵安邦嘴里咬着馒头,点头道:“对,老裴这个意见我赞成,该查的一定要查,该处理的要严肃处理,对银山金川区的书记、区长就可以先处理了再说!”
于华北心里有数:银山的摊子还没铺开,仅仅是动用了那六百亩地,再怎么严肃处理也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比较麻烦的是文山,文山钢铁新区的七百万吨钢已上得热火朝天了,不是说声停就停得下来的,硬停下来,损失就太大了。
这时,裴一弘也说到了文山,“银山倒还不是重点,目前的重点是文山!”
赵安邦想了想,忧虑地说:“对文山,我们恐怕还要多少慎重一些啊!”
裴一弘看了赵安邦一眼,“安邦,你啥意思啊?想咋慎重?摊开来说!”
赵安邦不吃了,放下手上的筷子,“老裴,那你先说,想怎么查文山?”
裴一弘坦率地道:“按中央的要求,立即组织调查组,重点查,公开查!”
赵安邦一怔,看了看于华北,“哎,老于,你的意见呢?能公开查吗?”
于华北略一思索,“我不管经济,没啥好说的,尊重你和老裴的意见吧!”
赵安邦盯了上来,“老于,你别滑头,你可一直是文山钢铁的啦啦队啊!你老兄就不想想,真的公开查了,会造成什么局面呢?银行追贷,债主讨债,文山新区的六大项目就要出大问题!不是因为这个,我节前下去时就采取措施了!”
于华北这才说了心里话:“这倒也是,七百多万吨钢,一百六十多亿啊!”
赵安邦把脸孔转向了裴一弘,“老裴,怎么查处文山,我的想法和你有些不同。要坚决查,把一切查清楚,但不宜公开。这一百六十多个亿毕竟扔下去了!”
裴一弘话里有话,“是啊,孩子生下来了嘛!有些同志总想,孩子既然生下来了,就不能掐死,胆子就大了,没计划的孩子越生越多。正因为如此,中央这次才抓了兄弟省八百四十万吨钢的典型。我们不公开认真地查处,并把查处情况及时上报,中央也许会过来替我们查的!安邦,你觉得有必要再惊动中央吗?”
赵安邦怔了一下,无言以对了,无奈地叹气说:“谁想再惊动中央啊!”
裴一弘又吃了起来,“我也不是说要掐死生下的孩子,只是查一下出生证!”
赵安邦忧郁地看着裴一弘,“你话说得再婉转还是那么回事!我们大张旗鼓去查出生证,也就等于公开宣布文山这七百万吨钢铁没出生证嘛!起码出生证上有问题!估计就没人敢继续给孩子喂奶了,最终的结果也许是把孩子饿死啊!”
裴一弘说:“饿死孩子找他妈,他们敢生这个孩子,就得对孩子负责!”
赵安邦苦笑不已,“真把孩子饿死了,找谁也没用,咱能不能现实点?”
裴一弘有些不耐烦了,“安邦,我们还能怎么现实?你说,你说吧!”
赵安邦道:“老裴,我个人的意见,在这种时候不能搞得满城风雨,我们省委、省政府,主要是我这个省长向中央好好做检讨,主动承担责任,同时,对查实了的违规干部予以严肃的组织处理。在这个前提下,对在建项目重新报批!”
于华北试探说:“哎,老裴,我觉得安邦的建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啊!”
裴一弘已经很不高兴了,用指节敲着桌面,“二位,二位,你们头脑怎么还不清醒啊?我再提醒你们一下:这七百万吨钢我们不公开彻查,中央要查的!”
赵安邦也沉下了脸,“所以,我们才要抓紧时间做工作,做检讨!老裴,老于,我再明确一下:我是汉江省省长,经济工作我主管,请求中央处分我吧!”
裴一弘连连叹气,“安邦,我们换位思索一下好不好?这是检讨一下就过得去的事吗?真这么过去了,不又让违规者讨便宜了吗?这种违规风以后还煞得住吗?在全国经济的一盘棋上,汉江省的一个文山算什么?不就是个小卒子嘛!”
赵安邦手一挥,“这个卒子可不小,八百多万人口,一百六十多个亿啊!”
裴一弘坚持说:“对全局来说,站在中央的角度看,它就是小卒子!就像打仗一样,为了全局,该牺牲就得牺牲!”略一停顿,又说,“安邦,我已经看出来了,中央这次不惜牺牲个把小卒,也要换来一个政令畅通,令行禁止的局面!”
这话说到底了,于华北想,文山这次看来是在劫难逃,再争也没用了。
赵安邦还在争,恳切而固执,“老裴,有些工作我觉得还是可以做的,起码可以试一试。文山的情况比较特殊,本来就有钢铁立市的规划,这个规划在此轮宏观调控前就有了。我们先别想这么多好不好?试都没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裴一弘说:“安邦,估计不行啊!你说的这个背景我也向中央解释了,中央才没把我们当成典型,才要求我们自己去查,已经够客气的了!我这可不是怕担责任啊,—— 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不论将来出现啥后果,我首先承担责任,我是汉江省委书记。但是,安邦,老于,你们一定要理解我,支持我啊!”
于华北终于明确表了态,“老裴,就按你的意见办吧!安邦,你说呢?”
赵安邦沉默了好半天,闷闷地说:“我该说的都说了,部分保留意见吧!”
裴一弘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了笑,“可以!不过,安邦啊,在今晚的常委会上,我希望你能和我,和老于保持一致!保留的那部分意见呢,最好别说了!”
赵安邦叹了口气,“这还要交代吗?咱们就大张旗鼓查吧,查给中央看!”
于华北心想,当然要查给中央看了,你私底下悄悄查,中央看不到,岂不等于白查?这种话其实是没必要说透的,说透了谁脸上都不好看,尤其是对裴一弘。
裴一弘装作没听出来,又说:“在可能的情况下,要尽量减少文山的损失!安邦,这个问题你既然想到了,就要提醒石亚南和方正刚及早采取补救措施!”
赵安邦发泄道:“是,是,我是省长嘛,这都是我的事了,我尽量做吧!”
虽说这日裴一弘和赵安邦发生了争执,通气晚餐还是心平气和地结束了。
九点整,专题研究落实中央宏观调控精神的省委常委会如期举行,裴一弘传达了国务院领导的指示,建议立即组织联合调查组,对文山、银山的钢铁项目进行一次公开认真的调查,查明问题严肃处理。宁川市委书记王汝成把赵安邦担心的问题又一次提了出来,希望省委在这种时候尽量保护文山地方经济,免得将来各路地方诸侯骂娘。裴一弘当场批评说,王汝成,你现在坐在这里,是中共汉江省委常委,不是地方诸侯!你这个同志要有大局意识,要有执行中央政策的决心和意志,不要也不能当地方诸侯的代言人。于华北注意到,王汝成挨批之后,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赵安邦,赵安邦只当没看见,头一歪,和他说起了悄悄话。
赵安邦说:“你看,老裴是不是急眼了?没点雅量嘛,不让人家说话了!”
于华北道:“理解吧,不是到了这种地步,咱这位班长也不会这么专断!”
赵安邦说:“你也滑头,三人通气时你立场坚定点,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于华北讥讽道:“你很坚定,可老裴听得进去吗?算了,啥都别说了!”
这时,裴一弘已在论述科学的发展观了,从宁川、平州两大电厂的电煤紧张问题,说到国家和汉江经济运行中的几大突出矛盾,引述了一大串相关数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尽管文山有自身的特殊情况,尽管文山钢铁投资过热是认识问题,但从今天开始,这个认识必须转变了,转到中央的方针政策上来,做到令行禁止。对文山问题的查处只有一个精神,就是中央宏观调控的精神;将来对文山干部的处理也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是否违反了此次中央宏观调控的政策……
听到这里,于华北心里不由一惊:看来方正刚、石亚南要中箭落马了!
三十七
四月三日,石亚南、方正刚奉命赶赴省城,向省委、省政府做专题汇报。
省委书记裴一弘,省长赵安邦和分管计划、经济、金融工作的三个副省长全来了,省发改委孙主任和古根生,还有国土资源厅、省环保局等部门的八九个厅局长也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及早到了,会议规格很高,省政府会议室里高官满座。
一走进会议室的门,石亚南的心就拎了起来:情况明显不对头。门内的气氛极其压抑,谁的脸上都没有笑意,根本不像开汇报会,倒像要给谁开追悼会。
事情来得很突然。省委、省政府的通知是昨晚七时左右下来的,要求连夜准备材料,就新区的项目进行全面汇报。石亚南和方正刚预感都不好,马上分头打探消息。古根生当时也接到了通知,只是不知内情,在电话里说,现在宏观调控的风声较紧,省委也许是接到了上面指示,例行公事吧。其他途径传过来的意思也大致不差。当然,也想到了搞一搞老领导裴一弘的侦察,只可惜裴一弘在开常委会,没能通上话。石亚南知道于华北已于当天下午从文山紧急赶回了省城,就想当然地以为常委会要研究的也许是古龙腐败案。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方正刚和于华北通上电话后才终于知道,常委会研究的竟是文山钢铁的问题。据于华北吹风说,中央严肃批评了汉江,省里要落实中央指示,深入了解文山钢铁项目上的违规情况。于华北还在电话里批评了方正刚一通,责备文山不该在这种时候闯红灯。石亚南和方正刚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夜找来吴亚洲和新区管委会的同志,听取项目的情况汇报。这些同志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还在那里有板有眼地描述这一百六十亿制造出的一片辉煌呢,连项目公司虚假注册资金的事都绝口不谈。
还有一个预感也不是太好,就是于华北的态度。文山是于华北的老家,方正刚是于华北钟爱的干部,于华北一直对文山钢铁立市很支持,甚至在赵安邦再三提出警告之后,态度仍然很积极,现在口气突然变了,还怪文山闯了红灯。石亚南当时的估计是,于华北可能要推脱责任了,起码是不想再往文山这个火坑里跳了。方正刚却说她想多了,认为于华北不至于这么做,情况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现在看来,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会场这个架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果不其然,汇报进行得相当艰难。不但是文山一家汇报,省政府有关部门也在汇报,涉及到哪个部门哪个部门头头就汇报。分拆批地,分拆立项的违规情节几乎是当场暴露。有几个与会厅局长不识趣,暴露了还不认账,有的装糊涂,有的试图狡辩,找了不少借口,结果全挨了批,裴一弘批过,赵安邦批。两巨头一唱一和,要求各部门领导回去后立即自查,查清事实速将相关责任人上报省委。
最倒霉的还是她家老古。老古既是无法推脱的相关责任人,又在文山进行过不成功的潜伏,赵安邦便把老古揪出来当场予以示众,让老古付出了沉重代价。
赵安邦冷嘲热讽说:“古根生,你这同志很有责任心啊,对文山项目很有感情啊,他们的项目怎么报你就怎么批!在文山潜伏得也很好啊,呆了十二天,给我送上来一份两万多字的材料,一片歌舞升平,形势大好,真让我心旷神怡!”
裴一弘Сhā话说:“人家和文山市委书记是什么关系,能和我们说实话吗?”
赵安邦气哼哼的,“是啊,看来我是过高地估计了这位同志的觉悟,以为他能把公事私事分开呢!我当时把他留在文山,一来想照顾他们夫妻团聚,二来也确实想把文山钢铁的情况搞搞清楚,结果呢,还是被他们夫妇俩合伙蒙了!”
古根生被批得一头热汗,石亚南看不下去了,解围说:“赵省长,裴书记,这也不能怪老古,主要是我和文山市委的责任,也是为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嘛!”
裴一弘见她站了出来,又把矛头对准了她,“为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就可以不顾一切了吗?”说着,从面前的文件堆里翻出一张《文山日报》,抓在手上扬了扬,“石亚南,这篇报道是怎么回事?谁让你报的?安邦同志不让报,你们为什么还要乱报?连北京国家部委的领导同志都看到了,在中南海当面将我的军!”
石亚南吃了一惊,这祸可闯大了!急欲解释,“裴书记,我……我们……”
裴一弘不愿听,把报纸往桌上一摔,难得发了回大脾气,“石亚南,你不要解释了!就这么不顾一切地造吧,蒙吧!我老裴出点洋相没关系,可你真把一个经济大省的省长,把我们安邦省长丧送在你文山,我和省委饶不了你们!”
气氛益发压抑,与会者都盯着她和裴一弘看,古根生看她的眼神甚为痛苦。
过了好半天,赵安邦才和气地说:“老裴,这事已经过去了,我也批评过亚南同志了,亚南向我做过解释的,也许她和文山的同志当时误会了我的意思!”
石亚南再没想到,老领导大发雷霆时,赵安邦反倒替她说了话,心里一热,眼里顿时聚满了泪,声音也哽咽了,“赵省长,我……我们没想到这种后果啊!”
方正刚也说:“是的,是的,早知会传到北京惹麻烦,我们就不报了……”
赵安邦没让方正刚说下去,息事宁人道:“好了,正刚同志,这事不说了!”
裴一弘却余怒未消,“安邦,你心不要软,他们不是该蒙就蒙吗?我们该出手就得出手!从现在开始要建规矩,中央的方针大计和省委的政策指令,在汉江任何地区任何部门都必须得到不折不扣的贯彻执行!这个规矩就从文山立起!”
赵安邦点点头说:“亚南、正刚同志啊,裴书记的这个指示很重要。有些规矩要立,有些被破坏了的规矩要恢复,以后一切都要按规矩来。文山钢铁现在问题不少,违规情况可能比较严重,所以裴书记才说,这个规矩要从文山立起。”
石亚南刚挨了批,本来不想再说什么,可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了,“裴书记,赵省长,中央的方针大计我们当然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可……可……”
这时,坐在侧面对过的古根生眉头紧皱,急切而痛苦地向她连连摆手。
石亚南有些怯了,没敢再说下去,“算了,不说了,有的事谁都说不清!”
赵安邦注意地看着她,“哎,亚南同志,什么事说不清?都是啥事啊?”
石亚南不再看对过的古根生,想了想,鼓足勇气说:“当然是经济决策上的事!比如二○○○年国家有关部委还说电力过热,电厂项目一个不批,现在呢?哪里的电都不够用,当初违规上了电厂的就没有缺电问题,比如咱们平州市!”
赵安邦笑了笑,“建了电厂就不缺电了?缺煤也不成啊!我们总不能烧脚丫子吧?有个事你不知道,为了平州电厂的发电用煤,老裴直接找到了国务院!”
裴一弘也想了起来,“对了,石亚南,你不提我还忘了,你这种违规操作可不是第一次啊!平州电厂就是你做常务副市长时抓的,省里还派人去查过!”
石亚南心想,查归查,手续不还是补办了?电厂不还是起来了!现在说钢铁过热了,过几年没准钢铁又紧张了!心一横,进一步争辩说:“裴书记,我个人认为,国家部委的说法不一定成立,起码在文山不成立,没准就判断错了嘛!”
方正刚呼应道:“就是!裴书记,赵省长,亚南同志说的有道理!我们下面决策会犯错误,上面决策就不犯错误了?谁敢保证这次宏观调控就全都是正确的?不一定吧?再说,各地有各地的情况,也不能一刀切嘛,尤其是对文山!”
裴一弘不悦地说:“文山怎么了?是政策特区啊?你们头脑最好都清醒些!”
石亚南的头脑清醒了:裴一弘这次看来是急了眼,不准备和下面讲民主了。
赵安邦倒还有些民主的样子,对她和方正刚做工作说:“你们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比如说犯错误。谁也不敢保证上面不犯错误,我们的革命和建设中也的确犯了不少错误,不断地犯错误。当然,也在不断纠正错误。但这不能成为拒不执行中央宏观调控政策的借口,两回事嘛!我们这么大一个多民族国家,面对这么复杂的经济政治局面,如果政令不畅,岂不要天下大乱吗?是不是啊?”
裴一弘挥了挥手,“安邦,这个问题不必再和他们讨论了,今天咱们不是开研讨会!时间不早了,你就代表省委,把昨天省委常委会的决定传达一下吧!”
赵安邦传达起了省委常委会的决定,核心内容是,马上组织联合调查组,对文山钢铁进行一次公开的彻查。直到这时石亚南才明白,在她和方正刚走进这个会议室之前,工业新区七百万吨钢铁的命运已经被昨夜的省委常委会决定了。
石亚南心里凉透了,等赵安邦传达完毕,马上迫不及待地说:“赵省长,裴书记,有个问题不知省委想过没有:真这样公开彻查,哪家银行还敢继续给我们贷款?又有多少带资建设单位会上门讨债?不说将来的续建工程了,只怕在建工程也要烂尾,损失就……就太严重了,也许将是一场巨……巨大的灾难啊!”
方正刚也带着哭腔说:“裴书记,赵省长,文山是经济欠发达地区,能有今天这个局面不容易,承受不起这种经济损失啊!违反了宏观调控政策,省委可以处理我们,情节严重甚至可以撤我们的职,但不能牺牲一个地区的经济启动啊!”
裴一弘面色严峻,“亚南、正刚同志,你们说的这些问题,省委考虑过,可文山被中央点了名,不公开查处不行,没法向中央交代!所以,我和安邦今天才请你们过来,先和你们打这个招呼!至于将来的干部处理,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话已经说到底了,石亚南却仍不甘心,毕竟关系到亚钢联一百六十多亿的投资和文山未来经济的发展,又大胆叫了起来,“裴书记,赵省长,我们是要向中央交代,可也要向文山老百姓和亚钢联的投资商交代吧,不能光看上面吧?”
裴一弘脸一拉,“石亚南,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和安邦同志唯上啊?”
方正刚吓坏了,忙站了起来,说:“哎,裴书记,亚南同志不是这个意思……”
裴一弘毫不客气,“正刚同志,你不要Сhā嘴,我看她就是这个意思!她就不唯上嘛,她唯啥呢?唯的只有地方利益,到哪里主持工作都是地方保护主义那一套!当然,这类同志也不是只有石亚南一个,我省诸侯中还有不少,银山的章桂春可以算一个!今天我只说石亚南。为了地方利益,中央的话她可以不听,省里的招呼她也只是应付,过去在平州违规上电厂,现在又在文山违规上钢铁!”
方正刚又解释,“裴书记,文山钢铁的账不……不能只记在亚南同志头上!”
赵安邦Сhā了一句,“当然不能只记在石亚南头上,你方正刚责任也不小!”
裴一弘又说了下去,“所以,亚南、正刚同志,现在咱们都得唯上了!作为我和安邦同志,我们中共汉江省委,必须不打折扣地执行中央方针政策!作为你们,一个地区的党政负责干部,就是要听省委的招呼,做到令行禁止!今天我也代表省里做个自我批评:省里这方面也不是没问题,当年处理平州违规上电厂,一个通报批评就完事了,让违规者赚了便宜,搞得你们胆子越来越大!”
赵安邦检讨说:“这个责任在我和省政府,心软手软,实际上对下面没好处!”
裴一弘警告道:“所以,就是从爱护干部出发,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在文山钢铁问题上,省委将来对干部的处理是肯定的,包括你们两位诸侯和在座的一些相关责任人!至于怎么处理,要看你们配合查处的态度,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赵安邦又说:“给同志们通报一个新情况:银山市金川区在省里三令五申的情况下,仍然违规乱来,银山市委已进行了严肃处理,区长书记双双免职!”
会议开到这份上,已近乎一个政治葬礼了,任何反抗的企图全被镇压。接下来的形势变了,厅局长们纷纷表态,要雷厉风行地执行省委指示。古根生表态时再三检讨,几乎声泪俱下,石亚南估计,老公已在为头上的乌纱帽忧心忡忡了。
赵安邦毕竟是省长,考虑得比较全面,最后又说起了善后工作,“违规要严肃查处,但也要尽一切努力减少经济损失,和可能造成的大震荡!该做的工作要主动做,做到前面去,要有最坏的思想准备,要考虑到万一亚钢联资金链断裂怎么办?谁来接盘?现在就要注意物色潜在的接盘者,积极争取化被动为主动!”
石亚南却不知道该怎么化被动为主动?从政二十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严峻时刻。个人进退得失不谈,就算她和方正刚下台也没关系,可这个大摊子怎么收拾啊?吴亚洲的亚钢联真的崩了盘,谁还敢接盘?又有谁能接得了盘?
让石亚南没想到的是,会议结束后,赵安邦把她和方正刚都留了下来。
石亚南心里又浮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许省里还会救一救?也许吧?!
三十八
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从市委组织部谈话出来后,禁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恍然若梦。工作干得好好的,省里领导突然来了个电话,市里突然开了个常委会,他和区长向阳生就被免职了,罪名竟然是在硅钢项目上违规乱来。这个项目明明是市里支持干的,从当初向省里报批征地,到引进亚钢联和伟业国际过来投资,全是市委书记章桂春和常务副市长宋朝体一手抓的,现在都不承认了,一推二六五,把账算到了下面,算到了他和向阳生头上。
这么一来,组织部王部长便代表市委找他和向阳生谈话了,先传达了章桂春在市委常委会上的重要讲话精神,说是章书记对他们不听招呼,不讲纪律的做法极为愤怒,讲话时拍了几次桌子。接着,王部长宣布了市委的免职决定,宣布前还解释说,毕竟是工作失误,为了照顾他们的面子,就不在区里开党政干部大会了。免职决定宣布完后,王部长公事公办,照例征求他和向阳生的本人意见。
向阳生不相信章桂春会甩了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带着一脸的困惑一再追问,这个免职决定是不是章书记建议的?王部长懂得组织原则,不敢把章桂春卖出来,不温不火地打官腔说,这是常委会慎重研究后的决定,是组织决定。向阳生火了,冲着王部长叫,你蒙谁呀?常委会算个屁,章书记不点头啥决定也别想做出来!王部长这才含蓄地说,老向啊,你既然啥都清楚,还追着我问啥?!
吕同仁有一肚子委屈要说,却也啥都没说,只问,章书记这么急着处理我和向区长,是不是有点草率了?王部长圆滑地说,小吕,在你看来是草率,在市委看来就是雷厉风行嘛!赵省长、裴书记都来了电话,发了大脾气,让市里怎么办啊?让章书记怎么办啊?总不能让市里继续被动吧?总不能指望市里替你们两位担责任吧?还是端正态度,好好检讨总结吧,一定要正确对待组织的处理!
他怎么正确对待?这么欺上压下,不管下面的死活,简直是他妈的混账!
因为郁愤难平,谈话回来的路上,吕同仁拉着向阳生在查村附近的一家小酒店喝了次酒。一来想发泄一下情绪,二来也想摸摸向阳生的底,看看章桂春的这条看家好狗被主人狠心甩开之后的变化。这个变化好像已经发生了,从向阳生和王部长谈话时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此狗对主人很不满意,窝了一肚子火。
向阳生火还真不小,几杯酒下肚,马上开骂,“日他妈,这是阴谋,是坑人!小吕书记,我告诉你:这结果章桂春早想到了,早就想好拿我们当替罪羊了!”
吕同仁故意说:“老向,章书记搞阴谋坑人不至于吧?你言过其实了吧?”
向阳生冷冷一笑,“事到这一步,我也不瞒你了,该说的我就得说了,你知道情况后自己判断吧!”便骂骂咧咧将赵安邦一行对金川的突然袭击和明确叫停硅钢项目的过程说了一遍,连四菜一汤的细节都说了,“……四菜一汤是狗日的章桂春让我安排的,本来是想把赵安邦和省里的官僚伺候好了,趁机把项目整下来,不料反而弄巧成拙了,赵安邦和那帮官僚竟然让我们去好好搞水产开发!”
向阳生在区政府用高档鲍鱼、上等鱼翅制造四菜一汤“廉政餐”的事,吕同仁此前有所耳闻,不过并不相信,今天听向阳生一说才知道,竟是真实的。身为市委书记的章桂春不但早知道这个内情,还亲自安排这样接待赵安邦,还就让赵安邦一行上了当。这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于是问,“老向,章书记让你安排的这顿廉政餐花了咱不少钱吧?”问这话时,他呷着酒,口气很随意。
向阳生也没当回事,“那是,得几万块钱,具体我也没问!”又说起了项目上的阴谋,“我说章桂春搞阴谋有根据。赵省长明确叫停,我以为项目完了,狗日的就骂我蠢货,要我按原计划上,造成既定事实,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还特意交待,要对赵省长的态度保密,尤其不能和你说。让你继续抓,闷头悄悄整。我原以为他只是想坑你,就像当年坑方正刚一样,现在才明白,我也不在他眼里!”
吕同仁想了起来,“怪不得那次宴请白原崴,章书记绝口不谈这个项目!”
向阳生把话岔开了,“哎,我差点忘了,咱俩一下台,白原崴那边咋交待?”
吕同仁喝着酒,“先别管白原崴了,还是说章书记,老向,你话里的意思是,章书记对我早就不满意了?想让我下台?这次是故意拿硅钢项目套我?”
向阳生摆摆手,“倒也不能这么说!想把你赶走是肯定的,你既不是他知根知底的人,又是从省委机关下来的,他老人家不放心,怕你到上面打小报告。不过,要说拿项目套你也不尽然,这也得实话实说。狗日的私底下和我说过,该争的地方利益就得争,该要的GDP就得要,所以我也大意了,才上了他的当嘛!”
吕同仁“哼”了一声,“是啊,搞出政绩是他的,出了问题是我们的,还顺手除掉一个异己,咱们章书记账算得很精啊,他就不怕赵省长追到他头上吗?”
向阳生边吃边说:“他好像不怕,和我说了,生下的孩子谁也不能掐死!还说了,文山能给赵安邦一个惊喜,咱们银山为啥不能给赵安邦再来一个惊喜?”
吕同仁觉得这真是黑色幽默,讥讽问:“老向,现在赵安邦省长惊喜了吗?”
向阳生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了笑,“这你还问我啊?不是赵安邦发火,咱能落到这地步吗?我是向你交底说情况嘛!当时狗日的真是这么想的,一再和我说,这个硅钢项目真干成了,赵安邦和省里不管嘴上说什么心里都会高兴的!”
吕同仁全听明白了,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把空酒杯往桌上狠狠一顿,掇弄道:“老向,这酒真没白喝啊,你把这一切全写下来,咱们联名向省委反映!”
向阳生吓了一跳,“小吕书记,你是不是喝多了?咱反映谁?向谁反映?”
吕同仁说:“反映章桂春嘛,向全体省委常委反映,每个常委一封挂号信!”
向阳生沉思片刻,摇头道:“这事不能干,损人不利己,你最好再想想!”
吕同仁叫了起来,“老向,利己不利己先不说,我问你,章桂春是不是混账?”
向阳生骂道:“这还用说?当然混账,混账透顶,都没点人味了!我对他这么忠心耿耿,鞍前马后跟了他这么多年啊,他狗日的说牺牲我就牺牲我,眼皮都不眨一下,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他哪怕先来个电话呢,我心里也会好过些!”
吕同仁说:“那你还顾忌啥?就算为组织上除害,咱们也得挺身而出了!”
向阳生苦笑道:“你小伙子还是年轻啊!有些事情没看明白。章桂春混账不错,可咱们不能因为他的混账就鲁莽蛮干啊!官场上哪有这么多理可讲?该替领导扛着的时候你就得扛着嘛,领导心里会有数的,风头一过,还会照样用你!”
吕同仁心里骂道,狗就是狗,被主人踹到井里了,心里惦记着那根肉骨头。
向阳生反做起了他的工作,“小吕,我劝你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咱们背后骂骂娘没关系,反正狗日的也听不见。打小报告的事真不能做,章桂春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你的小报告只要整不死他狗日的,他肯定把你往死里整,你信不信?”
吕同仁纠正说:“哎,老向,这可不是小报告,是正常向省委反映情况!”
向阳生连连摆手,“别反映了,要我说,这回对你没准也是次机会哩!章桂春的作风我知道,最爱考验人。我估计,这次处理之前不和我们打招呼,也许就是次考验,看咱俩是不是忠于他老人家?我们一定得沉住气,经住这次考验!”
吕同仁忍无可忍,终于拍案而起,“向阳生,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咱不说党性原则了,你还有点做人的骨气吗?你是党员干部啊,不是谁家养的一条狗!”
向阳生马上翻了脸,“吕同仁,你别污辱我的人格,我对章书记有感情!”
吕同仁讥讽道:“一口一个狗日的骂,你还有感情呢!我看你和章桂春是一路货色,只对自己的一己私利和头上的乌纱帽有感情!我今天算看透你了!”
向阳生反唇相讥说:“吕同仁,你敢说你对乌纱帽没感情?我看你感情也深着呢,就因为章桂春摘了你的乌纱帽,你就狗急跳墙,恨不得一口咬死人家!”
吕同仁不愿解释,也不想多说了,独自又喝了两杯酒,喊来服务员结账。
一场酒喝得不欢而散。回去之后,吕同仁就想,向阳生不愿入盟参战,除了一己私利,也许还有其他原因。狗东西毕竟是章桂春的老部下,自身的问题也不少,像四菜一汤就是他的发明,查了他的主子章桂春,只怕他也不会利索了。又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在一条狗面前过早地暴露了攻击目标,可能会陷入被动。
正这么想着,向阳生的电话过来了,开口就问:“小吕书记,消气了吧?”
吕同仁灵机一动,态度也出奇地好,“生啥气啊,不就是争了几句嘛!”
向阳生呵呵笑道:“是,是,其实这事既不怪你,也不怪我,主要是酒闹的!你这个小气鬼,中午点的啥酒啊?我现在还头晕呢,也不知都胡说了些啥!”
吕同仁开玩笑说:“要吃你的四菜一汤,上五粮液就好了,可惜没机会了!”
向阳生正经起来,“小吕,这些事你千万别再说了,传到章书记耳朵里可不得了!我当时真是喝多了,又有些小情绪,你别和我较真啊,权当是酒话!”
吕同仁说:“老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会害你的,咱们就哪说哪了吧!”
向阳生又快乐起来,“好,好,小吕书记!有个话我也挑明:你想怎么着是你的事,我是既不知道,也不干涉,更不会和章书记说,咱们的嘴都严点吧!”
吕同仁仍小心防范着,“向区长,你也别这么想,我也不过是发发牢骚!”
向阳生放心了,“就是,就是!谁碰上这种冤枉事能没牢骚?都是在官场上混的人嘛,窦娥还喊冤呢,英雄人物上刑场还呼口号呢,就不让咱骂骂娘?!”
向阳生既然不是盟友,吕同仁就不愿和向阳生多啰唆了,“向区长,你没别的事了吧?如果没事,我可就挂了!这他妈的还得端正态度,写检查总结呢!”
向阳生说:“好,好,那就这样吧!”又想了起来,“对了,小吕书记,你的检查写好后能给我参考一下吗?我正为这破事发愁呢,都不知该检查些啥!”
吕同仁道:“这不太好吧?咱得对组织忠诚老实嘛!”说罢,挂上了电话。
挂上电话后,吕同仁陷入了临战前的深思:向阳生这个电话透露出的信息是比较明确的,一方面惧怕章桂春的淫威,不愿入盟参战;另一方面似乎又并不反对他向省委领导反映情况,发起倒章运动。在硅钢项目这事上,向阳生也是受害者,万一他告准了章桂春,对向阳生是有好处的,这狗东西在他和章桂春两边都押了宝。基于这个分析,吕同仁判断向阳生不会向章桂春告密,起码现在不会。
那还等什么呢,该出手时就出手嘛,要为真理而斗争嘛!他必须抓住宝贵的战机,马上写信,向省委领导们汇报发生在金川区的真实情况,揭发银山霸主章桂春一手遮天、欺上瞒下的丑恶行径!他不怕向阳生将来不配合,只要上面重视了,下来查一查,章桂春就不会没问题,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上面会不会重视呢?估计会重视。这个领导不重视,那个领导也许会重视,反正他给裴一弘、赵安邦、于华北以及省委常委们一人来封挂号信,总会有哪个领导重视的。于华北副书记就有可能予以重视,他手下爱将方正刚当年就是这么被章桂春挤走的。
于是,四月三日下午,前金川区委书记吕同仁同志将自己独自关在家里,以写检查的名义闭门谢客,热血沸腾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开始为真理而斗争了……
三十九
汇报会一散,方正刚昏头昏脑随大家一起出了省政府多功能会议室。正往电梯口走着,石亚南追了过来,说,哎,哎,赵省长要我们留一留,你咋走了?方正刚一怔,这才想了起来,回转身又往会议室走,边走边嘀咕,操,都被领导们训蒙了!走到会议室门口才发现,开会的同志走完了,最大的俩领导——赵安邦和裴一弘却还在那里商量着啥。他和石亚南没敢再进去,挺识趣地在门外等着。
这时,方正刚无意中看了看表,发现时间已是一点多了,午饭都耽误了,便苦中作乐和石亚南说:“都这时候了,你说,老赵咋着也得请咱们撮一顿吧?”
石亚南没好气地道:“别惦记着撮了,省长真请吃饭,只怕就是断头饭了!”
方正刚心里一惊,警惕地向走廊四周和会议室里看了看,悄声说:“哎,石书记,照你这么说,我恐怕得先准备后事了,老赵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嘛!”
石亚南却又安慰道:“正刚,也别这么想,赵省长态度就算不错了,倒是裴书记……”却没再说下去,心力交瘁的女书记一声叹息,中止了自己的评价。
方正刚知道石亚南想说啥,“裴书记简直像变了个人,该不会对你演一出挥泪斩马谡吧?!”略一停顿,又说,“当年于华北书记可是斩过我的,和领导走得太近,有时并不是好事,领导为了显示自己的公道正派,就会拿你先开刀!”
就说到这里,赵安邦和裴一弘一前一后出来了,看起来二人情绪倒还好。
赵安邦带着笑意招呼他和石亚南道:“走吧,今天我准备请你们喝点酒!”
裴一弘也招呼说:“我有外事活动,不能参加,安邦代表了!”和石亚南拉了拉手,又说,“亚南啊,我会上说的话可能重了些,可没一句是虚的!这一次中央动了真格的,省委也得动真格的了,像平州电厂这种事不会再有了,记住!”
石亚南点了点头,“裴书记,我在会上也不是故意顶撞您,真是着急啊!”
裴一弘说:“也不要太急,急有什么用呢?开动脑筋,多想想办法吧!就算将来你和正刚离开文山,也不能给后面的同志留下个烂摊子嘛!”说罢,冲着大家挥了挥手,大步走了,走到电梯口,又回过头说了句,“哦,下次我请你们!”
方正刚心想,如果还有裴一弘的下次,那么,赵安邦的这次请客估计不会是断头饭,他和石亚南的乌纱帽还不会这么快被埋葬。根据官场游戏规则,下台滚蛋必须是在错误事实查明,做出组织结论之后。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银山的区长书记,他们竟敢“顶风作案”,惹火了省委,又碰上章桂春这种不是东西的领导,也就难逃“特事特办”的霉运了。不过他不相信区里敢这么乱来,本想提醒赵安邦一下,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自己一ρi股屎还不知咋擦呢,还替人家操心!
到省政府小餐厅一看,饭菜已准备好了,看得出餐厅是事先做了准备的。
赵安邦要了瓶酒,是宁川老窖,还亲自为他们倒酒,有点让人心惊肉跳。
石亚南捂着酒杯,死活不让倒,“赵省长,我不喝,没点喝酒的心情!”
赵安邦说:“怎么能不喝呢?我可是难得请你们一次客啊!”又摇着酒瓶介绍说,“你们可能不知道,这种宁川老窖还是我在宁川主持工作时开发的呢!”
石亚南只得放开了酒杯,“赵省长,你让我喝,喝多了可别怪我发酒疯!”
赵安邦笑了,“别吓唬我,发酒疯你不会,借酒装疯有可能,我等着呢!”
方正刚豁出去了,双手接过赵安邦倒好的酒,自嘲说:“赵省长,我今天还真得多喝点呢!一来吃您一顿不容易,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种机会;二来也得借您的酒壮自己的胆,和您领导说点心里话!会上你们领导不让我们说话啊!”
赵安邦举起了杯,“别说了,先喝吧,该喝不喝也不对嘛!”将酒一饮而尽,吃了口菜,才说,“正刚,谁不让你们说话了?你们一唱一和,说得还少吗?”
石亚南酒杯一放,叫了起来,“哎,赵省长,是我们一唱一和,还是你和裴书记一唱一和?而且角色也颠倒了嘛,裴书记唱起了红脸,您倒唱起了白脸!”
赵安邦看了石亚南一眼,“还说呢!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同志的面说裴书记唯上,在我们汉江省怕也只有你敢,我看你这个市委书记是不想干了吧!”
石亚南认真了,“赵省长,如果省委有这个意思,我现在就可以辞职,让你和裴书记向上做出交待!可我的本意还想挺一挺,不是为了这顶破乌纱帽,是为了把善后工作做好,就是裴书记说的,哪怕离开文山,也不能留下个烂摊子!”
赵安邦严肃起来,“这就对了嘛!亚南同志,那我也坦诚地告诉你,裴书记和我,还有省委,没有让你或哪个同志辞职的意思,更没有牺牲哪几个同志向上交待之说!裴书记要我代表他,借这个吃饭的机会进一步做做你们的工作,让你们不要再犯糊涂!你们现在心里不服嘛,不但老裴看出来了,我也看出来了!”
方正刚Сhā了上来,“赵省长,看您说的!我们服了,服了,还是喝酒吧!”
赵安邦根本不信,讥讽问:“正刚同志,你是被说服了,还是被压服了?”
方正刚尽量做出诚恳的样子,“当然是被说服了,真的,我们很受震动!”
石亚南手一挥,“正刚,你就说你自己,别说我!我是被压得不敢不服!”
方正刚吓了一跳,觉得石亚南今天有点不可思议,已经在会上得罪了老领导裴一弘,现在又要得罪赵安邦了。中国的事是你服不服的吗?谁的权大谁的嘴就大,你不服不行啊!这位一向沉稳的搭档是怎么了?像变了个人似的。如果不是装疯卖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是打定主意拼命了。不过倒也值得一拼哩,新区一百六十多亿扔到水里,他们班子的责任就太大了,将成为文山历史上的罪人。
不料,赵安邦倒没计较,“好,亚南同志,那我希望你说实话,说心里话!”指了指他,又说,“还有你,正刚同志,你也别演戏,想说啥就说啥,交交心!”
石亚南想都没想,马上说了起来,“赵省长,文山钢铁立市的总体规划是在宏观调控前确定的,是得到您和省委赞同认可的,这是不是基本事实?当然,嗣后碰上了调控,我们没有及时调整规划,而且为了新区项目的正常上马,确实也违了点规,在项目审批上搞了分拆,也许还有其他一些类似问题。但是,文山毕竟正在崛起啊。新区在建的这些钢铁项目,产出比大,关联度大,带动性大,是重中之重。只要你们省里能顶一顶,拖一拖,让我们咬牙挺过这一关,三年之后新区的投资贷款就可以全部收回,GDP将增加二百多个亿,日子就好过多了!”
赵安邦说:“但是,汉江不只你一个文山啊,还要看全国全省一盘棋嘛!”
石亚南道:“当然要看全国一盘棋,可这是不是也有个视觉问题?是从下往上看呢,还是从上往下看?我的位置决定了只能从下往上看。自从做了文山市委书记,我一直告诫自己,也和正刚交心谈过,必须尽快把欠发达的文山搞上去!”
方正刚的情绪不禁被石亚南调动起来了,也借着酒意说起了心里话,“赵省长,这也是我的想法。把文山作为我省北部的发动机,不是您和省里的规划定位吗?作为传统的能源和重工业城市,我们除了煤炭和钢铁还能搞啥?于华北副书记和我谈过,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文山的定位一直不太准确,这次才找准了。没想到,刚找准了定位,宏观调控就来了。可调控毕竟是暂时的,发展才是永恒的主题,尤其是一个八百多万人口的欠发达地区的长远发展。赵省长,您说呢?”
赵安邦显然受到了某种触动,叹息说:“是啊,是啊!你们说的是事实,所以,文山的问题不能说全都是你们的责任,省里也有责任,我这个省长的责任就不小。平心而论,你们搞的那一套我心里不是没点数,我当年主持宁川工作时干过违规的事,老裴在平州做市委书记时好像也这么干过!我也好,老裴也好,对你们想把文山尽快搞上去的心情是能够理解的,这一点请你们不要误解……”
石亚南眼睛亮了,“赵省长,既然您和裴书记能理解,就得手下留情嘛!”
赵安邦却摇起了头,“但是,中国的事情是复杂的,是不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包括我和老裴的意志。你们也知道调控是暂时的嘛,就要顾全大局!”
方正刚说:“就算调控也应该是市场调控嘛!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不能再用过去的行政手段调控了,尤其是对民营经济。资本是敏感的,当钢铁不能带来利润时,谁还会盲目大上钢铁项目啊?文山那些银行行长和吴亚洲他们不是傻瓜!”
赵安邦摆摆手,“正刚,别说了,还方克思呢!我问你:除了市场调控,就没有其他调控形式了吗?就是成熟市场经济的国家和地区也没这么绝对嘛!任何国家对经济都必须在宏观上有所把握,美国的格里斯潘承当的就是这种角色!”
方正刚争辩说:“不错,格里斯潘打个喷嚏华尔街就感冒,但人家格老先生决不会对华尔街上的任何一个具体公司和任何一个公司项目发表任何意见!”
赵安邦有些不耐烦了,“美国是美国,中国是中国!会上老裴不是向大家传达了吗?国务院领导说得很清楚了:一定要有科学的发展观,一定要控制投资规模和速度,不能造成资源浪费。这就有个总量控制问题嘛,你们就不要吵了!”
方正刚多少清醒了一些,迟疑了一下,“赵省长,我能最后再说几句吗?”
赵安邦又吃了起来,也不看他,“说吧,说吧,想说啥你方克思尽管说!”
方正刚想了想,还是说了,“赵省长,我是市长,只能站在市长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我站在中央和国务院领导的角度考虑问题,你肯定认为我有病!我想,如果每个市长都能把自己主持下的这个市搞好了,中央也就不用那么烦心了!”
石亚南也接了上来,“就是嘛,如果每个地方都搞上去了,全国全省不就搞上去了吗?全国全省的一盘棋也就活起来了!赵省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安邦把民主的嘴脸收了起来,“好了,不要再争论了!你们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必须执行省委的决定,这是个原则!”说到这里,又交了个底,“知道散会后老裴和我谈啥吗?老裴说,现在已不是调查的问题了,应该下令让项目全停下来!今天这会一开,分拆违规问题浮出了水面,让你们立即停工也没错!”
石亚南吓了一大跳,“可正式的调查毕竟没开始啊?正式结论更没出来!”
赵安邦道:“是啊,这话我也和老裴说了,还是等正式调查结果出来之后再采取进一步措施吧!但你们心里要有数,违规是肯定的,新区项目叫停也是肯定的!你们要牢牢抓住这短暂的时间,也许十天八天,也许半个月一个月,先行准备善后,争取将来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根据目前情况看,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资金链会出问题,甚至会突然崩盘破产。你们务必及早准备对应措施,现在就要开始物色可能的接盘者。我提供个情况:银山的硅钢项目这回真下马了,连金川的区长和书记也被撤职了,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有钢铁业务,有接盘的可能!”
方正刚一怔,“赵省长,你把白原崴当成救苦救难的菩萨了?当初情况好时他都不愿来,现在会过来接盘吗?就算来接盘,只怕也会让我们付出代价的!”
赵安邦敲敲桌子说:“该付的代价就得付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在目前这种既紧急又特殊的情况下,除了白原崴的这个伟业国际集团,一时还真难找到合适的接盘人。实话告诉你们,这一次可不是我提的,是老裴提出来的。老裴说,伟业国际既然已经控股了文山钢铁,何不搞一次钢铁产业的大整合呢?既救了亚钢联的在建项目,也打造了一艘钢铁航母,我认为不但可行而且挺实际!”
这真有点一厢情愿了。如果这个设想当真执行,吴亚洲的亚钢联只怕要赔掉最后一条裤衩,文山市政府搞不好也得贴上老本。于是,方正刚试探问:“赵省长,您能不能再明确一下:这……这是您和裴书记的一个建议呢,还是决定?”
赵安邦略一沉思,“算是建议,不过,是个很重要的建议,希望你们重视!”
方正刚松了口气,如果仅仅是建议,哪怕是很重要的建议,他和文山也就未必一定这么做了。却没敢这么明说,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石亚南。
石亚南也没明确表态,只道:“赵省长,您和裴书记的建议,我们一定会认真考虑。不过,事情好像还没到这一步。崩盘也好,资金链断裂也罢,都还只是我们未雨绸缪的分析判断。至少迄至今天为止,亚钢联的资金还没多少问题!”
赵安邦说:“现在没问题,以后肯定会有问题,问题还很大。吴亚洲的亚钢联可是小马拉大车啊,顺风下坡时一路飞驰,逆风上坡呢?再来场暴风雨呢?”
方正刚马上问:“赵省长,听您这话的意思,暴风雨就要来了,是不是?”
赵安邦点了点头,“我没必要瞒你们,该说的都和你们说:王副省长牵头的省委联合调查组明天就要下文山。明天我们省委党报上还要发表有关宏观调控的评论员文章。省银监局今天下午要向省内各银行金融机构发出信贷风险警告。更重要的是,只要省委联合调查组查实违规情节,这七百万吨钢就必须停下来!”
方正刚心里不禁一阵阵发毛,这哪还是暴风雨,简直是一场让人猝不及防的大地震!怪不得赵安邦今天一定要请他和石亚南喝酒,是借酒给他们压惊吧?
四十
送走来自北京的两位贵客,组织部王部长就过来汇报了,说是上午的谈话还不错,吕同仁和向阳生虽说有些情绪,认为突然处理他们有些草率,倒还是能顾全大局的。章桂春这才想起了两个已被免职的倒霉部下,也觉得有些草率了:处理前应该做点政治思想工作嘛,尤其是对那个吕同仁,否则是有可能坏事的。
据北京的贵客透露,这次省里上报的副省级后备干部名单上有他,当然,还有文山的石亚南。但石亚南已不是对手了。省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文山被北京盯上了,省委磨刀霍霍准备直接杀猴,石亚南和方正刚这两只违规坏猴搞不好就得杀一只。章桂春分析,方正刚被政治宰杀的可能性比较大,该厮是市长,后台又不太硬,不杀他杀谁?石亚南有裴一弘做靠山,又是市委书记,被政治宰杀的可能性基本上可以排除,但会冷藏几年,决不会在他前面升上去。想想真是后怕不已,幸亏他在金川的硅钢项目上留了一手,又及时宰了鸡,算是逃过了一劫。
这两只被宰的鸡素质真不错,向阳生不说了,是知根知底的老部下。吕同仁倒有点没想到,挨了宰竟然不喊不叫,颇解为鸡之道哩!这还有啥好说的?他必得亲自关心一下了,让两位好同志知道,这一刀并不是白挨的,领导需要时可以宰你,如果你经得起被宰的考验,领导也可以让你死后复生,就像凤凰涅槃。
于是,这日下班前,章桂春在办公室先给老部下向阳生打了个电话,安慰了一番,许了点小愿,继而问起了吕同仁的情况,“老向,小吕是不是有情绪啊?”
向阳生说:“章书记,您想呢?这事搁谁身上能没情绪?小吕算不错了,捏着鼻子认了,现在已经按您和市委的要求,在家写检查了,连我都很感动呢!”
章桂春半真不假道:“小吕书记是在写检查呢,还是写告状信啊?老向,你别忘了,这小伙子可是从省委大机关下来的,省城机关大院里的关系不少!”
向阳生说:“那就说不准了,反正我没发现他有啥不忠于您的迹象!哦,对了,章书记,我们回来的路上一起吃了顿午饭,吃饭时我也做了些工作,和他说了,要经受住这次考验,我还说了,只要你经得住考验,章书记不会忘了你的!”
