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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九层到最高的三十二层,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办公区。

他们来到电梯前,郑重的新皮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再加上高高的个子特别显眼,当他一走进写字楼大堂的时候就吸引了前台小姐的目光。相比之下,叶萧的一身便服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只有两个人。电梯快速地上升,叶萧的心里一沉,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过,这使他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案子没有刚才想象的那样轻松。

郑重靠在后面说:“我猜,那个叫周——什么的总经理。”

“周子全。”叶萧说出了那个名字。

“对,我猜这个周子全说不准根本就没事,只不过是陪着情人去外地玩了,一时间圆不了谎,索­性­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说不定啊,现在他和他的秘密情人正在海南岛或者是泰国的沙滩上晒着太阳呢。”

叶萧微微笑了一下:“你很有经验嘛。”

“哼,现在这种当总经理的人,都是这种货­色­,我们办过的案子里见得多了。我敢打赌,一到三天之内,他一定会自己回来的,然后编出一个意外事故的牛皮来,说是出了车祸或者是遇了强盗之类的,又要我们忙乎了。”郑重说得有些咬牙切齿,看来他过去办过这种无聊的案子。

电梯轻脆的响了一声,他们到了。郑重走在前面,往上几个楼面全都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迎面就见到了布置豪华的前台,一个巨大的孔方兄图案几乎占据了整面墙,这大概就是企业标志了。郑重在叶萧的耳边轻声地说:“我已经半年多没去证交所了,我差不多一年的工资全套在里面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股民的钱都给他们券商掏空了是吧?”

郑重拍了拍叶萧的肩膀,然后又一脸严肃地看着前面——早就有人等着他们了。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瘦条形的脸上嵌着一双不相称的大眼睛,他的身上收拾地一尘不染,让眼前的两个警官都相形见绌,他很有礼貌地向郑重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你们好。我是这里的副总经理,我叫罗新城。”

郑重和他握了下手,“我是郑重,这位是我的同事叶萧。”

“罗经理,我们已经在电话里谈过了。”叶萧淡淡地说,“请问昨天最后见到周子全的人是谁?”

“好的,请到会客室里坐下来谈。”罗新城转身对后面的人说,“叫桑小云过来一下。”

罗新城带着他们转过一条走廊,进入了一间装修­精­致的房间,等郑重和叶萧坐下以后,罗新城说,“最后一次见到总经理的是他的秘书桑小云。她马上就来,请稍候。”

叶萧不想多等,他抢先就问:“周子全平时有过这种事吗?”

“从来没有过。总经理应该早上九点上班的,到十点他都没有来,我们给他打手机,但无法接通。我们只能给他家里打电话,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周子全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回过家。”

郑重看了看表说“罗副总经理,现在是下午一点半,只不过是半天没来上班,你认为他会出事吗?”

罗新城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不认为他会开这种玩笑。”

忽然,门被推开了。

“罗副总,有事吗?”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做着一头带卷的长发,立刻吸引了郑重的目光。

“她就是总经理的秘书桑小云。”

桑小云看了看郑重和叶萧,立刻就明白了,她有些挑衅­性­地看着郑重,径直就说:“我是最后和周总说话的人。”

“什么时间?”

“是在昨天下午五点钟下班的时候,我和周总一起坐电梯下楼的。走出写字楼以后,我问他今天有没有开车,他说他的感冒还没有好,仍然不方便开车。他说他可以坐地铁回去,正好我也坐地铁,所以我们一起走到了地铁站里。昨天那个时候地铁里的人很多,他说他不喜欢拥挤的地方,所以就先到一家地铁里的书店里看书。”

“是季节书店吧?”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

“那家书店很好,我偶尔会去那里买书。你继续说吧。”

“我跟着总经理来到季节书店里,他来到音乐方面的书架前看书,我去看文学书了,我只是随便翻了翻,并没有买书的打算。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周总经理已经不见了。我在书店内外又找了他一会,始终见不到他的踪影。我当时想,他可能是突然接到什么重要的电话,来不及向我道别就走了吧。”桑小云又摇了摇头,“我实在没想到,昨晚上他居然没有回家,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你认为他会出事吗?”叶萧问。

桑小云看了罗新城一眼,然后又对叶萧说:“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

“你刚才说他因为感冒而没有开车,是吗?”

“是的,他已经感冒了两个多星期了,鼻子一直都塞着,这从他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型,他说感冒了就会不停地关心鼻子,可能会影响驾驶安全,所以,从他感冒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开过车。”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感冒了两个多星期都没好?去看过病吗?”

罗新城主动回答了:“确实很反常,他说他去过医院好几次了,但一直查不出来,我们劝他既然如此就请几天病假吧。可是他不愿意,坚持每天上班,总之,现在他失踪了,公司里很担心。”

“谢谢你,桑小姐,也许我们还会需要你提供帮助。”叶萧微笑着说。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迷人。

“请等一等。”郑重掏出了名片交给桑小云,“我叫郑重,他叫叶萧,还想起什么事来就给我打电话。”

“好了,郑重,今天下午你就留在这里继续调查一下有关周子全的情况吧。”

郑重看着桑小云微微一笑,嘴巴里却在对叶萧说:“那你去哪儿?”

“是谁说周子全昨天晚上没有回家的?”叶萧冷冷地问道。

“是他妻子说的。”罗新城回答。

“好的,我想去问问有关她丈夫的事情。她叫什么名字?”

罗新城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容颜。”

有时候,生活就是由不断的偶然所构成的。

有的偶然,可以使你得到幸福;而有的偶然,可以使你坠入地狱。

现在,马达离地狱有多远?

