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菊虽被这样呛了一下,却是不急不恼笑一笑说:“你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现在放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这样的。刚才我拜佛的时候就求菩萨保佑我,千万别混到优优和她大姐这地步。可要是哪天我万一也和她大姐一样了,不回去就根本没活路,那我也只能回去了。别说是我小妹了,就是我亲爸亲妈出了事,我可能也管不了那么多。人都是这个德行的,让你马上选择活还是选择死,恐怕人人都想先活着。”
梅肖英没有再反驳,她只是愤愤不平地看周月。也许她不能理解阿菊这类生存至上的女人所持有的处事哲学,也许她也是没被生活逼到这个份上,所以她的现身说法必然显得空洞无力。周月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把握着汽车的舵轮,严肃地目视着前方,脚下的油门在慢慢加大,仿佛要把刚才那个令人厌恶的场面,连同那份念佛食素的虚伪,统统抛在脑后,抛得越远越好!
31
那一阵周月表现出来的执著确实令我由衷感叹。他的工作性质使他的许多假日都要加班加点,但在长达半年的过程中,他还是把大部分难得的休息时间,都消耗在暗中调查的路途往返。他把乖乖死亡那天优优乘坐钱志富的汽车前往凌家沿途停靠逗留的每一个地点,全都逐一做了实地查访踏勘。他还和阿菊又做过一次深人细致的长谈……当然,他这样一个年轻精壮的小伙子和阿菊这种孤门寡女的少妇进行长谈,应是另外有人在场为好,所以,周月但凡去找阿菊,通常都要拉上小梅。
小梅也不算局外之人,她是优优的辩护律师。
阿菊与优优是自小相熟的朋友,所以对优优的遭遇一直抱有同情。但她的同情与周月的同情本质不同,她一直相信那个死去的孩子就是优优杀的,她同情优优是因为她们曾经情同手足,而且,在她和德子刚到北京的时候,优优没少帮过他们。
所以,尽管阿菊相信优优确实“犯了事”了,但她并不怎么憎恨优优。她认为优优也是没有办法,是让那孩子逼得急了,才出此下策。凌信诚那么有钱,模样也很不错,优优和信诚一起,如果没有那个一见了她就“发疯”的孩子,该是多么幸福。虽然信诚身体有病,不能干这干那,反正优优这人,也不需要干这干那。阿菊对周月小梅说道,你们别嫌我话说得难听,信诚那病对优优其实也不是坏事,万一哪天信诚真的找他老爸老妈去了,那万贯家财,还不全都归了优优。可那孩子如果还在,就得归了孩子。就算优优和信诚那时结婚,这男方婚前的财产优优是否有份,也很难说。这类男女财产的规定我以前就找人问过。
阿菊基于以上分析,再加上她也旁听了两次审判,因而对优优铤而走险,并没太多怀疑。
对优优杀人信与不信,并不妨碍阿菊与周月进行合作。她后来应了周月的请求,寻找到了一个机会,再次陪周月一起去了一趟西山,“潜人”正觉寺秘晤优优的大姐。
那个机会起于优优大姐打给阿菊的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向阿菊打听优优最近的消息。阿菊从她口中知道,这个电话是她趁老公外出进城,跑到餐厅悄悄打的。阿菊放下电话便呼了周月,虽然这天不是假日,但周月恰巧手中无事,于是便向王科长请了事假,还借出一辆车子,拉上阿菊就去了西山。他们从正觉寺正门进庙,沿周月第一次来时的路线深人后院,从后院那扇垂花小门迂回进入养性斋餐厅,乘餐厅服务人员未及注意,便拐进那条窄窄的夹道,一直走到优优大姐的住处。
阿菊上次来过这里,所以显得熟门熟户,穿过夹道便直接登堂入室。优优的大姐那时正在屋里焚香诵经,见周月和阿菊推门而人不免吃了一惊。
周月来此的目的十分明确,他想从优优大姐的口中了解案发那天优优都和她说过什么;他还想知道,这些天她的老公钱志富都和她说过什么;还想知道,为什么钱志富突然适人山林,是谁聘他在这里当了经理;还想知道,为什么他不准她去探望妹妹,她是否真的相信她妹妹投毒杀人。在他—一提出这些问题之后,优优大姐的表现却让他异常失望,她几乎没有做出一句回答,始终拿着那卷佛经一言不发。
周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告诉优优大姐,优优至今还在不断申诉,至今否认她被控杀人。如果你妹妹真是被人冤枉,能救她的只有你这位大姐。优优是你惟一的亲人,难道你忍心让她坐一辈子监狱?她现在肚子里还怀了你们丁家的骨血,难道你忍心那孩子一辈子不能与母亲团圆?
周月把话说得这么动情,动情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残忍。他看到优优大姐紧闭着双眼,也挡不住眼缝中淌出的行行热泪,他知道这个病弱不堪的女人,精神上已经接近崩溃。
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眼泪的热度,感觉到了这女人全身每个骨节都在疼痛地扭曲,他本来还想继续施以诱导,但那女人不堪一击的样子使他终于放弃。
他灰心丧气地走出那间低矮的平房,虽然说得口干舌燥,但对阿菊替他沏的那杯茶水一动没动,直到阿菊也说了告辞的话跟了出来,他也没从优优大姐口中听到一点伤心。也许那个女人的眼泪已经流净,却不让人听到一丝吸泣的心声。
周月和阿菊沿原路走出正党寺隆重的山门,回到停于附近林中的车上。在周月将车子发动起来的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钱志富那辆小小的奥拓。那辆奥拓沿着山路缓缓驶来,驶进寺前的空场,停在养性斋的门边,钱志富从车上下来,锁好车门。另一位和他一起下车的汉子,周月很容易便一眼认出,就是上次与钱志富在餐厅里不欢而散的那个男人。
阿菊也认出那个男人,她说那人也在法庭作过证的,她记得那人姓姜名帆,曾在信诚公司干过人事总监。
钱志富陪着姜帆进了餐厅,周月估计他如果径去后院肯定能从老婆脸上看出异样。屋里阿菊刚刚彻的那两杯茶水,大概也还未及收去。钱志富显然能够看出在他回来之前,曾经有人造访,而且将将离去,还未走远。
但周月这时已顾不得琢磨钱志富生疑后将会做何分析,姜帆的出现让他突然兴奋不已,他的调查显然又多了一条重要线索,甚至也许会成为一个突破的契机。事实上几天后周月便从凌信诚那里知道了姜帆的来龙去脉,知道了姜帆与仇慧敏曾是情人关系,知道了他从信诚公司辞职后即加入了仇慧敏舅舅的制药公司,在那家制药公司破产倒闭后又不知去了哪里。这个人现在突然与素不相识的钱志富过从甚密,这情形让人不能不疑,让人不能不推测出一种可能,即仇慧敏与姜帆互相勾结,将钱志富用钱买通,让钱志富制造证据,将优优置于死地。
周月这一大胆推测的灵感,还来源于另外一场巧遇。他从西山回来的数日之后,因姜帆一事去询问信诚,恰巧看到仇慧敏也在信诚家里。她那天又给凌信诚带来了她亲手堡制的一罐好汤,据说滋阴的同时还能补阳。周月来前她已在凌家逗留有时,见有生客来访便快快告辞。在她告辞前凌信诚为她和周月二人互相做了简单介绍,他向周月介绍仇慧敏时,用了“以前的朋友”这样一个含混的称谓。
周月很敏感,他能从那罐好汤和仇慧敏脸上缠绵多情的笑容当中,看出她的别有用心。对凌信诚这样年轻的钻石王老五来说,每个女人的笑容都容易让人生疑。仇慧敏与凌信诚告辞的笑容在周月后来形成那个推测的时候,被一再援引。也出于同样原因,周月并没把这个仅仅是推测的推测,与信诚交流。
为了证实这个推测,周月后来托了在工商局工作的一位熟人,经他介绍,周月到主管的工商所核查了西山正党寺养性斋餐厅工商注册登记的内容。从注册登记的文件上可以看出,整个餐厅注册资本三十万元,钱志富除了担任经理职务之外,也是股东之一。他占股百分之四十九,也就是说,他在这家餐厅投资了十四万七千元人民币。而另一位占股百分之五十一的大股东,则理所当然地挂了法人代表的名,在那纸工商执照的法人代表的字样下,赫然写着“仇慧敏”三个宇。
从工商所回到单位后的第二天,也是一个刚刚上班的星期一,他不顾科里的头头有多忙,硬把科长拉到一边去,说了他暗自为优优调查的事。王科长马上严肃地说:正好,你不找我也得找你呢。人家分局的同志今天一早就来了电话,说你有好几次去骚扰他们的一位证人,人家证人到分局投诉你了,分局的同志很有意见。这是人家负责办的案子,你不能从旁乱Сhā手的!
周月不服地说:这案子的侦查工作早就结了,我再怎么调查也谈不上Сhā手他们工作呀。分局的人在法庭上说他们调查了那家汽车修理中心,证实优优那天确实在那儿买过防冻液了,我这次也去问了人家,人家说这种事只能查销售帐目,帐上确实记载了那天出售过防冻液,但没记载几点钟,更没记载购货人,更记不清那人是男的是女的。这种防冻液他们那里差不多天天都有售,你说这样的证据算什么?还有钱志富说丁优进去买防冻液,他把车子停在门口了,可我到现场看了看,门口根本停不了车。来买东西的车子都是停在院里的,那个院子特别大。还有钱志富的网吧关门后,他已经一贫如洗了,他从哪儿一下子搞到了十四万七,投资了那么大的一个养性斋!还有……
王科长听到一半就点头把周月打断了,他建议道:既然你认为这个案子有疑点,你应该去找分局的同志当面谈一下。这案子他们一直经手办,全面情况肯定更清楚。你怀疑什么应该去跟他们谈,到底有没有问题要由人家来判断。咱们办的案子人家事后乱调查乱发言,咱们也会有意见。
周月一下咋了壳,科长的建议很善意,也符合组织原则的,周月似乎没有理由不接受,没有说词能反驳。他看着科长主动热情地帮他打电话,找了分局的那位他认识的吴队长。吴队长在电话里的态度听上去还不错,表示欢迎周月过去谈。王科长挂了电话对周月说:你看,人家吴队长是那么老资格的刑警了,比我资格还老呢,人家态度很谦虚,很诚恳,你可以过去和他们谈一谈。你只把你了解的情况告诉他们就可以了,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迫人家去接受,好多事你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案子要不要重新调查是人家决定的事,你听见没有!
周月低头没吭声,没说听见没听见。下午他按照科长的旨意到分局去,见到了那位吴队长。吴队长听完他的看法,留了他写的调查材料,答应认真研究研究,还答应有了想法会及时找他。
周月谈完看法,交了材料,回到处里,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空了,那一阵上班不免有些垂头丧气,少言寡语。王科长看在眼里,没有批评,但周月有一次听到他悄悄打电话问过那位老吴,问他周月提供的那些情况到底有无价值……
两周之后,分局来了电话,请周月过去一趟,说关于优优的案子,需要“一起研究研究”。
王科长准假,周月按时按点地去了。
那天研究下来的结果让周月十分失望。但他不能否认那次会议开得非常正规,正规得几乎让人无可挑剔。不仅此案当时的承办人员全部参加,连检察院两位主管的检察官也大驾光临。会上的讨论相当激烈,周月不能否认,激烈之外也不乏认真和诚恳。几种不同的观点互相交锋,分局内也有部分刑警支持周月的怀疑,但大多数人认为当时这案子办得还比较扎实,在前前后后多次反复的调查中,并未发现具备作案条件的其他人。从各方面汇集而来的证据基本上合法可靠,互相印证,疑点指向,惊人一致。至于本案证人及当事人之间后来合伙经商,证人不让妻子知道自己作证,不让其探视案犯,这些情况完全可以找到合理解释,行为本身也未违法,构不成推翻原案的法律理由。至于证人停车的位置与汽车维修中心现场情形不符,以及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说服力明显不够充足,更是难以成为翻案的依据……
吴队长在整个讨论中一直处于主持者的角色,本身并未发表倾向明显的见解,在讨论进入各方论点重复争辩的僵持阶段,他适时地请两位检察官发表意见。他征求检察官意见时所用的口吻,能听出这个会议已到了归纳收尾的阶段。
检察官的表态表面上听来比较中性,实际上支持了多数刑警的观点,认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如果本案案犯的代理人或亲属发现本案确有新的重要证据,足以说明原判决在认定事实方面有误,或者量刑不当,或者原证明犯罪事实的主要证据之间存在明显矛盾,或者适用法律错误,或者侦查。审判人员有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行为时,可以向检察院或更上一级检察院提出申诉,我们会按照审判监督程序依法处理。检察官的表态虽然迹近背诵法律条文,但聪明人都听得出来,周月提出的这些论据,一样都够不上边。
会议就在这样的基调下结束。
结束前吴队长并没有忘记再最后征求一下周月的意见。他与其说是征求周月对这个案子的意见,不如说是征求周月对今天这个会议的意见。他说:“小周,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关心,你提的疑问分局领导也很重视,虽然大家手上都有别的案子,但今天还是把有关人员都集中起来,会上大家的意见你也都听了,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
周月没有说出他有什么意见,他似乎并不想让会议就此结束,他咳嗽一声严肃问道:“吴队长,有个情况我不知当不当问。”吴队长表情淡淡反问一句:“什么情况?”周月说:“你们当初怎么突然想起要拘留钱志富的,并且还搜查了他的汽车?你们是怎么猜到那辆汽车的后备箱里,藏着半桶没用完的防冻液呢?”
屋里一时静默,那静默让周月的胜利感油然而起。他把疑问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吴队长的眉心,坚定不移。
吴队长依然用淡淡的语气,淡淡地答道:“因为有人举报。”
“是谁举报?姜帆,还是仇慧敏自己?”
见吴队长未即答言,周月不无挑衅地又问:“保密吗?”
但周月这次没能成功,成功不如他想象的那样轻易。吴队长用轻松的回答,简单的理由,四两拨千斤地做了回应:“那是一个匿名电话,举报人自称是钱志富的一个朋友,他说钱志富有一次喝醉了酒,酒后吐真言提到他的小妹,说他小妹杀了一个孩子,证据还藏在他的车里。举报人不肯透露身份姓名。但我们仍然决定对钱志富采取强制措施,结果证明举报完全属实。”
吴队长回答完了,在周月一时哑然之际突然转守为攻,咄咄反问:“怎么,你有证据证明,举报人就是姜帆或者仇慧敏?或是他们指使的其他人?”