章桂春夸道:“好,老向,这个工作做得好,很及时,不愧是老同志啊!”
向阳生趁机表起了忠心,“章书记,这都是应该的,我心里亮堂着呢,没有您章书记,哪有我老向?别说是暂时免职了,就是进大牢我也不能背叛您啊!”
章桂春有些腻味,“别夸张了,为这种工作上的事,谁也进不了大牢的!”
向阳生止住了,“是,是,章书记,我就是比喻嘛!”马上开始要官,“这次先下来也好,章书记,我是这样想的,不让您和市委为难,风头过去后,我最好能到市委为您老服务,市委秘书长不想,也不现实,能安排个副秘书长就成!”
章桂春心里益发腻味,这怎么可能?市委那帮副秘书长都年轻能干得很,再说,把这种低三下四的老同志摆在身边也有失身份,便打哈哈说:“这也不是不能考虑,但目前恐怕不行,查违规的风刮得正紧呢,文山班子搞不好要出大事!”
向阳生却以为他答应了,连连道谢说:“章书记,那就太谢谢您了,太谢谢您了!我这个人本事不大,水平不高,就一个好处,对党的事业无比忠诚……”
章桂春不愿再听了,“好,好,老向,咱先这么说吧,我晚上还有事!”
向阳生这才说:“哎,章书记,你最好也给吕同仁打个电话,别让小伙子真给省里来封告状信!你的担心有道理哩,吕同仁毕竟不像我,是您的老部下!”
章桂春有所警觉,马上问:“老向,你和我说实话啊,是不是听到啥了?”
向阳生急忙否认,“没,没,没有!章书记,这不是你的担心吗?再说,就算吕同仁这小子真要写告状信,也不会和我说啊,更不会满大街去吆喝嘛!”
章桂春想想也是,带着满肚子的狐疑,颇为不安地放下了电话。也没按向阳生的建议,给吕同仁打个安抚电话,觉得这个电话不能轻易打,得慎重一些。
慎重地往深处一想,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好像哪里不对头。吕同仁这只鸡咋想都不像好鸡嘛,不是自己喂熟的鸡怎么会成为认宰的好鸡呢?人家没有成为好鸡的义务,你也不能这么要求人家。况且宰杀之前都没喂把米啊,他这已经不仅仅是草率了,是做得太过分,闹不好要被鸡琢瞎眼的!而在这种仕途光明、前景可期的时候,哪能让这种事出现呢?桂春同志,必须立即行动,纠正这个错误!
纠正错误的行动当晚就开始了。章桂春连家都没回,便去了金川,对吕同仁进行人道主义的慰问和关心。喂鸡的米准备了一把,聊解该鸡的无米之炊吧!
吕同仁对他的到来十分吃惊,也受宠若惊。待得他把两瓶水井坊往桌上一放,提出喝几盅时,小伙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有了向好鸡发展的趋势。
吕同仁说:“章书记,我……我再也没想到,你今晚会……会过来看我!”
章桂春煞有介事道:“本来嘛,我要和你们亲自谈的,不巧的是临时有点急事,只好改为王部长谈了!听王部长说,谈得挺不错,你们都很顾全大局啊!”
吕同仁说:“这是应该的,作为党员干部哪能不顾全大局呢!不过,章书记,不瞒你说,有个意见我也向王部长提了,这么急着处理我们,也太草率了吧?”
章桂春深表赞同,“不仅是草率,根本就不应该这么处理嘛!这种工作违规的事过去多了,真正处理过几个啊?省里这次硬揪着不放,我们是撞到了枪口上嘛!”说罢,端起酒杯,“小吕啊,暂时委屈你了,我代表市委敬你一杯酒!”
吕同仁连忙站起来,把他敬的酒喝了,再坐下时已是一副很“我们”的样子了,“说心里话,章书记!我委屈,您不也委屈吗?金川上硅钢项目还不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地区经济发展吗?他们文山能干的事,我们为啥就不能干呢?!”
章桂春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小吕,文山就不要提了,省委也要处理的,将来的处理情况可能会出乎意料!这次风来得猛啊,只怕要吹掉一批乌纱帽喽!”
吕同仁怔了一下,换了话题,“章书记,听王部长说,您在会上发了大脾气?”
章桂春摆了摆手,“这你别介意,我那是发给赵安邦、裴一弘这些洋鬼子们看的!这俩洋鬼子厉害呀,一人给我来了个电话,那脾气发得比我大多了,我和市委能不做个姿态吗?但姿态归姿态,你小伙子以后该怎么用还怎么用,而且要重用!你不是老向,还很年轻嘛,工作能力也比较强,在金川区主持工作这一段时间呢,表现还是挺不错的,尤其是这次能顾全大局,我和市委心里都有数!”
吕同仁看到了光明前景,眼睛发亮,嘴上却说:“章书记,可我和金川区的同志这次毕竟犯了错误,背着您和市委这么违规乱来,想想也真是很痛心啊!”
小伙子的表现令人感动,做好鸡的愿望看来十分强烈,他手上的米还没撒下去呢,只是做了个撒米的动作,小伙子就认宰了,在他没做任何暗示的情况下主动承认了错误,承担了责任。于是,章桂春便把撒米的动作往深处做了下去,“也不要怕犯错误,谁不犯错误啊?我们的改革是个探索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犯错误和纠正错误的过程。关键要看你犯的是什么错误。你和老向这次错误性质很清楚,就是改革过程中的探索失误嘛,既不是贪污腐败,又不是政治品质问题!”
吕同仁激动起来,双手端起酒杯,“章书记,就冲着您和组织上的理解,我敬您老人家一杯!章书记,我喝干,您随意!请您老人家放心好了,我这次一定会像老向一样,经得起组织考验!”说罢,很豪气地将端在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章桂春也把敬的酒喝了,这才吃着面前的花生米、小菜,正式撒米喂鸡,“小吕,事实证明组织没看错人!相信你一定能经得起考验!你和老向现在只是暂时免职,新过来的区长书记都是代字号的,代多久呢?和你小伙子交底说,我也不知道。情况好,也许很快就能让你们复职工作,情况不好呢,就得另行安排了。说说吧,如果另行安排,希望干点啥?到我身边来,做个市委副秘书长好不好?”
吕同仁怔怔地看他,傻了似的,“章书记,我……我犯了错误,您还重用?”
章桂春意味深长地笑道:“重用什么啊?是处分降级嘛,从正处级降为了副处级,市委副秘书长不兼部委局办的正职就是副处嘛,可责任倒是更重了哩!”
吕同仁心里应该有数,责任其实就是权力的代名词,他说的责任更重了,意味着权力更大了,这个位置不少人盯着呢!小伙子真懂事,又站起来敬酒,“章书记,我真不知该说啥好了!我啥也不说了,就是古人那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章桂春这回没喝,只在唇边抿了抿,抿酒时心里就暗自发笑,还士为知己者死呢,是鸡为米而死吧?!嘴上却道,“我想了一下,这个位置对你小伙子比较合适。你做过块块上的一把手,到市委跟我锻炼两年,将来做市委秘书长进班子是有可能的!当然了,这是我的个人想法,还要拿到市委常委会上定,进班子得报到省委批。你小伙子心里有数就行了,不要违反组织原则,四处乱说啊!”
吕同仁连连点头应着,“是,是,章书记,原则我知道。”似乎不太放心他的承诺,又冷不丁来了句,“章书记,咱银山的事,还不都是您老人家说了算嘛!”
章桂春心里很得意,嘴上却是熟络的官话,“小吕书记,不好这么说啊!哪能我说了算呢?我是一言堂堂主啊?不要集体领导了?不要民主集中制了?现在我们银山有个现象很不好,大家都不愿负责任嘛,啥都要我拍板。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哪天我病了,死了,调离了呢?这个问题我说了好几次,就是没人听!”
吕同仁吹捧说:“那是您老有权威啊,咱银山离了您老人家还真不成哩!”
章桂春故作姿态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小伙子就别吹捧了,幸亏我头脑比较清醒,这些年才没被你们这些同志捧晕了!”话头一转,又说起了正事,“小吕,你本人既然有换岗意愿,我看在金川复职的事就别考虑了,你和老向本来也有些工作矛盾,就市委副秘书长吧!级别上先降一降也有必要,别给外界造成一个印象,好像犯了错误反升了,现在老百姓对犯了错误异地升官很反感!”
吕同仁又是连连点头,“好,好!哎,章书记,那老向准备怎么安排呢?”
章桂春这才说:“实话告诉你,老向也想到市委做副秘书长,我没考虑。这位同志年龄偏大,能力也一般,和我又比较熟悉,不宜这么安排的。我看不行就让他到市台办去吧,先干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就说到这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章桂春以为是吕同仁的手机,没在意。
吕同仁却说:“哎,哎,章书记,好像……好像是您老的电话!”
章桂春掏出手机一看,还真是他的,便接了起来,是伟业国际白原崴打来的。这奸商开口就叫,“章书记,可找着您了!金川硅钢项目突然叫停了,我和伟业国际怎么办?那六百亩地的地款我们可全都付清了,还搞了八通一平。”
章桂春装起了糊涂,“白总啊,你们的动作咋这么快啊?立项通过了吗?”
白原崴发起了牢骚,“立项通过了省里市里还会叫停吗?章书记,您就别和我逗了,我知道,吕书记和向区长也因为这事被你撤了,你们的动作更快嘛!”
章桂春叹息道:“白总,你知道就好!现在这个情况,谁也没办法!你也不要这么着急,那六百亩地和地上的八通一平全是你们的,你们不会有大损失!”
白原崴说:“倒也是!章书记,看来这块地就得改变用途了,您得支持啊!”
章桂春很敏感,“哎,白总,你们这块地的用途想咋个改变啊?说说看!”
白原崴吞吞吐吐说:“我也没想好,更没在董事会研究,是我急中生智的一个不成熟的设想:硅钢既然不让上了,就搞点房地产吧,那里的风景还不错!”
章桂春呵呵笑了起来,“白总,你说实话,这条退路是不是早留好了啊?”
白原崴说:“哪里呀,我们要知道项目会叫停,根本就不会买这块地了!”
章桂春想了想,“那好,白总,我和市里继续支持你们搞房地产!不过,房地产开发用地和工业用地不是一回事啊,几千万的土地差价你尽快交过来吧!”
白原崴马上叫了起来,“章书记,项目下马可不是我们的责任造成的!您这话要不是开玩笑,那我们也得较较真了,根据协议,项目报批应由区里负责!”
章桂春道:“是区里负责嘛,否则我和银山市委能撤小吕和老向的职吗?”
白原崴被他整晕了,过了好半晌才说:“章书记,不行我们干脆就退地吧!”
章桂春轻描淡写道:“退地也成啊,不过,这你就不要找我了,我这阵子很忙,你直接找金川区吧!”说罢,合上手机,对吕同仁骂道,“这奸商,还想借咱这地发财呢,也太异想天开了!我们不能用自己同志的牺牲成全他的财迷梦!”
吕同仁赔着小心说:“不过,章书记,伟业国际真要退地只怕也麻烦!您可能不知道,他们付的那一千二百万地款差不多全让我们借给各单位发工资了。”
章桂春根本不当回事,“那就拖着吧,人不死账不赖,做个新时代的杨白劳嘛!这位白总只怕也找不到主了,你和老向不在了,新班子不会认账的,算他们交学费好了!好在伟业国际是个大企业,实力雄厚,也不在乎交这点学费的!”
吕同仁咂了咂嘴,“这么一来,咱们再想拉伟业国际到银山投资可就难了!”
章桂春哈哈大笑,“不会难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嘛!白原崴是我省有名的奸商,我们和他打交道就得多个心眼,甚至不妨试着做个奸官!好了,小吕,这你别操心了,先休息一阵子,好好读几本书充充电吧!”
这晚的喂鸡活动很成功,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同志的心情很愉快。告别吕同仁,披着大好月光一路赶回城里时,章桂春想,小伙子素质既然这么好,他和组织上就得用心培养了,应该让他朝着凤凰的方向发展,让这只凤凰渐渐长满权力的羽毛。当然,也不能太轻信,对小伙子还要继续观察,甚至给他来点考验……
四十一
白原崴怎么也没想到,身为市委书记的章桂春会这么混账。违规上硅钢的始作俑者是他们乙方,就是为了防止出问题后乙方耍赖皮,他才授意伟业控股的甲方代表在协议上设了陷阱,白纸黑字写得清楚:项目报批由乙方负责。不曾想章桂春以暂时牺牲两个下属小干部的代价,就轻易地从陷阱里跳出来了。这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啊,奸商和奸官狭路相逢,吃亏的只能是奸商。细想想也正常,在银山这种章桂春一手遮天的特殊环境里,资本根本就不是权力的对手。傍牢了一手遮天的巨大权力自然可以获取最大限度的增值效益,反之则必然一败涂地。
林小雅算是看了一场完整的活报剧,对章桂春反有了些敬仰的意思,挺真诚地说:“白总,这倒有点想不到,章书记会这么精明,又这么负责!当初听他唱‘新朋友老朋友大家都是好朋友’时,我还以为他是个混日子的酒囊饭袋呢!”
白原崴苦笑不已,“时下的干部中酒囊饭袋是不少,可姓章的这老小子还真不是酒囊饭袋。否则我们受骗上当就应该有利润了。你还说我被中国特色修炼成精了,章桂春不也修炼成精了吗?比我修炼得还到家啊,搞得我一败涂地了!”
林小雅安慰说:“哪有这么严重,更不至于一败涂地嘛,不就是少了一笔非正常利润吗?其实我们也不是不清楚,谁搞房地产开发都得交这笔差价款的!”
白原崴道:“交差价款还开发个屁,那块地我不要了,让它晒太阳去吧!”
林小雅说:“我们还有个选择:和金川区打官司,在诉讼中谋求合理赔偿!”
白原崴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别天真了!这个官司没法打,这不是他们的原因,是上面宏观调控的原因!我们能把土地款顺利收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林小雅有些奇怪,“项目不上了,土地款当然要退嘛,还担心收不回来?”
白原崴道:“我看够呛!向区长和吕书记全下台了,新上来的区长、书记就能轻易给这个钱了?经验告诉我,不可能轻易给的,谁也不会替前任擦ρi股。除非我们在他们任上有更大的投资,把这笔土地款折算到新的投资项目中去。”
林小雅说:“那就找章桂春书记嘛,金川区的新班子老班子都是他和市委安排的,他往哪里推啊?章桂春不是说了吗?为投资者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
白原崴道:“我们现在不是投资者,变成了讨债鬼,就不属于人民了,起码不属于章桂春为之服务的人民。这位书记在电话里明确说了,这种事别找他!”
林小雅知道难了,“如果这样,倒不如再和他们谈谈,少补点差价吃地了!”
白原崴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我们总不能落个鸡飞蛋打吧!”
不料,没等到他和伟业国际的人到银山再行商谈,几天之后,省国土资源厅的一位处长先找上了门,还送来一份文件。文件上说,那六百亩地的批文已取消了,土地要恢复原状,谁毁掉的地谁恢复。那天他不在家,接待这位处长的是陈明丽,他回来后才听陈明丽说起此事。据陈明丽说,那位处长口气强硬,没有通融的余地。白原崴想想也不奇怪,省政府各部门都在紧张落实省委精神,自查自纠各自的违规问题,省国土资源厅和省发改委是重灾区,赵安邦一直盯着呢。
陈明丽早就怀疑他和林小雅的关系了,岂能放过发泄的机会?报完了丧,马上借题发挥,讥讽挖苦说:“白总,真是很遗憾啊!看来你和小林主任的欧洲小镇是没戏了,起码在银山市没戏!实在想搞的话,不妨再在宁川找块地皮吧!”
白原崴心里恼火,脸上却很平和,“明丽,看你说的,又想到哪去了?”
陈明丽不依不饶,“请你和小林主任放心,就算在宁川搞欧洲小镇,我也不会去,一定给你们充分的自由!你们也就不必舍近求远,非要到银山折腾了!”
白原崴只好解释,“明丽,你别误会,银山项目和林小雅没任何关系!”
陈明丽说:“怎么没关系?小林主任忘不了她生活过的欧洲小镇啊,不止一次和我说过,那远山古堡,那桦树林,那湖边清闲的晚风,让人心旷神怡呢!”
白原崴只好改口,“是的,明丽,我承认,考虑这个项目时,我是受了林小雅的一些启发,但不是因为她才决定的,我不会这么草率,你就别抓住不放了!”
陈明丽“哼”了一声,“白总,现在不是我抓住不放,是省国土资源厅抓住不放!土地要恢复原状,是他们恢复,还是我们恢复?这块地可在我们名下!”
白原崴道:“当然是他们恢复,过去在我们名下,现在不是被收回了吗!”
陈明丽很精明,马上想到了可能出现的后果,“白原崴,那我可提醒你:土地复垦还要花一笔钱的,咱们的土地款现在还在人家手上,搞不好人家就会从土地款里给咱扣!你最好马上行动,派人尽快追回咱的土地款!我个人的意见,你也别心疼了,就请你最信任,也最能干的小林主任辛苦一下,去银山讨债吧!”
这话说完,陈明丽没再多看他一眼,沉着脸,提起小包就往门口走。
白原崴一怔,冲着陈明丽的背影叫:“哎,明丽,你等等,我还有话说!”
陈明丽头都没回,“算了吧,有话以后再说,我有个重要约会,没时间了!”
白原崴追上去问:“什么重要约会?陈明丽,你这么急着去见谁啊?”
陈明丽这才回过头,淡淡地说:“文山市长方正刚来了,要请我喝咖啡!”
白原崴立即敏感起来:在这种泰山压顶的时候,方正刚怎么突然跑到宁川来了?他来宁川干什么?是不是冲着伟业国际来的?如果是冲着伟业国际来的,怎么不直接找他这个董事长,而是请陈明丽喝咖啡呢?这位市长先生是不是想从陈明丽身上打开突破口,让伟业国际入驻文山钢铁新区,收拾吴亚洲和亚钢联铺下的烂摊子?白原崴真想拦下陈明丽问个清楚明白,却知道办不到。为银山的那个倒霉项目和林小雅,陈明丽正一肚皮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示威似的走了。
陈明丽走后,白原崴想了想,把林小雅叫了上来,吩咐说:“你通过文山那边了解一下:看看方正刚到宁川来干什么?现在住在哪里?搞清楚了告诉我!”
林小雅点点头,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回过头说:“白总,我刚才在楼下大厅见到陈明丽,她好像很不高兴,我和她打招呼,她爱理不理的!”
白原崴便把陈明丽刚才发难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叹息道:“……她现在逮着收拾我们的机会了,还说了,要你到银山找章桂春追讨土地款呢,赖上你了!”
林小雅略一沉思,“白总,看来这个地方我不能呆了,不行我就离开吧!”
白原崴摇了摇头,“离开的话你不要说,必要时由我说,这样比较主动,也不会让陈明丽起疑!你可以一走了之,我呢,毕竟还得和陈明丽继续合作嘛!”
林小雅像似对他很理解,可却话里有话,“是的,能合作下去当然好,就算将来不合作,真的分手了,也得有个过程,而且最好能和和气气,是不是?”
白原崴根本没想过和陈明丽分手,“好了,小雅,你给我查方正刚去吧!”
没一会工夫,林小雅又上来了,汇报说:“白总,方正刚查到了,住在我们市政府二招,就是宏达宾馆。昨天中午就到了,来干啥没人知道,估计与文山新区的项目有关。据咱们的人说,省委调查组到文山后,文山一片鸡飞狗跳!”
白原崴心里有数,感叹说:“文山风声紧起来了,搞不好要出大乱子的。省银监局发了风险警告,全省各商业银行停止对文山新区钢铁企业的贷款,上门讨债也开始了。如果不能马上找到资金,亚钢联的不少在建项目只怕都要停工了!”
林小雅笑了笑,“所以,方正刚市长就找到我们了,还请陈明丽喝咖啡!”
白原崴一怔,有些奇怪地看着林小雅:“哎,小雅,这事你怎么知道了?”
林小雅道:“我听她们办公室人说的。看来并不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白原崴可不愿在这时候看着两个女人斗起来,想都没想便说:“小雅,你还真猜错了!这杯咖啡是我让她去喝的,总得摸一摸方正刚和文山的底牌嘛!”
林小雅当场戳穿了他的谎言,“白总,你真是奸商,和我也不说实话。如果是你安排的,陈明丽能不告诉你喝咖啡的宏达宾馆?还让我通过文山去查!”
白原崴没办法了,只得苦笑着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小雅,我这不是为了省点事嘛,免得你又胡思乱想!刚才的情况我和你说了,陈明丽正在气头上哩!”
林小雅说:“她气不气与我没关系,但我想到的事就得和你说!白总,你不是不知道,陈明丽要喝的这杯咖啡很苦,对我们来说没准就是一剂毒药。她真被方正刚市长说动了心,让伟业国际搅和到文山去,那就不是银山这种小麻烦了!”
白原崴挥挥手,“小雅,你别把问题想得这么严重,伟业国际集团的董事长是我,不是她。再说现在不过是喝喝咖啡,双方相互试探一下,瞎担心什么!”
林小雅仍是不安,“白总,反正你警惕点就是,这个女人怕没那么简单!”
白原崴这才说了实话,“回头我就去宏达宾馆堵陈明丽,看看方正刚市长给她喝的咖啡里究竟下了什么毒药。”略一停顿,又适时地补充说,“小雅,你也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但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就别这么操心了!”
林小雅嗔道:“白总,看你,都想到哪去了?我可没陈明丽那种野心!”
白原崴说:“陈明丽也没野心嘛,她有野心,我们也不会合作到现在了!”
林小雅冷冷一笑,“未必!你们双方能合作到现在,是因为你太强势。你的强势在成全自己的同时,也成全了她,给她带来了不可想象的利益和财富。这种合作是狮子和兔子的合作,作为兔子,她当然要和你这个狮子好好合作了,哪怕心里再不满意也得合作啊,你不要因此就得出虚假的结论,以为这就是忠诚!”
白原崴心里不由得一动:这个林小雅真有洞察力,把问题的本质点透了。是的,没有他风风雨雨中的一路冲杀,哪有陈明丽的今天?陈明丽就算忠诚也是利益使然。于是,带着赞赏的口气说:“有些道理啊!小雅,没想到你还给我上了一课,让我从一个新角度理解了忠诚。不过,既然是狮子和兔子的合作,兔子的忠诚与否就不太重要了,她忠诚也好,不忠诚也罢,都不会对狮子构成威胁!”
林小雅嫣然一笑,“看来我得给你上第二课了:兔子是怎么吃掉狮子的。”
白原崴笑道:“哎,哎,这你就别说了,我已经知道了!从理论上说,再凶的兔子也不会吃掉狮子。只有当狮子老了死了,兔子才会跳上来啃咬狮子的老皮老骨头,你说的是不是这个?记住,我这头狮子还很健康,既没老,也没死!”
林小雅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你说的只是兔子吃掉狮子的一种情形。我要说的是另一种情形,你也应该想到:兔子会从你这只狮子背上,跳到另一只更强势的狮子背上,和那只狮子结盟,吃掉你这只貌似强势的狮子!但愿你的强势能永远吸引住这只陈姓兔子吧!”说罢,转身就走,只留着他站在那里发呆。
这话有些意味深长,不能简单理解为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醋意争斗。
这日驱车赶往宏达宾馆的路上,白原崴就开始琢磨,和他一起白手起家、合作了十八年的陈明丽当真会跳到另一只更强势的狮子背上吗?在他和林小雅的暧昧关系被她深深怀疑的情况下,女人体内的雌性激素会不会促使陈明丽做出不明智的选择?那只更强势的狮子是不是已经出现在眼前了?方正刚和文山会是更强势的狮子吗?好像不是。如果伟业国际不马上接盘,给文山新区的这七百万吨钢及时输血,这个烂摊子没那么好收拾的,方正刚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四十二
方正刚疲劳极了,也困倦极了,强打精神引着陈明丽在客厅沙发上刚坐下,眼前就出现了重影,一个陈明丽恍惚中变成了两个陈明丽,一时间甚至分辨不出哪个是真人哪个是幻像?陈明丽身后那幅原本色彩明快的油画也变得一片模糊。
陈明丽看出了他的不适,问:“方市长,你怎么回事?脸色咋这么难看?”
方正刚没隐瞒,也不想隐瞒,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别提了!陪着省委联合调查组没日没夜熬了五天啊,还得抽空处理其他急事,一直没能睡个好觉!”
陈明丽有些坐不住了,“方市长,那你还不好好休息,还请我过来喝什么咖啡?!要不,你今天先休息,我们改日再聚?或者明天吧,我明天没啥大事!”
方正刚忙说:“哎,别,别!陈总,明天你没大事,我有大事!得赶回文山参加通报会,听调查组训话,这可是态度问题。我的乌纱帽现在有些危险了,得有个好态度,争取将来省委宽大处理啊!”说罢,摇了摇脑袋,极力振作精神。
陈明丽被他逗笑了,“方市长,这都啥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方正刚苦笑道:“不开玩笑,真的!陈总,下次你再见到我时,没准我就不是市长了。趁我现在还是市长,咱们把这杯咖啡喝了吧!春节时就说要喝的,闹到现在也没喝成。”说着,打了个电话,让楼下大堂服务生送咖啡,还解释了一下,“陈总,本来是想请你到对面梦咖啡喝的,可一看那里太吵,没法说话,就临时改在宾馆了。这里也不错,咖啡豆是正宗进口的,不会比梦咖啡差多少!”
陈明丽半真不假说:“方市长,就是差我也不计较了!就冲着你在省委调查组大兵压境,钢铁新区六大项目面临停工的危机时刻,能驱车三百多公里,从文山跑到宁川请我喝咖啡,我就受宠若惊了!只怕你梦中情人也没这等待遇吧?”
方正刚苦中作乐道:“真是知音啊,陈总,了解我的人也就是你了!对梦中情人我不会这样做,但对有可能救文山于水火之中的贵人,我就奋不顾身了!”
陈明丽心照不宣地笑了,“方市长,你是病急乱投医呢,还是飞蛾投火啊?”
方正刚道:“有点病急乱投医,飞蛾投火倒不至于!我不是飞蛾,你也不是火,再说,烧死我对你和伟业国际有啥好处?陈总,咱们今天得好好谈谈了!”
陈明丽不开玩笑了,“现在谈是不是晚了?再说你也找错了对象。伟业国际的董事长是白原崴,你们曾有过一场青梅煮酒论英雄嘛,我当时恰巧也在场。”
方正刚有些尴尬,叹息道:“是啊,是啊,有些话还真让这位白总说中了!”
陈明丽像似有备而来,估计白原崴面授了机宜,伴着笑脸,上来就是一刀,“这就是说,伟业国际有可能以二十亿吃进你们新区一百六十多亿的买卖了?”
方正刚未置可否,反问道:“这么说,你们发行可转债的二十个亿还一直给我们留着?这笔从股民手上圈来的钱还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挺丰富的想像力了?”
陈明丽摇摇头,“不是特意留的,按原计划吃进文山二轧厂嘛!不过,我认为,如果真能以二十亿吃下一盘一百六十亿的买卖,计划也不是不可变更的!”
方正刚摆摆手,“我仍然认为这种想像力过于丰富,比较接近于痴人说梦!”
陈明丽有些吃不准了,疑惑地看着他,“哎,方市长,你到底是啥意思?”
这时,服务生将煮好的咖啡及时送了上来,客厅里当即弥漫起咖啡的香味。
方正刚为了制造良好的谈判气氛,喝着咖啡,又和陈明丽开起了玩笑,“陈总,看来我有些失算啊!我把你看成贵人,没找白原崴,先找了你,你倒好,开口就灭我,一谈到生意,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算计,我还不如直接找白原崴呢!”
陈明丽笑了,悠闲地品着咖啡说:“方市长,这你也得理解,不论是我还是白原崴,或者伟业国际的哪个决策者,都不可能不算计的!”晃了晃手上的咖啡杯,“你方市长总不会指望以一杯咖啡的小代价就让我出卖伟业国际的利益吧?”
方正刚也笑了起来,“怎么会呢?我谋求的是一次双赢的合作,肯定不会让你出卖伟业国际的利益!不过也得实话实说,希望你帮我和文山做做白原崴的工作,促成这次合作!文山目前的局面很被动,我和石亚南要挽狂澜于既倒啊!”
陈明丽心里有数,“我知道,你们用政策时势造出的那位英雄麻烦大了,在银行停止贷款,带资单位追债的情况下,吴亚洲和亚钢联已经拉不动新区这辆大车了。如果没有应急资金及时跟进,六大项目和这匹小马就完了,对不对?”
方正刚点头承认了,“这是很严酷的现实。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主动找到你们伟业国际。尽管找的是你这个执行总裁,尽管是以喝咖啡做幌子。其实,你我都清楚,这杯咖啡并不好喝,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喝药!”
陈明丽沉思着,“方市长,今天你既然找到了我,我希望能开诚布公。现在局面究竟坏到了啥程度?就算我们加盟了,是不是就能把这盘绝棋救活呢?”
方正刚本不想说,可想了想,还是说了,你谋求和人家合作,就得把底交给人家,况且也瞒不住,调查结果迟早要公布,甚至会很快公布。于是便说:“情况比较严重,亚钢联这次祸闯大了。违规分拆项目不说,投资水分也很大,真实的资金情况别说省里不知道,我们市里也不知道,出乎我和石亚南的预料啊!”
陈明丽似乎不太相信,“方市长,你们市里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
方正刚恳切地说:“真不知道!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从没向市里、省里说过实话,亚钢联合资公司应该到位的三亿五千多万美元只到了一千万,虚假投资额近三十亿人民币,还积欠了全国一百多家建设单位近十亿带资款。这还是目前查明的,没查明的带资还有多少并不清楚,据吴亚洲估计,可能还有五亿左右。”
陈明丽摇头叹道:“这气泡泡吹得也太大了,你们这当也上得太大了,新区管委会胆子怎么这么大,造假三十亿!吴亚洲的亚钢联到底有多少自有资金?”
方正刚说:“这你们不是研究过吗?白原崴当时有个估计,说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自有资金不会超过十个亿,事实上只有八亿七千万,现在全都砸进去了!”
陈明丽责备道:“方市长,你们真欠考虑啊,连吴亚洲的自有资金状况都不清楚,就敢支持他上这盘大买卖了?我记得白原崴给你提过醒,劝你们慎重。”
方正刚说:“白原崴说这话时也有他的算计,而且已经晚了,当时这六大项目全上马了,再说,情况也挺好的,银行金融机构抢着放贷,我们就大意了!”
陈明丽这才回到双赢合作上,“方市长,那你说说看,下一步想怎么办吧?”
方正刚没说下一步怎么办,一边暗骂自己虚伪无耻,一边很动感情地说起了那次“鸿门宴”,似乎和白原崴谈得很好,是难得一遇的知音,“陈总,春节吃饭的时候,你们白总说的话还记得吗?他说钢铁新区有伟业国际这匹识途老马加盟,拉起来就省力多了。还和我纵论天下英雄,道是三国时天下英雄曹刘,今日文山英雄非我和他老兄莫属,我们的合作会创造一个改变文山历史的奇迹哩!”
陈明丽笑道:“这话我当然记得,不过,我也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你说白原崴期望的这种合作是资本和权力的结合,而你让白原崴大为失望啊!”
方正刚并不回避,“陈总,这你别怪我,白原崴并不准备把多少真金白银投到文山来,而是希望利用政府的优惠政策和银行贷款,继续把泡泡吹大。今天的事实证明,我当时真答应了你们,摊子会铺得更大,损失也会更大,这可是你们的损失。你们在银山的金川区不是已经损失了吗?硅钢项目不是叫停了吗?!”
陈明丽道:“如果我没领会错的话,今天你仍然指望我们拿出真金白银?”
方正刚这才说起了熟记于心的方案,“是的,陈总,现在我来说个设想:你们发行可转债的那二十个亿不是要吃进我们文山的二轧吗?我看可以先融给吴亚洲的亚钢联救救急。你们不要怕,文山市国资局可以拿二轧厂产权做抵押!”
陈明丽有些不解,“你们国资局也可以把这二十个亿直接调给亚钢联嘛!”
方正刚道:“这不可能,尤其在目前情况下不可能。省银监局已经对省内各国有商业银行发出了安全警示。省里也下达了紧急通知,不允许省内任何财政资金和国有资金再进入文山钢铁新区和亚钢联,融资只能在企业之间进行。”
陈明丽略一沉思,问:“方市长,那我们伟业国际集团的利益在哪里呢?”
方正刚胸有成竹道:“你们的利益明摆着,一、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融资利息,息口多少可以直接和亚钢联谈,即使按银行一年贷款利息计算,也不是个小数;二、二轧厂既然抵给了你们,项目还是你们的,不影响实际的收购计划。”
陈明丽是明白人,又问:“这是不是新的违规?石亚南书记知道这事吗?”
方正刚交底道:“石书记知道,这是我们私下慎重研究后决定的,不过,希望你保密,尤其不要扯上石亚南书记。我和石亚南想好了,就算是新的违规,我们也准备铤而走险了!不这么做,六大项目就得烂尾,摊子将无法收拾。我们算了一笔账,只要有三至五个亿,付掉一部分带资款,煞住眼前的讨债风头,再有十个亿流动资金,就能挺过去了。三年后这一百六十多亿投资全能安全收回。”
陈明丽显然是在为他担心,“你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违规的办法?”
方正刚坦率地道:“恐怕没有!市内企业融了两千多万,杯水车薪啊!宁川有家有实力的海外投资机构说是有兴趣,主动找到了我们,我和吴亚洲昨晚就急忙过来谈了,结果不理想,谈到今天上午也没谈成,吴亚洲灰头土脸回去了。”
陈明丽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哦,为什么?是不是他们的要价太高了?”
方正刚一声叹息,“不是要价太高,是太黑!这家投资公司明显是想火中取栗,提出的方案别说亚钢联,就是我也不能接受!他们提出,将七百万吨钢压缩为五百万吨左右,三个项目取消,取消项目上的损失由亚钢联承担。这一来,吴亚洲自有的八亿七千万全打了水漂不说,还倒欠了银行和带资单位近十个亿啊!”
陈明丽一点就透,“我明白了,人家把有价值的三个核心项目吃进,烂桃留给了吴亚洲的亚钢联!不过,这也不是没道理,人家没义务替亚钢联擦ρi股!”
方正刚说:“人家没这个义务,我有这个义务啊,所以才请你喝咖啡嘛!”
陈明丽摇起了头,“方市长,其实你也没义务。你不是投资商,既没有保证亚钢联不赔本的义务,也没有保证六大项目投资全收回的义务。在这种极其被动的情况下,你真不能这么铤而走险去违规了!你不想想,万一抵押二轧厂融来的十几、二十亿再扔到水里,那就不是掉乌纱帽的事了,只怕你要进大牢的!”
方正刚激动了,手一挥,“如果我进大牢就能救活新区这七百万吨钢,我就豁出去了!陈总,你别替我操心,明确给个话吧,能不能考虑我的这个方案?”
陈明丽愣了好半天,才感叹说:“正刚市长,像你这种人真是少见!现在当官的谁不爱惜自己的乌纱帽?谁不在追求权力的最大化,想着拼命往上爬啊!”
方正刚自嘲道:“陈总,你别感慨,更别把我想得多么高尚,我爬不上去了嘛,就得做出牺牲,负点责任了!对吴亚洲和亚钢联负责,对文山的这次钢铁启动负责,也对文山的老百姓负责!亚钢联的项目中有不少老百姓的投资啊!”
陈明丽想了想,终于表了态,“正刚市长,你感动了我,真的!不管你自己怎么说,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么高尚!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并不是每个男子汉都具有的!就冲着这一点,我也得帮你渡过难关,我今晚回去就做白原崴的工作!”
方正刚多少松了口气,“好,好,这可太好了!陈总,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陈明丽妩媚一笑,“别忙谢,我这里有两个前提,其一,不能损害我们伟业国际的利益;其二,尽量不要再违规把你套进去;也许我们会有新的方案!”
方正刚说:“那就更好了!这个方案既不是惟一的,也不是不可商量的,如果你们有更好的方案可以谈,既可以和我们政府谈,也可以直接和亚钢联谈!”
直到这时,陈明丽才问:“正刚市长,你们谈过的那家投资公司是啥名号?”
方正刚脱口而出,“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总部好像在法兰克福!”
四十三
陈明丽走出宏达宾馆时,天已朦胧黑了。上了车,正要给白原崴打手机,却听得几声短促的喇叭声。抬头一看才发现,白原崴的车就在面前不远处停着。
手机还是打了,陈明丽开口就没好气,“你精神病啊?追到这里干啥?”
白原崴笑着打哈哈说:“可能真有点神经过敏了,我怕你跟方正刚私奔!”
陈明丽道:“还真让你说对了,方市长就在我车里,正准备开文山呢!”
白原崴笑了,“别逗了,跟我的车走,我们共进晚餐!”说罢,电话挂了。
陈明丽有些恼火:这个白原崴,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和他共进晚餐?也太自信了吧!却也不能不去,十八年过去了,她和这个搭档之间早已是心有灵犀。她喝下的这杯咖啡得请白原崴帮着判断滋味,白原崴肯定也想知道文山的想法。从白原崴的急切态度看,在保证伟业国际利益的前提下,她完全有可能帮方正刚和文山一把。便也不再计较了,吩咐司机跟定白原崴的车,一路上了海滨大道。
白原崴定下的晚餐地点在黄金海岸一家私人会所。这里的海鲜做得不错,四周风景也很美,她和白原崴过去常来,印象挺好。当然,那时还没有林小雅。
陈明丽的话题便从林小雅开始了,对酌时就说:“原崴,你真怕我和方正刚私奔吗?欲擒故纵吧?如果我和方正刚私奔了,不正好成全你和小林主任嘛!”
白原崴吃着喝着,“还记着这事呢?这咋可能呢?明丽,你真是多疑了!”
陈明丽根本不信,“我多疑?白原崴,你在银山市不惜一抛千金为了谁?”
白原崴和气且耐心地说:“能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团体的利益嘛!如果不是碰到章桂春这混账王八蛋,光这块地的土地差价,我们就能赚上三千多万啊!”
陈明丽“哼”了一声,“别蒙我了,如果不是章桂春挡了道,林小雅构想的欧洲小镇就上马了,她就是银山这家房产公司老总了,我们还得投入几个亿!”
白原崴说:“对,可能要投入几个亿,但房子卖掉了就是十多个亿!”挥了挥手,“算了,这事不说了,你既然容不下林小雅,那就解聘,请她离开这里吧!”
陈明丽大为意外,“哎,原崴,我今天也是随便说说,你别意气用事啊!”
白原崴放下筷子,“我不是意气用事,除了你的原因,还有其他因素。林小雅不太适应中国国情啊,许多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的事,在她眼里都是问题,搞不好会误事的。比如说,给高端客户安排小姐,给某些人送钱,能指望她吗?”
这倒是事实。和去年赶走的那位行政总裁兼办公室主任王秋也比,林小雅在这方面简直是失职。王秋也搞这一套真是行家,送钱送礼不动声色,安排高端客户的休闲活动驾轻就熟,手头甚至掌握着几个俄罗斯小姐。陈明丽当时有些看不下去,老在白原崴面前抱怨,现在却发现,这还真是王秋也的一个长处,此人如果没和汤老爷子一起搞背叛,真可以考虑请回来。于是便说:“原崴,你说的有道理!社会风气如此,我们就得适应,看来还真得用个王秋也这样的主任呢!”
白原崴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尽快和林小雅谈吧,她好像也有去意了!”
陈明丽心情好了起来,“原崴,你看着办吧,她既有去意,让她早走也好!”
白原崴这才问起了文山的事,“和方正刚咖啡喝得怎么样?有好戏吗?”
陈明丽乐了,和白原崴碰了碰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笑眯眯地说:“当然有好戏,这杯咖啡里大有乾坤啊!”把有关情况和方正刚的方案说了一下,说罢,先下了结论,“不过,原崴,方正刚的这个方案,我个人觉得不能考虑!”
白原崴呷着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问:“为什么?说说你的理由!”
陈明丽道:“明摆着,这个方案对双方都没好处嘛!对方正刚来说,很可能涉嫌新的违规,太危险了;对我们伟业国际来说,也缺乏想像力和操作空间!”
白原崴笑了笑,“明丽,你对方正刚还挺有感情嘛,先想到了他的危险!”
陈明丽也笑了,“原崴,你别说,方正刚市长今天还真把我感动了呢!”
白原崴不屑地道:“你最好少感动,生意场上动不得感情,你应该知道!”
陈明丽说:“这用不着你提醒,我是站在伟业国际角度兼顾这种感情的!”又说起了正题,“原崴,现在到了你当初说的以二十亿吃进这一百六十多亿买卖的时候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已经先行了一步,把试探气球放出来了,不过没谈成,他们的接盘方案被方正刚和吴亚洲拒绝了,这不正是我们的机会吗?”
白原崴有些吃惊,“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掺和了?都有接盘方案了?”
陈明丽点点头,“是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方案挺有意思:把文山钢铁新区的这七百万吨钢压缩为五百万吨,附属项目取消,损失由亚钢联承担!”
白原崴一点就透,“怪不得方正刚和吴亚洲不答应呢!对文山来说,三个项目还是烂了尾,有个收风问题。对吴亚洲来说,已投入的自有资金打了水漂!”
陈明丽说:“不光是打水漂的问题,吴亚洲还会倒欠近十个亿!所以我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就想,我们可以在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方案的基础上提个新方案。别这么黑,给吴亚洲的亚钢联象征性留点股份,起码别让吴亚洲倒欠十个亿。两个附属项目不放弃,但列入续建项目以后再建,这就能做到三方全赢。”
白原崴陷入了决策前的思索,站起来看着落地窗外的海上景色,久久不语。
陈明丽怕白原崴没听明白,又不无兴奋地说:“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股份可以划定在两个附属项目里,风险不在我们身上,我们力保的就是四个核心项目!”
白原崴从落地窗前回转身,“明丽,这看起来很诱人,但风险很大啊!文山六大项目省里正在中央压力下查,分拆违规已浮出了水面,名分没解决,妾身未明,有可能被强令叫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我们的投入不也打了水漂吗?!”
陈明丽争辩说:“这个问题我想了,可能性不是太大!查处违规违纪是一回事,尽量减少损失是另一回事!不论是中央还是省里,都不会看着文山钢铁新区赔进这一百六十多亿。民营企业的财富也是社会财富,中央和省里会保护的!”
白原崴缓缓摇着头,“可现在局势并不明朗,谁也没给我们这个承诺啊!”
陈明丽觉得白原崴有些陌生了,像似变了个人,这个聪明过人的冒险家怎么一点冒险精神都没有了?便道:“原崴,这可是你的思路啊!没有承诺才是机会,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最大的风险利益嘛!有了承诺,也没有这种风险利益了!”
白原崴仍是摇头,“这个思路没错,但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要有承担风险的底线啊!主动到银山去上当受骗,我们承担的风险底线就是一千二百万地款暂时收不回来,而文山呢,风险无限啊,很可能成为我们创业以来最大的败笔!”
这话虽说不无道理,但陈明丽还是不服,“原崴,你说的这种无限风险确实存在,但不是不可防范的嘛!起码资金的投入是分期分批的,发现不对头,就停止损好了!我们目前最大的优势就是刚发了这二十亿转债,资金雄厚!”
白原崴苦苦一笑,“明丽,你是不是真被方正刚勾去了魂,要不顾一切为文山殉葬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当真了解文山这个黑洞吗?当真以为这二十个亿填进去就能救活这堆钢铁吗?这二十个亿可是股民的钱,我们要负责任的!”
陈明丽十分沮丧,重又退回到方正刚的方案上来,“那方正刚的方案能不能考虑呢?这比较安全,既不影响我们并购二轧厂,还能获得一笔融资利润!”
白原崴手一摆,声音提高了八度,“这更不能考虑,就算融资,我们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融给文山!明丽,你头脑清醒些,别想着往文山的火坑里跳了!”
陈明丽不由得叫了起来,“我很清醒!倒是你,原崴,你是不是老了?没想像力,也没冒险精神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欧罗巴远东国际都敢接的盘,我们就不敢接了?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希望你再想想,看我的话是不是有道理!”
白原崴这才说:“明丽,你不要叫,就让文山方面先和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折腾着吧,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是按兵不动,等待文山最后的陷落!”
陈明丽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逼着亚钢联全面停工?制造可能的绝境?”
白原崴笑着纠正道:“这个绝境可不是我制造的啊,是吴亚洲的亚钢联和方正刚自己制造的。我只是不愿给它输血,算见死不救吧!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凭什么一定要救呢?方正刚春节吃饭时还英雄得很哩,不愿给自己留条退路嘛!”
陈明丽一怔,“你是不是太狭隘了?因为某种仇恨或成见故意收拾人家?”
白原崴回到桌前呷起了酒,“不,做决策时,我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成见!”
陈明丽说:“仇恨也许谈不上,但你对方正刚的成见我知道。你也得理解人家嘛,方正刚今天还说呢,当时真让咱们把泡泡吹得更大,受损失的是咱们!”
白原崴不愿再谈了,“行了,明丽,我们就坐山观虎斗吧,来,吃龙虾!”
陈明丽吃着龙虾又说了起来,“我们是可以坐山观虎斗,等待最好的接盘时机,但会不会失去时机?万一欧罗巴远东国际或哪个接盘者和文山谈成了呢?”
白原崴手一挥,潇洒地说:“那就算了,这世界上好的投资机会多得是!”
偏在这时,手机响了,竟是方正刚的电话。陈明丽本想避开白原崴,到门外接,又怕白原崴疑神疑鬼,便当着白原崴的面接了,“方市长,又想起我了?”
方正刚开玩笑道:“那是,你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连晚饭都没心思吃啊!”
陈明丽说:“是吗?谁知你在哪花天酒地啊?现在是倒上了,还是泡上了?”
方正刚叫了起来,“陈总,你可冤死我了!我现在哪还有心思花天酒地?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开拔了,这不,已在回文山的路上了,距文山二百二十公里!”
陈明丽想想也是,便问:“哎,那你咋又想起来打电话找我?有事吗?”
方正刚道:“哦,给你通报个新情况:吴亚洲和亚钢联高管层希望你和白原崴能在这一两天到文山看看,实地考察一下,我和石书记也非常欢迎你们来!”
陈明丽马上问:“方市长,你是不是把我们见面的情况都和吴亚洲说了?”
方正刚坦率道:“说了,吴亚洲态度很好,有强烈的合作愿望。和我说,就算接受城下之盟,他也愿意接受你们的城下之盟,不会考虑欧罗巴远东国际!”
陈明丽却不知该怎么回答,看着白原崴,迟疑道:“方市长,还是不要这么急吧?我还没见到那位白总呢,也不知他是什么意见,过两天我再回话吧!”
方正刚道:“陈总,不急不行啊,吴亚洲刚才在电话里说了,现在要债单位挤破门,耐火材料供应商都不供货了,铁水项目今天已经停工了,愁死人啊!”
陈明丽这才说:“那好吧,我尽快和白原崴商量吧,争取这两天过去!”
手机一合,白原崴马上不高兴了,“明丽,要去你去,我可不会去文山!”
陈明丽好言好语说:“先去看看,实地考察一下嘛,这也没什么坏处的!”
白原崴手一摆,“NO,现在吴亚洲的亚钢联还在阵地上,我们去看什么?帮他们鼓舞士气吗?暗示那些债主,债权还有希望?我们要去就是为他们收尸!”
陈明丽没法再说下去了,“是,是,就是你说的,等待文山的最后陷落!”
