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的姑姑激动地流泪了,她肯定以为因为她的出现,周月才突然复原。其他人,包括护士长和黄医生,也都双目湿润。他们全都感动在这一幕站任相认、亲人团圆的场面中,感动在周月终于找回人生的欣喜中。他们看着周月的姑姑用发抖的声音叫了一声“小月”,然后抱住了她从小抚养的侄子,大家全都激动得鼓起掌来了。
在掌声中,在大家彼此简短的议论中,特别是在黄医生用医学的词汇所做的归纳中,优优听出来,他们全都沉醉于这样的判断——因为最亲的亲人突然出现,唤醒了周月心中的童年,童年的复苏又激活了整个记忆的年轮,使周月的大脑在瞬间复原。优优也被医生的结论感动了,已无所谓众人把周月的痊愈归功于谁,她看到在掌声中每个人都上去拥抱了周月,他们逐一相认,真诚祝贺,欢呼周月从此归来,那场面看得优优热泪双流。还是XX处来的那位领导,也许和周月的交情最短,相对比较平静,听说周月还没吃饭,忙着招呼大家出去找个饭馆。“我们也都没吃呢,”他对周月说,“你姑姑下午就到了,我们陪她过来等到现在,还以为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呢。走走走,一起去吃饭,今天咱们要好好祝贺祝贺,你和你姑姑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大家应和着,围着周月和他的姑姑,往外走去。黄医生向XX处的那人表示:“方科长,我就不去了,我六点多钟吃过了。”可那方科长执意拉他走:“一起去一起去,你不是已经下班了么,咱们一起去喝一杯。让周月好好谢谢你,是你救了他,他得敬你一杯谢恩酒啊。”方科长又拉护士长一起去,护士长说我就不去了,我吃过了,而且我还得值班呢。
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院子里,上了方科长开来的一辆面包车,在黄医生终于被他们拉上车子后,车子开动起来了。护士长站在车外向他们挥挥手,目送车子走远了,然后才转身走回住院楼,这时她看到了站在楼门口,望着远去的车子还在发愣的优优。
“哟,你吃了吗?那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呀。”她看一下表,说:“正好,现在十点半,食堂夜宵还没撤呢,你赶快去吃点饭,然后早点休息吧。以后注意出去要请假,要和我们说一声,幸亏今天没出事,出了事你说你负得了这个责任么?行,你快去吃饭吧,以后注意就行了,啊。”
优优说:“哦。”
护士长唠叨着进了楼。优优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站在静静无人的楼门口,好半天才机械地移动了一下脚。她没去食堂吃夜宵,她不饿,胸口和肚子,都被什么东西涨满了。她又想哭,可这一回不知为什么,竟然一点也哭不出来了。
整个晚上优优都没吃饭,她在医院附近的街上静静地走了走,找个没人的街灯下,坐在路边发了会儿愣。北京的初夏比仙泉要冷,虽然雨已停住,而且今夜无风,但她还是很快被冷透了,从前胸贯穿后背,冷得透心。
那天很晚优优才回到医院的地下室里,回到保姆的宿舍中,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挤挤的住了八个人,她们都是在医院里照顾病人的“护理员”,年龄有老也有小,口音有南也有北。此时八个人全都回来了,都没睡,都在卿卿喳喳地聊着天。她们聊天的内容不外是楼上那些病人们,还有病人们的亲属们,谁好谁坏之类的,好坏不外和钱有关。优优懒得听她们聊这些,听她们聊久了会觉得这世上除了钱,就没有任何别的了。
她们也不大理优优,因为优优不合群。她们也都怕优优,因为优优太厉害。有次有个山东小姑娘因为放东西的地盘和优优打了架,连旁观的人都能看出来,优优表面上虽秀气,胳膊上可是有蛮劲,而且,优优似乎还会几套拳。
所以优优拉开被子躺下后,正说得热闹的女人们也都自动没了声。也许她们聊累了,也许怕优优嫌吵发脾气,大家也纷纷上了床,关灯之后很快就响起了呼嗜声,这都是吃得饱也睡得香的女人们。
只有优优一人,一夜没有合眼。
周月的顽病好了,他可以重返“人间”,优优的辛勤耕耘,终于收获了秋天,她应该感到幸福快乐,感到称心如愿。可她幸福吗?快乐吗?称心如愿了吗?她离周月是更近了,还是更远?
