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钟左右开始上课,她不想这么早走进烈日炎炎中,于是坐下来百无聊赖的看资料。直到有人喊她:“夏小姐?”
她抬头一看,是苏如昊。他一手Сhā了口袋,站在不远的地方向自己打招呼。这个年轻人有着清爽的鬓角和俊朗的轮廓,眼珠黑亮得像是宝石。夏绘溪不由自主的想,要是被那群爱闹的学生知道,大概论坛上又多了一个火热的话题了。
他们并肩走出去。夏绘溪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来国内读博?”
苏如昊的脚步很沉稳,走在马路一侧,肩膀上落满了金色的阳光:“就是想回国了。你知道,国内最好的心理系就是在南大。”
夏绘溪还是觉得有些不解。不过她也明白,彼之蜜糖,我之毒药,勉强不来,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恰好到了分叉路口,夏绘溪要去教学楼,于是礼貌的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显然对学校很不熟悉,想了一会儿,才说:“第一天来,随便逛逛。”索性随她一起去教学楼。最后苏如昊才记了起来:“刚才彭教授说下午有一个关于精神药物开发的记者会,是所里的一个项目,他说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夏绘溪点头:“好的。你把手机号码给我。下午的时候我再联系你吧。”
正是学生上课的时候,他们站在教学楼门口说话的当口,好几个夏绘溪的学生从她身边走过去,走得远了还回头挤眉弄眼张望,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她只当作没看到,摁下了储存键:“好了。那么下午见。”
“再见,夏小姐。”
夏绘溪本来已经走出去,听到这句话,终于还是转过来:“我们国内一般还是叫做师姐的。或者,你叫我小夏也行。”
入口的地方其实有些阴暗,光线并不明亮。苏如昊静静的站着,看见年轻的“师姐”站在离自己不到三步的地方,语气轻松的劝告自己。她穿着短裤,显得腿很修长漂亮,而素净得没有瑕疵的脸仿佛是上好的玉石雕成,又嵌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有一种动人的干净。
他笑了笑:“师姐,我还是叫你小夏吧。”
上课铃响了,夏绘溪冲他挥挥手,迈开步子走了。
苏如昊站在原地很久,走动的人越来越少,只是偶尔几个迟到的学生冲进去。仿佛是退潮,白色的浪卷渐渐的稀疏,最后消失在海岸线上。他平静的打量这个陌生的校园,这个他即将要工作学习的地方,让他有一种奇特的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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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十分钟,夏绘溪被几个女学生围住了。其中一个女生笑嘻嘻的问:“老师,送你来上课的是你男朋友么?”她应对得很沉稳:“不是。是你们一个师兄。我的师弟。”几个女孩子显得有些兴奋,叽叽喳喳的讨论了一会儿,直到上课了才散开。
夏绘溪继续讲课,中央空调在给这个教室降温,学生们的唰唰的记笔记,一切正常。她用余光扫到了一个女孩子,坐在角落的地方,目光似乎有些失神,也没记笔记,直直的看着黑板。
她记得这个女孩子的,于柯。成绩很好,又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老是拿到那几项特设的奖学金。她向来表现很好,很少有这样开小差的时候,这让夏绘溪有些诧异。不过大学的老师都不大管这些,她想了想,并没有停下讲课,只是若有若无的去注意那个女孩子。
下课的时候,她径直走到于柯身边,和蔼的问了句:“身体不舒服么?”
于柯穿着很朴素的灰色短袖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慌乱的摇摇头:“没有。”
夏绘溪笑了笑:“没事,我看你脸色不大好,也就随便问问。”在她转身要出门的时候,于柯忽然又喊住了她,声音有几分不确定:“夏老师,这几天……我常做同一个梦。”
其实夏绘溪现在上的这门课,虽然是在介绍心理学流派,可偶尔的,她会向学生介绍梦的解析方法。她不止一次的提到过荣格博士通过梦的解析,可以精准的分析出一个人意识和无意识,并且对人的生活状态作出正确的指导和建议。
她微一愕然之后,转身牵了学生的手:“来,我们边走边说。”
这是南大很受欢迎的一家奶茶店。价格实惠,环境也好,加上服务贴心,哪怕学生们点的只是一杯最便宜的原味奶茶坐一下午,又喝见了底,店员也不会催。因为地方不大,所以总是爆满。来得晚了,找不着座的学生只能怏怏不乐的去一旁的窗口买外带。
现在恰好是午饭时间,所以没什么人。
夏绘溪点了两杯布丁奶茶,然后不动声色的打量对面的学生。其实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短发,瓜子脸,有种城市女孩少见的淳朴。于柯一直在沉默,或许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可夏绘溪不急,喝了口饮料,滑溜的布丁在唇齿间轻轻的碰撞,有一种鸡蛋的香甜气息在弥散开。
“老师,我梦见我的老家。我奶奶去世了很久,可我在陪着她说话。我们一起晒太阳。”于柯的手就放在桌上,纤细的手指握拳,又放开,极度的紧张不安,“我还梦见我在跑步……”
夏绘溪专注的听着,恰到好处的接了她的话:“然后你跑不动了?或者跑道无限的延长开去,直到筋疲力尽也看不到终点?”
哐啷一声,那杯奶茶被于柯碰翻了。稠稠的液体落满了一桌,冰块叮咚作响着在桌面上滑开去,大块的布丁泛着诱人的色泽。店员连忙过来擦拭,挡住了夏绘溪的视线,她不得不微微的往后一靠,语气温和:“是不是这样?”
因为丝毫不差的预测出了梦的下半截,于柯看着年轻老师的眼神充满了信服,她用力的点头,牙齿把嘴唇咬得雪白:“是。”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个梦,连平常说的噩梦都称不上,可于柯脸色苍白,语气正在颤抖,仿佛难以复述出这样的场景。
夏绘溪心里已经明白了。她一手扶了自己的额角,微微阖眼,又一次调整了语气:“不要怕。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试着帮你分析一下。”
二
从奶茶店出来的时候,她们已经亲密仿佛是姐妹了。夏绘溪有些随意的搂着于柯的肩膀,又拍了拍:“现在心情好点没有?”她遗憾的叹口气,“本来应该请你吃个饭的。可我现在还有事……”
于柯还是有些拘谨,或许因为这些天睡得不好,眼下一片乌乌的沉青色。她站在那里,看着笑容满面的老师,一点点的放松下来,最后语气诚恳而认真:“谢谢。”
其实她不是没有收到过回报丰厚的咨询费。可是没有什么会比这样一句真诚的道谢更让人觉得愉快。
于是一怔,夏绘溪轻松无比的笑了笑:“算不上帮忙吧……我们是彼此分享,不是么?”
灰色的道路笔直的伸向前方,于柯纤细的背影走在林荫道上,绿叶和阳光,似是浅金和深绿的颜料,泼满了这幅清新的油画。她希望这个还很善良的孩子,能一直这样无畏的走下去。
回头看了看时间,才觉得有些晚了。夏绘溪快步回自己的住处,又给苏如昊拨电话。
“记者会是在三点,我们两点半在门口见吧?一起打车过去。”
电话那边隔了一会儿,才传来声音,苏如昊一口答应下来:“好。”
她回家很快的换了一件轻薄的亚麻质的棕色长裤,理了理头发,急匆匆的就往校门口。不迟不早,恰好是两点半。她一眼看到苏如昊站在那里,十分显眼,挺拔如同白杨。
偏偏打不到车,大热天的,她急得满头大汗。回头看了眼苏如昊,他倒是不急不缓的站在那里,最后说了一句:“要不坐我的车过去吧?”
夏绘溪有点反应不过来,最后微微张了嘴,眼看着那辆停下的出租车被另一个人拦走了,她转过身,一脸哭笑不得:“苏如昊,你干嘛不早说?”
苏如昊和她一道去校停车场取车,一边微笑解释:“是你建议一起打车去的。”
黑色的车子,线条流畅,又有几分稳重。夏绘溪并不惊讶,这人既然是名校海归,家境好也不会叫人意外。她坐上去,微微调侃:“这个牌子不是跑车也很有名么?”
苏如昊耐心的在等前面的校车转弯,手指在方向盘上在打着规律的节拍,侧脸沉静:“跑车并不适合所有的人。”
这分明是一个年轻人,又因为是自己的师弟,夏绘溪潜意识中就觉得他应该比自己青涩一些。可苏如昊有一种不由自主的让人信任的气质,夏绘溪觉得,逼着他喊自己师姐,确实有点不大合适。
记者会是在CRIX的新建厂址里举行。那是在城市的郊区,需要从最东边的南大绕到最西郊。道路阻且长,夏绘溪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忽然听到苏如昊问自己:“我们所里和CRIX的联系很频繁?”
“合作单位嘛,算是密切的吧。不过临床药物这一块我不清楚,和我的方向并不相关。这次记者会时老板要求出席的,本来也没我什么事。”
他点头,不再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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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的时候几乎已经要开始了。
夏绘溪坐下后连忙低头找纸笔,却敏感的发现的前边起了骚动。
她抬起头,恰好看见一群人拥簇着一个年轻男人在贵宾席上坐下,正对着台下。他的身材修长,略有些清瘦,头发微长,五官近乎完美,那双眼睛仿佛是深寒的一泓潭水,深邃得触不到底。
夏绘溪低低咳嗽了一声,试图掩饰起心底那一点点无人发觉的不自然。关于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她已经用心理学的知识替自己梳理过好几遍。可是此刻她见到真人,却发现有些细微的情感——比如尴尬——还是难以克服。人类的天性和冲动,比如生存,比如繁衍,总是潜伏在心灵深处的。也无怪佛洛伊德将一切的心理探究最终归结到了性欲之上,尽管这点让他声名鹊起,也让他饱受攻击。
如果可以,她也想给自己一个叫人信服的分析——为什么梦的对象是他而不是别人。夏绘溪微微喟叹着,脸颊微红。她心里知道,这种未知的模糊性才是心理学叫自己沉醉的地方。
主持人简单介绍后,裴越泽站起来,走向布置精美的讲台。莫名的让夏绘溪想起了《夜访吸血鬼》里的汤姆克鲁斯。彼时他还年轻,骨骼清奇,唇色嫣红,脸色苍白,金发微卷,有一张叫人嫉妒的、仿佛天成的俊美的脸庞,眉宇间浮着淡淡的忧郁,似乎蕴着无限的心结和寂寞。
这么一恍惚,也没听见台上说了什么。直到听见工作人员在问:“各位有没有问题?”