这回轮到周月沉默下来,沉默中含了几分理屈词穷。好在吴队长的表情还算中庸,并未穷追猛打地将周月继续逼人窘境,他用了一种事务性的口吻环顾四周,来结束会议的整个进程。
“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无人应声。
“小周呢,”吴队长最后一次移目过来,“你还有什么意见?”
周月同样无法应声,他能听出吴队长道貌岸然地询问,潜伏着漫不经心的轻蔑。就像当初梅肖英反驳公诉人时说的一样,他的怀疑纵有千条万条,可偏偏没有一条足够确切!
他望着吴队长直直射来的目光,那目光同样坚定不移,他沉闷地低下头去,半晌才很不情愿地哑声说道:“没有……没有。”
在分局参加完这个会议,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周月的情绪比较低沉,他找我出来喝过一次酒,借酒发泄苦闷。他也知道他的调查对于推翻这个铁证如山的案子,实在是杯水车薪,可他心里就是不相信,越来越不相信优优有罪!他本来就怀疑,越来越怀疑钱志富和姜帆仇慧敏,越来越怀疑钱志富那个定人生死的证词,是他们攒的一个猫儿腻!
那天晚上周月喝得大醉,我不得打电话问梅肖英他住在哪里。梅肖英很快乘出租车赶过来了,她和我一起把周月架回了他的宿舍。在梅肖英打来热水替床上的周月擦脸擦手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周月桌上摊着的那些旧信,那是仙泉一个署名“喜欢你的女孩”在几年中向周月述说的绵绵情话,每一道笔画都流露着少年的稚嫩和动人的天真。
梅肖英给周月盖好被子,服侍他睡去。然后,她走近书桌,也注意到了那些过时的书信。
她一封一封地看着,直到我说:“咱们走吧。”她都没有抬头。
我又说了一句:“你要留下来吗?”
梅肖英这才摹然惊醒,红着脸回答:“哦,不。”
32
在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优优走出了监狱。
优优出狱是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根据法律的规定,对她必须实行监外执行。
虽是法律的明文规定,但出监的手续依然繁琐。由于当初公安机关将优优关押的地点用电话通知她的亲属钱志富时,钱志富代表他的妻子当即做了表示,不再认这个丧尽天良的人是他们的小妹。虽然现在知道他们已在西山正觉寺落脚,但考虑到优优大姐目前的身体情况和精神状态,考虑到其夫钱志富在本案中担当过控方证人,所以律师梅肖英建议还是由凌信诚出面申请,安排优优监外执行的居住地为好。
凌信诚当然一百个答应。
虽然凌信诚与优优之间没有任何法律及血缘的关系,但法院还是批准了他的请求,因为优优监外执行的法定理由是怀了孩子,而那孩子的父亲就是凌信城本人。
监外执行的执行机关,法定为优优居住地的公安派出所,而居住地的选择曾让凌信诚大伤脑筋。最后他跑来和我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在郊外山明水秀之处,租下一幢房子,既可让饱尝铁窗生活的优优感受自然的广大与鲜美,又可避开信诚的保姆和司机,他们也曾担当本案的控方证人,曾经当庭严辞指证过优优,再与优优一起生活,显然不大现实。而且凌家那间公寓,因是本案案发地点,优优一旦回去居住,恐怕看到哪里都是触目惊心!
经过一番挑选,监外执行的地点就选在了京南六十里外的清水庄园,凌信诚在那里租下了一幢临湖别墅,并且联系了附近的公安机关。一切手续齐备之后,在优优出监的那个日子,他约上我和律师小梅,一起将优优从监狱接出,直接接到了这里。
别墅经过精心布置,处处显得舒适温馨,楼上宽大|乳白的卧室,最适合承载呣子温情;西班牙式的两米睡床,以及床上搭配明快的大小靠包,彰显着文明的传统与尊贵;婴儿的小床也早早备好,被褥玩具一应俱全。卫生间流行的米兰瓷砖上又铺了大块的长毛脚毯,不为奢侈与享乐,只为体现家庭的熨贴和温暖。魅力的焦点则是与卧室相连的挑空阳台,雪白的罗马围槛勾勒出阳台阔大无比的实用空间。微风之下凭杆远眺,清水湖景静静人怀。晚饭通常就安排在阳台上慢慢进行,细食美酒与落日金晖一同享用,湖面上耀眼的溶液,也沉着得波澜不兴,静静倾听着一家人的杯觞交错和笑语欢声。
凌信诚为优优和这幢别墅,另外配备了司机和保姆,还配备了护士和厨师。他还特地将那位远房的姑妈从上海接来,帮他陪伴照顾优优。他告诉姑妈,优优是蒙冤入狱,他和他的朋友——指我和周月小梅等人——绝不相信优优会干那种伤天害理之事。公安机关也在慢慢调查,相信终有一天会真情大白。姑妈人已半老,善良厚道,信诚这样说来,她当然这样相信,不仅把优优看做自己的子侄至亲,而且还额外加了一份同情怜悯,从早到晚,把优优照顾得服服帖帖,无微不至。
优优出狱以后,最先提出的要求,是想见一眼她的大姐。她说她在监狱里曾几次提出希望狱方能通知她大姐来看她一眼,但大姐始终没来。她为此和监狱里的干部闹过一次,就是那次,干部正式告之于她,她的大姐已经表示和她断绝关系。“当时她虽然大哭一场,哭得不想活了,但对那位干部的话,始终半信半疑。她一被监外执行,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大姐。她想证实一下那位监狱里的民警,说的是不是真的。
对于满足优优的这个要求,我们心里都不乐观。把她大姐从西山接来,难度较大;让优优前往西山,还要报告派出所批准,也很麻烦。凌信诚于是又来托我,求我亲往西山,游说优优大姐无论如何过来一趟。
我受托前往,去时还拉上了阿菊。在养性斋后院那间低矮的平房,顺利地见到优优的大姐。和优优大姐的交谈只进行了十多分钟,我和阿菊就尴尬得面面相觑。
谈话因为有优优的姐夫钱志富在座,所以进行得十分正规。我和阿菊坐在饭桌两旁,钱志富在我们侧面,坐于低矮的窗台沿上,优优大姐则坐在床边,头也不抬,手里不停地叠着几件洗净的衣裳。
我简单介绍了一下优优的近况,说她现在十分想念大姐,很想见她一面,她自己不方便出来,想请大姐过去一次。今天能过去最好了,我们正好有车来。今天不去以后去也可以,要去的话我们随时派车接。
我没想到的,优优的大姐竟然低声说道:“你们回去吧,这个妹妹我不认了,她杀人家小孩子,她这样子我不认她了。”
我一路想好的很多话,很多能让我不辱使命的话,在这“不认”二字的前提下,全部骤然而废了。我张口结舌好半天,既不能说优优值得同情,又不能说优优实际冤屈。我只能软弱地讲到亲情,亲情是惟一可以超越一切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大姐,她是你惟一的亲人,你总该去见个面吧。”
大姐听着我的劝说,眼睛却并不看我,她翻来复去叠着那几件衣服。偶尔抬头膘一眼窗前的丈夫,膘完后再次回绝了我的拉拢:“认都不认了,还去看她做啥。”
阿菊也跟着劝了几句,直劝得大姐哗哗地掉泪,直劝得大姐浑身打抖,大姐说:“你们走吧,快走吧!你们告诉她,她没我这个大姐了,我也没她这个妹妹了,你们告诉她……告诉她下辈子……下辈子……做个好人!”
这一趟西山,无功而返。我和信诚经过商量,没将实情告诉优优。我和阿菊统一口径,只说优优大姐和她丈夫到外地开店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们。
优优问我:“我大姐,她知道是姐夫害了我么?”
我默然不答。
优优说:“但愿她不知道,她知道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心里还会不好受,一起过日子也会别扭的,所以,她不知道才好。”
我说:“优优,你先顾你自己吧。把身体养好了,让孩子健康地生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阿菊也劝优优:“就是,你老想别人干什么,你好好让自己过好了,呣子平安比什么都强。这世界我也想透了,只有自己爱自己,别人就算真爱你,也都是一时一阵的。”
阿菊那几天就住在清水别墅,陪优优聊天消磨,也听优优讲讲铁窗生活。在监狱里虽然有吃有喝,也不挨打挨揍,就是每天都得干活,吃喝也很不可口,而且最重要的是心情压抑,太不自由,同牢的犯人互相吵架甚至动手,也时有发生。在那种地方更要靠自己爱自己了,指望别人有多么爱你,那才叫痴心妄想。
优优也关心阿菊这一阵的生活,不知过得是否开心。她那位忙忙碌碌的老公,对她是否一如既往。问了三遍阿菊才吐露真情,她也是刚刚知道,她那位开建筑公司的老公,原来早就娶妻生子。他老婆带着孩子,就住在不远的顺义。阿菊说到此处,只是眼圈发红,为自己受骗上当,心中委屈。但她的言谈话语,也听不出太多愤怒。优优还以为阿菊肯定要和那男人大吵一通,愤而出走,从此一刀两断了呢。
阿菊却想得非常现实:德子靠不上了,再和老六一刀两断,我靠什么吃去?我不管,反正那套房了我得住着,每月还要给我三千块钱。少一分我就打个车到顺义闹去,反正我知道他家住址。
优优这才明白,阿菊现在安于现状的身份,就是人们常说的“二奶”。难怪阿菊认为,这世道只有自己才爱自己,别人就算真的爱你,也只是一时一阵。
阿菊在清水庄园住了几天,就告辞走了。她不敢再外流连不返,怕老六万一去大山子找她,看见人去屋空心里生疑。阿菊说:反正我不能让他找到借口抓到辫子,要想甩我也没那么容易。
阿菊于是走了,信诚也希望她早点离开,她住在这里,侵占了许多本来该由信诚与优优独处的时间。而且信诚看得出来,阿菊的唠唠叨叨,并未给优优带来多少快乐。每天傍晚,响彻阳台的那些欢笑,大都是阿菊和姑妈的Сhā科打浑。优优从走出监狱那一天起,脸上就几乎很少笑意。在凌信诚百般呵护她时,她会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但笑得非常压抑,并不那么由衷。
优优的情绪我也看得清楚,我和信试一样心照不宣,眼前的家庭温情和自由惬意,对优优只是暂时短促的一段欢愉,很快她就要告别一切,包括她的幼小的孩子,重新回到大墙之内,继续去过阴森刻板的铁窗生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如果说,优优的沉闷还另有原因,那么只有我才心知肚明,凌信诚当然是被蒙在鼓里。我在清水庄园惟—一次看到优优绽开激|情的笑脸,就是因为周月的突然光临。
周月在优优出狱的三天之后来看优优。那照例是一个没有加班的周末。周月走上阳台时西沉的太阳恰与他的视线平行,温暖的光芒染红了他的全身。那时优优正独自审视着沉静的湖水,她也许并未想到周月会突然在此时现身。
在这个优美的背景下他们互相凝视。发自内心的欢笑在优优脸上慢慢绽开,两行清清的泪水为她的欢笑添了些惆怅和伤感,那泪水和笑容代替了一切语言,一切感激。
那天晚上我和周月以及和周月同来的小梅,一起参加了阳台上丰盛的晚宴。据说那是优优出狱后最为开心的一天,连生性沉默的信诚都为优优的快乐感到欣慰,那天还破例喝了一点红酒并讲了一个黄段。但只有我注意到优优快乐的眼神,总是眷顾着坐于她斜对面的周月,虽然刻意掩饰,但周月的一举一动,还是牵引着她的视线,如水如虹地流波飞转。
优优这晚的一颦一笑,大概只有我留意得到。
留意到的也许还有坐在周月身边的小梅。
周月没把他用大半年的时间为优优所做的艰苦调查讲给优优,特别是在这个调查已经陷人僵局的时候。那天和优优相比,周月的情绪反而难见欢颜。饭后他私下里对我诉苦,说他在分局那次开会以后又去爱博医院做了一次调查,结果让分局知道,反映给了他的领导,领导上周找他谈了一次,脸色已经十分不好。
虽然科长告诉他吴队长对上次会上讨论过的线索并未搁置,会后又专门派人去了正党寺找钱志富做了调查,但没有查出什么问题。钱志富公开承认养性斋是仇慧敏投资搞起来的,他和姜帆仇慧敏也正是因为优优的案子在法庭相识。他甚至并不讳言他在养性斋餐厅的那点股份是姜帆同意给他的干股,以此请他去当经理负责赢利。给经营者干股以资鼓励的做法早已有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虽然十四万七的干股数额似乎过大,但钱志富说他的一辆奥拓也值好几万呢,也包括进他的股份当中去了。这样算来,分局的人认为钱志富的说法还比较合理,基本可以相信。
但周月还是不信。他从自己接触钱志富的亲身感受上,就是不信。
在这个金色的秋天,人们只盼着收获,周月和我之间的窃窃私语和长吁短叹,都因期待的喜悦而被人忽略。这幢别墅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在为一个生命的降生而忙忙碌碌,而做着充分准备。优优母以子贵,在这幢房子里成为尊宠的中心,而对这位母亲的未来,对涉及未来的一切话头,都被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
在秋天最美的时辰,优优的孩子顺利出生。那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响亮的哭声预示了她的性格开朗,而且身体健康。伺候这孩子下生的护士、保姆以及司机和厨师,所有人的眉宇间都是喜气洋洋,那几天的话题全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们并不忌讳私下里谈论这个孩子的未来,都希望她拥有母亲那样健全而美丽的外表,又有父亲温和而善良的内心。
孩子父亲身体不好无可争议,而孩子的母亲心肠不好,虽然没人明说,但在大家对孩子的祝福中,似乎多少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大家也都看到,优优对她自己所生的孩子,心肠真是再好不过。在她没出医院的时候,护士每天给孩子洗澡,喂孩子吃饭,她都要求抱到她的床前,让她亲眼看着,这时她眼里流露出来的神色,竟是那么善良慈爱。每天黄昏,她总是要让保姆扶她来到医院的阳台,她怀里抱着她的孩子,迎着晚霞的辉煌,和孩子一起遐想,一起微笑。此情此景让医生护士无不私下感慨:所谓虎毒不食息,心肠多么歹毒的女人,对自己的孩子都一样无比疼爱。可见母性是人的一种天性,不因犯罪作恶而一朝泯灭更改。
优优可以下床那天,信城便将母女接出医院,孩子回到清水庄园以后,每天起居饮食,拉屎拉尿,全由优优亲手照顾。孩子除睡觉外的大部分时间,优优全都不离左右。那孩子就像她小时候拥有的第一个娃娃,让她迷恋得爱不释手。从孩子下生开始,一直到母女平安回家,凌信诚始终在用一只摄像机跟踪拍摄。他还把他拍摄的片子给我看过,那片子把孩子的憨态及鲜嫩,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在录像中看到的优优,真是一个尽职的母亲,我看到她为孩子洗澡,扑粉,喂奶,更换尿布,还用电动推子给孩子推头,都做得无比享受。连孩子头上推下的绒毛,都要放在手上反复揉搓,放在鼻前轻轻嗅闻。那些画面都被信诚配了抒情激荡的交响音乐,让人看了感动不已。特别是当优优怀抱孩子,迎着夕阳坐在阳台,慈爱的眼神与孩子的憨笑彼此互动,脸上的霞光将整个画面映红,这时音乐也一并达到了Gao潮,如果这时有人在你耳边突然疾呼:这是一个亲手毒死婴儿的罪犯!画面上的一切都是刻意的伪装,你也许,肯定,会大吃一惊,会断然不信!
