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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飞翔的姿势 > 四

处碰壁的学生娃娃还幸运,可是,民营企业,不知能维持多久,这样一想心里觉得很害怕。我大概被河晴晴的哭泣有所触动,浑身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但很快又镇定了。我是男人,眼下要说什么话都觉多余,太­肉­麻的说不出口,太纯粹的又觉得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女人嘛,哭鼻子是常有的事,河晴晴此时为什么要哭我还真弄不明白,直到她哭得摇摇晃晃,立刻要倒下去时,我这才伸出手扶住她说:你醉了。

按理说,现在的女子是根本没把自己当成一回事的人,她们无所顾忌,整天像幸福的花朵为男人们绽放,吸引众多男人眼球,搅得男人们心神不宁便是她们的乐趣。但她们大都按照游戏规则办事,只要你去沾惹她们,那么你是大款就得出钱,当然是多多益善,有多少给多少她们决不手软,你是公务员,或是掌权的公务员,那就得充分利用你的权力见缝Сhā针,不漏点滴,直至把你的权力消耗殆尽。即便你是农民工,那也得出点力气吧,搬东西,倒垃圾,粉刷墙,下地坑,掏大粪多着哩,苦力出了,给你一点面子,几句撒娇的话也许就把你灌得天晕地旋。河晴晴却不是,印象中她另有目的,然而无论你如何窥探她心里的秘密,都是徒劳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老对自己说:她是个难缠的狐狸­精­,不要亲近她。其实只是说说而已,我还是被她的哪一点吸引着,希望她能真的爱我。我常羡慕人家政府机关上班的那些男女,一个个过得滋润有余。

人一旦陷入感的漩涡中,就没办法挣扎出去了,而且是这种况,充其量一个农民进城后的临时工,自身条件不怎样,想有爱,想找女人结婚,别人肯定暗地里看笑话,可我又偏偏做不出无赖一样的事,没法明确目标,这时我才觉得有些疲惫透了。河晴晴是和她的老板一块出去的,妈的,这就让我恶心,她不是躲着老板的纠缠才和我好的吗?

眼下,出事了,说不准奄奄一息了,找我?我是什么角­色­?

不管怎样,我还是给河晴晴那边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猜可能是护士吧,她说河晴晴正睡着,不能接电话,我问河晴晴的手机呢,手机怎么打不通?

也许,出事时丢了吧,对方说。

我问河晴晴一块出事的其他人呢?对方说早转院了,她们这里只有河晴晴一个人,河晴晴的公司交了两万块钱就不见人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半天张不开口不知要说什么,河晴晴一定碰得不轻,或者说碰得只是些皮毛损伤,我脑子里胡乱猜着,直到对方问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为何不立马赶过来,那边护士最后还特别强调,你们男人是­干­什么用的,就是女人最痛苦的时候,需要你的胸膛与肩膀。

我的脑袋大了。撂下电话那一刻,脸上已经迅速地有一种悲凉掠过,那种悲酸在血管里不停地咆哮,似乎下巴都在打战,我问自己,是男人吗?怎么会如此俗气呢?我认识到自己在关键时刻的脆弱,我不是曾计划与河晴晴结婚过日子的吗?尽管没想到要出这种事,可我的退缩意味着什么?

73.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6)

( 我没辙了。***可我心里总还有些疙瘩,河晴晴一直也没有承诺做我的妻子,她只说是朋友,我说应该是最好的朋友,她只笑不答。眼下,无论是一般朋友还是最好的朋友,我都应该去看她,给她鼓励和力量。

我知道,像河晴晴这样的女子在城市里到处都是,农村出来的,好坏工作不说先是找个安身之地最当紧。按摩的,理的,站超市的,当服务员的,甚至当小姐的什么活都­干­,河晴晴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那种,她无依无靠即使考上大学也十分辛苦,那种为生计而心身疲惫的日子她不想过了。开初是她要好的同学介绍她在一家酒店站吧台,无论她的面相还是她伶俐的说话,都使顾客为之动心。有一次,河晴晴现在的老板来酒店吃饭,一眼就看中了河晴晴,只要有饭局,那老板就来酒店吃饭,而且主动和河晴晴打招呼。一回生两回熟,老板出手又那么大方,多多少少让河晴晴羡慕。她觉得在城里,有钱人就是不一样,繁华的市区汹涌的人潮,成千上万的面孔像无数飘浮在河面上的树叶那样,随波逐流地起伏着,各种心态汇集成一种带有同样的焦渴,眼睛里闪耀着拥有钱财的光芒。ww河晴晴站吧台无聊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朝着玻璃窗外看,窗外是一条热闹的大街,各种噪音响彻天空,令她想起乡下歇在大树上的麻雀。她想这么多人拼命挤在一起,整天嗡嗡地都想把日子过好,有钱,有房子,有地位——反正要活得有面子,不晓得为什么,河晴晴开始期待一种能溶化自己内心忧愁的东西,因为从乡里挤进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才感到一种害怕与恐惧,许多事让自己有些失望,开初进城的许多美好设想正无声无息地从身边滑过,她常轻轻叹气,回过头,手指灵巧地敲打着台面上的计算器,加法减法乘法除法来回算,她觉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了挑战。

这种日子久了,她多多少少有些后悔在学校时没有下工夫念好书,要是自己能上大学,那是另一番前景,然而这一丝悔意闪过之后,河晴晴有时半夜醒来,在一片漆黑中,她望着黑乎乎的世界,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明白自己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她不是那种会一辈子默默无闻做平常女人的,她的家境不允许,也激励她去挑战。然而,她没机会,又不愿意做出自己不愿意­干­的事。那既像是一种希望,又是某种绝望。未来是什么样?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河晴晴说给我听的时候,显得激动,她说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老板不止一次地在黑暗中出现。

她最终决定去那家公司上班,她踏进公司门槛的那天起,便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交给了老板。就像许多落后地方一样,靠做小买卖起家的老板的那种阔绰让人们钦羡不已,尤其是那些爱领风­骚­的女­性­。而好多女­性­无可避免地和这些暴户睡觉,这种社会游戏规则对于涉世未深的河晴晴来说,连想都不敢想。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挺立的**和翘起的臀部,连她自己都惊讶,那种女­性­成熟的感觉叫她既自豪也害怕,本来她想象过自己的未来,找一个白马王子过着神圣般的生活,简直不可思议,人一旦到了想入非非的年龄,就再也没办法平静下来了。河晴晴脑子里乱想,稀奇古怪,美好幸福,悲伤忧愁——没有人和她沟通,她每天上班看着同事们的脸­色­,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老板有时没事叫她去办公室­干­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拖地,擦办公桌,整理一下书刊报纸,她开初感到做这些事再正常不过了,可同事们还是挤眉弄眼,有的女孩竟然提防着她似的,河晴晴觉得疲惫透了。

有一晚河晴晴约我去她租的房子,我们坐在茶几旁一边喝茶一边说话。按理说,我们认识不久,河晴晴信任我的程度让我自己都惊讶,当时她很认真,有一种失落感,她说农村青年出来­干­事不容易,特别是女孩子,如今社会要比想象的复杂得多,她有些不知所措,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

我看着她一脸的无奈与哀伤,有成千上万的面孔在我脑海里浮现,各种人的表仔细让人想起来觉得有些恐怖。似乎有同感,我安慰河晴晴说,生活就是这个样,多想好的,比如,农村走出来的还有好多人羡慕咱们呢。

74.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7)

( 河晴晴愣了一下,叹口气说:可能吧。***

绝对。我打了个手势说,这点点小城市,挤好几万人,你想,谁愿意­干­那些下三烂的活,都想出人头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河晴晴轻微地动了一下身子,她没说同意或不同意,只是露出表示愿意听我说话的微笑,看出来,她的笑十分苦涩。

你说我要身败名裂,还是守身如玉,河晴晴突然用眼睛盯着我问。

我吃了一惊,有些不明白。

河晴晴犹豫了一下,说:你弄不懂了吧,我要身败名裂,就有出人头地,我要守身如玉,就会流落街头。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是的,对于一个异­性­来讲,她所处的位置与我不同,特别是那些模样好看的女孩,她心中的那根底线没有被抽走的时候,不仅仅是困惑,而是痛苦。

那是一个十分难熬的夜。我们普通得近乎于平庸,某一瞬间近乎于俗气,我们说不出远大前景在哪儿,我们想不出未来是什么,那种令人心碎的谈话有些怪异,我觉得,我喜欢上了她。不像别的女孩,只要看见钱,一切都无所顾忌,见钱眼开的事每时每刻都恶心,不过,即便如此,一想到要和她一起过日子仅凭现在的工作——一个月几百块钱,能行吗?不,我在心里说,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贫困——吵嘴——过不下去,还能孝敬父母,养儿育女吗?

自从我进城以来,第一回这样难煎难熬地想问题,开初进公司上班的那种虚荣与自豪全被击碎了,剩下的全是自卑,全身一下子像放了气的气球,软塌塌地丢在一个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我歪歪地躺在沙上,整个房子看起来甚至有些­阴­森恐怖。很晚了,我没有要走的意思。河晴晴幽幽地叹着气,眼泪哗哗地小心翼翼问我:你敢娶我吗?

屋里光线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可自从河畔见到她后,我心中老是有一只青蛙似的怪物四只脚用力蹬着,让我无法安宁,我几乎时时刻刻都想驱赶那只青蛙,哪怕有一天从口中蹦出,虽然表面上一如平常,可到夜晚,我活生生的常看见河晴晴和那个老板光着身子缠绕在一起,这种梦简直难以置信,我意识到自己患上了神经衰弱,是为女人。眼下,她就在我跟前,近在咫尺,凝重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我晓得。河晴晴站起来,她去了趟卫生间,她说:床上躺一会,天快亮了。

不是这意思。我赶忙说,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们这样……

河晴晴用手势制止了我的话,她拉开床上的被子,任凭泪水哗哗地流着。

我的心一酸,眼睛眨巴着。我说,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掉泪。

其实河晴晴是个明白人,对于生活,她本来充满希望的,她开初进城晓得自己是斤二八两,能吃多少­干­饭,可随着环境的变化,她的生活理念也在变,和我一样,从低微、自卑开始寻求自己的价值。河晴晴进入那个公司是通过熟人介绍的,然而她很快现老板对她特殊的照顾反而叫她有些意外,她没有料到,这种特殊的意外让她坐立不安,甚至有些恐慌。没过多久,老板总是找机会和她单独谈话,直到有一天陪客喝酒,老板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河晴晴当时给我述说这些的时候显得很无助,她不时地闪着眼睛看我的反应。我回避了河晴晴的目光,眼睛眨巴了一下朝窗外望去,好像是,她只要那么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地盯着,就一定从我的胸腔里盯出鲜活的心来,这颗心,是真诚的,还是虚伪的,这种逼迫的目光的确印在我心上,我的全身上下气血汹涌,可终究还是遮遮掩掩把持着,一个男人的勇气和胆量。

河晴晴最终还是放弃了,她长叹一声,有些心灰意冷地说:其实也没什么,生活么,顺其自然,城里的女孩天不顾地不顾,只要活得好有享受,管她呢。

我愣了一下,收回目光,对河晴晴的突然变化感到十分害怕,这个年代呀,人就是这样,我们不是挤进城里来寻找幸福生活的吗?

75.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8)

76.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9)

( 河晴晴十分可怜地说:我们到城市来,只能面对现实了。ww***

我当然晓得她指的现实是什么。确实,我们一哄儿挤进城市,就像孩子,把所有的事看得过分简单,只知道有胳膊有腿能找到一份好差事就满足了。在家里,一年在山里辛苦来辛苦去,没多少收入。年轻人都进城了,都能找到自己合适的活­干­,可我为什么不能,挑三拣四好不容易到这家公司­干­,挥一下自己的特长,工资低了些,上班倒也轻松,那种虚荣心多多少少得到了满足,在村里人看来的确活转了,虽不是公家人,可比那些蹬三轮,收破烂,泥水匠,粉刷匠强多了,挣钱多少不说,听起来体面,农村人不就是要个面子吗?

如今,我不得不替自己的未来着想,生存是个问题,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干­什么都是为了活得更好,有哪一个想穷困潦倒呢,如果活着只是维持生命的地步,该是何等的不堪?