问题大都和最近的金融危机有关,夏绘溪听得心不在焉,那支木质的铅笔在手上飞旋,这是学生时代养成的小把戏了。她忽然发现苏如昊已经沉默了很久了,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坐得笔直,目光投向台上那个男人,微卷而纤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看得出注意力十分的集中。其实这没什么好听的,不过是给导师应个卯,夏绘溪觉得他有些认真过头了。不过他严肃的时候,眼睛分外的闪亮,仿佛是射灯的光打在了黑丝绒上的钻石,璀璨晶亮。
夏绘溪在心底感叹的时候,突如其然的,大门哗的被推开了。
一个中年女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一边含糊的大声喊着什么。所有人都转过了脸去看着她。她的情绪十分的激动,一边躲避着工作人员,一边重复着那些没人听的懂的话语。
夏绘溪皱眉,终于勉强听清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单词:抑郁症,吃药,死。
裴越泽在一瞬间的意外之后,极有风度的停下了讲话。眉目清冷,又似乎完全没有受影响,负手站在一边,嘴角的笑意从无到有,倒愈发浓厚起来。
保安最终将那个女人请出了现场。她犹不愿服从,挥舞着手臂,挣扎着渐渐的从视线里出去了。
夏绘溪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前一阵的时候市精神科医院出了一起事故,一个二十岁的抑郁症男性患者因为误服了某种镇静剂而意外身亡。属于极严重的医疗事故。他的母亲也一度在各大媒体上曝光,声泪俱下的控诉医院,并获得了一笔天文数字的赔偿金额。
工作人员的脸色苍白,不受控制的看了一眼裴越泽:“抱歉。我们的时间还剩下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哪位?”
现场还有些混乱的时候,苏如昊的声音微冷而清冽,在夏绘溪的耳边说:“药物辅助治疗精神疾病,你怎么看?”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指尖拨弄着那支会场统一发放的铅笔,白衣黑裤,眼神清睿,专注的看着夏绘溪,唇畔是一道颇显锋锐的弧度。
夏绘溪也压低了声音:“我是荣格博士的追随者。”
苏如昊的微笑着点点头:“荣格博士并不提倡用药物来治疗精神疾病。”
有人转过头来,似乎对他们的窃窃私语不满,夏绘溪抱歉的冲前排的人笑了笑,打算闭口不言的时候,手心一滑,那支笔就仿佛是灵巧的小兽,一下子掉在了两排桌子之间。她没有办法,只能微微的站起来,探着头去看究竟落在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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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越泽在环顾会场的时候,忽然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子。他的眼力自认绝佳,隔了这些距离,可他依然可以确定她是素颜,清淡如水,只是用发箍将散发整齐的束起,露出额头上素滑如雪的肌肤。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十分的炫目,仿佛似曾相识。
“最后一个问题。”他自若的等了一会儿,看了一眼满场想要发问的记者,最后指了指,“那位小姐。”
话筒递到夏绘溪手里的时候,其实她大脑里还是一片空白,有些愣愣的望着台上的男人,又觉得脸颊发热。她下意识的站起来,手指不受控制的推开了那个开关。最后说脑海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又茫然的把话筒递还给了工作人员。
会场的音响效果极佳,女声清脆,人人都听得清楚:“请问,您觉得药物对于精神疾病的治疗真的有益么?”
耳边有一声善意的轻笑,仿佛是轻雷,在夏绘溪耳边炸响。她转过头去看苏如昊,发现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轻轻比了口型:“为什么问这个?”
台上的男子仿佛极有默契一般,也在浅浅的微笑,因为长得十分的俊美,裴越泽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叫人异样心折的感觉。他轻描淡写的就转开了这个话题:“关于这个问题,在场有许多的专家,他们比我更适合回答。”说完目光在夏绘溪脸上轻轻停留了数秒,语气柔和:“谢谢提问。”
或许时间是真的到了。他向台下众人轻轻颔首示意,就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接下去还有一些人颇显冗长的致辞。苏如昊不动声色的看着夏绘溪,目光中有一丝淡淡的异样。她的脸很小,侧边望过去,下颌尖俏。白色T恤和深咖色的长裤,加上一件配饰性的小马甲,显得利落干净。等他敛起目光的时候,恰好听到主持人说了句“发布会结束”。
他们坐在角落的地方,于是等着前边的人先走。苏如昊靠着椅子,微笑着问夏绘溪:“你很热?”
夏绘溪摇摇头,掌心不由自主的抚上滚烫的脸颊:“怎么?我的脸很红么?”
苏如昊只轻轻一笑,并没有回答,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滑向了会场的那个出口。裴越泽在那里停了一会儿,视线遥遥的投过来,落在他们这个角落,仿佛在寻找什么。
三
几天之后,夏绘溪颇有些意外的接到了一个工作邀请。是一个电视台的编导邀请她去一个访谈节目做特邀嘉宾。至于编导为什么找到她,说起来也颇有一些巧合。总之是在一次校园活动里遇见了,恰好对方觉得她的形象谈吐颇适合出境,于是便留上了心。
她的头一反应是拒绝,最后话到嘴边,还是说“让我考虑一下”。
这种节目在这些年一下子风行起来了。先播出一段生活里的故事。内容也不外乎婆媳、新婚夫妇或者财产分割之类常见的家庭纠纷。然后邀请心理医生替当事人分析,最后矛盾解决,皆大欢喜。
其实这是个很好的工作,因为节目固定,一周一期。而当事人的题材需要去找,特邀嘉宾却永远只有一个。用旁人的话来说,简直是名利双收。
夏绘溪承认,最后吸引自己的还是酬劳,于是在征求了导师的意见后还是答应了。
很多人第一次进演播厅难免紧张,可她缺缺偏偏有一种“于热闹处看冷清”的感觉。录的节目鲜有真人真事,很多都是找了演员找了“剧本”,然后一本正经的演出来的。她坐在一边看得有趣,那些眼泪,那些争执,也难为没有经过培训的大叔大妈们可以演出来。节目最后,照着早就传给她的稿子,她以专业人士的眼光点评几句,大功告成。
也因为这个节目,夏绘溪不大不小的过了一把名人瘾。原本那门课忽然多了很多旁听的学生,也有学生会发来长长的Email倾述心事。就连很多同事同学见了面都会叫她一声“夏博士”。其实那是她在节目里的称谓,夏绘溪自己并不喜欢,总觉得是把一个特定的身份强加给了自己。可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个身份又可以区别开现实中和电视,就像每次化妆师给她画的浓妆,自己躲在后面,有种安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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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生活也照常。国庆的长假刚过,夏绘溪手上有一个需要统计临床症状的课题。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耐心的一个个输入比较,连有人敲门都没有发觉。
回头才吓了一跳,苏如昊站在自己身后,微微俯下身,在看她统计的数据。
他穿了一件看起来质地不错的白衬衣,因为和自己靠得近,那种清爽的气息就像是青柠,轻轻的随着嗅觉一起钻进了身体。
他皱眉:“这样你要比较的什么时候去?”
夏绘溪也叹了口气:“两天了。才输入了一半不到。”她有些头疼的压了压自己的太阳|茓,“有事么?”
苏如昊却答非所问,笑眯眯的看她一眼,然后说:“昨天那一期节目结果是什么?”
他们的节目最近改版,并不直接告诉观众事情解决与否,每次都会留个尾巴到下一期。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因为节目都是早就录制好的,她又对播放时间不感冒,连他在说哪一期都不清楚。隔了一会,才淡淡的说:“没劝和,离婚了。小孩归父亲。”
他“哦”了一声,看见她纤细苍白的手指灵巧的在键盘上跳动,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起她电视里的模样,半张脸都藏在黑框眼镜后面,发髻滑顺的盘起,比平时要老成上四五岁。点评的时候语气平淡而镇定,有一种叫人心服的权威感。
办公室里只有噼噼啪啪的打字声,苏如昊似乎看出她说话的兴致不大,伸手扶了她皮质转椅的椅背,轻轻的一推,将她连人带椅送出了可以够到键盘的范围。
然后他替她关了窗口:“走吧,吃饭去。”
夏绘溪半晌没说话,再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几乎要杀人:“你疯了吧!我没保存!”
他并不紧张,又好整以暇的替她关了显示器:“下午我帮你,三个小时绝对搞定。”又笑,“真的。我以前在国外的时候有一套专用的计算频率的软件,吃完饭我拷给你。算上我回家去拷软件的时间,三个小时。”
她还是半信半疑,留恋不舍的看了一眼电脑,语气还有些不确定:“你没骗我吧?”
他替她开门,似笑非笑:“你不相信我?”
这倒不是。夏绘溪想起之前自己需要几本专业的英文原著,遍寻不到,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搜出来,在他国外就读的那个大学里有着几份孤本,也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问了问他。第二天,他就给她资料,扫描清晰的原著,规整的中文译文,翔实得不可思议。
真是神通广大。
当时自己还问他:“还有中文译本?”
结果他轻描淡写的就说:“我翻译的,你将就着看看。”
简直是细致到了极点。她一再道谢,又请他吃饭。苏如昊并不拒绝,只是半开玩笑:“师姐的吩咐,我不敢不好好完成。”
存心笑话她的吧?夏绘溪已经知道了他的年纪比自己大,阅历也丰富得多,如果可以,她还是收回那天让他喊自己“师姐”这句话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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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在食堂二楼的餐厅吃饭。随便点了几个菜,苏如昊问她:“那份邮件你收到了么?”
是一个精神分析学的国际研讨会,十一月在圣彼得堡举行。主办者发来了邀请函给彭泽教授,于是教授又分别转发给他们了。
“彭教授会去。你呢?”
夏绘溪捧着那杯温水,慢慢的喝了一口,最后说:“吃住自理啊。好贵。”
这个句话十分叫人意外。苏如昊靠回了椅背,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你的收入不算少吧?”
她似乎有片刻的怔忡,随即微笑:“是啊,机会难得,我会考虑下的。”
因为下午要去电视台录节目,夏绘溪就先去他家拷软件。之前她并不知道苏如昊住这么高档的公寓,车子停在了楼下,她随口问了一句:“你不停车库里?”
他走在她身边:“一会还要送你,停这方便。”
她光顾的打量这么优美的环境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用不用,一会儿我自己去就行。”
苏如昊浅浅一笑,并不和她争辩。进了电梯,门渐渐的掩上了,他过了一会儿才摁了七楼。
虽然是大白天,可是去年轻男人的公寓还是有些尴尬,于是她扯了个话题:“该不会是连自己住几层都忘了吧?”
想不到他沉静的点头:“是。才搬进来没几天,还有些陌生。”
他去书房拷软件,她就在沙发上坐着,微带了好奇的看了看屋子。
真是一个崭新的家。
装修得低调流畅,也适合一个单身男人,可是夏绘溪怀疑,他根本就不在意这里是什么样子。简洁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说是样板房,估计别人也不会信。因为样板房里人家好歹为了贴近生活装模作样的会放些水果或者鲜花。可这里连一丝生活气息都没有,就像那面墙,没有装饰画,或是相框,什么都没有,素净得就是一副白纸。
苏如昊很快的走出来,递给她一个U盘,又抱歉的笑了笑:“就不请你喝茶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新时代的“家徒四壁”,果然不是她这样的人可以理解的。夏绘溪只能笑笑:“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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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还是坚持送她去录节目。快到电视台的时候,他开玩笑:“下次带我进去见识一下,看看现场。”
“你想看?随时都可以。可是很没意思,大家一起套词,都是假的。”夏绘溪右手轻轻扶在额角,似乎有些不胜疲倦,“这样的节目,你真的有在看?”
苏如昊还来不及回答,她的手机响了。
是一串十分陌生的号码。夏绘溪接起来的时候照例回应得相当礼貌:“喂,你好。”
那边的声音有些清冷和矜贵,等了等,才说:“是夏绘溪夏小姐?”
