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小时了,马达还没有回过家,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总共只做了四笔生意,营业额连一百块钱都没到,下午去加油站却花了不少钱。同样也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目击了一场可怕的凶杀案,紧接着又在同一地点撞倒了一个女人,结果又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家里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夜。
他可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马达点了点头,加快了车速,连穿过好几个路口,根本就不关心路边是否有生意可做。当他拐进一条僻静的马路的时候,他忽然下意识地又放慢了速度,两边还是那黑乎乎的绿化带,里面栽满了青翠的人工竹林,一到黑夜就没有了人踪,只能听到竹叶在风中摆动的声音。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是的,马达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张脸,一切都没有变,仿佛两年的时光只是一瞬间,永远凝固在了那个坐标上,不再流动。就在这条路上,就在这个位置,在两年前的一个秋风肆虐的夜晚,还是现在这辆车子,马达撞倒了一个女人。当马达把那个女人送到医院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上帝饶恕我。
这就是两年来,一直纠缠着马达的恶梦,她死了,死在他的轮下。
马达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
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那张迷人的脸上没有受伤,她的表情是那样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只有嘴角溢出了一些血泡。当马达看清这张脸的时候,她还非常清醒,马达甚至还以为她还有救。然而,死神已经趴在她的身上,将把她的灵魂带走。
马达永远忘不了她那张脸。
而昨天晚上,他又一次见到了那张脸。在昨晚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还以为是幽灵来找他了。他确信这不是做梦,而是事实,他见到了一张酷似她的脸,一个生者,一个死者,她们分别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她们的脸又如此相象。
马达转动方向盘,迅速地离开了那条被竹林围拢的马路,死者已经和他永别了,而生者也许还在等着他。而昨晚的她又是谁呢?他决定要再次见到她。
二十分钟以后,马达来到了那条幽静的小马路,找到了那栋小楼。借着路灯,他才看清了那栋建筑的全貌,四周有许多这样的楼,一点都不显眼。从外面看不到多少窗户,就象一个封闭着的罐头。
马达走进了小楼,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小心地走上了楼梯。脚下陡峭的楼板那让人心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他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紧紧地抓着扶手,来到了三楼的那扇门前。他先深呼吸了一口,想了想应该对她说的话,然后敲响了房门。
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没人开门,看起来她不在。忽然,马达想到了什么,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然后掏出了一把钥匙。
这不是他的钥匙。
几个小时前,他才发现在自己的口袋里有一把别人的钥匙,这把钥匙又是如何到他的口袋里的呢?他实在记不起来了,正如他记不起来昨晚睡着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于是,他决定试一试。马达小心翼翼地把钥匙塞进了锁眼,钥匙和锁眼彼此熟悉地摩擦了一下,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
果然是她的房门钥匙,他猜的没错。马达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打开了灯。房间里依旧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他看到自己甚至连床单都没有整理过。他有些羞愧,立刻就把房间整理了以下,他并不擅长这个,只是让自己安心而已。忽然,马达感到自己浑身乏力,他几乎难以抗拒地坐在了床上。现在他很困,哪儿也不想去了,决定留在这里等她回来,至少,他还想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马达就这样坐等了很久,却始终等不到她的踪影。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21点45分了。
肚子里越来越难过了,那顿糟糕的晚餐使他的胃里充满了动物内脏的油水,他现在非常想吃点什么东西,以填平他倒霉的胃。于是,马达打开了冰箱,他没有想到,冰箱里居然空空荡荡的,除了几瓶饮料。马达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口可乐,全部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很快,他有些头晕了,这奇妙的饮料似乎有某种催眠力,让他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床上。马达大口喘着气,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他竭尽全力地要把眼睛睁大,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就象是沉入了水底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六
22点50分,休闲街上的人流已经渐渐地开始稀少下来,各家店面依然在紧张地做着生意,对他们来说,夜晚还很漫长。
螺蛳上来了,暗青色的螺蛳壳微微冒着热气,一双筷子夹起了其中的一个,放到了一张男人的嘴唇里吮吸了起来。
“很久没有在外面吃过螺蛳了。”郑重满意地说着,又夹了一个,“过去我读书的时候,晚上经常从学校里跑出来,在大排挡上吸螺蛳喝汽水,在那时候这真是一种享受。”
叶萧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为什么不吃啊?”郑重指着叶萧说,“是不是还在想着周子全失踪的案子?”
叶萧摇摇头,也夹起了一个螺蛳放到嘴里,他使劲地把螺蛳肉吸了出来,边吃边说:“其实,我在想一本书。”
“是侦探书吗?”
“差不多可以算是侦探小说吧。还记得去年我借给你看的那本书吗?”
郑重停止了下筷,想了想说:“《新月街谋杀案》,是吧?”
“还记得作者的名字吗?”
“实在记不起来了。”郑重笑了笑说,“叶萧,你知道我看书一向不注意作者的名字。”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的妻子,她叫容颜。”
“你是说,《新月街谋杀案》的作者是周子全的妻子?”
叶萧点了点头:“她叫容颜。”
“今天下午你见到她了,是吗?她长得什么样子?”郑重又喝了一口啤酒,轻声地说,“我听说大部分女作家长得都不怎么样。”
“你想错了,她很漂亮。”叶萧淡淡地说,啜了一口汽水。
“哈,印象一定很深刻吧。看来,我们又能多一条线索了。”
“你是说她可能与周子全的失踪有关?”