周月在孩子出生以后,又来看了优优一次,给孩子带来两样玩具。其实孩子的玩具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应有尽有。周月微薄的工资支撑了大半年的自费调查,本来就已捉襟见肘,那两样便宜的玩具放进孩子琳琅满目的屋里,立即被淹没得不见痕迹。
那两样玩具是一面拨浪鼓,还有一只巴掌大的布娃娃,除了优优,没人注意。
优优排斥了其它所有贵重的玩具,执意把那面拨浪鼓放进孩子的床里。而那个小布娃娃则被她自己带在身边,睡觉时便置于自己的耳畔。凌信诚以为优优是将那布偶当做女儿的象征,故而也时常加以爱抚,并不疑心。
除了那天与周月共进晚餐之外,我不知道优优后来每当再见周月,是何心情,是何眼神。她必须克制心中的爱意,必须强迫自己把那份压抑多年的感情,移向待她恩重如山的信诚。我真的希望不管优优见到周月如何激动,她都不应有所流露。她住在信诚为她精心打造的安乐窝里,哺育着她和信诚共同的孩子,她对信城投以专注的情感,对信诚是理所当然的一份回报,也是优优自身应有的道义。
对优优这方面的表现我没有亲见,但从耳闻旁听的信息上判断,她确实是把那份自小的感情藏于内心。没人说起优优心有旁骛,都说她和信诚恩爱无比。
那一阵我没有再去清水庄园,那部将完未完的小说也放在了一边。那一阵我忙于在家装修房子,每天灰头土脸疲劳不堪。
后来我听说他们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凌飞虹,大概是从清水湖雨后的黄昏汲取了灵感。这个名字在孩子小时叫起来很不亲切,所以根据孩子的形象又起了一个小名,叫做胖胖。据说胖胖长到半岁时非常可爱,脸上的表情和优优枕边的那只娃娃,竟然惊人地相似。
凌信诚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让我来清水湖看看他的孩子。言语间洋溢着由衷的骄傲和暗自的欢喜。我因为天天在家监工还要天天去跑建材市场,故而一直未去,直到有一天半夜三更我被凌信诚的一个电话叫醒。
凌信诚在电话里的声音骤然变了,他说了半天我才听出他是谁来。他说大哥你在睡觉吗?你能出来吗?我家胖胖出了点事,你能到清水湖医院来一下吗?
我迷迷糊糊,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凌晨三点。我本想在电话里问问到底什么情况,要不急的话我天亮再来。但听凌信诚的口气非同一般,让我迟疑片刻随即答应。
我按照凌信诚说的地址,搭乘出租车赶到六十公里之外的清水湖医院。那时已接近清晨五点,孩子已经出了急救室进入病房。信诚的姑妈和保姆也已匆匆赶回清水庄园去取孩子的东西,优优留在病房里帮护士照顾孩子。信诚刚刚办完孩子住院的手续,见我赶来便拉到一边悄悄交谈。
我先问孩子现在要紧不要紧,信诚惊魂未定地说不要紧,没事了。我问孩子患的什么病,问得信诚目光恐惧,气喘吁吁。
“我刚刚问过医院,医生说目前诊断是乙二醇中毒!”
我也惊呆得无法言声!
信诚的呼吸因为惊吓而显得急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也因为恐惧而发出颤抖,他的脸色也因为张皇无措而变得惨白。我问:“优优知道了吗?”信诚摇摇头:“不知道。我还没有告诉她呢。”
我们在这两句话后就哑然不知再说什么,面对这样的事实我们全都难以置信。
那天上午姑妈和保姆回到医院,她们带来了孩子的必备用品,并且接替一夜未眠的信诚和优优,留在医院照顾孩子。我陪信诚和优优乘车回到别墅,下车后的情形让我们一个个全都目瞪口呆。
别墅的大门已被数辆警车封锁,楼上楼下都是面目严肃的警察,这使我马上想起我们刚刚离开医院的时候,也看到一辆警车开进了医院。当时我和凌信诚并不知道,在我们从医院返回庄园的行驶途中,另一批警察正在突击搜查这幢别墅。我们也不知道,这是那位昨天半夜才被从城里叫来帮忙的原来的司机老杨,在清晨时打电话报的警。我们不知道在我们回到别墅前,警察已在别墅的车库发现了半桶防冻液,还在这间凌乱的车库里,采集到优优一只沾了机油的鞋印和几枚指纹。我们只看到,优优刚一下车便被警察麻利地铐住,然后不由分辨将她塞进一辆警车迅速拉走,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走得无影无踪。
我们还看到,那位面孔熟悉的吴队长,从大门里面走了出来。
吴队长看看凌信诚,又转脸看我,目光停留片刻,复又移向信诚。他的面目平稳,语调庄严,平稳得几乎全无表情,庄严得几乎一板一眼:“我们接到举报,你的女儿昨天夜里中毒住院,我们刚刚依法对这幢住宅进行了搜查,搜查证已经向你家里的工作人员和庄园的物业管理人员出示。根据搜查的情况判断,丁优涉嫌投毒杀人,所以我们现在要立即中止她的监外执行,予以收监。此案还要进一步调查,希望到时二位能够配合我们。”
搜查和勘查工作显然已经全部结束,警察们收拾勘查器具纷纷走出大门,各自上了门口的警车和勘查车。吴队长也走下台阶向他的车子走去,在这个乱哄哄的场面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凌信诚在别墅台阶上突然发出的嘶声大喊:“那是她的女儿!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会杀她,她不会杀她自己的孩子!”
屋里屋外,全都鸦雀无声。台阶下的警察们,别墅里的厨师和司机们,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回响着这几声泣血撕心的哭喊,但没人应声,没人能够回答这个巨大的疑问!
只有吴队长,缓缓转身,他的声音平平常常,但在这个突然静下来的湖畔,却显得发喷振聋!
“也许,她想要证明自己无辜!”
33
这一天也许是优优真正的末日,我搞不清她算是被重新逮捕还是依法收监。新生的孩子已经八个月大,哺|乳期至此不是不能结束。但公安方面显然认定优优又犯有新罪,幸亏胖胖经过抢救已安然无恙,否则她将注定被判死刑。
在优优被重新收监之后,公安的取证工作全面展开,在这幢别墅里与优优同居相处的每一个人,都接受了警方的严格调查。清水湖医院也提供了相应的诊断鉴定的文件,所有人证物证都对优优不利。当天下午我从事件中渐渐镇定下来,也在心里开始重新校正优优的印象。但凌信诚却始终无法镇定,他的生活信心几乎完全溃坍,整整一天都处于精神迷乱的状态。
在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晚上,周月和小梅一起赶到别墅。恰恰是小梅的分析让凌信诚的神智得到了巨大支撑,并且在我们共同劝说勉励之下,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意识到自己的孩子还在医院,还未痊愈。这孩子现在惟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他这个父亲。他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把女儿养大成|人。
按照小梅的分析,优优上一次被判毒杀乖乖,其主观动机方面的不利证据起了很大作用。而这一次中毒的,则是她的亲生女儿,母女之间感情很好,因此不存在作案动机。公安方面怀疑她为脱罪而毒杀亲女,仅仅是一种分析猜测,难以找到确凿证据。可以想见如果检方将胖胖中毒立案起诉,肯定面临证据方面的巨大难度,但辩方以胖胖中毒为例推翻前案,现实前景也不容乐观。由于胖胖并未死亡,所以优优最大可能是继续执行原判刑罚,那样的话,也还是要将牢底坐穿。关于下一步的动作,小梅建议,至少可以由她以律师的身份或由凌信诚以孩子父亲的身份,向法院提出申诉,这样先发制人,感觉比较主动。反正优优已经被判无期徒刑,下步无论怎样诉讼,只要孩子没死,都不会加至死刑,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
小梅的意见大家都表示赞同,关于申诉一事,商量下来决定先由小梅去会见优优,征得优优同意之后再做决定。大家表面上意见虽然一致,但内心看法其实不同。信诚和周月这两位与优优有情感关系的男人,对优优的无辜依然深信不疑。一个深爱优优,一个被优优深爱,我不知这是否因为他们客观的理智,已在无意中屈从了感性的直觉。
而我和小梅则相对客观冷静,我们嘴上没说,其实心里并不排除任何可能。吴队长临上车前的那句话在我的耳际始终不能退去,小梅虽然表示那不过是一种推测分析,难以找到具体证据,但她显然并不否认这个分析不无道理。
后来我们知道公安和检察机关果然基于这一分析,已将胖胖中毒事件单独立案,并且加紧侦查,准备起诉。他们追求的目标,是指控优优杀人未遂,并以短期内两次以同样手法残杀幼儿,情节恶劣,构成累犯,要求从重处罚。如果法院考虑如上因素,判处优优死刑或者死缓,看来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小梅在我们碰完头的第二天前往监狱,要求会见优优,但被告之优优已被重新逮捕,转押到了分局看守所内。她又赶到看守所要求会见,并且依据法律赋予律师的权利,向侦查办案人员了解了案由。那天直到傍晚她才在警察的监督之下与优优见面并做了短暂交谈,优优同意由她出面代为申诉。据小梅回来向我们学说,在不到二十分钟的会见中,优优大部分时间都在哭,都在问她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她让小梅无论如何要告诉这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她的妈妈是爱她的。她还让小梅无论如何要告诉信诚,让他一定照顾好保护好他们的女儿,因为她断定有人在谋害胖胖,那个人一定就是当初毒死乖乖的凶手!
不光是凌信诚自己,当我们从小梅口中听到优优的这个怀疑时,无不为之一惊。没错,如果我们相信优优没有毒杀孩子,那孩子血液中的防冻液,又是什么人灌下的?
凌信诚的神经又开始紊乱,他开始怀疑过去和现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能接触乖乖和胖胖的人:保姆、司机、厨师。护士和秘书……甚至连从上海来的那位老实厚道的姑妈,都让信诚疑心重重。我们不得不帮他—一做了分析排队,结论是没有一个人具备全部作案的动机和机会。原先一审法院之所以认定优优有罪,就包括除她之外无一人真正具备犯罪的全部条件这样一个重要原因。
在我们与信诚一起听取小梅通报情况并帮他分析各种可能的那个下午,凌信诚始终处于时断时续的哭泣之中。他苍白削瘦的面容越来越像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们无论摆出多少理智分析和逻辑推断,都不能让他稍稍安定。尽管他也知道没有理由怀疑他家的任何一位帮工,但神经已经极度衰弱的他还是在几天之后让秘书将他们全部解雇。在清水别墅因他女儿降生而请来的所有人,包括司机、保姆、园丁和厨师,宁可错疑一千,也不留一个隐患。连他的远亲姑妈和从医院请来的护士,见他如此疑神疑鬼,不免人人自危,也先后主动请辞。特别是他的姑妈,无论信诚口头怎样挽留,依然坚决回了上海。凌信诚甚至还用高额的报酬,把在城区公寓里那位从小把他带大的保姆,也送回了原籍。最后是那位一直为他父母开车,并且在胖胖中毒后主动报警的司机老杨,也被他多付了一年工资“清洗”掉了。他的这一系列狂躁反常的举动,在我和周月小梅眼中,几乎接近一种精神的病态,这与信诚一向沉静宽厚的性格,完全判若两人。我甚至暗自庆幸自己在胖胖中毒前的相当一段时间里,没有接触这个孩子,否则恐也难避心嫌,与信城难再来往。
那一阵孩子住在医院,信诚也陪在医院。我去医院看过一次信诚,见他拖着病弱的身体,为女儿喂奶灌药,大小活计,事必躬亲。孩子睡着之后,我和他在走廊里闲谈少时,言语之间,能感觉他万分疲惫,极度孤独。甚至也能隐隐感觉,他对优优,此时也并不全信;也能感觉,他此时惟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他的女儿。
这时,和凌信诚的思维走向正好相反,对优优毒杀亲女的真实性日渐怀疑的,反而是原来半疑不疑的小梅。在检察院就胖胖中毒一案再次向法院起诉优优之后,梅肖英为辩护的需要又与优优见过几次。她从一个女性的感受当中,渐渐相信了优优对女儿的感情。第一次成为母亲的优优每次见到小梅的时候,最多的话题不再是周月和信诚,甚至不再是这个于她生死攸关的案件,而是那个比自身生命更加重要的宝贝女儿。
她问小梅胖胖病好了吗?胖胖吃饭怎么样?还要吃妈妈的奶吗?她还叫妈妈吗?她刚刚会叫妈妈的。胖胖是胖了还是瘦了?现在是谁管她,谁带她?那些护士会带吗……她问着问着就会哭出来,她不止一次地哭泣着哺哺自语:我的孩子,我的胖胖,我想她……
优优的悲伤是真实的,是再好的演员也表演不了的,小梅渐渐确信了这一点,母性的同感打动了她。她在控方强大的证据面前,否认不了自己的直觉。她把这个直觉倾诉给了周月,周月本来就从钱志富的种种行迹之中,一直坚信其中有鬼。
每次去见优优,梅肖英除了了解案情和商讨辩护方案之外,还要承担向优优汇报胖胖情况的任务,她不得不几次打电话向凌信诚询问孩子的病情。除了孩子,优优对任何事情似乎都已无动于衷。只有一次,在小梅与优优刚刚结束会见的时候,优优突然提出:“你能告诉周月,让他来看看我吗?”小梅当即摇头:“不能,你这案子还没开庭,你现在不能会见朋友。”见优优表情失望,小梅问:“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我可以转达。”优优说:“没有,我是想……我是想托他去看看我的胖胖,告诉她,妈妈想着她呢。”
只有这一次,小梅心里不太高兴。但她还是把优优的委托,转达给了周月。“哎,”她说:“她让你去看看她的孩子,她指定你去,别人不行。”
周月听明白了小梅的话语,却没看明白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别人不行?”