这个结果虽然事先没想到,却也在意料之中。白原崴就是白原崴,面对利益总是那么心狠手辣。如此一来,方正刚的期待要落空了。文山全面陷落只怕就在眼前。铁水项目今天已经停了工,也许三五天之后炼钢和轧钢等项目也要陆续停工。那位身为市长让她真心敬佩的男子汉可能将在最后这番悲壮的决斗之后,义无反顾地走上政治祭坛,或许还会以别的形式铤而走险,进行政治自杀。
陈明丽不禁有些黯然神伤,眼里不知不觉汪上了泪。背过白原崴揩去了,心里马上骂自己,陈明丽,你伤啥心?文山陷落后最大的得益者是谁?不是你们伟业国际集团吗?作为集团高管层里仅次于白原崴的第二大股东,占领陷城后,你名下的资产没准会有八位数甚至九位数的增加!你这眼泪真他妈的是鳄鱼的眼泪!因为心烦意乱,这晚便喝多了,最后也不知是怎么被白原崴送回的家……
四十四
在嗣后的生命岁月里,石亚南将牢牢记住二○○四年的四月四日。不论对文山来说,还是对她和方正刚的仕途来说,这都是个历史性的日子。这一天同时发生了三件大事:省委党报在头版头条发表了题为《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保证政令畅通》的评论员文章;由王副省长带队,由省监察厅、省发改委、省工商局、省国土资源厅等八个强力部门组成的省委联合调查组一行八十八人抵达了文山;省银监局的安全警示发到了省内所有银行金融机构,要求向亚钢联提供了信贷的银行金融机构立即采取果断措施,坚决回避风险,避免造成新的损失。
惊心动魄的暴风骤雨和剧烈的大地震就这样开始了。她和方正刚这届班子苦心经营的七百万吨钢竟成了一颗巨型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把他们和刚刚启动的新区经济一起炸翻。方正刚对此和她一样清楚,在落实中央和省委精神的市委常委扩大会上警告说,别以为这只是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的事,这实际上是我们整个文山的事。不客气地说,我们政府和被查处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都坐到了已爆发的火山口上。如果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抓住省委联合调查组调查期间最后这点宝贵时间提前做好善后,损失将极为惨重,文山经济总体水平可能将倒退三至五年。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发牢骚说,即使如此,这个责任也不在我们,都是上面闹的。这七百万吨钢本来热火朝天上着,银行金融机构抢着贷款,不存在任何问题。石亚南当时就火了,责问龙达飞:怎么不存在问题?根据省委目前掌握的情况,问题已经不少了,大家都不要有侥幸心理,这颗定时炸弹一定会炸的!
事实确是如此。十天之后,省委联合调查组第一阶段调查结束,查明的基本事实,让她和方正刚吓了一跳。新区管委会和亚钢联串通一气,虚构注册资金近三十亿。积欠全国一百二十一家带资建设单位和设备供应商十二亿。提供虚假财务报表,挪用流动资金贷款二十三亿用于固定资产投资。更可怕的是,据专家测算,亚钢联六大项目和附属工程如全部完成,不是原来预算中的二百五十亿,而是近三百五十亿。即使没有这场查处风暴,未来风险也大得惊人,后果难料。
一座看似稳固的大厦剧烈摇晃起来。什么叫“呼喇喇大厦倾”,石亚南在二○○四年四月的文山算是深刻体会到了。在第一阶段调查的十天中,向亚钢联授信放贷的省内银行金融机构高度紧张起来。已签了合同的授信贷款中止执行,已贷出去的流动资金也急着往回收。一百多家带资建设单位和设备供应商听到风声,纷纷上门要钱。在这种情况下,亚钢联哪还有钱可给?吴亚洲躲了起来,连她和方正刚都很难找到。于是,先是耐火材料企业集体行动,停止供货,建设单位被迫停工,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项目下马。五六天后,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和焦化、电厂项目也因建设单位谈判讨要带资款未果,相继全面停工。迄至今天上午为止,除了一个基本建成的二百万吨轧钢厂,亚钢联六大在建项目停了五个。
从四月四日到今天,整整十二天。在这十二天里,她和方正刚寻找造血机制的一切努力全告失败。有接盘意愿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看透了个中的玄机,咬住苛刻的收购条件毫不松口。想冒险借用一下伟业国际发行转债的那二十亿也没谈成。白原崴连来文山看一看,和他们见个面的兴趣都没有。方正刚找到执行总裁陈明丽细问后才知道,这个该死的白原崴竟然在等着文山的最后陷落!
四月十六日傍晚,心如止水的石亚南,叫着方正刚,又一次来到了一片狼藉的工业新区。过去时既没敢用自己的车,也没敢用方正刚的车,用的是下属单位的一辆大牌号的面包车。现在吴亚洲和亚钢联旗下各公司负责人四处躲债,他们两位地方领导也怕讨债者认出车号,拦车群访。拦车群访的事已发生过两起了。
坐在面包车内,围着亚钢联庞大的厂区转了一圈,扑入眼帘的全是建了一半的大型工程。一人多高的水泥管道、各种建筑材料、大吨位的车吊和耸立的塔吊等施工设备到处都是。钢厂里一百五十米长的大型成品钢仓库和专用变电站已经完工了。几个高炉同时在建,其中的一号、二号高炉和附属设施已基本建成。
方正刚唏嘘着,介绍说:“我们和吴亚洲都命运不济啊!如果没有这场突然来临的大风暴,下个月亚钢联的这个钢厂就能开工生产了。所以亚钢联销售公司才收了人家三亿多的成品钢预付款,现在钢铁市场真是好啊,钢材供不应求!”
石亚南苦笑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亚钢联的烂账里还有笔预付款?”
方正刚点了点头,“这笔预付款已经被联合调查组记入欠债总账上去了!”
石亚南看着落日下静悄悄的厂区,“正刚,你估计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呢?”
方正刚叹气说:“目前无法估计。我这阵子几乎天天都根据事态的发展帮吴亚洲和亚钢联算账。事态在向坏的方向发展,各方面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我越算越怕。就说这些高炉吧,建一个高炉一个多亿,如果项目不能救下来,锈掉了全是废铁。仅一个铁水项目下马,损失就极其惨重,保守估计也在七八个亿!”
石亚南心里一揪,“正刚,这还是保守估计?夸张了吧?你又不是专家!”
方正刚道:“石书记,这可不是夸张,是残酷的事实啊!不瞒你说,是亚钢联总工程师秦楚之说的。秦总告诉我,许多无形损失根本无法计算。比如已安装的设备和材料报废。买来的这些材料都变成半成品了,不可能再回收利用了。”
石亚南想想也是,“马上就是雨季了,高炉一淋一锈,回收了也没有用!”
方正刚又说:“这还不仅是吴亚洲和亚钢联一家的损失,一百多家带资来施工的建设单位损失也不小啊。省冶金建设公司从省城调来了十几台巨型吊车,最大的一台二百五十吨,还有一百吨和几十吨的,一天的租金损失就是五六万。东北一家公司更惨,投入了重型塔吊设备,现在连拆下来运回去的资金都没有!”
石亚南火了,“吴亚洲不能这么躲嘛,得给点钱让人家把设备运走啊!”
方正刚道:“这话我也说了,可吴亚洲哪还有钱啊,账号差不多全让银行封了,我做工作帮着借来的两千万三天就用完了,这才没让轧钢线安装停下来。”
石亚南这才知道,方正刚向市内企业融资两千万是要救收尾中的轧钢厂。
方正刚近乎绝望,“石书记,不瞒你说,我现在真盼省委赶快把我撤了!”
石亚南摆摆手,“正刚,这话别说!就算省委明天撤了我们,今天你我仍然要守好文山这个阵地,把能做的工作全给做了,起码以后回忆起来少点遗憾!”
方正刚红着眼圈,“是的,可我们英雄气短,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石亚南不愿助长方正刚的消极情绪,没接话碴,又说起了正事,“正刚,我怎么听新区公安局说,有人冲到亚钢联总部,找吴亚洲拼命去了?还伤了人?”
方正刚点头道:“有这事。王局长向我汇报了,性质还挺严重。昨天,几十号人带着铁锤、钢钎,还有凶器,到亚钢联找吴亚洲要饭钱,他们没伙食费了。没找到吴亚洲,和大楼保安打了起来,把三个保安打进了医院,差点出人命!”
石亚南想了想,“正刚,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上万号人和这么多施工设备都还在工地上。人要吃饭,设备要维护,不用的要拆下来运走,我们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先解决类似的紧急问题!你看是不是能从市长基金里拿点钱出来应急?”
方正刚摇摇头:“这不现实。市长基金能拿出多少钱?少了不解决问题,多了又没有,再说,万一哪里出点事也要用钱!”略一沉思,“石书记,这样吧,从市财政里借三千万给亚钢联,由我们派人监督使用,先行支付必付的款项,比如建设单位的生活费。为了保险起见,必须以亚钢联定购的电厂设备作抵押!”
石亚南同意了,“那就这么决定吧!你回去就找财政局,要保证在明天办完借款抵押手续,把这三千万打到管委会账上,并让我们的监管同志及时到位!”
方正刚又提了个建议,“另外,为了避免出现新的冲砸群欧事件,再激化矛盾,我想,对亚钢联的债权债务最好请新区管委会做个统一解释,告诉大家:调查还在进行之中,第二阶段的调查才刚刚开始,还没到清产核资的时候呢!”
石亚南道:“好,有这个必要。还可以告诉他们,政府正在想办法重组!”
方正刚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石书记,还记得胡大军和庄玉玲吗?”
石亚南当然记得,“就是入了股的那对老实农民夫妇吧?是不是也找来了?”
方正刚道:“他们打了个电话来问情况,挺不安的,还问到了你的情况!”
石亚南说:“就算亚钢联破产,他们的投资款我也会还的,我说话算数!”
方正刚道:“你能保护这对夫妇的投资,也能保住这一百六十多亿吗?还有银行和那么多债权人。关键还是要救活这盘死棋啊!现在我想开了,就算城下之盟也得答应。必须救亡图存,先活下来再说,不能当真这样惨烈的全面陷落!”
这正是石亚南今天想和这位搭档说的话,文山当然不能陷落,就是撤职下台甚至粉身碎骨,她也不能给欠发达的文山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文山经济倒退三五年。真出现这种结局,就是对文山老百姓的犯罪,对历史的犯罪。于是便说:“正刚,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们要现实些,吴亚洲也必须现实些。要救亡图存就必须坚决收缩战线,实行战略突围。这几天我请了一些同志把六大项目研究了一下,有了个初步设想,你看是否有道理。如有道理,我们就尽快和吴亚洲谈!”
方正刚有些意外,“哦,石书记,你已经开始做具体方案了?!”
石亚南解释说:“也不是具体方案,是设想,具体方案得由你方市长和有关部门来正式做。我的设想是这样的:二百五十万吨铁水压掉,二十万吨的冷轧硅钢片放弃,这个项目还在筹备,没正式投建,损失不大,一千多亩地收回复垦。”
方正刚道:“这个设想和王副省长的想法差不多,也比较现实。王副省长昨天吃饭时和我说了,让我们不要有幻想,说是最后能保下一个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项目和一个二百万吨的轧钢项目,加上一个电厂就很不错了!还有焦化厂,王副省长没说。我看也要下马。这个项目刚开始打基础,下了损失也不会太大!”
石亚南说:“焦化厂当然要下,吴亚洲头脑发热,我们头脑也不清醒。年产焦炭七十万吨,都超过上海宝钢了!还得报国家环保局审批,肯定批不下来!”
方正刚道:“只怕难以说服吴亚洲啊,三大项目下马,总损失不会少于十五亿,亚钢联不但破产,还要吃一笔倒账,这正是欧罗巴远东国际的收购方案!”
石亚南叹息说:“是啊,是啊,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十天前听你和吴亚洲说起这个方案,我和你们一样气愤,想都没想就否了。现在呢?我们,包括王副省长和调查组的不少同志想的都是这个方案。这说明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不简单,是资本运作的行家。有敏感性,有战略眼光,还有战术原则。他们是最早过来的,据说直到今天还有人在新区不断搞调查呢,可重组条件寸步不让!”
其实,有意参加重组亚钢联六大项目的不止一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在这十二天里,想整体接手亚钢联,或接手某核心项目的各路资本玩家已从全国各地络绎而至,几乎天天都有投资公司过来察看已建和在建工程,向新区管委会提出收购条件。但令石亚南遗憾的是,这些公司中没有一家是知名钢铁企业。相比之下,倒是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因为有海外财团背景,有点特殊优势。
方正刚似乎听出了她的意思,“石书记,这么说,你现在已经认可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当初开出的条件,有意让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接盘了?”
石亚南谨慎地说:“我的意思是,可以把他们作为重点考虑对象之一,和他们认真谈。当然如果在可预见的未来,能有国内外著名钢铁企业过来接盘最好!”
方正刚仰望着夜幕将临的天空,过了好半天才说:“其实有家著名钢铁企业就在眼前,就是伟业国际集团!裴一弘书记和赵安邦省长都说过,他们控股文山钢铁,接盘亚钢联后,就可以打造一艘中国钢铁业的航空母舰,只可惜……”
石亚南接过话头,“只可惜伟业国际的董事长是白原崴!不过,白原崴不是傻瓜,我和他打交道的经验证明,当一个有利可图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他会像狼一样扑过来!所以,我们必须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好好谈,引狼入室!”
方正刚沉思着,“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按说这头狼已经该扑过来了!”
石亚南笑了笑,“正刚,也许我们犯了两个错误,其一,过早地主动找到了伟业国际的陈明丽;其二,直到现在也没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认真谈!”
方正刚道:“那就和欧罗巴远东国际认真谈,先让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出面!”
石亚南怔了一下,交底说:“龙达飞恐怕出不了面了,今天上午王副省长向我传达了省委和调查组的意见,龙达飞作为新区管委会主任,要对第一阶段查明的一系列违规负责,必须免职交待问题!”至于是哪方面的问题,她没敢和方正刚说,怕给这位搭档增加不必要的思想压力,“我今晚要和龙达飞谈一谈。做些思想工作,也把违规的内幕再了解一下。和欧罗巴远东国际的谈判你另找人吧!”
方正刚一声叹息,“好戏到底开场了,现在是龙达飞,下面就该轮到我们了!”
石亚南没心思想这些,“正刚啊,还有那个吴亚洲,我们也要尽快谈!重组也好,收购也好,最终在协议上签字的是他这个法人,我们只能做协调工作!”
四十五
龙达飞坐在沙发上,品着刚泡的新茶,时不时看石亚南一眼,沉默不语。
该来的终于来了。省委联合调查组一下来,他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原以为会是王副省长代表省委和他谈,没想到市委书记石亚南倒抢在前面先和他谈了。龙达飞判断,这不应该是正式的组织谈话。他这个管委会主任是括号副厅级,对他的免职决定必须由省委来做,代表省委宣布的人应是调查组负责人王副省长。
当然,石亚南一见面也和他说了,她今天不代表组织,只是和他谈谈心。
现在是谈心的时候吗?是谈责任的时候。谁该对这七百万吨钢负责?毫无疑问,首先应该由他龙达飞负责,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推卸自己应负的这份责任。因此就想,面前这位风韵犹存的女书记是不是有些多虑了?是不是担心他把违规责任推到她头上,影响她的仕途?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嘛。他龙达飞是条红脸汉子,怎么会在这时候,把这种沉重责任推给一位女性领导呢?
于是,龙达飞放下茶杯,尽量平静地开了口,“石书记,你今天要和我谈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新区这七百万吨钢的祸可闯大了,不但是我们,连省里领导可能都会受影响。我这几天听到省里一个传言,说裴书记去不了北京了!”
石亚南摆摆手,“这些传言不要信,谁也没说过裴书记一定要去北京嘛!”
龙达飞像没听见,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市里说法也不少。说是你和正刚市长马上都要下台了,省委甚至连新市委书记人选都定了,就是银山的章桂春!”
石亚南讥讽道:“好,那好啊,桂春同志真过来,我和正刚给他当副手!”
龙达飞说:“石书记,你别不信,这也不是没可能。消息是从调查组传出来的,说是章桂春执行省委指示雷厉风行,发现下面违规乱来,立即严肃处理!”
石亚南没让他再说下去,“达飞啊,以后怎么着我们现在不说,银山的事也不说,咱今天就说我们新区。省委联合调查组第一阶段的调查结束了,调查结果让我和正刚吃惊不已!王副省长说了,你们的违规审批的效率创了个纪录啊!”
龙达飞道:“这不也是你和方市长的要求吗?创造文山效率,文山速度。方市长不是在会上公开说过吗?什么叫投资环境好啊?拍拍肩膀就能把事办了就叫投资环境好!为了这种违规效率,方市长当时还表扬我们有服务意识哩!”
石亚南沉思片刻,突然问:“吴亚洲和亚钢联的那些项目经理仅仅和你们管委会的同志拍肩膀吗?有没有对你们搞点请客送礼?达飞,你可和我说实话!”
龙达飞这时还没往腐败问题上想,“请客送礼免不了。开头是我们管委会和招商局请吴亚洲他们,后来是他们请我们。小礼品双方也互送过。我们给他们送过咱们茶场的茶叶,还有新区纪念牌啥的。他们也送过一些项目开工纪念表。”
石亚南敏感地追问道:“这种纪念表是不是名牌啊?比如,劳力士手表?”
龙达飞仍没多想,“怎么会呢!劳力士表一只几万元,别说吴亚洲和那些项目经理送不起,就是他们送得起,我们的同志也不敢收啊,这不是受贿嘛!就是一般的电子石英表。最多一二百块钱。亚钢联向手表厂定做的。每个项目开工都送。我还讥讽过吴亚洲,是不是只认识手表?就不能定做点有意义的东西?”
石亚南也想了起来,“对,对,我参加炼钢项目开工典礼时见过这种表!”
龙达飞又说起了眼前的查处风暴,“石书记,你放心好了,这七百万吨钢的问题,我和管委会主要领导负责。我在前几天的小会上还和招商局以及相关各部门打了招呼: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把责任向市里推,尤其不能向你和方市长头上推!要死就死我们,我们在劫难逃,那就不逃了,壮烈牺牲吧!”
石亚南心里啥都有数,“牺牲是肯定的,不但是你们工业新区几位主要负责同志,只怕下面相关部门也逃不了。不过你们的牺牲并不能免除市里的责任,尤其是我这个市委书记和方正刚这个市长的责任。现在省委领导口径一致,对这七百万吨钢一查到底,严肃处理,不管涉及到谁。我和正刚也做好了下台准备!”
龙达飞想想也是。从这十二天的查处情况来看,省委可不是走过场,是动真的。联系到最近几天报纸上披露的中央公开查处长三角地区那八百四十万吨的情况,益发感到事态严重。最终结果也真是难以预料,也许石亚南和方正刚会双双下台。他们毕竟有重要领导责任。如果弄上个渎职,甚至可能一撸到底。想到这里,禁不住有些内疚,动容说:“石书记,我和新区管委会真是太对不起你和方市长了!本意是想为文山这轮经济启动加速加力,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
石亚南道:“现在说啥都晚了,大家都正视现实,总结经验教训吧!今天既是交心,达飞,我也和你说点心里话,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我和你一样,满脑袋GDP.赵省长一再提醒我,甚至派古根生留下搞调查。老古当时发现了一些问题,不但没引起我的重视,我还让老古给赵省长和省里写了假汇报……”
龙达飞想了起来,“石书记,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那个汇报材料是我们管委会同志帮着写的。古主任当时就说,以后不出事便罢,出了事他麻烦就大了!”
石亚南这才说:“前天老古已被省委停职了,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
龙达飞一怔,“怪不得调查组没有古主任呢,古主任到底是停职还是撤职?”
石亚南苦笑说:“目前是停职检查,以后怎么处理还不清楚,撤职也不是没可能。”话头一转,却又说,“达飞,我们就算将来都被撤职也没什么了不起,犯错误了嘛,给国家、人民造成损失了嘛!但有些错误不能犯,比如贪污受贿,经济腐败!你知道的,古龙县已经出了大问题,几乎连根烂。省委专案组至今还在那里查处。于华北副书记明后天又要过来了。新区可不能再出类似的问题啊!”
龙达飞这才明白了,“石书记,你和市委是不是怀疑我们新区也腐败掉了?”
石亚南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达飞同志,这不是我和市委怀疑,是省委联合调查组接到了不少群众举报!包括对你和新区管委会一位主管亚钢联项目的副主任和下属招商局、税务局的举报!至于举报内容,我和市委不是太清楚。”
龙达飞坐不住了,“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石书记,我明白了,你今天找我,主要是想和我谈反腐败吧?那好,我向你和市委做个保证:如果联合调查组查出我和新区管委会有贪污受贿和经济腐败问题,你们开除我的党籍,杀我的头!”
石亚南挥了挥手,“哎,哎,达飞,你不要这么激动嘛,坐,坐下来说!”
龙达飞气呼呼地坐下了,“石书记,这不是落井下石吗?也太恶毒了吧?怪不得联合调查组里突然出现了省纪委和检察院的人,原来要反我们的腐败啊!”
石亚南道:“这也要理解嘛!从省委和调查组的角度说,既然有举报,又是关于亚钢联项目上腐败线索的举报,就得查一查。从下面来说,吴亚洲和亚钢联能这么违规,有人对新区,甚至对我们市里产生怀疑,写点人民来信也正常。”
龙达飞情绪多少平静了一些,“那就让他们好好查吧!社会上不是一直有人乱传吗?说吴亚洲和方市长有什么亲戚关系,还拿了多少招商引资回扣哩!我就出面辟过谣:吴亚洲既不是方市长什么亲戚,更没拿过一分钱招商引资奖金!”
石亚南马上问:“那么,市里和区里有没有哪个干部拿过招商引资奖金?”
龙达飞想都没想,“没有,这种奖金发放得我签字,根本没有科以上干部!”
石亚南似乎放心了,“那就好,该说明的情况,你就和调查组说明吧!端正态度,不要有情绪,就算举报线索全错了,也不能有情绪,现在情况特殊啊!”
龙达飞知道石亚南是好心,“我有数。现在我们谁也没有闹情绪的资格!”
石亚南又说起了吴亚洲,“达飞,亚钢联看来撑不住了。我和正刚今天商量了一下,初步设想了一个重组方案,听听你的意见!”把方案的内容说了说,“六大项目保三个下三个,主要是铁水项目一下马,损失较大,不知吴亚洲怎么想?”
龙达飞说:“他还能怎么想?真能保住这三个主要项目就很好了,估计吴亚洲会接受的。他不接受也不行,光欠债他就还不起,搞不好真会让债主杀了!”
石亚南问:“你最近两天见过吴亚洲吗?他四处躲,谁的电话也不接。”
龙达飞说:“我昨天倒还见过他,是半夜在热扎厂工地偶然见的,简直不敢认了,人瘦得都脱了形!我劝了他一通,让他想开点,他直点头流泪不说话!”
石亚南推测道:“看来他是放心不下快完工的热轧厂,才半夜过去的吧?”
龙达飞说:“肯定是这样,白天过去债主不找他?好在热轧厂欠债不多。”
石亚南想了想,“如果这么重组,吴亚洲是不是会破产?债务怎么办呢?”
龙达飞说:“破产是一定的,不论怎么做吴亚洲都得破产,但债务不会成为重组负担,损失的是银行。银行的贷款大部分是贷给具体项目公司的,哪个项目下马,贷款就烂了,比如铁水项目,中行损失最大,那些高炉贷款时全抵给了中行。保下的三大项目就没这问题。不过银行也怪不得我们,天有不测风云嘛!”
石亚南道:“可我们不亏心吗?银行的损失能挽回的还得想法挽回啊!”
龙达飞一声长叹,“这都不是我的事了,希望你和方市长能顺利过关吧!”
这晚从石亚南办公室谈话回来,龙达飞心思更重了,几乎是彻夜失眠。
早上朦朦胧胧刚要迷糊着,省委联合调查组的电话就到了。是王副省长的秘书打来的,要他到调查组所在的市委一招谈话。龙达飞不敢怠慢,匆匆忙忙洗漱了一下,连早饭都没吃,就赶到一招去了。到王副省长的大套间一看,参加谈话的人真不少,除了王副省长和省发改委、国土厅、工商局等业务部门的同志,竟还有省纪委一位处长和省检察院反贪局的一位副局长。尽管已有思想准备,龙达飞心里仍不免有些吃惊,赔着笑脸和王副省长打招呼时,已心虚气短了……
四十六
方正刚几乎不敢相信坐在他和石亚南面前的是吴亚洲。这个萎靡不振、满脸憔悴的中年男人会是那个雄心勃勃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吴亚洲吗?胡子拉碴的,方脸变成了长脸,整个人缩小了一圈。别说面孔人形不像,就连神情语调也不像。眼里空洞无物,一点神采没有,说话絮絮叨叨,像个老人。
方正刚把目光从吴亚洲身上移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石亚南。石亚南心照不宣地回望了他一眼,眼神苦涩而复杂,显然也和他一样,惊讶吴亚洲的变化。
吴亚洲坐在那里说个不停,像个祥林嫂,“……这不怪我,这怎么能怪我呢?方市长,你知道,你请我来的。我原说就是二百万吨轧钢。新区管委会和招商局要我上规模,又是给政策,又是给优惠。银行的钱不是我抢来的,是他们主动贷给我们项目的。当时都看好钢铁市场嘛,现在咋都成我的罪了?说我和亚钢联违规,新区管委会和省市有关部门都不违规,我们违得了规吗?我们想违规也违不了啊。现在说项目不合法,说我生下的这六个孩子有问题。方市长,石书记,那我就得问问了:我们当孩子的有罪,你们这些当娘的就没罪吗?所以我不服,死了也不服。不过,我不死,现在命运还没最后打倒我,我会想办法的……”
方正刚打断了吴亚洲的话头,“吴总,你听我说,我和石书记今天通过这么多人好不容易找到你,就是要帮你想办法。你说的不错,在违规上马的七百万吨钢上,从新区管委会到市里和省里有关部门都有责任,包括我这个市长……”
吴亚洲抢过了话头,明显想讨好他们,“方市长,你是大好人,还有石书记,也是大好人,我对省委调查组也是这么说的!我知道,这十三天来,你们和我一样着急,四处帮我找钱,找下家。前一阵从市属企业帮着融资两千万,热轧厂的生产线安装才没停下来。今天又从市财政借给我三千万,我得感谢你们……”
石亚南Сhā上来问:“听管委会龙主任说,你昨天半夜还跑到热轧厂去了?”
吴亚洲眼里现出了动人的神采,“去了!钢厂那边也去了!这两个项目肯定死不了,都大体完工了嘛!这都是我的孩子啊,不瞒你们两位领导说,看着那些安装好的轧钢设备,高耸的炼钢炉,我泪水直流啊。我心里知道,这些孩子不会再是我的了,将来还不知是谁家的呢,可我不知怎么的,就是从心里疼它。这可是两个好孩子啊,设备全是国外进口的一流货色,到岸时我亲自去接的!”
方正刚见吴亚洲在激动中,知道正事没法谈,只好顺着吴亚洲的话说:“还有电厂,也是个好孩子。这三个好孩子,我们一定要想法保住,让它们长大!”
吴亚洲有些激动,又有了董事长兼总裁的样子,思路清楚,语调铿锵,“方市长,你说得不错,它们一定会长大的。不管上面说什么,可我认为,从长远来看,钢铁市场很好,即使一时受点影响,市场波动一下,趋势仍将继续上行!”
石亚南苦笑说:“吴总啊,你凭啥这样自信呢?说说你的理由和理论!”
吴亚洲摆了摆手,“理论和理由我说不出来,那是经济学家的事,他们净瞎嚷嚷。这些经济学家有好的,但不少都是狗屁,你们各级政府听他们的,肯定要让我们企业和老百姓交学费,付代价!我这些年就是凭市场感觉,感觉一流!”
方正刚开了句玩笑,“对,就像歌里唱的,跟着感觉走,拉着梦的手!”
吴亚洲没心思开玩笑,“方市长,你别和我逗,我知道你过去就搞过经济理论研究,学问大。不过,你也别瞧不起我们企业家的市场感觉。要我说,我们亚钢联根本就不该受到这种行政干预。中央也好,省里也好,还有那些所谓的经济学家也好,都不是先知先觉的神仙。他们对市场的判断不可能比我和比千百万个具体投资的经营者们对市场更敏锐。民营经济现在成了主体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某些地区甚至就是主体经济。我和这些民营企业家只要不违法犯罪,想投资什么项目是我们的事,是市场行为,输赢后果自负。现在是政府让我输,所以我不服气!省里这次要不来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七百万吨钢就炼成了!”
方正刚听不下去了,拉下脸来批评道:“吴总,也不能这么说吧?从调查组第一阶段查出的问题看,你们亚钢联明显涉嫌违法,虚构注册资金近三十亿啊!当然,这件事不能全怪你们,新区管委会有责任。可编造假财务报表搞流动资金贷款进行固定资产投资,是不是涉嫌骗贷了?这和新区管委会没啥关系吧?”
吴亚洲一怔,眼中飞扬着的神采瞬时消失,喃喃着,一时间无言以对了。
石亚南接了上来,“吴总,你们这七百万吨钢的预算也有问题啊!我们的专家替你测算了一下,这六大项目和附属工程的投资规模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二百五十亿,而是近三百五十亿。即使省里不干预不查处,你也未必能梦想成真。”
吴亚洲重现了最初的萎靡不振,吸了吸鼻子,叹着气,又絮叨起来:“不说了,不说了,和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又不是你们市里要查我,咱们是一起倒了霉。看看该怎么收场吧,只要能早点收场就成。我现在一听到项目两个字就头疼。真的。我已经想开了,什么人生啊,事业啊,全他妈这么回事。我老本啥的都不要了,只希望能多保住几个项目。你们知道,真都是好项目啊。除了刚才说的三个,铁水项目也不错啊。哦,昨天我可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首席代表林小雅说了。我和亚钢联啥都不要,但得在合同上写下来,铁水项目得搞完!”
石亚南马上问:“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那位首席代表答应了没有?”
吴亚洲骂骂咧咧道:“答应个屁,林小雅说是不能考虑,就认三个项目!”
方正刚一下子想了起来,“哎,吴总,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首席谈判代表是谁?你好像说的是林小雅吧?她不是伟业国际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吗?”
吴亚洲说:“可能跳槽过去的吧?就是一个漂亮小姐,据她说算个海归!”
方正刚有些意外:这个林小雅,他在春节吃饭时见过,印象很深,是位很优雅的女孩子。这女孩子怎么在这种极为特殊的时候从伟业国际集团跳槽了?又怎么摇身一变,突然成了欧罗巴远东国际公司的首席代表了?这后面是不是有白原崴和伟业国际的背景呢?如果没有的话,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敢把这么一位没有国内资产重组经验,只做过办公室主任的女孩子推到第一线也就太大胆了。
然而,方正刚当着吴亚洲的面却什么也没说,只让吴亚洲继续和林小雅所代表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好好谈。具体到铁水项目,方正刚一改和石亚南商定的方案,支持吴亚洲代表亚钢联坚持下去,并承诺说,如果需要新区管委会或市里出面,可以直接找他安排。石亚南不太理解,狐疑地看着他,他只装没注意。
送走吴亚洲后,石亚南不答应了,“正刚,吴亚洲的心情可以理解,你老弟可别糊涂啊,这个铁水项目上不了的,根本没这么多钱!能让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拿出十五至二十个亿,把这三个核心项目的账清了,咱就谢天谢地了!”
方正刚这才把林小雅和白原崴伟业国际的关系,以及自己的怀疑说了,“我觉得这里可能有诈啊,没准林小雅后面就是白原崴,恶狼已经悄然入室了!”
石亚南明白了,“你是想利用吴亚洲试探林小雅,寻找那头恶狼的位置?”
方正刚点了点头,“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就打个电话问问那个陈明丽!”
石亚南说:“陈明丽可是伟业国际的执行总裁,估计不会和你说实话吧?”
方正刚道:“听听她怎么说吧。她和白原崴还不是一回事,虽然维护所在企业利益,但有些人情味。在宁川喝咖啡时,我已经说动了她,如果她是伟业国际董事长,问题没准就解决了!”说罢,当着石亚南的面,拨通了陈明丽的电话。
陈明丽的反应出乎方正刚的预料,听说林小雅成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首席代表,大为吃惊,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方市长,愚人节已经过去了,这种玩笑最好别开了!林小雅不可能成为这种国内大型项目的首席谈判代表的!”
方正刚说:“你就说一个事实吧:林小雅是不是从你们伟业国际跳槽了?”
陈明丽道:“不是跳槽,是解聘,还是我暗中促成的呢,她不称职嘛!”
方正刚知道陈明丽和白原崴的长期同居关系,便以开玩笑的口气猜测说:“是不称职,还是别的啥原因啊?你该不是怕那位漂亮的林小雅和白总勾结吧?”
陈明丽这才笑了,“方市长,你还真有点水平哩。猜得不错,他们已经勾结得很紧了。明知国家宏观调控,金川硅钢项目上不了,还勾肩搭背双双跑去上当受骗,实际是准备打造什么欧洲风情小镇。”把白原崴和章桂春相互欺诈的内幕说了说,最后,气呼呼地道,“章桂春也不是啥好东西,赵省长和裴书记一发脾气,他不但撤了金川的书记区长,也断了白原崴和林小雅的房产梦。他们的梦一断,这六百亩地的地款也收不回来了。这不,我今天又派了一拨人到银山要钱!”
方正刚这才知道,银山的硅钢项目上竟闹了这么一出。他原来只想到金川区的吕同仁和向阳生可能有些冤,估计硅钢违规上马和章桂春有关。没想到关系会这么大,章桂春会这么无耻。便怂恿道:“陈总,这事你最好能写个材料,送给赵省长和裴书记,省委领导不了解情况啊,还表扬银山处理违规雷厉风行呢!”
陈明丽才不干哩,“哎,方市长,你别坑我,你们官场斗争我们不介入!”
方正刚便又说起了林小雅,“这么说,林小雅去的这家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和你们伟业国际当真没什么关系了?亚钢联和她的谈判可正在进行啊!”
陈明丽有些明白了,“方市长,原来你怀疑林小雅的后面有我们伟业国际的影子?这怎么可能呢?林小雅是被我赶走的,再说,我是伟业国际执行总裁,比较了解情况,我们的十大股东中根本没有这家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嘛!”
方正刚换了个思路,“如果和伟业国际无关,那会不会和你们高管层哪个大股东有关呢?比如白总。他迫于你的压力,帮林小雅找个好去处是有可能的!”
陈明丽马上说:“但不可能让她做首席代表,除非这家公司是白原崴的!”
方正刚没再说下去,“陈总,你能想到这点就好!咱们都做点工作,想法弄清楚林小雅真正的后台老板吧!另外,也希望你们伟业国际再考虑一下亚钢联的资产重组,免得失去这次历史机会。陈总,你转告白原崴,文山不会陷落的。”
挂上电话后,石亚南提醒说:“正刚,你也别光想着和白原崴、陈明丽、林小雅他们斗心眼,现在可是火烧眉毛啊!中国银行有笔五亿一年期贷款已快到期了,据新区法院汇报,近期准备提出起诉,保全财产。不论是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还是伟业国际集团,他们的资金能早一天到位,我们就早一天主动!”
方正刚道:“我知道!可这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石书记,我想了,实在不行,就再冒点险吧,挪用伟业国际收购文山二轧厂的那二十亿先顶上去!”
石亚南一怔,“你疯了?赵省长一再交待,不准财政国有资金介入重组!”
方正刚道:“所以,你不要Сhā手,要死就死我一个,反正我准备就义了!”
石亚南想了想,“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走这一步,除了可能的重组风险之外,也不符合国企改革思路嘛,由政府托盘,再弄出个国有企业不是啥好事!”
方正刚“哼”了一声,“是啊,我们现在陷入了十面埋伏,身处雷区,动辄得咎!我们也好,亚钢联也好,都有错误,可我们也都是受害者啊!吴亚洲不服气,我们就服气了吗?石书记,今天是私下交心,我告诉你:我就不太服气!”
石亚南苦笑道:“正刚,我也不服。该争的我不是一直在争吗?连裴书记都得罪了。当然,这不能和下面说。为了把这个欠发达的文山早点搞上去,我们这个班子一直在努力,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国际上研究东欧和中国问题的专家一直认为,中国经济转轨之所以能比东欧、俄罗斯更成功,更有活力,就是因为地方政府在经济发展中起了积极推动作用。国内有位经济学家也说,地方的实验性,地方挑战的多样性,我们执政党的泛利性,是经济持续增长的三大主因。”
方正刚说:“是啊,东欧和俄罗斯的经济转轨我深入研究过,还是当年被老赵逼的。与东欧和俄罗斯比,包括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相比,我们的中央政府把更多的责任下放给了省以下的地方政府,直至乡镇政府。中国财政总支出的65%由各级地方政府负担。这么一来,让我们地方政府怎么办?除了尽一切可能扩张GDP,拼命扩大财政收入,别无他途嘛!上面总批评我们追求GDP,我们当然要追求了,GDP不但是我们政府的政绩,也是整个地区生存和发展的命根子啊。没有GDP,失业问题怎么解决?财政危机怎么解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所以,不管采取什么办法,哪怕政府资金介入,这个GDP都得保住了!”
石亚南这才表态说:“正刚,那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责任我来承担!”
方正刚心里浮出一丝暖意,“算了,我的书记姐姐,咱那位倒霉姐夫已经停职了,我别再坑你了,就我们政府的事,你别管了!”又问起了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的情况,“哦,昨晚和老龙谈的咋样?怎么听说违规之外又涉及腐败了?”
石亚南把谈话的情况说了一下,判断道:“龙达飞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方正刚一声叹息,“但愿吧,新区再烂掉几个就更被动了!哦,对了,石书记,华北书记又过来了,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了解实行ESOP受阻的那家正大租赁公司的烂账,问前任市长田封义怎么就批条借走了这三百多万长期不还!”
石亚南并不意外,“这么说,田封义陷进古龙案里去了?已惊动了省委?”
方正刚道:“意料之中嘛,我早说了,田封义不是好东西,再说又是马达这位六亲不认的马王爷在主持办案!所以,石书记,我劝你接受我的教训,在反腐倡廉问题上少给龙达飞或者新区管委会哪个干部打保票,这可不是工作违规!”
石亚南却道:“正刚,龙达飞跟我在平州共事多年,我还是比较了解他的!”
方正刚心想,古龙县长王林还是他老同学呢,曾经那么忧国忧民,结果怎么样?在古龙腐败的小环境中不也腐败掉了吗?这话已溜到嘴边了,却又没说。龙达飞可是石亚南手下大将啊,是石亚南出任文山市委书记后从平州调过来的。那时他还没公推公选上来做市长呢!他说多了,还不知这位女书记会咋想哩……
四十七
古龙县的反腐战果继续扩大,由古龙县扩大到了文山市不少下属区县,甚至涉及到银山市。这让省纪委委员、省监察厅副厅长马达十分振奋。事实上,他和专案组的同志们的确在汉江省的反腐倡廉工作中放了一颗特大号卫星。但省委主管副书记于华北偏不让这么说,还在会上公开批评过。马达只好把放卫星的说法改成了“扩大战果”。反腐败是一场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严峻斗争,既是斗争,而且严峻,就得有战果嘛。这个说法于华北和有关领导都接受了。嗣后马达和专案组向于华北和省委、省纪委汇报工作,写总结材料时就“战果”不断了。
今天,于华北又一次过来了,一场汇报又开始了,马达开口就是战果,“于书记,在您和省委的正确领导下,这一阶段战果辉煌!根据涉案人员交待,和我们近期摸底排查的线索,古龙腐败案已不仅局限于古龙县了,起码已涉及到文山市下属三个区两个县三十多名科以上干部。还涉及到银山市金川区某些干部。”
于华北显然有些意外,“哦?这么说,你们已经搞到古龙以外去了?啊?”
马达说:“古龙战果继续向外围扩大也正常。我们的干部都是流动的。在腐败书记秦文超主持工作的这十年中,共有三百八十六名科以上干部提拔或调离古龙县,流动到了文山市各区县,以及我省北部各地市,根据干部流动情况看……”
于华北打断了他的汇报,“哎,马达,你停一下!你们搞干部流动情况调查干什么啊?是不是准备根据这个流动线索,把调离古龙的干部全都查一遍啊?”
马达说:“于书记,我这不是在向您和省委汇报嘛!我和同志们的想法,不是要把这三百八十六名调离的同志都查一遍,而是想请他们协助古龙案的调查工作嘛!当然,也想对其中涉嫌腐败的干部进行一些实事求是的有重点的调查!”
于华北摆摆手,明确指示,“马达,不能这么做啊!我上次就说过的,要就事论事嘛!有线索可以查,而且一查到底,可也不能怀疑一切,异想天开啊!”
马达争辩说:“于书记,我这可不是异想天开啊,古龙腐败的小环境已经形成了,谁敢保证调出的这些干部就没问题?我这次就是想让他们明白,没有安全着陆这回事!只要你腐败了,不管调到哪里,哪怕调到联合国,我也得找你!”
于华北脸一拉,“马达,你这就是怀疑一切!真这么干了,就是违反干部政策!你口气不小,还追到联合国!”似乎觉得有些过分,态度又缓和下来,“老马啊,我们负责反腐倡廉不错,可也要顾全大局啊!汉江省也好,文山市也好,仅仅只有一个反腐败工作吗?经济工作是中心嘛!就说文山这七百万吨钢吧,已经够我和裴书记、赵省长烦的了!中央和国家部委领导三天两头来电话问情况!”
马达又想到了文山新区的“战果”,“于书记,咋听说新区那七百万吨钢里也有腐败问题?省纪委三处的刘处长和反贪局的同志好像已经到文山来了吧?”
于华北敲敲桌子,“这和你们无关!马达,你继续汇报吧!设想别谈了,谈有确凿线索的重点案子。我再强调一下啊,就事论事,实事求是,别再推测了!”
马达不免有些泄气,“那最大的战果就是前任文山市长田封义了。秦文超交待说,一九九八年田封义出国考察时,他通过自己老婆给田封义送过三千美金!”
于华北道:“这你不是专门到省城向我和纪委汇报过吗?如果就是这三千美金,你们也别再烦了!”略一停顿,又问,“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新线索啊?”
马达知道田封义早年做过于华北的秘书,和于华北的关系很不一般,估计领导有保的意思,便说:“也就这些了,你领导既不要我再管,我们就不管了!”
于华北却又正经起来,“哎,马达,你和同志们不要误会啊!我不要你们管并不是说就没人管。田封义过去是市长,现在是伟业国际集团党委书记,是省管干部,省委准备另案处理。你上次带到省城的材料,我全转给省纪委王书记了!”
马达心想,谁知你领导是真是假?这一另案没准就另没了,三千美金很可能由受贿变成借款。却也没有办法,经验证明,领导想保的,你就查不下去,一追到底啥的,也就是口头上说说罢了。这么一来更加灰心丧气,不说战果了,看着卷宗材料,把涉及到文山其他区县的一些线索汇报了一下,便等领导指示了。
于华北听罢,没马上指示,想了想,问:“哎,你们不说还涉及到银山吗?”
马达这才想起了银山,“哦,于书记,根据已被双规的古龙县副县长徐东风揭发:银山市金川区区长向阳生涉嫌受贿。徐东风和向阳生在金川县,那时金川还不是区,乡镇班子做搭档时受的贿。老徐为了争取立功表现,供出了向阳生。”
于华北考虑了一下,指示道:“这个线索,你们交给银山市去查处吧!”
马达心里不满,嘴上却不敢说:“就是交也得你们领导交嘛,我算老几!”
于华北笑着调侃道:“你算老大,三只眼的马王爷嘛,连我都怕你了!这样吧,你们马上把有关向阳生的材料线索整理一下,写个报告,我来批转吧!”
马达应着,又说:“于书记,根据目前情况看,人手还是不够啊。随着战果的不断扩大,要排查的线索越来越多,希望省委能再从各部门抽调些人来!”
于华北摇摇头道:“老马,这些事你就不要再管了,以后恐怕也不是你的事了!我这次过来,就是要代表省委和你谈一谈,请你办移交,移交给副组长老程!”
马达大为意外,“哎,于书记,这都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犯了错误了?”
于华北笑道:“看你这个老马,都想到哪里去了?还错误?都是成绩嘛!”
马达根本不信,“于书记,我在办案过程中违背了您和省委的什么指示吗?”
于华北拍打着马达的手背,“你怎么就不往好处想啊?我也好,裴书记、赵省长也好,都有批示嘛,对你们在古龙的工作高度评价!赵省长昨天还和我说呢,你这个专案组长当得好啊,否则古龙案不会办得这么全面彻底!哦,有个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你们监察厅刘厅长查出了癌症,要住院了,你真得回去了!”
马达心想,我咋不知道?我知道。我现在回去干什么?刘厅长患了癌症,要住院开刀不错,省委安排主持工作的并不是我,而是副厅长老查!便说:“于书记,刘厅长生病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省委不是已经安排老查临时主持工作了吗?”
于华北和蔼地道:“老查临时主持,具体工作得有人干啊!你看啊,刘厅长倒下住院了,联合调查组查处钢铁违规又抽走了一个副厅长,你不回去能打开点吗?再说,从年前到古龙,你一呆就是五个半月啊,也真是太辛苦了……”
马达没好气地说:“于书记,这话我不爱听,比我辛苦的同志多得是嘛!”
于华北呵呵笑着,“老马,我知道,都知道!你这个同志责任心强,办案认真,不想弄个虎头蛇尾。你放心,这个案子不会虎头蛇尾,省委已经定了,既然这个政权不属于人民了,我们就代表人民铲除它,对任何腐败分子都不会姑息!”
马达动了感情,“于书记,您是我的老领导了,在您面前,我实话实说!从去年十二月到古龙来以后,这里老百姓的眼睛就一直在盯着我和专案组的同志们啊!开头谁也不相信我们会动真的,当真会把这里的贪官污吏一锅端,把腐败的小环境彻底打掉。我当时就和办案同志说了,这就是危机,信任危机。在古龙县,这个危机要靠我们的反腐实践来解决。依照党纪国法,把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这把反腐利剑用好。不管是谁,不管线索涉及到哪里,涉及多少人,全要查到底!”
于华北夸奖道:“事实上你们也是这么做的嘛,在这里打了个漂亮仗嘛!”
马达又说了下去,“现在老百姓相信了,对我们的同志说,这么动真格的反腐败,党和国家就有希望了。不少老百姓给我们送锦旗,称我们是包青天啊!”
于华北摆了摆手,“不过,老马啊,越是在这种时候,你们越是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不要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包青天了,更不能把自己当成上帝!”
马达说:“于书记,我知道,反腐倡廉工作当然要依靠党和人民。所以,老百姓送来的锦旗,我们一幅没挂,我们和老百姓说啊,你们别送锦旗了,最好多提供线索。有些线索就是老百姓提供的,老百姓早就恨死这些贪官污吏了!”
于华北道:“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有坏人要干掉你吧?起码打过一次黑枪吧?扬言要干掉你马王爷的第三只眼,猎枪都搂响了嘛,你还瞒着不让说!”
马达承认说,“这是第一阶段发生的事,早过去了!哦,已经查清楚了,就是县公安局的那个涉黑混账局长阿伍让人干的!当时他还装模作样给我查哩!霰弹铁沙把我的新棉袄都打开了花!哎,于书记,这个损失你领导得给报销啊!”
于华北打趣说:“老马,办案经费比较紧张,你还是向那个阿伍索赔吧!”说罢,又严肃起来,“所以,马达啊,省委和组织上也有个对你的保护问题嘛!
马达笑了笑,“于书记,我说话直,你别生气:你老领导想保护我不错,但是不是还想保护别的谁呀?比如,前任文山市长田封义或者其他什么人呢?”