她不记得这个声音:“请问你是?”
“裴越泽。”
她一下子有些发懵,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困惑,只能回了一句:“裴先生,你好。”
“我看了你的节目,觉得很不错。关于心理咨询,有一些私人的事想请教,能赏脸一起晚餐么?”
其实他的语气相当的有礼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在大脑作出决定之前,夏绘溪已经飞快的吐出了一句:“真对不起,我这几天很忙,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挂了电话,才觉得心跳如擂鼓,咚咚咚的在响。不自知的,又深呼吸一口,才算勉强定神。车子的空间一下子觉得有些小,夏绘溪知道自己的手机声音向来是有些大的,于是不能确定这则简短的对话有没有被苏如昊听到。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随即又安慰自己,很正常的对话,其实即便被听到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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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如昊在开车,看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自然也没什么反应。一拐弯已经看见了电视台的大厦了,夏绘溪开始解安全带,可他却突如其然的踩了刹车,向她靠过来:“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看那个节目?”
她因为有些惊讶,挑了挑纤细如柳叶的眉。
“节目确实挺没意思的。”他还是一样清爽俊朗的眉宇,目光沉沉的仿佛是黑洞,将她最细微的一丝表情都吸纳在了其中。
最后,语带调侃,半真半假,“可是,我是为了看你啊!”
四
几乎没留时间给自己分辨他这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夏绘溪落荒而逃。一口气跑到了转弯角落,才记得停下来喘口气。坐电梯的时候,手机还滴答一声,收到短信一条:你的表情真可爱。
还是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叫人摸不清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夏绘溪莫名的有些气恼,已经是熟汝的年龄了,遇到了这种事,还是心乱如麻。脸也不争气,唰的红起来,映在不怎么清晰的电梯墙壁上,模糊看见晕红如云。
其实在之前,她没往这方面想,很是坦荡。有一次看见校论坛上有学生帮老师的配对贴,看见自己的和苏如昊的大名光荣的挂在上边,哈哈大笑,差点没把地址给他发过去。现在想想,倒是幸好没发,不然倒成了存心挑逗了,有理也说不清。
她走进惯常的化妆间开始化妆,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光盘:“夏小姐,这是你要的节目录影。”
她接过来放在包里,微笑着道谢。薄薄的一片,于她却别有一份重量。
化妆师边给她打腮红,边笑:“夏小姐,这个节目我爸爸妈妈很爱看呢!”
她从镜子里回望小姑娘:“谢谢。”
“真的很好看啊。你说的那些话,也都很有道理。”化妆师手上的动作的停了停,“你家里人肯定也守着电视等你出来吧?”
夏绘溪一怔之后,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他们不住这里。我带光盘回去给他们看。”
这几期的主题愈发的有趣了。也难为工作人员是怎样想出来的。
今天现场来了一位洋媳妇和中国婆婆,两种语言,唧唧呱呱的对峙。留洋而归的儿子则是一副精英的样子,头痛的坐在中间,一句话也Сhā不上。台下的观众配合的做出各种表情,为这样的剧情揪心不已。
夏绘溪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了之前有个杂志给自己约稿,要开个专栏。她一头雾水的把自己一篇还没发表的、关于中西意识对比的小文发过去了。编辑差点没倒地,电话打来:“我们是休闲专栏。需要类似心灵鸡汤那种。这篇……也太深奥了。”
自己则咬着笔头想了半天,最后酸酸扭扭的扯了一篇发过去,期间数次提到了婚外恋和物质欲望。编辑大喜过望,当即说:我们以后要的都是这样的风格。
这就是这个时代。
因为没有人可以再沉静下来思考。所以宁愿要一瞬间的抓人眼球。
最后的点评时间,夏绘溪扶了扶黑框眼镜,从容不迫的开始讲述。字字珠玑啊,数次镜头扫到了台下的观众,人人都在点头称道。
典型的速溶咖啡的味道。柔和的滑到最后,泛起叫人腻味的后感。
幸好很快的结束了。台里已经在发盒饭了,夏绘溪吃过几次,米饭太硬,一粒粒的像是锅巴,她吃不惯,又想念食堂里稀薄却便宜的银耳粥,于是老老实实的忍着一室红烧大排的香味在那里卸妆。最后摸了摸干干净净的脸,又梳理了一遍头发,坐电梯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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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暗下来。落日的余辉笼罩着这个城市,带了些许温热的炙烤。一树的梧桐缀着金黄和青绿相混杂、仿佛大人手掌的叶子,摩挲着夕阳,影斑将平滑的大路割裂如残缺的弹坑。
夏绘溪低了头翻寻着交通卡,忽然一个年轻人拦住了她:“夏小姐?”
她愕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库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年轻人微一躬身:“请上车。”他指了指不远处那辆车子,殷勤而礼貌。
夏绘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辆车子后座的窗半开着,她看见裴越泽的侧脸,似乎是有人将这个城市仅剩下的、所有的璀璨光芒打在了他的身侧,一种难以言说的俊美。他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不为人察觉的轻轻点头,似是在向她致意。
她最后还是上了车。
拉开门的时候,竟然觉得森冷,仿佛是有一层蛛网密密麻麻的笼罩起了这个空间,里边枝藤蔓延,叫人看不清脚下的路,微凉的暗意。
夏绘溪勉强克制住自己心里的战栗感,坐了进去。
“夏小姐下班了么?吃过饭没有?”他的薄唇轻轻的动了动,吐出了几个字,谦和冷静,仿佛之前没有打过电话给她,而这是他第一次出口询问她。
夏绘溪点点头:“在台里吃过饭了。”她有点拿不准这样的谈话技巧,但是还是忍住没有问对方什么事。她在心底思量着,或许对方主动说出来的时候自己可以多一些主动权。
裴越泽并没有吩咐司机开车,隔了一会儿,转头不经意的扫过她的脸,淡淡的开口:“那么,晚上有空么?”
她说得干净利落:“不好意思,晚上还有课。”
发箍并没有将她所有的头发固定住,有些细小柔软的额发还在发际线上,绒绒得就像蒲公英的穗。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最后开口的时候语调含了笑意,似有无限的柔和:“没关系,那么就下次吧。”
捕捉到这个笑的时候,仿佛瞬间都被浸润在了碧蓝冰冷的海水里了,连呼吸之间都有着寒意。莫名的恐惧。关于这个男人,其实她一直抓不准自己心底在想些什么。似乎从那个梦开始,她就对他有莫名的抗拒。可她甚至不知道那些潜意识里的抗拒来自哪里。
或许只是直觉。
唯一的解释了,直觉。
直觉作为意识的四大功能之一,是一种最难解释的功用。夏绘溪心底不自觉的滑过那些专业的名词,听到裴越泽吩咐司机:“去南大。”
“夏小姐这么忙,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其实这次来找你,是想请你做我的心理咨询顾问。不知道你能否抽出时间来。”他简单的说,双手在膝上交叠,目光在一闪而逝的街景上游移而过,“咨询的次数不会太频繁,时间也不用太长。酬劳的话,我并不知道行情,你可以和我的助手说。”
夏绘溪认真的听完,却不答话,低了头在包里找什么东西。
司机体贴的把灯开了。淡黄|色的灯光落下来,宛如给她颈上白皙的肌肤倾了一泉活水,有一种如清莲般的水汽在温润的流转。
裴越泽凝神看她的动作,直到她把一张名片递给自己。
“这是我一个师姐的名片,她现在是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
最后这句话尴尬的停在中央,没有说完。
因为裴越泽连伸手去接名片的兴趣的没有,淡淡的说:“我并不是来让你给我居中介绍的。”
“是这样,裴先生。我现在比较忙。你看到了,才录完节目回来,还要去……”
“嗯,是这样啊。”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一个问题,“那么,如果节目停了呢?你还能不能抽出时间?”
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倾着,认真的观察她的反应,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夏绘溪失语了片刻,把名片收了回去。脑海里倏然有了些情绪,她不怒反笑:“裴先生,节目停还是播我做不了主,说实话,我也不在乎。可是我自己的时间表,没有人可以替我做主。”
她毫不畏惧的和裴越泽对视:“心理咨询是双向的。没有谁可以强迫谁。我只是劝您,如果是这样的态度,就算找了弗洛伊德来,恐怕效果还不如不咨询。”
裴越泽并不生气,他缓缓的收回目光。那种注视宛如一张极大的鱼网,将她拢得无处可逃。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粉的双颊,清清浅浅的说:“我只要你。”
空气如同沾了水的絮,陡然的一重,狠狠的压了下来。
一句“神经病”已经含在了舌尖上,夏绘溪正要冲口而出,对方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恰到好处的拦住了她:“不要误会,我指的是心理咨询。”
这样举重若轻的又把她的退路给堵了,夏绘溪只觉得憋屈,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忘了,仿佛是被打乱了阵脚的将军,茫然的望着即将崩溃的战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对方的进攻。
不过事到如今,夏绘溪也没什么阵法可言了,于是学了他的说辞和姿态,微微咬着舌尖,带了坚持:“抱歉。”
他似乎有些伤脑筋,揉了揉眉心:“我能请问一句么?是什么让你一再拒绝一个需要咨询的客户?”
她反唇相讥:“我看不出您有需要咨询的必要。”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下班的时候,竟然出人意料的没有遇上任何的红灯和阻碍,顺畅至极,已经看得到前边南大百年的老校区绿茵葱葱。
裴越泽微微放松了口气:“你还可以再考虑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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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绘溪轻轻哼了一声,忽然听到手机响了起来。
“录完影了?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苏如昊的声音仿佛是被春日的阳光烘晒过一样,透着融融的暖意,暂时的驱开了夏绘溪心里压着的沉沉阴霾和愤怒,“你在哪里?”
她勉强笑了笑:“我在回学校的路上。今晚还有工作。”
他轻松自如的说:“那算了。”
就在这条去南大的路上,苏如昊的车被一个红灯截住,眼睁睁的看着前边那辆车慢慢的开走,仿佛一滴水,汇入了车流,很快就寻不见了。其实最开始,也不过是差了半步,就看见她上了那辆车。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又瞥了一眼手机。其实连滑盖都没合上,数字仿佛莹莹的小星在跳动:通话时间20秒。他的唇角一点点的勾起,仿佛绷紧的线,铮铮如刀。
五
夏绘溪单肩挎了那个不算小的棕色牛皮包往办公室走去。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学校的广播声和一波波的学生潮流,或者涌向宿舍、或者涌向自习教室。她快步走到楼层门口,听见保安向自己打招呼:“夏老师,今晚加班么?”
她笑着点点头。既然今天所有的事一团乱麻的涌了上来,她也不介意用繁忙的工作来结束这糟糕透顶的一天。
打开U盘,夏绘溪找了那个软件出来,把一大堆数据复制上去。因为处理数据需要时间,她又觉得有些闷,就去打开了门。隔壁房间还有学生在值班,见到她在,进来打了个招呼,又问:“夏老师,明天有空么?我们班搞活动,山顶烧烤。”
她向来是乐意参加这些学生活动的,当即答应下来,又和学生闲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时钟已经指向了九点。电脑也叮的一声,提醒她数据处理完毕。
真是叫人意外。这样的迅速。就看在足足帮她省了两天时间的份上,她是不是也该给苏如昊打个电话说声谢谢?夏绘溪的大脑一边在检查数据,一边紧张的思考。最后锁门出来,可是勇气还是软软的堆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她往宿舍走,又有些头疼的站住,借着路灯把手机摸出来,好歹编了条短信:明天我们班学生有烧烤活动,要不要一起来?