小梅说:“这我怎么知道,也许她觉得,只有你才能代表她吧,你去看孩子,就像她亲眼看了孩子一样。她可能觉得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可能觉得你就像那孩子的父亲。”
“那孩子的父亲是凌信诚。”周月皱了眉头:“你胡说些什么。”
小梅笑笑,也知道自己说得过火,她问:“那你到底去不去呢?”
周月想想,说:“咱俩一起去吧。”
小梅半天没有表态,很久才点了下头:“也行。”
于是找了一个晚上,下班之后,周月和小梅乘公交汽车,一起去了六十公里外的清水湖医院。这清水湖医院是家民营医院,据说还有外资投入,是家兼备医疗和休养功能的高消费的贵族医院。规模虽然不大,但因为周围傍着不少别墅庄园之类的高档社区,所以设备精良。又与市里几家大医院联合,请各科名医轮番坐堂汇诊,日久生望,聚集了一些名气,所以胖胖自发病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没有转往市内。
周月去看胖胖,明明知道以凌信诚的经济实力,胖胖的吃玩穿用,无所或缺,但出于礼规,还是和上次一样,给孩子带了一些东西,无非果珍奶粉之类,象征大于实用。
清水湖医院里的病房,设有大小多个种类,胖胖住的这间病房,就是一个朝南面湖的套间。装饰非常讲究,设施也很先进,窗外远山近水,一派郁郁葱葱,一看就知道是为富人疗养之用。凌信诚与胖胖一起住在里间,始终日夜陪护,很少离开一时。周月他们到达医院走进病房时,看到凌信诚正在护士的帮忙之下,亲手一粥一粟给胖胖喂饭。那饭也是由奶粉调了一点果泥,搅成糊状,不稀不浆,不冷不烫,胖胖吃得十分惬意。见他们进来,信诚从床边起身,脸上挂着无尽的疲倦,身体看去虚弱不堪。小梅赶忙接了他手上的小碗,替他给胖胖喂饭,周月和信诚寒暄两句,又去逗逗孩子。然后又接了小梅手中的小碗,替下小梅,因为这时信诚已经开始急切地要向小梅询问优优的案情了。
小梅于是与信诚到外间坐下,向他通报优优案件的进展,护士见他们有事要谈,便端着药盘匆匆离开。周月一人在里屋用玩具逗着孩子,边玩边喂,孩子居然十分配合。信诚在外屋与小梅说话,先是神色不专地惦记里屋的胖胖,后来听到里屋平静无事,才渐渐心安下来。
凌信诚与梅肖英在外屋谈了十多分钟,终于听到里屋传来胖胖的哭声,他连忙起身跑进屋里,看到周月坐在床边张皇无措。胖胖脸上挂了两行泪珠,一张胖脸哭得很丑,伸着双手要找父亲。信诚过去抱起女儿,哄了两下便不哭了。信诚看看那只小碗,碗里还有些许残羹,周月解释说:“她不肯吃了。”信诚摸摸那碗,碗早凉了,于是说:“不吃算了。”这时护士又进来了,要给胖胖测试体温。小梅便趁机表示时间已经不早,他们还得赶末班车回城。凌信诚说我刚又请了一位司机,让他开车送你们回去。
从城里到清水湖医院,乘公交车要走两个小时,他们坐凌信诚的奔驰回程,只用了五十分钟。路上小梅问周月:那孩子怎么哭了?周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哭了。小梅说:我开始看她对你很亲,还以为她真把你当成了亲爹。周月说:你什么意思?小梅说:没什么意思。
周月也没再继续斗嘴,那几天他为科里的一个案子加班加点,后天还要跟王科长到香港出差,没精神再去琢磨小梅的“意思”。他闭上双眼似睡非睡,小梅以为他生气,便也住嘴,一路上扭脸窗外,目光熟视无睹,将沿途夜色一扫而过。
车子进城以后,先送小梅回家,又送周月回了宿舍。这似乎是一个各怀心事的晚上,谁也不知道这个晚上他们各自睡前都想了些什么。我假想了周月回到他那间十米见方的单身宿舍,在灯下再次展读了那一封封多年以前的“情书”。那些旧信让他回顾了自己单纯封闭的少年,少年的情怀总能打动人心。
我这个假想的依据来源于第二天发生的事变。第二天早上周月起床上班,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机场接人,要接的人是广东省公安厅的一位同行。那时他们正与广东省厅合办一个案件,今天他接的这位老黎,明天将与他和王科长同去香港。
他开车把广东老黎从机场接回处里,一进院子就看见分局的那位吴队长带了他的几名手下,气势汹汹地开来一辆吉普。其中一位壮壮的分局民警最先看见周月从外面回来,用手碰碰他的上司,又用目光指指周月。周月一看就猜到他们八成又来告状,不由心吓怒火一脸敌意。吴队长看他一眼,并不寒暄,带着他的手下大步走进楼门。周月也板着脸跟了进去,他先把广东的同志带到科长的办公室里,但科长不在。他为广东同志泡了茶就出门去找科长,正巧在走廊上与科长迎面相遇。科长正带着分局吴队长他们往处长的屋里走去,见到周月先是一愣,表情看去有些异样。周月说:“科长,老黎接来了。”科长没接下文,反问一句:“周月,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周月没答,突然怒气冲冲地冲向那位吴队长,揪住他吼了一声:“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还有没有自由!”
他也没想到自己用力会这么猛,一下子把吴队长撞到墙上了,旁边几个分局的民警全都冲上来,红脸呲牙地和周月撕扭。他们的个头体量都比周月壮大,想必都不知道一旦打架谁也不是周月的对手。
王科长也上来拉他,并且厉声训斥:“周月,你放手,你怎么胡来呀!”
周月被拉开了,吴队长并不动怒,面无表情地看了周月一眼,转脸带着他的人马,继续往处长办公室那边走去。王科长冲怒气未消的周月低声说了一句:“我呆会再找你。”便朝吴队长他们追过去了。
周月回到办公室设果多久,就有人过来让他到处长办公室去。周月一进处长办公室的屋门,就看到吴队长和他那班刑警正和处长叽叽咕咕,见他推门进来,全都抬头闭嘴收住声音。
周月间声叫了一声刘处长,眼睛并不朝他们看。他知道他们无非是来告他的刁状,可恨的是这回居然小题大作来找处长。
处长的面孔果然铁板着,没有一点笑容的,他对周月说了句:“坐吧。”周月一坐他马上开口问:“周月,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处长的质问与科长是一样的,口气却要强硬得多。周月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去清水湖医院了。”
处长问:“你到那儿去干什么?”
周月说:“我是看我一个朋友去,他现在一个人照顾他女儿,我看他需要不需要帮帮忙。”
“你的朋友是谁呀?”
“凌信诚。”
“凌信诚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处长的口气既是质问,又是批评,其激烈的程度周月从未见过。他的态度不由软了下来,可又不知怎么解释才讲得清楚:“凌信诚……是我一个老乡……是我一个老乡孩子的父亲。”
“你老乡叫什么?”
“叫丁优,”周月看一眼吴队长,又说:“上次到分局开会以后,我没有再去私自调查丁优的事了。我昨天是去看看能不能帮帮他们的忙,我们没谈一句案子的事!”
处长尖锐地问:“你是想帮谁的忙?凌信诚,还是丁优?”
周月说:“丁优在看守所押着,她女儿还没出院,我去看看小孩的爸爸,也去看看那个小孩……”
吴队长这时突然开口,冷冷打断周月的解释,他的声音装饰得沉稳平和,一点看不出是在争吵报复:“那个小孩在你走后突然再次中毒,昨天夜里清水湖医院进行了整整四个小时的抢救,今天早上七点抢救无效,孩子已经死亡。”
周月全身像被电击了一下,从骨头缝里发出一种丝丝的声响,他的牙齿和舌头都有些不听指挥,口齿发僵哑声呆问:“什么……已经死亡?”
无人回答。
处长、科长,和那些分局的刑警们,都用一种严厉不苟的目光、极端排斥的目光、神色异样的目光,一齐看他。
那目光让周月刹那间明白:他们不想向他证实更多细节,因为毫无疑问,这不是他管的案子!
但此一刻的震惊已使周月不觉尴尬,他不敢相信地再次将目光盯住那位刑警队长,盯住他带来的那几位助手。他的声音已经变了腔调,说不清是疑惑还是质问:“胖胖死了?胖胖死了?”
他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否正昏迷于一场噩梦,耳朵里的那些声音,眼睛中的这一屋子人,会不会全都不是生活的实况!他为了证实自己是否清醒,鼓起底气再度出声发问:“谁告诉你们胖胖死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发自身心肺腑。他发自身心肺腑地想到了信诚和优优,想到这对爱孩子都快疯了的父母。他用和他们一样破碎的心,想到十几小时之前,那个可爱的孩子还冲他憨笑,冲他啼哭……
“谁告诉你们她死了!”
他们都看他,表情严肃。吴队长用洞明一切的平静,蔑视于他的暴跳,冷冷说道:“她死了,死于乙二醇中毒。”
周月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但同时又有一道强烈的亮光从黑暗中穿刺而出,让他突然抬高了声音,甚至带了一种悲壮的激越,大声地道出了他一直坚守至今的那个问号!
“可丁优还在监狱押着,孩子怎么会乙二醇中毒,啊?”他咄咄逼人地向那帮刑警喝问:“这一回谁是凶手!是她父亲?”
但奇怪的是,刑警们依然未即答言,他们依然严肃地看他,眼神中的异样,依然如故。
王科长最先打破双方敌意的僵持,他用一种尽量缓和的口气,把一个尖锐的问题点明:“周月,你刚才说,你昨天去了清水湖医院,根据在场护士和孩子父亲的回忆,在孩子中毒之前,只有你一个人曾经单独和孩子呆在一起。所以,分局办案的同志认为,你有必要把那段时间你干了什么,交待清楚。”
虽然周月已经从场面上,从他们的神色中,猜到他们的怀疑了,但王科长当着处长的面,把这怀疑用明确的语言说出,还是让他感到震惊和愤怒。
“我?”
他瞪着吴队长,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出来了,眼泪还没流下,哭腔已经带出:“你们是疯了吧!这案子明明有这么多疑点你们不去调查,现在丁优押着,孩子又中毒了,你们应该好好想想啦,这说明了什么!你们现在居然连我都要怀疑,我不明白你们想干什么!”
吴队长马上针锋相对地予以回击:“我们。的想法非常简单,在孩子中毒前只有你和孩子的父亲具备作案的时间。我们已经排除了孩子的父亲,现在,我们正在努力……并且也很希望,能够排除你。”
周月站起来大声叫喊:“我为什么要投毒,我为什么要杀那孩子,我为什么……”
吴队长依然坐着,却用同样强悍的声音毫不迟疑地狙击了周月的咆哮:“如果我们最终能够证实只有你一个人具备作案的全部条件,那找到你的作案动机并不困难——你和丁优是同乡,你一直认为她无罪,你曾经花了很多时间,用了很多方法,想要证明丁优无罪。也许,你突然找到了一个更加简单有效的方法……”吴队长的吼声到此突然顿了一下,然后放缓:“但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的话,那你就太傻了,那你就太傻了!”