郑重显得很轻松,他笑着说:“当然,漂亮女人的身边总是有很多是非,特别是她的丈夫。”
“这么说来,下午你在天下证券公司里一定收获不小吧?”
“也许,这回真的是碰到大案子了。天下证券公司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周子全一定是出事了,如果不是他本人出事,那么就是证券公司出事,反正会出大事。”
叶萧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附近的大楼上的证券公司广告,那闪烁的霓虹灯就象这座不夜的城市的一样,随时都暗藏着某种东西。
郑重继续说下去:“根据我对证券公司多名员工的询问,周子全在出事前的几周一直不太正常。”
“持续的感冒?”
“是的,因为周子全感冒,所以在最近的两周他很少与其他人接触,他说他担心把感冒传给别人。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极少见客,连公司里几次重要的会议都没有参加。更重要的是,公司里许多员工都反映,最近周子全的神色不太正常,每次上下班进出的时候,都低着头,不与别人打招呼,几乎连话都不说了。有几次,人们见到他在财务部和技术部等关键部门进进出出,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总之,周子全的这次失踪,让天下证券公司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他们担心周子全在经济上犯了罪,而畏罪潜逃了?”
“是有很多这样的传闻。要知道天下证券公司是一家有着上亿元资产的国有企业,在证券界有着重要的地位,一旦这家公司出现了什么重大问题,牵涉面就太大了。”郑重这才严肃了起来,和所有的刑警一样,他有些忧虑地说,“也许,这案子会给市经侦总队要了去,他们最喜欢察这种事情了。”
叶萧放下了筷子,看了看四周,这块露天饭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身后却还传来炒菜的声音。他缓缓地说:“好了,郑重,现在先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周子全失踪可能的几种原因。”
“我的福尔摩斯,你又来推理了,快说吧。”
叶萧先喝了口汽水,然后说道:“第一种可能:周子全确实利用身为证券公司总经理的职务之便,在经济上犯罪了,他突然失踪其实是携款潜逃,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第二种可能,他被绑架了,象他这种地位的人是很容易成为绑匪的目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公司或者他家里很快就会接到绑匪的电话的。第三种可能,他发生了意外,比如在外面遇到了车祸,或者很偶然地发生了抢劫杀人案,这只能算他倒霉了,这些可能都存在。第四种可能,与第一种一样,他是个经济犯罪分子,但他没有潜逃,而是在某个地方畏罪自杀了,不过,以最近几年发生过的案例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小。”
“就这四种可能吗?”
“我不敢确定,也许还有第五种可能,这取决于我们能否找出更多的线索。”
郑重忽然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希望这家伙能够在今天晚上自动回家。”
叶萧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倒不是因为盆里的螺蛳差不多已经被郑重吃光了。叶萧冷冷地说:“见到容颜以后,我就有了一种直觉——周子全不会再有机会回家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对面一家露天火锅店里的生意依旧红火,有几个人看起来是喝醉了,嘈杂的声音搅乱了他们的思考。
郑重忽然说话了:“叶萧,我相信你的直觉。也许,这案子真的非比寻常。”
现在,时间已经是23点40分了。叶萧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回头大声地说——“买单!”
七
在黑暗的水底。
有人挣扎着。
“她冰凉的手,象水蛇一样光滑柔软,紧紧地缠绕着我的脚腕。一线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闪烁,射入我的瞳孔。我向那光线游去,终于,我把手伸出了水面。不——”
马达睁开了眼睛。
他独自躺在那个陌生女人的床上,茫然地望着四周,没有冰凉的水,也没有令人窒息的黑暗,一些清晨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使得这斗室里有了些生气。
刚才是谁在说话?脑子里有些昏昏沉沉的,还有一些轻微的恶心。
“你是谁?”
马达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然后,象个无孔不入的幽灵久久地飘浮着。汗水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擦了擦,那感觉就仿佛真的是刚从水里爬出来。
手表还戴在他的手腕上,现在的时间是清晨5点30分。他吃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可不习惯在别人的床上安睡到日头高升。马达趴在窗台上向外望去,天空还带着某些深色调,太阳才刚刚在地平线的另一端起来,月亮还挂在白色的天空上,他打开窗,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
这小小的屋子里似乎有某种魔力,似乎那个女人的影子就凝固在房间里,使马达不得不入睡。他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努力想要回想起什么来,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还存留着什么——她来过。
马达不敢确定,可是,她的那张脸瞬间又清晰了起来。就是她,她来过,在马达睡着了以后,一切都象梦一样,亦幻亦真,难以分辨。尽管他睡得昏昏沉沉,可是,他的感觉器官却告诉自己,他见到过那张脸——也许,是午夜十二点,一个幽灵般的影子覆盖了他的额头,他的眼皮微微地睁开一条缝隙,在那道缝隙里,他看到了一张永远都难以磨灭的脸。
她来过,在午夜时分。
然后,她又象一个幽灵似的走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马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天色越来越明亮起来,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一定要找到你。
八
清晨5点45分。
“我愿意为你/愿意为你/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只要你愿意/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最后一句走音了,喜欢王菲的小绿摇了摇头,她有些醉了。
小绿抬起头看看天空,茫然地说:“怎么回事?天怎么亮了?”