于华北一怔,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马达同志,你是不是以为田封义多年以前曾做过我的秘书,我就会对他网开一面?那我明确告诉你:没这事!有个情况我本来不想说,涉及保密纪律,但你这么不相信我,我只好破例违反一次保密纪律了:就在昨天,田封义的问题上了常委会,今天已经正式立案了!”
马达看着于华北呆住了。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另案处理的田封义竟然会这么快就立了案。如此说来,他还真想错了?有点以小人之心度领导的君子之腹了?
于华北又透露说:“田封义的问题不止你们说的三千美金!还涉及文山正大租赁公司的一笔烂账,搞得几十号人到省里群访,还拦了赵省长的车!”话题一转,又说,“我不会包庇任何涉嫌腐败的干部,但你老马也不能感情用事啊!有些情况我不是不知道,你在文山做副市长期间,和田封义矛盾不小,也不少!”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老领导看来就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你抓住的线索人家抓了,你没抓住的线索人家也抓了。况且,他和田封义当年的一些矛盾老领导也知道,再说下去老领导该怀疑他假公济私,心术不正了。于是啥话也不敢再说了。
当天下午,于华北代表省委和省纪委,宣布了古龙案专案组的人事调整。
晚上,手下四员心腹大将坚持要为他送行。马达拗不过,只好去了。因为于华北在会上说了监察厅的情况,大将们还以为他回去是要主持监察厅的工作,纷纷祝贺。马达却苦笑说,别祝贺了,厅里已经有人主持工作了。大将们这才有所省悟。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比较一致地认为:他此次离开专案组的真正原因恐怕是战果过于辉煌,卫星放得太大,已放出界了。马达怕影响大将们的办案情绪,心里很委屈,却没附和。一杯杯喝酒,喝得豪爽且悲壮。还给四大心腹干将打气说,我走了你们还在嘛,别忘了老百姓的期待,我等着你们的新战果!
四十八
田封义没想到古龙县委书记秦文超会把他供出来,让他卷进古龙腐败案。
去年十二月秦文超出事后,田封义就想到了未雨绸缪,要把这烫手的三千美金还掉。可想来想去,最终没采取实际动作。倒不是心疼到手的这三千美金,而是怕自投罗网。牵头查办古龙腐败案的不是别人,是过去的对立面马达,这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在文山做副市长时,他连自己的小舅子都下令抓,何况他这个下了台的前市长了?人家现在牛B大了,号称马王爷,怕是正等着他送上门呢。
田封义不敢送上门找死,却又不能不关心秦文超和古龙腐败案的动态。春节前几天,借着过年由头,打了个电话给秦文超的老婆李桂花,试探了一下。把李桂花感动得直哭,说过去的领导中,只有他还敢给他们家打电话。田封义就故意说,要做做小秦的工作啊,该交待的问题要交待,不该保的人就不要保了。李桂花又是一阵痛哭,说是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连她都写了材料,争取宽大处理吧。
这个电话透出的信息比较明确:人家已经把该交待的问题交待了,起码李桂花是这么说的,他却依然安然无恙,这足以说明他是多虑了。想想也是,一来秦文超不会自找麻烦,二来上面也未必会认真追究,真追究,涉及面就大了。收了秦文超美金钱财的未必只他一个。市里其他领导就没收?省里领导就没收?还有古龙县班子其他成员,能不送不收吗?古龙干部送礼成风他又不是不知道!真这么追究下去还得了?不讲政治了?不要安定团结了?不要社会局面的稳定了?
如此一来,田封义便于节前安心地到欧洲考察红灯区去了,考察得挺快活。
节后回国后一看,情况又不对了:省委和主管书记于华北不知抽什么疯,还就不讲政治,不要安定团结了!竟放任马达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账东西在古龙胡作非为,把县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差不多都牵扯了,科以上干部已是人人自危。
田封义吓坏了,马上又想到还掉这三千美金。三千美金准备好了,却又不知该怎么去还?虽说那时秦文超的老婆李桂花还没进去,他却不敢登门还钱,怕被马达或者专案组的哪个人盯上。他毕竟做过文山市长,毕竟为秦文超的提拔说过好话。最后,还是老婆想出了个办法,拖李桂花逛商店,不显山不露水地还。
也是巧,刚和老婆商量好,李桂花就到省城来为秦文超活动了,还给他打了个电话。他马上派老婆去招待所看望,准备按计划拖李桂花逛商店。李桂花哪有心思逛商店啊,死活不去。老婆没办法,就在招待所把那三千美金拿了出来,说是老田当年出国借了你们三千美金,早就让我还掉,我竟给忘了。没想到,李桂花却不收,说,嫂子,田市长啥时借过我们的美金啊?别是记错了吧?老婆也是财迷,听李桂花这么一说,又把美金收回来了。回来后还猜测说,没准秦文超两口子真忘了。田封义当时就说,忘是不会忘的,李桂花是想让我帮着活动领导。
能活动的领导也就是于华北了,于华北是主管副书记。可田封义却没敢去活动。老领导于华北早就不待见他了。他做市长时,于华北的小舅子张二龙看上了文山欧洲城工程,于夫人一个电话过来,他就在招标时打了招呼,把工程给了二龙。后来文山班子调整,他借这事做于夫人的工作,想让于夫人给于华北吹吹枕头风,让他做文山市委书记,不行就到省委组织部干常务副部长。结果惹了大麻烦,被于华北看成了政治讹诈。这老领导也够绝的,知道二龙的事后,先让夫人去廉政办交待问题,接着又让张二龙把吃到嘴的好处吐了出来。他也倒霉了,就此和含权量高的职务永远告别。先去省作家协会做党组书记,后来又去了伟业国际做党委书记。伟业国际的党委书记还是公推公选上去的,否则也不会让他上。
这些事,田封义都没敢和李桂花说,反而通过老婆向李桂花承诺,说该做的工作他一定做,也说了,让李桂花别抱太大的希望。李桂花倒也明白,说是只要能保住老公活命就成。田封义觉得这不应该成问题,不就是风气不好,收了下面一些钱财吗?退了赃,也就是判个十年二十年的,最多无期徒刑。就打保票说,这个工作能做到。李桂花千恩万谢,又送了三万块过来,说是打点请客的费用。这三万田封义真不敢再收了,这叫顶风作案,查出来肯定罪加一等,便谢绝了。
一直到案发为止,田封义都没想到会是这三千美金先露的马脚。按他的美好设想,这件事算摆平了,秦文超进去几个月一直没咬他,李桂花进去后就更不会咬他了。还一厢情愿地想,这三千美金其实也算比较正常的人情来往。他一九九八年出国考察回来,不也送给秦文超两瓶自己不喝的洋酒吗?还是人头马呢,肯定也值点钱的,尽管也是别人送他的。当然,也往坏处设想过,既然是马达这混账主持办案,就得保持必要的警惕,往最坏的地方想。最坏的大麻烦是:秦文超给他送这三千美金时,赶巧正研究文山副厅级后备干部名单,他在市委常委会上很为秦文超说了些好话。如果马达不怀好意瞎联系的话,他也有可能被马达陷害。
幸运的是,秦文超和李桂花嘴紧,死活不说,马达想陷害只怕也无法下手了。
不料,光盯着秦文超两口子和古龙腐败案,警惕着马达的陷害,却忘记那个该死的皮包公司老板王德合和正大租赁公司的那帮无赖。他怎么也没想到,王德合和那帮无赖分子也会陷害他。方正刚最初提到他批出的那三百多万借款时,他没当回事,还以为方正刚是诈他。现在看来不是这回事了,正大租赁公司的几十口人跑到省里群访了,据说赵安邦还做了批示,王德合再不还钱,就会出问题了。
王德合就是不还钱,他怎么催也不还。这个狡诈的奸商看他不是市长了,没权管他了,就耍赖。还有个原因是,他把钱帮着借出去的当年秋天,曾经从这个奸商手上拿过十二万的所谓投资分红。现在他把这十二万主动交出来,还给王德合,来个正人先正己,看他王德合还有什么屁可放!于是,便把王德合叫到省城家里,准备还钱。钱是他下午刚取出来的,装在两个鞋盒子里,一盒六万,他让老婆点了两遍。老婆有些舍不得,说是三百多万给王德合用了四年,存银行也不止十二万利息。田封义便严肃批评老婆说,不能这样想,己不正何以正人?要别人廉政,我们首先要廉政!再说,我现在在伟业国际当书记,年薪八十八万,加上奖金和其他福利不止一百万,为这十二万还犯得着吗?老婆这才被他说服了。
然而,让田封义哭笑不得的是,王德合虽在他一再催促下爽约过来了,可却没收他装在两个鞋盒子里的十二万,倒又送来了六万,是装在一只服装袋里的。
王德合把那两只沉甸甸的鞋盒子和服装袋一起推到他面前,乐呵呵地说:“田市长,你别客气,千万别客气!这钱不是我的,都是你的!你和我是啥关系?还客气啥?别说我王德合还不缺这点小钱,就是真缺钱也不能拿你老领导的呀!”
田封义火透了,“不缺钱,你倒是快还人家正大租赁公司的三百多万啊!”
王德合苦起了脸,“田市长,我说的是不缺小钱,不缺你的钱,没说过不缺大钱啊!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又他妈的被俄罗斯人坑了一回,一时真还不了!”
田封义根本不愿听,把鞋盒子和服装袋又推回到王德合面前,“这些钱你拿走,赶快拿走!从此开始,你的事和我无关,我认倒霉,承认对你工作失误!”
王德合说:“田市长,你也别这么说,要说失误是我失误了,把咱们这盘买卖搞砸了,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我真不该轻信宁川那个俄罗斯商人的鬼话,相信彼得堡的那家通关公司。黑色通关这种事我以前根本不清楚,更没想到……”
田封义心里一揪,忙打断了王德合的话头,“哎,哎,王德合,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咱们这盘买卖?你的买卖就是你的买卖,别扯上我,也别和我说!”
王德合露出了狰狞的面孔,“田市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起码是记忆力不太好吧?这三百多万当初虽说是以我皮包公司的名义向正大租赁公司借的,可生意是咱们俩的,分红也是咱俩的!你拿过的那十二万不就是头一次分红吗?现在看到麻烦来了,就想退了!有这种好事吗?这六万是去年的分红,我不是不想给你,是你工作调动后不好找你,你最好也收下,有麻烦咱们一起来对付!”
这下子麻烦可就太大了,这个可恶透顶的狗奸商,竟然把他的话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是有备而来,存心要陷害他了!却也不好抵赖,便换了副笑脸,“德合啊,我当时也就是随便说说嘛,你还当真了?再说实际上也没按年度分红嘛!”
王德合也和气亲切起来,“田市长,这不就是我的工作失误吗?咱们的生意一直没做好啊!去年最倒霉,出口俄罗斯的皮鞋全让海关没收了,价值整整二百万!这六万分红知道是从哪来的吗?是咱们当年在省城买下的那个铺面的租金!”
田封义实在是痛苦不堪,而且又惊又怕。王德合一口一个“咱们”,连在省城买的两个铺面都成“咱们”的了。买铺面的事他虽然知道,但双方当时并没明确是否属于“咱们”。他还以为是王德合自己的生意呢。现在真让他有嘴说不清了。虽然正大租赁公司出事后他无数次想到过这个奸商的狡诈,但决没想到狗东西会狡诈到这种程度,像绞索一样死死套着他的脖子,非要缠着他一起死。
王德合却笑眯眯地说:“田市长,你先不要怕,咱们现在谁也死不了!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向你老领导请示汇报下一步的工作!你不是在伟业国际集团当书记了吗?伟业国际集团不是一把捐给文山慈善基金二百万吗?我就来主意了……”
田封义吓了一跳,“德合,你是不是认为伟业国际集团也能捐给你二百万?”
王德合笑道:“哪能这样想呢?还是借款嘛!咱们来个里应外合,还像在文山那样,一把借个千儿八百万。不但把正大租赁公司的三百多万还了,还能落下五六百万!咱别的不干,就倒煤炭!田市长,我和你说啊,这煤炭生意好啊!”
田封义连连摆手,“德合,我是集团书记,不是董事长总裁,没那个权!”说罢,又把那两只沉甸甸的鞋盒子和服装袋一起推到王德合面前,好言好语说,“德合,这些钱你先拿回去,也别说我和你一起做生意了。这对你对我都不好!你放心,该给你帮的忙我肯定会帮!只要有可能,我可以和白原崴商量帮你借钱!”
王德合实在是太狡诈了,再次把那两只鞋盒子和服装袋推到他面前,“田市长,也请你放心,咱们合伙做生意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哪怕哪天以诈骗罪进去,我也只说是自己诈骗,决不会牵扯到你老领导!你这钱不收,我就不放心了!”
这真让田封义苦恼不已: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真没想到收钱不容易,退赃更他妈难!这叫什么世道啊,想做好人都做不成,正己不易,正人更难……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门铃响了。田封义以为是孙子放学回来了,便丧失了警惕,忘记了仍放在茶几上被他和王德合推来推去的那两只鞋盒子和服装袋。皱着眉头过去开门时还在想,该怎么对付这个奸商,挣脱勒在脖子上的这根绞索呢?
不料,开门一看,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小孙子,竟是省纪委和监察厅的几个同志。其中一个纪委副书记他认识,和他进行过两次诫勉谈话,主管着厅局级干部案件的查处。监察厅有个同志也面熟,在省作协做党组书记时在一起开过会。
田封义这才意识到灾难已经降临了,腿一下子软了,看着面前的同志们,一时竟不知说啥才好,连招呼都忘了打。骤然想起茶几上还放着十八万赃款,禁不住回了一下头。这一回头才发现,王德合和自己老婆又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正手忙脚乱想把那两只意味着罪证的鞋盒子和服装袋藏起来。这哪还来得及啊?结果糟糕透了,慌张的举动引起了人家办案同志的注意,让他落了个人赃俱获。
天哪,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他更冤枉,更倒霉的腐败分子吗?他不是在受贿而是在退赃的时候被逮个正着的啊!他已经不想腐败了,都挣上八十八万的年薪了,他还腐败啥?竟还要为当年区区十二万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就算办公案的同志不讲政策,把王德合这次又送来的六万算上,也不过才十八万啊,他真冤死了……
四十九
章桂春要出门时,市委副书记老刘进来了,“章书记,得向你汇报个事哩!”
这老刘,来得真不是时候,章桂春当时正要去迎宾馆看望一个刚到银山的美国华人投资商考察团,晚上还有个宴请活动。便收拾着公文包,不悦地说:“刘书记,你不要一天到晚净汇报嘛,反腐倡廉方面的事你大胆定好了,我支持!”
老刘赔着笑脸道:“是,是,章书记!你不支持,我的工作也没法做,咱们银山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反腐倡廉局面!哦,最近于华北书记还表扬了我们哩!”
章桂春不愿听这些废话,“啥事你长话短说吧,我今晚还有外事活动!”
老刘说:“事也不大,涉及一个处级干部受贿八千元,也不知该咋办……”
章桂春脸一拉,马上打断了刘书记的话头,“哎,老刘,你这个主管纪检的副书记还能有点出息吗?一个处级干部受贿八千元,也向我汇报?我哪天死了你和纪委就不工作了?”说罢,把办公桌上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夹,起身就走。
老刘迟疑了一下,拦住章桂春,“章书记,这……这个案子有点特殊啊!”
章桂春在门口回过头,“没什么可特殊的,按党纪国法处理!我不止一次说过,谁敢把爪子往国家口袋里伸,我剁他的爪子!老刘,你该咋办咋办好了!”
老刘不敢再说了,“好,好,章书记,你既这么明确指示,那就好办了!”
章桂春却突然警惕了:这个受贿八千元的处级干部是谁啊?别是他的秘书之类的人物吧?这才问,“老刘,你说的特殊是啥意思?这个处级干部是谁啊?”
老刘不动声色地说:“是金川区长向阳生。涉嫌腐败的线索材料又是省委主管副书记于华北同志批转下来的,省纪委领导也有批示,所以才有些特殊!”
章桂春一怔,重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了,也让刘书记坐,“那你说说吧!”
老刘拿出一只档案袋,抽出几张纸,时不时地看着,汇报起来,听口气还略有同情,“章书记,老向也真是够倒霉的,因为钢铁项目上违规的事刚被你和市委免了职,这又卷到文山市的古龙腐败案里去了,还惊动了于华北副书记!”
章桂春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哎,它文山的古龙腐败案和咱老向有啥关系?”
老刘汇报说:“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嘛!古龙腐败案涉案的一位副县长叫徐东风,八年前在我们金川汤泉镇做过镇长,和老向搭班子,老向是镇党委书记。”
章桂春想了起来,“不错,不错!当时我是金川县委书记,方正刚从省机关下来任代县长。汤泉镇这个班子不是太团结,那个小徐没起好作用,跟方正刚跟得很紧,连我说的话都阳奉阴违。后来方正刚下台,他也活动调到文山去了!”
老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徐东风被双规后为了有立功表现,就拼命回忆起历史来了。就把当年和老向一起各自受贿一个乡镇企业八千元的事给想了起来。我今天把老向找来谈了次话,讲了讲政策,问了一问,老向老实承认了。”
章桂春这才知道,老刘竟然已经和向阳生谈过了话,而且坐实了这八千元的受贿情节!这老刘看似软弱听话,实际上也够狡猾的,搞成了既定事实才向他汇报,看他怎么办!心里气着,嘴上却故作轻松地说,“老刘,你看看,这又是个教训吧?班子不团结迟早要出事,八年过去了,这个小徐到底还是把老向整了!”
老刘装作没听出他的暗示,一脸诚恳地请示,“章书记,您看这事咋办?”
章桂春心里更火:你不知道向阳生跟了我这么多年吗?又是区区八千元,诫免谈一谈就算了,搞什么搞啊!却不好明说,反问道:“老刘,你们的意见呢?”
老刘笑了笑,“章书记,你是咱银山的大老板,您决定就是,我们执行!”
章桂春心道,于华北书记和省纪委领导批下的案子,你非让我决定,这不是存心将我的军吗?你老刘这个主管纪委的副书记是不想干了吧?便久久沉默着。
老刘看来真摆不正位置了,仍没从他的沉默中悟出他的本意,竟说出了一个不符合他意图的意见,“章书记,我知道你也难,老向毕竟跟了你这么多年,按规定处理了,肯定要怪你不讲人情。不按规定处理呢,也没法向于书记交待。我看这样吧,章书记,这事你就别管了,上常委会研究一下,正式立案查处吧!”
章桂春只好点头,但指示说:“老刘,要就事论事,一定不要扩大办案面!”
老刘应着,“当然,当然,我会把握的,就老向自己的事嘛!”说罢,走了。
这老刘真不是个东西!看着老刘离去的背影,章桂春想,下一步常委班子的分工要调一下了,这种靠不住的人决不能再管纪检,让他早点到政协当主席吧!
正这么想着,新生腐败分子向阳生竟然敲门进来了,这更让他气上加气。
章桂春开口就骂:“老向,你他妈的还有脸来见我啊?就不怕我剁你的爪子吗?老子一开会就说,在大会小会上说,谁敢贪我就剁他的爪子,剁他的爪子!你全当耳旁风,把老子的话当放屁了,今天到底堕落成了新生的腐败分子!”
向阳生哭丧着脸说:“章……章书记,这……这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章桂春又换了评价,“哦,那我还说错了?原来你是老资格的腐败分子了?”
向阳生吓哭了,“章书记,当年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徐东风可是方正刚的人啊,当着镇党委书记却不和您老人家保持一致,偏和代县长方正刚穿一条裤子,我和他做过坚决斗争啊!当年各乡镇联名给赵安邦省长写信收拾方正刚,您那么做徐东风的工作,徐东风都不干。汤泉镇和南部乡镇还是我牵的头……”
章桂春根本不愿听,“老向,你啥意思啊?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啊?你是我的人,我是谁的人?当年那些工作矛盾令人痛心嘛!不管是我们县委班子和正刚同志的矛盾,还是你们汤泉镇班子的矛盾,都是十分令人痛心的!你还表起功了!”
向阳生不敢表功了,“章书记,刘书记今天找我了,其实我觉得是整你!”
章桂春心想,这也不是没可能,知人知面不知心嘛!有些看似老实的人实际上并不老实,也许恰恰是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但这种话却不能再和腐败分子向阳生说了,向阳生既然已经成了被人家抓住的腐败分子,他就得讲立场,讲原则了。便道:“老向,你不要试图挑拨我们市委领导班子的矛盾!你的腐败问题就是你的腐败问题,决不会整到任何人身上!实话告诉你:老刘已经向我和市委汇报了,要求按规定立案查处,我原则上同意了!省委领导批下的案子,再小也是大案子,有个对上交待的问题,也是个对省委的态度问题!你就好好反省吧!”
向阳生态度好得过了分,当场痛哭流涕,极其流畅地背诵起了腐败分子们背熟了的书歌子,“章书记,我真是糊涂啊!长期以来忽视了政治学习,放松了世界观改造,忘记了我们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满脑子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
章桂春根本听不下去了,恼怒道:“别背书歌子了,全他妈屁话嘛!世界观再不正确也不能把人家的钱往自己袋袋里装!也别赖人家资产阶级了,资产阶级的官僚政客比你清廉多了!他们要敢像你们这样贪,恐怕早被赶下台了!好了,不能和你多啰唆了,美国刚来了个投资考察团,我得见见,你快回去写交待吧!”
向阳生连连应着,抹去了脸上的泪,拿出一个厚信封,“章书记……”
章桂春注意到厚信封里露出了钱,立即警觉了,“老向,你想干什么?”
向阳生想把钱递上来,又不敢,喃喃试探道:“章书记,这……这……”
章桂春夺过信封看了看,里面果然装着整整一万元,立时咆哮,“向阳生,你简直是胆大包天,罪上加罪!竟然敢在这种时候,到我办公室来行贿……”
向阳生“扑通”跪下了,“章……章书记,不是啊,我……我是退赃……”
章桂春挥着一万元厉声问,“赃款不是八千吗?这里怎么多了两千啊?”
向阳生哭泣着说:“章书记,这……这是八年来……来的利……利息啊!”
章桂春没话说了,厌恶地把一万元往向阳生面前一扔,“赶快爬起来,把赃款退到市纪委去!我警告你一下,不要再想这种歪门邪道了,这会罪加一等!”
向阳生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拿上钱走了,说是直接去老刘办公室交赃。
章桂春以为,这事到此就算结束了。八年前的八千块钱,向阳生又坦白交待了,就算立案也没啥了不得。他有不扩大办案面的明确指示,具体办案的同志那里再打个招呼,这位老部下也就安全着陆了。他今天能这么恶骂向阳生,正因为他是他的老部下,否则根本不会这么做,官腔谁不会打?他是爱之深恨之切嘛!
万万没想到,这条狗竟然没领会到这一点,竟会一下子变成狼,竟利用立案双规前短短几天的功夫告起他的状来了。同时给包括赵安邦、裴一弘、于华北在内的六位省委常委一人来了一封举报信。举报他的所谓政治品质问题,还有什么金川硅钢项目的“真相”,连向阳生自己发明的四菜一汤廉政餐也算到了他头上。
向阳生自己叛变了不说,还妄图把吕同仁拉下水。小吕到底是个好同志,经得起考验啊,不但没下水,反主动向他做了紧急汇报。遗憾的是晚了一步,虽说他当时就摸起电话命令老刘和市纪委立即对向阳生采取双规措施,老刘和纪委也老实执行了,可信还是让向阳生寄出去了。是几个小时前寄走的,还全是特快专递。赵安邦、裴一弘、于华北三巨头看了特快专递过来的举报颇为重视,没多久就派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下来搞调查,给他和银山市造成了很大的被动啊……
不过,和向阳生谈话的那天,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向阳生走后,他就在办公厅马主任的陪同下,一起去迎宾馆参加外事活动了。满脑袋都是招商引资方面的大事,再没想过向阳生这个老牌兼新生的腐败分子。一路过去时还和马主任说,一定得把这帮假洋鬼子伺候好,争取让假洋鬼子勾结一些真洋鬼子到银山投资。
马主任马上汇报起了另一个倒霉的投资商的事,“章书记,您不说投资我还想不起来呢!白原崴又把伟业国际的人派过来了,希望能向您做个汇报哩!”
章桂春手直摆,“不见,不见,我哪有这时间啊,让他们直接找金川区!”
马主任赔着小心建议说:“章书记,我觉得您最好能出面应付一下,伟业国际毕竟也是个大集团嘛,现在是有点麻烦,将来未必就不再和咱们合作了嘛!”
章桂春没接受这个建议,“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就算为了将来,这六百亩地的地款也不能退给他们!有这笔小银子放在咱们银山,就不愁白原崴不上钩!”
马主任又说:“对了,章书记,金川区的同志昨天还来请示过呢,是我接待的。他们问,这六百亩地怎么恢复原状?这笔钱是不是该让伟业国际集团出?”
章桂春笑了笑,“这种事急什么啊?你们告诉金川区,让他们先拖着吧!”
马主任咂了咂嘴,“怕是有些难哩,国土资源厅盯得紧啊!现在赵安邦省长、裴一弘书记都六亲不认,下面各部门就邪门了,你们看这阵子把文山收拾的!”
章桂春心里有数得很,“方正刚这次怕是又要下台了!当年和我共事,摆不正位置净胡来,下台走人自己不总结,不找主观原因,还四处骂我排挤他。现在呢?石亚南没排挤他吧?不还是闯大祸了?事实证明这个人就是不能重用嘛!”
马主任点头应着,“是,是,章书记!可恢复耕地的事国土厅还在催啊!”
章桂春瞪了马主任一眼,“我说你们真是笨啊,不是蠢猪就是蠢驴!踢踢皮球嘛,这对我们银山和伟业国际集团都比较有利嘛!让区里一脚把球踢到伟业国际去,就说是他们的地,让国土资源厅找白原崴去理论。白原崴这奸商肯定不认账,球又会踢给咱们区里,区里呢,再给它踢回去。几个回合下来,国土资源厅就得给踢晕了。就算还没晕,风头也过去了。没准这场踢球运动结束后,这地谁都不必恢复,项目又来了,我们又和伟业国际谈判进行一次历史性大合作了!”
马主任口服心服,“章书记,您真富有智慧,真有经验,那咱就这么着吧!”
章桂春一直认为马主任是个可造之才,便趁机予以造就,又掏心掏肺地教导说:“小马,这智慧、经验也是我在多年改革实践过程中渐渐摸索到的。你们都得长点心眼,趁年轻,又在我身边工作,要好好实践,及时总结,也积累些好经验!有些事一定要雷厉风行,比如前阵子特事特办,处理吕同仁和向阳生。有些事就得拖,该踢的皮球就得踢。当然,踢也好,拖也好,都得注意方式方法……”
五十
塔吊上那只白亮刺眼的水银灯把一号高炉的巨大阴影投射到杂草丛生的大地上,也把吴亚洲的身影压成了一个可怜的小黑点。和面前这巨人般高耸庞大的炼钢炉相比,吴亚洲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简直渺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然而,正是他这个看似渺小的男人,一手缔造了面前这个巨大的钢铁儿子。
四月二十二日凌晨三点左右,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吴亚洲又独自一人来到了钢厂工地上,向钟爱的巨人儿子进行最后告别。是开着奔驰车从市内藏身处一路过来的,车停在了厂区外的经三路上。下车后,吴亚洲想到,自己此一去再也用不着阿伦和这台奔驰车了,就吩咐阿伦把车开回去。阿伦不知道这是诀别,以为老板还是像以往那样,在工地上看一看,走一走,像受了伤的狼一样舔一舔伤口,便不愿把车开走。吴亚洲不好把话说透,也就没再勉强,让阿伦在车里等着,自己神使鬼差地回头向市区方向看了一会儿,摇晃着去了钢厂工地。
阿伦事后回忆起来才发现,这夜老板除了让他把车开回去,其他表现也都不是太正常。过去到工地上来,老板衣着随便得很,摸到什么衣服就穿,尤其是出事以后,就更顾不上注意仪表了,连胡子都懒得刮。那夜却怪,老板不但刮了胡子,穿了西装,还打了条漂亮领带。领带是他帮着打的。下车最后离去时也颇为异样。阿伦当时就注意到了,老板扶着半开的车门,向灯火辉煌的市区方向留恋地回望了好半天,也不知在想啥。他哪知道老板已走上了通向死亡不归路呢!
其实,吴亚洲走向死亡的历程从四月二十一日白天就开始了。整整一天,直到开车到工地的最后一小时,他一直在写遗书。遗书一共写了四份,一份给老婆孩子,交待了一下家里的财产情况,要老婆和孩子正视已经来临的残酷现实,换一种活法,普通中国老百姓的活法。一份是给亚钢联高管层和下属各公司项目经理人的,要他们不要失去信心,坚信他率领他们创造的这个钢铁之梦。仍然断言钢铁工业和钢铁市场在可预见的将来前景一片辉煌。还有一份是写给有可能接盘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说是这七百万吨钢是他和亚钢联的一个梦想,现在他和亚钢联无法完成这个梦想了,希望具有战略眼光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能拿出胆略和魄力完成它。还言辞恳切地提出,要保住已建了一半的铁水项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封长信却是写给曾一手扶植过他的老领导赵安邦的。
在这封信里,吴亚洲回顾了自己从一九六一年出生到今天踏上死亡之旅的四十三年的生命时光,和这七百万吨钢诞生的缘起。这一切的一切都和老领导赵安邦有关系。十七年前在文山的白山子县,十四年前在宁川,赵安邦在不同的领导岗位上支持、扶植过他。这次最早动员他到文山投资的也是赵安邦。当然,赵安邦当时说的是一个中外合资的电缆厂。可方正刚和文山新班子要工业立市,钢铁开道,钢铁市场又那么好,他为什么非上电缆呢?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文山政府的战略构想和种种优惠政策,好好搞一把钢铁呢?他和他的企业能做到今天这个规模,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不就是得益于各个地方、各个时期的政策吗?于是他和方正刚及文山新区管委会一拍即合,一个投资六千万的电缆项目就变成了一百六十多亿的规模钢铁。地方政府对GDP和政绩的追求,他和亚钢联对利润的渴望,构成了两部马力强劲的发动机,轰轰然不可逆转地发动起来。更糟的是,两台发动机相互刺激,层层加码,扩张梦越做越大,从最初计划的二百吨轧钢,铁水、炼钢、冷轧薄板,加上配套电厂、焦厂,六大项目全上来了,魔术般变成了七百万吨钢铁。现在回忆起来真不可思议,按正常情况连报批手续都办不完。
方正刚和石亚南这个班子,包括工业新区管委会和下属各部门也真是想干事,能干事。尤其是新区管委会和下属招商局等部门,完全可以称得上文山市乃至汉江省内最清廉高效的政府。所有手续随到随办,甚至代办,一年里专为亚钢联开了五次项目工作推进会。许多违规主意也是经办部门出的,包括假合资、假注册。这么高效服务时,新区的干部没谁想过捞好处,从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到下面各部门,谁也没让他和各项目经理人请客送礼。尽管今天可怕的灾难已形成了,他即将走向人生的末路,但他不记恨新区管委会的同志们。这个恶果是他们共同酿造的,违规后果只能自负。龙达飞和涉嫌违规干部肯定要下台,甚至市委书记石亚南和市长方正刚也要受处分,或者下台,这结果他们自然也怪不了他。
现在的关键是要保住项目,尤其是铁水项目。前几天和方正刚、石亚南谈了一次,昨天又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林小雅谈了一下午,他们意见态度比较一致:对已基本建成的二百万吨轧钢、二百三十万吨炼钢和电厂准备力保,而对搞到半截的二百五十万吨铁水,却都想放弃。这怎么成呢?经济损失不说,也少了一个重要配套环节。这也是他离世前非要给赵安邦写信的原因之一。他在信中希望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像在亚洲金融风暴时支持宁川外商企业一样,以汉江省政府的权威支持文山市和工业新区渡过难关,成就他这七百万吨钢铁的梦想。
走上高高的塔吊时,吴亚洲的头脑十分清醒,心里很明白:其实这七百万吨钢的梦想已经不再属于他和亚钢联了。从利益角度讲,这些项目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上也好下也罢,赚也好赔也罢,都不是他的事了。他和他一手创立的亚钢联已经破产了。文山中行已为即将到期的五亿元贷款提出了法律保全,法院明天就要封门。他在此前十七年积累创造的财富已全部投入到了这七百万吨钢铁里,这堆沉重的钢铁压断了他的脊梁,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必将青烟般消失在历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这些项目,就像父母亲不惜以生命的代价保住自己的嫡亲儿子。他死了,只要儿子们还在,儿子们就将记住他和亚钢联怎样创造了他们。为他们日后能好好活下去,他这个钢铁之父又是怎样义无反顾地带着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当然,当然,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嚣时代的绝响,是他曾辉煌美丽活过的证明。
也不知在塔吊上流连了多久。时间在生命尽头的这个夜昼交替的时刻已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像江河之水失去了流动。然而,时间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依旧存在,仍分分秒秒向前疾进。黑暗的夜色在时间的疾进中渐渐消弭,又一个黎明在世间的骚动不安中诞生了。吴亚洲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时间抛到了身后。
远方,文山市区的灯火早已熄灭了。东方的天际变得一片朦胧的白亮。城市的轮廓变得明晰起来。可吴亚洲看到的却不是城区明晰的高楼大厦,而是一片陈旧模糊的灰暗。灰暗中鼓显着许多年前的一幕幕凄凉景象。那景象已深深印入了历史的记忆中,中国老百姓永远不会忘记。他自然也不会忘记,几天前他还在梦中看到过这份凄凉。梦中饥饿的他吸吮着母亲的血水,绝望的母亲默默流泪,泪不是泪,竟是鲜红的血啊!他一声声喊着妈妈。母亲不理他。母亲死了,血流干了。
这是一场噩梦,也是他们吴家真实的历史。这份历史来自哥哥一次又一次惊悚的回忆:一九六一年,一个多么可怕的年头!革命的鼓噪制造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民族灾难,三千万中国老百姓非正常死亡。他们吴家庄生产队三百二十八户人家,二百三十九户饥饿浮肿全家死绝,非正常死亡人口达到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偏选择在这么多人死亡的悲惨时候出生了。母亲生他之前之后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更别说鸡蛋啥的了。在饥饿的折磨下母亲奄奄一息,哪还有奶喂他?可做母亲的又怎么能不喂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呢?何况又是个儿子?母亲一次次把干瘪的奶头放到他嘴里,他拼命吸吮,吸吮出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母亲体内的鲜血啊!哥哥每每说到这里,总是泪水如注。母亲不想活了,如果能用她的鲜血保住儿子幼小的生命,她老人家一定会马上和上帝做这笔交易。新生的他和他十岁的哥哥是吴家的香火,吴家的根啊!父母说了,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们兄弟俩。在后来更为艰难的日子里,先是大姐和二姐饿死了,后来父亲和母亲又饿死了。母亲死后,十岁的哥哥抱着四个多月的他,跑到一户户人家门口下跪哀求,东庄一口糊糊,西村一口奶水,竟奇迹般地从阎王爷那里给他夺回了这条小小生命。
后来,他长大了,追随着一个父母做梦都不敢想的时代,一个改变了国家民族命运的改革时代,一步步走出了偏僻的吴家庄,走向了文山、宁川、省城,走向了北京、上海,走向了欧洲、美洲一座座历史名城,也走向了人生和事业的双重成功。成功之后,他没忘记回报那些在危难时帮助过他的父老乡亲们,为家乡修路建桥,建希望小学,他和他的企业一次次慷慨捐款。老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已经无法报答去世的父母了,便尽心尽力报答哥哥,把哥哥一家接到了宁川城里,给哥哥、嫂嫂买了四室两厅的房子,买了城里人的户口。哥哥、嫂嫂真骄傲啊,逢人就说,自己弟弟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大难不死的贵人……
哥哥真幸运,去年初因癌症不治去世了。是看着他这个有出息的弟弟走到人生和事业顶点之时,带着欣慰、幸福和满足,含笑走的。哥哥没看到他今天的失败。在哥哥的眼里,他永远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永远是大难不死的贵人,永远是这个改革时代的弄潮骄子……
泪水糊住了吴亚洲的双眼,哥哥离世前安详的笑脸飘荡在面前的空中。
这时,塔吊下面出现了司机阿伦的身影,阿伦在惊慌不安地叫喊着什么。
吴亚洲这才从恍惚中骤然惊醒,戛然中止了百感交集的回忆。哥哥的笑脸突然间不见了,像被高空中的风吹走了。塔吊真高,空中的风真大,吹乱了他前额的长发,撩打着他敞开的西装,使他变得像只正扑打着翅膀的鹰。是的,他就是鹰,一只不死的雄鹰。鹰有时会飞得比鸡低,但鸡永远不会成为逆风飞翔的鹰。
那么,还等待什么?振翅飞翔吧!面对这广阔的蓝天,蓝天下这片由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庞大钢铁世界。看嘛,东方天际的那轮太阳又一次跃出了地平线,占地七千多亩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厂区已沐浴在新一天崭新的阳光中了。地球还在照常转动,太阳还在照样升起嘛!吴亚洲微笑着,向蓝天下他心爱的钢铁儿子们用力挥挥手,又向塔吊下的阿伦挥了挥手,而后近乎从容地纵身跳下了塔吊……
阿伦嗣后回忆起来,痛苦不堪又语无伦次:“……天都大亮了,老板还没回来,我没想到他会自杀,怕他碰上讨债的债主,就到钢厂找。咋也找不到。我无意中往上一看,老板站在老高的塔吊上。我吓坏了,就喊就叫,让老板快下来回家。老板听见了,还向我招手哩。招完手就跳下来了,我想救都来不及。我真希望我能是一只鸟,一只大鸟,老板落在我背上就死不了!可我不是鸟啊……”
吴亚洲从高高的塔吊上跳下来后,阿伦和最早闻讯赶来的人们在他西装的口袋里发现了那封写给赵安邦的长信,信的最后仍是在为这七百万吨钢呼吁——
……在我出生的那个苦难年代,我饥饿的母亲用她的血养育了我这个还算有出息的儿子。今天,作为这七百万吨钢铁的始作俑者,我也希望能用一腔热血救活这些钢铁儿子!赵省长,请您一定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深思熟虑后选择这么做,并不是抱怨文山政府和新区管委会。当一艘航船偏航触礁时,从船长、水手到乘客,大家都是遇难者,互相抱怨于事无补,也毫无意义。况且这场灾难出现后,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有关部门把能做的工作都努力做了。我只是太累了,想早点休息了。当然,我的离世选择也不是抱怨这个时代。从一九八七年在文山电子工业园认识您之后,这十七年中我们有过许多次接触交谈,甚至长谈。您了解我的身世,知道我这个差点饿死在襁褓中的孩子心里对这个时代是充满了怎样的感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仍然要说:感谢这个给过我辉煌和机会的时代,感谢您和方正刚、石亚南以及在各个困难时刻帮助过我的领导和朋友们。我更不是悲观绝望,事实恰恰相反,我对这已造就于世的七百万吨钢铁,对我国乃至全球未来的钢铁市场前景依然充满着钢水般火热的希望……
五十一
四月二十二日早上,赵安邦在共和道八号自家院里晨练后正冲凉,楼上红机电话急促响了起来,响了好半天。红机是保密电话,夫人刘艳一般不接,可见到他在洗漱间里,便去接了,只片刻工夫就在楼梯口喊,要他快上来。赵安邦以为是裴一弘的电话:今天要向国务院领导电话汇报这七百万吨钢的阶段查处情况,说好要通气议一议的,便回了一声,“哦,你告诉老裴,五分钟后我打给他吧!”
刘艳“咚咚”从楼上下来了,在洗漱间门口挺不安地说:“安邦,不是裴书记的电话,是文山那个方克思市长打来的,一副哭腔,文山那边又出大事了!”
赵安邦没太介意,在莲蓬头下冲洗着说,“都这情况了,还能出啥大事?”
刘艳说:“嘿,谁也想不到的事!方正刚说,亚洲钢铁联合公司那个董事长兼总裁吴亚洲一个多小时之前在文山新区自杀了,给你留下了一封万言遗书!”
赵安邦当时就呆住了,匆匆擦了擦身子,穿了件浴衣就上了楼。抓起电话马上问方正刚:“正刚,这又是怎么回事?吴亚洲怎么……怎么会突然自杀啊?”
方正刚带着哭腔说,“赵省长,我们工作没做好啊!啥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个!几天前我和石亚南还和他谈过一次,谈得挺好,吴亚洲虽然不服气,有些牢骚怪话,但还是承认现实的,准备认输出局。还当着我们的面说了,他不死,不会死,一定要救活这七百万吨钢。谁也没想到他会从塔吊上跳下来啊!”
赵安邦真不知该说啥才好,第二阶段的调查正在进行中,有些问题还要向吴亚洲核实,包括某些群众对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受贿的举报。现在倒好,人突然死了,会不会是被坏人搞掉了?便问:“正刚,你们是不是搞清楚了,肯定是自杀吗?这才一个多小时啊,正式验过尸了吗?你们公安局的同志怎么说啊?”
方正刚似乎知道他怀疑什么,“赵省长,肯定是自杀,这没任何疑问。吴亚洲留下的遗书已经可以说明一切问题了。尸体当然也会验,不过不会是他杀!”
赵安邦这才想起来,“哦,说是小吴总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还很长的?”
方正刚声音明显地哽咽起来,“是的,赵省长!否则,我不会这么急着惊扰您!您看我是在电话里先……先把遗书给您念一念呢,还……还是传真过去?”
赵安邦略一思索,“你根据情况决定吧,如不涉及保密内容就传来好了!”
方正刚说:“不涉及什么保密内容,但涉及你们之间十几年的交往和感情。”
赵安邦心想,自己和吴亚洲的交往很正常,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况且这封遗书方正刚他们也看过了,便说:“既然这样,你马上传过来吧,我等着!”
等传真时,赵安邦穿起了衣服。边穿边想,自己和吴亚洲的交往历史已经很久远了,从他在文山古龙县分地下台,到白山子县主管工业就开始了。那时的吴亚洲是个个体小老板,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小副县长。现在他成了一个经济大省的省长,却让吴亚洲走投无路,小伙子留下的这份遗书估计不会有啥好话,想必会骂他官当大了,见死不救吧?可小伙子岂知他的苦衷和其中复杂的内幕呢?他为这七百万吨钢所做的争取和努力不能和他说啊!连在方正刚、石亚南这些市级领导面前都不能说,这是党性和原则决定的。小伙子离世前想骂也只能让他骂了。
没一会儿工夫,传真机开始向外吐纸。赵安邦一一扯下,立即看了起来。
不出所料,在这份万言遗书里,吴亚洲重点谈了一九八七年在文山电子工业园和时为副县长的他结识至今的奋斗过程。赵安邦心里有数,文山电子工业园是他们双方都难以忘却的所在。那是他步入高层政治舞台的最初立足点,也是吴亚洲从一个穷小子成长为省内乃至国内著名企业家的起点,是吴亚洲事业梦想开始的地方。那时小伙子还是个吃饱了肚子没多久的地道农民。他因为和钱惠人一起在古龙搞分地试点犯了错误,刚带着处分调到白山子县抓工业,主持开发城关工业园。为了吸引私营个体企业到工业园落户,他和县政府搞了个政策:五千元给个城镇户口。吴亚洲就带着从亲戚朋友那里东挪西借的几万块钱过来了,在园区里开了个搞配套服务的小纸箱包装厂。那时真难啊,他搞这个工业园不容易,吴亚洲的创业起步也不容易。他违规抗命把内地一个军工企业以招商引资的名义拉来了,给县里和文山地区带来了一个电视机制造企业,自己却又一次受了个警告处分。电视机厂最后还划给了市里,县属城关工业园也变成了市属电子工业园。
吴亚洲的纸箱厂就是那时开的业,他去剪的彩。同时去剪彩的还有时任电视机厂厂长兼市电子工业局副局长的马达。他一请就到了,支持民营企业不能只在嘴上说,能做的事就得帮着做嘛,哪怕对吴亚洲这种不起眼的小厂。马达那时可是牛得很哩,当着国营大厂的厂长,又兼着副局长,三请九邀才姗姗光临,根本没把吴亚洲放在眼里,也没把他这个霉运不断的副县长看在眼里。收了吴亚洲的纸箱老不给钱,厂里发洪水泡坏了的纸箱也把账算到吴亚洲头上,差点把小伙子挤对破产。吴亚洲跑到他面前哭诉,他便带着吴亚洲找马达,和马达拍桌子,最终总算帮吴亚洲要回了拖欠的货款。后来的大量事实证明,像马达这样的人是搞不好经济工作的,尤其是复杂多变的市场经济,所以今天才被安排到了监察厅。
嗣后,他调到宁川主持大开发,在市委书记白天明的支持下实施大宁川发展规划。时为一九八九年底,中国的改革前景一派模糊,甚至有可能夭折,他和白天明却代表宁川市政府大胆宣布了招商引资的八大优惠政策。吴亚洲这小伙子敏感啊,马上闻风而动,果断结束文山的生意,冲着八大优惠政策立即奔往宁川,集资办了个民营的亚洲电缆厂。随着宁川火热的大开发,亚洲电缆厂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建厂时吴亚洲低价买了块地,赚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桶金,完成了艰难而清白的资本原始积累。据赵安邦所知,在汉江省像吴亚洲这么靠办厂起家,资本没有原罪的大款并不多。十二年后,到了二○○二年,这个当年可怜兮兮的穷小子已成了身家八亿多的成功企业家,不但在宁川,在整个汉江省都大名鼎鼎。
这时,省委、省政府要启动文山这台北部经济发动机了,他这个省长在全省财富峰会上号召民营企业到文山发展,还亲自和吴亚洲谈了话。那次谈话的情形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谈得也很具体。他把小伙子当成了老朋友,希望吴亚洲能带个头,把拟建的一个中外合资的新电缆厂摆到文山去。可那时文山班子还没调整,市长田封义梦想着顺序接班,待老市委书记退下来后做市委书记,马达也等着上市长。吴亚洲根本信不过马达和田封义,嘴上答应着他,却始终没动作。直到石亚南、方正刚这个班子上来,方正刚三赴宁川请他来文山,他才带人过去了。
现在才知道,这竟是一场噩梦的开始。不仅仅是吴亚洲和亚钢联的噩梦,也是汉江省和文山市的噩梦。小伙子的实事求是令人感动,在遗书里没把责任推到他和三下宁川请过他的方正刚头上。甚至没推给帮他出馊主意的新区管委会。这着实让他感到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吴亚洲的万言书里没抱怨改革。这个出生后差点儿饿死在襁褓中的著名企业家对这个造就过他的改革时代充满了感激!
细想想却也不难理解。在宁川抓民营科技工业园时,他和吴亚洲有过一次彻夜长谈。由此知道了小伙子的身世,知道了一个吸吮过母亲鲜血的孩子,和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在大饥荒年代付出的血泪代价。这个吸血孩子的故事,他曾在不同场合和许多同志说起过,用以证明他和他的同志们在宁川搞改革探索的意义。后来被于华北率领的省委调查组查处时,他就和于华北说过,不要说宁川的改革不是社会主义,贫穷才不是社会主义哩!改革本质上是一场关乎民族复兴的伟大革命。大家都说,为完成新民主主义革命前辈先烈在血泊中奋斗了二十八年,付出了一千多万人的代价。可为了找到这条富民强国民族复兴的改革之路,我们也在贫穷饥饿中摸索了二十九年,付出了三千多万人的代价啊!他让于华北和调查组的同志去问问亚洲电缆厂的吴亚洲,问问他是怎么从贫穷饥饿中活过来的!于华北和调查组的人当时被他说愣了,好半天没人答腔。因此,赵安邦完全能理解吴亚洲对改革开放的感情。小伙子是该感谢这个给过他一次次辉煌和机会的好时代。这个时代改变了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历史命运,给中国大多数老百姓带来了日渐富足的好生活,让千千万万个吴亚洲们雄鹰般振翅飞向了高远的天空。
万言遗书看罢,赵安邦眼中不禁汪上了泪水。几滴泪珠落到传真纸上,将纸上的一些字迹浸润得一片模糊。吴亚洲真是太可惜了,就这么走了,本来这只鹰可以在舔好伤口后再次起飞,也许会飞得更高更远呢。在这么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啥奇迹不会发生啊?他就一次次面对过失败,一次次被查处过嘛,可最后不还是闯过来了吗?如今成了中国一个经济大省的省长。小伙子怎么就这么糊涂!