清晨时候——也许是清晨吧,谁知道呢,地下室反正黑白不分,晨昏莫辨——优优睡着了。好像只迷糊了一瞬间,醒来时整个屋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看手表,一看看出了一身汗。居然已是上午十点了。她脸都顾不上洗就直接往三楼周月的病房跑。每天她不到八点钟就会赶到病房的,她要照顾周月洗脸刷牙吃早饭。十点钟医生一般已经查完房,这时她通常都陪着周月去楼下花园散步了。
一楼等电梯的人很拥挤,优优等了十秒钟就有些等不及,她顺着楼梯往上跑,她不知道周月是否还在病房里等着她,还是自己去花园散步了。她跑到病房时还以为自己上错了楼,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单人病房里,似乎已经变了样,小桌上放着一只外表俗气的红暖壶,还有饭盒、水杯和一篮花,没有一样东西是优优见过的,连同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床头床尾还有一大一少两个孝子贤孙伺候着,看到优优愣头愣脑冲进来,全莫名其妙地抬了头。优优吓了一跳退出来,“她退出来仰头去看房门号,房门号明明白白没有错,让优优疑心自己是不是见了鬼。这时她看见一个护士从隔壁端着药盘走出来,便慌慌张张上去问:”哎,周月呢,他是不是换房了?“
“周月?周月出院了。”护士反而很奇怪:“你不知道么?”
“出院了?”优优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咚咚跳,“出院了?他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早上啊。你不知道么?”护士难以置信地反问着,她看到优优惊呆的表情确实是真的,才不由停下脚步关心地问:“他们是不是还没付你工资呢?不要紧,你可以找他们学校要,你的钱是不是周月的学校出?”
护士的话优优根本没听见,她的脑袋嗡嗡响,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外,不知道是因为委屈和失望,还是屈辱和愤怒。她那么爱的一个人,她为他投入了自己的全身心,可他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掉了,连一句招呼都没打,连一声再见都没说。她就像一个被无端遗弃的小孩,从温暖的家里被突然带出,抛弃在无遮无蔽的街上。可护士从她的眼泪中,看到的也许并不是这种刺骨的伤痛,而是对金钱的吝惜和贪婪。
面对护士的关心,优优只能下意识地摇头,那位护士显然搞不清她为什么含泪摇头,为什么转身跑开。优优什么都没说就跑下楼去,跑出医院,她真的像护士教她的那样,跑到了公安学院。她在上次找到周月老师的那间办公室里,再次找到了那位姓杨的老师,杨老师显然已经知道周月出院的消息,没等她开口便先发问:“哎,你是丁优吧,你是从医院过来的吧?XX处的人把工资给你结了吗?”
优优没有回答,从护士到老师,人们见她满口都是工资。此时此刻,钱这东西让她如此厌恶。此时此刻,她想要的只是周月。他去哪儿了,他为什么这样行色匆匆,他为什么这样默无一语,就走得无影无踪?
杨老师对这些作了合理的解释:“啊,、周月呀,他今天一早让他姑姑接走了,接回老家去了。医生建议他继续休养一段,在医院养也行,出去养也行,所以,他就跟他姑姑回老家了。我今天上午有课,没去接他,他是自己把放在医院的东西送回来的,放下东西他就跟他姑姑走了,他们要赶中午的火车。他出院的时候你没在吗?”
优忧无话可答。
是的,她不在,他就走了。可这又能怪谁呢,是她自己睡过了头,她起床的时候都十点了。周月和他的姑姑,当然没义务等她,他们还要把周月的衣物送回学校,还要去赶中午的火车,也许他们来不及和她告别。
优优也说不清自己出于什么心理,一下子就原谅了周月。她甚至还替他把一切过程都向合乎情理的方向,做出合乎情理的推论。其实,她也想过,就算他们时间来得及,也是合理的,他们没必要非和她告别不可,她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保姆而已,一个临时请来帮忙的小保姆而已。
优优离开了学校。虽然她问了,但那位杨老师也说不清周月的老家究竟在哪座山里。杨老师再三留她在学校吃顿午饭,但优优还是走了。因为他们都以为她是来要钱的,所以她讨厌他们。她不想占他们半顿饭的便宜。
讨厌归讨厌,后来优优还是去了xx处,结清了自己的工资。给她结账的老李她也认识,曾代表领导来医院看过周月两次,老李虽然没让优优费什么口舌就把欠她的工资统统结清,但言语表情之间,只是公事公办的漠然。因为最后的这个月还不足半个月,所以按实际天数只给了优优三百元,结清之前那人还负责任地打电话问了医院,看优优是否还欠着医院的伙食费住宿费之类的钱,问完了,才把那三百元一张一张地,交给优优清点。
那三百元,是新票子,捏起来还嘎嘎作响呢,一张一张数到优优的手心里,数得优优两只眼睛都湿了。好像她的那些爱,那些幸福,那些几乎触摸到了的幻想,全部化作了这几张半红不红的票子,数完了,也就完了。
钱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可以把人间的一切,全都结清!