34
好在分局刑警对周月的怀疑,仅仅出于一种分析,他们还没有充分证据,足以对周月采取刑事措施,或者以周月目前的嫌疑程度,他们所能采取的措施,只能是《人民警察法》中规定的“带回公安机关盘问”,或《刑事诉讼法》中规定的“拘留”。“盘问”最多不能超过48小时,拘留最多(包括上报检察院批捕的时间在内)不得超过七天,而在这两者相加的九天之内,要让证据的分量达到可以“批准逮捕”的刻度,对吴队长来说几乎是一件毫无把握完成的任务。法律规定“逮捕”的三个必备条件之一,就是“主要犯罪事实已经查清”,吴队长大概没有这样的信心,短短九天之内就能查清一切,然后让检察院顺利签发逮捕命令。何况,周月也是公安局的内部人,弄错了再放,很容易引起兄弟单位间的龌龊。所以,他们只是当着周月领导的面,也当着周月的面,宣布了他们的怀疑。也许这是他们的一个心理战术,看看周月是何反应。是惊骇还是消沉,是巧言诡辩,还是暴跳如雷。
虽然分局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但吴队长在处长科长面前故意张扬他们的怀疑,还是给周月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当天他就被通知暂停职务,集中精力“配合”分局对这起命案进行调查,包括原定次日启程香港出差的计划,都改由王科长单独与广东省厅的老黎同行。
周月心里当然清楚,“配合调查”是一个比较好听的词语,比较确切的意思应该叫做停职审查,这一点在科里处里的同事中间,恐怕人人都已不言自明。
“配合调查”的第一件事情,是让周月同意分局刑警队进入他的单身宿舍“看看”。这是王科长在带周月离开处长办公室后宣布他暂停工作的同时提出来的,王科长见他一脸愠怒刚要做出反对的表示,便压着声音劝他顺从:“人家要申请一张搜查证是很容易的事情,这还是我向他们提的建议,不算搜查,改用去你宿舍看看这种方式,这是人家吴队长照顾你的面子,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得心里有数。”
于是周月只能顺从,他知道吴队长不是给他面子,而是在给王科长面子,他不能不识好歹,不识抬举。
于是他带着分局的人去了自己的宿舍,王科长也一直从旁跟着。吴队长和他的那帮弟兄“看”得十分仔细,在他的“同意”下几乎翻动了他的全部东西,和正规的搜查几乎没有两样。其实分局这次搜查的最大收获,就是他们刚进屋时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在床边的一张小书桌上,那些缠绵的旧信尚未收起,那些经年累月的旧信如果仅从文字上加以分析,足以认定全是优优写给周月的“情书”。这也是我后来之所以假想周月前一天晚上从清水湖医院回到宿舍以后,曾将这些保存至今的“情书”在灯下彻夜展读的原因。
“情书”被分局刑警队客气地“借”去研究,还打了一张正正规规的“借条”,写明某年某月某日,借阅周月有关材料多少件共多少页张。“有关材料”这个词用的十分奥妙——和什么有关的材料呢?当然是和胖胖被杀一案有关的材料。周月也无权计较这类用词隐意妥否,既然“看看”实际上就是搜查,那么“借阅”实际上就是扣押,那张“借条”也毋庸置疑,实际上就是扣押物证的一个清单。
在我看来,周月面对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面临自己事业前途乃至肉体性命的生死考验,他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心态,还是令人相当佩服。因为他只有二十二岁!因为他除了那场并没留下任何记忆的伤病之外,几乎是一帆风顺地成长起来。现在突然被停止工作,处于受审地位,这样的逆境他从未经历,对他几乎与生俱来的自尊是一次莫大打击。但他较好地保持了精神和生活的常态,不管分局是否对他部署了跟踪和监听,他照常喝水吃饭,照常和人说话,照常出门上街,照常使用电话。他最先打出的电话是给优优的律师小梅的,在电话中他知道小梅也在同一天受到了分局刑警的调查盘问,并且也是在她的工作单位公开进行,也给她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和巨大的压力。小梅是个女的,她似乎有点承受不住。她在电话中表示既然她已成为警方的怀疑对象,那她需要做出相应的考虑,以决定是否退出为优优担当辩护的任务。
对小梅的回避意向,周月表示坚决反对,他说通过胖胖死亡的事实,更说明当初乖乖的死亡,肯定另有凶手,你不但不应就此退缩,反而更应坚定辩护的信心。他说现在对优优的指控其实面临着更加巨大的危机,如果分局不能迅速查清胖胖的确切死因,那么以前对乖乖被杀一案的所有判决和裁定,就必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司法疑问——两个儿童因同样原因而死,而凶手竟然并非一人,这样的认定如果没有充足的证据支持,显然迹近草率裁判。
不知是受到周月的鼓励还是出于职业的责任,小梅终于没有放弃为优优的辩护,继续紧锣密鼓地为开庭做着准备。让她最难面对的倒是优优的状态。在小梅与看守所及检察院商量之后,决定由她出面,在监所民警的陪同之下,向优优通报她的女儿死于非命的消息。
这次艰难的会见就安排在小梅和周月分别被分局调查的当天晚上。小梅在看守所的一间会见室里,见到了优优。小梅和优优面对面地坐着,她酝酿了很久始终说不出胖胖二字,她不知道优优是否已经预感到什么,因为她一直用不安的目光注视着从未在晚间探访的小梅,任其沉默并不提问。
良久沉默之后,小梅终于开口,她的声音缓慢,仿佛来自远处,她说:“优优,今天这么晚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的女儿……今天早晨,在清水湖医院,又发病了。医院作了尽力抢救,但最后,最后不行……孩子,孩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小梅说到此处,出于女性软弱的本能,甚至不敢正视优优的面容。优优在最初一刻似乎没有听懂,她甚至还问了句:“你是说胖胖么,她怎么了?”小梅不得不再次将这个悲惨的消息,残酷地重复一遍:“孩子抢救无效,今天早上,她已经死了。死因是……乙二醇中毒。”
这句重复之后,小梅不能不抬起双眼去关切优优。她看到优优干枯的嘴唇,疑问地半张,整个面部,微微打抖,几秒钟之后她突然听到一种非人的声音,“他们要杀我!要杀我的孩子!他们真的杀了我的孩子!”那声音由索索的细语渐渐转为凄厉的呼号,喊出压抑已久的悲拗,喊出刻骨的仇恨和无可控制的疯狂!
“……他们杀我还不够么,还要杀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不要她死!我不要她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优优的喊声很快被歇斯底里的哭泣淹没掉了,小梅没有加以任何劝慰,她在优优的哭声中站起身来,默无一语离开屋子。她的眼里也含着热泪,她本来想好要告诉优优,无论警方怎样分析,胖胖的死,必将无可置疑地,对她有利!
但优优的痛不欲生,优优的撕心裂肺,使她无法将胖胖的死难,说成一个利好的消息。
周月除了给小梅打过电话之外,还给信诚打过电话。信诚的手机关着,打到清水湖医院,才知道他已旧病复发,目前还躺在观察室里,尚未脱离危险,电话是肯定不能接的,探视更其不是时候。周月在知道了凌信诚的情况之后,又和我通了电话,我就是通过周月的电话,才知道了胖胖的死讯,以及分局搜查周月宿舍的情形,以及其他一切与此相关的事情。
开庭的日期由于胖胖死亡而被无限期推迟,这期间周月又被传唤到分局接受了几次讯问,并且在指纹提取仪上留下了自己的全部指纹。他的态度是积极配合的,表情是不卑不亢的,既不提问题,也不做解释,更不乱争执。他故意表现得镇定自诺,以示自己无愧于心。
他整整两周没有上班,除了去分局接受讯问和在家写“交待材料”之外,几乎无所事事。
两周之后,他再次打电话到清水湖医院,得知凌信诚已经脱离危险,只是身体较弱,病状不稳。于是他向已从香港回来的科长请假,说要去医院看看信诚。科长请示了处长,处长说要问问分局。分局答复说周月现在没被采取任何强制措施,“他要去哪里是他的自由。科长于是告知周月可以去,同时劝他不要去,现在此案正在侦查调查阶段,他去和当事人单独见面,岂非自找麻烦!
但周月还是去了,路上他并没发现有人跟踪,但见到凌信诚后他发觉凌信诚病房里的两位护士,形迹不免有些可疑。特别是其中一位,在他与凌信诚交谈期间,始终未离病房一步,而且在帮另一位护士输液打针的时候,动作也明显有些生疏。
周月心想这女的八成就是分局的便衣,他故意使劲盯着那位“护士”看,直看得她目光欲避还不敢避,还得撑着样子故作轻松。周月暗暗冷笑,他心里本来坦然,所以言谈举止,自然没有慌张痕迹。他大大方方地问了问凌信诚的身体情况,大都是那位真正的护士替他回答。凌信诚果然如医生在电话里所说,身体极为虚弱,因而被禁示过多说话,只用表情对周月过来看他,表示感谢,并且眼圈发红。在真护士的干预之下,周月只在病房里逗留了五六分钟,就被从床前劝离。
周月出了病房,在走廊里他发现了另一位形迹可疑之人,抬头远远一看,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处,也站着一个汉子,正假装测览一本杂志。周月几乎不敢相信分局刑警队为了他的这次探视,竟然如此兴师动众。他站在病房门口想了一下,抬脚向楼梯口大步走去。他知道那位看杂志的便衣紧随其后也下了楼梯,却故意佯做不知。他在走出病房区后没有离开医院,而是向一位擦肩而过的医生打听了化验室的位置,然后便快步向医生指点的方向走去。
身后盯梢的便衣并没有硬行跟进化验室里,周月在化验室向一位医生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然后开门见山问到乙二醇,他请医生向他讲解一下乙二醇究竟是种什么东西,以及关于这东西的有关常识。医生看上去正有事在忙,又不便完全拒绝推辞,便以普及式的语言,简短扼要地做了解释:乙二醇是一种对人体有害的物质,可以人工合成,主要用于工业和技术用途。周月又问:人体内发现乙二醇一定就是来自汽车防冻液吗?医生说那也不一定,很多工业用配料都含有乙二醇。国外还有资料记载,曾偶见人体内自然合成乙二醇,也可导致中毒症状,但国内临床实践中倒从未有过这种病例。
周月心里猛跳一下,急问:“人体自然合成,国外什么资料有这个记载?”
医生说:“我上大学时听老师说过,我没见过。”
周月迫不及待地再问:“请问您上的什么大学?”
医生说:“北京医科大学。”
周月又问:“请问是哪位老师说过,您是否还能记得?”
医生想了一下,说:“好像是听刘元青教授说过,刘教授是咱们国内权威的遗传学专家。”
周月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再问医生:“麻烦您了,请问您有关于乙二醇的书吗?”
医生摇头:“没有,关于乙二醇你还想了解什么?”
周月也说不清他还想了解什么,仓促中又问了一句:“你知道人体内有多少乙二醇就会导致中毒?”
医生又摇头:“这我马上说不清,我没有确切实验过,不过照我估计,超过十克含量可能就会出现中毒症状。”
周月又问:“那么多少含量才会致人死亡,比如,半汤匙的乙二醇,会致人死亡吗?”
“这我也没有实验过,半汤匙大概有二十克了,我想,如果对一个婴儿来说,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婴儿的心脏耐受力和循环系统比较脆弱,一旦受损就会危及生命,成|人可能好些,因为乙二醇的半衰期是一个小时,量小了人体还是可以与之对抗。”
“什么叫半衰期?”
“啊,就是药物的排出时间。就是说如果你的体内有二十克乙二醇的话,一小时后,会自动排出一半,每过一小时,都会再排出一半,这就叫半衰期。”
半衰期!
一小时!
周月凝眉不动,心跳却骤然加速,他隐隐地感到,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东西,似乎就在眼前缓缓浮出,虽未完全成形,但却伸手可触。那东西带着那种他已能切实感受到的重量,让他渴望已久。他的眼圈忽地一下红了,他不知怎么搞得声音也哽咽起来,他说:“谢谢,医生,谢谢你……我听懂了……”
周月走出化验室,大步向前。他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但已全然不顾,他心中的激动早把他们全都忽略。他大步地向前走着,眼泪突然像涌泉一样奔放出来,他无声地哭了一下,但马上忍住。他用一只手遮住自己流泪的眼睛,他不习惯让走廊上过往的行人看到他哭。他用那只手擦掉了喜极而泣的泪水,用一种胜利的豪迈来转换内心的颤动。
他走出清水湖医院,没有像来时那样去乘坐慢腾腾的公共汽车,而是乘上一辆出租车迅速回城。他没有回到他的宿舍和他那间去了也无所事事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爱博医院。在爱博医院他逗留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从医院大门匆匆走出。他知道他的每个行程都被纳人跟踪的视线,他访问过的每个医生都会随后遭遇仔细的盘问,但他仍然目不旁视,义无反顾,继续乘上一辆出租汽车,让车子直接向北京医科大学的方向开去。
他在北京医科大学辗转询问,直到黄昏才探得刘元青教授下午在图书楼里有一个外事活动,不知现在是否结束。他赶到图书楼时得知外事活动已经结束,但刘教授没走,正在书库里和人谈事。周月向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自己的证件,遂被顺利地予以放行。他穿过一排排巨型的书架,穿过图书馆内特有的安静,穿过书页和油墨浓厚的香味,一直走到书库的深处。工作人员带他走到一扇门前,示意他刘教授就在里面。周月推门进去,他看到里面也是一间满架书籍的大屋,只是不如外面那样井然有序,过于拥挤的书架上堆满中式的古籍膳本和西式的羊皮封套,凌乱中弥漫着经年的尘土。黄昏的斜阳饱满地扑敷于浅色的窗帘,使整个屋子都沉染了老到的金色。
窗前的金色中有两个人的剪影正在谈着什么,他们因为聚精会神而均未听到周月的脚步。周月看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者,虽然面部背光发暗,但显然就是刘教授了,另一个人背对门口,手里正捧着一本硬皮厚书,正在认真聆听刘教授的侃侃之论:“……这本书对美国的那个病例也做了记载,那个病人的症状最初也很奇怪。后来医生对他进行了外周血染色体检查,发现中毒症状的罪魁祸首,原来是染色体平衡易位造成的异常核型。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都把染色体比喻为携带密码的潜伏杀手,就是因为一旦它的数目和结构出现异常,就可能导致或者遗传给后代某些意想不到的疾病。包括血液疾病。美国的那位病人,最初也是被诊断为乙二醇中毒……”
在这句嗓音苍哑的“乙二醇中毒”之后,刘教授的讲述突然中止,因为他发现在门口书架的旁边,还另有一位青年,也在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位手捧厚书的男子注意到刘教授惊疑的目光,便也转过脸向身后端详。他看到了周月。周月的视线和那男子针锋相对,彼此对峙很久谁也没有避开。
那位男子终于首先开口,微笑着问道:“周月,你不是早就从清水湖医院回来了吗,我还以为你会先到这儿来。我知道你这些天非常辛苦,怎么样,你都准备好了吗?”
周月语气强硬,目光凌厉,他傲然答道:“我准备好了,吴队长,现在可以开庭!”
吴队长继续流露着一种前辈才有的宽厚笑容,慢条斯理地款款说道:“开庭日期要由法院决定。不过,恐怕最近法院不会决定开庭。”
周月说:“为什么不赶快开庭?是你们不敢开庭?”
吴队长再笑一下,答非所问:“我明天和检察院的人又约了一个会议,在会上我可能要提出一个新的证据,这个证据是刘教授提供给我的。也就是上午清水湖医院那位化验师跟你说的,有资料记载美国一九九零年曾发现由于罕见的遗传原因导致人体内自然合成过量乙二醇的病例,如果这个记载检察院能够认可的话,也许对你有利。甚至……甚至可能会促使法院重审丁优的案子。我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否让你高兴?”
周月依然板着面孔,并不领情。他说:“让我高兴的并不是这个消息,而是一个医学上的基本常识。乙二醇在人体内的半衰期是一个小时,每过一个小时就会有一半被排出体内。如果你不相信我,你正好可以问问刘教授,刘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权威。按照爱博医院在第一个孩子死亡时验血发现的乙二醇存量,丁优在那天下午投毒的时候,她必须当场给孩子灌下去不少于六公斤的防冻液!六公斤!你知道那是多少吗?啊!”