我不敢多想,我晓得自己的弱点。ww可是,河晴晴出事了,也许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能袖手旁观吗,作为一个人,一个曾动过爱的念头而且不想放弃的男人,我尽管感到有一种无奈,还有一种疼痛,可天地万物,有哪一类动物会像人一样轻易丢掉这个“”字呢?

河晴晴说放弃就放弃了,她十分坚决。她说我没有用心去爱她,脑子里一直在不停地选择,犹豫,她看出来了。那一次,我说起我们以后的生活,无不担心地告诉她两个农村来的仅靠工资过不了日月,她忽然意识到和我在一起的悲凉,一个对生活未来充满希望的女人,一下子跌到了冷谷。她一未,一直看着窗外,眼睛里有泪花闪闪,但她要强,没哭,只是从心底里对我彻底的绝望,当时我很慌。其实我原来有所感觉的,但没想到她是这样认真的。假如我也一样认真,我也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当做真爱,也许不会生以后这种事了,她说人活在世上都是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爱是什么,是理想和象征。也正因为此河晴晴不大理会我了,她说很忙,单位经常来客人,她陪着喝酒,唱歌,跳舞,就差上床了,这是她故意说给我听的,再后来,她说老板还是­骚­扰她,而且越来越直接,她没退路了。我不知怎么办,我对她说,你如果愿意,我们也许只能这样了。她这次哭了,只是流泪,尽量不让自己出声来,她说,你太小看人了。

我没有争辩。我明白,河晴晴开始和我赌气了,也可以说,她开始和命运赌上一场了。

这些事我当然不能告诉咏琴的。

其实从内心里我还是喜欢河晴晴的。坦白地说,跟她在一起,我们还真有说不完的话题,农村长大的,推磨滚碾子担水送粪种地,哪一样不懂,还有小时候“藏猫猫”,打老爷,溜马马,滑冰车——在我们的笑声之后,沉静在快乐之中。有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立马回到童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年代,她跟我讲话的时候,充满了激,我感觉到这世界没有了喧闹,嘈杂,烦恼,就像置身于黄土山头上一样,望着漫漫的远方,四平八稳地躺在土地上,轻柔的风吹着,一个幻想接着一个幻想,全是五彩缤纷的幸福景象。河晴晴后来叹息了,她说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烦事呢,越长大了,烦事越多,痛苦也就随之而来。我明白她说话的意思,我还劝她,不要把期望值定得太高,充其量我们还把自己当做在农村,当作一个受苦人,人活得就是三等两样,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何况生活,城里所有的人全不是心满意足,你看一个个也有灰眉鼠脸的时候,况且这社会,钱的社会,没钱活得就累了。她说也对,我们应努力跟这个社会协调,想办法有钱。我说算了吧,现在是谁钱多就往谁口袋里钻,平顶子平姓,挣钱谈何容易?河晴晴不语了。

大概出于条件反­射­,我也无话可说了。心里却很乱,对未来充满了忧虑,我这才晓得,自己眼下这种境况,根本没资格谈婚论嫁。在村里,我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再不娶,恐怕这辈子非打光棍不可。假如我不争着要走出来,父母早就张罗着给我娶媳­妇­了,哪怕欠债,低三下四求别人借钱——想着这些,那种自卑感立刻淹没了我所有的幻想。眼前,我还有什么条件挑三拣四呢,平心论,河晴晴很不错。可她和我一样,梦幻太多了,她同样不满足现状,不可能忠心耿耿地做一个贤妻良母,如果我们在一起,梦幻破灭了,剩下的会是什么呢?

77.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10)

( 这很恐怖,我不敢多想。以后我便现河晴晴有意无意在回避我,好在她不晓得,我和咏琴不远不近地扯拉着。当然我并没有明确感觉到我爱上了咏琴,我只是孤独,一个人心里闷得慌。

也许这样吧,我真不知道一个得不到爱的男人如何活着?村里大多数人在结婚前没有过这种经历,他们不谈爱,见面后凭第一印象或另外渠道了解,男人决定该不该娶这个女人过日子,女人决定该不该嫁给这个男人去生活。这种直觉很深刻,两个人在一起才确定出来感是否适合,大多数­鸡­叫狗咬累死累活就过来了,几十年的磨合也许只有心疼,老一辈人常说就是有一块石头几十年也焐热了,况且是两个活人。是这样吧,在具体生活的过程中,小事大事都能用肩扛着,相互心里存在着他就是我的人,那还需要什么空套的话,爱是什么玩意呢?

我为什么就不和父老乡亲们一样呢?河晴晴又为什么不一样呢?我们挤进城市里,到底要寻找什么?河晴晴说本来是寻找幸福的,然而幸福太遥远了,城市里的幸福全是用钱堆起来的,我们没有钱,就意味着不会有幸福。城里隔三岔五就有喜事办,请客送礼,大小餐馆花天酒地,房价一天变一个样,蔬菜不停地涨价,水电、儿子孙子满月、暖窑结婚、住院病死——太多的需要钱,假如是熟人,你不去参加任何一件事,显得你没了人味,你便成了另类,而这一切都需要钱,我们便茫然了,有时候其实不知所措,这种事,最好别想细了,想细了就会不自在,就没一点希望。我和河晴晴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把话题就扯到这些事上,有关钱的问题,咀嚼多了,心里便沉重起来,全身荡漾的激与暖意早就烟消云散了。最终,我不得不说:你还是找个有钱的人吧。

河晴晴听了,显得非常吃惊,她说,你不爱我?

爱与过日子是两码事,我说。

既然没有爱,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她说。

理想化的成分越高,过日子的质量越差。

过日子是要质量,我们不正努力吗?她又说。

努力?靠我们现状?我觉得跟她没办法说清。我说,我们要面对现实。

她大叫,你不敢面对现实,这样吧,我明天就去傍大款,叫人养着,怎么样,你心满意足吧。

我只能祝你过得幸福,我解释道。

幸福是钱,我知道,但幸福还有爱,有,我们的父辈兄弟姐妹没钱不照样活过来了吗?她有些激动。

那我们出来又为什么?我说,你好好不在村里待下去出来­干­什么?

没想到她立刻冷静下来,也许,我得好好想想。

就这样,我离开了河晴晴。我一想到是我把她推远的,而且她真的和老板走在一起,或许他们已经做了那种事,是河晴晴自愿去做的。不知怎么的,我就非常的不安与焦躁,就会胡思乱想,就像自己的妻子在跟外人上床一样,那种煎熬让我后悔莫及,接着又产生仇恨。这种仇恨一分一秒地烤炼着我的心,可又对谁说呢?

于是,每当下午公司的人下班回家的时候,我便去找咏琴,就像找到一种依托那样,我对咏琴竟然不停地表述自己的苦衷,想让自己绷紧的神经轻松下来。

你是不是失恋了?咏琴笑呵呵地问。

我强装没事,说:没恋爱怎么失恋?

没瞅好,还是人家看不上?咏琴坐在我身旁,都能觉得她的体温了。

我笑了,自己也觉笑得很古怪。你怎么这长时间了,没合适的?

我呀,你猜猜看!她站起来,有些自豪地说:ρi股后面有一大群,都是红眼狼,没一个正点的。

所以剩下了,只能找我?我肯定地说。

狗屁,我剩下了?那些男人一个个灰眉土脸的是被我抛弃的。我找你,是一刹那的好感,这么些年来,你竟然还是一个处男,什么世事都不懂。

我没有争辩。我明白,咏琴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次,我还是去了咏琴在小区的那套房子,很宽敞,比我在同事家串门见到的要阔气的多。我有些惊讶地问咏琴这房子是你家的,咏琴换好拖鞋,顺手抛给我一双反问,说她家就不能有房子,我差点噎住,有些结舌地说我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咏琴走进厨房,开始洗菜,她让我坐在客厅的沙上说:今天你就当一回客人,老同学几年不见,是缘分,咱班就剩咱俩了,上次我去赶喜事,妈的,都结婚了,有的拖儿带女的,那个泓莉,都离三次婚了,你还记得吗,在你右上角坐那个。我手里玩弄着电视机遥控器,眼睛盯着对面特大的宽屏电视机,无论怎样翻弄,电视机总露不出画面来,我想:自己怎么搞得这么可怜?当初在班上学习成绩还不是最差的,眼下竟有些狼狈不堪,人活到这份上,真没有意思,当初为甚要进城?这地方不属于自己,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见熟人躲躲闪闪,老走不在人前。有一次单位会餐,桌子上全是剩下的­鸡­鱼,我觉得可惜,一再说糟蹋了,有一个同事竟当着众人的面讥笑我:这叫什么?叫气派,什么年代了,这么大好的光景,吃东西要品味,不是往饱撑,你以为还在乡下,一年四季只有过年才割点­肉­,还是土吧,以后好好长长见识。我像受了侮辱的感觉,心被撕碎了的感觉,我真想顺手­操­起一个盘子扣过去,即使被开除,我也让那小子头破血流满身油污地走出饭店。可我没敢动,胸中的怒火只能静静地燃烧,直至烧得自己软弱无助。这便是挤进城里来的结果!怨恨的时候,我觉得是否该回去呢?

78.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11)

( 你没听我说话?咏琴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出来,一脸的不高兴。***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脸的歉疚说:哪能呢,这不,正摆弄电视哩,怎日鬼的没图像?

笨,不过我还喜欢你的笨,不像有些男人油腔滑调,平时看温顺体贴,其实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咏琴说着走过来,两只湿手在花点点的围裙上擦了擦,从我手中拿过遥控器,指着上面的键像辅导小学生那样一字一句地接着说:先开这个,有线电视,先开旁边的那个小盒,再按菜单。你们乡里没联网,能看到吗?

那么远的地方,联什么网,家家户户安了个锅盖碗子(电视接收器)。我觉得自己这时候十分愚蠢。

你家是黑白的吧,咏琴把信号调好,遥控器递过来随便问。

我点了点头,脸红到了脖根。

不是说农村富裕起来了吗?咏琴没在意,她转身回厨房做她的菜了。

怎么说呢!我长吁了一口气,现自己浑身竟冒出冷汗来。

我心里拒绝谈这样的话题,关于农村,关于我的出生地,还有农村人的生活,其实许多人还不明白,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当然,变了环境,肯定有人要问,何况摊上咏琴这样的女人,我又不能编造出谎出来,因为生活是实实在在的,容不得半点遮掩。况且我们现在只是同学,一起坐坐,说说家长也不过分。只是,咏琴把菜炒好后,没有叫她的父母,我开初觉得这样也好,免得拘束。可是,咏琴坚持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我隐约感到要出事了。

这个下午太阳好像走得特别快,小区里似乎没有多少人住进来,反正静极了。咏琴大概觉得这样不够过瘾,打开vcd放了一遍又一遍的轻音乐。天很快就暗了下来,为了炫耀自己脑子聪明或享受人生的快乐,咏琴拉了窗帘后在客厅里不停地旋转,把墙壁上的开关不厌其烦地按来按去,大灯小灯粉红­色­的,泛蓝的,黄的一齐朝我照来,我开始眼花缭乱了,当时又被她缠得厉害,一杯一杯的酒碰下去后,整个房子都在旋转。那灯光就像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朝我笑。我的血液如同音乐一起高涨,灵魂开始飘逸,这样子就有些不自禁,控制不住地亢奋,还有平日的压抑全暴出来,我好像在想,人就是这样,什么事太认真了,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我们是在灰暗的灯光下上床的。音乐还在继续响着,轻柔、飘逸、安稳、温暖、空灵,从来没有的美妙直刺我的所有器官。我不知是怎样脱掉衣服的,我没有预料到,之前我知道的男女**,只是在寂静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进行,现在,灯光亮着,音乐响着,就连偌大的海绵床也出声音,咏琴是怎么赤条条地躺在我身下的?她十分愿地吻着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叫着要尝试快感。我似乎想,终于这样了,我是个男人了,只要是女人,压在下面只要心甘愿就有爱了……

我没料到,第二天晚上,咏琴又要我去她那里过夜。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做贼似的,担心所有的人会看出破绽来。即使别人看不出来,自己也心虚,这样算是哪门子的事,这种类似偷­鸡­摸狗的事在农村是最叫人看下坡的,要是被人背后议论或指责,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名声不好,活着就更没意义了。我是爱惜自己名声的,咏琴呢?她一个女孩子家,竟然什么也不顾,我有些想不通了。可是我还是经不起诱惑,到晚上还是过去了。咏琴早就准备好了饭菜,她竟然一点羞耻感都没有,脸都不红一下,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了才有劲。

我嫌恶她说的话,毕竟我们不是夫妻,甚至连恋爱的份都没有。前次因为是酒,酒喝多了容易乱­性­,事后我感到过罪恶,我问自己真得要娶她过日子吗?还有咏琴真的爱自己吗?我曾对着镜子看自己下流的脸,一副横­肉­,眼前浮出河晴晴身影,心里就开始打战。

咏琴吃完后自己拾掇碗筷。她以女主人的口气对我说立刻洗澡去。我知道又要生什么了,便推说晚上回去有材料要写。可她放下手中正洗的碗筷,立刻把我拽到卧室,动手脱掉我的衣服说:你想赖账,不想要我是不是?