他猛的按了一下喇叭,使前面横道线上一个过马路的老人吓了一跳,马达这才如梦方醒,立刻歉意地挥了挥手。绿灯亮了,他向前开去,飞速地驶上高架。

坐在后排的一对年轻的男女不断地窃窃私语着,到后来居然变得旁若无人地高声大笑起来,似乎出租车司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雨早就停了,地面上差不多也快­干­了,阳光隐藏在云层的背后,即将粉墨登场。马达看了看时间,现在是14点05分,在六个小时以前,他还独自躺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从那个时候直到现在,他的脑子里被一片空白所占据,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小屋子的,又是如何回到自己的车上,如何吃完了早饭和午饭(或者根本就没有吃),如何载上了现在这对乘客的。

五分钟后,他开下了高架,在一家电影院前下客。然后,他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加油站,在加油的时候,马达的脑子里象放电影一样,把昨天傍晚出门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重新放映了一遍。从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坐上他的车,到抵达那条该死的断头路——安息路。然后,他目睹了一起谋杀案,对,一定是谋杀案,他亲眼看到,那个坐着他的车来到安息路的男人被人杀死,如果那不是做梦的话。而那个男人,在临死前趴在他的车窗上,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已经牢牢地烙在了马达的心里——神在看着你。

“神在看着你。”

马达又轻轻地念了一遍,这是一个人被杀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而这句话偏偏是对他这个完全不搭界的出租车司机说的。马达甚至连那个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有人要杀他?而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马达的心里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然,后面传来了几声急促的喇叭声,打破了马达的沉思。

原来他的油早就加好了,他却依然占着位子不走,后面等着加油的车子排起了长队。马达立刻启动车子离开了加油站。

他奔驰在一条宽阔的六车道大马路上,一般他不会在空车的情况下开上象这样的城市主­干­道。一丝忧虑掠过了马达的额头,会不会有人记下了他的车牌?糟糕,也许已经被盯上了。可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想:在这场谋杀案(?)中,自己所扮演的唯一角­色­就是——目击者。

马达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是的,他与此事无关,毫无关系。尽管那个男人在死前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也许这句话对死者非常重要,但对马达来说毫无意义,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不过,那个男人真的死了吗?但愿他只是受伤而已,如果他死了,尸体又到哪里去了呢?马达想,当自己把车开回来的时候,也许那个男人的伤并不重,已经自己站起来跑了,或许他能够抄近路去医院。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马达就更不用担心了,大可以把这件事忘却,继续他平静的生活。

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马达猛的晃了晃脑袋,他又想起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既然神在看着他,那么也只有神知道了。还有,那个女人,她知道吗?从马达目睹谋杀案,一直到他遇见那个女人,中间只隔三四分钟的时间,她很可能也看到了,或许,此事本来就和她有关。马达摇了摇头,几秒钟以后,他听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老天,她长得太象了。”

不能再开下去了,脑子再这么胡思乱想,一定会出事的,马达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把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马路,找了个位置停了下来。

他把车子的火也熄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走出车外,仔细地检查着挡风玻璃,看看还有没有血迹。没有,昨晚的大雨使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来。马达又检查了一下车前的保险杠和左侧车窗,至少用­肉­眼看不出任何痕迹。没有人会相信曾经有一个人死在他的车前。

马达又坐回到了车里,他掏出了手机,呆呆地看着屏幕许久。然后,他依次按了三个键——110.很快就拨通了,电话里传出了一个清晰的声音:“你好,这里是110报警中心。”

他在沉默。

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沁出了一些汗。

最后,马达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索­性­把手机关了。

他不想惹麻烦,仅此而已,他明白这很自私,但是,许多人都这么做,这只是保全自己的手段而已。其实,马达一直都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但这次是个例外。

“她说的对,这件事与我无关。”

马达又对自己说了一句,然后,他把手机放到裤子口袋里的时候,忽然感到摸到了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把房门钥匙。

这不是他的钥匙。

“容颜?”

叶萧总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不知在那里听到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现在是下午14点30分,叶萧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了周子全的家门口。

这里是本市最有名的高尚住宅区半岛花园,刚开进去的时候迎面开过来几辆奔驰和别克,使叶萧的桑塔纳相形见绌。当然,住在这种地方与大证券公司总经理的身份也挺配的。只不过,这里的保安全是开放式的,随便谁都能进来,他很快就找到了周子全的家,一栋独立的别墅住宅。

这是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似乎没什么­性­格,叶萧以他的职业习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栋房子也许很舒适,但是从安全的角度而言非常糟糕。他很奇怪这房子从外面看来似乎没有任何额外的防盗措施,象周子全这种身份是很容易被人盯上的,也许,周子全有些自信地过分了。

叶萧按响了门铃。

很快,他听到了门里传来的脚步声,当门被打开以后,他见到了一张漂亮却略显疲惫的脸。

她警觉地盯着叶萧的眼睛,然后轻声地说:“你是公安局的吧?”

“是的,我是警官叶萧,请问你就是周子全的妻子?”

她点了点头,“我是容颜,请进吧。”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一个巨大的客厅呈现在他面前,基本­色­调是白­色­,装修的风格很简洁,但用料都很贵,毕竟是大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家。虽说周子全并不是私人老板,天下证券是国有企业,不过就叶萧所看到的这些,已经足够证明他的某种忧虑了。当然,叶萧不是象郑重那种把心里所想的挂在脸上的人,他对这里年轻的女主人微微一笑,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富人的妻子,整天在家里穿着鲜艳的睡衣,怀里抱着一条昂贵的名犬,逢人就神经质似地唠叨个没完没了。他眼前的容颜,身材高挑,有着光洁如瓷器般的脖子,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衣裙,脸上几乎没什么化妆,但整张脸依旧很生动,只是略微显得有些疲倦。

“周太太,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安局的?”

“当上午罗新城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他们一定会报警的。”她淡淡地说。“叶警官,先请坐吧,你要喝什么?”