她记得走进卡拉OK的时候,天上还是满天繁星,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清晨了,她这才明白自己已经玩了整个通宵了。她也记不清自己唱了多少歌,大多数都是王菲的歌,一直唱到她嗓子有些哑了才停止。其实,她也不喜欢这样,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心里一难受她就想大声地唱歌,唱他个天昏地暗,这样心里就又好受些了。
就在三天前,她和男朋友分手了,那一刻她只是在微笑,而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是现在,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脸上一阵热热的感觉。好在四周没有人,看不她现在的样子,她用手捂住嘴巴,靠在一棵竹子上。竹子随着她的身体而晃动,头顶竹叶上一些露水被摇落了下来,沾湿了小绿的头发。
小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向四周望了望,这是哪儿?她被一片人工竹林包围了起来,清晨时分,这里空无一人,几十米外是一条小马路,这里是一片由竹子组成的街心绿地,而她就站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中。现在,她最想最的事就是回家睡觉。
她刚向前跨出一步,就发觉前面是空的,一片腐烂的竹叶下面掩盖着一个深沟。但是来不及了,她的重心已经踩了上去,她尖叫了一声,立刻就滑到了深沟里了。
小绿的心口乱跳,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人工竹林里的一条沟里,还好,她滑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摔倒,站得很稳。这条沟大约只有一米深,稍稍用力就能爬出去,但她现在非常害怕,浑身发抖,什么都不敢做。她想高声求救,但唱哑了的嗓子却怎么也叫不响。该死,也许应该打手机求救了。
忽然,她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股腐烂的臭味,正向她的鼻子里扑来。
这味道令人作呕。
小绿捏着鼻子,捂着嘴巴,循着这味道向脚下看去。
“妈妈呀——”
瞬间,她终于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然后,她颤抖着蹲了下来,一股脑儿地把昨天的晚饭全都呕了出来。
在距离她脚下一米开外的地方,正躺着一具几乎扭曲变形了的男人的尸体。
九
人,只有在死后才是平等的。
叶萧不得不相信这句话。现在,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就躺在他的面前,全身赤祼,皮肤苍白,在四肢附近呈现出一些紫红色尸斑。尽管如此,依旧可以看出他生前是一个体格健全的男人。
在法医实验室里的灯光下,叶萧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子全身上的几处伤痕,右胸有一处明显的锐器切创口,左腹部也有条类似的伤口。在叶萧看不到的死者背后,也有着相同的三处伤口。
叶萧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现在下午14点20分,法医方新已经对尸体初步检验完毕。叶萧和方新已经是老朋友了,他并不忌讳这里常年所散发着的尸体腐臭味,就和平常一样对方新说:“告诉我你的发现。”
“没什么新发现,一个典型的刀伤致死者,身中五刀,左后背的一刀是致命的,刺穿了他的肝脏。凶器是十厘米到十五厘米之间的小刀之类的锐器。”方新淡淡地说,一边在表格上记录着什么。
“说说死亡时间吧?”
“由于死前失血很多,尸斑不明显,处于湿润期。尸体已经僵硬,局部干燥,由于尸体是在潮湿的泥土上被发现的,少数局部开始腐烂。”方新摇了摇头,“够了,这些都已经记录在报告上了,总而言之,我估计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十六到四十三个小时以前。”
叶萧在心里略微算了算说:“也就是他没有回家的那晚。”
“叶萧,你似乎非常重视这起案子。”
“所有的命案我都很重视。”
方新摇了摇头说:“这是什么大人物吧?”
“他是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你瞧,在这里还不是一样,无论是马路上的小偷小摸还是写字楼里的什么经理董事长,上了这张验尸台子,就都没有任何区别了。”方新一边做着手里事情,一边问道:“现场勘察的情况怎样?”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意外发现的,在一片竹林的一条小沟里。”
“竹林?”方新还从没听说过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还有竹林。
“街心绿地里的人工竹林。现场没有勘察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全都被前天晚上的大雨洗掉了,总之,我无法确定死者就是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被杀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遇害以后又被拖到这里来的。”叶萧说完以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方新说:“能对尸体再做一次深入的检验吗?”
“深入的检验?”
“我是想,能不能检查出死者生前所患有的某种疾病。”
“那要看什么病,有的病能查出,但有的病查不出。”
叶萧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感冒。”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没有开玩笑,对死者的调查来说,这也许很重要。”
方新点点头:“好的,虽然希望很小,但我可以试一试,就象上次你那所谓的木乃依诅咒的案子。如果他的感冒是由某种特殊的病毒引起的,也许可以查出一些残留的痕迹来。”
“谢谢。我出去一下。”
叶萧走出了法医室,在外面走廊的灯光下,他拿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很快,电话那头就接通了,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是容颜吗?你好,我是警官叶萧,昨天我们谈过。”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电话那头传来她沉着的声音。
“我很佩服你的冷静。对不起,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今天清晨,有人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我们认为那具尸体就是你的丈夫周子全。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可以到局里来确认一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叶萧在想象着此刻她的表情。
容颜终于说话了:“谢谢你,叶警官,我马上就到。”
十
她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
在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黑色宝石般迷人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盯着她丈夫的尸体。
叶萧站在一米开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努力地捕捉着从她的脸上所掠过的任何一丝细节。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容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她丈夫苍白僵硬的身体,就象是在看一块无生命的石头。当然,尸体确实是无生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周子全和石头一样。
她点了点头。
然后,裹尸布又把周子全的尸体罩了起来,缓缓地推入了冷藏柜里。
“我们出去谈吧。”
容颜一言不发,跟在叶萧后面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白色的灯光打在她的额头上,她闭起眼睛,深呼吸了几口,背靠着墙壁,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了?”叶萧在她耳边轻声地问,“我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许多家属见到被害亲人的惨状以后,都会有这种反应,有的是处于彻骨的悲痛,而有的则是纯粹出于对尸体的恶心。”
容颜立刻睁开了眼睛,她的反应相当快:“你怀疑我是后者?”