79.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12)

( 我有些恶心了。ww***有些告饶的意思说:那次是因为酒,我们毕竟还不到这一点。

有了一次,就等于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脸厚,像妓汝,是不是?

我不知说什么,没了语。

你要听话,我不嫌你家在农村,还有你那个不稳定的工作,我们只要一起生活,只要我们有爱,什么事都难不倒我们的!咏琴十分动,她居然也说爱?我的呼吸异常地粗重起来,这生活还是真的吗?

我是默认了还是屈服了?不知道。我在云里雾里,懵懵懂懂和咏琴纠缠在一起了。她快活得尖叫,令人毛骨悚然。我想,我不是那种爱占女人便宜的人,即使出身卑微,可有自尊,自爱,其实这是自欺。很快就证明,咏琴需要自己,自己也需要女人,我们在床上翻滚,折腾,直到筋疲力尽,喘着粗气品味着刚刚过去的一切,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背叛。

你爱我吗?咏琴搂住我的脖子问。

没回答。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很多,是的,也许有一刻,你恨自己为什么活得这样没骨气,这样窝囊,也许会去自杀。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人与人也就这么一回事,即使相互瞧不起对方,同在蓝天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好好的握手朝着对方笑,何况夫妻同在一个屋檐下,不仅是**关系,而且日久生,而那个叫爱的字眼,谁有权去玷污吗?无话可说,一个人最可怜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无话可说。

我的心咚咚地跳,好像整个屋子都在响,很明显的是,我很快对咏琴没了兴趣,为什么,一个十分怪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跳出来:她好像不是处汝。

这种庸俗低级的想法就像疾病的前兆,让我心神不安。我曾试图问咏琴,没料到她像看透了我心思一样,直截了当地说:你不爱我,因为我在这方面表现的太成熟了吧?

我很吃惊。我没料到咏琴会这么说。

咏琴眼里流出了泪,我感到自己的罪恶感越来越沉重。男女之间的感如此来作为衡量的天平,那么人生就不会存在光彩了。

河晴晴什么也不晓得。

我决定去另一个城市看河晴晴。打电话告诉咏琴说我去出趟公差,而且想借点钱。咏琴急急忙忙赶过来送我一部手机,并把一整沓钱递过来,她有些恋恋不舍地说,我会想你的。

就这么简单,我忽然很想哭,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涌上心头。河晴晴现在是死是活我全然不知,作为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知己(算是知己吧)能袖手旁观吗?我接过手机,拿上钱说:我会还你的。

还个屁,那点工资。咏琴顺势亲了我一口,事办完了,早点回来,你知道,那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害怕。

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跟咏琴告别的。如果咏琴知道,我是编了个谎来骗她的,她还会那样跟我在一起吗?起初,我没有决定去看河晴晴,可是一直担心,虚,有时想到河晴晴举目无亲便感到心疼,接下来便是愤怒,那个狗日的天杀的老板­干­什么去了?

备受煎熬的我终于到了另一座城市。走出车站,满街的灯火通明,我站在这座城市的马路边,看着飞驰的汽车,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个方向走。天灰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远处的高楼上有一道巨光直­射­天际,无数的霓虹灯一闪一灭,像许多眼睛那样昭示着什么玄机。我问了匆匆行走的人群中的某一个,河晴晴住的医院朝那头走。

手机怪怪地响了,我吓了一跳。现在,咏琴的话从那个小玩意里飞出来,汽车的鸣叫与人群的聒噪淹没不了咏琴的声音,她在被窝里,声音显得娇娇滴滴,她问:那边的城市好吗?

我往前走,身旁的建筑连同灯火远远退去。咏琴不厌其烦地打着手机,叮咛嘱托还有无关紧要的话在我耳边响过一遍又一遍,我把所有的恶心和怨恨,都咽进肚子里去了。我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绪,就像雨点打在脸上那样,我竟然全然不知。当雨点越来越大的时候,我这才躲在一幢楼房下,静静地听着来自遥远故乡的声音,这声音非常缥缈、虚幻,咏琴这样聪明,竟然也犯傻。

80.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13)

( “感是一片大海,如果把它们藏在一口井里面,只见一点滴的水波,永远套在一个圈之中,流动不得,你说,你是一片海,还是那一滴?”咏琴竟然吟诵起来,嘻嘻地笑,依旧那么固执地问。

我瞬间想起河晴晴曾经给我朗诵过的一诗:

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疑。ww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夫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奢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觉得有一股强烈而凶猛的抑郁瞬间将我扼住,一种绝望的绪冉冉升起,我有些­精­神失常了。

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大声说,近乎于疯狂。

咏琴不撒娇了,口气很平稳,但非常吃惊,她问:什么眼睛?你看见谁的眼睛了?

此刻,我看见河晴晴的眼睛。她在笑,傻笑着露出她的一个小虎牙,像无定河畔见到的一样,她说:

你要我吗?

我不会有别的感觉了。腿像灌了铅似的,朝着河晴晴一步一步走去……

81.河东河西那年的事(1)

( 陕北,曾作为中国革命的摇篮,在过去腥风血雨的日子里,有一大批有志之士,投身于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中,其中不少革命者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谨以此文缅怀。

——题记

李顺晓得马家的公子看不起他,自己学了个吹手,是下三滥的活。而马家公子凭着父亲有钱,早早送到银州城念书去了。李顺天天一大早起来跟师傅练吹手,马家公子练写字背文章,两码子事,可李顺就是不服气。

那时十几岁,好多世务还不大明白。连着几年过去了,村子里开始有人不安分起来,唉声叹气,慷慨陈词。念过几天私塾的本家二叔更是神神秘秘,在李顺看来,这些人由于身子单薄,没苦力,又没手艺,一天东跑西串混世事。尽管他学的是吹手,毕竟算门手艺,抬轿埋死人,少不了吹手炮手,就是大户人家讲排场,祝寿迎娶,也请他们去助兴。师傅是方圆百里地有名的吹家,几代人靠一杆子唢呐走南闯北,曾被官家封过号,直至清末年间,李顺师傅的师傅从十里外迎接学台大人一口气从十里铺吹到小石砭,学台对其技艺大加赞赏,当时即封为“官吹”,名声大震,允许银州吹手进入考场。ww只要好一些的主户,都拿着二尺红布,放一块大洋事前约定,某月某日东家迎亲,某月某日西家祝寿,某月某日谁家丧事——反正,红白的事都要响吹细打,增添气氛。由于李顺肯下功夫,他把师傅教传下来的曲调曲牌,一个个学得­精­细,很快便成了一把好手,无定河两岸,人人皆知,李石畔有一班好吹手。

李顺晓得,要在村里村外出人头地,即使比不上马家大院的男男女女,也要在世上有个名气。这是他父亲临咽气时断断续续说的一句话,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他有时候独自在心里念叨着。不过,李顺还是觉得自己太穷了,要比起马家大院的阔,那简直一只蚂蚁与一头驴相比。但李顺想得很远,他想有朝一日,也许能改朝换代,自己有这一把手艺,吹到哪里哪里风光,吃香喝辣的娶个婆姨养一大堆娃娃,这对于一个受苦人的儿子来说简直上了天。马家公子识几个字,也不见得有多大能耐,说不准日后还是穷光蛋一个呢。这样想着,李顺也就心满意足了,拿起长杆子老号:“嘟嘟嘟”吹了起来。

可到了第二天晌午,一大堆的队伍开进了村庄。李顺觉得世事说变就变了,队伍里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站在村里最高的土圪坮子上,凶神恶煞地说,这一片地是国统区,都归榆林的井大爷部队管,村里要交粮筹晌,保证部队的粮草吃饭。他还说,河东那边已现有了共匪组织,你们河西要警惕,一旦有可疑况,立刻到堡里报告,不然,统统砍头。

李顺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了,自古兵荒马乱,穷人遭殃。

队伍一走,村里一下死气沉沉,原本神气十足的马家老爷,像冬季的死白菜烂叶子一样,脑袋勾在胸前不一句话,大家都知道,他是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队伍上的人指令他两三天内往堡里送十石小米,一千块大洋出来。就在他一筹莫展唉声叹气的时候,李顺的二叔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同样站在那个高圪坮子上,招呼大家过来听他讲什么道理。村里人零零散散站在下边,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李顺的二叔。李顺也凑着过去,还没等二叔开口,师弟赵四走过来,匆匆到李顺跟前,悄悄地说了几句咬耳朵的话。

村人没醒过神来的时候,李顺和师弟赵四便消失了。走出村庄,李顺才急着问赵四怎回事,赵四眼圈红红地说师傅死了。

李顺口张得像窑窑,惊得半天出不了声。师傅“吹塌天”死了,怎么死的?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弯,浮现出师傅那张锅底般的脸。等他缓过神来,走出那条长长的沟,翻过一步墕,也就到了通往银州城的大路,李顺这才问师傅被人害了?

不是。赵四哭丧着脸只吐两个字。

李顺说,那走时好好的,怎就死了?

赵四十分胆怯地说,是官府砍头的。

82.河东河西那年的事(2)

( 为甚?师傅又没惹官府?李顺更不明白了。ww***

赵四有些哽咽了,官府贴出告示说,师傅利用“吹塌天”的名声,四处联络“共匪”,传递信息,准备谋反哩。

李顺听了,觉得两腿有些软。他听说过杨家寨子闹过土匪,有个叫杨八的人,拿着一支盒子枪,抢人放火,见了俊婆姨俊女子都不放过。这几年听说河东“闹红”,官府说也是一把子土匪,这帮子土匪和杨八不一样,搞宣传,闹鼓动,讲一些稀奇古怪的道理,白天不敢活动,夜里三五成群地到银州城贴标语,散传单,而且走门串户,联络穷人一起来造反。李顺想不明白,师傅这一身的好手艺,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会是共匪呢?或许官家弄错了,可人被杀了,门板上钉钉子的事,实死了。这狗日的官府,怎么就不问个明白呢?有时,他又恨那帮“闹红”的人,不过日子弄什么阵势,连累了师傅,没了师傅,没了“吹塌天”的旗号,李顺觉得以后在世面上,­干­他们这一行没了招牌名气,又被人瞧不起了。明摆着,官府砸了他们的饭碗子。

一路走一路想,李顺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也就没了语。赵四不停地说以后该怎办?以后该怎办?好像天塌下来了。李顺只顾往银州城里走,胸腔里憋了一肚子的气,有朝一日,他有了机会,非砸官府狗日的不可。

进了城门洞,那张醒目的布告就贴在城门两侧,几行书写整齐的字像一团团眼睛,直刺人的脸面,唯有师傅的名字上,打了个醒目的红x,大概是为了示众,师傅砍下的脑袋照片贴在布告的右上角——已经看不清脸面了。李顺想,一定是被血染成那样的。

李顺心里生凉。多年来,他在师傅的教导下,学了一手技艺,曲牌曲调哪个难住他?有时候事主家请他们去助兴,全仰仗师傅的名气,即使师傅不动唢呐,坐在一旁也是个阵势,围观的人哪个不叫好?有一回进银州城给一家商号开业助兴,就从这门洞进去,到十字街整整吹了三天三夜,晚上垒的火塔塔,照明了大半个银州城,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呐喊叫好,师傅没松一口气。李顺还记得师傅有一次从银州城回来,递给他们几个徒弟每人一个­干­炉,十分认真地说,­干­炉好就好在中间那个红星,要记住,­干­甚事,要有良心。

没人晓得师傅说这话的意思,更没人晓得师傅什么时候与河东的“共匪”有联系,但布告上打红叉的几个人,告示说都是共匪的头目。听周围的人悄声议论,这几个人非同一般,都是替穷人办事的。李顺怎就不明白,师傅是为穷人办事,官府为何还要砍头?有段时间,他们去河东给人家办丧事,或婚事,白天忙了一整天后,师傅还要独自出去,说是见朋友,喝二两酒去叙旧,直到半夜三更才回来。那阵子正瞌睡,师傅回来迟早他们也不大清楚,反正,第二天照样给事主吹,一个曲牌一个曲调地换,吹到**之处,师傅摘下唢呐碗子,用鼻子演奏,那喝彩声,叫李顺感到腾云驾雾了。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生活,说烂便烂了。师傅死了,天塌下来的事。李顺睁大眼睛瞪了好半天,人们在指手划脚,议论着有关师傅与那几个人的关系,都是猜测,李顺只觉得自己身体在抖,气一个劲地往上冒,没有回去的。按着告示,他和赵四来到县衙门领尸,一个满脸胡茬的警察头也不抬问:你们是吹手的什么人?