叶萧欠身坐在了一张舒适的沙发上,“谢谢,我什么都不需要。周太太,既然你猜到证券公司会报警,那么想必你一定认为你丈夫出事了?”

“首先,请不要叫我周太太,我不习惯别人这么叫我,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容颜。”她坐在叶萧的对面,冷冷地说。

“对不起。”叶萧点头致歉。

“叶警官,你应该明白他们报警的原因。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员工失踪,他们绝对不会那么快就报警的,关键是我丈夫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通常无论是谁,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很容易引起一些圈内或圈外的风波。”

“嗯。”叶萧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最近几年在金融证券机构发生的案件有很多,其中有几起就是从总经理离奇失踪开始调查的。他观察着容颜的神­色­,她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年龄大约在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看得出来,她有一种不一般的气质。叶萧尽量使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他谦逊地说:“周太太,哦对不起,我应该叫你容颜。容颜,你对你丈夫的工作熟悉吗?”

“不,我对他的工作不感兴趣。但我对于他的工作­性­质的认识,是基于一个现代人的基本常识。”

叶萧微微一笑:“当然,当然。那么请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你丈夫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他离开家去上班,我看着他出门的,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走以前,对你说过他晚上不回家吗?”

容颜摇摇头:“不,他从来不说的。”

“晚上他没有回家,你没打他手机问问吗?”

“不用问,你知道象他这样的人经常在外面应酬,晚上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她轻描淡写的回答。

“那么说,你并没有担心他会出事?”

“应该说直到今天上午,我仍然不用对他担心。可是,当罗新城的电话来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不对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行踪的,而手机也打不通,他们公司派人到许多他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找过了,但都没有找到,他们认为必须要及早的报警。”

“那你的认为呢?你认为你丈夫是自己出走的,还是遇到了某种外力强加给他的意外?”叶萧一边说,一边还在仔细地观察着容颜。

容颜嘴角微微一呡:“你是警官,你应该比我更能够判断案情,假如确实有案情的话。”

“我倒希望这纯粹只是你丈夫闹的一个小小的把戏,一个调皮的小玩笑。”

“也许十分钟以后他就会出现在这栋房子里?”容颜忽然微笑了起来,“叶警官,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叶萧也笑了:“你很聪明,你难道不希望你丈夫平平安安吗?”

“当然——”她拖了一个长长的音,“希望。”

“还有一个问题,我听说你丈夫最近一直在感冒,连车都不开了,能谈一谈吗?”

“是的,他一直在感冒,我不会开车,最近我们的车一直都锁在小区的公共车库里,他说他去过好几次医院了,但医生都束手无策,所以,最近他和我说话也很少。”

“当然,这是出于丈夫对妻子的关系,以免你被传染上。”叶萧向前欠了欠身,低声说:“我想你没有被传上吧?”

容颜摇了摇头:“没有。”

“请允许我再问一些私人问题,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我们结婚只有一年,再过六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

“嗯,原来还是新婚,想必夫妻关系一定非常美满。”

容颜却不回答。

叶萧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把手放到自己的嘴边说:“当然,你不必所有的问题都要回答。”

她笑了,淡淡地说:“你是一个很不错的警官。”

“多谢夸奖了。”叶萧忽然站了起来,“容颜,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整晚都在家里吗?”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缓缓地回答:“是的,整晚都在家里,有什么问题吗?”

就在这个瞬间,叶萧忽然发现,容颜短袖上衣露出来的一条手臂上似乎有一道擦伤,伤处还抹着淡淡的红药水。叶萧的目光又立刻从那里移开了,他若无其事地说:“不,随便问问而已,请别多心。”

然后,叶萧把名片交给了她,“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今天麻烦你了,但愿你的丈夫很快就会回来。我走了。”

“不用再喝杯咖啡吗?”容颜的语气变得非常柔和。

叶萧径直走到了门口,回头笑着说:“咖啡还是留给你丈夫喝吧。”

容颜也笑了:“再见。”

叶萧走出了这栋房子,向他的车子走去,刚走出去几步,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容颜的名字,这个名字总是挥之不去地盘据在他的脑子里。这名字为什么那么熟?

突然,他终于想起来了。

对,就是这个名字,叶萧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笑着对自己说:“这破脑子,怎么刚刚想起来啊。”

他立刻转回身,再度按响了容颜的门铃。

房门打开以后,容颜淡淡地问:“叶警官,你是来喝咖啡的吧。”

叶萧摇摇头:“不,刚才我忽然想起来了。现在我想向你证实一下,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新月街谋杀案》的作者容颜就是你吧?”

容颜冷冷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她点了点头。

“我是你的书迷,非常喜欢你写的书。”

她低下头,微笑着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谢谢你,叶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那就再见吧。”

房门关上了。

叶萧转过身,轻快地走到他的车前,钻进车里。他从包里取出他的记事本,在记事本的一页中写下这么一行字——她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女人。

夜幕又降临在了这座城市。

马达从一家生意清冷的中式快餐店里走了出来,他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刚才那份炒猪肝饭让他有些反胃,于是,他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再也不能吃动物内脏了。他缓缓走到车子边上,在打开车门前抬起了手腕,表上的指针指向了19点55分,这是昨天傍晚他出门的时间。

那是一个错误。他对自己说。

他钻进了车里,扭开杯口,大口的喝着水,竭力要把胃里的油腻冲淡。他打开了电台,一边调着频率,一边转动了车钥匙。很快,他来到了一条大马路上,路边的树影婆挲,在晚风中摇晃着,一些淡淡的树影覆盖在路面上,不断地颤抖着。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马达还没有回过家,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总共只做了四笔生意,营业额连一百块钱都没到,下午去加油站却花了不少钱。同样也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目击了一场可怕的凶杀案,紧接着又在同一地点撞倒了一个女人,结果又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家里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夜。