*** ***
十点多的时候夏绘溪下楼,看见苏如昊十分守时的站在楼下等她。他的个子高,将那件条纹的纯棉T恤穿得非常清爽好看,一眼看去就像是个英俊的大男生。
她招呼他:“走吧,我们去蹭吃蹭喝。嗯,其实我也是借花献佛。”
苏如昊忍不住驻足微笑,又向她伸出手去:“我来背吧?”
夏绘溪忙摆手:“不用,又不重。”
正说着,那群学生也浩浩荡荡的来了,还自带了烤炉、鼓风机。见了他们,纷纷打招呼,叫得乱七八糟,有叫老师的,也有叫师兄师姐的,总之是活泼得不可思议。最后在场的男生都被分配负重,嘻嘻哈哈的就往山上爬去了。
这座山就在南大的后门口,其实就是南方的一个小土丘。因为山顶有一块空地,相当的平坦,被誉为烧烤的圣地。
羊肠小道颇有些难走。长满了植物和灌丛,茂密得像是一蓬乱乱的长发,人走过的时候会带出哗哗的声响。不时有学生被勾住了衣服和头发,往往引起一片惊叫和笑声。夏绘溪走在苏如昊后边,他手里还提着鼓风机,可是极体贴的替她拨开那些枯枝乱草,也时时的回头让她小心。
夏绘溪专心致志的走路,心里松了一口气。苏如昊似乎忘了昨天对她说的话和发的短信,那些暧昧仿佛是电脑里用不着的文件,一下子被彻底删除了。这样很好,本来她邀他来一起烧烤的时候还有些惴惴,生怕他会以为自己有所暗示,不过……既然他忘了,自己还有什么压力呢?
艰难爬到山顶的时候,夏绘溪一下子无所事事起来。那批能干勤劳的孩子们仿佛是就是为了让他们来吃东西的,只要看她要做什么,总有人抢过来说:“老师我来,我来。”
几次三番之后,有女生大声的笑:“夏老师,他暗恋你,真的,全班都知道。”
果然那个殷勤的男生红了脸退开了,全班都哄堂大笑起来。
夏绘溪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转了身,又拍拍手:“那我就等着吃了。”
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微风清凉。整个城市的繁华仿佛在瞬间被敛入了眼底,喧嚣和浮躁瞬间都被沉降为婉约的轻柔,而她坐在这里,心旷神怡。
苏如昊也在她的身边坐下,随便折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搓揉,有青草的香冽在指尖弥散开。他忽然说:“人就是要在高的地方站着,才会有错觉。”
夏绘溪本来想问是什么错觉,可转念一想,不就是渺小么?只有在高山之巅,整个世界都一览无余了,才发现自己或许比芥尘还微不足道。
可他淡淡的说下去了:“只有站在高的地方,才能把整个世界踩在脚底。”又顿了顿,“英雄情结。”
简单的一个问题,两种完全指向相反的看法。
夏绘溪感到迷茫的时候,常常张大了眼睛而不自知,眸子像水晶一样,璨璨闪亮。会让人忘了她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女学者,倒像是个孩子,处处透着纯真和淡然。
她有些困惑的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幸好他转了话题:“圣彼得堡的那个学术会议我已经回复了彭教授,我会去。”
夏绘溪皱了皱眉,又叹口气:“我要去的话还得申请停课两周。申请停课其实挺麻烦。”
苏如昊的眼神似乎有些紧张,随即觉得自己未免也想得太多了。其实不过一个学术会议,去或者不去,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和学习工作相关。
“今天早上我发了邮件给彭老师,也向教务处申请停课了。”夏绘溪微微笑起来,似乎有些期待,“想到能趁机偷个懒,就觉得很幸福。”
他的目光蓦然间亮了亮,似乎有难掩的光芒折射而出。不过片刻,苏如昊站起来:“走吧,我闻到香味了。”
他们一加入,阵营就愈发明显的分裂了。女生都爱往苏如昊那边凑。叫人想不到的是,他烧烤的技术相当的好。最后的成品,比如鸡翅,比如香肠,油油的散发着肉香,没有半分烤焦的痕迹。苏如昊还不忘告诉周围的女生:“我以前就是露营高手。”一时间人人争抢,受到追捧无数。
夏绘溪环顾吃得不亦乐乎的一群孩子,忽然问班长:“咦,于柯呢?她没来?”
“她长假回家去了。前几天还给院里打了电话,说是家里有些事,又请了几天假。”
夏绘溪放下手里滋滋冒油的鸡翅,若有所思:“她家是在哪里?”
班长摇摇头:“她是本省的。不过好像也挺远的吧,不知道在哪里。”
因为说着话,吃东西就有些不小心,那根长长的铁签子就在嘴唇上轻轻触了一下。那是刚从架上拿下来,烫得像是烙铁,夏绘溪一下子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顺手把吃的搁地上,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如昊比任何人都早的注意到这里,很快的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又轻轻的抬起她的下颌,小心翼翼:“让我看看。”
夏绘溪却只看见他的那双眼睛,有莹柔的光彩浅浅的折射出来,仿佛是心疼,又有些薄责:“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发窘,挣开了他的手,有意笑嘻嘻的说:“没事没事。”
其实看起来也不过有一个红色的印记,并没有多严重。夏绘溪此刻已经能适应了唇上的炙痛,还记得镇定自若的喝了一口水,用眼神驱散了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的女生。
因为不想扫兴,加上不过一点小烫伤,夏绘溪顶着越来越明显的水泡一直坚持到下山。直到和学生分开,苏如昊一直闲然的语气却变了变:“走,我们去医院看看。”
她摆手:“不用,我家就有烫伤的膏药,自己涂一涂就好了。”
他却很坚持,二话不说,拖了她的手就往校医院走。
这或许是夏绘溪第一次被男生牵着手。和以往女生之间手拉手的感觉完全不同。女孩子的手纤细柔软,而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连那一握都带了果决。她轻轻挣了挣,几乎同时,他也察觉了,一怔后放开了手,语气温透如水:“对不起。”
一时间有些尴尬,谁都没有说话。又难免将注意力投向了校园。
明明是白天,却因为是周末,安谧得不见丝毫的嘈杂。
这是秋桂绽开的季节。鼻尖不可避免的会触到那些香气,又因为夹杂着昨晚雨后的清润湿意,于是一切都很清疏明淡。仿佛有人在铺开古卷,画里是漫天细雨,有人倾身去俯看路边青石板缝隙中的草丝。
唇边还有刺痛,可是此刻夏绘溪的心情却莫名的舒展开了。
在医院里简单处理了下,又配了些药水,苏如昊送她回家。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夏绘溪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后边张望了一下。
是个女学生的背影,高高瘦瘦,提了大包,走得很快。
夏绘溪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于是喊了一声:“于柯?”
真的是于柯。女孩子转了身,向后边张望了一眼,然后又提着大包向他们走过来。
她提的是一个淡蓝色的牛仔大包,老老旧旧的,夏绘溪甚至看得见一旁还打了两个补丁。她可能刚从车上下来,可是那个包却出乎意料的整洁,其实就像她整个人气质那样,眉清目秀,并不穿很时髦的衣服,那些款式甚至有些老土,却叫人觉得干净清爽。
小半个月不见,于柯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眼眶下一片乌沉沉的青色。
夏绘溪心照不宣的向她眨眨眼睛,笑盈盈的问她:“回家去了?”
于柯点点头,又说:“夏老师,我给你带了些特产,都是老家的东西。”
她蹲下身开始在包里翻找,最后拿出了扎得很结实的一个塑料袋:“都是野生的菌菇,晒干的。”
夏绘溪心里滑过浅浅的感动。她知道这个小姑娘人很朴实,上次聊天之后,大概把自己当成了最亲的老师,才会这样时时记着自己。她伸手接过,又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道别之后,于柯又伸手去拿行李。她的人薄得像是一片纸一样,大概风一吹就会倒,提那包东西也实在有些费劲。大包离地大概才几寸,忽然旁边有人伸出手来,轻松自若的接了过去。
苏如昊站在那里,手里提了于柯的行李,又对夏绘溪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送她回去。她一个女孩子提着费劲。”
于柯有些局促的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连连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夏绘溪想了想,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这是自家师兄,不用和他客气。”她又点点自己的嘴唇,“你看,我都成这样了,不然我们一起送你回去。”
她顺口说了“我们”,其实自己毫无知觉。
可是苏如昊听见了。
他嘴角轻轻一弯,似是想笑,却又很快的转过脸,招呼于柯一起走了。夏绘溪走出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修长,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叫人心折的透亮明晰。
六
夏绘溪又一次和于柯谈话是在期中考试结束之后。
离考试时间还有十分钟,因为是开卷考,人人都很放松的和周围的同学聊天。于柯在走廊上打完电话,踏着铃声进来。夏绘溪特意提醒了她:“记得把手机关了。”
她的脸色很差,点了点头,迅速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夏绘溪开始发答题卷,又环顾教室:“好了,都不要说话了。”
十分突兀的铃声,一下子在教室里响起来。她有些不悦的扫了一眼:“谁的手机还没关啊?趁巡考老师还没来赶紧关了,不然算作弊……”
仿佛是故意和她这句话作对似的,坐在角落一个女生急匆匆的就拿着手机站了起来,边走还边接电话:“喂……”
夏绘溪直起身子,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巡考官走进来,和于柯擦肩而过。
她认得是教务处长,于是吞下了刚才的话,向那几个老师打了声招呼,压低了声音解释:“考卷还没发。刚才这个同学家里临时出了点急事,我同意她接了个电话。”
一群人接受了她的说法,看了一会就离开了。夏绘溪发完了考卷,才见到于柯怯生生的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快去考试。”夏绘溪向她点点头,语气很平淡,“考完留下来我们谈谈。”
于柯很自觉的站在走廊上等她出来,然后跟上她的脚步,一声不吭。
夏绘溪还提了一包考卷,走出几步,忽地回头说:“于柯,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了。”
于柯还有些恍惚,踉跄着停了一步:“什么?”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在我的课上魂不守舍,今天考试还要出去接电话,你知不知道要是被当作作弊被抓了会是什么后果?”夏绘溪扶了她的肩膀,淡淡的说,“上次和你说了什么你全忘了么?”
她很快的扬起头看了夏绘溪一眼,脸色苍白得仿佛一卷上好的宣纸,瞳仁更是黑得可怕,最后还是默默的低下头,欲言而止。
这时苏如昊打电话来:“考完没有?一起吃晚饭吧?”