看起来她的脑子非常清醒,叶萧在心里想,他摇摇头说:“不,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比起我所见到过的那些来确认死者的家属们,你真的很坚强,我很佩服你。有时候我们甚至要在这里准备一个医生和一些急救用品,以抢救那些因为悲伤过度而晕倒的家属。”
“有时候,在你们眼中,坚强未必是褒义词。”她把头扭了过去,不想让叶萧看见她的脸,看起来她还是有些恶心的感觉。
叶萧小心地说:“要不要去卫生间?”
“你大概在担心我会吐出来弄脏了这里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叶萧说,“请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
他们走下了一个楼面,在楼道的尽头,容颜低着头走进了卫生间。
叶萧等在外面,他看了看表:16点15分。
片刻之后,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郑重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叶萧,我听说周子全的妻子来确认尸体了。她走了吗?”
“就在里面。”叶萧指了指卫生间。
郑重立刻就把声音放轻了:“喔,我明白了,在这种时候,这很正常。”
“不过,她还是表现得很镇定,非常镇定。”
“是啊,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女作家呢。”郑重的声音压得更轻了,“叶萧,我很想见见这个女侦探小说家。昨天晚上你说她很漂亮,是吗?现在,她成为漂亮的寡妇了。哦,其实我的意思是,通常在类似的凶杀案中,漂亮的寡妇总是警方调查的重点。”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她进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郑重就是一个急性子,他总是很惊异于叶萧的冷静和沉着。
“大概有十分钟了吧。”
郑重摇了摇头,把叶萧拉到了楼道的另一头,在确信没人听得到他们的声音以后,才对叶萧说:“刚才,我们对死者的随身物品整理了一遍。”
“发现了什么。”
“在那件全是窟窿的西装里,没有发现证件也没有发现皮夹子和任何现金,总之是什么都没有,裤子口袋里也一样,什么都没有。”
“其他东西呢?”
“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比如手表、手机、钥匙、各种卡片、还有小饰品之类的,全都没有发现。总而言之,他的全身上下,除了衣服裤子以外,一无所有,全都给扒光了。”郑重的眼睛注视着楼道的另一边,嘴巴里继续说:“至少从表面上来,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当然,也有可能是杀人者所故意制造的假象,在杀死周子全之后,又把他身上的东西全都一掠而空以迷惑警方。”
“或者——”叶萧停顿了很久,“在周子全的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冷冷的看着郑重。
“她终于出来了。”郑重轻轻地说了一声。
叶萧把目光向另一边投去,他看到容颜正向他们走来。
“果然,她很漂亮。”郑重在他耳边说。
容颜走到了他们跟前,现在她看上去感觉要比刚才好多了,脸色上也恢复了血色。她冷静地说:“叶警官,谢谢你。”
“没关系,让我来介绍一下。”
但郑重却抢先说话了:“你好,我是郑重,是叶萧的副手,我们共同负责调查你丈夫的案子,对于你丈夫的死,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希望你能积极地配合我们。”
“你好。”容颜只是对郑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还是对叶萧说:“对不起,叶警官,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够领回我丈夫的遗体,我不想让他继续躺在冰冷的藏尸房里,我希望能尽快地举行葬礼并火化。”
“当然,所有的家属都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不过,对于你丈夫的遗体,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不过请放心,最多再等两天,就会把你丈夫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
“非常感谢你,这件事已经通知了天下证券公司吗?”
“我们已经通知了,明天我们会和他们详谈的。”郑重说话了。
“好的,那就再见吧,我还要早点回去,处理我丈夫的一些后事。”
叶萧点点头:“路上要小心,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容颜的眼睛又从他们的脸上游移走了,她淡淡地说了声:“不要送我了,再见。”
叶萧和郑重目送着容颜消失在公安局的楼梯下,然后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问道:“你认为她有问题吗?”
“我的经验告诉我——”叶萧缓缓地说:“魔鬼往往与天使同在。”
十一
郑重走进了这间房间,从三十层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见到那座全国最著名的大厦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仿佛在面对一个野兽出没的原始丛林。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照射进来,洒满整个房间,让他微微有些晃眼。叶萧放下了百叶窗,拦住了阳光,他背对着窗户环顾房间四周,对这间设在天下证券公司里的临时询问间还算满意。
“看来,你对这里已经熟门熟路了。”叶萧淡淡地说。
“因为我对调查金融犯罪有经验,不过,这一次是凶杀案。”郑重走到窗边,拨开窗叶子向外看着说,“昨天晚上,局里开了一个专门会议,说了些什么?”
“局里对周子全的案子很重视,这次牵涉面很大,不仅仅是我们公安局,还有检察院和证监会,局里已经通知经侦总队协助了。”
“你是说,天下证券公司可能有经济方面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这只是猜测。”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罗新城来了。”叶萧点了点头,大声说:“请进。”
果然,是副总经理罗新城,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说:“叶警官,这个房间还不错吧?”
“是的,这要感谢你们的配合。”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昨天我们听说了周经理遇难的消息,大家都非常惊讶和难过,虽然在事先,我们有人猜测他可能会出事,但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罗新陈摇着头坐了下来,“好了,两位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的。”
郑重先说话了:“罗经理,前天我们已经谈过很多了,不过,现在的情况要比前天我们估计的严重得多,所以我们还想请你提供更多的线索。”
“这个自然,你们想问什么?关于周子全在最近两周里的反常现象,我和许多员工都说过了。”
“罗经理,你对周子全这个人的印象如何?”