他可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马达点了点头,加快了车速,连穿过好几个路口,根本就不关心路边是否有生意可做。当他拐进一条僻静的马路的时候,他忽然下意识地又放慢了速度,两边还是那黑乎乎的绿化带,里面栽满了青翠的人工竹林,一到黑夜就没有了人踪,只能听到竹叶在风中摆动的声音。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是的,马达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张脸,一切都没有变,仿佛两年的时光只是一瞬间,永远凝固在了那个坐标上,不再流动。就在这条路上,就在这个位置,在两年前的一个秋风肆虐的夜晚,还是现在这辆车子,马达撞倒了一个女人。当马达把那个女人送到医院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上帝饶恕我。

这就是两年来,一直纠缠着马达的恶梦,她死了,死在他的轮下。

马达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

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那张迷人的脸上没有受伤,她的表情是那样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只有嘴角溢出了一些血泡。当马达看清这张脸的时候,她还非常清醒,马达甚至还以为她还有救。然而,死神已经趴在她的身上,将把她的灵魂带走。

马达永远忘不了她那张脸。

而昨天晚上,他又一次见到了那张脸。在昨晚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还以为是幽灵来找他了。他确信这不是做梦,而是事实,他见到了一张酷似她的脸,一个生者,一个死者,她们分别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她们的脸又如此相象。

马达转动方向盘,迅速地离开了那条被竹林围拢的马路,死者已经和他永别了,而生者也许还在等着他。而昨晚的她又是谁呢?他决定要再次见到她。

二十分钟以后,马达来到了那条幽静的小马路,找到了那栋小楼。借着路灯,他才看清了那栋建筑的全貌,四周有许多这样的楼,一点都不显眼。从外面看不到多少窗户,就象一个封闭着的罐头。

马达走进了小楼,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小心地走上了楼梯。脚下陡峭的楼板那让人心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他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紧紧地抓着扶手,来到了三楼的那扇门前。他先深呼吸了一口,想了想应该对她说的话,然后敲响了房门。

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没人开门,看起来她不在。忽然,马达想到了什么,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然后掏出了一把钥匙。

这不是他的钥匙。

几个小时前,他才发现在自己的口袋里有一把别人的钥匙,这把钥匙又是如何到他的口袋里的呢?他实在记不起来了,正如他记不起来昨晚睡着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于是,他决定试一试。马达小心翼翼地把钥匙塞进了锁眼,钥匙和锁眼彼此熟悉地摩擦了一下,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

果然是她的房门钥匙,他猜的没错。马达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打开了灯。房间里依旧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他看到自己甚至连床单都没有整理过。他有些羞愧,立刻就把房间整理了以下,他并不擅长这个,只是让自己安心而已。忽然,马达感到自己浑身乏力,他几乎难以抗拒地坐在了床上。现在他很困,哪儿也不想去了,决定留在这里等她回来,至少,他还想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马达就这样坐等了很久,却始终等不到她的踪影。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21点45分了。

肚子里越来越难过了,那顿糟糕的晚餐使他的胃里充满了动物内脏的油水,他现在非常想吃点什么东西,以填平他倒霉的胃。于是,马达打开了冰箱,他没有想到,冰箱里居然空空荡荡的,除了几瓶饮料。马达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口可乐,全部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很快,他有些头晕了,这奇妙的饮料似乎有某种催眠力,让他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床上。马达大口喘着气,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他竭尽全力地要把眼睛睁大,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就象是沉入了水底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22点50分,休闲街上的人流已经渐渐地开始稀少下来,各家店面依然在紧张地做着生意,对他们来说,夜晚还很漫长。

螺蛳上来了,暗青­色­的螺蛳壳微微冒着热气,一双筷子夹起了其中的一个,放到了一张男人的嘴­唇­里吮吸了起来。

“很久没有在外面吃过螺蛳了。”郑重满意地说着,又夹了一个,“过去我读书的时候,晚上经常从学校里跑出来,在大排挡上吸螺蛳喝汽水,在那时候这真是一种享受。”

叶萧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为什么不吃啊?”郑重指着叶萧说,“是不是还在想着周子全失踪的案子?”

叶萧摇摇头,也夹起了一个螺蛳放到嘴里,他使劲地把螺蛳­肉­吸了出来,边吃边说:“其实,我在想一本书。”

“是侦探书吗?”

“差不多可以算是侦探小说吧。还记得去年我借给你看的那本书吗?”

郑重停止了下筷,想了想说:“《新月街谋杀案》,是吧?”

“还记得作者的名字吗?”

“实在记不起来了。”郑重笑了笑说,“叶萧,你知道我看书一向不注意作者的名字。”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妻子,她叫容颜。”

“你是说,《新月街谋杀案》的作者是周子全的妻子?”

叶萧点了点头:“她叫容颜。”

“今天下午你见到她了,是吗?她长得什么样子?”郑重又喝了一口啤酒,轻声地说,“我听说大部分女作家长得都不怎么样。”

“你想错了,她很漂亮。”叶萧淡淡地说,啜了一口汽水。

“哈,印象一定很深刻吧。看来,我们又能多一条线索了。”

“你是说她可能与周子全的失踪有关?”

郑重显得很轻松,他笑着说:“当然,漂亮女人的身边总是有很多是非,特别是她的丈夫。”

“这么说来,下午你在天下证券公司里一定收获不小吧?”

“也许,这回真的是碰到大案子了。天下证券公司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周子全一定是出事了,如果不是他本人出事,那么就是证券公司出事,反正会出大事。”

叶萧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附近的大楼上的证券公司广告,那闪烁的霓虹灯就象这座不夜的城市的一样,随时都暗藏着某种东西。

郑重继续说下去:“根据我对证券公司多名员工的询问,周子全在出事前的几周一直不太正常。”

“持续的感冒?”