结完了账,优优问给她钱的老李,知道周月的老家在哪儿吗?老李说不知道,周月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他是实习的。你找他有事吗,是不是你有什么东西还在他那里?
优优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遗憾地摇摇头。她想:要是她真有什么东西还在周月那里就好了。
但在优优回到医院后,在她回到地下室那间宿舍收拾行李时,却发现周月还有一件东西忘在了她这里,这就是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她看着那件半旧的红衫发了会呆,然后仔仔细细叠起来,藏进自己的提包里。
她提着这只提包,走出公安医院的大门,走上夏日的街头,就像寒冬时节她刚到北京一样,提包里除了一些零碎用品,除了那件红色短衫,就只有几件从家里穿来的毛衣毛裤,这就是优优的全部行装,全部财产。
这时的北京,每一条街上,都蒸发着头伏的酷暑。优优此时最大的心情,就是给大姐打个电话。她不是想找大姐哭诉委屈,只是想听听大姐的声音,只想听听大姐说上两句关心的话,让自己确信千里之外,她还有家。但她在一家邮局拨通电话的时候,眼里还是掉了眼泪,她告诉大姐她的工作已经结束,但她目前暂不回家,她想在北京再呆一阵,看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大姐如她所盼的那样说了好些关切的话,问她身体病没病,问她现在住在哪儿……她也问大姐病没病,家里好不好,火锅店开没开,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姐说店还没开呢,也开不起来了。欠了一堆钱还不知怎么还,赶这时候肚里又怀了小孩子,我本想把孩子打了去,可你姐夫又不同意。优优惊喜得差点跳起来:什么,大姐你怀小宝宝了?什么时候怀上的,什么时候能生呢,好不容易怀上干吗要打了去?姐夫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姐在电话那头叹口气:现在不是你们同意不同意,是医生说我身体弱,得保胎,可保胎的药又贵得吓死人……优优说:贵就贵,我有钱,我马上把钱寄回去。
放了大姐的电话,优优就在这家邮局,把钱寄回家里。这三个月零十天她一共挣了三千整,除了饭费住宿费和外出时的乘车费(特别是带周月去武警体工队那一次,光车费就花了一百多),还有一点点洗漱用品费,天热了还买了两件薄衣服……总共花了一千多。加上她从仙泉带出来的钱,手上还剩两千五。她寄了一千八百给家里,自己还剩七百元。她在邮局营业员的指点下填了寄款单,填好后心里洋溢着满足感,她从小到大都是花大姐的钱,后来也花过姐夫的钱。现在她自己可以挣钱了,这是她第一次,在经济上,为自己的亲人做贡献。
寄完钱,她心里轻松快乐了些。于是就在这间邮局里,又打了个电话到仙泉,这回是打给仙泉体校的拳击馆,接通后说找洪教练。优优本来想,周月跟他姑姑出了院,去向何方八成会告诉洪教练。可电话那边说洪教练去北京了没回来,他住北京哪里也不清楚。优优只好快快从电话亭里走出来。
那天晚上优优花二十元住了一间小旅馆,花五块钱在旁边的饭馆里吃了一碗炸酱面。晚上睡觉前又把那件红色运动衫拿出来,摊在床上仔细看。那一夜她就把那件运动衫贴肉穿在自己身上,如此想象着与周月相拥而眠。
那一夜优优果然做了好梦,梦中的情景非常逼真,清晨醒后优优发觉,那个梦简直就像她和周月在医院里互相为伴的纪实电影——他们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游戏,他们真的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恩爱恋人。她照顾他,也爱他;他顺从她,也依赖她。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后,每一个黄昏,周月都属于她。那是病中的周月,梦中的周月,她的周月。