夏绘溪摇头拒绝:“我和学生一块儿呢。”
苏如昊意想不到的聪敏:“是不是于柯?那一起来吧,我请你们吃饭。”
她拿着电话,低声提议:“苏师兄请吃饭,一起吧?”见于柯并没有反对,于是点了点头,约了时间和地点。
正打算边走边说,于柯突兀的说:“夏老师,我回了趟老家,出了点事。”
*** ***
于柯的老家是在本省一个靠北方的偏僻村庄。翠湘,夏绘溪模糊的听说过这个名字。一回神记起来,是在某个摄影论坛上。有摄影爱好者拍了很多幅照片,那个小村庄美的宛若世外桃源。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或许是那大片的油菜花,宛如上好的波斯绒地毯铺在了青山绿水之间,扑面而来的热烈色泽,即便看的是照片,也顿时将人抽离出了所处的现实世界,飘渺震撼仿佛身处万丈云霞之间。
她忍不住Сhā了一句:“我知道那个地方,很漂亮啊。”
小姑娘眼神有些复杂,声音嘶哑:“那是以前。”
就像中国的很多地方一样,这个偏僻贫穷却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大多数健壮的男人和女人背井离乡去了大城市打工挣钱。村庄里只剩下了老人孩子,互相扶持着,生活平静,又充满着期待。
前两年镇上招商引资,一下子建起了数家化工厂。延绵的一片,组成了一个经济开发区,就办在了翠湘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一条活水上游的空地上。最初人人欣喜,因为经济开发区的建成,好多年轻人不用离开家乡就可以寻到一份糊口的工作。然而伴随着经济的略微好转,恶果也随之而来。
原本清澈的溪水被凝成了白色黏稠的液体,而山上有大片的树木枯死,村民们接二连三的得了恶性肿瘤。
夏绘溪惊得说不出话来:“你……家人也得病了?”
于柯摇头,眼眶红了:“我家人都没事。我家好几年前就迁了县城了。是我很多小时候的玩伴,都得病了。”
这么小的一个村庄,癌症的发病率却是全省的数十倍,先后几十个人因为恶性肿瘤而去世。村民不停的上访,终于在层层阻力下还是将这么恶劣的环境污染事件曝光。化工厂被勒令停产,而受害者也得到了相应的赔偿。
“那些得病的人呢?”
“有的在医院治疗……还有的没有发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于柯简单的说,紧紧抿着唇,“这件事在我们那里人尽皆知了。我还去医院看了看他们……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有些倔强的别开脑袋,似乎是冷静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刚才是我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她只读到初中,结婚的也早,现在和她老公一起,都在医院里。那种病很疼,我走前和她说,要是难受了就给我打打电话。”
最后于柯喃喃的说:“我很庆幸自己读的是心理学……至少还能帮着开导。这或许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时间了。”
她们穿过教学楼最后走到门口,已经迟到了二十多分钟了。一眼看到了那辆车,苏如昊倚着车门,很是悠闲的样子,扬了笑意等她们走近。
去吃如今城里很流行的海底捞火锅,车里的气氛却诡异的很安静。到了下车的时候,夏绘溪拉了于柯走在后面,轻声,却很坚定的说:“我想过了,关于这件事,我们做的可以更多。”
一直以来,人们重视、补偿的往往是肉体。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注意到了心理援助和干预。夏绘溪一直坚持认为,生理和心理,是两个平行的系统,任何的缺损都不可能是单方面的。也就是说,对于那些已经得病的、或者暂时是健康的村民,确实需要心理上的一些辅导和帮助。
坐下之后,夏绘溪又小声的把前后原委说了一遍。苏如昊专注的听着,眸子漆黑,泛着异样的神采,最后说:“我知道这件事。前几天在xx访谈里不是也报道过么?”
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衬衣,几盏小射灯的光落下来,侧影坚毅,又显得英气勃勃。最后缓慢的开口,若有所思:“你说的对。对于这些弱势群体,除了医疗之外,心理干预也很重要。或许,我们可以把这样的活动组织得更大、更规范一些。”
侍者正在倒饮料,又往沸腾的锅里下牛滑,动作娴熟。热气氤氲起来,于柯看看夏绘溪,又看看苏如昊,脸颊有些粉红,目光中隐隐有着一丝光亮。
*** ***
夏绘溪回到家打开电脑一查,才发现这中国这片土地上,这样的事真是不少。经济的快速发展总是会相应的带来各种弊端,也遗留下各种问题。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正怅然想着,电脑又弹出了一条新闻。她随手点进去看,图片里一群孩子活蹦乱跳的奔向中央领导人——这是大地震后第一批送去国外心理干预后回来的孩子们。政府这样细致的关心震区的孩子们,自然是好事。然而还有那么多被忽略的人,他们并不全是自然灾害的受害者,又有多少人去关心他们的心理问题?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电视台的编导发来的短信:“新的稿子已经发给你,请确认。”
点开邮箱,新的一份剧本。
一种不深不浅的厌恶在心底泛起来。拿着不菲的收入,光彩照人的坐在演播厅里,陪着广告商一起“上演”所谓的“悲欢离合”——这究竟算不算成功?
而她的专业,她所学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可以为这个不算美好的世界付出更多一些呢?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夏绘溪最后躺在床上,也没想出一个答案。
*** ***
既然一个主意冒了头,就仿佛是植下了一粒种子。悄无声息的,一直在成长。其实既然是在南大的心理系学习工作,这样的想法算是有了很好的先决条件。就像是大地震发生后,系里就组织过赴灾区的心理援助。
人和热情,在这个校园里,从来都是不缺乏的。
可是无论做什么事,空有一腔热情总是不成的。他们唯一缺乏的,是资金。
就像自己对苏如昊说的:“我们随时可以组织起一支队伍去翠湘做一次心理干预。可是心理干预需要反复的巩固效果,难道要志愿者们每次都自掏腰包赶赴那些地方么?还有,如果以后再出了类似的事,我们拿什么来保证每次都有人记得去这样做?”
当时苏如昊看着自己,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更衬的一双眸子如珠似玉。他似乎欲言而止,想了很久,最后建议说:“去问问彭教授,看他有没有好的渠道可以办一个固定的组织或者慈善活动。”
夏绘溪一拍脑袋,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她很快的去找彭教授简单谈了谈。老头对她颔首说:“今天中午你和我一起去吃个饭,这件事我们到时候再谈谈。这样的事,学院这里绝对是支持的。”
结果饭局是和CRIX的几个高级主管一起。几个人一见到夏绘溪,竟然纷纷认了出来:“这不是夏博士吗?”又有人说:“就是就是啊,真人比电视上还漂亮啊!”
夏绘溪意想不到自己的知名度竟然到达了一定的程度,有些尴尬的打了招呼。老头子笑眯眯的看了她一眼,颇为意味深长的向在座的举杯:“来来来,第一杯我敬大家。”
酒过三巡,菜也上得差不多了。
老头说:“最近我们学校有一个活动,是小夏负责的。要不小夏,你来给大家讲讲吧?”
夏绘溪喝了一杯多的葡萄酒,此刻脸颊微红,头脑却越发的明晰,心里佩服导师的用心良苦,于是清清爽爽的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只是矜持的掠去了缺乏资金的事实。
她刚讲述完毕,立刻有人说:“哎,这是好事,慈善活动啊。”
夏绘溪认得那是李海峰,似乎一直分管的是CRIX的宣传和公关。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亮光,似乎发现了无限的商机,最后又说:“夏小姐,这件事很有意义。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再详谈。”
她端起那个高脚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又按捺下心里的激动:“可以啊。”
她想不到,这件事这么快就有了回应。虽然方式叫自己觉得有些意外。
*** ***
那天夏绘溪去电视台录影。地铁里挤得人喘不过气,悲哀的是,手机又响了。她实在腾不出手去摸出来。只能由着铃声自生自灭。
好容易等到下车,她将手机摸出来,一下子愣住了。
地铁里人来人往,雾气沉浮,热闹得好似菜场。可她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淡淡的寒气却从心里浮起来,她知道这是裴越泽的电话。
正要摁下忽略的时候,那串数字仿佛活了过来,一亮一亮的,在指尖跳跃。
夏绘溪接了起来:“裴先生你好。”
他的声音不闲不淡:“中午有空么?一起吃个午饭吧?”
夏绘溪轻轻笑了笑:“裴先生如果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那么就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话,抱歉。”
“唔,并不单是为了上次的事。我听说了你们有意向要办一个心理干预的慈善组织,这件事,我十分有兴趣。”
夏绘溪走到了地铁出口,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仿佛扑灭了心中灼灼的火焰。
“好,中午哪里?”
裴越泽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的愉快:“我会派车来接你。”
七
导演给夏绘溪看前几期的录影,又指着她出现的镜头说:“小夏,你适当的可以多笑笑。”
镜头里的女子确实是不苟言笑,抿着唇,目光森冷。夏绘溪心里默默的说了句: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摄像大哥老切我的镜头啊。不过没敢出口,最后还是笑容可掬:“好的,我会注意。”
导演笑:“你最近很红啊。我看快要有粉丝团了。”
她有气无力的笑笑,看见清艳的女主持人若有若无的往这里飘过一个眼神,仿佛是小刀一样锋利。又想起最近的节目间隙,刘菲的态度是越来越不和善了。这种情绪,就算不学心理学,她也知道,叫做嫉妒。夏绘溪忽然觉得额角一突一突的疼起来,又有些困惑,一直不明白的是,她在嫉妒什么?
一道走向演播室的时候,刘菲杏眼微微一眯,语气似乎有所指:“小夏,我刚才看你和百大的林总聊得很开心啊?”
夏绘溪并不否认,微微一笑:“是啊,随便聊聊。”
“哦,真不错。”刘菲矜持的点点头,又转了眼光打量她,“看不出来,其实你挺健谈的。节目里倒是惜字如金。”
真是一语双关啊。
夏绘溪没接话,其实已经开了小差在想自己的心事。
她确实是有意识在和现场的商企名流拉近关系。彭教授牵的线很好,可惜裴越泽的电话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她不愿意有这种被胁迫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自己还可以试试别的方向。
*** ***
或许是因为今天有几个商人都不约而同的表示出对慈善的兴趣,夏绘溪在电视台门口上车的时候,前所未有的气定神闲。
车子绕来绕去出了城,她打量这个黑瓦白墙的大院。朱红的大门打开,里边溪水潺潺,蜿蜒流淌。一个漆黑的八仙桌就这么摆在庭院里,桌边的人举着一盅茶,好整以暇的等着她走过来。
其实在下濛濛的秋雨。庭院里撑着一把黄|色的厚帆布遮阳伞,堪堪遮住这一处地方。
司机掌了伞送夏绘溪走过来,她道了谢,又坐下来,眸子黑白分明,微笑:“裴先生真是好兴致。”
他缓缓理了理袖口,态度温和:“还是要谢谢你抽出时间来。”
菜一道道的上来,可是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
“上次的事,夏小姐考虑的怎么样了?”