徒弟。赵四反应快,先答。

他家人呢?警察这才抬起头,看上去很凶,两只眼珠子直打转转。

师母有病,起不了床,我们还不敢给她老人家说,要是晓得师傅殁了,那还了得。还是赵四说,他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签字画押,可惜呀,你师傅尸分离了。警察递过来一个本子,李顺忍耐着,拼命地咬紧牙关,一不,也不会掉泪。赵四一边抹泪,一边嘶哑着说不认得字。

警察长吐了一口气,问他俩叫什么,和“吹塌天”是什么关系,然后他在本子里画了几下,又递过来说,按手印。

83.河东河西那年的事(3)

( 李顺和赵四按了手印。ww

李顺和赵四在银州城雇来一辆驴车,南关骡马店好些人正等着揽活,一听说送死人,不少人便摇头打了退堂鼓。眼看着没了着落,师傅的尸体总不能扛回村里,那样多不体面,让师傅死得别扭,没了尊严。这时有个赶毛驴车的老汉走过来拍着李顺的肩膀说,我去送吧,吹塌天活着的时候多威风,死了也应风光。

李顺赵四忙给老汉跪下磕头。

起来吧,扯一吊红布盖上,好让吹塌天上路回家。老汉像一尊雕塑那样,不动声­色­,显得异常庄重。

事实上,李顺的师傅出去半月二十日常有的事。那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样叫醒李顺赵四,让他们好好在村子里待着,多练习练习唢呐的各种吹法,多掌握些技巧,看好在炕上有病的师母。一切和平常那样,没有丝毫的异常。村里人说师傅在外面有女人,三五个说不清,这对于一个跑江湖吃手艺饭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许多年轻婆姨羡慕师傅手艺,还有的看中师傅怀里揣的银元,女人们和师傅上床能得来好处,那些捂热的银元可以贴补家用,日子才能过下去。师傅也寂寞,除了教徒弟吹唢呐,也没有人与他啦心事,师母病怏怏的身子,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师傅不嫌弃她,照顾的周到。然而,师傅每当出门的时候,李顺觉得师傅的表和目光都显得深不可测。

师母躺在炕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老是重复一句话,当家的,早去早回呀!

师傅说,你就别­操­心,我晓得哩。

师傅走后有一天夜里师母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她爬起来把煤油灯挑亮,终于忍不住叫来李顺赵四。李顺赵四刚躺下,听见师母细声二气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声音就像夜猫子嚎叫一样,­阴­森森的摄人的魂。两个人披挂好跑进师母的窑洞,师母坐在炕上披头散,活像一个吊死鬼的样子,李顺小心翼翼地走近一步,压了压嗓子问师母,怎的啦?

师母两眼空洞洞的说,你师傅会不会出事?

李顺赵四一个劲地摇头,憨笑了几声安慰师母说,哪会呢,哪会呢,师傅是谁?他老人家见过世面,咱整个银州的地盘上,谁不晓得他,怎会出事呢?

赵四凑过来说,是。

师母好像没听见一样,她自自语道,迟早要出事的,那些人心毒着呢,不谋财害命才怪哩。

李顺赵四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他们被这句话揪住了心,一下子也没了谱……

拉回师傅的尸体,李顺赵四几个商量着给师傅办丧事。人走了,要走得体面,尽管在别人眼里吹手这一行是下三滥生活,可“吹塌天”的名声那是响当当的。就在李顺几个搭灵棚的时候,马家公子穿戴整齐地来了给“吹塌天”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放下十块大洋没说一句话便走了。村人看见,马家公子一脸的凝重,连家也没回,走后他父亲朝沟口直骂,这个驴日的,老子白花花的银子倒沟里了,供的念书念得连家都不认了,狗日的。

李顺也觉得莫名其妙,师傅与马家公子平日又没任何交,他来了给一个吹手又磕头又放钱哪门意思?赵四说想那么多­干­甚?或许师傅帮过他什么忙,人心都是­肉­长的,别看马家公子有学识,瞧不起咱的手艺,但他还是个人呀。

屁话。李顺吐了口唾沫,心里还是不服气,怪怪的。

按照当地的风俗,“吹塌天”死后请来­阴­阳先生看了日子,李顺按照吩咐买了一口上好的四片瓦棺材,入殓后在灵棚里停放供亲朋好友祭拜。不知怎的,村里悄悄传开“吹塌天”是“共匪”才被官方砍的头,没几个敢来烧纸磕头,生怕沾惹上什么。李顺心里很不是滋味,师傅一世英名,落得如此下场,现在的村子也不像过去那样相安无事了,驻在堡里的**隔三岔五地来,嘴上说搜查“共匪”,实际明着打劫,弄得­鸡­飞狗跳墙,人心惶惶。

村里没人晓得“共匪”是怎么回事,有人说无定河东边闹得很凶。有一日夜里,又有人看见李顺的本家二叔和几个陌生人在寨子上破庙里秘密商量着什么,临分手的时候好像看见了马家公子的影子。有段时间,这话越说越逼真,人人都像亲眼见了一样,说起来有声有­色­,就像上了年纪的人讲当初土匪杨八的故事一样,充满了神奇和刺激,接下来便是恐惧。村人说,看起来真要出事了。

84.河东河西那年的事(4)

( 李顺明白,管他出什么事,和自己并不相­干­,他根本就不相信,马家公子和自己的本家二叔能混在一起,驴头不对马嘴,两码事。ww***马家公子是谁?一个天天喝墨水又教书的先生,家里又有厚实的家产,会跟一帮子山汉搅在一起?李顺觉得村里人简直白日说梦话,狗屁不通。

不管怎样,李顺还是按照事前决定的按部就班给师傅办丧事。师傅没儿女,徒弟们自然披麻戴孝,“吹塌天”的许多朋友一帮吹手,争先恐后地来祭拜这位响当当的吹手。从搭好灵棚起,四面八方的人络绎不绝,这叫村人纳闷,这些人不怕牵连,自已怕个求。于是,有人一鼓动,村里男女老少都来帮忙。一下子,“吹塌天”的后事办得隆重又体面,几班吹手轮流吹着,彻夜不停,直到送“吹塌天”上路,招魂埋完之后,李顺的本家二叔站出来说,乡亲们,官府草菅人命,我们的一代吹手宗师就这样死了?这世道,有没有讲理的地方?我们决不能忍受这种滥杀无辜的行为。乡亲们,照这样下去,我们受苦人还有没有活法?

有人跟着喊,像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整个山里荡漾开来。

李顺心里也被鼓动着,他想,这狗日的世事,细想起来也真的没活法了。

也就此时,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边跑边叫喊着,从一步墕那边来了井大人的队伍。

众人一哄而散,像没头的苍蝇乱跑开来。李顺这才清醒过来,一把上前拉住本家二叔说,快跑,井大人的兵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才不讲理呢。

当几十号兵围过来时,跑得快的人早就没了影子,剩下七老八伤的上了年岁人,他们不怕,也没跑,他们依旧坐在土地上,目光呆滞,空洞,有的甚至凝固。

赵四没跑,他扶着师母的胳膊,睁大眼睛瞪着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他们平端着枪,表肃穆。一个当官的走过来,­操­着外地口音说,你们聚众闹事,想造反?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谁也没说造反。

当官的又说,那个李怀魁是头头?

赵四晓得,李怀魁便是李顺的二叔,刚才喊号子的人。

没人说话。

当官的提高了嗓门,说,你们都哑巴了,给那个叫吹什么的吹手办丧事,这么的隆重?娘的,他是共匪,给共匪办事,就是通匪,知道吗?

没人知道,只晓得乡里乡亲谁都应该相互照应帮助。

这时马家财主走过来,一脸堆着笑。他用手中的拐杖指着这些人说,你看看,十聋九哑,甚也害不下。走,到我家里去坐。

当官的看着马财主,打量了半天,想这穿戴是个有钱的主,何况马家财主的派头,尽管显得有些卑屈,可一身的硬朗,­精­神十足。当官的还拿着架势,装作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你是什么人?替这帮穷光蛋说话?

马财主就像一尊雕塑,脸上笑意依旧,说马朝天是山民的名字。

当官的听了,似乎一怔,脱口而出说,哎嗨,马朝天,马老爷,我们井大人还说起你老,这无定河两岸,哪个不知晓呀!

马财主拱了一下手说,不敢当,前些日子刚给贵军送了军饷和小米十石,不成敬意。

当官的嘴一下张开了,把军帽正了正一挥手说,撤队,看在马老爷的脸面上,不追究了。不过,有人知道李怀魁的着落,赶紧报告,不然,下场和吹手一个样。

村里人没见过这阵势,上了年纪的人曾记得土匪杨八一个人,手提着盒子枪,站在村子那个高圪坮上,撕破嗓子叫喊要杀人,偶尔朝天放上一枪,那些胆小怕事的在家里紧闭家门,裤裆早就尿湿了。如今来了这么多的兵,而且说来就来了,要是都开了枪,真杀起人,那还了得。村人背地里说井大爷的兵给足了马财主脸面,要不然村子真的要遭殃。也有人说那个千刀万剐的李怀魁,穷得叮当响,就凭念了几天私塾的本事,真的敢和官家作对?然而,吹塌天是个照子,没见­干­甚便砍了头,村人心里都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觉得这日子不好过了。

马家财主打了那队官兵,少不了又掏些银两。村里所有人才长长松了口气,临上灯时分,回家的回家了。李顺拽着本家叔叔一口气跑上旧寨子,叔侄俩坐在寨顶上看着官兵从一步墕走过,心里这才踏实下来。这时候李怀魁消停地才掏出旱烟锅,半躺着美滋滋地抽了起来,一边抽,一边把目光移到李顺脸上。李顺也正看着他,看到叔叔脸上有种表转瞬即逝。

85.河东河西那年的事(5)

( 李顺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叔叔。在他印象中叔叔种地不是把好手,不像父亲,做庄务活人人都佩服,可惜早早殁了,丢下他不管了,要不是“吹塌天”收留,学了吹手这门手艺,恐怕他早就浪迹天涯了。

顺呀,这世道你还不清楚,太黑了。叔叔换了个姿势说,不过,你不要扯进来,好好当你的吹手吧,你师傅死得惨,你要撑起门面,带着你的师弟们,敬奉好你的师娘。叔这辈子活了一半,稀里糊涂,啥求也不懂,啥求也没学得,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世道要过好日子,天底下穷人拧成一股绳才行。

李顺从没见过叔叔如此伤感,如此显得唠叨,而且这样跟自己掏心窝的说话。

李顺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好半天他忽然说,靠你一个人这样子行吗?