周月最后的问号,几乎是一声怒喊。他看到吴队长的一脸微笑,被突如其来的错愕横扫;他看到不明就里的那位教授,被他的喊声惊住。他带着复仇者的冷酷和胜利者的高傲,轻蔑地看一眼终于在他面前哑口无言的这位资深的刑警,又向好奇地看着他的那位资深的教授,表示了一下歉意,随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周月!”
吴队长在他拉开屋门时叫了一声,周月有片刻放慢脚步,却并不打算站住转身。他听到吴队长在他身后说道:“周月,如果明天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开会,可能我们会作出另一个决定,一个更好的决定!”
35
第二天上午周月没去参加吴队长诚心盛邀的那个会议,整个上午他都和小梅一起,往返于爱博医院和清水湖医院的辗转途中。午饭也是在途中一个小餐馆里吃的,吃得非常简单,每人只用一碗面条打点,但周月为自己和从不喝酒的小梅各要了一扎啤酒,以庆祝他们来之不易的大功告成。
因为此时此刻,在小梅的皮包里,已经有了两份正式的血检证明,证明两位幼儿死亡时血液中残余的乙二醇含量。这个含量如果从法庭认定的作案时间起以小时向后计算,两位幼儿死于食用汽车防冻液的推定将不攻自破。
饭后小梅要独自去医科大学拜访刘元青教授,以取得病例记载方面的那个证明,周月因为王科长呼他让他尽快回处不能陪同,两人走出饭馆后便愉快分手。小梅说只要今天能够见到刘教授,向法院的申诉材料最迟明天就可出笼。
周月匆匆乘坐公交车赶回处里,一进楼就碰上一脸轻松的王科长了,王科长直接把他带到一楼的会客室里,一进屋便看到处长也在,正和吴队长及一位检察院的同志谈笑风生。
检察院的那人周月不熟,只在审判优优时见过面的。所以处长为他们互相做了介绍,处长说:“这就是周月。”口气颇像介绍一位麾下爱将。
那位检察官很隆重很热情地与周月握手,他声音爽朗地告诉周月:“小周,这个案子谢谢你啦,我们今天上午研究了你提出的那些证据,我们已经正式决定:撤回对丁优的原有起诉,建议法院依法改判!”
这是周月一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他终于从一位主管检察官的口中,听到控方承认失败。吴队长也面含尴尬地上来和他握手,他说:“周月,小伙子你还真棒!你可把我整苦了,我在刑侦这圈里的一世英名,就算毁在你的手里,回去我这检查还不知该怎么写呢。”
周月的手让他们轮流握着,不知自己此时应该表示些什么。成败似乎仅仅系于一朝一夕,一切都快得突如其来。还是王科长老到地出来替他圆场,王科长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炼,对这类化干戈为玉帛的场面见得太多。
“周月,你也得谢谢人家,老梁和老吴可都是老资格了,在咱们处头面前这么夸你,这可都是出以公心。”
周月按照科长的要求,向检察官和吴队长也表示了感谢。既然处长也在,这便是一个正规的场面,场面上的人就要说场面上的话,何况今后处里科里还要和分局和检察院密切合作,所以周月心里清楚,不能因为一个案子的是非恩怨,把关系搞僵。
不过周月后来和我说到这段,确实表现了一种宽大的气量。他说吴队长他们于丁优于他,都无私仇,他们也是为了工作。干公安办案子,谁也难保不出差错。何况这个案子又是那么蹊跷离奇,能做到知错即改,已是不错的职业道德。
周月也确实看到,检察院和吴队长在优优释放出监的手续方面,确实非常积极地加速办理。在法院改判之前,先与监狱管理部门协调,让小梅代为提出申请,为优优办理了保外就医。保外就医就安排在优优三年前来到北京时的第一个落脚点公安医院,住院的费用暂由分局垫付。谁也没有提起这笔医疗费用今后的出处,分局的人也许预想到优优被无辜错判,历经生死之劫,又陷牢狱之苦,今后很有可能提起行政诉讼,要求国家赔偿。如果法院判定公安或检察机关应予承担行政赔偿,医药费也自会算在其中。
优优也确实需要调理一下身体,她在知道胖胖死亡的噩耗之后,精神处于崩溃状态,一连三天水米未进。后经监狱民警耐心开导,生活关怀,才开始吃些东西。后来优优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她的命差点让警察害了,她的命也是警察给的,监狱里管她的那几位民警,对她杀人无论信与不信,当她(他)们知道她的女儿死了之后,都给了她极大的关怀同情。那时她对人生已然绝望,心灰意冷,是这些民警让她还能触摸到人性的温暖,还能感受到人世的挽留。
再说,周月也是民警!
是周月救了她的性命!
周月也到公安医院来看优优。
周月来看优优,给优优带来了鲜花和水果,他注视着优优苍白虚弱的面庞微微含笑,而优优却禁不住两眼热泪奔流。她知道周月不会记起三年以前,同样是这家公安医院,同样是这样雪白的病房,阳光透过窗帘的过滤,同样明媚,同样把柔和的温情在每一个角落张扬。那时优优就和现在的周月一样,坐在床沿冲他微笑,所不同的是,那时病床上的周月,对那微笑的一切含义全都浑然不知。
周月把鲜花在优优的床头摆好,俯身问她休息得怎样,优优坐起身来想擦掉眼泪,结果却一下抱住周月放声大哭。
周围的病友和医生护士全都愣了,整个病房都感动地肃静下来。大家也听说了优优死去活来的这番劫难,面对她劫后重生的悲喜之情无不动容。
他们看到她和她的救命恩人抱在一起,他们并未意识到优优是在拥抱她的爱人,他们以为优优的眼泪和激|情只是出于感谢,他们不可能听到她心中哭喊的话语。
她向周月呼喊:“你抱抱我吧,抱抱我吧,我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的亲人!”
周月当然听不到优优泣血的心声,但他还是张开长长的双臂,拥抱了这位同乡小妹,拥抱了这位曾在这家医院照顾过他的美丽女孩。他用这样的拥抱,庆祝他们共同的胜利,并且欢迎优优,重新回到自由的天空。
优优知道,她的劫难皆由姐夫一手造成,她也知道大姐对此已经默认。她也知道大姐就在北京,在她狱中煎熬的一年多里,却始终没有露过一面。她开始相信大姐已经不认她了,即便她今后被判无罪,和姐夫也已形同仇人,大姐只要还须依赖姐夫,就不会为她放弃生存。大姐身体不好,没有文化,性格懦弱,多年来习惯于受姐夫控制,她想不到,也不明白,一旦离开姐夫还怎么生存。在优优大姐的心目中也许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对自己生存安危永远的恐惧。
所以优优在抱紧周月的时候,不仅是抱住了自己多年追求的爱情,而且,她觉得,这个陪伴她渡过少年心路的小伙儿,这个和她一样从仙泉来到北京的青年,现在是她惟一的亲人!
第二个来看优优的人,是我。
在关心了优优身体情况之后,我们之间最先冒出的话题,依然是关于周月。我把周月这么长时间以来为她所做的事情,所动的脑筋,所奔波的路途,所经受的委屈,都绘声绘色地告诉优优,听得优优热泪滚滚。我特意谈到周月的目的,仅仅在于让优优了解她获得自由的过程及其原因,以便她日后能够知恩图报。我接下来谈到的正题,显然只能是另外一个人物,那个人物自然就是信诚。信诚是优优女儿的父亲,和优优的关系,几乎是未及办理手续的一对夫妻。
谈到信诚优优没有更多话语,但她在结束保外就医,在法院改判无罪,在她可以自由活动的第一天,就在我的陪同下去了清水湖。她在清水湖医院一间宽大的病房里见到了尚且不能下床的信诚,她坐在信诚的床边,脸上露出怜悯的微笑,信诚则象优优见到周月一样,抱着她的身子失声啜泣。
从那一天起优优就住进了清水湖医院的这间病房,就像当年在公安医院照顾周月一样,照顾信诚的生活起居。信诚的身体和他一年多前在爱博医院住院期间已然今非昔比,按照医生的说法,信诚因为精神屡屡受创,除心脏更加虚弱之外,整个循环系统和内分泌系统,都需要好好加以调理。医生不希望再有什么新的刺激又来骚扰信诚,要设法让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他们希望优优能以乐观的情绪,帮助他渡过这段悲伤,逐步弥和心里的伤口,尽快走出过去的阴影。
所以,优优格外尽心地照顾着信诚的饮食休息,对信诚的一切要求总是有求必应,从不忤道他的任何意图。只有一件事她没有随了信诚的心意,那是一件大事,就是和信诚结婚。
结婚是信诚最常提到的话题,却被优优一再刻意回避。她说你现在身体这样怎么能结婚呢,反正我们生活在一起,结不结婚又有何意义?凌信诚的身体状况永远是优优的一个盾牌,让她能够抵挡爱情之矢。其实信诚也完全清楚他现在连这张病床都不能远离,结婚对他绝不是个现实的事情。他反复说到结婚二字,目的只是想听到优优的允诺,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快意。
优优始终没有明确允诺,其实也是缘于一个心理上的关口,因为她心里始终没有彻底放下周月!
根据医生的说法,婚姻对信诚来说并非绝对禁忌。但在信诚面前,和乖乖、胖胖有关的一切话题,医生却不许优优只字提及。虽然优优是那么想念她可爱的女儿,她一想起胖胖便忍不住泪雨零丁,但无论如何,她的精神状态比信诚恢复得要好,所以还能有所控制,落泪也只可一人面壁,绝对需要避开信诚。
与乖乖胖胖死亡有关的案件,其实并未完全侦查终结。那一阵分局已经开始着手对钱志富展开调查,以追究他的伪证和诬告罪名,以及他背后的那只黑手。后来逐步揭露出来的事实让我们知道,当钱志富刚一听到优优被保外就医,即将宣告无罪的风声,就去找了姜帆。他向姜帆提了两个方案,一是赶紧设法摆平公安或者检察机关,让他们不再细究此事,二是给他五十万元让他一走了之。如若不然,他将在公安上门调查之时咬出姜帆,说姜帆才是诬告优优的主谋,而他自己则是因为要给老婆治病,万般无奈,为了筹钱才舍车保帅……
姜帆明知钱志富是趁机敲诈,但似乎只有此路一条。他连夜与真正的主谋仇慧敏商议,让仇慧敏拿出五十万元过这一关。仇慧敏别无良策,只好忍痛出血,为求不再重温牢狱之苦,花钱买个太平。凌信诚付给她的三百万元除去三十万投资养性斋外,还用八十万买了一处房子,还用三十万买了一辆车子,再拿出五十万堵住钱志富的嘴巴,再加上一年来的其它花销,也只剩下不足六十万了。
那封口的五十万依然由姜帆替仇慧敏取出现金,带到西山正觉寺去,在养性斋后院的一间小屋,向钱志富一五一十交割清楚。当天晚上钱志富便带着这笔“横财”,收拾细软以及餐厅现存的全部现金,扶着刚刚吃完药昏昏欲睡的老婆,走出养性斋的大门,乘上一辆出租车进城,又乘火车连夜逃到天津。他们在天津仅仅喘息了一天,便又继续南行。在火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之后,在一个天色阴郁的清晨,优优的大姐从卧铺上一觉醒来,发现列车已经远远离开北京,抵达了中国的西部重镇贵阳。
在优优被正式改判,恢复自由,搬到清水湖医院开始服侍凌信诚的时候,在几千里外的贵阳郊外,一处山明水秀的小镇中央,一家火锅店新近开张。主人姓马,名叫得旺,据说是从中原来的,为人做事,阔绰豪爽。家里只有一个病的妻子,终日躲在后房吃斋念佛。那火锅店开得好生气派,若论规模档次,在镇上的餐饮业中,可算唯我独尊。开业那天镇上的许多领导都光临捧场,对外埠投资以示鼓励。其中一位苗副镇长喝得猛了,酒后真言向同桌透露:这位马老板算是他的远亲表弟,以前姓钱,让算命公司算过之后,改了姓马。这表弟在北京是开大酒楼的,见过世面,也是因为算命公司指了方向,才迁到贵阳来投他这老兄。“别看我这小弟这么有钱,可他偏偏迷信这些算命掐字的巫婆神汉。”苗副镇长摇头苦笑:“我也拿他没辙!”
大姐和姐夫突然失踪的消息,优优是从分局吴队长的口中知道的。那天优优被护士悄悄叫出病房,来到医院二楼的观景阳台,在这里见到了专程来访的吴队长。吴队长来主要是向优优打听她大姐和姐夫有无亲朋好友,以及诸如此类的社会关系,大概是想分析判断他们的去向。优优只知道她们丁家早没什么亲戚朋友,要有大姐也不会这样依赖姐夫。她只能向吴队长提供了姐夫老家的地址,不过她知道姐夫多年前就因为金钱纠纷和父母打架翻脸,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来往。
吴队长对优优的态度十分友好,笑容中处处带着明显的歉意。他告诉优优他们已经分别向仇慧敏和姜帆做过调查了,但没有找到他们勾结钱志富提供伪证诬告优优的确凿证据,所以现在的关键还是要找到钱志富本人,事情才有希望水落石出。
在和优优谈完正事之后,吴队长又关心地询问了优优的身体,当然他也问到了信诚。优优说信诚的身体还不稳定,所以这些事我都不能跟他多说,医生也不让我多说。
吴队长说:“那我也就不去看他了,免得他当面问我。方便的话你就替我问声好吧,不方便也就不用问了。”
优优说:“您的好意,我会告诉他的。”
吴队长带着他的助手走了,优优离开阳台回到病房。凌信诚躺在床上问她干什么去了,她撒谎说接电话去了。凌信城问接谁的电话?优优便随口说了阿菊。
凌信诚问:“阿菊现在做什么呢,你出来以后见过她吗?”