夏绘溪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盅,轻轻笑了一声:“我以为裴先生是找我来谈慈善的事。”
他狭长漂亮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光泽,似乎有些期待,又有几分从容,不动声色的强调:“是同一件事。”
夏绘溪微微歪了头,似乎有些费解:“同一件事?我并不这么觉得呢……如果上次我的表述还不够清晰,那么我再说一遍,对不起,我并不愿意。”
他饶有兴趣的往椅子上一靠,语气懒散:“是么?那么,接下去的事,我们也不用谈了。”
夏绘溪伸手抚了抚发箍,指尖又触到了柔软的额发,她的心里莫名的安定下来:“贵集团的李先生在和我联系的时候表现出了非常大的兴趣。并且这个项目如果开展起来,对CRIX在社会上的影响也不无好处……”
“好听的名声之类的东西,对于CRIX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相反,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心里咨询医师,对我来说,那是雪中送炭的事。我一向以为,这个要求并没有不通情理之处。”他打断她,语气娓娓道来,“夏小姐,这是双赢。”
“另外,我想提醒你,这个世界上,让一个项目流产的方法有很多,你尽可以都试试。”
威胁听起来云淡风轻,可是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夏绘溪觉得身体有微微的绷紧,脚尖顶在柔软的黑色小羊皮单鞋上,有些沉不住气了:“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非要我答应这个条件?我并不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经验也不丰富。如果是因为看了电视,那么我告诉你……”
裴越泽微微摆了摆手,目光有一种奇妙的洞悉感,落在她的脸上数秒,最后说:“没有为什么。就是非你不可。”
夏绘溪有口难言,神情复杂的看着那副俊美无俦的皮相,最后僵直的摇了摇头:“对不起。”
起身要走的时候,身后裴越泽的声音慢慢的随风追来:“我不会介意你后悔。随时都可以再来找我。”
*** ***
为什么死咬着牙关不答应呢?
夏绘溪冷静的坐在车里给自己分析。
其实在心理学上,咨询者和被咨询者的关系相当的微妙。大抵来说,一旦做了某位咨询者的心理顾问,实际上两者之间便建立一段牢不可破的联系。
若是医生本身对咨询者的经历产生了共鸣,互相分享,那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所谓的“交感”。因为交感而导致病患关系陷入极为可怕境地的,在经典案例中举不胜举。有的医生不愿意放走病人,有的病人从此上瘾一般依赖医生,有的是双方一起癫狂……
那个诡异的梦一直在提醒夏绘溪。她也谨慎的察觉出了萦绕不散的那种紧张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任何人都相信直觉。
而直觉告诉她,裴越泽这个人,于她而言,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质。
*** ***
司机将她送到了南大的正门口。夏绘溪下车的时候,忽然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辆车摁了摁喇叭。声音有些刺耳,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是苏如昊。车窗半开着,缓缓的驶到了她身边的时候,他的声音平静:“上车。”
她这才想起来,已经说好了,下午他们打算实地去翠湘看看。
这才知道有个战友的好处。苏如昊比自己细心,处事又妥帖,从联系那边政府和医院,再到这里组织志愿者的过程,无不打点的利落周全。有时候夏绘溪听到他在办公室有条不紊的打电话,暗暗的下定决心,即便找不到资助,那么就一次次的坚持下去,也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夏绘溪回了趟宿舍,因为算是短途,基本没什么行李,匆匆的提了一个小包就下来了,又坐进车:“走吧。”
一分秋雨一分凉,苏如昊抬手开了空调,语气间似乎有些不经意:“我看你好几次坐那辆车了。”
夏绘溪心里数了数,无辜的叹口气:“哪有好几次?每次CRIX那边有事,才能坐坐名车。”立刻又觉得不妥:“也不全是。比如最近认识了你,也能常常坐名车了。”
他微见紧张的神情终于略略放松,微笑说:“谈得怎么样?”
夏绘溪略去了那个让自己无限烦闷的经过,只说了一句:“不行。”
听出了她口吻里浓浓的失望和寞落,苏如昊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夏绘溪正把头靠在车门上,阖着眼,睫毛微卷,正在轻轻的颤动。那一刻,车厢里的空气仿佛是蘸了某种柔化剂,轻轻的触到了他的心底,几乎叫他脱口而出一句话。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雨水落在了玻璃上,密密的点点滴滴,仿佛是有人素手拿了透明的颜料作画。涂了抹去,又再涂上,绝不重样的晕染勾勒出别致的花纹。
车子一路开去。苏如昊不时分神的看看夏绘溪熟睡的模样,心中安宁的不可思议。她的呼吸声很柔缓,宛如某种动听的音乐,一点点的清洗自己的回忆。有片刻的时间,真是有冲动就这么去抚上她的脸颊,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一直下去,驶向未知的将来,
车程大约有三个小时。夏绘溪醒来,片刻后已经精神奕奕了。
他们先找到了县委里相关的负责人,因为之前已经联系过,对方也算热情,先安排他们住进了招待所,明天再去医院和翠湘实地看看。
招待所很简陋,连空调都没装,偏偏这一晚,凄风冷雨,浇得温度直往下窜。
夏绘溪拿两层薄被、一条毛毯压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最后扛不住了,踮着脚尖出门叫服务员拿被子。
或许是动静大了些,服务员一脸抱歉的跑来说没有的时候,隔壁的苏如昊也开门出来了。他只穿着一件单衣,皱眉看了一眼夏绘溪,温声说:“你很冷么?”
他从未见她这个样子,头发凌乱的落在肩上,显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赤脚踩了招待所的纸拖鞋,脚背的肌肤看上去白皙滑嫩如绸缎;那件衣服的领口还有些歪,隐约看得见一侧的锁骨,整个人都显得单薄。
于是二话不说的从自己房间拿了一条被子一条毯子给她。
夏绘溪一急,就拉住了他的手:“哎,那你怎么办?”
苏如昊微怔,觉得握着自己的手柔软中带了沁凉。他索性朗朗一笑,大方的反握住她的手,又捏了一捏:“冻得这么凉了,快去睡吧,我不冷。”
夏绘溪关了门,刚才脸色还泛着青色的苍白,一下子却如火般烧了起来。据说人的感觉不过能保持很短的时间,可是为什么躺下了这么久,他那一握手的触感,却栩栩如生的保留到了现在?
被子的厚度足够了,也逐渐的暖和起来,夏绘溪翻了个身,终于蓄起了些许的睡意。
八
第二天起床之后,简单的用凉水洗漱一下,夏绘溪走去敲苏如昊的门。
手指还没敲上去,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他的房间大开着窗,甫一进去就觉得凉,仿佛有寒气将五脏六腑都冻住了。而苏如昊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大约在欣赏正对着的山景。
远处的修竹经秋雨一洗,不显衰败,倒愈发的绿莹莹起来,衬着宝石蓝色泽的天空,仿佛将视线洗得清清爽爽,喉间似乎含了薄荷糖,呼吸间只叫人觉得凉爽。
南方山水,实在是当得起“秀丽无端”这四个字的。
而站在窗前的那个年轻男人,亦是挺拔如松。逆着光,他的身材颀长,影子一直落在了夏绘溪的脚下,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触到。
他适时的转过头来,见到了夏绘溪,原本肃然的脸上绽开笑意:“起来了?后来还冷不冷?”
她摇摇头,或许是睡得暖,脸颊还带了一抹微红,恰似过了这个节气的桃花数瓣。
*** ***
有政府的工作人员陪着他们一道去医院。找到了肿瘤科的病房。果然就像于柯说的那样。小小的一个县医院,肿瘤科的病人几乎全是翠湘的村民,有老有少,又是刚刚从省医院转下来的,挤满了一半的病房。
夏绘溪站在病房门口,看见一个老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在擦拭那张床头的小桌。那是典型的老农民,肤色黝黑,微一低头,便露出了沟壑纵横的前额,仿佛就是祖辈世代开垦的那片黄土地。
她忽然就犹豫了,那一步怎么也跨不进去。
苏如昊轻轻抚着她的肩,语气关切:“怎么了?”
她微微定了定神:“没事。”
略微聊了几句,才知道事实比想象的更惨不忍睹。
老伯显然是认识于柯的,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闪烁了点光丝,叹气说:“那丫头出息了,良心也好,前几天拿了好些东西来。还陪着他们说了很久的话。聊完他们就快活一点了。”
他又指指儿子媳妇,叹口气,也不避讳声音大小:“现在就靠镇痛剂了。刚刚睡着。”
夏绘溪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两个本该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闭目睡着,瘦得几乎剩了一把骨头。老伯又解开了衣扣,给两个人看颈下大片大片的红斑,“这都是喝了那些污染的水之后长出来的……”
夏绘溪看了一眼颇显狰狞的肌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村子里还有人么?”
老人咳嗽一声:“有咧。化工厂停产了,可是那村子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他们和老人说话的当口,一旁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也醒了,唉唉喊着疼,孩子的妈妈心疼的给他擦了把脸,低声抚慰着。
老人看了一眼,低低的说:“他更命苦,血癌。”
那目光落在地上,仿佛是风干一地的岩石屑,或是飘洒风中的烟灰。枯槁得让人不忍卒视。
夏绘溪憋着满怀的心事,再也挤不出一点点笑容了。手机一直在震动,她站起来,低声对苏如昊说:“我去接个电话。”
电话讲完很久,她都一直站在走廊上没有再进去。
病房里的声音却渐渐的嘈杂热闹起来。她凝神听了听,竟是不知道苏如昊用了什么法子,仿佛是在短短的一瞬间就融入了那群悲苦的人。这更让她觉得五味陈杂,像是自我厌弃,又像是羡慕。
苏如昊出来寻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灰败,拖了她的手:“走吧,去村里看看。”
*** ***
他一路上保持着缄默,直到拐出了公路,那片小村落已经远远可见,夏绘溪忽然说:“我究竟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似乎是问句,可又不像,倒像是微弱的感叹,随着窗口不断卷进来的气流,慢慢的逸散了。
苏如昊并没有着急回话,他不急不徐的将车子停在了路边,转头看着她,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温言:“你一直在努力。”
今天的她实在有些异常。瞳仁似乎一层层的在涣散开,视线带了虚无扫在他的脸上,截然不同于以往的干练和利落。这让苏如昊有些心疼,他的手掌微微的下移,滑到了她脸颊的地方。她的脸小,这一捧,几乎被遮住了大半。苏如昊有些不受控制的想靠过去揽住她,薄唇微微一张,那句话在唇间蕴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夏绘溪是在发怔,回想起刚才接的电话,那些上过节目、表示对慈善计划有兴趣的那些老总们,倒像是约齐了一样,这个时间给她打来电话,纷纷婉言拒绝。
其实她自己心里知道,录节目的时候她也不过就是顺口提起了,并非和那些人一口敲定。假若他们不愿意的话,从此销声匿迹、或者当作没有说过这个话题会是更好的拒绝方式。
他们不必打这个电话的。
她仿佛是看见了裴越泽的表情,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滑过眉骨的地方,完美的弧度,配合着唇角不深不浅的嘲弄:“让一个项目流产的方法有很多,你尽可以都试试。”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苏如昊的身体,茫然,又像喃喃自语:“我要去找他。”
身体蓦地僵直在那里,苏如昊轻轻吐了口气,就像没有听见她的那句话,最后语调安稳,目光平视着她:“不要急,会有办法的。”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掌控了一切,有一种奇异的力量,镇静得不可思议。那双向来温和漂亮的眼睛此刻泠泠闪烁着光芒,仿佛洞悉了一切,又似神祗,有着莫大的威严,复杂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旋即抿唇不语。
夏绘溪此刻并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和亲昵的动作,仓促的转过了目光,满心满意的,在为刚才那一刻的软弱而后悔。
可是年轻的女孩随即扬起脸来,目光中全是炙烈的希望,她微微偏开他的手,侧目望向前边的那个越来越近的村庄,仿佛有无限的勇气从心中决堤而出。
*** ***
翠湘的情况和想象的一样。这几乎已经是一座死去的村落了。得病的人在外治疗,剩下的村民们其实多多少少的也都得了些病,靠着仅有的一条外界通进村落的自来水管道活下去。检举过后,喧嚣也一并而去,只余下延绵开去的绝望,仿佛是梦魇,盘旋在村落的上空,迟迟没有散去。
那条溪水因为下过雨,显得稠泽了一些,仿佛是青铜的锈绿,泛着诡异而华丽的色泽。呼吸之间并没有“空山新雨后”的鲜润气息,夏绘溪敏感的嗅出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味道。
她怅然想起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泄漏事件。专家说在八百年内,这座一度用现代文明装饰起的城市将会成为寂静的、名副其实的空城,或许会随着时间一道湮灭。这仿佛是一座惊心动魄的标本,安静的伫立在人类的文明史上。
然而在这里,这个曾经温热、活生生的小村里,不会有专家会来鉴定过了多久生态才能复原。除非这些村民在病历本上被确诊,否则,似乎一切也只能照旧而已。
苏如昊在和村长说着话,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挪到了背风的地方,拿出了电话。
嘟……嘟……嘟……
夏绘溪知道,只有在人紧张和焦躁的时候,会注意到外界规律整齐的事物。强迫症的源头。不过她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片刻之后,裴越泽惬意随和的声音,顺着并不算太好的信号传来。
“我本以为还要等更久。”
夏绘溪觉得自己轻微的抽了抽鼻子,无奈的笑了笑:“人在屋檐下。”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变形,略带了冷酷:“夏小姐,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最后是怎么想通的。我会让助手和你确定以后的咨询时间。另外,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详细的对他说明。”
电话很突兀的挂了。
喜怒无常。
夏绘溪握着手机,觉得有些困惑。之前的裴越泽给自己的印象,冷静而直接,似乎是个极好的猎人,不骄不躁,总是耐心的在等候自己的猎物。可是刚才电话里的语气中,又满是压抑的暴躁。
她隐隐觉得怪异,摇了摇头,走回苏如昊身边,低声说:“心理援助的问题解决了。”
苏如昊一扬眉梢,似乎并不诧异,只是重复了一遍:“解决了?”