叔叔磕掉烟灰,吹了几下空着的烟锅,说,当然不行。叔叔抬起头来,看着侄儿,稍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们会有好多人的。

我能帮你们吗?李顺问。

叔叔十分明确而坚决地说,不行。ww

为甚?李顺看着远处。其实远处还是山,一座又一座的黄土山连绵不断,越往远处看,好像天与山连接在一起,都模糊了。

叔叔起身了,他叹了口气说,你得娶媳­妇­过日子,还得养活你师母,还有,咱村“吹塌天”的艺术不能断。

李顺不说话。目光收回来移到叔叔脸上,他有些不认识似的,现叔叔竟是如此高大。

李顺当起了吹手的领班。他把师傅的那支又光又亮的唢呐背在肩上的时候,心里便觉得沉甸甸的。他像师傅那样,不停地督促几个小师弟练指法,一遍一遍地熟悉曲牌。他自己,揽生意四处跑,他晓得,这班吹手不能散,吹塌天的牌子不能倒。

有一天,堡里来了个人,骑着大洋马,头戴礼帽一副商人的模样。他见了李顺还摘下礼帽点了点头说,久闻“吹塌天”的大名,可惜一代名吹英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双手递了过来接着说,堡里驻军赵连长父亲仙逝,请李师傅一班人马送丧祭奠,不知意下如何?

李顺问,你是谁?

我是堡里商会跑腿的。李师傅晓得,堡里是旱码头,生意买卖红火,所以才有商会联络各方绅士商家,有甚疑难之事,招集大家一块议事的地方。我只不过是个跑腿的,会长与赵连长交不错,所以派我过来,请李师傅赏脸。

李顺说,怕当官的门槛高,我们瞎老百姓不好出入。

来人温和地说,不会的,赵连长也是慕名才派我请李师傅的。

李顺站着一动也没动,他反问,慕名还杀人?

来人叹了一口气,一脸灰塌塌地沉着。想了好一会,眨了眨眼睛看着李顺,说如今的世道说不清楚,“吹塌天”师傅被杀是银州城里轰动的案子,井大人好像有批令,这是没法子的事。你们不晓得,“闹红”的那帮人十分厉害,他们鼓动人跟官家对着­干­,官家害怕,你说官家能轻饶了他们?李顺听着,眼睛越来越瞪大,等来人讲完,他半天还回不过神来。来人见李顺没回话,接着说,去不去是你们的事。不过,还是好好想想,惹恼了当官的,什么事都难办。

来人点了一下头,准备走的样子,李顺这才说,我肯定惹不起,日子择到哪天?

帖子上写着,古历八月十三起事,十五下葬。

李顺说,给你们商会一个面子,但愿那个赵连长是个好官。

来人什么也没说,出门在硷畔那棵树上解开拴马的缰绳,然后一跨腿便骑在马背上,一溜小跑就走远了。赵四几个站在院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顺说,他才是个跑腿的,多牛逼,说不准堡里的赵连长也是个脏官。

管他娘的,只要有大洋挣。赵四回过头来,说,我们伺候谁都一样。

李顺瞪了一下眼睛,声音闷闷地呵斥道,狗屁,人要有骨气,人就是和人不一样。

李顺还是按日子带着师弟们去堡里,过无定河一下船,前些日子来送帖子的人早就等在岸边了。在那里,几句简短的话说过之后,送帖子的人才自报姓名说,本人姓冯,字齐明。

86.河东河西那年的事(6)

( 李顺说,堡里是旱码头,冯先生在商会做事一定财了吧。***

哪里,我只不过个跑腿的,冯齐明依旧笑呵呵地说,这差事,也难。

李顺斜视了一眼冯齐明,总觉得这人很圆滑,像个码头上混的人。进了镇子,一下子热闹起来,三两的骆驼队,铃子响得清脆,街两旁的商店字号叫卖声不断。这景致让李顺觉得是另一种生活,从前和师傅来过几趟,没想到这小小镇子比银州城生意还做得红火。

赵连长父亲的灵堂就设在街中心。两层醒目的楼房显摆得非常阔气,楼房上下进进出出都挤满了人,统一­色­白号衫让人感到非常肃穆。灵堂搭建得又高又大,两侧Сhā满了松柏枝叶,清一­色­的白花布满了整个灵堂,烧香磕头的人络绎不绝。灵堂内烟雾飘绕,供桌上的祭品五光十­色­,花样繁多。李顺招呼着赵四几个,先烧纸,磕头,表示对死者的尊敬,更重要的是给赵连长一个面子。在阵阵吆喝声中,冯齐明一头汗水挤过来说,先叫师傅们吃喝点东西,一会在那边——冯齐明用手指了指已摆好的凳子接着说,家具就撂那,没人动,把拿手的露出来,赵连长不会亏待师傅们的。

李顺说,你放心吧,我们会给师傅争脸面的。

冯齐明笑了笑,含糊地说,也是,也是。

这一天,李顺喝了些酒,一口气吹了许多个曲牌,激昂,低沉,如哭如泣,如歌如颂,四周围了一大群的人,不时地喝彩助威,有人说真不愧是“吹塌天”的徒弟。接着又说,当年土匪杨八,为了一个女人,曾和“吹塌天”打赌,一个用枪打挂在树上的西红柿,一个不歇气吹三天三夜,“吹塌天”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喝了一瓶烧酒,稳坐在石头上,一字一句吹给杨八听,那专注的神态,一直到第三天都没变,最后嘴­唇­吹出了血,有人惊呼,“吹塌天”要吹出人命了,可“吹塌天”纹丝不动,直吹得杨八抱拳认输才停下来,而那女人早被井大人用八人大轿抬走做了姨太太,两个打赌的男人都红了眼……

此时已是夜晚时分,赵连长赏了李顺两瓶上好的酒,小吃过后,开始放花火,撒路灯,给亡灵一个交代。李顺在人群前面吹着,脑子里老是有师傅的影子,好像师傅生前所有的生活,都成了一个谜团。

一切停当后,冯齐明引领李顺几个到一家小旅店睡觉,赵四有些倾慕赵连长家办事的阵势,路上一个劲地问,说,赵连长多大的官?看上去还不算坏。

李顺有些累了,他没等冯齐明传,回过头对赵四说,你问那么多­干­吗?想结亲?他手下那个排长,看见了没,凶神恶煞,不是来咱庄要晌要粮吗?

冯齐明只管引路,来到旅店门口才小声说,师傅们就别啦军爷们的事了,惹出了乱子,担当不住,早些歇息吧。

李顺有些不服气,十分固执地站在冯齐明跟前说,我们没那么胆小。

冯齐明依旧笑,接着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赵四,像是对自个儿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顺从肩背上取下唢呐,握在手中摇晃着一仰脖子,说,我们天生就不怕事。

冯齐明转身走了,一直摇头。

赵四举着手里的一包花生豆两瓶酒说,还不错,上待咱了,走,喝几口,舒舒服服睡一觉,管他天塌下来也没咱的事。

李顺说你就是没一点的骨气。

赵四吐了一下舌头,不明白。李顺心底忽然有种难的悲凉,觉得自己一生就这样吹来吹去,混个吃喝没多大出息,即使像师傅那样,方圆百里地有名,顶个啥?他还不是不甘心,怎么和共匪联系在一起呢?更让他受不了的,师傅又怎能为女人,跟土匪头子杨八扯在一起呢?然而,众人那种绘声绘­色­的叙述,让李顺觉得恶心,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另一边,默默地想着他心里的事。

李顺心里想的就是马家公子,这个让他充满崇敬与憎恨的人。马家公子的清高,孤傲,让他时时觉得这样的人就不该出生在这里,在他的印象当中,马家公子从来没有正视他一眼,更不用说上一句话了,这让他心中产生了一股无名的怒火。有一阵日子,李顺还常找着机会准备报复一下马家公子,叫他日能不起来。这样只是在心里盘算着,就是没机会,马家公子在城里喝着洋墨水,识了许多文化,平日也不回家,何况后来又在完小当了教书先生,李顺便觉得自己找人家麻烦太没意思了。

87.河东河西那年的事(7)

( 这种事也只有李顺想得出来。***赵四几个吃饱喝足免不了的话题就是女人,耍手识艺跑江湖的艺人,走山山串码头总要见一些俊女人,也总有一些女人会对他们挤眉弄眼。在李顺眼里,这些女人不学规矩,而且厚颜无耻,赵四几个却不以为然,他们说师兄假眉三道,学清高,可事实上就是个破吹手。李顺警告赵四几个,自己瞧不起自个最没出息,谁要出去办事毛手毛脚不规矩,没有好果子吃。

外人也就看着“吹塌天”的徒弟是一帮守规矩的人儿,­干­这行当的,这是个吉兆。

这便让李顺省了些事,可师傅的死一直在他心里扭成了一颗疙瘩,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他琢磨了许久,觉得这事还得问二叔,还有那个在银州城教书的马家公子,他们一定晓得师傅的事。二叔直摇头,含含糊糊地说无定河东区“闹红”闹得厉害,“吹塌天”可能有些来往或跟那些人有交道,不至于吧。马家公子在师傅死后见了一面,再连个鬼影子也捉不住,况且,李顺不想低头去问。ww

这事就撂着,心里一遍一遍梳理过来梳理过去,总没个头绪。这天晚上喝多了,直睡得冯齐明过来叫喊,赵连长的父亲要出棂了,李顺才从睡梦里醒来。

银州与堡里不足十里地,两边驻的全是井大人的部队,在陕北,只要提起井大人,几乎是人人皆知,大家称他为土皇帝,反正山高皇帝远,这年头,谁有人马,手里有枪,谁就是爷爷。

银州近来有些异常,河东河西同时出现了“闹红”的人物,这些人物一个个神出鬼没,一心一意要推翻政府,银州城里不时地贴出大字报标语,都具有煽动­性­,有经验的上了年岁的人说,这世事要变了。

李顺依旧很忙,他隔三岔五地在银州堡里两地的村庄跑,红白事多着哩,稍有光景的人都早早定李顺这班吹手。“吹塌天”响当当的名气,他的徒弟当然也不会赖。有些日子,他和师弟们不分昼夜地跑,无论红事还是白事,像师傅一样,尽心尽力,无论吃喝好坏,管待孬好,他说都要乐意,人活着就要有自个的­精­神骨气,而且要有信誉,名声最重要。

这天,李顺一班人从银州城办完事,赶黑回村的时候,路过一步墕,叔叔李怀魁神出鬼没地从一旁的树林溜出来,这让李顺几个实实吓了一跳。自从前些日子那个提盒子枪的人说李怀魁也是“共匪”后,村里人都议论纷纷,觉得李怀魁怎看怎不像土匪,可有人背地里说不敢沾上李怀魁,说不准官家拿住示问,就像“吹塌天”那样,莫名其妙就被砍头了。还有明白不过来的人说,“吹塌天”好好的日子不过了,闹什么“共匪”呢?李怀魁和“吹塌天”是一伙的,砍头也是迟早的事。这话李顺听了头皮紧,他不希望叔叔被砍头,也明白不过来“共匪”是怎么回子事?现在,叔叔出现了,他松了口气,叫赵四几个回去,他留下来就坐在一步墕旁边的山神庙里,像上次一样,李怀魁开始抽他的旱烟,火星一闪一亮,在夜幕下显得耀眼。

两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在黑夜里等待什么到来似的。一步墕很恐怖,过去土匪杨八常在这儿越货劫­色­,并且杀人,可这条路又是无定河西通往银州城唯一的通道,就像过鬼门关一样,只要去银州城,必须从此走过。也怪,一步墕两边都是高山密林,每当中午时分路口青烟袅袅,宁静地没了声响,路口在人们眼里变得模糊不清,这个时辰没人敢过,都说正当午时山势地气都硬,妖魔鬼怪出没,没人敢拿­性­命开玩笑,即使有人要过,也成群结队、前呼后应,一定要弄出响动壮着胆才敢过去。到了夜晚,­阴­森森的山风吹得树林草木都响,藏在山中的狐狸野狼长嚎,夜猫子各种怪鸟厮打,个个尖声怪叫,这更增加了一步墕的恐怖,血腥,没人敢过去,即使有硬着头皮走过去的人,浑身上下非冒出冷汗不可。这样,有关一步墕的奇闻怪事,一个接一个不停地从人们口中传出,整个影响着周围村庄人的心里,老一辈讲给下一辈,下一辈再讲给下一辈,沸沸腾腾,从没停歇过,可到后来,土匪杨八就住在一步墕的山寨上,“吹塌天”曾上去三天三夜没回来和杨八喝酒,村人都猜测世事要有变动了。

88.河东河西那年的事(8)

( 你们人少,能­干­成甚?李顺终于憋不住了。***

李怀魁停止了吸烟,问,谁们?