那梦的结尾不够理想,问题同样出在太过纪实,它毫不留情地表现出周月病好之后,突然对她漠不相识。她哭了,哭醒了,醒来后她急急地穿衣服下床出门,想赶到三楼的病房里去,一出门看到旅馆的走廊才发觉这已不是医院。天还没有全亮,四周静静无声。她靠在走廊的墙壁蹲了下来,心酸落泪回顾梦境,品尝着离开周月后第一个孤独的清晨。
也许她和周月,永远不会重逢。优优也不知道周月什么时候能从老家,从他姑姑那里,再回到北京,不知道他会重返学校继续读书还是回到XX处继续实习。还是,根本就不回来了,就在他姑姑那里,长期养病。
她本来计划去公安学院或XX处再去打听,但一直没有去成。没去成的原因既是因为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份需要早起晚归的劳动;也是因为,她有点灰心,缺乏自信。她给仙泉体校又打了一次电话,在电话中她知道,洪教练已经回到仙泉,但很快就又走了。这一回是去了美国,和他的老伴一起,去看他们的女儿,和刚刚出世的外孙。这个电话等于告诉优优,再也没人能向周月证明,他是怎样才在武警体工大队,渡过一个重要的黄昏;再也没人能向周月描述,她在漫长的七十天里,为周月做了什么。最熟悉她和周月的人已经走了,最知晓周月康复原因和真实过程的人,已经远远地走了。
洪教练远走美国,意味优优和周月的故事,命中注定,该结束了。他们命中注定,要各自去过各不相同的生活,投向自己新的人生,就像两条方向不同的直线,永远不再重合。
优优新的人生是什么呢?开始几天很茫然的,因为她把在北京找工作看得太难了。她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没有任何可走的后门,她要找工作只能自己去街上转悠,转悠不到就买份报纸,看上面的招工广告。她看到一家公司要招推销员,就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去了。人家一问她的经历学历,发现她竟然学过财会,于是让她改做记账员,干了十天后又让她做了正式的会计。原来答应每月工资五百元,干了会计又答应每月给她增加二百元,还包吃住。这对优优来说,已经大喜过望,已经非常满足。
优优能在十天之内就被提升为公司的会计,只能说明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也不那么正经正规。这家公司就开在国际展览中心的旁边,专门承做各种展览的场地布置。公司一共三间小房,也算前店后。十来平米的门脸房算是门市部,后面一间房是制作间兼仓库,再后面还有一间设计室兼办公室,就是这家公司的完整规模。优优就住在设计室兼办公室里,制作间兼仓库里还住着几个外地来的小工。这公司连她连小工连设计师连老板在内一共六个人,原来的会计只是兼职,每月在这里拿一千五,负责做一本能逃税的帐。因为公司里的业务太简单,这种账优优也能做,所以拿一千五的就换成了拿七百的。而且,优优除了记账做账当会计,还兼做秘书、勤务和推销,每天每晚要干的活儿可杂呢,干得辛苦异常。
老板答应,如果优优干得好,工资还能涨到八百甚至一千呢,老板还许诺,如果优优能推销来“项目”,还能给她提成呢。因为公司是下发薪,所以提成和工资全一样,都要等月底才结清。优优于是盘算着,以后她每月最多只花五百块,剩下的钱全都攒下来,全都寄到家里去,去给大姐生小孩。
优优没想到北京的工作居然很好找,而且还专业对口呢。但她同样也没想到,工作虽然很好找,挣钱可是不容易。虽然国际展览中心的展会一个接着一个地举办,门口总是人来车往道路拥塞,可他们的门市部却一天到晚冷冷清清无人光顾。优优跟着老板整天站在展览中心的前后门口拉生意,还到一些公司去拉生意,但跑了十几天才跑到一单小活计,也就是给展板刷刷漆。本来那展板是不需要刷漆的,但因为那家参展公司管这事的恰好是优优在公安医院认识的人,所以人家就照顾了这点小生意。
那管事的叫姜帆,就是给优优买过诺基亚8850的那个人。
优优记得姜帆在一家医药公司里当头头,这个展会也恰好是个医药展。优优的老板不知从哪里搞了一份参展商的展位单,便按单子上的公司一家一家挨门串。这天恰巧找到这家信诚药业公司里,正好碰上这个叫姜帆的人。那时信诚公司一个看门的正往外轰他们,姜帆恰巧从电梯里面走出来,是他先看见优优的,而且还能立即叫出优优的名。
“优优,是你吗,你是来找我吗?”