小伙子是带着未完的梦想和希望走的。遗书最后说了,他对已造就于世的这七百万吨钢铁,对未来的钢铁市场前景依然充满钢水般火热的希望。这希望何尝不是他和石亚南、方正刚,甚至是裴一弘和中央有关部门的希望呢?完全不必用自己的宝贵生命来证明嘛!老书记刘焕章生前说过,不要相信直线运动,历史发展从来不走直线。经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海有潮起潮落,经济有热有冷,有峰顶和谷底。当一个国家的经济运行在谷底时,就要加大固定资产投资,甚至政府直接投资,拉动国民经济的增长。当一个国家的经济运行在峰顶时,就要限制固定资产的投资规模,哪怕是民营投资也要用政策加以调控,必须理解适应嘛!何况这次又那么严重地违了规,惊动了中央。当然,违规的账不能全算到吴亚洲和他的亚钢联身上。小伙子在遗书中说到的那个清廉高效的新区管委会要负重要责任,甚至是主要责任。新区管委会这帮同志不是渎职也是严重失职,这没有什么可说的!还有方正刚和石亚南,也真是太官僚了,竟然就不知道亚钢联注册资金和投资水分会这么大,硬是让这七百万吨钢铁把吴亚洲和一个亚钢联压垮了。
想到这里,赵安邦冲动地抓起电话,准备狠狠批评方正刚和石亚南一通,可号没拨完,又迟疑着放下了话筒: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市班子该批评,他和省政府就不该做自我批评,深刻反省了吗?方正刚和石亚南负有领导责任,他这个省长难道就没有领导责任吗?安邦同志,你可是亲自带队到文山突袭过的,当时不也觉得那里没啥大问题吗?这叫不叫官僚啊?对吴亚洲的自杀和亚钢联的破产,你也有一份沉重的领导责任啊!便责备自己,在这点上你真不如吴亚洲。小伙子在遗书里说得好啊,比喻也是形象准确的:当一艘航船偏航触礁时,别管是船长也好,水手、乘客也好,都成了遇难者,抱怨谁都于事无补,也毫无意义!况且这场灾难出现之后,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的同志够努力的了,把能做的工作都尽力尽心做了,吴亚洲临死都没一句抱怨,反而说了他们不少好话。王副省长汇报时也说,石亚南和方正刚真是不容易,既要配合联合调查组对亚钢联的调查,又要配合古龙腐败案的查处,还要主持日常工作,帮亚钢联收拾残局,寻找新的接盘投资机构,两人全都憔悴不堪。他这时候再批评,岂不是加重他们的压力吗?再说这场灾难的直接责任者的确不是他们,迄至目前为止的调查,和吴亚洲的这封遗书都证明,虚报投资不是他们干的,是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的问题。
因此,赵安邦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这个批评电话便没打给文山。
不料,他的批评电话没打过去,方正刚的电话却打了过来,一开口又是沉痛的检讨,“赵省长,传过去的遗书收到了吧?您批评吧!石亚南书记说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省城,当面向您和省委、省政府做深刻检查!我和石书记今天看了吴亚洲留下的这份遗书才知道,你当年曾这么热心地扶植过吴亚洲。而我们呢,尤其是我,把……把吴亚洲请到文山,却让他把命送在这里了!”
赵安邦叹息道:“正刚,别说了,首先我要做自我批评,我对不起这个小朋友啊!早知有今天,四月四号联合调查组下文山那天,我就该把他先拘起来!”
方正刚试探问,“赵省长,您的意思,是对吴亚洲实施保护性拘留措施?”
赵安邦说:“是啊,找个理由把他隔离起来,我们也许就不会折损这员大将了!正刚,还记得吧?四月三号中午请你和亚南吃饭时,我把可能碰到的糟糕局面都和你们说了,就想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可我没想到吴亚洲会走绝路啊!”
方正刚迟疑着,说出了一个事实,“赵省长,虽说谁也没想到吴亚洲会走绝路,但带资单位债主开始逼债时,石亚南倒提出过,是不是进行保护性拘留?”
赵安邦说:“石亚南有头脑嘛,那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啊?”
方正刚挺后悔,一声长叹,“是我没同意啊!我太书生气了,认为没有拘留吴亚洲的理由。石亚南说,就以涉嫌虚构注册资金罪拘起来嘛,我说这不能把账算到吴亚洲头上,新区管委会起码要担一半的罪责。另外,我也怕影响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等接盘机构的谈判,咱总不能让人家到拘留所去谈吧?”
赵安邦惋惜说:“正刚,你是太没经验啊!亚南也是,就该专断一次嘛!”
方正刚声音哽咽道:“所以,赵省长,吴亚洲的遗愿我们想帮他实现了,除了向您和省政府汇报过的那三个核心项目,我们准备把那二百五十万吨铁水项目保下来。文山本身就有铁矿,高炉又建了一半,七八个亿啊,也减少银行损失!”
赵安邦心里一惊,“正刚,你们想怎么保啊?把自己填到炼铁炉里去吗?”
方正刚平静地说:“赵省长,如果需要的话,我就主动跳进炉子里去!”
赵安邦想都没想,厉声喝止道:“死了一个吴亚洲已经够了!你,石亚南和文山任何一个同志都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牺牲了,给我记住!”说罢,挂了电话。
这时,夫人刘艳上来了,见他情绪不对,伴着小心说:“安邦,老裴又来了个电话,楼上的红机子打不进去,就打到楼下了,说是已在办公室等你了!”
赵安邦一怔,这才想起要和裴一弘碰碰头议一议向中央汇报的事……
五十二
赵安邦一进门,裴一弘就注意到,这位姗姗来迟的省长神色不对头,眉头紧皱,一脑门官司,像有啥大心事。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文山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老总吴亚洲突然自杀了。裴一弘当时便想,这可够糟糕的,又要向中央汇报了,这事真不知该咋说。第二阶段的调查重点之一就是这七百万吨钢中是否存在腐败问题!国家有关部委的某些同志在听取省委联合调查组第一阶段汇报时就说了,这么一个规模项目,又如此官商勾结,严重违规,没腐败问题就怪了!文山那边也有举报,裴一弘就很忧虑,担心副厅级的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会出问题。如果此人出了问题,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闹不好又会像古龙腐败案一样,牵涉到文山工业新区甚至文山市一批干部,这七百万吨钢的问题就更复杂更严重了。
裴一弘脸上也布上了阴云,“这位吴总一死,有些问题只怕就说不清了!”
赵安邦明白他指的啥,“也没啥说不清的,该咋说咋说吧,吴亚洲又不是被哪个坏人杀死的!”又判断说,“老裴,从吴亚洲留下的遗书看,事情很清楚,龙达飞和文山新区管委会这帮干部违规问题十分严重,但涉嫌腐败的可能很小。”
裴一弘看了赵安邦一眼,“安邦,你不能光凭一份遗书就轻易下结论啊!”
赵安邦苦笑道:“当然不能光听吴亚洲说,也不能这么主观。我是有客观分析的。老裴你看啊,文山班子是个上来才一年多的新班子,石亚南、方正刚对反腐倡廉抓得很紧,古龙腐败案就是他们主动揭出来的,账不能记在他们头上吧?现在的事实证明,是田封义他们上届班子留下的隐患,连田封义也陷进去了嘛!”
裴一弘感叹说:“是啊,现在负责搞调查的王副省长都很同情他们哩!”
赵安邦说:“就是嘛!老王昨天还在电话里和我说,只怕会手软完不成任务呢!为石亚南、方正刚鸣冤叫屈,说他们早上一睁眼,夜里十二点,不就是为了按省委、省政府要求,把我省北部一个欠发达地区搞上去吗?还说文山干部群众向调查组反映,在文山历届班子中,石亚南和方正刚他们是最能干实事的班子!”
裴一弘这才把核心问题点了出来,“我担心的腐败是龙达飞和新区管委会!”
赵安邦手一摆,“这也不必担心,不论是龙达飞,还是新区哪个部门,估计都不会在这方面出问题。市里石亚南、方正刚他们廉政工作抓得比较紧,另一方面,新区有招商引资压力。这七百万吨钢进新区是他们梦寝以求的政绩,要腐败也是他们腐败吴亚洲和亚钢联,而不会是吴亚洲和下属项目经理去腐败他们!”
裴一弘想了想,心里略有安慰,“安邦,你分析的有道理,但愿如此吧!”
赵安邦却不可遏止地发泄起来,“老裴,我现在担心的不是新区会有多大的腐败,而是该怎么收拾这个摊子!这阵子我想了很多,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今天吴亚洲又自杀了,心里更是很不好受。现在没外人,咱们俩之间交交心好吗?”
裴一弘理解面前这位省长的心情,“安邦,想说啥就说吧,骂骂娘也行!”
赵安邦目光冷峻地看着他,“老裴,咱们回忆一下:亚洲金融风暴以及去年SARS疫情过去后,从中央到地方包括我们省最担心的是啥?是投资过热吗?”
裴一弘怔了一下,“不是!当时担心投资过冷,通货紧缩,增长乏力嘛!”
赵安邦道:“这就对了嘛!当时从中央到全国各省市地方政府大都在刺激项目投资。我们在一个个会议上给下面各地市、各企业鼓劲,希望加大固定资产投资规模。文山作为一直投资过冷的欠发达地区,更是你我关注的重点,我们才给政策,给优惠。吴亚洲和亚钢联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我动员到文山投资的!”
裴一弘道:“可谁也没想到,形势变化会这么快,经济说热就热起来了,一下子从冬天跳到夏天,没有个春天的过渡!不过,安邦,过热可也是事实啊!”
赵安邦点点头,“这个事实我并没否认,也不是想趁机翻案。对此我做过一些分析:这里面既有增长动力本身的原因和规律,也有前些年因为亚洲金融风暴中央扩张性宏观政策没及时调整的原因。还有就是市场经济进一步发展的内在要求。可这一来,像吴亚洲这类投资商冤不冤啊?还没从经济过冷中回过神来,就被经济过热打倒了。所以吴亚洲死不瞑目啊,仍坚信这七百万吨钢前景光明!”
裴一弘借着这个话头说起了正题,“安邦,严重违规的问题现在可是都查清楚了,中央和国家有关部委也一直在盯着呢,对这七百万吨钢得明确叫停了!”
赵安邦是明白人,没表示反对,“那就叫停吧,反正事实上六大项目已经停了嘛!”又主动建议说,“不但向中央这么汇报,也在省报上再来篇评论员文章说说!另外,对龙达飞必须果断及时予以处理,我们不管他主观愿望多好,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非处理不可!龙达飞是省管干部,上会研究一下撤职罢官!”
裴一弘当场表态说,“好,安邦,你的建议我赞成!就得让中央知道,我们这次落实国家宏观调控政策是动了真格的!”话题一转,却又说,“不过,在干部处理上,恐怕不是一个龙达飞的问题啊!方正刚、石亚南能不处理吗?安邦,这你心里可要有点数!目前先撤了龙达飞,同时让文山市委处理新区管委会各部门违规干部,第一批处理名单让他们尽快报过来,要开党政干部大会公开宣布!”
赵安邦沉默片刻,“老裴,方正刚和石亚南都很努力啊,我看得保一保!”
裴一弘说:“我何尝不想保啊?不过估计够呛!尤其是方正刚,是市长,不处理肯定不行!现在先不谈,以后根据具体错误性质和中央要求再做考虑吧!”
赵安邦没再说下去,具体说起了汇报的事,“承认违规事实做检讨,叫停在建项目,处理直接责任人,这都是我们必须做的。但这七百万吨钢还得救,因此我就想,这次汇报就把问题提出来,争取早点获得国家有关部门的立项批准!”
裴一弘心中暗想,怪不得这位省长同志今天态度这么好,原来是有条件的,便开玩笑道:“安邦,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你还没忘和国家部委做交易?”
赵安邦头一摇,“哎,老裴,我们是谈工作,你老兄别开玩笑!这可不是交易啊,中央和国家部委不也一再强调吗?要尽可能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
裴一弘想想也是,包括中央和国务院领导同志也反复这么交待过,便问:“你和省政府的意见想怎么减少损失呢?亚钢联断裂掉的资金链又怎么接上呢?”
赵安邦略一思索,说了起来,“老裴,不瞒你说,现在局面很被动!为了接上吴亚洲和亚钢联突然崩断的资金链,方正刚、石亚南他们做了大量工作。吴亚洲生前也在方正刚的协调下,和有接盘意向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进行了谈判。本来文山政府和吴亚洲希望能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尽快谈成了,尽快拿到五六亿定金,把欠省中行的五亿一年期贷款还了,但结果令人失望。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坚持接盘的两个先决条件:一、只收购有利可图的三个核心项目;二、付定金时,这三个核心项目必须向国家有关部委补办完批报手续!”
裴一弘感慨说:“看看,大家都有遵法守纪的意识了嘛,谁也不敢乱来了!”
赵安邦道:“所以我才建议趁汇报把立项补批的事早些提出来!我判断吴亚洲的死可能就与欧罗巴公司收购定金有关系,中行那笔五亿贷款到了期,亚钢联六大项目全部停工,马上又要保全资产,吴亚洲就想不开了嘛!”
裴一弘突然想了起来,“哎,怎么说来说去都有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啊?就没有别的接盘人了?比如,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有个建议我在调查组去文山之前就和你说过嘛!让白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接手,打造我省钢铁工业的航空母舰,尽可能化被动为主动!我说安邦,你和文山的同志说过没有?”
赵安邦一声叹息,“说了,早就说了,文山的同志也试过了!方正刚代表市委、市政府亲自出了面!老裴,你猜那位白原崴先生说什么?白原崴说,他等着文山最后的陷落呢!方正刚在电话里向我一汇报,把我气得啊,恨不得骂娘!”
裴一弘也火了,“伟业国际集团不是有国有股吗?想法把白原崴赶下台!”
赵安邦自嘲说:“真能用我们的国有股权把白原崴赶下台就好了!去年对伟业国际进行过股本结构调整后,我们国资委的国有股权只占到37%,就算加上其他社会法人单位的股权也不会超过50%!老裴,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啊!”
裴一弘本来想说,这不是养虎成患吗?当初就不该给白原崴和他的高管层控股权嘛!嘴上却没说,怕引起赵安邦的想法和不快,“安邦,那你看着办吧!”
赵安邦又回到了补报立项上,“不论将来由谁重组,都得补报补批项目手续,越早对重组越有利。文山方面和王副省长商量后,汇报了一个方案:已大体完成的三大核心项目正式报批,就是那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二百万吨的轧钢,加上一个电厂!”迟疑了一下,又说,“今天方正刚又提出来,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项目也建了大半,放弃了挺可惜,会给银行方面造成损失,希望也能保留续建!”
裴一弘一听就来火,“三个核心项目我知道,王副省长向我汇报过,怎么又来了个铁水?方正刚这市长是不是真不想干了?他以为风头过去了吗?是不是还想上焦化厂和冷轧啊?安邦,我的意见不能听他们的,要报也是三个项目!”
赵安邦婉转地说:“我们报上去是一回事,上面批不批是另外一回事嘛!”
裴一弘连连摆手,“安邦,按说经济工作我不该管这么具体,可现在情况特殊,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问你:就算上面把项目全批了,这么多的重组资金从哪来?别说铁水项目了,三个文山决心要保的核心项目不还没个主吗?!”怕这个另类省长只从经济角度考虑问题,闹出啥乱子,又提醒说,“安邦,有个原则可早就定了啊,而且也是中央的精神:不论咋收购重组,国有资本不准介入!”
赵安邦说:“是,是,老裴,我并没答应方正刚嘛,更不会让省内国有资本介入,就是我们既定的原则:收购重组在企业之间进行,按市场规律办事!”
裴一弘不敢放心,“方正刚、石亚南会不会再政府包办啊?我们要警惕!”
赵安邦说:“我和省政府警惕着呢,估计他们不敢!老裴,你要不放心,我就把方正刚和石亚南找来谈谈,再提醒一下!另外,也让他们不要只盯着欧罗巴远东国际和白原崴的伟业国际谈,不行就招标!不一定所有项目打包,可以按单独项目招标。那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项目就可以单列出来,有人认领就行嘛!”
裴一弘这才被说服了,“这倒可以考虑,这二百五十万吨铁水有人认领,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炼铁炉都竖在那里了,总比风吹雨打锈了将来卖废铁好!就按你的意思汇报吧!”仍忘不了打造汉江钢铁航空母舰的想法,又说,“安邦,你是不是也能出个面,敲打敲打一下咱们的那位老对手白原崴?给他一点小暗示!”
赵安邦说:“暗示什么?暗示咱们要收拾他?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这也不符合市场经济规律嘛!”想了想,突然笑了,“哎,老裴,伟业国际的党委书记田封义不是已被双规了吗,我们可以再派个好一些的党委书记过去嘛!”
裴一弘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对,对,就把最让白原崴头疼的那个女将孙鲁生派给他,孙鲁生的省国资委副主任不免,再兼个党委书记和监事会主席!”
然而,让裴一弘和赵安邦都没想到的是,省国资委女主任孙鲁生还没正式派过去,伟业国际集团内部的一场政变已开始了。发动政变的主角竟然是和白原崴一起白手起家合作了长达十八年之久的集团第三大股东,执行总裁陈明丽……
五十三
陈明丽尽管和方正刚一样,怀疑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背后有白原崴的影子,但却找不到有价值的证据。这家公司注册资金一亿美元,系中外合资,外方控股人是一位法籍人士,法文名“林斯丽娜”。这位“林斯丽娜”会不会是林小雅的法国名字?白原崴会不会伙同林小雅在伟业国际之外建立了一个和她,和伟业国际无关的利益平台?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其一,白原崴和林小雅结识并没多长时间,就算一见钟情,感情很深,也不会把一个注册资金高达一亿美元的大型投资公司交给林小雅。这不符合白原崴商场惯有的狼性和狐性其二,作为伟业国际集团除国有股之外的最大股东,白原崴没有理由背叛她这个第二大股东和长期性的战略盟友,破坏由他白原崴控股掌握的这个庞大的跨国集团公司。
然而,陈明丽就是不放心。首先是白原崴不正常,对方正刚和文山方面一次次抛过来的绣球视而不见,甚至在六大项目相继停工,陷落已成事实之后,仍没关注这一重大历史机遇。林小雅就更奇怪了,摇身一变成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首席代表不说,还突然出息了!方正刚的评价是:林小雅简直就是一位老练的资本运作行家,既有敏感性,又有战略眼光,还有战术原则。这么说,让林小雅在伟业国际做办公室主任还委屈她了?差点埋没了一位美丽的资本天才?
这决不可能,这个美丽的资本天才后面必有高人!陈明丽干脆跑到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楼里当面请教林小雅,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去时就想好了,不能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法律上讲疑罪从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只能去表示祝贺,祝贺林小雅找到了更好的位置。林小雅也叫真绝,带着甜蜜的笑脸和她周旋。说起和文山市政府及亚钢联的谈判,还主动提到了那位“林斯丽娜”董事长。道是这位法兰西洋董事长搞钢铁是行家,虽说远在巴黎郊外,却一天几个电话点拨她。似乎是想让她相信,她身后站着的是那位“林斯丽娜”。陈明丽最大的疑问恰恰就在这里:“林斯丽娜”是不是真正存在?如果存在的话,是在中国的宁川市,还是在法国的巴黎郊外?林小雅当然不会老实告诉她,后来就海阔天空扯了起来。印象最深的是,林小雅大谈了一通狮子和兔子的理论,说是你我这些女人也不能总做兔子嘛,时机到了就要做狮子,这个世界并不全部属于男人!
陈明丽听出了林小雅的意思:在林小雅眼里,她是只长期依附于白原崴的兔子,这是有些委屈的,如果能找到机会就应该另立山头。这一来反倒打消了她对白原崴的怀疑。离开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时,陈明丽便想,也许那个“林斯丽娜”真的存在?甚至是林小雅的洋情人?白原崴是不是和林小雅闹翻失恋了?
让陈明丽想不到的是,就在从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试探回来的那天晚上,海天基金汤老爷子突然来了个电话,约她出来喝茶,还要和她谈一谈爱情。
陈明丽讥讽说:“教授,您真是老当益壮啊,是不是碰上了一场迟来的爱?”
汤老爷子哈哈大笑,“陈总,我哪有这艳福啊?爱情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陈明丽当时就警觉起来,“老爷子,您的意思这爱情好像和我有关啊?”
汤老爷子道:“和你没啥直接关系,倒是和白原崴那个小把戏有关哩!”
陈明丽明白了,肯定是白原崴又在哪里泡上俊妞了,没准哪天又会像对待林小雅一样,弄到公司做个主任、秘书啥的!便没好气地道:“教授,既然和我无关,您老就免谈吧!现在有钱的男人有几个好东西啊!”说罢,挂上了电话。
汤老爷子却又把电话打了过来,“陈总,我现在就在宁川,关于白原崴的这场爱情有那么点意思,虽说和你没直接关系,但我相信你想知道!这样吧,我让孩儿们把一些很有趣的东西送过去给你看一看,你看后觉得有必要喝茶时再喝!”
大约半小时后,海天基金一个叫方波的经理来了,门都没进,从防盗门的小窗递进一叠照片和一盘录像带就走了。录像带没来得及看,照片一目了然,匆匆看了一遍,惊得她差点没晕过去:照片上的主角全是白原崴和林小雅,都是在巴黎照的,有的在卢浮宫门前,有的在塞纳河畔,最多的是在一座豪华气派的十九世纪的法式洋房里。这些照片好像还都不是最近的,陈明丽估计起码已照了一年以上了。更令陈明丽吃惊的是,白原崴和林小雅怀里不止一次出现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孩子很漂亮,还是个男孩,脸上集中了白原崴和林小雅双方的容貌特点。看了录像才知道,小男孩叫白彼德,在画面上冲着林小雅叫“妈妈”,冲着白原崴叫“爸爸”。白原崴真是个慈祥的父亲,大笑着一次次亲吻自己的爱子。
一切都清楚了,那个远在巴黎郊外的林斯丽娜是林小雅。白原崴早在几年前就和林小雅有了儿子,自然要为林小雅和自己钟爱的儿子创建一个新的和她毫无关系的资本利益平台了!这个混账的白原崴不但在感情上,而且在事业上生意上全面背叛了她,背叛了她这个在风雨中和他一起创业,并同居了十八年的傻女人!
伤心、羞辱、愤怒一时间全化作泪水,滚滚落下。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她陈明丽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恐怕只能公开应战了,让这个无耻男人受到应有的报应。就算和魔鬼结盟,她也准备认真拼一场了。汤老爷子就是个魔鬼,不是魔鬼也搞不到这种针对白原崴的致命证据,而且又是在这种时候!老狐狸既然把证据送来了,想必是有些想法的,这想法也许会助她击败白原崴,这个茶得去喝了。
这时,汤老爷子的电话又来了,开口就说,“我在大富豪等你!”
陈明丽也没迟疑,“好,我马上过去!你说一下,大富豪哪个厅?”
汤老爷子说:“哦,爱琴海厅,窗子正好对着你们的伟业国际大厦!”
陈明丽放下电话,匆匆洗去了脸上的泪痕出了门。大富豪茶楼她知道,走着也就十几分钟,便决定散步走过去,也趁机冷静一下。今天要面对的毕竟是个魔鬼式的老狐狸,要做的决定也太重大了,她必须把一切都尽量想想清楚。
到了大富豪的爱琴海,陈明丽的情绪基本上稳定了,强作笑脸对汤老爷子说:“老爷子,您真是有心人啊,对年轻人的爱情这么关心,都关心到了巴黎!”
汤老爷子却道:“别谈爱情了,这话题让人伤感,还是谈一谈生意吧!”
陈明丽一脸讥讽,“生意?老爷子,你指的是什么生意?倒卖点爱情?”
汤老爷子摆摆手,“咋还一口一个爱情?就是倒卖爱情也没多大利润嘛!我可是给你带来了笔利润很大的生意啊,搞得好你就是伟业国际集团董事长了!”
陈明丽心里一惊,老狐狸果然厉害,看来已有了一套干掉白原崴的计谋。脸上却不动声色,“老爷子,你到底发现搞掉白原崴的机会了?还想借我的手?”
汤老爷子一脸的无辜,“陈总啊,你咋能这么想问题呢?我搞掉白原崴干什么?白原崴虽说是条资本恶狼,总还是我的学生,对我来说就是一笔生意嘛!实话告诉你:你今晚看到的这些照片、录像并不是现在才有的,孩儿们拍下后早交给我了。我老了,对这种儿女情长没兴趣了,就一直扔在抽屉里。这几天整理房间无意中又看到了,就觉得它好像还有点用,我就想啊想,想出了笔大生意!”
陈明丽微笑摇头,“老爷子,您是不是也太谦虚了?有这么好的毁灭性秘密武器您老会轻易忘记?制造这类秘密武器您可是一绝啊!在春节后的那次股东大会上,您不是播放过一段偷偷录下的美妙音乐吗?听得大家全都心旷神怡嘛!”
汤老爷子反唇相讥,“陈总,我这不是跟白原崴那小把戏学来的吗?去年伟业控股要约收购时,小把戏不但录了我的音,也录了像嘛,搞得我很被动哩!”
陈明丽又问,“哎,老爷子,这笔大生意你为啥不在股东大会前和我做呢?”
汤老爷子口气严肃,“陈总,你想那时和你做能成功吗?就算你知道了这一切,就会和我,和海天基金,和到会的中小股东一起投票反对发行那二十亿可转债了?不会嘛!就是对白原崴再恨,你也不会拒绝白原崴带给你的利益!做生意一定要考虑到所有参与者的利益,不考虑到这一点就没法做啊,你说是不是?”
陈明丽只得点头,“不错,好生意总是多赢的!”说罢马上问,“汤教授,这么说,您老今天带来的这笔大生意里,也有您或者海天基金的某些利益了?”
汤老爷子笑了,“这还用问吗?肯定有我们的利益,搞好了能赚几千万!”
陈明丽实在是不能理解了:这老狐狸难道指望她为这些照片、录像支付几千万吗?要不就是敲诈白原崴?可真想敲诈白原崴,怎么又会把东西交给她呢?
汤老爷子看出了她的迷茫,“陈总啊,这笔生意交易程序比较复杂,我不细说说,你恐怕一时真明白不了。那就请你耐心听,听完再决定,做不做随你!”
陈明丽点点头,“好吧,老爷子,您也不要急,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
汤老爷子说了起来,口气颇为遗憾,“白原崴不讲政治啊!在中国做生意怎么能不讲政治呢?不讲政治还怎么把生意做大啊?尤其不该的是,在政治需要支持的时候你不支持反而口吐狂言!还什么要看着文山的最后陷落,很狂妄嘛!”
陈明丽赞同说:“不但狂妄,也很疯狂,为了那个林小雅,他丧失了理智!”
汤老爷子道:“是嘛,省里三巨头裴一弘、赵安邦、于华北极为恼火,后悔给了他控股权。文山的石亚南、方正刚更不用说了,恨不得白原崴立即倒台!”
陈明丽一语道破,“这就是说,国有股权已有罢免白原崴董事长的意向了?”
汤老爷子摆摆手,“明丽,你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不讲政治是小把戏犯下的第一个错误,第二个也是更不能饶恕的错误,就是对你的背叛!这种背叛让我极为震惊!从道义和感情上讲很不应该,你和他一起白手起家,十八年来共同对付过多少内忧外患啊?没有你的支持,他也许早就垮了。从谋略上讲呢,小把戏也是极其失算啊!为了林小雅和自己的儿子,竟敢拿一个资产规模高达四百亿的大企业控股权来冒险,这险也冒得实在太大了!小把戏怎么就不想想,如果你陈明丽手上的股权和国家股权一配合,在伟业国际集团内部搞一场股权革命,他这董事长还干得成吗?拉下白原崴,扶植一个新董事长符合政府的钢铁政治啊!”
陈明丽听明白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老谋深算啊!便冷冷道:“这董事长他是干不成了!在伟业国际集团的股权结构里,省国资委的国有股占了37%,我和我的加盟公司股权占了9%.我的股权和国有股权加在一起是46%,再联合高管层3%的个人持股,或者社会法人单位的部分股权,就能绝对控股赶他下台!”
汤老爷子道:“思路正确,不过,实施起来并非易事。其一,高管层3%的股权未必会支持你和国有股。白原崴掌控伟业国际长达十八年,高管信的是他,不是你。其二,向社会法人单位收购股权或者做策反也很困难,无法在短时间内秘密完成。你有把握使用的股权就是这46%,想完成绝对控股还有一些距离啊!”
陈明丽想了想,“这倒也是!教授,你既把问题提了出来,想必有高招了?”
汤老爷子这才说出了他的生意,“明丽,很有意思啊,我和我的战略伙伴手里掌握着你和国有股变更董事长迫切需要的加盟股权。我细算了一下,全部加上去恰好可以占到绝对控股所需要的50%以上,准确一点说,是50.06%.”
陈明丽眼睛一亮,“教授,您老的意思是说您和您的战略伙伴准备加盟?”
汤老爷子缓缓摇头道:“陈总,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误会了!我老了,没有什么战斗精神了,也不愿再往这种是非里搅了!我一开始说的就是生意嘛,这些股份我和我的战略伙伴可以按合理公道的价格转让给你,或者你指定的盟友!”
陈明丽陷入了深思:看来这还真是一笔生意。老狐狸厉害啊,只怕为这笔好生意准备很久了,起码一年以上!老狐狸真够鬼的,也真能沉得住气,也许是还在白原崴的蜜月时期就拿到了这些秘密武器,可却不用。现在当她和方正刚怀疑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需要证据的时候,老爷子就及时拿出来了,证明了白原崴对她和伟业国际的背叛,还抛出了一个显然经过精心策划的倒白方案。搞掉白原崴符合老狐狸的心愿,老人屡屡败在自己这个得意门生手下,在一场又一场的狼狐之战中,被咬得伤痕累累,对白原崴这条资本恶狼的仇恨应该不在她之下。
于是,陈明丽恳切地开了口,“老爷子,我更希望和您老,以及您老的那些战略伙伴做一桩更大的更长远的双赢生意,您老的人可以进入新董事会嘛!”
汤老爷子没兴趣,“我喜欢简单!坦率地说,在搞掉白原崴这一点上,我们完全一致,所以这次股权转让,我不会追求利润最大化,每股就赚两角钱!”
陈明丽苦笑道:“一股两角,这么多股份加在一起也得赚上六七千万吧?”
汤老爷子早已把账算好了,“对,能赚六千七百八十万,不过还可以谈!”
陈明丽不开价,笑着劝道:“教授,您刚才还批评白原崴不讲政治嘛,您老应该讲点政治吧?您咋就不想想,国有股权凭啥要支持我做伟业国际董事长?最大的前提肯定是希望我领导的新董事会接手文山新区那七百万吨钢铁。那七百万吨钢铁很烫手啊,起码需要二十至三十亿,我哪有这么多资金接受你们的股权转让呢?所以我还是希望您和您的战略伙伴把眼光放长远些,一起长期合作!”
汤老爷子有些失望,“陈总,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你最好想清楚!”
陈明丽郑重地说:“教授,您今天说的一切,我回去后都会认真想!不过,我也希望您老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以您老和您战略伙伴手上的股权入盟参战,大家齐心协力完成这场股权革命!咱们今天谁都不要把话说死好不好?”
汤老爷子略一沉思,“可以,我们都再好好想一想吧!不过,陈总,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一定不要自作聪明,试图收购或动员高管层股权和社会法人股权加盟,这很危险!一旦传出风声,我们这场股权革命就完了。另外,在白原崴面前也要保持常态,不能露出蛛丝马迹。有什么要商量的事,你尽管找我好了!”
陈明丽点头应道:“放心吧,我还没傻到这种程度!您老也别见风使舵,走风跑气啊!”说罢,又问,“教授,欧罗巴远东投资公司的那位林斯丽娜真是林小雅吗?林小雅加入法国籍了吗?在这方面,您的情报系统有没有准确情报啊?”
汤老爷子笑了,“陈总,看你说的,还情报系统!把我当间谍了?我没有情报系统,只有研究机构,就是一帮孩儿们帮着我搞研究嘛!不做好研究,我们敢乱买股票乱投资吗?!林斯丽娜就是林小雅,六年前在罗马为白原崴做翻译时认识的,五年前和白原崴生下了儿子白彼德,去年底两人在巴黎秘密结了婚!”
陈明丽益发吃惊,“他……他们竟然已经秘密结婚了?先有孩子后结婚?”
汤老爷子道:“是啊,这事连你们集团驻欧洲办事处的人都不知道哩!”
陈明丽一阵心痛难忍,泪水控制不住又要往外流。为了不让老狐狸察觉,陈明丽匆匆告辞了,一出门泪水便夺眶而出。仇恨的情绪再一次被激起,满面泪水走在大街上时,陈明丽便一次又一次想,这场股权革命必须进行,哪怕让汤老爷子他们趁火打劫占点便宜,她也得搞掉搞垮白原崴这条无耻恶狼。现在她最需要的就是得到国有股权的支持。能促使国有股权做出支持承诺的将是文山,文山新区七百万吨钢亟待伟业国际集团去接盘,这也是省里三位主要领导的期待!那她还等什么?立即去文山,找市长方正刚谈,让方正刚出面做省国资委的工作!
五十四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方正刚吵醒了。方正刚睡眼矇眬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发现才凌晨三点,先还以为哪里又出了啥急事。摸起电话一听才知道,竟是伟业国际执行总裁陈明丽打来的,说是已经到了文山,现在就在他楼下了。
方正刚吓了一大跳,“哎,陈总,出啥大事了吗?这深更半夜的!”
陈明丽说:“当然出大事了,否则,我也不会这么一路开夜车过来!”
方正刚道:“你可也真够疯狂的啊,过来前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陈明丽说:“还有更疯狂的呢,方市长,你这七百万吨钢铁我决定接盘了!”
方正刚大喜过望,“这……这可太好了,陈总,是白原崴派你来的吧?”
陈明丽破口大骂,“别提这混账王八蛋,是我自己要来的,你见不见?”
方正刚陷入了云里雾里,却也没顾上多想,“见,见,陈总,你上来吧!”
匆忙穿好衣服,陈明丽便“咚咚”上楼进来了。他刚把门关上,陈明丽就一头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号啕大哭起来。方正刚毫无思想准备,被搞蒙了,一时间真不知该咋办才好?这场面要是被哪个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他可又说不清了,现在他是待罪之身啊!可他也不能把一个伤心欲绝的女总裁往外推啊,何况人家女总裁是来为文山新区这七百万吨钢接盘的,没准正是为了这七百万吨钢的接盘决策才和白原崴闹翻的。方正刚便大哥哥似的拍着陈明丽的肩膀,好言好语地劝。
陈明丽很快恢复了理智,主动从他怀里抽开了身子,“方市长,真……真不好意思,弄……弄了你一身眼泪!我……我今天是太伤心了,也不知怎么就……”
方正刚道:“没关系,没关系,谁都有感情冲动,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让陈明丽在沙发上坐下来,倒好水,才问,“到底发生了啥啊?让你这么伤心?”
陈明丽喝了几口水,抹着泪说:“方市长,你早先提醒得对啊,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不但有白原崴的影子,干脆就是白原崴和林小雅开的私店黑店夫妻老婆店!我被白原崴骗惨了,搭进去了十八年的青春,落了一场噩梦啊!”
方正刚怔住了,“咋会是这样?白原崴和林小雅竟然是夫妻?我虽然怀疑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后台老板是白原崴,却决没想到林小雅是他老婆!”
陈明丽愤愤道:“人家连孩子都有了,要为老婆孩子创建一个新的资本平台啊,这个欧罗巴就是他们的平台,不但和我没啥关系,和伟业国际也没关系!”
方正刚心里有数了,“陈总,你别激动,慢慢说,反正我今天也不睡了!”
陈明丽便说了起来,从当年和白原崴一起创业,到白原崴和林小雅在巴黎生子之后秘密结婚;从汤老爷子及其基金和伟业国际集团历年来在资本市场上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到这次谋划搞掉白原崴,进行股权革命,改组董事会的设计。
方正刚听罢,立即评价道:“好,汤老爷子这股权革命方案周密可行啊!”
陈明丽说:“是的!所以,我才来找你了!方市长,现在的关键是,我必须得到国有股权的支持!汤老爷子会在省里做一些工作,你们文山市方面也得做工作,去找省国资委。我可以承诺:未来新一届董事会将接手这七百万吨钢!”
方正刚搓着手,兴奋地道:“我要找可就不找省国资委了,直接找赵省长或者裴书记!陈总,有个情况我现在可以向你透露了:让伟业国际接盘整合,打造文山市乃至汉江省的钢铁航空母舰,可是裴书记和赵省长早就有过的设想啊!”
陈明丽叫了起来,“这就更好了,方市长,咱们现在就走,去省城汇报!”
这可是方正刚没想到的,“我说陈总,你是不是疯了?这才凌晨四点啊!”
陈明丽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也把他往起拉,“我没疯,就算疯也只能疯一回了!这种股权革命或者说政变必须争分夺秒,不能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
方正刚想想也是,只好跟着疯狂一回了,“好,陈总,咱们走!不过,你稍等片刻,这么大的事,我得和石亚南打个招呼,起码让她知道我去了哪里!”
陈明丽已在向门外走了,“方市长,那你可快点,我在楼下车里等你!”
方正刚点头应着,忙拨起了电话,连拨了几次,终于把石亚南从睡梦中吵醒了。把情况和石亚南一说,石亚南也乐了,“陈明丽送来的可真是及时雨啊!”
方正刚说:“对我们来说是及时雨,对白原崴就是一场灾难!这个资本恶狼还等着文山陷落呢,现在他要大权旁落了!石书记,我马上去省城向老赵和省政府汇报,你天亮后最好也打个电话给裴书记,把有关情况说一说。让省国资委用国有股权支持一下他们内部发生的股权革命,拿下白原崴,把陈明丽扶上马!”
石亚南问:“正刚,这么一来,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咱还谈不谈了?我本来说好明天要见见那位首席代表林小雅女士的,市委办公室都安排好了!”
方正刚笑道:“我的书记姐姐,你是不是没醒透?继续谈嘛,该见照见,千万别暴露了这场革命的内幕!现在事情很玄乎,就算加上国有股权,陈明丽也不敢说就稳操胜券!汤老爷子的海天基金正让陈明丽高价受让他手上的股份呢!”
石亚南明白了,“好,正刚,就按你说的办吧!如果你向赵省长和省政府汇报不顺利的话,我再去向裴书记汇报!请转告陈明丽,就说我石某先谢谢她了!”
方正刚应着“好,好”,挂上电话,匆匆下楼上了陈明丽的宝马车。
开着宝马车一路往省城进发时,方正刚身不由己成了这场革命抑或政变的同谋者,起码是陈明丽的同谋者,劝陈明丽不要轻易接受汤老爷子的趁火打劫,“陈总,你想啊,汤老爷子为了搞掉白原崴可是处心积虑啊!春节期间就向我提出过希望文山国资局能和他们一起参战,否掉你们二十亿的转债发行方案哩!”
陈明丽说:“这我知道,股东大会让老爷子和手下孩儿们闹得一塌糊涂!”
方正刚道:“所以你就不要太急,可以借力打力,他也想借你的力嘛!”
陈明丽说:“方市长,如果我和汤老爷子双方都这么想,这场革命就搞不成了!来文山一路上我认真考虑了,这次我就是拼了,宁予狐狸,不予恶狼!”略一停顿,又说,“我这么做对你也比较有利。在宁川喝咖啡时我就说了,你对这七百万吨钢的责任心和使命感真的感动了我,我一直就想帮你渡过这个难关!”
方正刚开玩笑道:“这么说,妹妹你对我这个落魄市长还有些爱情啊?”
陈明丽很认真,“也许吧,起码印象很不错!正刚市长,你可不知道,那晚白原崴回绝我的建议后,我是多难过!都喝醉了,心想你也许会在决斗之后,义无反顾走上政治祭坛,或者以别的什么形式铤而走险,进行一场政治自杀!”
方正刚也认真起来,“我不会轻易政治自杀,陈总,你也不要被愤怒搞昏了头,就在经济上接受汤老爷子的讹诈。不予恶狼,也不予狐狸,起码不要轻易就给。在国资委的国有股权搞定之前,不要找他商量任何事,不给他任何信息!”
陈明丽想了想,“那我们能不能暗中做做高管层或其他社会法人的工作呢?”
方正刚立即否决,“不能!在这一点上汤老爷子是对的,白原崴和林小雅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虎视着这七百万吨钢,试图一口吞下,这种时候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他们的高度警觉!包括你今夜的文山之行,都有可能坏事!”
陈明丽道:“今夜的事没人知道,白原崴前天去了北京,明天中午才回来!”
正说到这里,陈明丽的手机突然响了。陈明丽一看号码,“是汤老爷子!”
方正刚乐了,“今夜无人入眠啊!你先不要接,就让它响一阵子!这老狐狸肯定和你一样疯狂,这一夜也在为这场股权革命活动啊,也许他自己想通了!”
手机响了一阵子,方正刚和陈明丽全不理睬,停了几秒钟又响了起来。
陈明丽真聪明,做出一副睡意矇眬的样子接了,“谁呀?半夜三更的!”
汤老爷子道:“哎呀,陈董事长,今夜你竟然还有心思睡觉啊?为了把你扶上马,老夫我可是忙乎到现在!连于华北副书记都惊动了。华北同志对拿下白原崴,改组董事会,由你出任新董事长明确表示支持哩!和我说了,白原崴这个奸商早就该拿下了!还批了田封义一通,说这个腐败掉了的党委书记没起作用!”
陈明丽装傻,“可没您和您战略伙伴手上的股份支持,我也成不了事啊!”
汤老爷子道:“陈董事长,瞧,我都称你董事长了,还不证明我和我的朋友们改主意了吗?就是你说的,长期合作吧!我的朋友们认为,白原崴以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名义看中的买卖应该还不错,伟业国际接盘后必有大利,况且又趁机搞掉了白原崴,何乐而不为啊?我们现在的条件是,一人进入董事会,一人进监事会,另外白原崴不得再出任新董事会的副董事长,最多做个董事吧!”
陈明丽压抑不住地笑了起来,“教授,您老真是太仁慈了!我认为,白原崴不是能否出任副董事长的问题,而是应不应该再进入新一届董事会做董事的问题!这位白原崴先生应该名正言顺去做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董事长嘛!”
汤老爷子哈哈大笑,“好,好,成交!那你尽快去趟文山,来个速战速决!”
陈明丽也不再隐瞒了,“教授,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得到了来自文山的支持!”合上手机,却又狐疑起来,“正刚市长,这汤老爷子的转变也太快了吧?”
方正刚想了想,“会不会汤老爷子那边已发现了白原崴的什么新动作啊?”
陈明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种时候白原崴去北京干吗?!”马上打了个电话给汤老爷子,“教授,有个事向你通报一下:白原崴现在可在北京啊!走时和我说,是和一个大客户谈今年的钢铁产品供货,你说他会不会做股权文章啊?”
汤老爷子明确道:“这正是我所疑虑的!据已在北京的孩儿们急报,白原崴去的这家客户公司是中外合资的京华工程机械制造公司,实力雄厚,一直有参股上游钢铁企业的战略意向。白原崴完全有可能将其发展为他的战略合作伙伴!”
陈明丽简短说了声,“明白了!”合上手机,对方正刚说,“老爷子到底是老狐狸,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味!万一白原崴将北京战略伙伴引入集团,股权结构就会发生有利于白原崴的变化,我们就都白忙活了!真得和白原崴抢时间哩!”
方正刚打趣说:“陈总,你还要怎么抢时间,我们已经够疯狂的了!实话告诉你,这种疯狂在我的经历中还没有过哩!”又说,“你是不是也有些冲动了?让白原崴做个董事也不是不可以嘛,你咋比汤老爷子还绝?我真是有些吃惊啊!”
陈明丽道:“正刚市长,你不要吃惊!别以为这么做是出于仇恨,我是为工作考虑!如果白原崴进了董事会,汤老爷子又在董事会里岂不打翻天?还有,高管层又怎么办?股权结构这么微妙,谁敢保证白原崴不会再给我来场政变?”
方正刚被说服了,由衷地道:“陈总,你真不简单啊,比我想象得厉害!”
这时,天已朦胧亮了。高速公路上的标志牌显示,距省城还有九十公里,距宁川还有一百五十公里。陈明丽又说:“正刚市长,到下个服务区换车吧,你直接去省城,我回宁川!我现在还是白原崴的执行总裁,得把最后一班岗站好!”
方正刚笑道:“好,陈总,你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我会随时和你联系!”
在距省城五十四公里的省文高速公路最后一个生活区,方正刚下了陈明丽的车,准备上自己的二号车。下车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对陈明丽说:“陈总,你这最后一班岗可真得站好啊!心里就是再痛苦,也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来!”
陈明丽点点头,“正刚市长,你放心好了,在演戏方面女人比男人更出色!”
和陈明丽分手时,方正刚看了下手表,刚六点钟,进了省城估计也到不了七点钟。赵安邦这时候不会到办公室上班。再说这次汇报很突然,又没预约,也不知省长大人上班后是否有已定的重要活动?能不能抽出时间见他?便决定再疯狂一回,干脆不约了,就赶在赵安邦到省政府上班前,到共和道八号家里堵。
赵安邦见他突然上门颇感意外。待得他把情况汇报完后,赵安邦明白了,思索说:“正刚,这就是说,白原崴当初不给吴亚洲的亚钢联输血,看着甚至逼着文山陷落,并不是为了伟业国际集团争利益,而是为了他和林小雅啊!如果是事实,白原崴就不但背叛了陈明丽,客观上也背叛了我们国有股份应有的利益!”
方正刚说:“是的!所以,我和石亚南希望我们国有股权支持陈明丽!”
赵安邦笑了笑,“这个陈明丽我知道,并不比白原崴好对付啊!正刚,你别以为陈明丽取代了白原崴,你们下一步和伟业国际集团的重组谈判就容易了!”
方正刚说:“是,赵省长,这我知道!陈明丽的厉害我已经多少领教了。不过和白原崴比起来,陈明丽做董事长对我们更有利。现在陈明丽心痛欲绝,主动倒向了我们国有股一边,而且对文山新区这七百万吨钢一开始就有接盘意向!”
赵安邦头脑很清醒,“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伟业国际集团有37%的股份,陈明丽哪怕难对付,哪怕在重组中占了些便宜,这便宜也有国有股一份。白原崴和林小雅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就不同了,和我们国有股没啥利益关系嘛!”
方正刚乐了,一句未经思索的话脱口而出,“赵省长,您真是明白人啊!”
赵安邦“哼”了一声,“我从来就没糊涂过!”这时保姆把早餐端来了,赵安邦又说,“方克思,一起吃吧,边吃边谈。我今天事不少哩,十点还得去机场参加一个重要外事活动,接一位欧洲国家的总统!你去办公室还真找不着我!”