李顺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忽然说,你和我师傅是一伙的?

李怀魁磕掉了烟灰,不紧不慢又从旱烟袋装了一锅,点着美美吸了一口说,本来,他只负责交通,那次开会被抓后他都承认就是东区负责人。

李顺不明白,问,东区­干­甚?

李怀魁说,不早了,回家吧。

李顺晓得二叔不会对自己说实话,他站起来拍了一下ρi股上的土说,就你们这样东躲西藏,鬼鬼溜溜,能成大事?

李怀魁也站起来,用手拍了拍李顺的肩背说,你还年轻,什么也别问,什么事开头难呀!

一步墕周围充满了杀机,好像鬼哭狼嚎似的,起风了,树梢出尖叫,十分刺耳,林间呼呼直响,似乎潜伏着千军万马要杀将出来。ww李顺往前走几步,回过头说,回庄里吧,今晚人都睡下了。

李怀魁说,不了,我还有事。

李顺再也没传,他一路走得非常慢,要是往常,这个时辰他一个人绝对不敢从一步墕往村里走,现在,他心里想,二叔就在后面,他不会有危险。

这一夜,李顺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没有白天给人家办喜事的热闹、喜乐场面,怎么全是刀光剑影,师傅不时地出现,不时地喃喃自语,好像有一村庄心愿未了却。二叔神神秘秘的举动,不免让他忧心忡忡,想入非非。赵四几个正睡得香甜,呼噜声此起彼伏,李顺爬起来朝窗外望着,窗格子上几缕朦胧的星光,外面也是朦胧的。他想,这世事,叫人难以捉摸,心里老是被一种东西扯着,噤若寒蝉。师傅他们要­干­一番大事业究竟是什么?连死都不怕?

李顺想着想着,脑子里又突然出现马家公子的身影,这影子也朦胧,看不清任何表,师傅死后他来祭拜是什么意思?在李顺看来,这个咬文嚼字的公子在城里混得人熟,不大回家,就是他老子也不常回来看,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师傅牵扯在一块呢?况且,马家公子曾经说过,他看不起的就是吹手。

李顺想到这就来气,他觉得在这寂静的夜晚,什么事都可能生。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咬,李顺再也睡不住了,他钻出被筒,披上衣服,悄声开门走到院子。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师母窑洞里的油灯还亮着,油灯一闪一闪,师母的影子也一闪一闪映在窗户上。李顺轻轻走近窗户往里瞧,他惊愕地现,师母正翻着一包什么东西。

李顺假装咳嗽了一声,准备开口叫师母,然而,师母好像听见外面的响动,十分慌乱地收拾好那个小包,一口吹灭了油灯。

屋里漆黑一片。李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心里更加沉甸甸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想,这生活乱七八糟的真的叫他无法猜透了。

李石畔村和往常一样,各家各户该­干­甚就­干­甚去了。李顺这天没事,叫赵四几个好好练习,他说多吹几个曲牌多一份本事,当初“吹塌天”师傅不打一下格愣,一口气能吹几十个曲牌,有许多曲牌还是他自己编创的。交代完,李顺来到师母窑洞,见师母正默默地坐在炕上呆,他垂眼看着师母手里拿的东西,就是他晚上看见的那个小包,李顺轻声说:师母,我跟你商量个事。

师母这才抬起头,下意识地护着那个小包,有些警惕地看着李顺,说,甚事?

李顺说,我想搬到银州城住,南关那边有个骡马店,四处的人来来往往,我们的生意也许更好做些。

师母一脸的疑惑,她睁大眼睛好像不明白李顺说的话。

李顺说,是这回事,在城里租几间房子,消息灵通些,哪有红白喜事,咱都能晓得,再说,靠师傅的名气,我和赵四豁出去也要吹出个名堂来。

师母就像贼一样,紧紧护着她手里的小包。她看着李顺问,你师傅教你的?

李顺摇了摇头,说,师傅没叫我进城。

师母闭了嘴。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准备下炕了,一种难的表使李顺觉得没一丝光亮,师母的眼睛空空洞洞,就像无底的山水窟窿。

89.河东河西那年的事(9)

( 有时候,李顺和师母啦些家常,说些宽心的事,而今天,师母的行为让他费解。ww师母下炕后直走到门跟前Сhā上门闩,转过身来一脸严肃但掩饰不住的恐惧低声细气地说,顺呀,你看这些,要命呀,你师傅临出门放在炕洞里的,他说有一个叫什么三先生的人来取,这长时间了,没见三先生,你说,这些东西能交给谁呢?说着,师母把那包东西递过来,还是不放心地朝门口望了一下,仿佛外面还有一双眼睛盯着似的。

李顺接过那个小包。其实就是用牛皮纸包了好几层的一个东西。师母说外面还用一层油布裹着,油布被烟熏黑了,她扔了,剩下牛皮纸里的东西是一个小本本,本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多东西,师母不识字,李顺也认不得几个,翻了半天,他们只认得“吹塌天”的名字——李怀国,还有马家公子的名字马年鸿,本家二叔李怀魁,其余的,一个也不认得了。

李顺说,这是人名单,他们的秘密。

师母脸越沉了下来,说,我猜也是,这杀人的,要我拿命保住这个本本有甚用?

李顺又翻了一遍十分肯定地说,这是他们的组织,让官家晓得了,个个会杀头的。

师母忙着往好包,李顺帮着捆好,说,那就听师傅的,甚时三先生来了咱交给他。

师母迟疑地说,要不烧了?

不行不行,这是师傅拿命换的,咱能做对不起师傅的事?李顺直摇手。他见师母不说话,接着说:这事的分量我晓得轻重,师母,不能对外人透露一个字,我把它藏起来,等三先生来取。

师母稍犹豫了一下把小纸包递过去,样子十分庄重。李顺晓得,师母把自己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她把师傅的秘密嘱托给自个,就是叫自己拿生命去保护它,李顺还晓得,这本本里的所有人,像师傅、二叔们那样为什么远大理想而不顾及死活奋斗着,就连马家公子也在本本里,这令他不舒服,一个财主家的儿子,真的也革命吗?这革命,究竟是怎回事?

李顺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一股暖流让他热血沸腾,他相信师傅,相信二叔。

李顺这时候才明白,当初师母说要出事是有根据的。李顺不忍心问师母,师傅当初一些蛛丝马迹师母是否早有察觉?眼下,一切都晚了,一代名师已经魂去西天,作为徒弟,李顺有责任替师傅了却心愿。

秋天一过,喜事丧事接二连三让李顺他们忙个不停。就在夏天的时候,李顺还是说服了师母,从河西的李石畔搬到了银州城。其实是在城外南关骡马店旁租了三间平房,许多人听说“吹塌天”的徒弟搬了过来,鼓动着在那天晚上“暖暖窑”,红火红火,李顺也就应承了。师傅一生打拼,尽管是耍手识艺,许多人还是认账的,城内几家店掌柜,还有那些字号的老板都来捧场。李顺赵四忙得不可开交,一天到晚合不拢嘴,事前李顺没想到这阵势,看着大家的热,李顺敬了一圈酒后,觉得全身沸腾,有热血喷涌的感觉,在众人的吆喝声中,李顺说自己耍一回二梁,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拿起唢呐吹了起来。

有人说,这才像“吹塌天”的吹手班。

有人说,“吹塌天”当年在城内十字街垒上火塔塔,一口气吹了三天三夜,那阵势,今格算看到了。

李顺越吹越上了劲,引得众人一阵又一阵叫好,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得越来越多,有人看见,银州城南门忽然涌出一队士兵,他们一个个很紧张,肩上扛的步枪Сhā着明晃晃的刺刀,就像如临大敌一样,一个个睁大眼睛锁着眉头。李顺见人头攒动,余光早已看见那队士兵,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他用手势做了个动作,赵四几个立刻停了下来,气氛显得紧张。

士兵们吆喝着拨开人群,一个当官模样的走到李顺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是“吹塌天”的徒弟?

李顺放下唢呐,开始穿衣服说,是的,李石畔的吹手。

那人瞪起了眼睛提高了嗓音问,李石畔跑到城里起哄个球。

李顺笑着说,我是个耍手识艺的,在城里消息灵通,多办几宗事方便些。

90.河东河西那年的事(10)

( 军官板着脸说,那你该明白,这样聚众集会闹出乱子谁负责?

李顺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我是在警察局登记过的,这样子不准我就收了。ww

军官靠近李顺一步,几乎是贴着李顺的脸说,你师傅是“共匪”,你这样招摇会惹人嫌疑的,叫“共匪”钻了空子,你有几个脑袋?

李顺这才觉得真的严重了,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装好那张警察局的登记证,嘴­唇­开始哆嗦着说,不会了,日后还请多关照。

军官这才点了点头,朝众人挥了挥手说,散了,散了。

人群也就散了。

军官回头对李顺说,好自为之吧。完了,带着士兵沿无定河边跑去。

这一夜,李顺和赵四靠在墙上,身上的衣裳很单薄,他们不觉一点冷,南关骡马店正红火着,赶牲灵的跑生意的南来北往还没安顿停当,店内灯火通明,吆喝声不断,偶尔传来几声骡马嘶鸣。李顺把白天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后,把烧酒瓶子递给赵四说,以后的日子还不晓怎过呢。ww

赵四咕噜一口酒,抬头奇怪地看着李顺。他没多想,也弄不懂李顺的心思。赵四站起来去房子里提来一壶开水,顺手给李顺倒了一缸自己也倒了一缸,他们喝光了酒,喝光了水,第二天一早,李顺洗了把脸就去了城里。城门还没开,他就蹲在城门边开始抽烟。

做甚的?城门哨楼上站岗的士兵无聊,也许衣裳单薄冷,双臂紧抱着俯下身子朝李顺喊。

李顺直起腰,仰着脸朝上说,吹手李顺。

士兵好像认识似的说,“吹塌天”的徒弟,吹得残火着哩。

李顺眼中有一种光芒一闪,说,瞎吹哩,众人抬举嘛。

士兵换了个姿势说,这么早,城里有急事?

李顺一手夹着烟锅,一手朝城里指了指,用一种自豪的口气说,城隍庙今格开光,兴隆号掌柜的叫我商量事呢。

士兵说,明白了,我这就开城门。

李顺抽了一口烟,朝城楼上挥挥手,两扇沉重的城门,就像沉睡的老人猛地被叫醒一样,一阵咳嗽过后便开始粗重地喘息。那声音沉闷,充满了沧桑。城门开了,城外三三两两的人陆续往城里走,买菜的,拉车的,挑担子的,吆喝猪羊的,银州城刚才还死一般的寂静,现在一下子热闹起来。

李顺走进城门洞,一直往东街走,他不时地抬头看着商号牌匾,马家的一溜商铺还没开门,再往东走过了忍耐号便是兴隆号,他走上台阶,轻轻地敲门。

开门的是高莲莲。

显然,她刚起床不久,头蓬松,脸上的睡意还留着。李顺有些不好意思,他强露出点笑来,用手指着地方说,我找兴隆号马掌柜。

高莲莲看了一眼李顺说,我外公在后院,你先进来吧。

李顺点了点头,进去后四下里张望,这店铺不算大,各种货物挤得满满当当,穿过店铺朝后院走,来到穿廊挑檐的窑洞前,高莲莲便娇嗔地喊,外公,有人找。

李顺这才觉得高莲莲身上有一股磁­性­,他脑子里留下了特深的印象,她的ρi股比一般女人要大几倍,他骂自己,下流到底了。

马掌柜起来很早,他多少年养成习惯,站在房檐下独自打一套拳法,然后回窑洞里静坐到了一定时辰,他用凉水洗脸,一年四季如此。李顺进门见了觉得此人仪表堂堂,气度番茄,那银下脸堂红润,十分­精­神。马掌柜做了个让座的手势,叫高莲莲泡茶。