优优则是想了片刻才认出他。她说:“啊,不是……啊,是!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在什么医药公司当经理吗?”
姜帆指指脚下说:“我就在这家公司呀,我不是给过你名片吗。”
优优说:“你们公司也参加国展那里的展览会吗?你们需要展台布置吗?”
姜帆说:“你现在不在医院了吗,你现在……”
优优连忙把自己的老板往前推:“我现在在一家展览公司工作呢,这是我们总经理……”
如此这般,姜帆就给他们发了刷漆这样一单活儿,营业额不到一千二,利润却有六百多。
老板大大表扬了优优,不过又说,这单活是咱们俩人一起拉来的,而且价格又主要是我谈的,所以这次你就别再提成啦,反正提也提不了太多,你说行吗?
优优说:行。
老板又问优优过去在医院都做什么,优优说:我男朋友那阵生了病,我在医院照顾他。老板问优优在医院还认识什么人,还有没有做医药这行的。优优说:认识的人倒不少,但都没留电话号。老板说:笨!
姜帆因为发了这单活儿,所以又约优优去吃饭。优优没有周月了,一个人在北京很寂寞,也想有几个好朋友,所以也就没推辞。那一晚他们聊得挺好的,姜帆问优优有没有男朋友,优优说有啊,就是医院里的那一个。姜帆问:那你出来跟我吃饭他知道吗?优优说:不知道,他回老家了。姜帆问:他老家在哪儿啊?优优结巴了一下,含混地说:咳,远着呢。姜帆说:吃完饭你没事吧,要不要到我家里去坐坐?优优说不去了,明天还得早起呢,起晚了老板要骂的。姜帆笑:你这么漂亮老板还要骂,你那老板还是男人吗!优优说: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再说我真的漂亮么?姜帆说:当然了,我再多看一眼就该流鼻血了。优优听了哈哈笑,姜帆也跟着哈哈笑,笑完一本正经地问:想不想换个好工作?优优毕竟和姜帆不太熟,不免要面子地说:不用了不用了。
说完不用优优就后悔了,姜帆的公司她看见了,那是很漂亮的一座小洋楼,虽然只有五六层,但还装了电梯呢。这顿饭吃完一周后,优优就更加后悔了。一周后终于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老板却突然宣布公司有个大投资,手头最近有点紧,工资缓发一个月,下个月和提成一块发。优优听得两眼直发蓝,她手上只剩下三百多,这三百多必须再维持一个月,所以优优那一个月可真是苦,除了最简单最简单的饭,什么钱都不敢花。她不由不想起姜帆来,她要是去了姜帆那种大公司,挣多挣少且不论,至少不会拖欠吧。
一个月之后优优更加更加后悔了。因为快盼到结工资的五天前,老板突然不见了,外聘的那位设计师也没再来。优优和三位小工无所事事地等了三四天,才发觉情况不对头。打老板手机手机总是不开机,直到房东骂骂咧咧地过来封房子,他们才知道公司已经破了产,老板付不起房租付不起欠账一走了之了。后来房东和债主因为争抢公司里的电脑和家具打起来,有人出去报警喊来110 ,警察来了还以为是优优欠了钱,让优优跟他们走一趟。优优说:我在这儿干了两个月,一分工钱都没结,正好你们带我走,要不我今天晚上没地方住。
警察一听才松了手,才知道优优苦水更加多。优优不是说笑的,她那个晚上确实没地方住。她原来仅有的三百块,这一个月连吃带用全没了。有一次和老板出去跑推销,有十块钱出租车费还是她垫的。她以为这两天就该发工资了,没想到让这家天杀的公司给骗了。
公司被封了,大家全走了。优优又一次回到马路上,手里还是那个手提包,包里还装着那件红短衫,还有她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她从公司里只抢到了一本会计书。
她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捻在手上一张一张地数。都是一些零散钱,一共十一块四毛五。
天黑下来,灯燃起来。国展中心那一条街上,车水马龙地拥挤起来。家乐福超市的门口,也比白天更加热闹。优优信步走进门去,看到那些勾肩搭臂的年轻男女和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大车小篮地装着各种生熟食物和家居用品,从她眼前有说有笑地倘祥走过。那些诱人的食物让优优肚子没法不饿,她走到买面包的那片货架前,挑了一个挺大的圆面包,上面有个小标签,写的价格是三元钱。
优优陪那些债主打了一天仗,整整一天没吃饭,她在收账台交了钱,还没出门就吃起来。吃了一半又到卫生间里去喝冷水,喝饱吃饱后她才开始想今天晚上该到哪里睡。
优优找了好半天,找了四家小旅店,没有一张床少于十块钱。优优手里攥着那仅剩的八块四毛五,路过一家邮局时,她真想进门把这些钱都用去给大姐打电话,她这时太想听到大姐的声音了。
她特别想听大姐说:优优你好吗?你在干吗呢?你最近身体没病吧?大姐想你呢。要不你就回来吧。
她会对大姐说:大姐我在逛街呢。我身体好着呢,喝自来水都没事的。我也想你呢,你吃保胎药了吗?姐夫对你还好吗?我现在先不回去啦,我想再多挣些钱。多挣些钱带回去,以后和大姐在一起,和姐夫在一起,和你们的小宝宝在一起,就再不出来啦。
优优真想这样和大姐说会儿话,八块四毛五,够说好久呢。可惜邮局关门了。
但优优还是在邮局旁边的一个饭馆里,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机,她没花一分钱就拨三个电话,那三个电话都是拨的一个号,拨了三遍才拨通了。
电话那一边,是一个男人声,懒洋洋地问:“喂,谁呀?”