方正刚根本没心思吃,守着桌上的牛奶、面包动都不动,忐忑不安地继续汇报,“赵省长,我来时和石亚南商量了一下,意见比较一致,鉴于目前这种特殊情况,最好能尽快请咱省国资委派人出个面,代表国有股权提议改组董事会!”
赵安邦摆摆手,“就请陈明丽出面提议吧,我们的国有股权投票予以支持就是,最好不要卷得太深!改组董事会也好,变更董事长也好,还不全是白原崴和陈明丽内部矛盾激化造成的吗?别让白原崴以为是我们发动了这场股权政变!”
方正刚笑着更正说:“是股权革命,打倒白原崴,解放伟业国际集团嘛!”
赵安邦也笑了,“是解放你们新区的那七百万吨钢吧?否则你也不会上我的门嘛!哎,方克思,你们演的这一出到底是美女救英雄呢,还是英雄救美女?”
方正刚开玩笑道:“怎么说呢?赵省长,算是难兄难妹,相濡以沫吧!”
赵安邦指点着方正刚直笑,“谦虚,方克思,你这同志可难得这么谦虚啊!”
方正刚不敢开玩笑了,“赵省长,您是不是马上给省国资委打个电话?我也好过去找他们谈啊!这种事不能拖,说干就得干,一跑风露气革命就会流产!”
赵安邦这才交了底,“方克思,你放心吧,你们难兄难妹的这场革命不会流产,也不会失败!去年伟业国际由省里接收过来调整股权结构时,咱们省国资委女主任孙鲁生就想过争取陈明丽,可陈明丽不干啊,迷信白原崴啊!这样吧,我一到办公室就给鲁生同志安排,你只管和鲁生放开谈好了!她可是白原崴的老对手了,在资本市场上几次交手,马上又要兼任伟业国际集团的党委书记了!”
方正刚的心这才放定了,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不速之客。
刘艳来吃饭时已是一片狼藉,便开起了玩笑,“方克思,你要逼我减肥啊?”
赵安邦笑道:“哎,刘艳同志,你就减一次肥吧!这么多年了,方克思经常到四号华北同志家打秋风,就是不认咱们的门,今天也算看得起我们了嘛!”
方正刚恍然悟到,自己这不速之客把刘艳的早餐吃光了,一时间既后悔又尴尬,只好自嘲道:“赵省长,刘厅长,我不是觉得吃你们领导一次很不容易嘛!”
五十五
二○○四年四月二十七日中午,白原崴从北京回来,在机场一下飞机,就接到省国资委副主任孙鲁生一个电话,说是准备开个集团股东会,请他务必抽空参加。白原崴一听就来火:伟业国际集团的董事长是他,她这个尚未到任的党委书记和监事长没资格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本想糊弄孙鲁生几句,甚至回掉这个突如其来的股东会,想想却又没敢。这女人不是田封义,没那么好糊弄。再说集团里的国有股份占了37%,田封义腐败掉了,省委再派个新党委书记做监事长,你敢不接受啊?不要党的领导了?换监事长就得开股东会,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
白原崴只得忍着气应了,“好,好,孙主任!咱们可是老朋友了,你来做伟业国际的监事长真是太好了,我和集团高管层全体同仁表示热烈的欢迎啊!”
孙鲁生的口气不太友好,“白总,你们欢迎不欢迎我都得来嘛!今天上午于华北副书记代表省委送我过来上任了,集团高管全见了面,就缺你,你忙啊!”
白原崴这才揣摩出了孙鲁生不高兴的原因:省委已经将她党委书记的职务宣布了,而且是于华北出面来宣布的,规格很高,他这个董事长竟然没到场,这可是官场大忌!忙道歉说:“孙书记,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是去北京了嘛,事前省委也没通知我!这样吧,今天股东会一结束,我就为你接风!地点你定!”
孙鲁生也不知是真是假,“白总,少来这一套啊,我可不做田封义第二!”
白原崴笑道:“你警惕性也太高了吧?老田也不是在我这里腐败掉的嘛!”
合上手机,从机场一路赶回伟业国际时,白原崴先打了个电话给陈明丽,开口就发火,“明丽,你怎么回事啊?孙鲁生来上任,也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
陈明丽解释说:“原崴,孙鲁生说来就来了,谁也没想到嘛!哦,对了,原崴,下午要开股东会,我说等你回来再定,孙鲁生非要开,我也只好通知了!”
白原崴没好气地道:“开就开吧,人家这监事长得在股东会上宣布嘛,早一天宣布了,她就能早一天管教我们了!”又不无忧虑地说,“明丽,孙鲁生难对付啊,你现在不骂田封义了吧?也真太可惜了,失去了这么好的一个党委书记!”
陈明丽叹息说:“这也怪不了谁,是老田自己不争气嘛!”说罢,先挂了机。
白原崴本来还想和陈明丽再聊几句,了解一下上午于华北来集团宣布任命的情况,试探一下陈明丽的态度。见陈明丽挂了机也就算了,根本没往政变上想。
然而,一场惊心动魄的股权政变偏偏发生了。以孙鲁生这个新任党委书记和监事长的到任为契机,于各方精心策划之后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发生前没任何预兆,没露一丁点儿蛛丝马迹。甚至在他走进伟业国际大厦,到集团十二楼会议室坐下准备开股东会了,仍没从孙鲁生和陈明丽言行举止上发现异样。陈明丽像往常一样,一口一个“白总”的叫着,还按他的吩咐,安排起了晚上为孙鲁生接风的宴会。孙鲁生也镇定自如,一边等着其他股东,一边和他谈笑风生。
直到汤老爷子带着几个陌生男女走进门,大模大样地在他面前坐下,白原崴才突然发现事情不是太对头,觉得自己好像已掉进了一个精心设下的陷阱中。可心里仍存着一丝侥幸,强作笑脸问汤老爷子,“教授,您老也成伟业国际股东了?”
汤老爷子和气地笑着,“怎么,原崴啊,看来你是不欢迎我加盟进来喽?”
白原崴没心思打哈哈,把面孔转向陈明丽,“陈总,教授是哪家公司股东?”
陈明丽这时候露出了叛变者的真容,脸上却带着微笑,“哦,白总,汤教授是省城新汉实业公司的股东代表,那几位是海天基金的战略合作伙伴,我在会前查了一下,他们四家法人单位持有的本集团公司股份占了总股份的4.06%!”
白原崴脑子里当即闪出两个字“政变”!汤老爷子这帮人的4.06%股权,加上陈明丽手的9%的股权,和国资委掌握的37%,是50.06%,已构成了发动政变赶他下台的股份优势。不过,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政变竟会是陈明丽出面发动的,取而代之的新任董事长也是陈明丽!白原崴最初的判断是,陈明丽也许从林小雅那边发现了什么,一怒之下倒向了国有股,未来伟业国际的掌舵人将是孙鲁生。
陈明丽直到最后一刻仍把位置摆得很正,近乎亲切地说:“白总,如果你对汤教授和这四家法人单位股东身份有疑问,可以到集团资产管理部核查一下!”
白原崴也不客气,一个电话叫来了集团资产部负责人了解情况。这才弄清楚:省城新汉实业这四家法人单位代表的股份丝毫不错,只是都和汤老爷子无关。
陈明丽马上为他解惑,“白总,汤教授代表的股东单位不是新汉实业吗?昨天我特地查证了一下,新汉实业的控股股东是新汉投资公司,而新汉投资公司最大的股东是汤教授旗下的海天基金。因此,汤教授的代表资格是没有疑义的!”
汤老爷子呵呵笑着,对陈明丽道:“陈总,不要说这么多了,我们大家都很忙,尤其是我们白总,日后只怕会更忙了,咱们快开会吧!白总,你看呢?”
陈明丽微笑着,装模作样地请示,“白总,股东到齐了,我们是不是开会?”
白原崴心里清楚,圈套设下了,一切已不可挽回了,便对孙鲁生说:“孙书记,请你来主持吧!”看看会场,又补充了一句,“今天这会股东到得真齐啊!”
孙鲁生笑了,“白总啊,看来我这个新监事长兼党委书记还有些人缘嘛!”却没主持会议,指了指陈明丽,“陈总,这个股东会还是你来主持吧,你最合适!”
陈明丽这才彻底撕下了伪装,连最后让他主持一次股东会的权利都不给了,抓过面前的话筒说了起来,“汤教授说得对,大家都很忙,我长话短说。今天这个股东会是根据伟业国际集团章程,临时决定召开的,要做两件事:一、省委任命孙鲁生女士为本集团党委书记,省国资委提名孙鲁生女士任集团监事会监事长,此提名须由本次股东会表决;二、集团重大决策上出现了分歧,部分股东提出改组董事会,经与国有股东和各主要股东协商,此次股东会予以讨论决定!”
白原崴明知不可为仍勉力为之,当即质疑,“陈总,孙书记出任监事长我知道,改组董事会是怎么回事啊?又是怎么协商的?和我这个大股东协商了吗?”
陈明丽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无数次代表过我嘛,这次我代表你了!”
白原崴讥讽道:“陈明丽,你代表不了我,更不能代表我来赶我下台啊!”
陈明丽笑着说:“那是!白总,我只是代表你同意改组本届董事会,并不代表你投票嘛!只要多数股权信得过你,你就不会下台,失去信任也只能下台!”
政变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孙鲁生、陈明丽、汤老爷子三方股权构成的该死的50.06%,像一个无法攻占的高地。高地上的资本射手们已把枪口瞄准了他,把他逼进了被动挨打的死角。白原崴估计,高管层和其他法人股权在这种情况下也会投奔5006高地,他在伟业国际经营了十八年,陈明丽也是十八年啊!
嗣后回忆起来,白原崴时常扼腕叹息:这场由陈明丽牵头发动的政变实际上已在他未雨绸缪的预料中。发生是必然的,但不应该在这时候发生,更不该让他这么一败涂地。林小雅意气用事的愚蠢和陈明丽的敏感机警把他彻底毁了。林小雅虚荣心太重,一心要和多年的情场敌手平起平坐。到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后自封了个“首席代表”,四处出头露面,引起了陈明丽的怀疑。当林小雅在他一再提醒下明白这一点大谈“林斯丽娜”时,已来不及补救了。可他还是试着补救,抛下文山那七百万吨钢不管,紧急飞往北京,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引进京华工程机械集团做战略合作伙伴,改变股权结构,稳住伟业国际一统江山。事情本来已经有眉目了,京华机械是用钢大户,钢铁市场价格又一路上涨,参股伟业国际抓住上游钢铁,对他们大有好处,双方一拍即合,两天后便草签了意向协议。
没想到陈明丽的动作快了一步,政变提前发生了。他的新老对头们闻到陈明丽身上发出的腥味,为了各自的目的聚到了陈明丽身边,为政变出谋划策。高手云集不说,还得到了权力的支持。汤老爷子和孙鲁生,包括文山市长方正刚,虽说利益诉求不同,但在拿下他这点上是一致的,这场政变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汤老爷子在这梦寐以求的时刻很活跃,在礼仪性地通过孙鲁生的监事长后率先发难。就伟业国际集团在重组接盘亚钢联问题上的迟疑不决,他和林小雅以及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林斯丽娜之间的关系,屡屡发问,居心险恶地把他往绝路上逼。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挑起陈明丽对他的私仇和孙鲁生对他的公恨。
白原崴沉着应战,“汤教授,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在回答之前要声明一下:我们开的是集团股东会,我和任何一个女人的关系都不在讨论之列。因此作为本届董事会董事长,我只回答和工作有关的问题,也就是你重点提出的对文山亚钢联那七百万吨钢的接盘重组!这件事陈总提出过,我也慎重考虑过,认为不能接,其一,接盘时机不成熟,六大项目迄今仍未补办完成报批手续,贸然接盘有很大的风险;其二,我们没接盘的实力。不错,我们成功地发行了二十亿可转债,这笔钱已在银行账号上躺着了,但这是本集团控股的上市公司伟业控股的资金,是专项用于并购文山二轧厂的,投资方向不可轻易改变。对上市公司。汤教授比我更清楚,汤教授据说代表着中小股民的良心!请问我们的良心教授,控股股东利用其控股地位掏空上市公司的事发生得还少吗?教授的良心能安否?”
汤老爷子这老家伙厉害得很,不但是可怕的经济间谍,对林小雅和欧罗巴国际投资公司的一切了如指掌,还有雄辩的口才和咬住要害不放松的狠劲,这次不谈良心,指出了问题的本质,“白原崴先生,你说的不错,对你和任何女人的关系,对你的私生活,我和在座股东毫无兴趣,但当你的这种私生活损害或侵害了本集团利益时,我们就有了兴趣!现在的问题是,你为了自己的法籍老婆林斯丽娜或者说是林小雅的经济利益,为了让你们操纵控制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顺利接手文山七百万吨钢铁,让伟业国际一再错失参与重组的良机!执行总裁陈明丽女士对此很清楚,但却一直无能为力!她提出的一个又一个对本集团有利的方案,全被你否决了!你白原崴先生完全辜负了伟业国际集团股东的信任……”
陈明丽默默听着汤老爷子言词铿锵的声讨挞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然而,政变的关键人物却是陈明丽。陈明丽手上的股权曾在去年股权结构调整时支持过他,若是这次不出来带头倒戈,汤老爷子的政变将永远是梦想。可陈明丽怎么会不带头倒戈呢?他和林小雅或者林斯丽娜的秘密就算这次汤老爷子不在股东会上提出来,也不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可爱的小彼德不可能永远不出现在陈明丽面前。摊牌是迟早的事。他的希望只是尽可能迟一些,尽可能在他把一切准备做好之后再摊牌。在他的设想中,就是做好准备他也不主动摊牌,而是让陈明丽来揭牌。谜底揭开之后请她选择,或承认现实,或从伟业国际出局。会有一场女人式的大闹,但事业根基不会动摇,兔子吃掉狮子的事不会发生……
这时,汤老爷子正式提出,“我代表新汉实业公司建议,罢免白原崴先生的董事长一职,提名陈明丽女士为新一届董事会董事长人选,提请股东会表决!”
表决当场进行,5006高地上的子弹迅即扫射下来。高管层及其他法人股权果然也投奔了陈明丽。计票结果是,他毫无悬念的中弹倒地了,陈明丽以近56%的股权支持率当选为董事长。这帮政变者干得真绝,他毕竟拥有25%的股份,是仅次于国有股的第二大股东啊,而且还代表着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公司伟业中国和法兰克福及香港上市公司各海外股东近19%的股权,却连董事都不让他当了。汤老爷子凭新汉实业手上小小的1.3%的股权就进了董事会!兔子就这样吃掉了狮子。林小雅说的第二种情况逼真的出现了:陈明丽这只兔子跳到了由一群狐狸的合力形成的更强势的狮子身上,夺走了他的企业控制权。他就此和这个他一手创建的,资产总规模高达四百亿,在海内外拥有六家上市公司的跨国集团无关了。
然而,在宣布陈明丽当选时,他礼貌地鼓了掌,尽量保持着失败者的风度。
陈明丽也颇有风度,以新一届董事会董事长的身份,向所有到会股东表示了自己的感谢,而后话题一转,说到了他,“……我更要感谢的是我们前任董事长白原崴先生!众所周知,没有白原崴先生当年的艰苦创业,没有白原崴先生在市场风雨中费尽心力的长达十八年的惨淡经营,就不会有本集团的今天!因此我提议,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再一次向白原崴先生表示我们深深地谢意和敬意!”
掌声立即响了起来,竟然很热烈,陈明丽和孙鲁生鼓掌时的表情令人感动。
汤老爷子也不是刚才那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了,带着慈祥的笑意,一边鼓掌一边说,“原崴啊,你不要生气,我虽然批评了你,可并没否认你的历史贡献啊!”
白原崴强忍着剧痛的心和眼中盈眶的泪,在掌声的余音中站了起来,极力微笑着,“陈董事长,孙监事长,各位股东代表!我也说几句吧!只三句话:第一句话是,伟业国际有今天,首先要感谢这个改革开放的好时代,这是一个激励创造的伟大时代!第二句话,伟业国际能做到这种规模,是本集团全体同仁长期努力奋斗的结果,我白原崴要深深地感谢大家!第三句话就不太谦虚了,我很为我自己骄傲!为我的才能,我的胆略,我钢铁般的意志!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自问一下,还是有用的,对得起这个时代,对得起我的接班人!在生态竞争极为残酷的海内外商战战场上,在资本市场的非线性迷乱和全球一体化经济的大浪淘沙中,我作为船长,引领着这艘叫做伟业国际的大船平稳航行了十八年!够了!”
这番话说罢,白原崴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转身就向会议室门外走。出了会议室,觉得脸上有些痒,伸手摸了一把才骤然发现,脸上竟是一片如注的泪水!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白原崴回转身透过矇眬的泪眼一看,会议室里全体股东已站了起来,正目视着他,鼓掌欢送。陈明丽脸上也是一片泪水。
白原崴冲着陈明丽和众人挥了挥手,最后说了句,“祝你们一路走好!”
五十六
五一长假期间,文山又遭遇了赵安邦的一次突然袭击,也像春节那次一样,事先未得到任何通知。五月三日下午,石亚南和方正刚正陪同伟业国际集团新任董事长陈明丽一行在新区工地考察,市委秘书长突然来了个电话,说是赵安邦已轻车简从过来了,正在市委一招省委联合调查组驻地听王副省长的汇报哩。
石亚南不敢怠慢,把方正刚拉到一边悄悄说,“正刚,赵省长又来突然袭击了,我得赶快去见见,催催咱们项目补报立项的事,你继续陪陈总他们吧!”
方正刚笑道:“好,好,他老赵主动送上门来,也省得咱往省城跑了!石书记,你见了赵省长先敲敲边鼓,晚上我送走陈总他们以后,也给他来个汇报!”
石亚南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向陈明丽等人解释了一下,匆匆上车走了。
赶到市委第一招待所,王副省长的汇报已结束了,正站在门口和赵安邦告别。
赵安邦见她到了,笑着打趣说:“亚南,你真厉害啊,我派古根生在文山潜伏,结果被你收买了。这次王副省长只怕也被你们收买了吧?净说你们好话!”
石亚南冲着赵安邦直拱手,“首长,您就饶了我们吧,王副省长到文山之后可没少给我们训话!像这种拒腐蚀永不沾的领导,我再想收买也收买不了啊!”
王副省长比较古板,“安邦省长,在这种重大问题上,我不和你开玩笑啊!这七百万吨钢严重违规是事实,石亚南和方正刚他们是个好班子也是事实嘛!”
赵安邦向王副省长挥挥手,“行了,老王,情况我知道了,你们的意见我会和老裴、老于他们尽快通气商量的!”又向她招招手,“走,到我房间去谈吧!”
到了赵安邦套房会客间一坐下,石亚南马上抓紧时间汇报起来,从吴亚洲的自杀,说到政府被迫出面收拾残局的无奈;从最早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谈判,说到这次伟业国际集团陈明丽一行的考察;最后落到了实质问题上,“赵省长,现在的关键是赶快把这些项目补了手续批下来,否则,我们寸步难行!”
赵安邦心里明白,“是啊,没有正式立项手续,谁敢把钱往里扔啊!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不敢,伟业国际集团也不敢,资产重组就没法实质性推进!”
石亚南道:“更要命的是,我省南部地区已经进入了雨季,文山的雨季马上也要来了,气象部门说,今年雨季可能提前到来,很多露天设备和高炉被雨水一淋,就得锈蚀!即使伟业国际接盘重组,也会在资产估值上造成相当损失的!”
赵安邦想了想,皱着眉头说:“这都是很实际的问题啊!不行我就尽快去趟北京,向中央作检查,帮你们催一催吧!情况你和正刚也不是不知道,上次汇报时,我们省里就已经将项目审批的问题提出来了,包括那二百五十万吨铁水!”
石亚南连连道谢,“赵省长,那就太谢谢您和省政府了,太谢谢了!刚才在新区工地上我还和伟业国际陈明丽他们说呢,赵省长和省里不会见死不救的!”
赵安邦一声叹息,“亚南同志,另一个情况我也向你吹吹风啊!省委只处理一个副厅级的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是不够的,对你和方正刚也得考虑处理,而且要尽快处理,争取主动!我今天来之前,老裴在走廊上碰到我,还提醒我呢,既要保项目,又要保干部,只怕做不到啊,要对违规干部进行果断处理!”
石亚南心里一惊,马上说:“赵省长,那就请你们尽快处理吧!我是文山市委书记,必须对发生在文山的一切问题负责,包括这七百万吨钢的违规上马!”
赵安邦摇了摇头,“亚南同志,你毕竟是市委书记,给个处分是肯定的,警告、记过吧!方正刚比较麻烦,是市长啊,直接管经济啊,只怕要拿下来了!”
尽管这事在预料之中,石亚南却仍觉得有些意外,沉默片刻,郁郁问:“赵省长,这么一个年轻能干的市长,难道您和省里就不能保一保,给他个机会?”
赵安邦苦笑道:“亚南啊,你怎么还没听明白呢?没有对违规干部的严肃处理,我们拿什么去说服国家有关部委给咱们补批项目?当真超生不打ρi股啊?”
石亚南心里一阵悲凉,“可以理解啊,现在这七百万吨钢不是政绩了,是麻烦,是烫手的火炭,聪明的领导能躲就躲了,就逮着我们的ρi股狠劲打吧!”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亚南同志,我可没躲啊,今天不是又来了吗?”
石亚南这才发现引起了赵安邦的误会,便壮着胆点名道姓说:“赵省长,躲我们的不是你,是于华北副书记!当时最支持我们的是于书记,他还给我们敬了酒!今天倒好,到古龙办腐败案每次过来都绕着文山市区走,真让人寒心啊!于书记还是正刚的老领导呢!正刚伤透了心,知道于书记到古龙也不去看望了!”
赵安邦挥了挥手,“也不要这么想,我看老于不至于这么躲,还是忙嘛!古龙腐败案可不是个小案子,一个县级政权烂掉了,中央有关部门很正视哩!”
这时,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来了个电话,石亚南敏感地注意到,赵安邦看了看手机号码,脸就拉下来了,“章桂春书记,怎么会是你啊?又想搞我的侦察了?对,我又到了文山!怎么?你是不是又要请我去吃代价高昂的廉政餐啊?”
石亚南这才悟到,章桂春上次蒙骗赵安邦的花招可能已被赵安邦掌握了。
章桂春不知在电话里又说了些啥,说了好半天,反正赵安邦一直没笑脸。
嗣后,赵安邦听不下去了,颇为恼火地道:“行了,行了,章桂春,你少给我狡辩吧!我可能是瞎了眼,这么多年都没看穿你这个同志的真面目,你不必解释了,咱们让调查的事实说话好了!”说罢,合上手机,“亚南,你继续说!”
石亚南想了想,尽量平淡地说:“赵省长,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个问题我只在您老领导面前提一提,您认为能回答我呢,我恳切希望您能回答一下!”
赵安邦点头道:“可以!亚南同志,只要不涉及保密内容,我都回答你!”
石亚南决定刺激首长一下,“赵省长,您说心里话,这次您是不是也希望方正刚下台?据说在公推公选时您就没投方正刚的票?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传言!”
赵安邦道:“不是传言,我当时是没投正刚的票,但今天会投他一票的!”
石亚南说了下去,“还有一些往事,我也是听方正刚说的:当年在宁川姓社姓资的争论中,方正刚参加了省委调查组,其实也不是他要参加,是省里抽调去的,也没对你们宁川同志做什么,您却念念不忘,哦,这也许是正刚多心了!”
赵安邦苦笑道:“这个方正刚啊,就是多心嘛!亚南同志,你说我会这么狭隘吗?这事我连华北同志都不怪,能怪方正刚吗?当时特定大环境决定的嘛!”
石亚南紧追不放,“那七年前方正刚在金川县和章桂春搭班子,您是不是收拾过人家?而且很不公道!章桂春不管老百姓死活,搞阴谋,排挤了方正刚,您省委领导连方正刚的汇报都不愿听啊,一个重要批示把人家的代县长拿下来了!”
赵安邦思索着,“亚南,不瞒你说,现在我也在反思,当时是不是冤枉他了?”
石亚南苦苦一笑,“赵省长,方正刚今晚要向您汇报,你听正刚好好说一说吧!”又感慨道,“有时想想,我觉得挺悲哀的:为什么像方正刚这样的好同志总是挨板子,而像章桂春这种欺上压下,看风使舵的坏干部反倒一帆风顺?甚至还不断升官?现在都进入副省级后备干部队伍了,这样下去可是很危险啊!”
赵安邦这才明说了,“亚南,章桂春的情况我现在多少有数了。前阵子被撤职的金川区区长向阳生给我们每个常委来了封信,反映了章桂春不少问题!如果属实的话就太恶劣了,真让这种人升上去,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很危险!不过亚南同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和老裴、老于都没这么糊涂,对向阳生信里反映的问题,我们已批示下去查了!正因这样,章桂春才打电话来搞我的侦察嘛!”
石亚南道:“我敢断定此人问题不少,该撤职的不是方正刚而是章桂春!”
赵安邦却说,不是打官腔,很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但是,亚南同志,你也不要这么激愤,还要理智地考虑问题。章桂春该怎么处理是另外一回事,不要把他和方正刚混为一谈。方正刚就算这次被撤下来也是暂时的,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嘛!就算老裴调走了,我和老于、王副省长这些了解他的老同志都还在嘛!”
石亚南坚持道:“赵省长,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我和市委还是希望……”
赵安邦没容她说下去,继续做工作说:“耀邦同志早年在南阳隆中诸葛亮草堂改写过一副对联,‘心在人民无论大事小事,利归天下何必争多得少得’。我不也一次次中箭落马被撤过职吗?只要有利于人民,有利于天下,就暂时做些牺牲嘛!正刚在这方面其实是很不错的,吴亚洲去世后,吴亚洲那封写给我的遗书正刚也看了,和我动情地说过: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主动跳进炼铁高炉里去!这话很让我震动啊,我当时虽然厉声喝止了他,要他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牺牲,可他和吴亚洲的建议我还是接受了,硬说服老裴把这二百五十万吨铁水报上去了!”
石亚南叹息道:“赵省长,你和省委还是牺牲了方正刚,让他跳了高炉!”
赵安邦说:“该牺牲时也没办法,好了,不说这个了!亚南,你该干啥干啥去吧,我还要和王副省长去新区工地看看那二百五十万吨铁水的现场情况!”
石亚南道:“赵省长,那我陪你们一起去吧,有些情况也可以介绍一下!”
赵安邦手一摆,“别,别,石亚南,我怕再让你蒙了!”和她握手告别时,又说了一句,“哦,对了,你告诉方正刚,七点左右过来吧,晚上我请他吃饭!”
石亚南心里清楚,这顿饭也许真是政治上的断头饭了。因此,离开市委一招,回到办公室,马上给方正刚打了个电话,把有关情况说了,要方正刚晚上吃饭时向赵安邦好好汇报一次,把当年在金川和章桂春之间发生的事都说出来。
方正刚意识到了什么,“石书记,老赵在文山请我吃饭?该咱请他首长啊!”
石亚南不好明说,“正刚,估计省委马上要处理干部了,你也知道你那位老领导于华北靠不住。所以,我的意思,你向赵安邦汇报时一定要注意态度,可别脱口而出来个老赵!争取给赵安邦留个好印象,让他在常委会上为你说说话!”
方正刚明白得很,自嘲说:“我说姐姐,省委怕要拿我开刀问斩了吧?”
石亚南道:“也不要这么悲观,该做的工作我都会做的!我准备尽快到裴一弘书记面前为你争取,如果裴书记和省委非要斩一个不可,就让他们斩我吧!”
方正刚忙说:“别,别,石书记,省委凭什么斩你?市长是我嘛,我认斩就是!”沉默片刻,又郁郁说,“只可惜我这一慷慨就义,文山新区七百万吨钢的重组就和我无关了,连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没有了!对不起吴亚洲,也对不起文山啊!我今天还和伟业国际集团陈明丽说,要和重组后的这艘钢铁航母一起远航哩!”
石亚南立即警告,“正刚,你这情绪不对啊!省委常委会毕竟还没开,最后是啥情况谁也不知道!这种泄气话可不能在老赵面前说,多说说钢铁航母吧!”
放下电话后,石亚南想来想去,还是给老领导裴一弘打了个电话。电话拨通了,是秘书接的。秘书说裴一弘正接待一位途经汉江的中央首长,晚上还要为这位首长送行,问她有啥急事没有?石亚南不好说有急事,只道要做个汇报。秘书说,那明天好不好?明天裴书记有空。石亚南当即说,好,那你替我约定吧,就明天上午好了,我向裴书记汇报一下文山下一步的工作设想和干部处理问题!
五十七
赵安邦从新区工地上回来已过了七点,方正刚正老实地在招待所等着。见他和王副省长一行到了,马上迎上来握手,“赵省长,这次我们可没蒙您吧?”
赵安邦指了指王副省长,“王副省长手持尚方宝剑在此,谅你们也不敢!”
方正刚又和王副省长握手,“王省长,今晚赵省长请客,你不怕我们文山同志腐败你了吧?”又冲着他抱怨,“赵省长,您不知道王省长和联合调查组的同志清廉到了啥程度啊,不吃文山的饭,不喝文山的酒,连车都不用文山的!”
赵安邦呵呵笑着打趣,“这就对了,猫来捉鼠岂能和鼠打得一片火热呢!”
方正刚叫了起来,“赵省长,您这话不对啊,把我们文山同志当老鼠了?”
王副省长说:“在违规问题上,你们就是老鼠我就是猫!”又说,“方市长,我今天还是没机会腐败哩,赵省长器重你啊,只请你一人,不让我们作陪!”
方正刚怔了一下,半真不假地说:“明白了,赵省长要请我吃断头饭了!”
赵安邦心想,肯定是石亚南给方正刚透了什么风,脸上却很严肃,“正刚市长,给我注意点影响啊!什么断头饭?就是我这老朋友和你方克思谈谈心嘛!”
请客地点在招待所,赵安邦回房间洗了把脸下来了,连秘书也没带,打定主意要和方正刚好好交一交心。这么多年的岁月流逝了,时代在不断变化,方正刚也在不断变化,当年那个张口闭口“坎托洛维奇”的方克思完全变了个人。这变化也许早就发生了,只是他没注意到。种种迹象证明,七年前在金川他可能就搞错了,一个批示打掉了这个年轻干部的初生锐气。更让他不安的是,搞不好这次方正刚还真得被拿下来。在石亚南面前他不好说:他何尝不想保下这个年轻有为的市长呢?可裴一弘、于华北那里很难通过啊!牺牲个别干部保项目是可以公开说的理由,另一些话不好说也不能说,只能让石亚南去揣摩,心知肚明吧!完成违规干部处理之后,老裴要调北京,这基本已成定局。老于熬到今天不容易,又这么大岁数了,咋着也得上一个台阶。这种时候他们两位仁兄谁愿为一个方正刚惹出新麻烦呢?再说,中央有关部委负责同志也一再要求严肃处理违规干部。
方正刚倒是一副挺快活的样子,一坐下来就说:“赵省长,您和省里设想的钢铁航空母舰即将启动了,我们将严格按照程序报国家有关部门审批后执行!”
赵安邦道:“这就是说,你们的重组定位圈定陈明丽的伟业国际集团了?”
方正刚说:“是的,伟业国际不是那些资本玩家,陈明丽也不是白原崴!”
赵安邦想起了一周前发生的那场股权政变或者股权革命,“正刚,陈明丽看来还真厉害嘛,怎么听说连个董事都没让人家白原崴当啊?你们也小心就是!”
方正刚说:“我们小心着呢,这两天陪陈明丽一行考察,双方正在交手!”
赵安邦却不说这事了,招呼方正刚吃着喝着,掉转了话题,“正刚啊,一九九七年你和章桂春在金川县搭班子时,到底都发生了些啥啊?闹得不可开交!”
方正刚自嘲说:“七年前的事了,还说啥?您首长批的很好嘛,‘什么叫空谈家,看看方正刚就知道了,这位同志我看改也难,建议撤职另行安排工作!’”
赵安邦笑了,“方克思,这批示你记的一字不差嘛,那还不趁机诉苦伸冤?”
方正刚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赵省长,那我可就给您来场迟到的汇报了?”
赵安邦道:“说吧,畅所欲言,一吐为快!来,来,先喝杯酒提提精神!”
方正刚挺冲动地将面前一杯酒喝了,马上骂骂咧咧说了起来,“章桂春真他妈是个阴谋家,根本就不欢迎我到金川做县长!他当时极力推荐的县长候选人是自己的一位亲信哥们,银山市委已准备这么报批了,您和省委却突然把我从省级机关派了下来。所以从我到任第一天开始,章桂春就挤对我。赵省长,您想必还记得,我是一九九七年春节后下去的。当时金川县人代会开过了,章桂春就让我这代县长一直代着,直到十个月零三天后被他们排挤走,头上的代字都没去掉啊!”
赵安邦开玩笑道:“真够惨的,所以你方克思最讨厌人家称你‘方老代’!”
方正刚说:“那是,我就和古根生他们说了,谁再喊我方老代我和谁急!”
赵安邦道:“现在看来,章桂春这个同志是有不少毛病,你突然下去又让章桂春没能如愿,他想排挤你是有可能的。可话说回来,你又是咋回事?据说到任后就没怎么进过县委大院,一直在下面做空头革命家?搞得那么多干部群众反对你!当时联名告你的不仅是章桂春和班子里的同志啊,还有一批乡镇干部哩!”
方正刚“哼”了一声,“赵省长,这有啥好奇怪的?很正常。因为我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嘛,包括那些乡镇干部。金川县的经济和财政收入当时主要靠小煤矿支撑。每个乡镇都有小煤矿,三天两头死人,安全事故不断。我上任第三天就是一场事故:汤泉镇一座个体矿透水,淹死五个人。我从抢险现场回来,向章桂春反映,准备下去好好检查一下,进行必要整顿,关掉一批安全隐患大的小矿,对老百姓的生命负责。章桂春一听就火了,说:死几个人算什么?还一口一个老百姓的!老百姓算什么?不就是些数字吗?关了小煤矿GDP从哪来?财政收入从哪来?乡镇长们也反对,就连下矿讨生活的老百姓都反对,搞得我一点办法没有!”
赵安邦十分吃惊,“哦,他一个县委书记就这么不把老百姓的命当回事?老百姓就是些数字?这个数字可是太庞大了啊,变成选票就能让你下台滚蛋!”
方正刚苦笑着点点头,“是,问题是他这个县委书记不是老百姓选的,老百姓手上还没选票!”又说了下去,“赵省长,你说说看,章桂春不管不问,对死人的事视而不见,在这种情况下,我敢在办公室呆着吗?真出了重大事故,我这个代县长咋交待?我一直在下面各乡镇小煤矿跑,抓安全生产,成了他妈的金川县小煤矿总矿长了。章桂春这家伙会搞手腕啊,又攻击我不去开会。实际情况是,有些会他故意不通知我,有些会故意晚通知我。值得庆幸的是,在我任代县长的十个月里,境内小煤矿死亡率为零。而在我去金川的前一年,死亡人数三十八人,我走后的第二年,死亡人数又上升到了四十五人!陈村小矿一次瓦斯爆炸就是十六人死亡!你老赵若不信,可以亲自去查,看我方正刚是不是说了一句假话!”
赵安邦火透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简直混账!他章桂春眼里还有没有老百姓的死活啊?!”又问,“哎,正刚,这个情况你为啥不早和我说呢?”
方正刚讥讽道:“我倒想说,你让我说吗?一个批示把我打入了冷宫!”
赵安邦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还把这碴忘了!正刚,我要向你道歉啊!看来我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对你有成见,错怪你了!来,我给你把酒赔罪!”
方正刚却捂着酒杯不让他倒酒,“别,别,别,我自己来,赵省长!”
赵安邦掰开方正刚的手,硬把酒倒上了,“什么赵省长,就叫我老赵吧!”
方正刚有些窘迫,“赵省长,我……我刚才也是情绪激动,一时口误了!”
赵安邦笑道:“什么口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一直叫我老赵嘛!”
方正刚也没抵赖,“赵省长,这么说拍您马屁的人还真不少啊!”把杯里的酒喝了,又说,“赵省长,我也要向你道歉,来,我给您倒上,隆重敬您一杯!”
赵安邦马上点|茓,“看看,看看,你这马屁也拍上了吧,还说别人呢!”
方正刚很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赵省长,我可不是拍马屁啊,是真诚向您老领导道歉!这些年我也误解了你,总认为因为我参加过对宁川的整顿,您就一直报复我。现在想想才明白,你在宁川让我下去任副县长、副书记,是为了培养锻炼我!这次七百万吨钢铁的事让我看得就更明白了:最早发现问题提醒我们的是您,如果我们当时重视了,问题也不会这么严重!查处风暴一起,您不但没躲着我们,趁机报复我这倒霉蛋,相反把能做的工作都做了,尽量不给我们增加压力,帮我们扛了不少事。我和亚南同志还有文山班子,对您充满敬意哩!”
赵安邦笑了,“方克思,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别又蒙我,我现在怕你们!”
方正刚眼眶里汪上了泪,“赵省长,您今天都请我吃断头饭了,我还有必要蒙您吗?我是实话实说!正是因为当年和老于一起查处过宁川,看着您和宁川的同志几上几下,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干工作就不能怕犯错误。谁不犯错误?你赵省长当年在古龙试点分地,到白山子搞私营工业园,在宁川自费改革进行大开发,被省委和焕老查处过多少次啊?我们为改革闯关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动情地说:“正刚啊,上帝对改革者犯错误可以原谅,但对重复犯同一种错误就不会原谅了!我们的上帝是谁啊?是老百姓!老百姓纳税养活了我们,我们犯了错误老百姓就要遭殃啊!比如这次文山的钢铁风暴,就算铁水项目能救活,损失仍然不小。焦化厂和冷轧死定了,近两千亩良田无法复垦了,吴亚洲也从塔吊上跳了下来。我想起这位正当壮年的企业家就痛心不已!吴亚洲不是白原崴,是随着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优秀企业家,他的资本积累没有原罪。我亲自和吴亚洲谈话,动员他到文山,可却死在了你们文山啊!”
方正刚眼中的泪水落了下来,“赵省长,我和石亚南也痛心不已啊!所以我这个市长应该引咎辞职!您不必再做我的工作了,我能想通,真的!这些年我暗中一直把您当成了榜样,碰到问题时经常想:如果是老赵,他又会怎么做呢?”
赵安邦心里一震,“正刚,如果你说的是事实的话,我老赵的责任可就更大了!去年我和亚南同志谈过:我们改革者和这场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好像有个原罪问题,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嘛,上上下下违规操作成了习惯!当然,这也是个悖论,如果大家都做太平官,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也没这大好的改革局面!”
方正刚道:“赵省长,这不也正是这场改革的复杂性吗?既是摸着石头过河就不免会有人摸不到石头呛几口水,甚至淹死。大包干,大上乡镇企业,私营企业遍地开花不都是违规吗?不也一次次被查处过吗?最终还是风行全国了!”
赵安邦说:“是的,但今天情况不同了,法律法规不断健全,不是当初无法可依的草莽时代了,你方克思也不要想翻案了!好好总结,记住这个教训吧!”
方正刚一声叹息,“这个教训我会牢牢记住的,以后争取做一个没有原罪的改革者吧!”眼里又噙上了泪,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赵省长,我的一生就是为这一年活的,为这火热的一年,我等得太久太久了!从在宁川算起是十三年,从到金川算起整整七年!为这一年多来您对我的容忍和支持,我……我敬您一杯!”
赵安邦根本不喝,指了指方正刚,“你坐下!你今年才四十一岁嘛,从现在算起,你还能干二十年到二十五年,你要考虑的是未来这二十多年怎么干!”
方正刚坐下了,自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情绪也稳定了一些,“赵省长,不瞒您说,未来我已经在想了,趁这机会向您汇报一下吧,希望您能理解支持!如果可能的话,从市长的位子上下来后,让我继续留在文山收摊子,搞这七百万吨钢的重组工作,同时处理善后遗留问题,至于什么级别,什么职务我都不考虑!”
赵安邦想了想,“如果省委不这么安排呢?你还有没有其他考虑了?”
方正刚说:“也考虑过,就是回去搞研究嘛!这阵子我想得比较多,到文山做市长后,坎托洛维奇远去了,市场经济的观念和思路确立了,但新的更复杂的问题又来了,比较集中地反映在这七百万吨钢上。总结教训时大家说了很多,但有一点没说:这其实是改革二十五年来粗放型经济必然会产生的一个结果!”
赵安邦注意地看了方正刚一眼,“哎,有些道理,方克思,你细说说!”
方正刚说了下去,“我们改革成就很大,代价也不小啊!除了您说的改革和改革者的原罪问题,也有个资源严重浪费的问题!我这里说的资源是一种广义资源。以资源的不合理利用换取的经济快速发展,看来代价太大。这种靠挥霍资源形成的增量式改革不能再搞下去了。我想研究一下,怎么才能以引导型的动态效率来改进现有的传统机制,并以此获取新的具有科学性的可持续增长方式!”
赵安邦由衷赞道:“正刚,看来你这一年多的市长没白当啊,这就是科学的发展观嘛!”想了想,终于交了底,“我也不想让你下台,钢铁立市是经过省政府认可的,法无禁止即自由也是省委给文山的特殊政策,所以,还是我和省政府多承担一些责任向中央做检讨吧!不能轻易撤了你这个大有前途的年轻市长啊!”
方正刚有些意外,“赵省长,这么说今天吃的还真不是政治断头饭啊?”
赵安邦摆了摆手,“我开始就说了嘛,就是谈谈心!现在我想定了,你方克思这市长还真不能撤哩!撤了你,吃亏的是省委,是国家,我们老百姓已经为你的成长交了学费,让你学到了不少东西!”又说,“老于这两天不是在古龙吗?我明天顺便去一趟,让他和我一起做做裴书记的工作,争取能有个好结果吧!”
方正刚却说:“算了,算了,赵省长!于书记这老领导我知道,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头的,他还等着上一步台阶呢!这我也能理解,我真不愿拖累老人家!”
赵安邦心想,倒也是啊,可该做的工作还得做,有枣没枣打一杆吧!方正刚是于华北的老部下,又不是他的老部下,他把问题主动提出来,看老于怎么说!
五十八
于华北没想到赵安邦会到古龙县来,更没想到赵安邦会是为方正刚来的。
赵安邦来得很突然,车出文山市区,距古龙县城只有十几公里了,才打了个电话来,说是要过来给他请安问好。当时他正准备上车赶回省城,便打趣说,“安邦,少来这一套啊,你对我也搞起突然袭击了?这不,我正要赶回省城呢!”
赵安邦说:“那咱们一路同行好了,我在省文高速公路文山出口恭候你!”
于华北觉得不太合适:这位省长同志无事不会主动找他,估计想和他谈点什么,一路在车上谈挺别扭。内容是不是涉密?能不能当着司机秘书的面谈啊?还有,上谁的车谈?上他的车不好,上赵安邦的车也不好。这么一想,只好在古龙奉陪了,话说得很客气,“安邦,我敢让你在路口等啊,你过来吧,我恭候你!”
等赵安邦时,于华北就觉得奇怪:这位省长同志搞啥名堂啊?非要来给他请安?该不是为马达的事吧?马达管不住一张臭嘴,据说离开古龙案调查组后有些牢骚,在机关大院里说了些胡话。道是让他把古龙腐败案一抓到底的话,就不是一个古龙县的问题了,起码是文山下属三县市,还有几个区的问题!气得他把马达提溜到办公室狠训了一通。马达该不是找赵安邦诉苦了吧?在古龙腐败案上赵安邦态度可是鲜明得很哩,要一查到底。那也好,今天就通过赵安邦,听听马达这臭嘴里又冒出了啥胡话吧!如果赵安邦真支持马达胡来,就请他找裴一弘谈好了!把马达调离调查组,他是和裴一弘通过气的,得到了裴一弘的支持。裴一弘和他的看法是一致的,腐败要反,但也不能怀疑一切,更不能搞人人过关。
于是,赵安邦一到,于华北主动把话头提了出来,“安邦,马达找你了?”
赵安邦有些意外,怔了一下,“没有啊!哎,老于,马达找我干什么?”
于华北没再说下去,“没找你就算了,我和老裴商量了一下,让他回去了!”
赵安邦不经意地道:“哦,这事我知道,这阵子监察厅人手少,他也该回去了!”略一停顿,又说,“老于,马达可是被你调教出来了啊,你看是不是可以考虑把这同志调到纪委做专职副书记呢?这事你要不好提,我可以向老裴建议!”
于华北忙摆手,“哎,安邦,你省点事吧,老裴不会同意的,我也不同意!”
赵安邦没坚持,“好,算我没说!老于,我今天想和你谈的是方克思!”
于华北心想,方正刚有啥好谈的?闯了这么大的祸,该处理就处理呗,谁保得住啊?就是他的亲儿子也没法保!便说:“安邦,你不必做我的工作了,我知道,这七百万吨钢的麻烦惹大了,不处理干部不行啊,处理方正刚我能理解!”
赵安邦却道:“哎,老于,你先别这么说啊,方正刚这个市长,我们还是要保一保嘛!我今天特意赶过来,就是想和你老兄通气商量一下,做做老裴和其他常委的工作,不能轻易撤了这个想干事的年轻市长!方正刚这同志毕竟是公推公选上来的嘛,在文山主持政府工作不过一年多,刚熟悉了情况,不宜撤职啊!”
于华北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安邦,公推公选时你可没投方正刚的票啊,是你当着我的面说的!还说我们组织部门给你上了两桃核,你偏不吃!”
赵安邦并不否认,“事实证明我错了,这张弃权票投的不对,七年前做的那个批示也不对!尤其是那个批示,打击了方正刚这个好干部,支持了章桂春这个坏干部,差点埋没了一个人才!老于,我知道你当年为这事找过老裴,可你怎么就不坚持正确立场呢?咋就不来找我拍拍桌子?为你这位部下拼命争一争呢?”
于华北说起了当年,“这不是为了班子团结嘛!老裴和我说,你老兄的重要批示做过了,总不能再收回啊?正因为如此,正刚后来才顺利上了副厅级嘛!”
赵安邦态度真诚,“老于,这就是教训!咱们手上这支笔在做批示时真得谨慎,别不小心被坏人钻了空子!我觉得该撤下来的不是方正刚,而是章桂春!”
于华北道:“安邦,你这个意见我基本赞成!章桂春看来是得拿下来,起码不能继续做银山市委书记或者哪个地方块块上的一把手!”咂了咂嘴却又说,“不过,只怕也难,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带队下去了,到银山查了几天,没啥进展!”
赵安邦道:“章桂春的事以后再说吧,咱们还是说方正刚。哎,老于,你老兄的原则性是不是也有些过分了?因为方正刚是你的老部下,就躲着人家了?”
于华北难得在老对手赵安邦面前动了真感情,“安邦,是方正刚向你抱怨的吧?那我也实话告诉你:我不是躲,也不是要避嫌,而是不想重演当年到宁川查处的那一幕!我老了,正刚还年轻,如果这次在政治上对方正刚开刀问斩,我老于决不做这个刽子手!所以,我才故意不去文山的!你想啊,我去了文山怎么办啊?怎么表态?和方正刚说些什么?违反原则的话不能说,保又没法保!娄子捅得这么大,有关部委不依不饶的,电话传真不断,撤一个肯定是方正刚嘛!”
赵安邦打气道:“老于,也别这么灰心,研究干部处理的常委会还没开,总可以试一试嘛!再说,老裴也得和咱们事先通气,我们就能把工作做起来嘛!”