优优说:“见过了,她去公安医院看过我的。她现在在家闲着没事,也报了个驾校学习开车。”
凌信诚说:“叫她有空过来坐坐,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优优说:“好吧,我正好过两天想进城看看她去。”
优优很想去看看阿菊,她知道阿菊生活并不快乐,为了得到每月的那份供养,她得象守活寡一样守着那个没有人气的小窝。优优自己刚刚脱离厄运,便为阿菊感到伤心,阿菊是她少年时代惟一的朋友,那份感情别人无法代替。
好在那些天她把信诚辞掉的保姆和司机都找回来了,她已可以分身去看阿菊。她选了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坐着信诚的车子进城。那辆漆黑乌亮的奔驰轿车,已经不止一次,开进大山子那片普通的居民区里,停在那座普通的居民楼前优优下车,举引印视,她已经很久没来这里,感觉这幢暗红的砖楼,不知又陈旧几许。但这陈旧也给这房子的印象,增添了几分亲切,这里曾是优优避难和疗伤的港湾,她似乎从每一块红砖表面的斑驳,都能依稀找到过去的记忆。
她放走了司机,然后上楼。她计划在这里与阿菊好好聊聊,中午请阿菊出去吃点东西,下午或傍晚,再回清水湖去。
优优上楼,来到阿菊门前,听到阿菊在屋里走动的声音,不由心中暗笑。她动手敲门,敲门声响过后,屋里的脚步突然停了,但没人过来给她开门。优优静息细听,仍能听到里边有些含混的响动,她继续又敲,敲了很久无人应声。她用手机拨通阿菊的电话,无论坐机手机,都无人接听。优优把耳朵贴近门板,似乎听到有人在内轻声说话,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清。她满腹狐疑走下楼去,站在楼下向上张望了一阵,她也分不出哪扇窗户是阿菊家的,也想不出阿菊何故将她拒之门外。她甚至以小人之心猜想阿菊可能终于难耐寂寞,此时正在和人偷情。也许阿菊不知道前来搅局的是何许人也,因此不敢贸然开门。优优的丰机已经不是以前的号码,所以阿菊也分辨不出来电的是谁。
优化快快离开这片楼区,走上大街,想打电话叫司机回来,又恐司机偷闲去办私事,叫他回来会不高兴。于是优优就打了一辆出租汽车,甚是无趣地,准备直接返回清水湖去。
出租车从大山子出来,上了四环,优优心怀侥幸,再次拨了阿菊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竟然有人接了。接电话的正是阿菊自己,不等优优疑问,她就急急地打听优优现在哪里,说有个事情想出来和她见面谈谈。
于是优优让司机转舵,同时和阿菊约了见面的地点。地点是阿菊说的,就在大山子附近的丽都公园。
二十分钟后她们在这家公园的桃花水榭如约碰面,公园虽小,却幽静无人。阿菊没有按照礼貌常规,先问优优近况,以及信诚的病情,她一见到优优便环顾四周,神态和语气,全都诡秘异常。
“优优,刚才是你敲的门么?”她问。
“是啊,你在家吗?”
阿菊未答,又问:“刚才的电话,也是你打的么?”
优优见她如此鬼鬼祟祟,不由倍加疑惑,“对呀,你怎么不接?”
阿菊喘了口气,说:“刚才我屋里,还有个人的。”
优优笑笑,看来果然如料,她说:“我就知道有人,谁呀?”
阿菊再喘了一口大气,她说出这个人来,吓了优优一跳!
“德子!”
“德子?”
优优没听明白似的,冲阿菊瞪大眼睛,阿菊补充一句:“就是王德江啊!”
“王德江!他不是还在监狱里吗,不是判了十五年么?”
“对,他押在劳改农场,是自己跑出来的!”
“自己跑出来的?”
优优几乎不敢相信,不得不加重语气再次确认。其实阿菊脸上的惊恐,早已确认一切。优优又问:“他怎么找到你的?”
阿菊说:“他以前在夜总会里有个哥们,到我家里来过,估计他先找了他的哥们,就找到我了。”
优优不由有些后怕:“刚才我敲门的时候,德子就在屋里?”
“对呀,他拿菜刀顶着我,不让我去开门。”
优优的心跳略略快了一些,她没想到半小时之前,她和阿菊,其实都面临一场血光之险。
心跳稍定,优优又问:“他走了?”
问过之后她才发觉这是废话,德子不走,阿菊怎能出来。结果她万没想到,阿菊的回答竟然相反。
“没有,还在我家藏着呢。”
优优一愣,急急地问道:“他不怕你出来报警?”
阿菊也一愣,呆呆地答道:“他说我要报警,就把我以前参与抢凌信诚家的事,抖搂出来。”
优优奇怪地又问:“你参与抢凌信诚家的事,法院不是早判了么,你是没有责任的,咱们两个都是没有责任的!”
阿菊欲言又止,这副表情让优优无法明白。她在优优疑惑不解的目光下面,低头低声,似乎也不知自己能否说得明白:“优优,你不知道,这事我有责任的,当初他们要抢凌信诚家,提前告诉过我,那辆富康车也是用我的身份证租的。可他们当时只说去抢,让我跟去多一个帮手,他们说抢完大家就一起离开北京,我当时不知道李文海要杀人的!”
优优几乎无法开口,她惊得几乎无法开口!
“原来……他们,他们去凌信诚家……你都知道?”
阿菊一脸焦急,六神无主,她甚至没有在意优优脸上巨大的震惊。她唠唠叨叨,忙于担忧着自己的前途,她知道她的前途已经大为不妙。
“德子说,当初李文海其实把我们两人统统供了。原来还以为他有多么大哥仗义,一切都是自己扛了。德子判刑后才听一个看过他材料的监狱管教说过,李文海根本就不仗义,把他和我全都供了。幸亏当时德子死不承认,我也没有承认,公安证据不足,才没往下追究。德子说他这次要再被抓回去,说不定得加刑判无期,所以他肯定就要把我也招出来,让我进去陪他做伴去。他说公安内部有个规定,叫做一人供听,二人供信,只要他和李文海都供出我了,公安就基本上可以相信了,就可以抓我了阿菊滔滔不绝说到此处,优优刚刚缓过气来,她气急败坏打断阿菊,她愤恨交加欲哭无泪:”阿菊,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你怎么会和他们搅在一起,干这种事情!“
阿菊也同样一脸哭相:“优优,我当时也没办法了,他们下了决心我又拦不住他们。优优咱们先别说这些,我知道凭咱们姐俩的关系,你不管怎么也会帮我,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你赶快给我出个主意。”
优优真的快要哭了,她被这个突然看清的真相,弄得甚至比阿菊还要六神无主:“你跟他们……你们干这种事情,你现在……现在要我怎么帮你!”
阿菊拉住优优的双手,她的手心全是发粘的冷汗,她那样子几乎要给优优下跪:“优优,你救我一次吧,德子逼着我给他五万块钱,他让我找老六去要,可你知道,老六每月就给我那么一点,五万块钱我绝对要不出来。我手上原来还有几千块的,可上上个月报驾校全都交了。我现在能拿出来的只有不到两千。优优你现在不是又和信诚在一起了吗,你能不能先借出五万来。德子说他只要拿上这笔钱,立刻就到南方去。他说他保证再不回来了,我们俩的事就算扯平了,就算一笔勾销了!”
阿菊神色急切,万般乞求,可优优却丝毫没有半点动心。她此时只觉得胸臆起伏,怒气拥塞!她没想到阿菊居然这样无耻,这样自私——他们过去杀了凌信诚的父母,她也被这个案子搞得死去活来,可阿菊现在还敢让她从凌信诚那里骗出钱财,供他们遮掩真相,供他们亡命逃生,他们难道不明白这几乎就是白日做梦!
36
优优不能答应阿菊的求助,于法律于良心,无论于什么,她都不能帮助阿菊让德子逃生。
尽管阿菊双膝跪下,尽管阿菊哀求涕零。尽管她提起了她们的童年往事和自小的感情,她说优优你应该知道,这两年老六不许我出去认识别人,我现在只有你一个朋友你不帮我,我只有去死,现在这事已逼得我没有活路。
阿菊的两行热泪让优优的心在某个瞬间也曾软了一下。但她依然怒目圆睁:“阿菊你应该自首,阿菊你赶快自首去吧,自首可以从轻!”
看来“从轻”二字已经不能吸引阿菊,她使劲拉住优优的衣角,一脸新擦的脂粉被浊泪冲刷得七零八落……她说优优我和你不同,你从小就比别人厉害,你受得的苦我受不得的,你进监狱没人敢欺负你,我进去就是警察不整死我,我也得让那群犯人整死!
优优转身走开,她不想再看那张被眼泪弄脏的面孔,不想再让阿菊这么无耻地跪着。她已经看到远处有几个公园的保安,正把好奇的目光向这边投注。
她离开原地走进旁边的树林,躲开了保安的视线也躲开了阿菊的哀求。呵菊爬起来跟进树林,膝盖上还沾着草叶泥土。她跟在优优身后抽抽噎噎,极力想把两年前那桩血案的原由说清。她说她只知道李文海和德子原来计划要偷几家大户,第一个目标就选定了优优的老板。因为德子说优优的老板天天到高档饭店吃饭,还经常让优优陪着,有时还用大奔送优优回来。肯定腰缠万贯富得流油。于是他们就商量怎么让优优带他们先去一趟凌家,以商谈药品代理为由探探虚实。谁知那天听优优说到凌荣志刚刚提出三百万现金,并且在下班之前送回了家里,于是临时决定把暗偷改成明抢,并且决定当天动手机不可失。阿菊说她也曾劝过文海,说这样一来岂不把优优害了,以后她在那家公司还能干么。李文海说就是要让她干不成才好,让她卷进这事也就断了她的后路,她就只能跟着我走。再说女人没有不爱钱的,有了钱还怕她不跟我么?她不跟我也得跟我!阿菊说她也劝过德子,让德子不如别干这事。可德子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刚刚丢了,阿菊自己又找不到挣钱的事情,所以德子反问她我不干这事你吃什么?德子的想法是要干就索性干一单狠的,干完就往外地一跑,找个地方躲上几年,只要手里有钱,到处逛个十年八年也比现在要好。
阿菊说男人最是容易疯狂,一旦定下主意谁也劝阻不了。可德子后来也对她说过,他说他也没想到李文海会当场开枪。李文海开始只是用枪逼着凌老板把三百万现金全拿出来,凌老板先说去拿,转身又来夺枪,李文海这才开枪打死了他。男人一杀人就容易杀红眼,反正扯了龙袍也是死,杀了太子也是死,李文海索性连信诚的妈妈也给杀了!幸亏他还有点人性呢,要不非把那小孩也杀了不可。不过要真杀掉那孩子倒也好了,省得你后来坐了一年多的监狱。
优优说:“他当时为什么不连我也一块杀了?他应该把我也杀了才好!”
阿菊说:“李文海怎么会杀你呢,他到北京就是找你来的,他杀人第一是为了钱,第二就是为了你。所以他要让你卷进这件事,让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让你只能跟他走,他说他一直想着和你一起亡命天涯,那种感觉才让他觉得刺激。”
阿菊的话让优优再次被“真相”震惊,她耳边甚至依稀响起当年震耳的枪声。两年前仅仅感觉到那枪声的突然和果断,那场面的血腥和恐怖,并不知道那里面还藏着一个拖她下水的天大阴谋。
这个真相让优优感到后怕,后怕得她都不敢再与阿菊继续交谈,她带着最后规劝的坚定和冷漠,再次拒绝了阿菊的乞求。
“阿菊,过去的事,你们曾经算计的那些阴谋,我永远不想再听,凌信诚的钱就算我能拿得出来,我也不能去拿。我只有劝你到公安机关自首,才是真正为了你好。你当初没有亲手杀人,现在如果主动自首,如果主动检举德子,公安局肯定会从轻处理你的。”
阿菊双膝一软,又给优优跪下。她流着泪说:“优优你再救我一次吧,优优你以前不是说你并不真爱凌信诚吗?你不是说你其实另有别的爱人吗?你既然不爱信诚,那他的钱你干吗不用?不用也是白不用。优优你替我想想,我不能让德子继续呆在我那儿,老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看看,我不能让他看见德子。
优优说:“你以为德子拿了钱就能走吗,你以为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吗?”
阿菊说:“他现在手里一分钱没有,一旦有钱他肯定会走。优优你也知道,我和德子不管怎么说也有过这么多年的感情,他不爱我我还爱他,你说让我去告他,我怎么能开得了这个口!”
阿菊说到了她和德子的那段历史,那段历史优优曾与他们共同亲历,她和他们一同长大成|人,他们有过同样的欢乐和焦虑,他们无数次互相帮助过对方,他们在最孤独最困苦的时候总是彼此相思。
感情的武器对优优总是无往不胜。她设身处地又联想到周月,如果周月惹了官司,如果周月藏到她的家里,她会到警察那里去告发他吗?包括她并不爱的凌信诚,她会不顾他的深思厚义去告发他吗?她也许,她也许,她也许同样不会!
她转过头,向公园门口的方向走,阿菊在她身后哭着说:“优优,你真的要去告我吗?”
优优没有回答阿菊,但她知道,让她去告发这个从小最好的朋友,她也同样,张不开口。
优优没有停步,头也不回地把阿菊的哭声抛在脑后,她走出公园,刚刚拉开一辆出租汽车的车门,阿菊的电话追上来了。她在电话里依然哭着,依然是那句让人无法回答的追问:“优优,你要去告发我吗?”