“是的,因为周子全感冒,所以在最近的两周他很少与其他人接触,他说他担心把感冒传给别人。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极少见客,连公司里几次重要的会议都没有参加。更重要的是,公司里许多员工都反映,最近周子全的神­色­不太正常,每次上下班进出的时候,都低着头,不与别人打招呼,几乎连话都不说了。有几次,人们见到他在财务部和技术部等关键部门进进出出,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总之,周子全的这次失踪,让天下证券公司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他们担心周子全在经济上犯了罪,而畏罪潜逃了?”

“是有很多这样的传闻。要知道天下证券公司是一家有着上亿元资产的国有企业,在证券界有着重要的地位,一旦这家公司出现了什么重大问题,牵涉面就太大了。”郑重这才严肃了起来,和所有的刑警一样,他有些忧虑地说,“也许,这案子会给市经侦总队要了去,他们最喜欢察这种事情了。”

叶萧放下了筷子,看了看四周,这块露天饭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身后却还传来炒菜的声音。他缓缓地说:“好了,郑重,现在先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周子全失踪可能的几种原因。”

“我的福尔摩斯,你又来推理了,快说吧。”

叶萧先喝了口汽水,然后说道:“第一种可能:周子全确实利用身为证券公司总经理的职务之便,在经济上犯罪了,他突然失踪其实是携款潜逃,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第二种可能,他被绑架了,象他这种地位的人是很容易成为绑匪的目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公司或者他家里很快就会接到绑匪的电话的。第三种可能,他发生了意外,比如在外面遇到了车祸,或者很偶然地发生了抢劫杀人案,这只能算他倒霉了,这些可能都存在。第四种可能,与第一种一样,他是个经济犯罪分子,但他没有潜逃,而是在某个地方畏罪自杀了,不过,以最近几年发生过的案例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小。”

“就这四种可能吗?”

“我不敢确定,也许还有第五种可能,这取决于我们能否找出更多的线索。”

郑重忽然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希望这家伙能够在今天晚上自动回家。”

叶萧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倒不是因为盆里的螺蛳差不多已经被郑重吃光了。叶萧冷冷地说:“见到容颜以后,我就有了一种直觉——周子全不会再有机会回家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对面一家露天火锅店里的生意依旧红火,有几个人看起来是喝醉了,嘈杂的声音搅乱了他们的思考。

郑重忽然说话了:“叶萧,我相信你的直觉。也许,这案子真的非比寻常。”

现在,时间已经是23点40分了。叶萧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回头大声地说——“买单!”

在黑暗的水底。

有人挣扎着。

“她冰凉的手,象水蛇一样光滑柔软,紧紧地缠绕着我的脚腕。一线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闪烁,­射­入我的瞳孔。我向那光线游去,终于,我把手伸出了水面。不——”

马达睁开了眼睛。

他独自躺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床上,茫然地望着四周,没有冰凉的水,也没有令人窒息的黑暗,一些清晨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使得这斗室里有了些生气。

刚才是谁在说话?脑子里有些昏昏沉沉的,还有一些轻微的恶心。

“你是谁?”

马达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然后,象个无孔不入的幽灵久久地飘浮着。汗水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擦了擦,那感觉就仿佛真的是刚从水里爬出来。

手表还戴在他的手腕上,现在的时间是清晨5点30分。他吃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可不习惯在别人的床上安睡到日头高升。马达趴在窗台上向外望去,天空还带着某些深­色­调,太阳才刚刚在地平线的另一端起来,月亮还挂在白­色­的天空上,他打开窗,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

这小小的屋子里似乎有某种魔力,似乎那个女人的影子就凝固在房间里,使马达不得不入睡。他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努力想要回想起什么来,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还存留着什么——她来过。

马达不敢确定,可是,她的那张脸瞬间又清晰了起来。就是她,她来过,在马达睡着了以后,一切都象梦一样,亦幻亦真,难以分辨。尽管他睡得昏昏沉沉,可是,他的感觉器官却告诉自己,他见到过那张脸——也许,是午夜十二点,一个幽灵般的影子覆盖了他的额头,他的眼皮微微地睁开一条缝隙,在那道缝隙里,他看到了一张永远都难以磨灭的脸。

她来过,在午夜时分。

然后,她又象一个幽灵似的走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马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天­色­越来越明亮起来,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一定要找到你。

清晨5点45分。

“我愿意为你/愿意为你/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只要你愿意/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最后一句走音了,喜欢王菲的小绿摇了摇头,她有些醉了。

小绿抬起头看看天空,茫然地说:“怎么回事?天怎么亮了?”

她记得走进卡拉OK的时候,天上还是满天繁星,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清晨了,她这才明白自己已经玩了整个通宵了。她也记不清自己唱了多少歌,大多数都是王菲的歌,一直唱到她嗓子有些哑了才停止。其实,她也不喜欢这样,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心里一难受她就想大声地唱歌,唱他个天昏地暗,这样心里就又好受些了。

就在三天前,她和男朋友分手了,那一刻她只是在微笑,而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是现在,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脸上一阵热热的感觉。好在四周没有人,看不她现在的样子,她用手捂住嘴巴,靠在一棵竹子上。竹子随着她的身体而晃动,头顶竹叶上一些露水被摇落了下来,沾湿了小绿的头发。

小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向四周望了望,这是哪儿?她被一片人工竹林包围了起来,清晨时分,这里空无一人,几十米外是一条小马路,这里是一片由竹子组成的街心绿地,而她就站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中。现在,她最想最的事就是回家睡觉。