罗新城一脸严肃地说:“周子全与我同龄,差不多与我同时进入天下证券,他这个人有很强的业务能力,在金融和证券领域享有极高的声誉。作为副总经理,我必须承认,天下证券公司能够有今天几亿资产的地位,除了董事长以外,功劳最大的就是周总经理了。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了,平时的日常工作都是周子全负责的,可以这么说,他的死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打击,除了他之外,很难还有人能够管理好这个公司。”
“那么其他方面呢?你对他除了工作以外其他方面如何评价的呢?”
“这个——”罗新城低下头,停顿了片刻。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
罗新城摇摇头说:“不,象我们这种证券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平时都把精力扑在工作上,很少顾及生活方面,所以,我对周子全在工作以外的各个方面实在了解不多,而且我一向不喜欢探究别人的私人生活,所以没办法做出评价。”
“那么,你对周子全的妻子熟悉吗?”郑重问道。
“对不起,也不怎么熟悉,我和周总经理的妻子总共只见过几次面,除了她的外表以外,没有其他什么印象。当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女作家,出版过一本很畅销的侦探小说。”
“你看过那本书吗?”叶萧问道,忽然他又笑了笑说,“对不起,也许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不,我没看过容颜的书。”
郑重忽然问道:“你去过周子全家吗?”
“去过几次,都是去谈一些公事,每次只坐几十分钟就走了,没什么特殊的印象。”
叶萧静静地观察着罗新城的眼神,他能从罗新城的眼睛里察觉出什么来,忽然,他调转了话题问:“罗经理,在你看来,周子全死因的最大可能是什么?”
“对不起,我实在说不出。不过,我相信你们也已经有所耳闻,现在业界内部纷传着许多关于周总经理的一些传言,其中有一些说法涉及到了天下证券乃至于目前的证券市场的许多敏感问题。不过,请你们放心,目前我们公司的财务等机要部门,正在紧张地检查帐务和资金记录,同时我们也请会计师事务所来帮忙,相信会平息外界对我们公司的种种猜测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的帮助,罗经理,下次我们还会麻烦的。”
“那好,我先去忙了。”
在罗新城出门前,郑重忽然在他身后说:“对不起,罗经理,请问今天桑小姐上班吗?”
“是的,虽然周总经理不在了,但没有影响她的工作。”罗新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请她来询问一下吗?”
郑重点了点头。
“好的,她马上就来。”
罗新城出去以后,郑重立刻对叶萧说:“你相信他的话吗?”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谎言。”
“也没有纯粹的诚实——我听够了你的这一套话了。”郑重笑了起来。
叶萧也笑了,这时,有人在敲门。
“她来了。”郑重微微收敛了笑容。
“请进。”
桑小云走了进来。她的气色不是太好,先是向叶萧点了点头,然后对郑重说:“你好,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桑小姐,昨天你一定知道了周子全遇难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郑重的话语很轻松。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她低下了头,表情真有些忧郁。
郑重安慰着她说:“对不起,我们会尽快把凶手抓获的。”
“他们说凶手的手段一定很残忍,是吗?”她摇了摇头,身体有些颤抖地说:“我都不敢想下去了,前几天周总经理还是好好的,现在却——”
看来她真的有些伤心了,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小巧玲珑的两腮涨得通红,她把头低下,又掏出了手帕在脸上擦着,她的声音有些变形了,却还在嘤嘤地说着:“周总经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他具有高贵的品质和超人的智慧,在整个天下证券,没有人能与他相比,无论在各个方面。”
“桑小姐,你现在一定很伤心吧?也许我们的询问不是时候。”
“不,我没事。”她又重新抬起了头,脸上又恢复了正常,只是脸上依旧红着,她继续说,“人们说周总经理有经济问题,甚至还说他死得不干不净,这全都是卑鄙的谎言。我了解他,他不可能是这种人,他是清白的,那些关于他的谣言,都是些嫉妒他才华和能力的小人瞎编出来的,某些人在别人死后还指指点点,都是些十足的懦夫。”
“看来公司里现在很乱?”
“已经一团糟了。”忽然,她又想起来什么,“不过,刚才董事长回来了。”
“黄冈董事长?”
“是的,这个星期他在香港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在听说周总经理出事以后,就急忙提前两天赶回来了。两个小时前,他刚下飞机,现在他在顶楼的休息室里休息,暂时不见客。”
叶萧淡淡地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下次再拜访他吧。”
“是的,董事长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平时公司里的具体事务都由总经理负责,现在董事长受到的打击肯定很大,他需要休息。”
“桑小姐,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桑小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又过头来问道:“请告诉我,你们有把握抓住凶手吗?”
“绝对有把握。”郑重斩钉截铁地说。
“谢谢你,郑重。”桑小云咬着嘴唇,那样子楚楚可怜,她轻声地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周总经理死的时候,有没有痛苦?”
叶萧回答了她的问题:“从尸检的结果来看,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死的。对不起,也许这个消息会使你伤心,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桑小云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自若,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她离开了这里,悄无声息。
郑重摇着头说:“我怎么觉得她比容颜都更显得伤心,她刚才出门的时候那语气那神态,倒更象是一个未亡人。”
“你也嫉妒周子全了吧?对不起,开个玩笑。”叶萧站起来,拉开了百叶窗,对着窗外的摩天大厦说:“通常,总经理死了,秘书当然会很难过的,至于难过的原因就说不清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忽然,叶萧变得非常严肃地说:“你经历过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感觉吗?”