优优拿着手机,半晌不语。她听着阿菊的哭声,听着阿菊的呼唤:“优优,优优……你怎么这么狠心……”终于,优优摇了摇头,她说:“阿菊,这事……我作不了你的主,你还是赶快自己拿个主意。”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掉了。
优优的车子从丽都公园的门口开出,中途没作停留,直接开回了南郊的清水湖畔。整个下午她闷闷不语,凌信诚显然也察觉她满脸心事,但他想问未问,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优优像往常一样,照顾信诚吃了晚饭,饭后信诚突然提出下床到二楼阳台透透风去。优优叫来保姆,两人一道扶着信诚出了病房,去了二楼的观景阳台。他们进了阳台之后优优发现阳台上已有一老一少两位西服男子,正坐在涂满天际的夕阳下默默抽烟,见信诚到来随即站起,与信诚互致简短寒暄,并且与信诚围着一张桌子重新落座。他们的动作和表情让优优感觉,这是一场事前安排的约会,于是优优便和保姆一起,悄悄退了出去,退到阳台人口时凌信诚却把她单独叫住。
“优优,你别走。”
优优服从地转身回来,信诚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请来的中亚律师事务所的林律师和韩律师。”他又把优优介绍给两位律师:“这是我的未婚妻优优。”
这不是信诚以前的律师,优优与他们从未谋面,她和那两位律师互相握手,一时摸不清他们今天的来意。但接下来凌信诚的开场白让她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在这个清风拂面的黄昏,面对霞光绚丽的湖水,凌信诚薄而无色的双唇,会在一张一合之间,说出这样意想不到的话题。
凌信诚说:“今天,我请林律师和韩律师来,是想请他们为我立下一份遗嘱,把一些事情,在我还能说话的时候,作个交待。”
优优满脸惊异地打断信诚:“信诚你这是干吗,你还这么年轻……”
凌信诚复又打断优优:“对,我很年轻,我今年刚刚二十三岁,我还没有结婚。我特别……特别想和我爱的女孩结婚。我还想再有一个孩子,因为我爸爸妈妈,一直盼我能有一个孩子凌信诚脸上浮出些神往的微笑,声音却分明压着哽咽:”可我现在身体不行,等我身体好了,我就结婚。我一定要结婚!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我一定会爱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他再生那种怪病。可我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我想我还是应该早点立下一个遗嘱,因为我的病,我的病……我也不知道哪一天早上,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也许明年,也许明天……我总是这样想,也许明天!
凌信诚好像说累了似的,用一声深深的呼吸作为停顿。那深深的呼吸也像一声感叹,意欲将空气中的悲切就此收住,也就势收住他胸中将要带起的一腔啼嘘,强迫他的声音转向冷静,变得清醒。
“所以,我必须在今晚之前,把一切都做出安排,这样,我就是真的醒不了了,也会放心地安睡长眠。”
年纪大的那位林律师,用既温暖又严肃的目光,做出理解和赞同的表示。年轻些的那位韩律师,已打开从皮箱中取出的一台手提电脑,准备好了记录。优优捂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对信诚除了感恩之外,还有无限怜悯。她看着信诚苍白的脸庞,听着他气虚的声音,她心里不知怎样疼他。她每天照顾情诚吃饭,为他洗脸、洗澡、梳头、穿衣,陪伴他入睡,她对他无微不至,那感觉几乎像对自己的孩子。她一直在思想上把自己所做的一切理解为赎过,理解为报恩,但有时也会疑惑,她这种心疼与怜悯是否也算一种爱呢?她常常弄不清自己到底爱不爱信诚,弄不清爱情究竟能有几种,她不知道当她心中已有一个周月的时候,可不可以同时又疼爱另一个男人。
今天,凌信诚说的每句话语,都让优忧心中感动,并非因为这份遗嘱将注定为她而立,而是因为她觉得信诚的心肠实在太好了,太善良了,她再一次感觉到信诚真的深深爱她。
信诚的口述在电脑键盘连贯不停的响声中显得流畅起来,或许这些话在他的心间早就酝酿已久。如果仅仅从他平静流畅的语调当中,你也许听不出其中必有的那份伤感,你也许不会以为,这是一个正在热恋的二十三岁的青年,为自己立下的临终遗言。
“我这一生,时间很短,但给很多人带来麻烦,特别是我的父母,他们把我养大成|人,我却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我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和他们相遇,还做他们的儿子,让我能有机会孝敬他们。那时候我一定不惹他们生气了,不让他们为我操心了。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去爱他们,报答他们。可能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所以我要早一点,向所有帮助过我的人鞠个躬,告个别,特别是我的亲人和我的爱人。
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和我还有来往,她就是我的姑妈。我的姑妈有她自己的儿女,他们可以照顾她。我要在我的遗产中拿出一百万元,留给我的姑妈,感谢她对我的帮助。其余的财产,全部留给我的未婚妻丁优。丁优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她也一直照顾我的生活,我死后……“
凌信诚说到这里,流畅的叙述突然中断,他的呼吸有些发紧,紧得几乎难以为继:“我死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死后……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来关心她,谁来保护她,谁来照顾她……”
信诚说不下去了,他已泣不成声。
优优也泣不成声,她跪在凌信诚面前,抱住凌信诚的双膝,她说:“信诚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好了以后我们还要结婚呢。你今天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这是优优第一次,主动说出结婚两个字。她不这样说她的良心受不了,她这样说也并非仅仅为回报。信诚一只手搂着优优抽泣的肩,一只手擦着自己流泪的眼,他的声音和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男子汉。
“我想让你一辈子都不再受苦了,一辈子都不会为了钱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愿意让你像你大姐那个样,那样受男人的欺负都不敢说……”
优优也哭着说:“我不会像我大姐的,我不会受人欺负的。”她知道凌信诚大概在说侯局长的事。但她想,那样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打字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来,两位见广识多的律师全部默默无言地看他们,也许他们也被这样的爱情感动了——当一个少年行将离去,他为之惴惴不安的,不是自己风中之烛的生命,而是身后形单影只的爱人。
一位经过阳台门口的医生大概听到他们的哭泣,带着一个护士探头探脑走进阳台。他们走进阳台以后吓了一跳,因为他们看到本应绝对避免激动的病人泪流满面,医生本想立即上前阻止,但信诚的人生告别令他动容。他和护士默默地站在他们后面,直到信诚和优优的哭声压抑了彼此的倾吐,他们才得以上前安慰劝阻。
医生说:“凌信诚,你没事吧?没事别哭了,别哭了,有事好好说。我不是告诉你什么事都别激动吗……”
医生又说优优:“你好好劝劝他,你也别哭了。他总这样激动很危险的,你可要负起责任来。”
优优不再哭了,脸上还挂着透亮的泪珠,但她伸出双手,先把信诚的眼泪擦了。姓林的律师很配合地及时表示:“这样吧凌先生,你的意思我们都听明白了,也都记下来了。我们先回去,为你起草一份正式的文本,等明天我们再来,再给你过目。如果你需要进行遗嘱公证的话,可以请一家公证处来,我们替你请也行。”
凌信诚眼睛红红的点头说道:“我要公证,我一定要让这份遗嘱的效力,不出任何问题。”
这个伤感的黄昏,这个落泪的黄昏,连同这黄昏中绚烂多彩的晚霞,让优优终于改变,让她终于谴责自己,不该在精神上对信诚不忠。她情不自禁把信诚抱在怀里,她亲吻了他瘦削的面颊,她说情诚你原谅我吧,我需要你的原谅。
信诚说:“你这么好,我原谅你什么?”
优优说:“我不好,我不好,我有过很多过错……”
信诚用柔软的双臂和湿润的亲吻,回应了优优的拥抱,他说:“我也有过很多过错,可只要我们相爱,过错就不重要了。真正爱上一个人的话,就可以原谅他的一切。”信诚顿了一下说:“我爱你优优。”
优优说:“我也爱你。我爱你信诚!”
这或许是优优第一次发自内心,大声地对信诚说出爱字;她拥抱着信诚,第一次觉得是拥抱着自己的爱人。虽然信诚并未意识到优优内心的剧变,但优优此时对爱意的表达,还是令他把身体内残存的力气,全部释放出来,更紧地抱住优优。他的脉搏平时总是弱得难以摸到,而此时隔了衣服,优优还能听到他激烈的心跳。
这个激动人心的黄昏也让优优把上午与阿菊的会面暂时忘掉。自从她到清水湖陪伴信诚以后,信诚多次要求与她同床,但她每次都祭出医生的告诫躲闪推托。而那天晚上她却始终把信诚抱在怀里,直到他静静沉人梦乡。信诚在优优的怀里像个孤儿,需要的不是肌肤欲望,只是温暖的爱抚,只是不被大人遗弃。
这个晚上优优很久很久没有入睡,黑夜的宁静牵引她梦境般的回顾一生。她的回顾最先从父母和她家的老屋开始,但父母和老屋早已不复存在,印象不免模糊。所以她的思绪很快便被大姐牵走。想到大姐优优暗暗流了眼泪,她流泪是因为她相信大姐一直在想着她呢。大姐如果一直想她,见不到她一定心中不宁。那种牵挂思念之苦,优优感同身受。她想她也许此生再也不能与大姐相见了,再也无缘一起生活,再也听不见大姐的唠叨,再也不能象信诚现在这样,蜷缩进大姐温热的怀抱。优优此时抱着信诚,就像抱着自己的弟弟,抱着自己的孩子,信诚睡梦中的每一声轻叹,每一个悸动,都让优优无比牵挂,无比心疼。那感觉就像大姐当年抱她,那份充满慈爱的心情,大概也是同样。
优优拥抱着熟睡的信诚,用心倾听着他均匀的呼吸,用身体爱抚着他细滑如级的皮肤,用双手在他的脊背缓缓游走。她仔细感受着他的每一缕起伏的肌肉,每一根清晰的筋骨。她想这就是她的男人了,她将与之厮守一生。她想到信诚对自己表现出的种种依赖,让她意识到一种无形的责任,这种责任直到今夜为止,终于转化为爱的感觉。她的面孔沐浴着窗外的月光,终于露出微微的笑容。
和以往每个不眠之夜几乎一样,她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周月。不知为什么今夜的周月离她遥远了许多,似乎化作了瞑瞑星斗,向她眨着空灵的眼睛。那眼睛还是那么黑白分明,那头发还象那位韩国歌星,因此她心中的周月还是那么完美无缺,但是,确实离她远了,变成了她的回忆,变成了她的梦幻,变成了她的历史,他是她历史中最发光最浪漫的一个华美的篇章。当她就要把这个篇章翻过去的时候,心中还是依依不舍,有些叹息,有些惆怅。
我这样描写优优夜不成寐的浮想,既是基于对现代女孩浪漫空想的宽容,又是对母性光辉的赞美。直到皎洁的月色渐渐隐去光芒,整个病房沉人黎明之前的黑暗,优优的意识才真正随着这些浮想,无知无觉地飘向梦乡。
天将亮时优优被手机的震动惊起,她看到信诚还在床上没醒。她轻手轻脚走到病房的外屋,接听后她的心跳才被记忆引爆,清晨来电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欲避不及的阿菊。
阿菊在电话中依然神情焦虑,她急切地表示需要再见优优。优优这时已通过病房外间的一扇小门,直接下到二楼的观景阳台。宽大的阳台在清晨第一道阳光的照射下显得一尘不染,从这里眺望远山近水,整个清水湖如纱如烟,还沉睡在雾中。
优优说:“我不见你了,你到底怎么办应该自己决定。我知道你和德子还有感情,但他当时毕竟参与了杀人,而且他杀的是信诚的父母,你不告他我早晚也要告的。我告不如你告,否则我告他等于告你。”
阿菊说:“德子今天刚刚走了,他不敢总是呆在这里,但他说他还要回来,他还要回来拿钱。优优我还有一点首饰,都是过去老六送的。我想把它们全都卖了,换成现钱交给德子。以前你姐夫不是带你去过一个人那里,把一只手表押了钱么,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找那人?”
优优想了一下,答应说:“我可以带你去找那人,但你也要想想,你不去检举德子,还要给他钱帮他逃走,这对你来说,不是罪加一等了么!”
阿菊说:“我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优优你昨天劝我的话我想了一夜,可我还是害怕去坐监狱。另外我也不想对不起德子,一日夫妻百日思,而且我现在也信佛了,我要告他我以后会遭报应的。优优我一直跟你好就是因为你这人最讲情义,我求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这次。你就带我去把首饰卖掉好吗,别的事我也不多找你。德子已经向我保证了,只要我能尽力给他找到些钱来,他以后就是再抓进去,也不会把我招出来的。反正我的事在他肚里已经藏了两年,李文海招了他都没有招,这说明德子还是很够意思。”
优优拿着电话沉默犹豫了半天,电话里只剩下阿菊的哭哭啼啼:“优优你能来吗,优优我求求你……”优优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她说:“好吧,你在哪里?”
打完电话优优回到病房,床上的信诚还在睡着,连睡的姿势都没有一点改变。她轻手轻脚将衣服穿戴整齐,又去楼下叫起睡得正香的保姆,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下,让她上楼去守信诚。
然后,优优行色匆匆,出了楼门。时间太早,她没有叫起司机,而且她要办的事情,似也不宜叫司机同去。凌信诚有两部车子停在医院的车场,除了她昨天坐的那辆奔驰,还有她以前练车用过的一辆丰田佳美。
优优走进停车场里,停车场里静无一人。停在这里过夜的车辆也寥寥无几。她打开那辆丰田佳美的车门,车子发动的声音在薄雾初起的早晨,显得特别清醒!
但此时,优优却不知自己是否足够清醒,她要帮助的德子和阿菊,既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又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也许优优那时只顾回想历史,从而希望少年时期的好友,能够得到一条生路,从而忘记了楼上睡着的信诚;忘记了她与信诚已相许终身;忘记了她应理所当然地应与信诚一样,对杀父杀母的罪犯视若仇人。
那辆丰田佳美,在空旷的停车场上,迟疑地空响着引擎,响了很久很久,终于犹犹豫豫,缓缓地开出了车位。
按照优优和阿菊在电话里的约定,阿菊现在肯定早已出门。他们约定会合的地方,是优优进城必经的莲花河大桥,从那里再去收货人的住处,相对比较近些。
莲花河大桥长约半里,桥面宽阔通行,优优与阿菊不约而同,把它当做清水湖与北京城区之间,最易记忆的一个地点。二十分钟后优优的车子便到达桥头,寂静的桥头看不见阿菊的身影。她放缓车速向桥的纵深开去,终于看到阿菊独自立于桥心,看上去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太阳在阿菊身后悄悄升高,火红的光芒把大桥照成一条金光大道,阿菊背光的身影如同一个黑色的叹号,一动不动地打在了优优视线的中央。
优优的车子驶近阿菊,靠边停住。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情形却与她的预想完全不同,在阿菊拉开车门的刹那,事态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优优眼前恍惚一下,看到桥栏后面翻出一个黑影,紧接着那个黑影拉开了车的后门,和前门的阿菊几乎同时,一齐坐进了车子,一把冰凉尖利的匕首,随即顶住了优优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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