她刚向前跨出一步,就发觉前面是空的,一片腐烂的竹叶下面掩盖着一个深沟。但是来不及了,她的重心已经踩了上去,她尖叫了一声,立刻就滑到了深沟里了。

小绿的心口乱跳,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人工竹林里的一条沟里,还好,她滑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摔倒,站得很稳。这条沟大约只有一米深,稍稍用力就能爬出去,但她现在非常害怕,浑身发抖,什么都不敢做。她想高声求救,但唱哑了的嗓子却怎么也叫不响。该死,也许应该打手机求救了。

忽然,她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股腐烂的臭味,正向她的鼻子里扑来。

这味道令人作呕。

小绿捏着鼻子,捂着嘴巴,循着这味道向脚下看去。

“妈妈呀——”

瞬间,她终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然后,她颤抖着蹲了下来,一股脑儿地把昨天的晚饭全都呕了出来。

在距离她脚下一米开外的地方,正躺着一具几乎扭曲变形了的男人的尸体。

人,只有在死后才是平等的。

叶萧不得不相信这句话。现在,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就躺在他的面前,全身赤­祼­,皮肤苍白,在四肢附近呈现出一些紫红­色­尸斑。尽管如此,依旧可以看出他生前是一个体格健全的男人。

在法医实验室里的灯光下,叶萧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子全身上的几处伤痕,右胸有一处明显的锐器切创口,左腹部也有条类似的伤口。在叶萧看不到的死者背后,也有着相同的三处伤口。

叶萧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现在下午14点20分,法医方新已经对尸体初步检验完毕。叶萧和方新已经是老朋友了,他并不忌讳这里常年所散发着的尸体腐臭味,就和平常一样对方新说:“告诉我你的发现。”

“没什么新发现,一个典型的刀伤致死者,身中五刀,左后背的一刀是致命的,刺穿了他的肝脏。凶器是十厘米到十五厘米之间的小刀之类的锐器。”方新淡淡地说,一边在表格上记录着什么。

“说说死亡时间吧?”

“由于死前失血很多,尸斑不明显,处于湿润期。尸体已经僵硬,局部­干­燥,由于尸体是在潮湿的泥土上被发现的,少数局部开始腐烂。”方新摇了摇头,“够了,这些都已经记录在报告上了,总而言之,我估计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十六到四十三个小时以前。”

叶萧在心里略微算了算说:“也就是他没有回家的那晚。”

“叶萧,你似乎非常重视这起案子。”

“所有的命案我都很重视。”

方新摇了摇头说:“这是什么大人物吧?”

“他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你瞧,在这里还不是一样,无论是马路上的小偷小摸还是写字楼里的什么经理董事长,上了这张验尸台子,就都没有任何区别了。”方新一边做着手里事情,一边问道:“现场勘察的情况怎样?”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意外发现的,在一片竹林的一条小沟里。”

“竹林?”方新还从没听说过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还有竹林。

“街心绿地里的人工竹林。现场没有勘察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全都被前天晚上的大雨洗掉了,总之,我无法确定死者就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被杀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这里来的。”叶萧说完以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方新说:“能对尸体再做一次深入的检验吗?”

“深入的检验?”

“我是想,能不能检查出死者生前所患有的某种疾病。”

“那要看什么病,有的病能查出,但有的病查不出。”

叶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感冒。”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没有开玩笑,对死者的调查来说,这也许很重要。”

方新点点头:“好的,虽然希望很小,但我可以试一试,就象上次你那所谓的木乃依诅咒的案子。如果他的感冒是由某种特殊的病毒引起的,也许可以查出一些残留的痕迹来。”

“谢谢。我出去一下。”

叶萧走出了法医室,在外面走廊的灯光下,他拿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很快,电话那头就接通了,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是容颜吗?你好,我是警官叶萧,昨天我们谈过。”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电话那头传来她沉着的声音。

“我很佩服你的冷静。对不起,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今天清晨,有人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我们认为那具尸体就是你的丈夫周子全。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可以到局里来确认一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叶萧在想象着此刻她的表情。

容颜终于说话了:“谢谢你,叶警官,我马上就到。”

她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

在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黑­色­宝石般迷人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盯着她丈夫的尸体。

叶萧站在一米开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努力地捕捉着从她的脸上所掠过的任何一丝细节。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容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她丈夫苍白僵硬的身体,就象是在看一块无生命的石头。当然,尸体确实是无生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周子全和石头一样。

她点了点头。

然后,裹尸布又把周子全的尸体罩了起来,缓缓地推入了冷藏柜里。

“我们出去谈吧。”

容颜一言不发,跟在叶萧后面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额头上,她闭起眼睛,深呼吸了几口,背靠着墙壁,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了?”叶萧在她耳边轻声地问,“我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许多家属见到被害亲人的惨状以后,都会有这种反应,有的是处于彻骨的悲痛,而有的则是纯粹出于对尸体的恶心。”

容颜立刻睁开了眼睛,她的反应相当快:“你怀疑我是后者?”

看起来她的脑子非常清醒,叶萧在心里想,他摇摇头说:“不,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比起我所见到过的那些来确认死者的家属们,你真的很坚强,我很佩服你。有时候我们甚至要在这里准备一个医生和一些急救用品,以抢救那些因为悲伤过度而晕倒的家属。”

“有时候,在你们眼中,坚强未必是褒义词。”她把头扭了过去,不想让叶萧看见她的脸,看起来她还是有些恶心的感觉。

叶萧小心地说:“要不要去卫生间?”

“你大概在担心我会吐出来弄脏了这里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叶萧说,“请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

他们走下了一个楼面,在楼道的尽头,容颜低着头走进了卫生间。

叶萧等在外面,他看了看表:16点15分。

片刻之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郑重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叶萧,我听说周子全的妻子来确认尸体了。她走了吗?”