郑重茫然地摇摇头。
“我经历过。”
说完这句话,叶萧闭起了眼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实在不愿再想起那些往事。
十二
鸟几乎要饿死了。
“对不起。”马达对鸟说着,他取出了鸟食,倒在鸟笼的陶瓷小缸里。这只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立刻发疯似的吃起了食物,很快就把一小缸小米都吃光了,马达又连忙加了许多。看着鸟儿吃食的样子,马达想到了自己,如果那天晚上,他相信了鸟给他的警告,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看来,动物的预警能力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而绝不仅仅限于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
马达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屋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回家过夜了。前两个晚上,他都是稀里糊涂的,独自在那个陌生女人的房间里过的夜。而昨天晚上,他整夜都在开车营业中度过,接着又做了一个白天的生意,直到他两腿发酸眼冒金星,他才匆匆忙忙地开回家里。
现在,鸟已经吃饱了,它惬意地站在笼子里,肚子鼓鼓的,那里面的东西很快就会化为一堆鸟粪。马达离开了鸟笼,来到了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谁?”
他都几乎不认识自己了。眼眶又红又肿,面无血色,头发零乱不堪,就象刚跟人打了一架似的。马达立刻打开水龙头,他把冷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感觉渗入他的皮肤,也许这样可以使他好受一些。
突然,门铃响了。
急促的门铃声让马达的心里一阵乱跳,他小跑着过去打开了房门。
“嗨,表哥。”
原来是小绿,她是马达的表妹。
“小绿,你怎么来了?”
小绿自己走了进来,她仔细地环视了房间一圈,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房间里藏着什么人呢?”
“你说我藏着什么人?”
“情人啊。”
“切,你又在胡说八道了。”马达总是受不了小绿口没遮栏的说话。
小绿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都快饿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
马达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刚刚回到家里,只有方便面吃。”
“方便面!太好了,我就喜欢吃方便面。”小绿拉着马达的手说:“快弄给我吃吧。”
马达无奈地来到灶坯间,自己动手煮起了方便面。在这个城市,除了小绿以外,他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小绿的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五分钟以后,马达把两碗面端上了桌子。
小绿似乎永远都没有禁忌,在吃面的时候忽然说:“表哥,你见过凶杀案里的死者吗?”
马达心里一抖,脑子里立刻联想到了那天晚上的可怕经历。而他嘴巴里的面条则几乎喷了出来,他连咽了好几口才控制住自己:“小绿,你不要吓我。”
“表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一下子煞白了?”小绿疑惑地看着马达。
马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竭力要掩饰自己心里的恐惧,却怎么也装不出来。
“表哥,你流虚汗了。”
“不,是吃方便面热出来的汗。”
小绿继续一边吃一边说:“表哥,我看的出来,你真的有些害怕了。过去你的胆子没这么小啊?好了,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看到死人了,一个被杀死的男人。”最后几个字,她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也很害怕,到现在一想起那个人的脸,我就浑身发抖。”
“是什么时候?”马达的心里有些隐隐地不安。
“就在昨天的清晨。你知道那一大片由人工竹林组成的街心绿地吗?”
马达的表情又僵硬住了:“是那儿?”
瞬间,他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场车祸,就发生在那片绿地边的小马路上,难道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又有什么不对吗?我总觉得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小绿差不多已经吃好了。
“没,没什么。小绿,你继续说下去。”
“昨天清晨,我有些喝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那片人工竹林里,也该我倒霉,一不小心滑到了一条暗沟里。就在那条小沟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小绿的脸上是一副异常恶心的表情,“表哥,你想象一下,如果你看到在离你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正躺着一具散发着腐烂的恶臭的尸体,你会怎么样?”
马达推开面前盛着方便面的碗,用手捂着嘴巴,他差不多都快呕了。
“没错,会呕出来的,我当时吓了个半死,立刻就呕了一塌糊涂,然后用手机打了110报警,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大群警察,没完没了的询问,足足折腾了一个上午。真该死。”然后,她轻轻地骂了一声。
马达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的胃里很难过,那些刚吃下去的面条又开始折磨他了。他表情痛苦地说:“小绿,你看清了那个死人是什么样子吗?”
“虽然很恶心,但我看得出,那是个有钱人,穿着名牌的西装,可惜啊,那套西装上全是窟窿和血迹,脏得要命。死人的那张脸嘛,也很可怕啦,让人起鸡皮疙瘩,我不敢细看,大概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吧。”
马达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小绿奇怪地问:“表哥,你怎么不吃了。”
“我让你说的都快吐了。”马达冷冷地回答,然后把碗里的面条都倒进了水槽里了。
小绿歉意地伸了伸舌头说:“表哥,我走了。”
“你把这里当饭店啦?”
“晚上我还要去上班呢。”小绿站起来,抹了抹嘴,走到窗边,看了看马达养的鸟,它在笼子里一条腿站着,已经睡着了,她轻声地说:“表哥,你这只鸟怎么还没死?”
“你希望它死吗?”