夏绘溪疲倦的按了按眉心。因为昨夜的水汽,远处的山间雾霭茫茫,缭绕云端的,或许还有一腔连自己都理不清的烦乱心事。
回去的时候,苏如昊的车堪比越野了一趟回来,全是斑斑的泥渍。夏绘溪上车前还感叹了一句:“好好的车被折腾成这样了。”
他不甚在意的点点头:“洗洗就好了。”还没有开动车子,却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很温软的说:“谢谢你。”
苏如昊的手扶在方向盘上,一时间没有动弹。他想起很早的时候,自己对她说:“……我是为了看你啊!”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呆若木鸡的样子,嘴唇微微张着,或许刚好可以噙下一粒樱桃的大小,俏皮得叫他很想吻下去。他忽然又仿佛不可遏制的想起来,这一声“谢谢你”,或许她对那个人也说过,也是这么诚挚温柔。
这样的念想让他的脸色有些克制的严肃,又浸润了些凉意,以至于侧脸看起来有种惊人的、仿佛被时光凝成的英俊。
一直开到了国道上,夏绘溪几乎已经昏昏欲睡,却忽然听到了他的答复。苏如昊的语气有些艰涩,却很缓很清晰:“不用对我客气。以后也是。”
她含糊的应了一声,静谧柔和的感觉倏然落下来,这是她很久都未尝到过的安心了。
九
既然心理援助慈善组织是以CRIX冠名的,所有的运作立刻显得正规起来了。集团专门派了人负责所有的联系事项。包括网站建设、社会捐款渠道、志愿者招募,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至于南大方面,也有意向将它作为学生的培养基地。
学生们的报名显得十分积极,头一个周末的下午,就有志愿者赶去了翠湘。夏绘溪在校门口遇到他们,一群人正排着队等着上车。立刻有学生对她打招呼,她隔了一条马路看着他们上车,嘴角带了微笑,倒像是送孩子出征的英雄母亲。
秋风一阵阵的扫过来,如凉水般沾在脖子里,无端叫人瑟缩起来。她有些烦躁的看了看时间,自己早到了五分钟。想起上午的时候裴越泽的助手给自己打电话,语气彬彬有礼,仿佛是机器人一样提醒自己:“夏小姐,今天下午两点,我来最后确认一遍。”
当时自己有些不耐烦,从昨天开始,一共确认了三遍,她的记性没这么退化。至于自己的行程,也不会像裴越泽那么忙碌。这些小细节,倒是在加深自己无意识的厌恶。她深呼吸一口,看见那辆车子开了过来。
最后依然把她接到了来过的大宅子里。
*** ***
匆匆来的那一次,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工整的四合院。这次踏进来,她略微上了点心思四处看了看,才知道这出老宅真是气派不凡,仿佛是明清时期大盛的江南园林。而类似的园林,如今不是被征用为了热门的旅游场所,便是别具特色的成为了博物馆。
其实别墅也好,公寓也罢,被现代的钢筋水泥一铸,总是脱不离那一股类似的味道。只有中国古时的房子,木为骨,土为肉,会有活生生的灵魂,伴着世间的物是人非,延绵流传下来。
如今有人独享这么一座大宅,难道不奢侈么?
夏绘溪推开厢房的门,似乎一下子不能适应这样的光线,微微闭了闭眼睛。
采光非常的好。大片大片的光线顺着窗棂爬进来,地板亦是水磨石的,仿佛是有人拿了毛笔,又蘸上了水,挥毫间描摹出仿佛梅花又似藤蔓的工笔。
坐着的男人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目光仿佛凝成了细细的针线,落在夏绘溪的脸上,几乎带出了些微的刺痛感。
她穿了墨蓝色的针织衫,头发随意的一扎,这次没有戴发箍,却拿了两枚最普通的黑色发卡,将略长的额发别在了一边,末端微微的翘起,像是街市上卖的绒黄小鸭的尾巴。分明还有着几分稚嫩。
这样的注视下,夏绘溪觉得自己拿下背包的动作有些笨拙。她颇不自在的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裴先生。”
裴越泽低低的“嗯”了一声。
面对面坐下的时候,夏绘溪已经恢复了从容,语气清浅:“开始吧?”
裴越泽懒懒的扫了一眼她拿出来的那本笔记本,一本正经握着的那支水笔,终于低低笑了一声:“心理咨询不就是陪着聊聊天解闷么?”
小墨滴啪的落在了那本雪白的本子上,染料顺着细微的纸纹滑开去,刹那间如蓝莲绽开。
她温温婉婉的语气答得波澜不惊:“并不是的。”
她正要详细的对他解释,忽然又被打断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全然改变了?”
夏绘溪有些头疼的扶着额角,她自然是知道心理咨询的时候要尽量让对方放松,可现在的情况很诡异,连谈话节奏全被对方掌控了。
在答应了他之前,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关系,她有一万种理由抗拒排斥他。可现在,她必须消解以往所有的负面情绪,以防止咨询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反向转移。如果认真算起来,那么之前的那个梦,也算的上是一种反向转移。
唯一令自己手足无措的,却是直到现在,他不曾告诉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会如此迫切的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她暗中的观察这个男人,谈吐清晰明白,情绪掌控的极好,仿佛是汪洋大海,将他自己的内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根据案例,这样的人,即便有了心理疾病,往往也会不动声色的排斥帮助。
他不符合所有的心理侧写。
她索性放下了笔答他:“职业道德。”
这个答案并不让他意外,裴越泽微微思考了一下,继续问:“也就是说,现在开始,你会对我百依百顺?”
夏绘溪“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放松的笑,丝毫没有一丝戒备,眉宇之间,一个小巧而清丽的川字。
裴越泽的手指轻轻的弹动一下,又仿佛强自克制住了,随着她一笑:“抱歉,我确实是门外汉。”
夏绘溪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无意识的给笔套上笔帽,轻轻在指间旋转了几轮,终于轻巧的拨住停顿:“那么,你有什么困扰?”
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将眼中的笑意彻底的收敛起来,幽远得仿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茓:“困扰?”
夏绘溪谆谆善诱,极有耐心:“一般来说,像你这样的身份来寻求心理咨询的,大概都是一种所谓的‘山岳病’。焦虑,不安,偶尔头晕。就像是站在了山之巅,俯瞰众生,对未来期待又恐惧。”
裴越泽是在专心的听着,面无表情,既不赞同,也不否认。这稍微给了夏绘溪一点点信心,她整理了思路继续说下去:“这种困扰在成功人士中是十分常见的,裴先生,您会做梦么?”
说到了梦,夏绘溪心底微微掠过一丝不自然,尤其是对着这么一双如此清卓辉耀的眼睛,仿佛是琉璃珠一样,在自己心底,将曾经的梦境照得纤毫毕现。
他微挑起漂亮的眼睛,烁烁的看着她脸颊上的那泽汪嫣的粉红,形状仿佛就是一片完整润美的桃花瓣儿,于是不自觉的抿了唇:“什么梦?”
“下次您可以试着有意识的记住自己的梦,如果我们一时间找不到分析的切入点……”
“我不会做什么梦。另外,夏小姐,我没有什么困扰。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所以你也不必做这么多准备。”裴越泽的声音冷冷打断她,带了讽刺,仿佛是冰霜冻成的利剑,“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刹那间纠缠住了自己,夏绘溪咬咬唇,冷静了数秒。她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那句“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上,相反,最后一句话让自己豁然开朗:“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还是符合自己对他的侧写的。这样一来,心里竟渐渐安定下来。这一场心理追击,自己就像被悬挂在了山崖上,光秃□的山岩,草木不生,自己环视着周围,忽然找到了一处借力的地方,莫名的欣喜,仿佛在幢幢的黑影中,窥见了一丝不算清晰明亮的光线,于是猛然生出了把握。
她最后扬了扬眉梢:“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
夏绘溪几乎已经要跨出门口,背后那个男人却有喊住了她,语气有些犹豫,又有些轻软:“你生气了么?”
真是小心翼翼的在问她,就像夜风掀起蕾丝窗帘,就像流云擦过无尽苍穹,柔软清和。
她璨然回眸一笑:“怎么会?”
裴越泽立在椅子之后,修长的身材,五官可真是完美——俊美得不像是凡人了,就隐隐的生出一些距离感。而他的表情,夏绘溪有些困惑的想,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仿佛是失望的孩子。这个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滑过,她的动作依然流畅,跨出去,带上门。
那双眼睛辗转而专注的看着她的背影,仿佛是墨玉罩子的小灯,随着那声关门声,噗的灭了。
他缓缓的坐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伸出手来支住了下颌,忽然又听到了吱呀一声。
“裴先生,我还想问一问,假如我们的心理咨询因故中断了,会不会对之前的协议有影响?”