于华北心想,哪会这么简单啊!裴一弘做过老书记刘焕章的秘书,把刘焕章那套理论和实践全学到家了,马上又要调到北京去,在这种时候挥泪斩马谡是必然的。斩谁呢?决不会斩自己一手提起来的市委书记石亚南,必是方正刚,你还不好反对:石亚南是书记,有个顺口溜说,书记坐船头,市长在岸上走,作为在岸上拉纤的市长,方正刚在劫难逃。便说,“安邦啊,改革开放这二十多年,你几上几下,沉浮起落啊!你回忆一下,当你和白天明陷入这种绝境时,焕老和以前的省委是怎么处理的?焕老和省委哪一次手软了?所以有些事你和白天明也别怪我和那些去查你们的同志,没有焕章同志和省委的指示,我们查个啥啊!”
赵安邦看来是下定了决心,“老于,正因为如此,方正刚才不能撤!焕老过去的干法我们不能再干了!我比较幸运,白天明可是郁郁而亡,死不瞑目啊!”
于华北受到了触动,“是啊,是啊,历史的悲剧也真是不能再重演了!”
赵安邦颇为激动,“焕老当时那么做可以理解,但今天毕竟不是过去了,有些思路恐怕得变一变了!老于,我的意见啊,咱们也请老裴吃顿饭,上次不是他请咱们吗?咱们也回请他一次,趁机和老裴谈谈方正刚和文山下一步的工作!”
于华北思索着,“我看别吃饭了吧?还是在办公室正式谈,这更郑重嘛!”
赵安邦乐了,“好,老于,我赞成!如果你要避嫌的话,就由我来主谈!”
于华北觉得自己还真得避点嫌,他和方正刚的关系裴一弘不是不知道,而赵安邦却不同,便道:“安邦,那就由你主谈吧,你主谈老裴可能更能听进去!”
赵安邦半真不假地说:“老于,到时候你可别耍滑头啊,上次你就滑头!”
于华北恳切地道:“安邦,这一点请你放心,该说的话我都会说!了不起不进这一步了!”又建议说,“这事宜早不宜迟,安邦,要不你现在就约一下!”
赵安邦应了,当着他的面给裴一弘打了个电话,说要和他一起做个汇报。裴一弘不但答应了,还主动说起了关于文山违规干部的处理,说是也正要找他们通一通气呢!赵安邦便在电话里和裴一弘约定,当晚在裴一弘办公室碰头通气。
放下电话,两人驱车回了省城。他上了赵安邦的车,一路上谈了许多。从汉江省二十多年的改革历史,说到今天的现状和问题,谈的难得这么融洽。于华北再也没想到,因为这个方正刚,他和赵安邦这次会毫无保留地站到同一立场上。
当晚八点左右,他们汉江省三巨头,又一次在裴一弘的办公室聚齐了。
通气开始前,于华北敏感地注意到,裴一弘说话口气发生了微妙变化,考虑问题的角度已自觉不自觉地站到了更高的层次上。请他和赵安邦在会客室的沙发一坐下,就高屋建瓴地发起了感慨,“安邦,老于啊,这些年改革搞下来,有个事实看得比较清楚了:咱们地方政府手上的权力和应承担的责任不相匹配啊!”
于华北不太理解,“老裴,你具体指的是啥呢?什么权力和什么责任?”
赵安邦打哈哈说:“老于,这还不明白啊?谁没负好责任就收谁的权嘛!”
裴一弘挺严肃,“哎,安邦,我不是开玩笑啊,是说正事!你们两位回忆一下,在这次中央宏观调控政策下达前,我省的地方政府,比如文山政府是个什么情况?几乎拥有支配一切的权力,包括支配国有、公共资源的权力!在土地使用上,国有企业资产处理上,城市建设和项目决策上,都是主导者嘛!而且还通过自我授权进一步扩大权力,像新区七百万吨钢的严重违规行为!这七百万吨钢造成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事实上文山地方政府最终是没法对自己的决策行为负责任的,也不可能及时发现和解决管辖区内存在的经济冷热问题,这就搞成了一场悲剧。不但亚钢联垮了,许多干部也要在政治上付代价,包括石亚南和方正刚!”
于华北马上感到情况不妙:裴一弘这口气不是和他们商量,像似主意已定。
赵安邦却为文山和地方政府辩护起来,“老裴,你说的是一方面,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另一方面,中国也有中国的特殊国情嘛!我说个观点,不是我的发明创造啊,版权属于方正刚,供你参考:和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相比,我们中央政府把更多的责任下放给了省以下地方政府,直至乡镇政府。你看啊,中国财政总支出的65%由各级地方政府负担是事实吧?这么一来,让地方政府咋办?除了拼命扩张GDP,乱收费扩大财政收入,别无他途嘛,也就难免违规自我授权了!”
于华北接了上来,“老裴,安邦说得有道理!我们一直批评下面地市追求GDP,文山这七百万吨钢也涉及到GDP嘛,就认定是片面追求政绩。片面追求政绩的情况存在不存在呢?肯定存在,不少地区还很严重。但另一方面,GDP也是各地市生存和发展的命根子啊!没GDP,这么严重的失业问题咋解决?财政危机怎么解决?比如说文山,八百多万人口的一个欠发达市,也真是难啊!”
赵安邦笑道:“老裴,你上去了,可别忘本啊,得理解我们下面的难处!”
裴一弘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看他,又看看赵安邦,“哎,我说你们两位仁兄今天是怎么了?一唱一和的,串通好了一起来对付我?说说看,都是咋回事?”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老裴啊,你电话里不是说了吗?关于文山违规干部的处理,要和我们通气?我和老于在文山沟通了一下,想和你班长同志交换一下意见。我们认为,焕老舍车保帅的工作思路恐怕得改改了,焕老的时代结束了,要以人为本,对干部也要这么做,不能让下面的同志再付这种沉重代价了!”
于华北当即表态说:“是的,老裴,我们都老了,明天属于方正刚、石亚南这帮更年轻一些的同志们,要牺牲就牺牲我们嘛,决不能再搞挥泪斩马谡了!”
裴一弘一脸的为难和不悦,“老于,安邦,你们以为我想斩他们啊?也不想想,哪有这种好事呢,既要保项目又要保干部!实话告诉你们,文山不撤个一把手过不去!把石亚南这市委书记拿下来吧,好在亚南同志想通了,主动找我了!”
于华北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裴一弘要斩的竟是自己手下这员能干的女将,而不是没后台的方正刚?石亚南竟然还主动引颈自刎了?这都是咋回事?
赵安邦也很吃惊,“哎,老裴,你就为了拿下石亚南和我们通气啊?拿下石亚南这女同志合适吗?她是市委书记,不是市长,不应该对具体项目负责……”
裴一弘摆摆手,“安邦,你别说了,咱这位女书记也不是无条件投降的,今天上午跑来和我做了一笔交易:她引咎辞职,但要求保下方正刚和古根生!”
于华北益发吃惊,“这个石亚南,她也真敢乱来,和你,和省委做交易?”
裴一弘点头道:“按说,我和省委不能和她做交易。处理谁不处理谁,怎么处理,都不是她石亚南考虑的事,更不能以此做筹码和省委讨价还价!但认真听她一说,也不是没道理!她老公古根生是被她拖下水的,这事安邦清楚。方正刚呢,虽说是市长,可并不是班长,而且又是公推公选上来的,撤下来影响不是太好。另外,亚南坦承说自己有违规前科,属于屡教不改之列,这次就拿她开刀祭旗,才能让大家警醒,真正认识到安邦提醒过的改革和改革者的原罪问题!”
赵安邦显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喃喃感叹道,“好同志,真是好同志啊!”
于华北心里也不是滋味,“老裴,你就同意了?就拿石亚南的头祭旗了?”
裴一弘庄重地道:“同意了,亚南同志说的有道理嘛!不过,我也代表省委提出了个条件:不是主动引咎辞职,而是省委责令你引咎辞职,亚南答应了!另外,我个人的意见,古根生和方正刚虽不作撤职处理,但要给党纪政纪处分!”
于华北觉得裴一弘有些过分,“老裴,对亚南同志就别搞责令了,主动引咎辞职也很好嘛,体现了亚南同志的政治品质和思想境界,对教育干部有好处!”
赵安邦苦笑道:“老于,撤都撤了,形式还有啥计较的?有了这个责令,对上更好交待嘛!”又红着眼圈说,“暂时把亚南撤下来也好,我们也该让这位女将从一线阵地上下来休整一下了!这些年来他们夫妻长期分居,过的啥日子啊!”
于华北突然想起了章桂春,“那还有个人该撤掉: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
赵安邦马上接上来说:“对,这个人是该处理,就是个政治腐败分子嘛!”
裴一弘面呈难色,叹着气说:“你们不是不知道,对这种政治腐败,我很重视,亲自抓了。可根据目前反馈的情况看,向阳生的举报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啊!就在今天,银山市委副秘书长吕同仁还送了份材料过来,说向阳生诬陷了章桂春。向阳生本身腐败掉了,对章桂春搞报复也不是不可能嘛!这两天银山不少同志也打电话给我,众口一词,夸他们章书记是好干部。还提到了他春节期间带伤去金川独岛乡处理突发性事件。这倒也是事实,当时安邦住院我在值班嘛!”
赵安邦说:“老裴,另一个事实是,咱们这么盯着,还是冻伤了群众嘛!”
裴一弘道:“这事查了,章桂春并不知情,包括那四菜一汤,也不知情!”
于华北建议说:“老裴,不行就把章桂春平调到哪个无关紧要的部门去吧!”
裴一弘手一摊,颇为无奈地道:“哪个部门无关紧要?总不能再派到省作家协会去做党组书记吧?去年安排了一个田封义已经让作家们大发牢骚了!这个同志,我的意见还是再看一看吧,有些问题继续深入查,副省级暂不考虑了!”
赵安邦一声长叹,“好干部好得让人心疼,坏干部也真坏得让你咬牙啊!”
于华北自嘲说:“是啊,你明知他不是啥好东西,还就没法把他拿下来!”
裴一弘道:“不说了,这就是我们今天不得不面对的干部队伍状况嘛!”
五十九
吕同仁如愿以偿,调到银山市委做了副秘书长。从被免职到履任新职,只间隔了二十三天。市委常委会开会研究时,个别同志有顾虑,说是小吕刚在金川犯了错误,马上就做副秘书长,是不是不太合适?章桂春脸一拉,一锤定音:有什么不合适啊?小吕的错误是工作失误,是改革探索中犯的错误,不像向阳生是贪污受贿!再说,也降级处理了嘛,不是从正处降为副处了嘛,够可以的了!大老板决心已定,谁还敢乱放屁?!他便走马上任了,章桂春亲自谈的话,让他把市委办公厅、机要局、机关事务管理局等几个正处级单位的工作全都大胆抓起来。
这让吕同仁感慨不已,世事变化委实难以预料啊!他咋也想不到,自己竟因祸得福,傍上银山市最高领导了。由此看来,关键时刻走对走错一步结果大不相同啊!走对了一步上天堂,走错了一步下地狱,起码在章桂春领导下的银山市是这个情况。因为走对了一步,及时中止了为真理而斗争的告状,他这个本该下地狱的家伙上了天堂,而章桂春的老部下向阳生则下了地狱。当然,这可能是一种堕落,似乎还有些无耻的意味,一位热爱真理的年轻勇士竟被官场污秽的烂泥淹没了。可这能怪他吗?正因为爱真理,他才得识时务啊,待得哪天他也熬到章桂春这种位置,手里就有绝对真理了。没绝对真理的时候,你绝不能为真理而斗争。
向阳生白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啊!论岁数比他大,论资历比他老,论关系是章桂春一手喂熟的狗,咋着都不该出此下策,给裴一弘、赵安邦、于华北他们乱写什么举报信啊!这主倒好,自己腐败掉了不反省,把领导拉上垫背,不但写了举报信,署上了真名实姓,还敢诬陷。连他自己发明的四菜一汤“廉政餐”都赖到领导头上,这就太过分了,领导收拾你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你就等死吧。
据吕同仁所知,章桂春开始并不想收拾向阳生,暗中还是要保的,区区八千元,又是多年前的旧账,多大的事啊?退了赃就算了。可因为省委副书记于华北有个批示,也只好让纪委走一下程序。但领导明确交待了,就事论事,不准扩大范围。不料,向阳生不讲政治,偏就拼了,还敢打电话找他,让他一起参加诬陷领导!他苦口婆心劝啊,劝不住嘛,为了最后挽救向阳生,也不给领导添乱,他才紧急找到领导汇报了。领导的态度就变了,把就事论事变成了深挖细找,向阳生就从小腐败分子迅速成长为了大腐败分子。这就没办法了,自作孽不可饶嘛!
这日一早,吕同仁奉命到章桂春办公室接受召见时,市纪委刘书记又在汇报大腐败分子向阳生的新问题,办公室里的气氛严肃而沉重。吕同仁应召过来时并不知道刘书记要来汇报,便和章桂春和刘书记打了个招呼,挺识趣地退出了门。
章桂春却把他叫住了,“吕秘书长,你坐下一起听听,这和你的工作有关!”
吕同仁想不出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因为彼此提防,他和向阳生在金川搭班子时并没共同从事过任何涉嫌经济犯罪的活动。可心里还是有些虚,现在不是就事论事了,是要深挖细找,向阳生又狗急跳墙,免不了也会像诬陷领导一样诬陷他。于是,便赔着一脸笑容,远远坐下了,感觉还是不错的,起码领导信任他。
刘书记继续汇报,“章书记,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和向阳生的交待,案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这个老向涉嫌贪污受贿四十六万啊!我们办案同志估计,还远不止这个数,老向另有八十多万财产没法说明合法来源,还有新的受贿线索!”
章桂春一脸沉重,“这个情况我也估计到了,一个组织上培养了多年的老同志,就这么腐败掉了,令人痛心啊!”想了想,又说,“老刘啊,今天我当着小吕秘书长的面也做个检讨:一开始我的判断有些失误,以为老向一直比较谨慎,我又经常敲打着,不该有多大的问题,才让你们就事论事,看来是个教训啊!”
刘书记谦恭地笑道:“嘿,章书记,这话就别说了,连我们也没想到嘛!”
吕同仁心想,还没想到呢,我可早想到了,这是事情发展的必然结果!
刘书记请示说:“章书记,你看下一步咋办?是不是继续深入扩大战果?”
章桂春一副为难的样子,“老刘,我也想继续扩大战果,但有顾虑啊!你和纪委的同志们想啊,老向向省委领导们写信告了我,咱们就不断扩大战果,是不是有挟私报复的嫌疑呢?”略一思索,“这事你容我再考虑一下吧,要慎重!”
吕同仁心里暗暗感叹,领导真是高明啊,深挖细找把向阳生装进去了,还不愿担报复的嫌疑,还要求老刘和纪委慎重,真是滴水不漏。当然,这高明也来自领导手上的绝对权力,拥有绝对权力就等于拥有绝对真理,这是不容置疑的。
刘书记的汇报结束了,合上文件夹,站了起来,“那我们就等你指示了!”
章桂春应着,“好,好!”又和气地说,“老刘啊,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你的正厅级我和市委已经在考虑了,准备马上推荐安排市政协主席兼书记!”
刘书记似乎想说什么,可看到他在场,又没说,和章桂春握了握手走了。
待得刘书记走后,吕同仁才从沙发上过来,坐到了章桂春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那椅子上还残留着刘书记的体温,“章书记,您老找我来有啥指示?”
章桂春直言不讳交待说:“小吕,你这样啊,今天去看看老向,最好马上就去,看看他现在是啥态度?有没有悔改表现啊?承认不承认搞了我的诬陷啊?”
吕同仁心领神会,“章书记,最好让老向再写份材料,实事求是承认诬陷!”
章桂春点点头,“能这样最好,你做做工作吧,这个老向,实在太不像话!”
吕同仁想了想,又说:“章书记,工作我会耐心努力做,不过估计也不会太顺利。您领导想啊,这都四十六万了,向阳生这家伙会不会破罐子破摔呢?”
章桂春“哼”了一声,“破罐子破摔也行啊,他这破罐子得在银山摔吧?得我们银山法院判吧?再说,还有那么多不明财产和线索没查呢,你点点他吧!”
吕同仁奉命而去,找到市委二招向阳生的双规处,以市委了解情况的名义支开办案人员,软硬兼施把章桂春的意思变成了自己的忠告,全和向阳生明说了。
向阳生听完后拍案而起,“吕同仁,你说的这是他妈的人话吗?还有原则立场没有?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骨气?你是党员干部,不是谁家养的一条狗啊!”
吕同仁马上说:“哎,老向,你别污辱我的人格啊,我对章书记有感情!”
向阳生道:“还有感情呢,最早拉我联名写信向省委反映情况的是谁?不是你吗!你只对自己的一己私利和头上的乌纱帽有感情,关键时比我老向差远了!”
吕同仁反唇相讥,“老向,你敢说你对乌纱帽没感情?你感情深着呢!”突然悟到,这话不是当初向阳生讥讽他的吗?便没再说下去。想想也真是有意思,当初从市委组织部谈话回来,他倒章向阳生保章,现在双方立场来了个大转变。
向阳生还在骂,“吕同仁,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转眼就成了老章的狗!为了根骨头就不做人了!不就是个副秘书长吗?有多少油水?白给老子也不要!”
吕同仁自嘲说:“老向,我这不是听了你的劝告,谦虚谨慎跟你学了点招吗?”言毕,马上拉下脸教训,“没油水的骨头你当然不要,你要实职,好腐败嘛!我今天对你的忠告,希望你冷静下来后好好想一想!不能因为章书记坚持原则反了你的腐败,你就狗急跳墙诬陷领导!这我不会答应,银山干部群众不会答应,我市检察机关和法院的广大法官干警也不会答应的,啥后果你考虑吧!”
向阳生似乎明白了啥,“你的意思,章桂春狗日的想往死里整我,是不是?”
吕同仁没正面回答,意味深长道:“老向,你和我说过嘛,章书记最讨厌向上打小报告,何况你这次不是小报告,是诬陷!你揣摩一下章书记的心情吧!”
向阳生怔了好半天,终于想通了,鸣鸣哭着说:“好,好,小吕,你……你转告章书记吧,就说我……我愿意收回诬陷,马上写一份认……认罪材料……”
吕同仁很满意,“这就对了嘛,哪能这么给领导添乱呢?不能昧良心嘛!”
回到市委,吕同仁乐呵呵地把情况向章桂春汇报了,章桂春夸了他几句,又交待,“小吕,这事一定要保密啊,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会有人做文章的!”
吕同仁骤然想了起来,“哎呀,章书记,您不说做文章我还忘了呢!省委组织部那个姓林的副部长还要找我谈话哩,约好是上午十点,这都十点多了!”
章桂春一怔,“那还不快去啊!先给林部长打个电话过去,解释一下!”
吕同仁匆匆应着,又赶往市委组织部小会议室去见省委组织部林副部长。
进门一坐下,吕同仁就道歉,“林部长,真对不起,事情实在太多,来晚了!”
林部长倒还客气,“可以理解,秘书长是大管家嘛,闲不了的!”马上说起了正题,“我不多耽搁你的时间,咱抓紧谈,还是关于章桂春同志的一些问题!”
吕同仁一脸的无奈,“林部长,我真是不能理解,我们章书记到底有啥问题啊?我上次就和你们说了嘛,都是向阳生这个腐败分子诬陷报复,很恶劣的!”
林部长面无表情,“吕秘书长,你还是要理解!慎重查清这些问题,也是为了对章书记负责嘛!四菜一汤廉政餐虽说不是他的发明,可他总应该知情吧?”
吕同仁说:“连我这区委书记都不知情的事,章书记咋会知情呢?这就是诬陷嘛!林部长,我不是开玩笑啊,没准哪天老向还会诬陷到赵省长头上呢!”
林部长话头一转,“那么,金川的硅钢项目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你和向阳生瞒着市里和章桂春同志搞的呢,还是他暗中授意搞的?向阳生反映说,在这件事上你和他都是受害者,而且,最早还是你提议向省委反映情况的,是不是?”
吕同仁颇为激动地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林部长,这事您还要我说几遍?老向这个诬陷就更恶毒了!还说我要向省委反映?没影的事嘛!我重申一遍:就是我和老向的事,章书记突然袭击,发现了我们违规乱来的事实后,当场发了大脾气,市委慎重研究后,把我和老向免了职,你可以查常委会记录!”
林部长笑了笑,“吕秘书长,我提醒你一下:你是党员干部,要对组织忠诚老实!听说免了你的职以后,章桂春同志亲自去看了你,是不是许了什么愿?”
吕同仁说:“林部长,我一定对组织忠诚老实!章书记是来看了我,不过不是许愿,而是帮我总结经验教训。章书记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不要怕犯错误,谁不犯错误啊?我们的改革是个探索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犯错误和纠正错误的过程。关键要看犯的是什么错误。这次错误性质很清楚,就是改革过程中的探索失误,一再让我和老向不要背思想包袱,要正确对待,现在想想我还十分感动!”
林部长脸一沉,“吕秘书长,照你这么说,桂春同志的工作作风还很扎实很民主啊?那我再向你了解一个情况:章桂春同志是不是在一次喝酒时,就把市政协副主席的职务许给了伟业国际集团的前董事长白原崴?据说你当时就在场!”
吕同仁笑着反问:“哎,林部长啊,对这种逢场作戏的玩笑话您也当真了?”
林部长口气严峻,“这也许是句玩笑,可这玩笑开得太大胆,很不正常!联系到不少干部群众对桂春同志一言堂问题的反映,就不能不问几个为什么!”
吕同仁恳切地道:“林部长,关于章书记的工作作风可能有些争议,但据我所知,银山绝大多数干部群众还是认可的。对一言堂问题,章书记很警觉,在许多会上,许多场合说过,要集体领导,集体负责,严格遵循民主集中制原则!”
林部长摆了摆手,“别说了,现实情况是,章桂春不点头的事就办不了!”
吕同仁忙道:“哎,这个问题我正要说:银山现在有个现象不是太好,就是大家都不愿负责任嘛!啥都找章书记拍板,反过来又抱怨章书记作风不民主!其实,章书记对此也很忧虑啊,在我面前说过几次,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哪天他病了,死了,调离了呢?银山的工作怎么办?哦,老向就啥责任都不愿负嘛!”
林部长也想起了老向,“听说向阳生是桂春同志的老部下了?他的老部下怎么会突然反映起他的问题来了?更有意思的是,这一反映,向阳生问题就大了!”
吕同仁知道林部长怀疑什么,却装作没听出来,“林部长,这就是章书记的原则性嘛!他对老部下向阳生不包不护,我和他没任何工作之外的关系,章书记该怎么用怎么用!所以,向阳生才恶毒报复章书记。至于老向的案子,你们可以到市纪委了解,好像是于华北副书记批下来的,具体啥情况我不是太清楚!”想了想,又说,“向阳生的问题大也好,小也好,和章书记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是反过来,向阳生这次问题小,安全着陆,有人又该怀疑章书记包庇他老部下向阳生了吧?林部长,这里的关键是:向阳生这同志本身是不是有这些问题嘛!”
林部长见时间不早了,没再问下去,让吕同仁在谈话记录上签了字,便结束了这场谈话。吕同仁事先已安排好了一桌丰盛的午餐,便请林部长一行一起去用餐。林部长没同意,说是这次有纪律,不能接受招待,吕同仁也就没再勉强。
当天晚上,吕同仁去章桂春家汇报谈话情况。章桂春没听完便笑了,说是已经知道了,还评价说,大林这家伙问得严肃,你答的认真,句句到位,很好。吕同仁有些意外:领导咋就先知道了呢?那个看似正经,满嘴官腔的林部长该不是领导的啥哥们弟兄吧?领导称林部长大林!章桂春便也明说了,大林是我党校同学,刚才在电话里和我说,今天和你的谈话是最后一场了,是按裴书记的要求谈的。向阳生那边把承认诬陷的认罪材料一写,这场小风波就过去了。吕同仁松了口气,连连说,这可太好了,这可太好了!心里却不无后怕地想,幸亏他对领导忠心耿耿啊,要是不忠不孝,头脑灵活,想趁机搞政治投机,这次可就死定了!
事情很清楚,从现在开始,他是章桂春的人了,仕途前程已和章桂春搅到了一起,章桂春就是他的组织。章桂春官运亨通,他就前途无量;章桂春倒台,他也没好果子吃。这场风波证明,章桂春是靠得住的,说话算数,按规矩办事,谁不守规矩谁出局,比如向阳生。向阳生的教训很深刻也很生动,是一个永远的警示,提醒他不能做向阳生第二。当然,也得防着点,章桂春太可怕,顺者昌逆者亡,能对跟了他这么多年的向阳生下此辣手,只怕需要时也会对他下狠手的……
六十
王副省长和省委联合调查组撤离文山的次日,古根生从省城匆匆赶到了文山。这让石亚南有些意外:从四月三号他们夫妻在省委汇报会上双双挨批后,尤其是古根生被正式停职后,他们夫妻之间就进入了冷战状态。古根生认定她毁了他的大好前程,就再也不理她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今天突然来文山干什么?为了儿子古大为?石亚南揣度着觉得不太像,要是来看儿子,儿子事先会打电话报告。冷战发生后,她和古根生的必要对话都是通过儿子转达的。再说古根生也可以直接到白山子县中去,不必到她这儿来绕一下,而且找到她的办公室。
既是在办公室,就得注意影响,万一让古根生叫起来就不好了。石亚南便到隔壁办公室,向秘书刘丽交待了一下,说是老古离开办公室之前啥人都不见。
刘丽心里有数,揣摩说:“你家老古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一脑门官司!”
石亚南挺有把握地道:“没事,不信你看着好了,出门这主就没官司了!”
重回自己办公室坐下来,还没容她开口,古根生却冷漠而有礼貌地说了起来,“亚南,冷静了这么一段时间,我觉得咱们有必要认真谈谈了!你说呢?”
石亚南心想,是该好好谈谈了,她和裴一弘暗中达成的协议也该和老公交交底了,处理干部的常委会听说这几天就要开了,她没必要再保密了,尤其是对自己老公。于是便道:“老古,你今天来得正好,有些情况我也正要和你说哩!”
古根生说:“那咱们都开诚布公吧!既然是我来找你,能否允许我先说?”
石亚南微笑着,尽量制造宽松的气氛,“好,好,你先说吧!我知道,你现在苦大仇深,对我恨着呢!我承认,我和文山把你坑了,到哪里我都这么说!”
古根生摇摇头,“这事不谈了,我认倒霉了!在此之前你是我老婆,仕途前程比我好,能帮你的地方我只好帮,明知不对也得依着你,铸下了大错啊……”
石亚南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哎,你等等,老古,你什么意思?此前我是你老婆,现在不是了?还冷静呢,我看你是一点也不冷静!哦,你听我说啊……”
古根生手一摆,“石亚南,你过去说的够多了,这次先听我说!停职以后我有空了,除了写检查,就是思索,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现在想明白了:我们的婚姻好像是场误会,我不是你需要的好丈夫,你也不是我需要的好妻子……”
石亚南心里一惊,“老古,这么说,你今天专门跑过来,是要和我离婚?”
古根生点了点头,把一份已草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拿了出来,“你看看吧,如果没什么意见,就签字,有意见的话,咱们再商量,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石亚南一时心酸难忍,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里不知不觉聚满了泪。
古根生不为所动,“亚南,这对你也许有些突然,你可以再想想……”
石亚南眼中的泪落了下来,“老古,你可真做得出来,这种时候大老远跑来找我离婚!你知道不知道,从四月三号到今日,我这四十三天过的是啥日子!”
古根生火了,“那我过的又是啥日子?天天做检查,四处赔笑脸!你市委书记不还照当着吗?你捅的马蜂窝,把我蜇得鼻青脸肿,你倒还先抱怨起来了!”
石亚南含泪苦笑,“老古,不就是顶破乌纱帽吗?扔了不要又怎么样?你至于嘛!”本来想把底交给古根生,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算了,不说了!”
古根生却说了起来,“对,是破乌纱帽,这回破得还挺严重,估计我也戴不了了!所以我痛定思痛后,决心改正错误,接受组织的处理,和你一刀两断!”
石亚南听不下去了,“好,好,老古,不说了,既然如此,我签字好了!”
古根生提醒说:“哎,这份协议,你最好认真看看啊,尤其是关于儿子!”
石亚南想想也是,便把关于儿子的条款看了看。协议上古根生的表述是:儿子古大为由他扶养到大学毕业,关于儿子的教育,她有建议权,但没有决定权。
古根生解释说:“大为的教育你一直没管过,我想还是我继续管到底吧!”
石亚南明确反对,“过去我没管过,未必今后就不管!这一条要改,你我共同负责,而且以我为主。我管不好你可以提意见,但不能不让我管,我是他妈!”
古根生讥讽说:“你这妈当得好啊,把儿子扔在上海一扔就是十几年!我继续管是为儿子好,也是为你好,让你轻装上阵,继续好好奔仕途,你再想想吧!”
石亚南手一摆,“不要想了,就按我说的写,否则我不签字!另外,再加上一条,在大为大学毕业前,保持名义夫妻关系,不在孩子面前暴露离婚事实!”
古根生想了想,同意了,“那好,就按你说的改吧,我回去后寄给你签字!”
石亚南道:“不必这么麻烦了,就在这里改一下,我签了字你拿走吧!”
古根生说:“也不必这么急,办手续时你得到场的,等你回省城再说吧!”
石亚南已是心灰意冷,“随你的便吧!老古,实在对不起,我今天事不少!”
古根生“哼”了一声,“你石书记还是那么忙嘛,那我告辞!”说罢,走了。
古根生离去后,石亚南压抑不住地哭了起来。这真是再也没想到的事!她正是怕古根生抱怨,担心就此种下夫妻不和的祸根,才左思右想之后,主动找了裴一弘,以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古根生和方正刚的安全着陆。结果倒好,该来的事还是来了,竟然是一刀两断的离婚!这个古根生,真不是个东西,把乌纱帽看得这么重!又想,古根生难道仅仅是因为头上这顶乌纱帽吗?会不会已经和哪个女人好上了?这也不是没可能的,长期两地分居,就算发生这种情况也很正常……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敲得很轻,带着小心的试探。
石亚南意识到,敲门的可能是秘书刘丽,便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才过去把门打开了。刘丽显然已经发现了什么,只字不提古根生,说起了工作,“石书记,方正刚市长刚才来了电话,问是不是能再拨点钱用于钢铁设备的雨季保护?”
石亚南想了想,“你告诉正刚市长,就说我说的,这种事让他决定好了!”
刘丽迟疑了一下,“石书记,方市长既然找了您,您是不是回个电话?”
石亚南略一沉思,觉得该给方正刚回个电话,便走到桌前拨起了电话。
刘丽很懂规矩,领导之间的电话不该听的就不听,转身要走。
石亚南却把刘丽叫住了,“哎,刘丽,你别走,我还有事要和你说哩!”
这时,电话通了,石亚南问,“正刚吗?你现在在哪里啊?”
方正刚说:“我在新区,正和新区同志检查落实雨季设备防护的事!石书记,咱恐怕还得先从财政资金拿点钱救急啊,可省里又不让财政资金介入……”
石亚南道:“正刚,你不要怕,该拨的钱照拨!我们这不是介入亚钢联的资产重组,是必要的临时措施,你不要有顾虑,出了事算我的,就是我定的!”
方正刚又说起了别的,“石书记,还有,陈明丽一行又要过来了……”
石亚南不愿听了,“这次我就不见了,你全权处理!”说罢,挂上了电话。
刘丽这才赔着小心走了过来,“石书记,您……您还有什么事啊?”
石亚南道:“你这样啊,马上去新区找一找胡大军和庄玉玲夫妇,就是那对把拆迁费拿去给亚钢联投了资的两位农民,给我搞清楚他们到底投了多少钱!”
刘丽点头应着,“好,好!”又狐疑地问:“石书记,你当真把钱赔给他们?”
石亚南叹了口气,“该赔就得赔,我当着赵省长的面承诺过的!你去吧!”
刘丽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没敢再说,摇头苦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刘丽走后,石亚南由这对农民夫妇又想到了新区这七百万吨钢造成的严重后果,决定写封道歉信,待得她引咎辞职离开文山岗位时,在《文山日报》上公开发表。作为文山市委书记,她必须向文山老百姓好好道歉,这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这封道歉信却写得极为艰难,三千多字,断断续续写了两天。开始还强调良好的主观愿望,解释当时市委的决策依据。后来全自我否定了:这哪是道歉?是自我辩解嘛,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当初的主观愿望多好,不管现在她心里多么委屈,她都得对文山的被动局面负责,只有这样才能让方正刚轻装上阵。
第三天省委召开常委会,专题研究副厅以上干部违规的处理。她被责令引咎辞职。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撤职留党察看。古根生行政记大过一次。方正刚党内警告加行政记过。国土资源厅和其他相关部门违规干部也受到了处理。
常委会一结束,赵安邦的电话便打过来了,先说了说常委会研究的情况,安慰了她一通,后来就问:“亚南啊,你家那个大古,给你打电话没有?”
石亚南觉得有些奇怪,“他打电话干啥?处理决定一宣布,我就回去了!”
赵安邦一声叹息,“亚南啊,你就别瞒我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多苦!”
石亚南心头一酸,眼中的泪便下来了,“赵省长,您……您都知道了?”
赵安邦唏嘘说:“知道了!这个大古啊,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还把和你离婚作为什么改正错误的具体行动向我表功呢!我没啥好客气的,好好收拾了他一通!也违反了点原则,把你和老裴协商的情况和大古说了说,大古后悔了!”
石亚南抹着泪,连连道:“赵省长,谢谢!谢谢您对……对我的理解!”
赵安邦又做工作说:“亚南啊,对古根生你也多少给他些理解,他确实也有委屈,你和文山是害了他嘛!他要来电话道歉,你客气点,给他一次机会吧!”
石亚南想到古根生就来气,“赵省长,这事你别管,我知道该怎么做!”
赵安邦说:“我怎么能不管呢?你们真要这么离了婚,我和老裴、老于,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内心无愧吗?亚南,这样啊,你回来后,我请你和大古吃饭!”
石亚南不好再说什么了,“好,好,赵省长,那等老古来电话再说吧!”
不曾想,古根生没来电话,而是又一次跑过来了,还赔着笑脸解释说,“亚南,哪能打电话啊,一来我怕你不接,二来也不够郑重嘛,还是负荆请罪吧!”
石亚南的态度冷若冰霜,“古副主任,你有什么罪啊?是我有罪呀,罪有应得,马上就要下台了嘛!”又说,“离婚协议改好了吗?改好了我就签字吧!”
古根生直咧嘴,“亚南,我……我这不是误会了吗?你早把底交给我,有这种认识错误的好姿态,我……我也不会这么气!当然,那天我也有些急……”
石亚南想起那天就难过,不愿再听下去了,“行了,行了,你别解释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个天生的官迷嘛!哎,我问你:我回省城后怎么住啊?是你住办公室,还是我住办公室?协议上这一条我没注意,恐怕还得商量一下吧?”
古根生直拱手,“哎,哎,亚南,最好咱们谁也别住办公室,影响不好!”
石亚南平淡地说:“我现在下了台,不怕影响了,那就我住办公室吧!”
古根生几乎要哭了,“别,别,石书记,还是我住办公室吧!”又哭丧着脸说,“亚南,你真这么不依不饶的话,我可就惨了!赵省长和我谈话时明说了,我若和你就这么离了婚,他肯定要收拾我,我躲过了这一次躲不过下一次啊!”
石亚南相信,这种话赵安邦能说出来,这位省长属于另类,便讥讽道:“原来你是冲着赵省长的威胁才来找我的啊?古副主任,那你放心好了,回省城后我就去找赵省长谈,让他一定不要报复你!一定让你和你相中的情人幸福美满!”
古根生一怔,叫了起来,“哪来的啥情人啊!亚南,这你可别赖我啊……”
就说到这里,方正刚的电话过来了,开口就叫:“石书记,怎么会这样?省委这么处理也太不妥当了!我马上过来和你交换一下意见,然后去省城!”
石亚南眼中噙泪道:“正刚,那你就过来吧,有些工作我也得交待一下!”放下电话,抹去脸上的泪,又对古根生说,“古副主任,没别的事你就回去吧!”
古根生赖着不走,带着一脸无奈的笑容,继续跟前跟后地解释:“亚南,你真以为我有什么情人就大错特错了!是,我对你有气,我是小官迷,我……我往你伤口上洒盐,这……这都是事实,可第三者Сhā足的事绝对没有,绝对……”
石亚南怕这场面让方正刚看见,不敢和古根生纠缠了,郁郁地说:“老古,你先回招待所吧,正刚市长马上过来,我要下台走人了,得把手上的事安排好!”
古根生这才如获赦令,连连应着,悻悻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六十一
得知来自省城的消息,方正刚既意外又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赵安邦拉着老领导于华北做工作的结果是:保住了他,却拿下了石亚南!这太不符合官场潜规则了,石亚南是省委书记裴一弘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又是坐在船头上的市委书记,不是市长,按说这种情况不会发生。方正刚百思不得其解,壮着胆子打了个电话给于华北,一问才知道,石亚南竟主动找裴一弘和省委辞了职,这么做的目的竟是为了保住他这个年轻市长!于华北很感慨地说:“正刚,你真幸运啊,碰上了这么一个深明大义,又勇于负责的好班长!我和安邦都很感动,安邦在常委会上说,在这个同志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品质,优秀公仆的政治品质啊!”
方正刚心里真感动,联想到当年在金川和章桂春搭班子的遭遇,感动益发深刻,于是,和于华北通话一结束,马上驱车赶到石亚南办公室。进门没来得及坐下,便急切地说:“石书记,你……你不能这么做!你……你才四十四岁啊,又进了副省级后备干部名单,而且是女同志,不……不能做出这种重大牺牲啊!”
石亚南挺和气地笑着,“那就该牺牲你啊?正刚,你也才四十一岁嘛,不是一心要有个为老百姓干事的大舞台吗?这一年多你在文山这舞台上的演出还是不错的嘛!虽说工作中犯了些错误,但谁能不犯错误呢?况且主要责任在我!”
方正刚连连摆手,“石书记,我是市长,这七百万吨钢我得负主要责任!”
石亚南恳切地道:“正刚,不要争了,在外面也不要这么说!省委常委会今天开过了,处理结果都出来了,你再把自己填进去干啥呀?蠢不蠢啊?背着你和同志们找裴书记检讨商量时,我说了我应该下台的理由:其一,我是文山市委书记,是班长,没有推卸责任的道理!其二,裴书记、赵省长都知道,我违规不是第一次了,在平州就有前科,引咎辞职理所当然,就拿我开刀,警示大家嘛!”
方正刚眼圈红了,“石书记,可你这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啊!赵省长前阵子来文山检查工作时,你让我好好汇报,希望赵省长为我说说话。现在倒好,把我保了,却让你这么位好班长下来了,我内心不愧吗?让咱文山干部群众怎么想?”
石亚南道:“正刚,你也不要想得太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和赵省长、于书记没任何关系!就是在赵省长到古龙县和于书记通气的那天,我到省委找裴书记正式进行汇报的,想保你,也想保老古,我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
方正刚说:“这也算不上私心,我听华北书记说,古主任好像是个记过吧?”
石亚南道:“是记大过,应该说比较公平,老古总是没把好关,违规了嘛!”
方正刚苦笑不已,“姐姐啊,古主任可是我们拉下水的,责任在我们啊!”
石亚南也苦笑起来,“所以我承担主要责任嘛!正刚,你别替我抱屈了,我这次不下连老古都不服啊!有个情况我没和你说,老古停职以后就不理我了,我几次去省城汇报连家都不敢回,就怕老古这官迷不给我开门。算了,不说了!”
方正刚却想了起来,“石书记,怎么听人说,老古还过来兴师问罪了?”
石亚南挺敏感,看了他一眼,“哎,正刚,你都听谁说的?说了些啥?”
方正刚道:“也没具体说啥,就说老古跑来和你吵了一通,不知吵的啥!”
石亚南说:“正刚,你不知道就算了。现在这个结果挺好,我主动下台保住了你和老古,比较合算!要是你和老古下台,对工作不利不说,对我们的家庭也不好,只怕我和老古得离婚分手!这么多年了我们哪像夫妻啊?下台回省城,我也可以学着做个好母亲、好妻子了!以后你有机会到省城,我在家里招待你!”
方正刚又想起了当年的章桂春,一声叹息,感慨说:“石书记,刚才我还在想呢,如果这次我是和章桂春搭班子,肯定不是这结果,罪名就全是我的了!”
石亚南笑了,“是啊,就是能让你在章桂春面前争口气,我这做姐姐的也不能让你灰溜溜下台嘛!这阵子我已经听说了,章桂春认定你这次非下台不可!”
这情况方正刚知道,据说章桂春在银山不少场合说过:文山这次闯祸的事实证明,像他方正刚这种人就是不能重用。还有传言说,此人正活动着要到文山做市委书记。石亚南走了,他会不会过来呢?于是便道:“姐姐,你这一走,麻烦可又来了:谁接你做文山市委书记啊?省委别犯糊涂,把章桂春派过来吧?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我下台呢!章桂春真做了文山的一把手,老百姓就要倒霉了!”
石亚南冷冷一笑,“谁来做市委书记我不知道,可轮不上他,他算啥东西!”
方正刚不放心,忧心忡忡地说:“石书记,你也别这么绝对,中国的事有时很难说,裴一弘书记要调北京了,新省委书记会是谁?如果是赵省长、于书记,这种可能性不大,可外边派个新省委书记过来呢?章桂春还不贴上去表忠心啊!”
石亚南判断道:“这种情况一般不可能出现,就算新书记不是赵安邦、于华北,但只要这些老同志在,章桂春就不会被重用,省委这次对他查得很认真!”
方正刚发牢骚说:“可结果呢?不是啥也没查着吗?三个主要领导批示,还是不了了之了!一下子处理了这么多干部,章桂春连个警告、记过都没有!”
石亚南对此显然也不满意,“正刚,别说了,这不是咱们烦得了的事,让赵安邦、于华北他们领导去对付吧!章桂春逃得了这一次,能逃得了下一次吗?这个官场混子再有手段,也会有被揪住尾巴的那一天!”摆了摆手,“好了,不说他了,说点正事。我马上要走了,有些事得和你交待一下,也只能和你交待了!”
方正刚心酸地点点头,“好,石书记,您安排吧,我全照办,一定办好!”
石亚南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这里是五万八千块钱,你亲自代我交到那对投资亚钢联的农民夫妇手上,就说我石亚南对不起他们了!”
方正刚接过钱,一下子怔住了,“石书记,你……你还当真这么做啊?!”
石亚南表情郑重而严肃,“当然要这么做,这是我的承诺,要言而有信!”
方正刚把钱放到了桌上,“好,好,石书记,这个承诺我来履行好了!这不是你的个人承诺,是我们文山政府的承诺,我特事特办,把这笔钱退给他们!”
石亚南不同意,“这怎么行啊?政府从哪里开支?这就是我的个人行为!”
方正刚马上把话接了过来,“好,那算我的个人行为吧,我个人来退赔!”
石亚南半真不假地说:“哎,我说方市长,你和我争啥?就不能让我这个下台的市委书记在你文山投点资吗?告诉你:我和吴亚洲一样,对文山钢铁前景很看好!我相信,有你和这么一个能为老百姓干实事的好班子,这投资会有回报!”
方正刚不好再说了,这才把五万八千块钱收下了,“石书记,我明白了,你这是敲打我呢!我也做个承诺:姐姐您放心,您的投资必将得到应有的回报!”
石亚南意味深长道:“不是我一个人的投资得到应有的回报啊,是这七百万吨钢,是我们文山整个工业新区,是所有给亚钢联投了资的投资商和老百姓!”
方正刚近乎庄严地说:“石书记,我向您保证,我和同志们会竭尽全力!”
石亚南很欣慰,“好,好,正刚,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只要你和同志们真的竭尽了全力,就算将来搞亏了,我也不怪你!”说罢,又拿出了份打好的文件,“这封道歉信你看看,是以一个市委书记的名义写给全市八百多万人民的!”
方正刚狐疑地接过道歉信,“石书记,你这又是啥意思?要公开发表啊?”
石亚南道:“如果你和同志们不反对,我准备公开在《文山日报》发表!”
方正刚匆匆看了一遍,看罢,就激动地叫了起来,“石书记,我不同意把这封道歉信公开在报上发表,起码不能这样发表!这七百万吨钢的问题很复杂,违规是事实,该认的账我们认。可另一方面,还有省委启动我省北部新经济发动机的背景嘛!再说,真正违规的是新区和亚钢联,主管失职的是我和市政府!”
石亚南苦笑说:“正刚,怎么又来了?我市委书记如果不失职,你们失得了职吗?也不要强调主观,什么这个背景那个背景的,这都不是理由!”深深叹息着,又说,“这几天我又到工地上看了看,还到吴亚洲跳下去的那座塔吊下呆了半天,心里真不是滋味啊!曾经那么红火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垮了,还让吴亚洲走上了绝路!焦化厂和冷轧厂的一千八百多亩地也毁了,许多桩基打了下去,地上挖了那么多坑,估计无法复垦了!我能不内疚吗?正刚,你和新区的同志们要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地尽快利用起来?还有二百五十万吨铁水也得积极争取!”
方正刚道:“石书记,我正要汇报呢!铁水项目有戏,王副省长昨天到北京汇报时,重点介绍了铁水项目情况。鉴于项目搞了一半,文山又有铁矿资源,国家部委已经松口了,正式立项批准的可能性很大。这么一来,除了焦化项目和冷轧项目造成了大约三四亿的损失和停工造成的部分损失,后果并不算太严重!”
石亚南头脑很清醒,“正刚,现在的问题是停工造成的损失,这一块没法准确计算!银行贷款利息加设备折损,每天就是一二百万,必须和陈明丽的伟业国际尽快达成接盘协议!我是这样想的,国家有关部委补批手续有个过程,你和市里不能坐等,得马上打个报告给省政府,请安邦省长特事特办,先给批一下!”
方正刚应道:“好,我试试看吧!反正这四个保留项目北京基本同意了。”
石亚南又说:“也注意些谈判策略,未必就不和白原崴、林小雅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谈!白原崴不是凡人,又和陈明丽成了对手,让他们竞争嘛!”
方正刚摇了摇头,“这事有些怪,白原崴好像没有竞争的意思,陈明丽和伟业国际集团呢,却把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开出的条件接过来了!当然,伟业国际也做了些妥协,把二百五十万吨铁水项目一起接了,可报价又太低了点!”
石亚南手一摆,“那就不要睬她,铁水单独招标,不是有几家有意向吗?”
方正刚说道:“这个工作也在做,新区管委会前天还接待了两拨投资商……”
就说到这里,石亚南的秘书刘丽敲门进来了,一脸焦虑,似乎有啥急事。
石亚南马上意识到哪里不对,当即问刘丽:“哎,你怎么了,出啥事了?”
刘丽眼里蒙着泪光,尽量镇定地说:“石书记,小婉来了个电话,说是她和她弟弟小鹏在今天早上送报纸的路上遭遇了一场车……车祸,她弟弟小鹏快死了!”
石亚南脸色一下子变了,“早上出的车祸,怎……怎么直到现在才说啊?”
刘丽眼中的泪下来了,情绪也激动起来,“如果不是医院见死不救,小婉也不会打这个电话!小婉这孩子多懂事啊,不到紧要关头不会麻烦你石妈妈的!”
石亚南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刘丽,你快说,都是怎么回事!”
刘丽抹着泪说了起来,“这场车祸发生在早上五点四十分左右,小婉和小鹏从报社拖着一三轮车报纸出来,在解放路被一辆卡车撞了。当时天还没大亮,路上行人不多,开车的那个混蛋司机肇事后就加速逃了。小婉和过路群众把小鹏就近送到了市人民医院,值班医生简单给孩子处理包扎了一下外伤,就让交一万元押金。小婉哪交得出这笔押金呢?求医生,求院长,给他们磕头啊,整整五个小时过去了,没起任何作用,小鹏已经奄奄一息了,小婉这才把电话打了过来!”