“我只是觉得这只鸟不吉利,会给你带来厄运的。好了,谢谢你的方便面,再见。”
小绿象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这里。
马达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房间里,只有一只睡着了的老鸟与他相伴。他叹了一口气,把小绿吃完的碗又收拾了一下。然后,他躺倒在了床上,打开了电视机。
正好是电视台晚间新闻的时间,马达百无聊赖地看着新闻,心里却在想着刚才小绿的话。难道小绿发现那具男尸就是那晚的男人吗?马达的心里一阵发毛,他不愿意相信,也许,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起凶杀案,与他无关。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那片人工竹林里呢?那块地方是马达的恶梦,两年前他的车轮夺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的生命,这是他人生中永远的阴影。想着想着,马达的心里越来越乱了。
忽然,他听到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昨天清晨,在本市的一块绿地里发现一具男尸。”
马达的目光立刻对准了电视机,没有竹林的画面,只有表情严肃的电视台社会节目男主持人的脸。主持人的语速很快,吐字清晰:“经市公安局核实,该具男尸正是前不久失踪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周子全。警方正在就此案进行进一步调查,本台记者报道。”
最后,新闻节目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周子全的照片,那张照片迅速就灼痛了马达的眼睛——没错,就是他。三天前的那个傍晚,照片里的这个男人坐上了他的出租车,来到该死的安息路,最后死在了他的面前。
电视里的照片只出现了几秒钟就被切掉了,主持人又开始播报其他新闻了。
马达挥出了一拳,重重地击在墙壁上。他心里暗暗想,那个男人真的死了,他的名字叫周子全,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
他开始大口的喘气,电视机里继续传出报道无聊的新闻的声音,他关掉了电视机,房间里恢复了死寂。马达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黑夜正笼罩着这个城市,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在发生,而他马达,则已经被卷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旋涡。
这个时候,马达并不知道,自己就处于旋涡的中央。
神在看着你(二)
十三
“周子全——容颜???周子全——罗新城???周子全——桑小云???”
叶萧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行文字和符号。忽然,他的背后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立刻合上了本子。
“你在写些什么啊?叶萧。”
又是郑重,他来到叶萧的背后,指着笔记本问。
“只是些关于周子全案子的心得体会。”
“你就喜欢记。”郑重坐在了叶萧的面前。他感到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闷,于是,他打开了窗,从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公安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警车。
“就象作家要把突如其来的灵感记录下来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警察也和作家一样,需要灵感。”
郑重忽然笑了起来:“就象作家一样?象那个女作家,漂亮的寡妇?”
“至少她是一个很出色的侦探小说家。”
“叶萧,但我觉得侦探小说家和侦探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如果让柯南道尔来做侦探的话,他可能连福尔摩斯的一桩案子都破不了。”
叶萧微微笑了笑说:“好了,说正事吧。昨天法医室又对周子全做了一次尸检,我原本是希望方新能够查出周子全身上的某种病毒。”
“就象你破获的那宗木乃依诅咒案?说实话,那宗案子你干的确实漂亮。”
“可惜,昨天方新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发现,让周子全的尸体又挨了几次刀。昨天下午,他们已经把周子全的尸体送到殡仪馆里去了。”叶萧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既然尸体和案发现场上都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这案子可能需要些时间了。”郑重坐在了窗台上,“叶萧,如果不是意外的抢劫杀人的话,你看谁的作案嫌疑最大。”
叶萧摇摇头:“这我可说不清楚。不过,从目前我们调查过的几个对象来说,容颜、罗新城、桑小云都有可能。”
“桑小云也有嫌疑?”
“是的,从她的话语里可以看出她和周子全的关系很密切,当然,总经理与漂亮的女秘书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关系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我总觉得她的话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你是说她那里还有线索?”
“可能是吧。”叶萧笑了笑说,“郑重,这几天你和她的关系套得很近嘛,嗯,她确实很迷人的,不过你也要当心。”
“放心吧,叶萧,我是一个警察。”郑重又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叶萧当然相信他,“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至于罗新城,我觉得他隐藏的东西更多,他有的话明显是在说谎。”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关于那些关于周子全有经济问题的谣言,很有可能就是罗新城散布出来的。而且,周子全的死,从行政上来看,最大的受益者毫无疑问就是罗新城。他是副总经理,正总经理一死,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替正职的位子了。”郑重越说越起劲,“根据我暗地里对天下证券某些员工的调查,他们说虽然表面上周子全和罗新城的关系很好,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的很僵,总是暗中较近,有时候还互相拆台。当然,在正副职之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未必真的会杀人。”
“不过,也很难说,最近几年确实有过很多这样的案例。”
“既生瑜,何生亮。”郑重忽然念了一句周瑜临死前说的话。“周瑜嫉妒诸葛亮的才能高于他,所以就总是想方设法要杀他。”
“郑重,你变聪明了。从各方面来说,周子全的能力和才华确实要高于罗新城,罗新城有嫉妒心理也是很正常的。”
“那么容颜呢?那个作家寡妇,还是叫寡妇作家?”
“我调查过了,他们去年才结婚,只有一年的时间。周子全今年三十六岁,而容颜只有二十六岁,足足小了十岁。”
“现在十岁也不是很大的差距,而且周子全的外表和风度都很好,又有钱有地位,容颜应该满足了。虽然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也正因为如此,感情才深嘛。如果一起生活了太久,反而没了感情,是吧?”
叶萧点了点头:“嗯,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不过,我从与容颜的交谈的时候,可以从她脸上捕捉到一种非常奇特的细节——她在说起她丈夫的时候,无论是语言还是表情,都丝毫没有任何感情Se彩,我觉得这并不符合新婚一年的夫妇应该有的感觉。”
郑重细细地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设想的几种作案动机以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性?”