裴越泽愕然,此刻他已经恢复的一贯的冷静和理智,语调重又微凉:“因故中断?”
“比如,您觉得不再需要我的咨询帮助。或者……”她沉吟了一会儿,“我要出差几天。”
“出差?那没有关系。”他无所谓的笑笑,“至于前面那个理由,你更不用担心。”
他一字一句的说:“因为,这是由我决定的。”
*** ***
夏绘溪走到门口,司机给她拉开了门,她才抽空一样瞄了眼手表。虽然金融危机了,可她赚钱倒是越来越轻松。三十分钟的咨询时间,赚的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
虽然没说几句话,却偏偏觉得费神,累得几乎要睡着,直到接了院办一个平时挺要好的同事的电话。
迷迷糊糊几句话听了下来,她惊得差点没从后座弹起来:“你说有人匿名捐了多少?”
“我们这里都在议论呢。那笔钱据说指定要把剩下还住着的村民迁出来,不过太绰绰有余了,这年头还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啊,真是……”
电话搁了,转眼苏如昊又打电话过来。
她笑盈盈的接起来:“什么事?”
他似乎也轻轻笑了笑:“刚才手机怎么关机?”
夏绘溪急着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他,不过苏如昊反应却着实有些轻描淡写,也并没有意外:“是么?那太好了。”
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转了个话题,最后说:“我手上有个案例,挺奇怪的,找时间一起研究研究吧。”
苏如昊的耐心很好,立刻说:“随时都可以。”他顿了顿,终于说:“其实我是来提醒下你,行李收拾好没有?”
十
马上就要去圣彼得堡,第二天夏绘溪就开始交代工作。赶去电视台向节目组说明情况,编导的脸色有些不豫:“怎么不提早说呢?现在两星期的空档,要找谁去顶班?”
确实是她的错,前一阵因为翠湘的事,实在太忙了。如果早些说明情况,两三期的内容,台里是可以挤出时间来安排补上的。她只能一再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忽然听到清泠泠的声音仿佛风铃敲响,女主持刘菲俏生生的Сhā进话来:“周导,这也不能怪小夏。她是编外人员,不清楚如今台里的规矩。人家是学者,原来的工作是不能抛的。”
说不好是不是在给她解围,编导的声音更添了一丝怒意:“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什么规矩?”
夏绘溪忍不住蹙了眉,忍了半晌,最后说:“真抱歉。是我不好。如果台里实在有难处,或者有更适合的人选……”
轻轻的嗤笑声,夏绘溪又听见细若游丝的评论声:“呦,架子也不小。”
她只当作没听见,最后淡淡的说:“把这一期录完,不管你们有什么决定,我都没有意见。”
走出去的时候,她有些厌烦的想,身后那股淡淡的香水味怎么总是缠着自己,就像是冤魂一样,甩也甩不掉。
“夏小姐如今真的不必再做这份工作了。前天你在台里门口坐的那辆车,啧啧,这城里恐怕也没几个人有吧?……”
夏绘溪不急不缓的停下了脚步,指尖在衣兜里掏了掏,最后触到一张纸,于是拿出来,递给她。刘菲接了,疑惑的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朋友开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刘小姐,您抽空可以去看看。”她一本正经的说完,恰好电梯门打开,她跨进去,很快的按下关门的按钮,“再见了。”
人际关系很重要,这点她知道。可是既然即将不再同事,她也无所谓稍稍反击一下。和电梯门一道合上的,还有刘菲僵硬的表情,这无形中让夏绘溪稍稍觉得愉快了一些。
*** ***
第二天的飞机。
同行的只有自己这师徒三人。登机后他们和彭教授分开坐。因为是经济舱,苏如昊那么高的身量总是显得有些伸展不开。夏绘溪知道他是为了陪着自己而选的位置。一路上说说话,或者各自小睡一会儿,总不会显得无聊。有时候借着小小射灯的那一簇光,她看着苏如昊微微歪着头靠在椅座上,总是觉得恍惚,觉得这个男人真好看,至少比正在放着的电影里那个男主角要硬朗帅气得多。
她心里有些隐秘的欢喜,嘴角也带了笑,冷不防苏如昊温声问她:“上次你说的病例,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绘溪讷讷的收起笑,微微皱眉,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机翼掠过了一大朵棉花糖似的云,又仿佛是黏了几丝几缕出来,飘飘荡荡的在随着气流晃悠,就像小时候看见的那些糖艺人们拉丝的手艺。
“其实不算什么病例。我连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心理治疗也不能肯定。可他就是坚持要咨询……”
苏如昊接过空姐递来的一杯温水,放在夏绘溪面前的小桌上,忽然笑了起来。
依稀就是阳光一下子从地平线的撒播出来,驱散开一宿的寒冷僵硬,连带着那语气都有灼灼的热意。
“你不觉得,那个人更像是要找借口接近你么?”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就像是在调侃一个小姑娘的心事。那双眼睛里光芒四射,仿佛嵌着钻石,折射出的清辉让人不能逼视,也无处隐匿起自己的心事。
可夏绘溪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闪了闪,灵动灿烂,表情有些无辜,最后点点头:“哎,你提醒我了。你是说‘救星’情结?”
所谓的救星情结,是指咨询者将医生当作了唯一信赖的对象,投射出了自己全部的情感。如果说裴越泽一直在看自己的节目,无意识中将自己当作了那个情感投射对象,倒也是说的通的。
苏如昊还没咽下的那口水差点就要喷出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微微向自己倾身过来,语气严肃认真的女孩子,手指不自觉的抚上了额角,最后调整了语调和表情,微笑着说:“不是。我是说,和咨询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不是喜欢你?”
“啊?”夏绘溪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有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哦。”那个语气明显的在下挫,仿佛是不知所措,脸颊也慢慢的渗上了粉色。
苏如昊不动声色的转过脸,又淡淡的问:“是裴越泽吧?”
夏绘溪抿了抿唇,无意识的转向窗外,似乎在回想自己和裴越泽相处的点滴,试图驳斥回去。可越是努力,却越无法反驳。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苏如昊所说的,用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就是“喜欢”。
苏如昊见她长久不说话,微笑着说:“抱歉,我不该随便猜测是谁。”
“不,我没有介意这个。只是我表达不好……”夏绘溪默然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人说话,我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算是肯定的答复吧?也只有裴越泽,有这样的执着和手段,想要的东西,几乎从不失手。
夏绘溪盖了半幅毯子,扶着那杯水,露出的腕骨纤细,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于是在拼命的想着,忘了身外的世界。
先前的笑意一点点的被浓稠而不见底的墨色吞噬而去,苏如昊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忽然很有冲动去触摸她看上去极漂亮而纯真的脸颊。
而在她发现自己的目光之前,年轻的男人又若无其事的将目光转开了,只是体贴的触了触杯壁,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杯已经变凉的水,还给了空姐。
即便有漫天的迷雾,可是来访者依然可以分辨出这个城市带着的如几何般规整的西方文明烙印。飞机从高处降落的时候,夏绘溪忍住了因为长时间飞行的晕眩感,向外张望。布局整齐的城市规划,仿佛有人拿了尺度和圆规,精心的勾勒出了一个城市的素描。
他从她的身后略带随意的说:“这么急干吗?小心晕机。”
夏绘溪回头,盈盈冲他一笑:“我没有出过国,有些新鲜。”
最后还是听他的话,安静的靠回了椅背上。直到完全着陆,她仿佛孩子一样蹦起来,居高临下的对他说:“到了。”就像是外出春游的孩子,又像是即将可以振翅高飞的雏鹰,从语气到表情,都有一种可爱的迫不及待。
苏如昊忍俊不禁,心情变得明朗起来:“是啊,到了。”
*** ***
据说这个时间来圣彼得堡,其实恰好错过了最叫人迷恋和沉醉的时节。可即便这样,在夏绘溪看来,这也是一个充满了陌生和新鲜感的城市。
俄罗斯帝国历史上野心勃勃而雄才伟略的彼得大帝,在这座城市的建造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和抱负。而这座城市,也并不辜负它的缔造者,从骨子里有一种强悍的气质。二战中最惨烈的围城战役发生在这里,历时近三年,可是德国的铁骑之师始终无法踏入这个民族的心脏半步。
如今看来,这座城市历经了自然和人为的种种灾害席卷,却依然矗立在文明之巅。在和自然的抗争中,奇迹般的融合了科学、艺术、人文和宗教的种种辉煌的气息。仿佛历经了沧桑坎坷的睿者,有一种出奇的祥和和雍容。
接机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国人。十分的健谈。一路在车上,指着窗外的景物,仿佛是导游一般,滔滔不绝的介绍。夏绘溪听得饶有兴趣,最后说:“夜景肯定很不错。”
那人怔了一怔,微笑着说:“夏小姐,我们会安排游览的时间,是在白天。晚上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连彭教授都说:“难道治安不好?”
“这倒不是。怎么说呢?俄罗斯最近这段时间,排华情绪比较那个……严重。不过女士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几件街头袭击的事件,都是针对华人男性的。其中有一个带了女伴的,结果女孩子一点事都没有,男生被打得很惨……”
俄罗斯的人口这些年一直在下降,有大批的华工被输出到这个国家,加之前些年边境贸易上的不少纠纷,确实在这段时间,俄罗斯的国内排华情绪比较强烈。
最后苏如昊微笑着点头:“虽然是暴力事件,却不凌弱,倒也符合俄罗斯人的个性。”
一路说说笑笑的过去,最后进了房间,夏绘溪居然并不觉得有多累。或许是想到可以见到大会上要发言的心理学专家Carl Gustāv Jung 。她读了他无数的著作,一直存着如同高山仰止般的情感;也或许就是因为窗外可以望见的涅瓦河,在这个时节,水流分外的咆哮而壮阔。以至于站在窗前良久,心情总是难以平复下来。
窗外还有酒店里大片大片的园林景致,不同于中国园林贴近自然式的曲水流觞,总是分明的像是大块大块的壁垒分割。不论是如球体般没有棱角的绿色盆景,或是方正如矩阵的丛林,这种有意识的对自然的抗拒总是存在的。如今身处在西方世界里,这一点让她觉得尤为明显。于是又想起了Jung教授关于西方的论断:西方的思想,更注重的是个人从整体的剥离。
或许正是这些论点,逐一的敲在了自己心口,才会这样沉湎于荣格的思维体系。也难怪连导师都说自己成了别人思想的奴隶。
夏绘溪关了窗,夜色极好,悠悠的落进来,仿佛是给这趟旅程的第一晚,无声的加上最温柔的脚注。她翻身,脸颊一贴上枕头,仿佛是轻羽的触感,将一切意识都扫进了梦境深处。
十一
第二天并没有活动安排。夏绘溪一直在房间里整理资料,直到下午,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苏如昊,他远远的冲着她一笑,语气却微带不满:“怎么不叫上我?一个人出去不怕被拐了卖了?”
她只觉得巧,于是微笑:“没听昨天有人警告了么?男人跟在身边,反倒不安全一些。”
这个城市的街道宽阔,人口也较少。他们走出宾馆,面临着寂寥而蓝色的海港,涅瓦河的水流也因为西方汹涌奔腾的海浪而更显得激荡,叫人生出了空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