“就在里面。”叶萧指了指卫生间。

郑重立刻就把声音放轻了:“喔,我明白了,在这种时候,这很正常。”

“不过,她还是表现得很镇定,非常镇定。”

“是啊,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女作家呢。”郑重的声音压得更轻了,“叶萧,我很想见见这个女侦探小说家。昨天晚上你说她很漂亮,是吗?现在,她成为漂亮的寡­妇­了。哦,其实我的意思是,通常在类似的凶杀案中,漂亮的寡­妇­总是警方调查的重点。”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她进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郑重就是一个急­性­子,他总是很惊异于叶萧的冷静和沉着。

“大概有十分钟了吧。”

郑重摇了摇头,把叶萧拉到了楼道的另一头,在确信没人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以后,才对叶萧说:“刚才,我们对死者的随身物品整理了一遍。”

“发现了什么。”

“在那件全是窟窿的西装里,没有发现证件也没有发现皮夹子和任何现金,总之是什么都没有,裤子口袋里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其他东西呢?”

“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比如手表、手机、钥匙、各种卡片、还有小饰品之类的,全都没有发现。总而言之,他的全身上下,除了衣服裤子以外,一无所有,全都给扒光了。”郑重的眼睛注视着楼道的另一边,嘴巴里继续说:“至少从表面上来,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当然,也有可能是杀人者所故意制造的假象,在杀死周子全之后,又把他身上的东西全都一掠而空以迷惑警方。”

“或者——”叶萧停顿了很久,“在周子全的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冷冷的看着郑重。

“她终于出来了。”郑重轻轻地说了一声。

叶萧把目光向另一边投去,他看到容颜正向他们走来。

“果然,她很漂亮。”郑重在他耳边说。

容颜走到了他们跟前,现在她看上去感觉要比刚才好多了,脸­色­上也恢复了血­色­。她冷静地说:“叶警官,谢谢你。”

“没关系,让我来介绍一下。”

但郑重却抢先说话了:“你好,我是郑重,是叶萧的副手,我们共同负责调查你丈夫的案子,对于你丈夫的死,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希望你能积极地配合我们。”

“你好。”容颜只是对郑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还是对叶萧说:“对不起,叶警官,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够领回我丈夫的遗体,我不想让他继续躺在冰冷的藏尸房里,我希望能尽快地举行葬礼并火化。”

“当然,所有的家属都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不过,对于你丈夫的遗体,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不过请放心,最多再等两天,就会把你丈夫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

“非常感谢你,这件事已经通知了天下证券公司吗?”

“我们已经通知了,明天我们会和他们详谈的。”郑重说话了。

“好的,那就再见吧,我还要早点回去,处理我丈夫的一些后事。”

叶萧点点头:“路上要小心,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容颜的眼睛又从他们的脸上游移走了,她淡淡地说了声:“不要送我了,再见。”

叶萧和郑重目送着容颜消失在公安局的楼梯下,然后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问道:“你认为她有问题吗?”

“我的经验告诉我——”叶萧缓缓地说:“魔鬼往往与天使同在。”

十一

郑重走进了这间房间,从三十层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见到那座全国最著名的大厦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仿佛在面对一个野兽出没的原始丛林。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照­射­进来,洒满整个房间,让他微微有些晃眼。叶萧放下了百叶窗,拦住了阳光,他背对着窗户环顾房间四周,对这间设在天下证券公司里的临时询问间还算满意。

“看来,你对这里已经熟门熟路了。”叶萧淡淡地说。

“因为我对调查金融犯罪有经验,不过,这一次是凶杀案。”郑重走到窗边,拨开窗叶子向外看着说,“昨天晚上,局里开了一个专门会议,说了些什么?”

“局里对周子全的案子很重视,这次牵涉面很大,不仅仅是我们公安局,还有检察院和证监会,局里已经通知经侦总队协助了。”

“你是说,天下证券公司可能有经济方面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这只是猜测。”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罗新城来了。”叶萧点了点头,大声说:“请进。”

果然,是副总经理罗新城,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说:“叶警官,这个房间还不错吧?”

“是的,这要感谢你们的配合。”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昨天我们听说了周经理遇难的消息,大家都非常惊讶和难过,虽然在事先,我们有人猜测他可能会出事,但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罗新陈摇着头坐了下来,“好了,两位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的。”

郑重先说话了:“罗经理,前天我们已经谈过很多了,不过,现在的情况要比前天我们估计的严重得多,所以我们还想请你提供更多的线索。”

“这个自然,你们想问什么?关于周子全在最近两周里的反常现象,我和许多员工都说过了。”

“罗经理,你对周子全这个人的印象如何?”

罗新城一脸严肃地说:“周子全与我同龄,差不多与我同时进入天下证券,他这个人有很强的业务能力,在金融和证券领域享有极高的声誉。作为副总经理,我必须承认,天下证券公司能够有今天几亿资产的地位,除了董事长以外,功劳最大的就是周总经理了。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了,平时的日常工作都是周子全负责的,可以这么说,他的死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打击,除了他之外,很难还有人能够管理好这个公司。”

“那么其他方面呢?你对他除了工作以外其他方面如何评价的呢?”

“这个——”罗新城低下头,停顿了片刻。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

罗新城摇摇头说:“不,象我们这种证券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平时都把­精­力扑在工作上,很少顾及生活方面,所以,我对周子全在工作以外的各个方面实在了解不多,而且我一向不喜欢探究别人的私人生活,所以没办法做出评价。”

“那么,你对周子全的妻子熟悉吗?”郑重问道。

“对不起,也不怎么熟悉,我和周总经理的妻子总共只见过几次面,除了她的外表以外,没有其他什么印象。当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女作家,出版过一本很畅销的侦探小说。”

“你看过那本书吗?”叶萧问道,忽然他又笑了笑说,“对不起,也许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不,我没看过容颜的书。”

郑重忽然问道:“你去过周子全家吗?”