高莲莲有些慵懒地嘟囔着说,人家还没洗脸梳头呢。

马掌柜对李顺说,李师傅见笑了,这孩子惯坏了。去吧,­干­你的事去。

高莲莲这才笑嘻嘻地做着鬼脸,转身出去轻轻把门掩上。

马掌柜在银州城名望很高,他除了经营生意还有几百垧土地。李顺觉得他和李石畔村里马财主是本家,啦起话来也就顺当。马掌柜常常出人意料地做些义举之事,赢得银州百姓尊敬,人们通常喊他马善人,兴隆号商铺也就日益红火。今格儿马掌柜请来李顺,他说城隍庙里的神像由他出大资重新修复了一下,众人抬举他来主持一个开光仪式,本来说好的请一班戏来唱,城防驻军打来招呼,害怕聚会人多了出乱子,况且又是非常时期,河东河西“闹红”闹得厉害,还说有了武装,警察局每时都提醒人们防着,生怕出乱,戏也就取消了。马掌柜最后叹息说,世道也许要变了,李师傅就请你们一班人马中午时分到城隍庙凑个坛场吧。

91.河东河西那年的事(11)

( 李顺抿了口茶水,慢慢放下茶杯,才十分­干­脆地说,没麻达,这事您就放心吧。ww

李顺走的时候,高莲莲梳洗打扮停当,出门来和马掌柜一起送李顺出门。这阵子东街各商行店铺都已开业,人来人往叫卖的,闲溜达的,推车的,挑担的,络绎不绝。日光如炽,火愣愣地从东边跳出来,整个银州城在阳光下显现得粗粝,空旷,有不少烟囱冒出了黑烟。李顺没顾得看这些景致,还是回头照了照高莲莲,这女子站到兴隆号的牌匾下,被太阳照着,越显得年轻俊样,眉宇间透着几分清秀,李顺心里说,城里女子就是不一样。

李顺再一次见到高莲莲的时间到了春天。陕北的天气还寒冷,说不准便刮起了风,满天飞舞的树叶杂草黄尘,使整个世界变得天昏地暗,山头山坬靠背的山根处还有积雪,远处看着一溜的白­色­显得耀眼。无定河开始解冻,两边还有冻着的冰偶尔看见小孩在上面玩耍,接着被大人呵斥回去,因为人们都晓得,河中间被水划开的口子,随时会吞食人命的。

这天马家财主亲自到李顺住的地方下帖子说,马家公子要娶媳­妇­了,喜事在村子里办,请李顺几个助兴。

李顺不假思索地满口应承。

马家财主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说,这是定钱,千万不能误下。

李顺硬要把大洋还回去,他说这样有些见外了,一个庄子的人还要什么定钱。

马家财主说,我那小子不想大迎大送,他识几个字就讲歪理,说社会前进着,不搞老一套封建的东西,我说老子什么没见过,谁家娶媳­妇­悄无声息,你说是不是?

李顺犹豫了一下,说,也是,那我就把钱收了,到时误不了。

马家财主这才拍了拍李顺的肩膀说,要是你师傅在,他也会这样的。

李顺一下觉得喉咙口有什么堵着,他没说话,一个劲地点头,他觉得,马家财主是个好人,尽管是大户,乡里乡亲都能关照,不像马家公子,识几个屁字,小瞧人。李顺记得,他们一块长大,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这天,李石畔热闹番茄,马家财主摆了几十桌的大席,除庄客外各路乡绅都来贺喜。马家公子脸一直­阴­沉着,偶尔笑一下好像是强挤出来的。李顺鼓足了劲吹着,他现马家公子看他的时候,那眼神怪怪的,仿佛自己成了怪物。李顺心想,这龟孙子就是瞧不起自己,要不是看在他老子脸面上,李顺也不会来看这张鬼脸。

李顺仍然吹得急切而亢奋,就像故意给马家公子看一样,也在这时,礼仪高喊着新娘要给大家敬酒让李顺开始呆,高莲莲在他眼前绕来绕去,她脸上挂着的笑容,还有她穿旗袍凸显出来异常饱满的胸脯,翘起的ρi股都显示了一个少女的成熟。李顺看着她走过来,轻盈盈的,她说,李师傅,喝一杯。

李顺有些不相信自个的耳朵,直到赵四用手捅了他一下说,人家新媳­妇­给你敬酒呢。李顺才停下来,放下唢呐,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说,谢谢你看得起我们,说着接过酒杯,一仰脖子便­干­了。

高莲莲的眼神闪闪亮,好像露出笑来,说,李师傅吹得的确不错,我外公说那次城隍庙开光赢得了人气,全银州城都夸你哩。

李顺听了这话,有些激动,他的嘴角习惯­性­一撇,说,多谢少­奶­­奶­恭维,­干­我们这行的只能尽心尽力了。

赵四凑过来说,你是城里的小姐,嫁到我们庄也是稀罕事。

李顺回头瞪了赵四一眼。

高莲莲挨着给赵四几个敬酒,马家公子的脸越来越沉,他一直鄙夷地盯着李顺,似笑非笑。

吹手得到这份抬举,恐怕史无前例吧。

李顺气就来了,他感到自个血压骤然升高了几百倍。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窘死了。这狗日的,就是看不起吹拉弹唱的。这时,高莲莲打圆场说,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多余的话有甚用?显然,她不满意自己丈夫的话。

李顺也就泄气了。

李顺说,咱就不计较了,看在高小姐脸面上,我今格儿给你吹完。

92.河东河西那年的事(12)

( 马家公子出一声冷笑,说,随你的便。***

高莲莲拉了马家公子一把,忽然动人地一笑,说,李师傅,我们去给别的亲戚敬酒了。

李顺没说话,他恨死了马家公子。他回过头,对着愣的赵四几个冒火了,说,吹呀。

李顺不看任何人脸­色­,他一气吹了几个曲牌,直到太阳从一步墕那边下去。客人零零散散,吃过席的已陆续回去,剩下的只有些办事人员,庄里的小孩围着李顺他们不晓得是看不够还是听不够,久久不愿散去,直到客待完了,管事的礼仪请李顺上桌吃饭的时候,李顺觉得自己没一点胃口。

这当儿,李顺看见李杯魁二叔表与欢闹的场面格格不入地拉着马家公子嘀咕几句便匆匆离开了,李顺只顾喝闷酒,本来不打算和二叔打招呼。他还是忍不住,提着酒瓶走快几步追上李怀魁问不吃饭就走?李怀魁摇了摇头。李顺说,二叔你们­干­的事能成吗?尔格弄得有家不能回。

李怀魁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这乱世中,谁也安生不得。ww

李顺递给李怀魁酒瓶子,说,喝上一口暖和些,马家公子跟你们是一伙的?

李怀魁眼神一下变得全白,语气十分凝重地说,不该问就不要问,你好好当你的吹手。

李顺再也不说话了,看着二叔抿了一大口酒便急忙走的样子,心想,自己不说,二叔他们迟早会出事的,就像师母说师傅的一样,有一种预感。

几个月后,李顺在银州城正给一家办丧事,中午时分庄里来人说,李怀魁死到了一步墕,好像是中枪死的。李顺把唢呐交给赵四,胸口闷闷的半晌出不来气,他的脸­色­变得黑青,两眼呆让人看着害怕。

有一天,好久不见面的堡里商人冯齐明来到李顺住处,他有些神神秘秘,示意赵四几个出去,他有话与李顺单独啦。在房子里,灶火正烧开一锅水,水蒸气滋滋地冒着。水在锅里沸腾着,李顺没顾得上管,顺手递给冯齐明一锅烟,冯齐明说不抽,只是看着李顺。

李顺自个儿抽着旱烟,他看着冯齐明说,堡里又有什么生意?

冯齐明笑了笑,说,不是。

李顺说,那先生来有甚要紧的?

冯齐明朝窗外看了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干­咳了一声,显得很犹豫,好半天才说,你师傅走的时候,没给你安顿过甚?

李顺不明白,摇了摇头。

冯齐明挨近了李顺压低了嗓门说,李师傅你也是个正直人。是这样,有人托我打听一样东西,这东西是你师傅保管的,可惜他叫人给害了。说着,冯齐明叹了口气,看着李顺的脸­色­接着说,你师母也不一定知。

李顺觉得一头雾水,他换了个姿势吐出一口浓烟说问,冯先生到底是问什么东西?

冯齐明略显无措,沉吟了一下后说,一个类似账本那样的东西。

李顺停止了抽烟,他有些不安地磕掉烟灰,接着再装上一锅,稍作镇静后摇了摇头,说,不晓得。

事实上李顺心里明镜似的,他想起师母交给他的那本花名册,就在马家公子婚礼那天,他还偷偷地去老地方溜达了一圈,表面上他是看自己的窑,实际上只有他清楚,自己惦记着的是师母交给他的东西,这个特殊的东西,是师傅用­性­命换来的。现在,冯齐明一定是探问那要命的东西。他不是三先生,怎么会晓得这东西呢?

李顺一下子显得有了耐心,他不动声­色­,只顾抽自己的烟,直到冯齐明起身告辞,说,不晓得也好,现在世事乱,也吃紧,弄不好还会死人的。这是冯齐明临别之时握住他的手说的话。冯齐明还说,堡里那个赵连长为人正直,同你师傅他们,有空去接触接触,也许有好处。

李顺弄不明白冯齐明是­干­什么的?他说的师傅他们又是谁?很久,他才转过神来,说,我帮不了你的忙。

李顺在银州城越“吹”越红了,他的生意接连不断,就像师傅“吹塌天”的名气一样,银州城里城外的人,只要有点脸面的人,谁家办事,不论红白的事,如果请不来李顺这班吹手,那简直就是门面扫地,事也就办得不怎体面。

93.河东河西那年的事(13)

( 有了这样的名气,李顺觉得自己从一个­干­下三滥的艺人变成了起码受人尊重的人。ww***他弄不清楚的是师傅他们,包括二叔李怀魁“闹红”究竟要­干­什么?推翻旧社会,而新社会又是什么他连想象的余地都没有,尽管他晓得银州城这个社会很复杂,­奸­商,富豪,兵痞,流氓,权贵相互串通,欺行霸市,无恶不作,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听不到民众的怨声,李顺在这个社会里应酬着,他在各种人之间周游着,他时刻提醒着自己,靠手艺吃饭的人靠的是本事,获取他人的信任,决不能像一条随波逐流的船。

现在,李顺极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多带领赵四几个师弟挣些钱回来,老大不小了,该娶妻生子了,他头一回开始这么想,自己攒足了钱,在银州城购一套房子,不回李石畔了。

没人晓得,李顺想象的女子就像高莲莲一样。

马家公子娶了高莲莲,在李顺看来老天不公,这样俊俏的女子嫁给了没有人的男人。李顺心里老是有个疙瘩解不开,马家公子识几个臭字,模样却像个疲倦而滞痴的病人。从那天以后很多日子里,李顺不去东街兴隆号,也不练习唢呐的吹法技巧,独自一个人在十字街的小酒馆喝酒,眼睛迷矇矇地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踩着石板街响,有时押着一个个五花大绑的人。ww酒馆有人悄悄说,无定河西成立了游击独立队,领头的便是李怀魁,他们与东区的独立队联系要搞暴动。有人在轻声叹着气,说的是醉话还是梦话,如果李顺没听错的话便是小胳膊能扭过大腿。

李顺一笑,自己又喝了一杯。

当天晚上,李顺有些醉意往回走,过了南门桥的一个拐弯处,一个黑影闪出挡住了他的路,李顺一惊,以为有人要打劫,脑子里立刻出现土匪杨八来,他对黑影说,要钱?我可以给你。

黑影的语气十分和蔼地说,顺,是我,你二叔李怀魁。

李顺揉了揉眼睛,是二叔李怀魁。他说,官家不是到处抓你吗?

李怀魁说,抓是抓,他们能抓完吗?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受苦人,他们能杀绝吗?

李顺这才清醒了大半,他想起在一步墕与二叔的对话。他忽然长长地吐了口酒气说,我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这城里,士兵们说来就来,动不动便搜查,风声特紧,动不动蹲大牢或砍头。

李怀魁拍了拍李顺的肩膀说,侄儿,你怕连累?

李顺还有酒劲,说,哪会,我只担心你们弄不成世事。

李怀魁说,天底下甚事没人弄,世事还叫世事吗?

李顺打了个酒嗝。

原来,李怀魁负责的河西游击队出了问题,有些人遭逮捕组织被严重破坏,驻在银州城的还有堡里的**不停地搜捕,按事前约定好的时间暴动是不可能的了。李怀魁来到李顺的住处,接过李顺递上的一杯水,说他们组织也许有了叛徒。李顺说,二叔,你给我说这些,相信得过侄儿?