石亚南气得浑身直抖,“正刚,你看看,这……这就是咱们的人民医院啊!”
方正刚也火了,“简直是一帮冷血动物!刘丽,赶快打电话给医院,快,告诉他们,这一万块押金市里马上就派人去交,让他们立即抢救孩子,立即!”
刘丽当场拨起了电话,拨通后还没说几句,石亚南就抢过话筒,“让你们院长听电话!什么,你就是那个冷血动物园的园长啊?好,很好!齐园长,我是石亚南,我告诉你,这个被撞伤的小鹏是我的孩子,我的!被车撞伤送到你的人民医院五个多小时了,现在还没手术,我作为孩子的家长,求你大老爷开恩,立即安排手术!如果出了意外,我和中共文山市委一定追究你们的渎职责任!”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当石亚南放下电话,和他一起紧急赶往市人民医院时,可怜的孩子已因大量内出血死在了手术台上。他们到手术室时,小鹏还在手术台上躺着,瘦小的身躯上蒙着白布单。那个姓齐的医院院长不在现场,不知躲到哪去了。手术室和走廊上站满了医生、护士和伤病员,一派紧张不安的气氛。
小婉抱着石亚南号啕大哭,“石妈妈,我……我没想到会这样,没……没想到啊!后来还……还是小鹏提……提醒了我,让我找……找一找石妈妈……”
石亚南泪水如注,动情地抚摸着小婉,哽咽说:“婉儿,我的孩子,我……我的好孩子啊,你怎么早不想到这一点啊!你……你石妈妈的心都要碎了……”
方正刚心里也十分难过,看着医生护士,禁不住吼了起来,“你们那个齐院长呢?让他滚出来!这种事躲得了吗?孩子磕头都磕不软他的心,还是人吗!”
石亚南抹去了脸上的泪,“方市长,不说了,就让他躲吧!我们今晚开会研究一下,看看怎么办?我的意见,对这种人要撤职开除党籍!我不管他有什么理由,什么市场经济,成本核算!是医院就得救死扶伤,是医生就得救人性命!”
方正刚点头应了,点头时,眼中的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这真是想不到的事,面前这位令他敬佩的好班长就要下台走人了,竟然还看到了这么一出让她痛心不已的悲剧!他相信,石亚南和小婉说的不是假话,这位女同志的心承受得太多太多,也许真的要碎了。那是一颗和文山,和文山老百姓血脉相连的心啊!
六十二
裴一弘在调离汉江省的最后一个周末,主持召开了省委扩大会议,对在亚洲钢铁联合公司钢铁项目上严重违规的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公开的严肃处理。省委组织部章部长在会上宣布了中共汉江省委对包括石亚南、方正刚、古根生、龙达飞在内的十二名副厅以上干部的处分决定。赵安邦代表省委、省政府作了大报告。
赵安邦在报告中总结了文山七百万吨钢的经验教训,重申了省委贯彻执行中央宏观调控政策的鲜明立场。同时结合汉江二十六年的改革实践,论述了改革探索和违规操作的区别,再次提到改革和改革者的原罪问题。要求党员干部既要保持和发扬敢为天下先的改革探索精神,又要依法行政,令行禁止,不要让自身的施政决策带上原罪。最后,赵安邦动情地说:“……同志们,大家谁都不要感到委屈!尤其是被处理的这十二位同志!对这种违规行为不处理是不行的!是否违反了中央本轮宏观调控政策,是中共汉江省委对亚钢联事件处理的惟一标准。但做人要有做人的标准,做共产党人要有做共产党人的标准,这是永远的标准!”
主席台下的三千多名党员干部,为赵安邦这番精彩讲话热烈地鼓起了掌。
赵安邦便又“另类”起来,于掌声平息后,脱稿做了些发挥,“同志们,做人的标准和做共产党人的标准是不能降低的标准啊!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有些受了处理的干部未必是坏干部,而某些没受处理的干部也未必就是好干部!不客气地说,我们某些干部人格低下,品质恶劣!不要说做共产党人了,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我说的这种干部今天会场上就有,我请你们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和生你养你的老百姓还有没有血肉联系?你们可能没像古龙腐败案中的那些贪官污吏一样涉嫌经济腐败,但这种灵魂腐败更为可怕,对国家和人民,对我们改革事业的危害也许更大!在你们眼里,除了一顶乌纱帽就没有别的!为了乌纱帽,什么牛都敢吹,什么事都敢做!只要能爬上去,哪怕踩断老百姓的脊梁,踩碎老百姓的脑袋也所不惜!一官功成万骨枯嘛,老百姓在你们眼里,就是些无关紧要的数字!哦,同志们,说老百姓是数字不是我的发明啊,是在座一位相当级别的地方负责干部的发明!在他看来,老百姓这数字远不如GDP数字重要,GDP能让他升官,老百姓算什么?既不能升他的官,也不能罢他的官!这种人简直愚蠢到了极点,连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都忘了!对这种愚蠢无耻的干部,我今天必须警告一下!省委联合调查组对文山及相关各厅局的调查证明:在这次亚钢联事件中,没有任何以权谋私的腐败问题,这是很让我们中共汉江省委感到欣慰的!”
讲话一结束,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经久不息。赵安邦注意到,坐在主席台上的裴一弘、于华北、组织部章部长、王副省长和众常委们也在热烈为他鼓掌。
散会后,裴一弘走过来,乐呵呵地说:“安邦,你说得好啊,做共产党人要有做共产党人的标准,对那些灵魂腐败的官混子、坏干部也真该好好敲打了!”
赵安邦开玩笑道:“老裴,你咋不敲打?你敲打更有力度,效果会更好!”
裴一弘很正经,“哎,这不是你老兄做大报告嘛,我随便Сhā话不是太合适!”
赵安邦心里有数,“得了吧,老裴,你马上高升了,何必最后再得罪人呢!”
嗣后的变化令赵安邦和汉江省的干部眼花缭乱。省委扩大会开过之后的第四天,裴一弘上调北京,进入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行列。同一天,中央空降了一位省委书记来汉江。新任省委书记叫何新钊,刚刚五十岁,赵安邦在北京一些会上见过的,虽说不是太熟悉,也还谈得来。六天之后,省委常委、副省级经济大市宁川市委书记王汝成调西南某省任代省长、省委副书记。八天之后,于华北在保留原汉江省委副书记不动的情况下,被安排为汉江省纪委书记、省政协主席。这个安排意味着于华北的省纪委书记只是个过渡,仕途终点站已是省政协了。这还没完,十天之后,宁川市长米建林又被调往东南某省出任副省长兼省委副书记。
于华北虽说没能如愿当上省长或者省委书记,可也熬到了正部级,心情还是比较好的,却很替他抱不平,揣摩说:“安邦啊,我估计你的问题还是出在另类上,锋芒太露了嘛!你要能像老裴那样平和沉稳些,省委书记没准就是你的!”
赵安邦不知该和于华北说啥才好,裴一弘赴京就职前和他交过心:让他不要想得太多,说是中央让他继续留任汉江省长,暂时不动,主要还是从这个举足轻重的经济大省的政治社会局面稳定考虑。赵安邦嘴上没说心里却想,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方面,他的胆子大了些,档案袋里处分也多了些。更不幸的是偏又碰上了宏观调控和这七百万吨钢的麻烦,中央当然要谨慎一些,这完全可以理解。
于华北又说:“老裴有头脑啊,这次心一狠,连手下爱将石亚南都撸了!”
赵安邦也想起了石亚南,“老于,何新钊书记不太了解亚南同志下来的内情啊,这么好的同志可不能冷冻起来,我想把她调到省政府来,先做副秘书长!”
于华北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认真想了想,“安邦,我看可以!如果新钊同志有想法,那我就来个新建议,让石亚南到我们省纪委来,过渡一下安排副书记!”
赵安邦和于华北心照不宣地用力握了握手,“好,老于,就这么说吧!最好还是到省政府这边来,石亚南一直在块块上做政府和经济工作,这样比较顺!”
于华北又说起他的事,“安邦,你也想开点,新钊同志毕竟才五十岁,前途无量,也许在汉江锻炼两年就走!你听老哥一句劝,咱可千万得摆正位置啊!”
赵安邦知道于华北是好意,笑着点了点头,“老于,你放心,我会摆正位置的,一定像尊重老裴那样尊重新钊同志!也能想得开,真的,我这是心里话!”
这么说时,赵安邦心里很感慨:真是弹指一挥间啊,转眼二十六年就匆匆过去了。在这二十六年中,风雨不断,纷争频起,他和于华北除了当年在古龙县搭班子之初这么交过心,后来就分道扬镳了,在某些历史时期还成了对立面。客观地说,他档案袋里装的处分不少都和这位老同事有关,他们真是一对官场冤家啊!
于华北现在不是冤家了,是立场感情相近的同志,说的话知心而恳切,“安邦,中央有关部门征求意见时,我认真推荐过你。在汉江省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我实事求是地说了,对你历史上的有些处分实际上搞错了,处理错了……”
赵安邦拉住于华北的手,“老于,别说了,这些情况我都知道!现在不挺好吗?老裴去了北京,我们宁川书记、市长全都外调成了省级地方大员。这说明了啥?不正说明了中央对我们汉江省的工作,尤其是宁川工作的充分肯定吗?我想,宁川老书记天明同志地下有知的话,也该含笑九泉了!”又开起了玩笑,“哎,你老兄当年真不该这么整我和天明啊,只怕天明现在都不能原谅你哩!”
于华北苦笑叹息,“安邦,如果哪天天明托梦给你,代我好好道个歉吧!”
赵安邦笑道:“嘿,我也是玩笑话,你别当真!还是说正事!老于啊,我们心里也得有点数呀,新钊同志人生地不熟,对汉江情况有个熟悉过程,我们班子里的同志和新钊同志也会有个磨合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老兄可得注意提醒我啊,发现我擦枪走火了,就暗中踹踹我,别让我的另类影响了班子的团结!”
于华北说:“安邦,这你只管放心好了,你就是不说,我也会提醒你的!”
新省委书记何新钊很低调,在全省党政干部大会上公开发表讲话说,让他到汉江这么个经济大省来主持工作,他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唯恐辜负了中央和汉江五千万人民的期望。新书记高度评价了汉江省改革开放的历史成就,宣称自己是站在很高的点位上起步的。对赵安邦和班子里的同志,何新钊很尊重,在第一次常委会上就说:大家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我现在的主要工作是调查研究。我只有一点要求,就是要给我省干部群众鼓劲!不能让文山那七百万吨钢搞得垂头丧气。汉江省并不是只有这七百万吨钢,我们是个对国家财政贡献很大的经济大省,成绩很大,有目共睹,中央充分肯定。还说,跌了跤的英雄还是英雄,像原文山市委书记石亚南同志,受了处分的方正刚同志,从本质上说还都是好样的。
就是在那次常委会之后,赵安邦把对石亚南的使用问题提了出来,“新钊书记啊,你既然对石亚南同志有这么高评价,我就提个建议,还是得用起来啊!”
何新钊笑道:“当然!这样的好干部不用,我们还用什么人?!赵省长,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又交底说,“一弘同志给我交班时特别提到了两个同志,一个是方正刚,一个是石亚南。提起石亚南,老书记可是动了感情啊,说是这位女同志难得啊,既敢于探索,又勇于承担责任,和我们老百姓保持着血肉联系!”
赵安邦说:“是啊,亚南同志和老百姓的血肉联系可不是作秀啊!下台离开文山时,把无依无靠的孤女小婉领养了。还在报上公开向文山老百姓道了歉,不曾想啊,这个道歉信一发表,成千上万的干部群众来为她送行,场面感人啊!”
何新钊点点头,“这我知道!赵省长,你说吧,想怎么安排这位女同志?”
赵安邦想了想,斟词酌句说:“先让她休息一阵子,稍事安顿,然后就安排到省政府来吧!毕竟犯了错误嘛,暂时降级使用,先做省政府的副秘书长吧!”
何新钊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赵省长,石亚南同志原任文山市委书记嘛,我的意见,最好还是在省委安排吧!安排省委副秘书长,你看好吗?”
这可是赵安邦没想到的,“新钊书记,你可真厉害,把我相中的大将一把夺走了!”又半真不假道,“老于省纪委那边还想要她呢,我就让老于别和我争!”
何新钊打趣说:“哎,哎,赵省长,我可不是和你争啊,我是新来乍到,你们老同志总得讲点风格嘛!再说,最先看上石亚南的可是我啊,裴书记交班推荐时我就说了,就让这位女同志到省委来吧!不信你现在就打电话去问老书记!”
赵安邦没法争了,“好,好,新钊书记,你权大嘴大,我就讲点风格吧!”
何新钊却又说:“哎,赵省长,夺了你一员大将,我也帮你做点贡献,准备明天就找国家部委熟悉的头头,把文山新区决定保留的四大项目尽快给批了!”
赵安邦心里很快乐,嘴上却说:“得了吧,新钊书记,这也是你的事了!”
何新钊毕竟是从京城权力部门下来的,文山四大项目本来也在补批的过程中,何新钊几个电话一催,国家部委加快了审批速度,没几天批文全下来了。石亚南又安排到了省委,这真让赵安邦高兴,因此对这位新省委书记印象很不错。
然而,身为省劳动人事厅副厅长的老婆刘艳对这些事却另有看法,在家里和他私下叨唠说:“安邦,要我看,这位新省委书记很老练呀!别看年轻,毕竟是在北京大机关历练过的。上任后虽然挺低调,却也很务实。这七百万吨钢现在是他的事了嘛,他能不好好解决吗?板子你们挨了,好人他来做。更重要的是,他已在一片和谐气氛中接收老裴留在汉江省的干部班底了,用亚南只是个开始!”
赵安邦想想也是,嘴上却说:“也别这么说,好干部大家总会争着要嘛!”
刘艳含蓄地笑了笑,“安邦,你瞧着好了,你、老于和他不是一个等量级!”
赵安邦自嘲道:“那是,何新钊政治上比我成熟,否则中央不会派他过来!”
说这话时,赵安邦心里翻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也许一场艰难而复杂的磨合就要开始了,就像当初和裴一弘的磨合。裴一弘是老汉江干部,彼此比较了解,作风又民主,重大决策以及干部人事安排很注意和他,和班子主要成员通气,磨合期就比较短。和何新钊的磨合会是什么情况呢?恐怕难免要有些磕磕碰碰。何新钊有个谦虚谨慎,继承和发扬裴一弘集体领导,民主决策的工作作风问题,他也有个摆正位置的问题。老于提醒得对,如果他不摆正位置,耍老资格,以功臣自居,就会影响到省委班子的团结,甚至影响到下面各地市……
六十三
陈明丽走进黄金海岸私人会所临海三号厅时,白原崴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塑像般站在落地窗前,远眺着海上景色。落地窗很高大,几乎占了一面墙,白原崴熟悉而挺拔的身影便溶入了窗外由海涛浪花构成的辽阔景色中。一时间,陈明丽的感觉有些错位,觉得白原崴好像不是站在陆地餐厅里,而是站在一艘在风浪中航行的大船的甲板上,正目视着远方的航线。进门坐下时又注意到,白原崴今天身上穿的西装还是她去年在香港给他买的呢,价值三万多港币。那时白原崴是个名副其实的船长,伟业国际集团这艘大船的船长,也是她同居的情人。今天却什么都不是了,这个熟悉的男人离开了伟业国际,成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船长,也成了另一个女人,一个叫林小雅或者林斯丽娜的法籍女人的中国丈夫。
然而,白原崴就是白原崴,在她面前永远保持着一头狮子的威严。明明知道她到了,进了门,而且坐下了,竟然就装不知道,别说和她打招呼,连身子都没转过来。直到她干咳了一声,这才算惊动了落地窗前的狮子塑像。这头威严的雄狮动了动,缓缓转过了身子,看了看天花板,平淡地说了句,“哦,你到了?”
陈明丽勉强笑着,“到了!原崴,你既然向我发出了召唤,我能不到吗?!”
白原崴走到对面沙发坐下了,“不是召唤,是邀请,有些话想和你说说!”
陈明丽道:“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呢?十八年的一场漫长大梦终于醒了!”
白原崴说:“是啊,是啊,是梦总要醒的!不过,长梦醒来又是一个新的早晨了!”指了指落地窗外,“你瞧,太阳又升起了嘛,许多远洋货轮又启航了!”
陈明丽微笑道:“原崴,这么说,你今天请我过来,是探讨新的启航了?”
白原崴点点头,“是的。尽管我现在不是伟业国际集团董事会成员,不是伟业国际的领航船长了,可我还是这艘大船上的船员。我毕竟还拥有伟业国际25%的股份,而且还代表着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公司伟业中国和法兰克福及香港上市公司各海外股东近19%的股权,我既要对我自己,也要对我所代表的股份负责!”
陈明丽明白了,白原崴这次请她过来不是叙旧,也不是解释,而是谈文山那七百万吨钢的资产重组,于是便说:“原崴,那我首先要谢谢你,谢谢你和欧罗巴远东国际的深明大义,你们的主动退出,使我们之间避免了一场恶性竞争!”
白原崴手一摆,毫无感情Se彩地说:“不必谢,这不是我的善良,也不是我的宽容,而是利益决定的。我不愿用我的左手打我的右手,事情就这么简单!”
陈明丽道:“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当董事会和高管层一些同志担心你意气用事时,我就说了:基于我对白原崴十八年的了解,他不会这么做!哪怕他老婆林小雅一定要这么拼,白原崴也会以铁腕手段拦住她!事实证明,我说对了!”
白原崴淡然一笑,“毕竟一起做了十八年的梦嘛,谁还不知道谁?”这句话说完,脸上又恢复了冷漠无情,“但是,明丽,在与文山的谈判中,你和董事会有一个决策是错误的,就是对那二百五十万吨铁水的忽视!你们这种超低报价实际上等于放弃!最新情况是:方正刚他们已准备和另一家公司签接盘协议了!”
陈明丽说:“这我知道,不是还没签吗?我们准备到最后时刻再让些步!”
白原崴站了起来,俨然当年的董事长,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陈明丽,我告诉你,你不要糊涂!现在已经是最后时刻了!我当时以欧罗巴远东国际的名义拒绝这个项目,是担心这个铁水项目批不下来,现在这个项目批了,新任省委书记上任了,第一站去的就是文山,未来的支持力度不会小!本集团在文山金星铁矿有股份,为啥不把铁水项目收编过来?国际市场铁矿石价格高企,还有进一步大幅上涨的可能,必将拉升国内铁水成本和市场价格,你们要把目光放长远些!”
白原崴说的全是事实,雄狮就是雄狮,哪怕离开了狮王的位置,目光仍是那么远大,看到的是整个森林,而不是眼前的腐尸小虫,这让陈明丽不能不服。
白原崴继续说,表情严肃,“陈明丽,今天请你过来,我就是要说这件事。作为伟业国际仅次于国有股的第二大股东,我向你和董事会建议:一、以合理价格吃进铁水;二、以铁水项目为理由,收购金星铁矿股权达到控股铁矿的目的。这么一来,伟业国际的钢铁产业链就不存在大问题了,哪怕日后国际铁矿石价格涨到天上,也不会对我们主业造成太大的波动和影响,这是一种战略性的选择!”
陈明丽禁不住鼓起掌来,“原崴,你真不愧是我们的老船长!你看到的不仅仅是铁水项目,还有铁矿石资源啊!我完全赞同,明天就拿到董事会上去定!”
白原崴似乎挺欣慰,“好,那就好啊!”说着,站起来要走,“就这样吧!”
陈明丽一下子怔住了,“原崴,你要走?就……就不能一起吃顿饭吗?”
白原崴勉强微笑着,敷衍说:“明丽,还是别吃了吧,大家都很忙嘛!”
陈明丽眼圈红了,“原崴,我们毕竟风里雨里、国内国外,一起奋斗生活了十八年啊!这阵子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彼此之间就不能谈一谈?我原以为,你让我来是谈我们之间的事,没想到竟然是集团的工作,还是些商战和资本利益!”
白原崴想了想,又在沙发上坐下了,“还谈啥?你已经把我扔进了大海!”
陈明丽苦笑摇头,“不,不,原崴,我没把你扔进大海!是你为了林小雅脚踏两条船。一条船是伟业国际,一条船是欧罗巴远东国际。我和大家所做的,只是把你踏在伟业国际船上的这只脚拿到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船上去了!”
白原崴往沙发靠背上一倒,“如果只有林小雅,没有欧罗巴远东国际呢?”
陈明丽略一沉思,“这我也想过,我也许会给你扔下一个救生圈,放下一只舢板,甚至可能让你留在伟业国际做执行董事或者副董事长,原崴,你信吗?”
白原崴没说信不信,突然问:“明丽,我下台走时,你怎么满面泪水啊?这泪为何而流?又为谁而流?为政变的成功?为自己终于走上了船长的舵位?”
陈明丽摇摇头,眼里汪上了泪,“不,原崴,我这泪为你而流,包括我在股东会上对你的感谢,都是真诚的!你当时多有英雄气啊,说得多好啊,虽然被打败了,却没倒下!你那么为自己骄傲!为你的才能、胆略,和钢铁般的意志!”
白原崴这才动了感情,“是啊,是啊,我当时没想到会说得这么精彩!”带着回忆的神情,喃喃着重复起了在股东会上的话,“在生态竞争极为残酷的海内外商战战场上,在资本市场的非线性迷乱和全球一体化经济的大浪淘沙中,我作为船长,引领着这艘叫做伟业国际的大船平稳航行了十八年!够了!”挥挥手,“明丽,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啊,一千万港币起家,创造了这种辉煌,真是够可以了!”
陈明丽拭着泪问:“原崴,那你今天再说点心里话好吗,是不是很恨我?”
白原崴没回答,又站了起来,“明丽,是不是就到这里呢?该说的都说了!”
陈明丽冲动地拦到白原崴面前,“不,原崴,请你坐下,我还有话要说!”
白原崴耸耸肩,很绅士地笑了笑,“再说下去,话题就比较沉重了吧?”
陈明丽心头一阵酸楚,“不是比较沉重,是很沉重!在你背叛我之后,我也背叛了你!你我之间的背叛还都那么残酷无情,这阵子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白原崴重又在沙发上坐下了,“好,明丽,那我听你说,你说完我再说!”
陈明丽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了起来,“原崴,其实你心里清楚,当你和林小雅或者林斯丽娜在巴黎秘密结婚生子之后,我迟早会走这一步。这一步是否能够成功,我事先不知道。但你的失误促成了我的成功。你背叛我是一回事,背叛股东是另一回事。实话告诉你:有个情况我很意外,我从来也没想到把你当神一样信奉的高管层会在那天的股东会上倒向我。为了怕走漏风声,我事前根本没做过高管层的工作,我把高管层的股权选票全计到了你的名下,没想到他们选择了我!”
白原崴淡淡地说:“这很正常,以后的神是你陈明丽了,墙倒众人推嘛!”
陈明丽手一摆,“NO,我后来了解了一下,他们把票主动投给我,是因为你背叛了他们的利益,包括国有股的利益!你这个资本运作和商战的行家老手不幸违反了资本和商战的游戏规则!否则,你就算把我得罪得再狠,娶上三个老婆生下八个儿子,也不会导致你的失败下台!汤老爷子和海天基金算个例外,国有股对我并不是特别垂青,国有股是因为利益选择了我,原崴,你是败给了自己!”
白原崴一声轻叹,“这话不错,所以,明丽,我不恨你,只恨我自己!违规就要受罚,就要出局嘛,我认了!不过对汤老爷子,你和董事会要保持警惕!”
陈明丽点了点头,“原崴,这你放心,我会警惕的,目前只是暂时结盟!”
白原崴这才说:“明丽,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是不是该轮到我来忏悔了?”
陈明丽心里一阵刺痛,“还忏悔什么?忏悔改变不了现实!原崴,命运让我碰上了你,我有了参与打造伟业国际这艘大船的机遇,我从兔子变成了狮子,这要深深感谢你!但也正是你,无情地推毁了我的感情世界,十八年的感情啊!”
白原崴眼里蒙上了泪光,“是的,十八年,我现在真是不敢回忆,也不忍回忆!有时我甚至想,如果你是我的老婆,小……小彼德是我们的儿子该多好!”
陈明丽一下子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白原崴,“你……你真这样想吗?”
白原崴正视着陈明丽,“明丽,还记得吗?去年和国资委孙鲁生他们进行股权大战时,我是不是几次向你提出过,让你退出伟业国际管理层,我们结婚?”
陈明丽突然想了起来,“可……可我当时不知道林小雅和小彼德的存在!”
白原崴含泪问道:“如果你知道了呢?你愿意走下商战战场,和我结婚吗?”
陈明丽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和白原崴结婚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出于对白原崴的感情和敬佩,她在理智思索后可能会承认现实。世界虽然很大,男人虽然很多,但这种优秀而成功的男人太少了。何况这个男人和她同居了十八年,不是夫妻胜似夫妻。若不是白原崴一直反对把伟业国际搞成家族企业,她又坚持自由女性立场,他们十几年前就结婚了。可也正因为这种自由女性立场,她就不会无视另一位女性和小彼德的存在,也许那时就和白原崴分手了。
白原崴继续说,语调缓慢而沉重,“你不愿退出集团出管理层,不放心把你手上的股权交给我经营,你坚持独立立场,这才促使我下了决心。今天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在意大利的罗马结识林小雅之后,在我心里占据第一位置的仍然是你,我对林小雅和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过结婚承诺,哪怕和林小雅有了孩子!”
陈明丽心想,这十有八九是真心话:彼此十八年的感情先不谈,就是从利益角度考虑她在白原崴的心中也必然占据第一位。她手上拥有伟业国际9%的股权,正是这举足轻重的股权帮白原崴鼎定了江山,让他实现了对伟业国际的绝对控股。当时她手上的股权若倒向国资委,白原崴就做不成董事长。白原崴也许正是出于这种担心,才提出和她结婚的。眼中的泪水情不自禁流了下来,“原崴,现在我全明白了,在我的背叛中你犯了错误,而在你的背叛中我也犯了错误!”
白原崴似乎有些不解,“哦?明丽,你说说看,你又犯了什么错误呢?”
陈明丽任泪水在脸上流着,“去年股权大战发生时,我已不是十八年前那个单纯的姑娘了。我和你一样,把金钱、资本和股权利益看得太重!你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女强人,我不可能再依附任何一个男人活着了,哪怕是塑造了我的男人!”
白原崴若有所思,缓缓点着头,“明丽,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所在啊!在那些日日夜夜,我常常彻夜失眠,一边绞尽脑汁和赵安邦和孙鲁生他们周旋,一边要警惕内部股权生变。你的独立立场虽然可以理解,可在我看来却是对我的不信任。你没把我这个塑造了你的男人当作亲人,更没把我们两人的利益作为共同的利益进行整体考虑!我当时的感觉是,你愿做我事业的盟友,却不愿做我的老婆!”
陈明丽扑到白原崴怀里痛哭起来,“如……如果有来生,我们再……再重新开始吧!原崴,我……我不恨你,你……你也别恨我,今生今世我……我们都在关键时做了错误的选择,也……也就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各自承担后果了!
六十四
省委、省政府各部委局办,和下面各地市的干部对何新钊的反映很好。尤其是文山的干部群众。何新钊下去调研,跑的第一站是文山,不但给干部群众鼓了劲,还提出了四句话的口号:“理念创新,科学发展,优化环境,危中求进。”
何新钊离开文山后,就近去银山调研。方正刚送走何新钊的次日,兴奋地跑到了省城,向赵安邦汇报说:“赵省长,何书记真是很不错啊!在文山搞了三天调研,重点是了解新区情况,大会小会上没批我们一句,一再要我们放下包袱!”
赵安邦道:“你们是要放下包袱嘛!该处理的处理了,在新钊书记的亲自催促下,四大项目批下来了,亚钢联资产重组的步伐要加快,你这市长责任很大!”
方正刚说:“赵省长,我知道,有些具体措施我们已经向何书记当面作了汇报,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向您和省政府正式汇报。工业新区这七百万吨钢的重组进展顺利,白原崴和林小雅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已经出局了。陈明丽的伟业国际集团正式接盘,一揽子合同昨天签了,何书记亲自出席了签字仪式。伟业国际五亿六千万定金这几天就会打过来了。目前形势比较好,正在走出被动!”
赵安邦问:“焦化和冷轧损毁的那一千八百多亩地怎么办?你有啥思路?”
方正刚乐了,“赵省长,这事我正要说:咱新书记不是叫何新钊吗?还真是有点新招呢!何书记说了个思路,是这样的:不但是一千八百亩地,工业新区的土地资源要考虑总体整合。在国家控制建设用地的大背景下,要把有限的土地提供给成熟的科技含量高的项目,盘活新区的土地存量。我们正准备研究落实!”
赵安邦道:“好!正刚,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尽快落实吧,何书记这个思路不错,和我这阵子的想法不谋而合!”想了想,又说,“再给你们提个建议:你们考虑一下,是不是在新区搞点纪念物啥的?不要忘了吴亚洲和亚钢联,也不要忘掉这次沉重教训。我记得不知是剑桥还是哈佛大学,有个他们学校毕业的建筑师设计的桥梁垮塌了。校方就从垮塌的桥上取下了一些废钢,做成了警示戒指,以后凡是从他们学校毕业的建筑系大学生一人发一个,让他们明白什么叫责任!”
方正刚略一沉思,“赵省长,您这建议我考虑吧,看看搞点啥警戒纪念物比较合适?吴亚洲和亚钢联的这七百万吨钢和剑桥或哈佛的塌桥还不是一回事,我觉得吴亚洲是个失败的英雄!这个在一九六一年大饥饿年代没饿死的苦孩子已经创造了生命和事业的辉煌,哪怕是失败的辉煌!吴亚洲生命的灯火曾那么动人的闪烁过,然后在一场暴风雨中熄灭了,可谁又能否认他生命中曾经有过的亮度呢!”
赵安邦伤感地说:“是啊,记住他,记住这个叫吴亚洲的企业家吧!让历史告诉未来,在这场已历时了二十六年的改革实践中,我们取得了多么辉煌的经济成就,又曾经一次次付出过多么沉重的血泪代价!所以,正刚,这个教训首先是我们要汲取,一定要管住政府这只有形的手,要学会用好市场这只无形的手!”
方正刚却领会错了他的意思,当即感叹说:“赵省长,您说的太对了,您不说我也想说!这次如果中央和省里不干预就好了,上面得学会管住自己的手!”
赵安邦哭笑不得,“正刚,你怎么回事?事情刚过去就翻案了?我问你:中央和省里为什么要干预你们?首先是你文山政府没把手管住嘛!你和亚南,还有新区管委会要GDP,非把吴亚洲和亚钢联最初的二百万吨钢搞成七百万吨。又是给土地,又是给政策优惠,政府亲自出面帮着吴亚洲搞贷款,新区管委会下属各部门和亚钢联串通一气共同违规,这是市场无形的手在起作用吗?根本不是嘛!如果从一开始就真正按市场规律运作,这场灾难也许就不会发生。正因为你们地方政府有形的手干预在先,造成了后果,中央和省里才被迫进行了干预!”
方正刚没话说了,“赵省长,我不翻案,我和同志们一定记住这个教训!”
就是在方正刚来汇报的那天,赵安邦想起了履行诺言,请石亚南和古根生夫妇好好吃一顿饭。考虑到方正刚和石亚南是在文山共患难的亲密搭档,方正刚和古根生也挺熟悉,又已到了省城,便让方正刚汇报后留一留,晚上参加作陪。
方正刚已知道了石亚南和古根生闹离婚的事,赔着小心问:“赵省长,我咋听说古根生这家伙住到省发改委办公室去了?我打电话问石亚南,她也不说!”
赵安邦说:“老古活该,亚南是该好好收拾他一下,不过,离婚不合适!”
方正刚明白了,“那你首长出面做劝和工作,我参加恐怕不太好吧?”
赵安邦说:“正因为这样,你才得参加嘛,你在场石亚南就得注意形象!”
方正刚大拇指一竖,“高,实在是高!赵省长,那到时我看你眼色行事!”
为了创造一种和睦的家庭气氛,赵安邦这次请客没安排在外面,而是在自己共和道八号家里,专门从省委招待所请了个厨师做了一桌上海菜。古根生态度最好,先跑来了,一来就和方正刚、刘艳亲热无比地打成了一团。要方正刚和刘艳好好做做自己老婆石亚南的工作,尽快结束他的流放生活。赵安邦在一旁听了直想笑,心想,你这个官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正说笑着,石亚南到了,还把从文山带过来的孤女小婉领来了。进门就指着他开玩笑说,“小婉啊,来,认识一下,这就是省长伯伯,官比你石妈妈大多了,石妈妈就是被他下令撤职的!”
赵安邦拉着小婉的手,笑道:“小婉,别听你石妈妈的啊,她逗你玩呢!”
古根生热情地拉过小婉,“我和你石妈妈有个儿子,现在又有个女儿了!”
石亚南却把小婉拉回自己身边,指着古根生介绍,“小婉,这是古副主任!”
赵安邦一听,笑了起来,方正刚、刘艳也都笑了,搞得古根生一脸窘迫。
入席吃饭时,赵安邦带着幽默做起了石亚南的工作,“亚南,你别光记着大古伤你心的事,也得多想想大古的好处啊!大古对你感情深着呢,对你无限忠诚啊!我突然袭击,他及时给你通风报信;我让他在文山潜伏,他为了你净给我送假情报;后来伤你的心呢,也不是故意的,主观愿望还是想暂时蒙一蒙我嘛!”
方正刚很有眼色,接上来说:“石书记,这也是我的判断。老古提出离婚是一种策略,让赵省长感觉到他改正错误的决心是很大的,风头一过再去复婚嘛!”
古根生忙道:“就是,就是,赵省长,方市长,你们不知亚南做得有多绝啊!我到文山找她时,她已经和裴书记谈过了,心里全都有底了,就是不和我透!”
赵安邦佯作正经,“这就对了嘛,能像你这么不讲原则,不讲纪律吗?!”
石亚南摆了摆手,“不,安邦省长,不是这么回事!”这才红着眼圈责问古根生,“老古,你跑到我办公室兴师问罪时,让我说话了吗?我拦都拦不住你!今天在赵省长家,正刚市长又在座,我给你留点面子,有些话现在先不说了!”
方正刚笑道:“对,对,有些话你们夫妇两人回家去说!石书记,你回家后继续收拾老古好了,我在这里表个态啊,我和文山八百万人民做你的后盾!”
石亚南严肃不下去了,“去,去,正刚,这和你,和文山人民有啥关系!”
赵安邦Сhā了上来,语气严肃而恳切,“哎,咋没关系?和我,和省委也有关系嘛!亚南,你想想看,这么多年了,因为工作需要,你们一直两地分居,现在又是为了工作闹到了这一步,我这个省长心里能安吗?再说,你们两人不是一般干部群众,一个省委副秘书长,一个是省发改委副主任,总还有个社会影响问题嘛!我的意见,大古回家住去,别住在省政府大楼里给我丢人现眼了!”
方正刚道:“就是,就是,石书记,这对你影响也不好嘛!不知道的人还不知会咋想呢,没准就会想:别是老古同志生活作风有问题吧?这影响可就……”
石亚南打断了方正刚的话头,“正刚,你少给我胡说八道啊,谁也不会这么想!老古在这方面是经得起考验的!”这才表态说,“赵省长,正刚,看在你们的面子上,我啥也不说了,就按你们意见办!我来之前就知道你们会是这态度!”
赵安邦笑了起来,“好,好,亚南,大古,还有小婉,我敬你们全家一杯!”
古根生十分激动,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赵省长,谢谢,可太谢谢您了!”
石亚南却又说:“老古,现在小婉来了,没你的床了,你睡客厅沙发吧!”
古根生手一摊,夸张地叫苦,“赵省长,同志们,问题还没最后解决啊!”
刘艳把古根生的手打了回去,“这就不错了,要是我,就让你睡地板!”
小婉很懂事,马上说:“哎,石妈妈,让叔叔住我房间,我到沙发上睡!”
石亚南拍了拍小婉的肩头,“给我住嘴,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家不要管!”
赵安邦心里挺愉快,觉得夫人刘艳说的对,今天能把问题解决到这一步就不错了,只要古根生结束流放回了家,哪怕先睡地板,日后也肯定有办法挤到石亚南的床上去。石亚南现在虽说不做文山市委书记了,可又成了被新老领导一致看重的省委副秘书长,虽说暂时是副厅级,可权力影响力却是他这官迷的正厅比不了的。又觉得古根生品质境界和石亚南真没法比,官梦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吃罢晚饭以后,方正刚驱车回了文山。赵安邦让古根生带着小婉回了家,把石亚南单独留了下来,继续做了些工作。接下来谈的虽说仍然是他们这对夫妇的生活私事,可也涉及到了一些原则。吃饭时当着这么多人面,有些话他不好说。
赵安邦告诫石亚南,“从今以后你除了干好工作,也要尽到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啊!另外,要重视古根生的官迷问题,提醒着他一点,免得他以后犯错误!”
石亚南道:“赵省长,我知道,现在回了省城,夫妻团聚了,家庭角色我会重视的。至于老古的官迷,我实话实说,这正是我不能原谅他的!你说说看,当时我的压力多大啊,他竟为了头上这顶破乌纱帽,赶来离婚!所以我才得好好收拾他,才故意让他住到办公室去丢人现眼!刚回省城那阵子,我还真动过和他离婚的念头!道不同不相与谋嘛,再说,儿子大为现在大了,我又有了小婉!”
赵安邦这才想起问,“儿子接回来了吗?听大古说,大为在文山县中上学?”
石亚南摇了摇头,“没接,以后也不打算接,让大为这孩子吃点苦有好处!”
赵安邦说:“这倒也是啊!”想了想,又问,“那你为啥又要接小婉过来呢?”
石亚南声音哽咽了,“小婉本来可以交待给方正刚,可我舍不得!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是在苦水里泡大的,惟一的亲弟弟又在车祸后死于我们人民医院的冷漠渎职。看着小婉这孩子,我会永志不忘文山,不忘身上那份没尽到的责任!”
赵安邦动情地道:“亚南,你说得好,说得好啊!我们当共产党的官就得像你这样当!做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做百姓的好儿好女,不能总惦记一己私利!就应该多想想自己的责任,尽到的和没尽到的责任,对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责任!”
石亚南却又替古根生说起了话,“老古有毛病,不过并不是章桂春那种品质恶劣的人。这些年也苦了他了,文山这七百万吨钢主要责任在我和方正刚嘛!”
赵安邦笑道:“所以呀,我才请你们吃饭,帮你们做工作啊!好了,亚南同志,谢谢你给我面子,也希望你再给我个面子,别让人家古副主任睡沙发了!”
石亚南半真不假地说:“哎,赵省长,这个面子就算了吧!你刚才还让我多提醒他呢,罚他睡沙发就是一种提醒!让他加深印象,记住这次官迷的教训!”
六十五
石亚南告辞走后,赵安邦洗了个澡,准备上床看会儿电视新闻早点休息。明天事不少,一大早就要赶到宁川出席国际经贸洽谈会的开幕式,下午还得赶回来和调到西南某省任代省长的老部下王汝成谈两省区域合作。王汝成希望汉江能给他这从汉江出去的新省长一个见面礼。他和汉江省也希望新官上任的王汝成能在能源上支持江汉省一下。汉江能源缺口越来越大了,让他和王副省长颇为忧虑。
不曾想,刚刚上了床,床头柜上的电话就响了,是于华北打来的。这老兄口气不太对头,开口就问:“哎,安邦,今晚的汉江新闻联播你这同志看了没有?”
赵安邦道:“怎么了,老于?我今晚做起了街道民事调解员,没时间看啊!”
于华北说:“那你最好看看,现在差五分十点,十点重播,你看后再说吧!”
赵安邦本来还想问问于华北,是啥事让他这么恼火,可于华北那边已挂了机。
卧室里的电视机一直开着,是中央台一套,赵安邦便把频道调到了汉江卫视台。果不其然,五分钟后,卫视的本省新闻联播重播了,头条新闻就是省委书记何新钊在银山市调研。电视画面上,银山市委书记章桂春和一些干部热情陪伺在何新钊身边,在不同的场合向何新钊进行汇报和介绍。其中有一个干部就是曾做过金川区委书记的吕同仁。在金川区下了马的硅钢工地上,何新钊扯着吕同仁的手谈笑风生,说了半天。吕同仁满脸谦和的笑容,频频点头,不时地做着记录。
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报道说:“……省委书记何新钊同志认真听取了银山市委领导同志和四套班子的汇报,视察了银山部分区县,对银山的工作予以高度评价。何新钊指出,银山班子是开拓进取,求新务实的班子,眼界开阔超前,战略思路清晰。省委相信,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银山人民一定会在这届班子的带领下,通过自身艰苦奋斗,为扭转我省南北经济不平衡的局面做出新贡献。何新钊强调指出,尤其可贵的是,银山干部群众顾大局,听招呼,讲政治,守纪律,很好地贯彻执行了中央和省委的宏观调控政策,做到了令行禁止,雷厉风行!”
赵安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华北肯定是冲着这条新闻来的,前一阵子对章桂春的调查查无实据,已经让他和于华北很恼火了。新书记何新钊不明就里,竟还高度评价,于华北有气也在情理之中。老于毛病不少,可原则性就是强啊!
正这么想着,于华北的电话又打来了,“看了吧?安邦,感觉如何啊?”
赵安邦心里也气,却不愿给于华北火上浇油,好言好语道:“老于,新钊同志说的不就是些场面话嘛,较啥真?人家新来乍到,到哪都要以表扬为主嘛!”
于华北偏是较真的主,“这叫什么话,到古龙县也能表扬为主吗?表扬那些腐败分子,让他们再接再厉,好好搞腐败?他又不了解情况,乱‘指出’啥!”
赵安邦笑道:“哎,老于,你别抬杠啊,新钊同志咋会肯定腐败分子呢!”
于华北不依不饶,“章桂春不就是腐败分子吗?政治腐败,灵魂腐败!就是你在大会上说的,这种腐败的危害不比经济腐败小!还有那个吕同仁,我看也有问题,灵魂恐怕也腐败了!对章桂春的调查材料我全认真看了,很多问题就卡在这个重要证人手上!这个吕同仁聪明啊,只怕把政治腐败的那一套全吃透了!”
赵安邦知道于华北说得都对,可仍是劝,“那你说咋办呢?新钊同志已经被章桂春和吕同仁这帮人蒙了!你我不也被蒙过吗?我还上当受骗吃过他们价值不菲的廉政餐哩!再说,新钊已经这么‘指出’过了,你再让他收回?可能吗?”
于华北道:“我想和你商量的就是这事!我们当然不能把他的表扬和肯定收回,但我们,具体说就是你我,我们要和新钊同志严肃谈一次,把章桂春和银山在这次宏观调控中的真实表现,把他们欺上压下搞的瞒和骗都向新钊说一说!”
赵安邦心想,是该和何新钊严肃谈一次,好好说一说,可又觉得不好说。
于华北见他沉默着不说话,又叫了起来,“哎,安邦,你什么意见啊?”
赵安邦这才深思熟虑地说:“老于啊,我让你提醒我不要擦枪走火,现在我也提醒你别擦枪走火!目前可是新班子磨合期啊,许多正常的事都会很敏感哩!”
于华北不高兴了,“安邦,我这可不是擦枪走火啊,这是新钊同志上了当受了骗!我们提醒他是出于好意,出于对工作负责!你老兄也谨慎过分了吧?!”
赵安邦道:“老于,你听我把话说完嘛!你说的对,当然应该提醒一下新钊同志,但不是由你和我来提醒,而是请老裴提醒!我的意见啊,咱们抽空分别给老裴打个电话,各说各的,最好不要在同一个时间打,别像事先通了气似的!”
于华北明白了他的苦心,“这倒也是,老裴的身份比较超脱,啥都能说!”停顿了一下,又说,“安邦,那我今晚就给老裴打电话,你明后天再给他打吧!”
赵安邦本来想说,这都深更半夜了,急啥?却又没说。这个老同志他太了解了,天生是个急性子,不让他打这个电话,只怕他觉都没法睡,便也随他去了。
被于华北这个电话一闹,赵安邦也在床上躺不住了。到楼梯口伸头向楼下客厅看了看,见刘艳在看一部热播的韩剧,便把藏在衣橱里的中华烟找了出来。为防刘艳突然袭击,抓他的违规,便关了灯,躲到阳台上抽了起来。
主卧室阳台的正面对着共和道,侧面对着十号院的裴一弘家。赵安邦抽烟时注意到,裴家二楼的灯还亮着,可灯下再也没有裴一弘看文件的熟悉身影了。裴一弘人调走了,家暂时没搬,啥时搬还不知道,谁会住进来也不知道。如果裴一弘搬走了,没准何新钊就会住进来,共和道上的小洋楼可是权力身份的象征啊!
又想到了于华北即将打给裴一弘的电话。这个电话至关重要,是未来的一个预兆。对章桂春是什么人,裴一弘很清楚,对章桂春的调查是他亲自抓的。按理说交班时应该对何新钊有所交待和提醒,不至于让何新钊上章桂春的当。可蹊跷的是,何新钊偏上了当。赵安邦认为,这不外乎三种可能,其一,因为没能查出章桂春的问题,裴一弘出于谨慎的考虑没作交待;其二,裴一弘走得急,交接匆忙,忘记了交待;其三,裴一弘交待了,但新任省委书记何新钊不当回事,另来一套;如果是第三种可能,问题就复杂了。但愿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这时,夜幕下的共和道上一片寂静。光线柔和的玉兰灯点缀在根深叶茂的法国梧桐树下,将街区里一座座欧式小洋楼映衬得若隐若现,透着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赵安邦想,共和道就是共和道啊,近百年来一直高官云集,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在决定历史,决定汉江八万平方公里土地和五千万人民的政治和经济命运。共和道的楼院里如果哪天住上章桂春这类人物,也许将是一场灾难……
就想到这里,卧室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赵安邦马上判断到:这十有八九是于华北的电话,便掐了烟头,急忙进门接起了电话,“哎,怎么样啊,老于?”
不料,电话里却传来了刘艳的声音,“安邦,请自觉点啊,你可违规了!”
赵安邦挺失望,哭笑不得说:“哎,我违啥规?刘艳,你有什么证据?”
刘艳说:“安邦,别以为在阳台上抽烟我就不知道,我从窗口看见了,因为电视剧情节紧张,就没上去抓你的现行!还查文山违规呢,你先做个榜样吧!”
赵安邦没心思和刘艳斗嘴,“好,好,你把话筒放下,我等老于的电话呢!”
于华北却一直没来电话。直到刘艳把那部不知所云的韩剧看完,红色保密机和普通电话机都没响过。赵安邦忍不住这份煎熬了,想了想,主动打了个电话给于华北,一问才知道,原来裴一弘不在国内,正随总理在欧洲进行国事访问呢!
赵安邦这才带着暂时无解的悬念,重又上了床。上床后仍睡不着,又把事情往好处想:何新钊好像还不错,否则不会这么看重石亚南和方正刚。问题估计还是出在章桂春和银山某些干部身上,这些官混子不也让他上过当吗?何况新来的何新钊了!再说,何新钊也有自己的难处嘛,下去调研考察就得讲点话,总不能一言不发吧?讲什么?指出问题,发表批评?真这么做了,他和老于以及班子里的老同志又会咋想呢?恐怕又要认为人家新书记否定汉江省工作成就了吧?现在就是磨合期嘛,双方都很敏感,也都有份小心谨慎,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二○○四年四月起笔于北京西环景苑
二○○五年五月写毕于南京碧树园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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