“去过几次,都是去谈一些公事,每次只坐几十分钟就走了,没什么特殊的印象。”

叶萧静静地观察着罗新城的眼神,他能从罗新城的眼睛里察觉出什么来,忽然,他调转了话题问:“罗经理,在你看来,周子全死因的最大可能是什么?”

“对不起,我实在说不出。不过,我相信你们也已经有所耳闻,现在业界内部纷传着许多关于周总经理的一些传言,其中有一些说法涉及到了天下证券乃至于目前的证券市场的许多敏感问题。不过,请你们放心,目前我们公司的财务等机要部门,正在紧张地检查帐务和资金记录,同时我们也请会计师事务所来帮忙,相信会平息外界对我们公司的种种猜测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的帮助,罗经理,下次我们还会麻烦的。”

“那好,我先去忙了。”

在罗新城出门前,郑重忽然在他身后说:“对不起,罗经理,请问今天桑小姐上班吗?”

“是的,虽然周总经理不在了,但没有影响她的工作。”罗新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请她来询问一下吗?”

郑重点了点头。

“好的,她马上就来。”

罗新城出去以后,郑重立刻对叶萧说:“你相信他的话吗?”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谎言。”

“也没有纯粹的诚实——我听够了你的这一套话了。”郑重笑了起来。

叶萧也笑了,这时,有人在敲门。

“她来了。”郑重微微收敛了笑容。

“请进。”

桑小云走了进来。她的气­色­不是太好,先是向叶萧点了点头,然后对郑重说:“你好,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桑小姐,昨天你一定知道了周子全遇难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郑重的话语很轻松。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她低下了头,表情真有些忧郁。

郑重安慰着她说:“对不起,我们会尽快把凶手抓获的。”

“他们说凶手的手段一定很残忍,是吗?”她摇了摇头,身体有些颤抖地说:“我都不敢想下去了,前几天周总经理还是好好的,现在却——”

看来她真的有些伤心了,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小巧玲珑的两腮涨得通红,她把头低下,又掏出了手帕在脸上擦着,她的声音有些变形了,却还在嘤嘤地说着:“周总经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他具有高贵的品质和超人的智慧,在整个天下证券,没有人能与他相比,无论在各个方面。”

“桑小姐,你现在一定很伤心吧?也许我们的询问不是时候。”

“不,我没事。”她又重新抬起了头,脸上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脸上依旧红着,她继续说,“人们说周总经理有经济问题,甚至还说他死得不­干­不净,这全都是卑鄙的谎言。我了解他,他不可能是这种人,他是清白的,那些关于他的谣言,都是些嫉妒他才华和能力的小人瞎编出来的,某些人在别人死后还指指点点,都是些十足的懦夫。”

“看来公司里现在很乱?”

“已经一团糟了。”忽然,她又想起来什么,“不过,刚才董事长回来了。”

“黄冈董事长?”

“是的,这个星期他在香港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在听说周总经理出事以后,就急忙提前两天赶回来了。两个小时前,他刚下飞机,现在他在顶楼的休息室里休息,暂时不见客。”

叶萧淡淡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次再拜访他吧。”

“是的,董事长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平时公司里的具体事务都由总经理负责,现在董事长受到的打击肯定很大,他需要休息。”

“桑小姐,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桑小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又过头来问道:“请告诉我,你们有把握抓住凶手吗?”

“绝对有把握。”郑重斩钉截铁地说。

“谢谢你,郑重。”桑小云咬着嘴­唇­,那样子楚楚可怜,她轻声地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周总经理死的时候,有没有痛苦?”

叶萧回答了她的问题:“从尸检的结果来看,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死的。对不起,也许这个消息会使你伤心,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桑小云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自若,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她离开了这里,悄无声息。

郑重摇着头说:“我怎么觉得她比容颜都更显得伤心,她刚才出门的时候那语气那神态,倒更象是一个未亡人。”

“你也嫉妒周子全了吧?对不起,开个玩笑。”叶萧站起来,拉开了百叶窗,对着窗外的摩天大厦说:“通常,总经理死了,秘书当然会很难过的,至于难过的原因就说不清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忽然,叶萧变得非常严肃地说:“你经历过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感觉吗?”

郑重茫然地摇摇头。

“我经历过。”

说完这句话,叶萧闭起了眼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实在不愿再想起那些往事。

十二

鸟几乎要饿死了。

“对不起。”马达对鸟说着,他取出了鸟食,倒在鸟笼的陶瓷小缸里。这只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立刻发疯似的吃起了食物,很快就把一小缸小米都吃光了,马达又连忙加了许多。看着鸟儿吃食的样子,马达想到了自己,如果那天晚上,他相信了鸟给他的警告,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看来,动物的预警能力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而绝不仅仅限于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

马达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屋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回家过夜了。前两个晚上,他都是稀里糊涂的,独自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过的夜。而昨天晚上,他整夜都在开车营业中度过,接着又做了一个白天的生意,直到他两腿发酸眼冒金星,他才匆匆忙忙地开回家里。

现在,鸟已经吃饱了,它惬意地站在笼子里,肚子鼓鼓的,那里面的东西很快就会化为一堆鸟粪。马达离开了鸟笼,来到了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谁?”

他都几乎不认识自己了。眼眶又红又肿,面无血­色­,头发零乱不堪,就象刚跟人打了一架似的。马达立刻打开水龙头,他把冷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感觉渗入他的皮肤,也许这样可以使他好受一些。

突然,门铃响了。

急促的门铃声让马达的心里一阵乱跳,他小跑着过去打开了房门。

“嗨,表哥。”

原来是小绿,她是马达的表妹。

“小绿,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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