优优说:“是我,我是优优。”
二十分钟后,那个男人赶来了,开着一辆桑塔纳,把优优接到了他的家。
在车上优优就和他说好了,她说大哥我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你能像亲哥哥那样对我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说:可以呀。
于是,她就去了姜帆的家。
姜帆的家有两房一厅呢,一厅很小,两房很大。一间是卧房,一间是书房。姜帆给优优在书房里搭了个折叠床,又忙着给她拿点心削水果,还开了热水器让优优洗了澡。优优洗完澡出来后,看到姜帆已经换上睡袍了,睡袍里边是光着的,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招呼优优过来喝饮料。优优站在卫生间的屋门口,想了半天没挪步。
她想了半天最后说:“我得走了。”
姜帆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去哪儿啊。”
优优说:“我不方便在这里住。”
姜帆说:“我那么让你讨厌吗?”
优优说:“我有男朋友,管我挺严的,所以我不能在这里住。”
姜帆低头想了想,那样子是有点生气了。然后,他抬头,对优优说:“你放心,让你为难的事,我不会勉强的,我又不是找不着女人了。现在的女人一把一把的,我还不要呢。你明天再走吧,反正我把床也搭好了。你明天起床帮我收起来就行了。”
姜帆说完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端了自己的杯子,走进卧房去了。优优看着他关严了卧房的门,身上才慢慢松下来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的。
优优一夜没有合眼。睡在人家的客厅里,她整整一夜没睡着。那一夜过得快极了,天色刚刚有点亮,她就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洗了脸,又收拾好自己的手提包。等到早上七点半,听到卧室里面有响动,她才叮叮咣咣地把折叠床收好了,然后敲了敲卧室的门。
她隔着屋门轻声说:“大哥,我走了。”
屋里响起脚步声,接着,门开了。
姜帆像是刚起来,头发乱乱的,还歪着,半边脸上还隐隐约约有些枕头印。他说:“走啊。”又说:“你再坐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优优就又坐下了,等着姜帆对她说。
可姜帆不说话,先找烟。点上烟抽了好几口,才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开口问优优:“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先出去找找工作看。”
“我们公司倒有个活儿,你想干吗?”
“想啊,什么活儿?”
“你不是学过财会吗,我们公司的财务部,这一阵子正招人呢。”
优优有几分意外地,半信半疑试探说:“招什么人,你觉得我去能干吗?”
“能啊,你不是考过会计证了吗?”
“是啊。”优优惊喜地继续问:“那一个月是多少工资啊?”
“两千。够吗?”
“两千?”
优优完全没想到,凭她那张会计证,就能在北京挣两千!她盯着姜帆的脸色看,想看看他是不是说笑话。
姜帆漫不经心地吹了一下香烟头,眼皮都不抬地说:“信诚药业公司每月付你八佰,其余的钱我付。”
优优愣了好半天,她觉得自己没全听懂:“财务部也归你管么,其余的钱为什么由你付?”
姜帆抬眼看优优,看了半天才慢慢地说:“我不管信诚的财务部,但财务部里的某些事,我需要有人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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