李怀魁的眼神是坚定的,他点了点头,说,这关键时刻,是我们对你的考验。

李顺酒醒了大半,他不解地问,可我什么也不是。

李怀魁的语气不容置疑地说,你是,因为你也是百姓中的一分子,还有,你师傅是为这个理想而死的。

李顺毫无表地看着李怀魁,他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李怀魁沉吟了一下,站起身,笑着把手搭在李顺的肩头,说,不过我不希望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可是,你要帮我们。

李顺说,怎个帮?

李怀魁说,你师傅手里有样东西,很重要,不知他给你或你师母提起过没有?

李顺心里咯噔一下,他明白是什么东西了。

这天晚上,李怀魁在银州城南的小黑屋第一次和李顺说了很多话。他从全国的形势说到西北,从西北说到陕北,从南京政府谈到江西,又从北京谈到榆林。最后,他对李顺说,革命的火种遍地开花,一个专治的腐朽政府越来越快灭亡。

李怀魁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在李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二叔没有多少文化,也识不了几个字,这么多的千奇百怪事他却都能知晓,还有那些革命的大道理,李顺感觉到二叔心中有一股火焰在燃烧,尽管前面有艰苦、困难、流血、死亡,李顺明白,二叔和师傅一样,为主义而拼杀战斗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

94.河东河西那年的事(14)

( 这是李顺和李怀魁最后的一次见面,从那时期李顺觉得自己的本家二叔不那么简单,一个熟悉的面孔变得陌生起来,他似乎开始相信二叔的话,只要有这么一帮子人前赴后继,他们的事业有一天能真的成功。只是,关于师傅留下的那东西,他没有交给二叔,因为,师傅留下的话是那个叫三先生的人来取,冯齐明不是,二叔也不是,三先生是谁没人晓得。这一点,李顺心里明镜似的,他们谁都不能轻易相信,这名单上的人,一旦让官家知道了,多少人头落地的事李顺决不麻糊。

李怀魁喝了一整夜的水说了一整夜的话,他看着李顺不吱声也就不问了。临近天亮的时候,李怀魁起身走了,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李顺却始终没有等来三先生。几个月过去了,无定河畔隔三差五地有枪声响起,街上人心惶惶,说是**的组织里出了叛徒,有一回在某一个村子,差一点抓住陕北最大的**头头。李顺不知为什么开始提心吊胆,他越像有神经质的老人不停地问赵四,枪毙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赵四说,都在城门口贴着呢,我又不认得字。李顺也就每天去城门口看着布告,看得心里越慌张。有一天深夜,他叫醒赵四忽然问,知不报,隐瞒匪同罪。我们是不是这号人?

赵四有些迷糊,反问,什么是这号人?

李顺忽然叹了口气,说,你不晓得,河西河东闹红,不少人死了,就像师傅,不明不白,我们和他们有些牵连,弄不好早被官府怀疑上了。

赵四这下­精­明了,他坐起来一脸的认真说,­干­甚都得沉住气,三心二意甚也­干­不成。

李顺看着赵四,这家伙心里明镜似的,平日语少,也许他什么也知道。李顺愣了愣,再也不知说什么好。

赵四拉了一下被角,凑近李顺低声说,你想想,当初杨八要是没那个胆量,他一个人独闯江湖,杀人放火,天天都危险。

他最后还不是叫人灭了。

赵四扭过头,眼睛盯着窗口嘟哝着说,灭是灭了,那是有人图财害命,暗地里下的手,要不,凭杨八的本事,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李顺惨淡地一笑,没说话。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

城里驻军的枪械所让人给偷了,而且还打死了两个看守,有消息说枪械所不少的弹药武器让人弄走了,这事惊动了上面,井大人亲自率领一帮人来到银州城,召集了军政人员,各村镇乡绅名流的训话会,限令半月内刨出偷弹药武器的人,一旦现,格杀勿论。这一下,银州城连同乡里无一日安宁,驻军天天搜查戒严,只要有可疑人员,立刻抓捕审讯。这是陕北的春天,惊蛰刚过,农活还没开始,逢集遇会人头攒动,各种小买卖红红火火,银州城的店铺商号正清扫剩余的年货,便宜的东西叫乡下人一抢而空。井大人走后,**整天下乡清剿,一无所获。无定河两岸“闹红”的人连个影踪都不见了。**开始从城里暗查,说城里有人通风报信“共匪”的据点,这样子挨门逐户的搜查,弄得全城人提心吊胆。没想到,冯齐明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时间里来找李顺。

李顺觉得冯齐明有些怪,前次来没说多少话匆匆忙忙就走了,这次是不是又问师傅留下的那个花名册?

显然,冯齐明从堡里来到银州城已累得疲惫不堪了。他进门一ρi股坐下,叫李顺先弄些吃的来。李顺揭起门帘,喊赵四到街上弄两个­肉­夹饼来。冯齐明半天不说话,用手示意李顺在门外望一下风。李顺觉得莫名其妙,他这辈子注定要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了。

李顺还是出去看了看,他觉得自己租这样破烂的地方没人注意,再说,全银州城人都晓得吹手李顺住在这个院里,不会有人怀疑自己另外会­干­什么勾当。他走进房子,朝冯齐明笑了笑说,最近官府查得是紧了点,但没人盯到我头上,一个吹手,下三滥的生意,甚人都来,结婚喜庆的,埋人送丧的谁过问,你就放心吧。

冯齐明自己倒了一杯水,想了想说,正因为这样,我才往你这跑。

95.河东河西那年的事(15)

( 李顺盯着冯齐明说,不是叫我说堡里那个赵连长也“闹红”吧?

冯齐明说,这次事可大着呢,我们组织上说,有了叛徒,要命的是组织的花名册不知谁藏着,弄不好出好多人命呀。

又是花名册,李顺有些警觉起来,脸­色­都变了。冯齐明到底说出了真相,他和二叔是一伙的。

冯齐明喝了口水说,我们信任你才找你的,尽管你不是我们一伙的,可从你师傅,你叔的为人,就晓得你不会出卖我们的。

李顺更不明白了,他要­干­什么?

冯齐明又摇了摇头说,本来这事不能牵扯你,可实在没办法,上头查出了银州城不少人是**,一旦信息下来,**会像逮小­鸡­一样,一个个活捉杀头,这样吧,你进城容易些,把一封信交给兴隆号的马掌柜就行了,免得许多人脑袋搬家。

李顺愣了愣,等明白过来,冯齐明从怀中掏出了信说,你去人家不怀疑,等革命成功了,也算有你一份功劳。

李顺没有接信,说,我和你又不是一伙的,为什么要帮你?

冯齐明有些着急地说,天老子呀,你二叔你总应相信吧。

李顺看着他,本来睁大的眼睛又恢复到了原位,说,兴隆号马掌柜,你们也是一伙的?

冯齐明摇了摇头,说,这个你就别问了。

李顺很矛盾,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冯齐明的请求,他觉得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坏的印象,一个内心十分怯懦的人,他能说会道,还算机灵,跟二叔他们是一伙的也难为了。然而,李顺就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说有组织,有信仰的人,为何冒死而走险呢?

李顺还是接过了那封信,他不想让许多人死,在他心里,师傅,李怀魁二叔,马掌柜,冯齐明都是好人,他们因为有了信仰,才这样铤而走险,就是村里马家财主,一个个心地善良,李顺最恨的马家公子,无论牵扯不牵扯“闹红”,李顺觉得看在高莲莲的份上,也应该帮他们一把。

春风这节令天气变得暖和起来,李顺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少了。农村人忙着开始收拾地里的残枝败叶,该送粪的开始往山上送粪了,没有土地的继续给财主地主揽工,好像这时节除了迎亲结婚的人少了外,就是连死人丧葬的白事也少了。人只要过了一个年,也就跨过了一个坎,喜忧悲乐统统一扫而光,所有的人都盼今年是个好年头。可天公不作美,陕北这黄土地,老天不下雨任凭你日天的本事也没法子播种,错过了时节,秋后打不来粮食,整个世界便乱了套,走南路走西口,逃荒要饭背井离乡的人越来越多。在这种况下,官府的苛捐杂税,驻军的军饷公粮有增无减,百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恶人横行霸道,无恶不作,销声匿迹许久的无定河西河东“闹红”一下子越来越旺,就连赵四也捺不住­性­子说,要反就反了,这狗官府烂军队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逼得受苦人没法活了。

李顺心里也急,房东催了几次房租,他实在掏不出来了。开春以来没一宗生意,他凭几家商号的关系,借来些粮食勉强维持维持一班师兄弟们的吃饭。他整日愁眉不展,想不出一点法子出来,师母曾提议搬回老家去,能省一点算一点。李顺心想这世道要维持生计,靠吹手这手艺吃不了,回去也许是个办法。这天的气温很高,可一会又刮起了大风,满街上的行人哭爹叫娘乱窜,四处持枪的警察士兵吆喝着,驱赶着人群。也就在此时,一个人用黑布蒙着嘴脸,举着盒子枪向警察士兵­射­击。

李顺没料到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人。他准备去东街跟马家掌柜打声招呼,而后回老家李石畔收拾一下窑洞,城里不好待下去了,只有回去,或许和马家财主借点口粮,渡过这艰难的日子,再盼下一个年头。可这一阵枪响,让他有些目瞪口呆了。

李顺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土匪杨八。

他明明晓得土匪杨八早死了。

李顺听说过杨八的许多故事,人们叫他土匪,实际就是一个杀富济贫的强盗,在年轻人心目中,杨八是一个豪侠仗义的侠客,在官府眼里,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土匪。眼下,有人比杨八还杨八,竟然敢在县城公开与官府叫板,这让李顺心惊胆战了。

96.河东河西那年的事(16)

( 日子不太平,李顺想在城里是待不下去了,他急匆匆地走到东街兴隆号店铺,怪了,店铺紧闭着,也许是刚才一阵枪响,乱哄哄的马家掌柜怕若出事端关了门。***李顺左右瞧了瞧,没人注意他鬼鬼祟祟在­干­甚,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就是二叔他们一伙的了。

李顺没有敲开门,他不清楚马家掌柜在不在店铺里,还有那个高莲莲。他怀揣着冯齐明的那封信,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太阳落下,夜幕降临,李顺坐在台阶上东瞅西瞅还是不见个人影子。他想,马家掌柜是不是早知道什么风声,在外面躲了起来。此时,风止了,街道没了一个行人,店铺商号都早早关上了门,整个银州城死一般地寂静,忽然来了一队士兵急匆匆地跑过,打更的早早提着破锣边敲边喊着:戒严关城门了,只许进不许出,上面有令,窝藏共匪者同罪,知不报者同罪。

李顺这才站起来,他一阵小跑步似的走到南门口,很明显门口的岗哨加了不少,好几个摆摊卖菜的正接受盘查。一个高个子士兵声嘶力竭地喊,关城门了,戒严了,查明身份再出城。

李顺走过去,堆着笑脸说,长官,我是南关住的,让我出去吧。

高个子士兵看着李顺,说,是面熟,怎早不出去呢?

李顺用手护着衣襟里的那封信,说,看中医,胃不好。ww

高个子士兵还是要问,你住南关街?­干­什么的?

李顺还是堆着笑,说,吹手李顺,没麻达。

另外几个士兵好像认识李顺一样,跟着说,是李师傅,我们都听过他吹得唢呐,绝了。

高个子挥了挥手让李顺出去,然后瞪起了眼对其他几个说,老子又不是不晓得。

出了城门,李顺一口气跑回来,赵四几个连同师母正凑在油灯下叹气,见李顺回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问,哪去了,城里响了一阵枪,吓死人了。

李顺说,城里又戒严了,差点出不来。这年月,没我们活得路了,收拾一下吧,还是听师母的,搬回老家去省事些。

这一夜,李顺怎么也睡不着,他在黑暗处不由地叹气,他想,自己这手艺路越来越窄了,人们的日子越过越紧巴了,还办什么喜事丧事,雇一班吹手的银子即使再少大家都拿不出来。赵四突然爬起来悄悄问,哥,你是不是也加入那个组织了?

李顺掀开身上裹的被子,一下子坐起来,他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说,你怎说出这种话来?

赵四也坐起来,暗处说,咱二叔,还有堡里那个冯齐明隔三岔五找你,我还以为你也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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