叶萧赞许地点了点头,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情杀。”
十四
十七点零五分。
马达半开着车门,用手支撑起身体,把头探出车厢,仰望着那座三十二层的写字楼的最高一层,他已经知道了,那里是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生前工作的地方。西天上飞起了红色的云霞,衬托着高高的玻璃大厦的楼顶,使他感到一整眩晕,马达有恐高症,即便是仰望高处也会头晕,于是他又把身体缩回到了车里。
一分钟以前,马达看到两个年轻人从写字楼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着一身黑色警服,另一个虽然穿着便服,但从那人敏锐凌厉的眼神里可以猜测出他的职业,他们行色匆匆,嘴里在不停地说些什么,然后坐进了一辆公安局牌照的桑普,离开了这里。
马达推想,这两个人就是调查周子全案的警察吧。当两个警察走出写字楼大门的瞬间,马达真有一种冲动:立刻就跑到他们面前,把自己在安息路那晚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他们。然而,马达的双腿却没有听从自己的大脑,他呆呆地僵坐在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奇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悄然鸣响——神在看着你。天哪,是那个神秘的死者:周子全,临死前的话再度扣响了马达的耳膜。马达被这幻听所深深地震慑住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地恐惧,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肉体,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警察坐上车子迅速开走,他才暂时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此刻,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虚汗浸透了。
深呼吸。马达几乎虚脱地把头倒在座位的靠垫上,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难道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个死鬼上班的地方吗?莫名其妙,他暗暗地咒骂了自己一声,然后踩动油门,准备离开这里。
忽然,在他视线的右侧,有人在叫车。现在马达不想放过任何生意,他开了过去,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坐进了他的后座。
“去半岛花园。”女孩子轻轻地说。
马达从后视镜偷偷地看了看那女孩子,虽然穿着得并不十分艳丽,但长得却不错,是那种惹人怜爱的办公室小姐。不过,以马达的经验,这样的女孩子去半岛花园那种富人区,虽然现在时间是早了点,但说不定也是从事某种让人厌恶的职业的吧。
他并不多想,径直朝半岛花园的方向开去,那里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如果不堵车的话也要近四十五分钟。忽然,身后的女孩子说话了:“对不起,能不能把电台打开,我想听一听新闻。”
马达打开了电台,熟练地把频率调到了新闻节目。时间正好,电台里正在播放本市的一些社会新闻,很快,马达就听到了一条关于周子全案件的报道——
“本台记者从市公安局获悉,原天下证券公司总经理周子全遇害案正在加紧侦破过程之中,目前尚不能了解案件的进度。另据报道,周子全遇害事件已经在证券和金融界引起了很大震动,据不愿透露姓名的圈内人士表示,此事很可能将影响到目前的证券市场。本台将会密切关注此案的侦破进程。”
电台里关于此案报道到此为止,接下来是一条无聊的社会新闻。马达在听的同时,也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后座的那女孩子脸色一变,她似乎很在乎那条新闻,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微微有些发抖。
忽然一阵喇叭声从马达的旁边响起,他这才明白刚才自己居然走神了,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车子,他猛踩刹车,那辆两吨的小卡车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马达吐出了一口气:好险。
“请把电台关了吧。”那女孩突然说。
看来,她要听的就是关于周子全的新闻,马达遵照她的话关掉了电台。
几十分钟以后,他开进了半岛花园豪华的大门,夜色已经徐徐降临,但大门口依然灯火通明,几辆进口轿车进进出出。过去他来过这里几次,拉的都是来此的访客,因为住在半岛花园里的人个个都有私家车。在那女孩子的指引下,马达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车道开了进去,两边所见的都是连体或者独立的大小别墅式建筑。
最后,他停在了一栋白色的独立式两层别墅前。女孩子付完了车费,这是今天马达做的最大的一笔营业额。等到她下车以后,马达就徐徐地开始倒车,准备按照原路返回。
当马达倒好了位置,正要开回去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那栋白色别墅。他依稀看到那女孩子站在别墅的门前按着门铃,房门很快就打开了,门前亮起了一盏白色的灯,然后,马达看到门里有一张熟悉的脸。
上帝啊,真是她吗?
马达轻声地问自己,他又揉了揉眼睛,在别墅门前白色的灯光下,那张脸异常清晰地呈现在了马达的眼前。
距离十二米,正正好好,绝对不会看错,就是她,那个神秘的女人。
很显然,她并没有注意到马达和马达的车。她倒是对来访的那个女孩子感到有些意外,互相说了一两句话以后,她把那女孩子让进了房间,然后又把房门关上了。
马达呆呆地坐在车上,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扇白色的房门上。他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动着,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她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里是半岛花园,是富人居住的别墅区,与那间小得可怜的屋子简直是天壤之别。马达又想到了她的那间小屋子,他在那里面居然度过了两个夜晚,他在那间斗室里愚蠢地等待着她回家,绝对不会想到她居然住在半岛花园的别墅里。
他的身体里一阵发抖。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马达立刻又想到了其他的一些可能性:她可能是一个褓姆,在半岛花园的富人家里工作。但是,马达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刚才她开门的时候,马达看到她穿着一件显然是非常昂贵的衣裙,她的样子就象半岛花园里的许多女主人一样,这样子绝对不可能是褓姆。那么,难道她是——不,马达实在难以把她同那种有钱人所豢养着的金丝雀联想在一起。
不,不,不,马达找不到答案,依照人们日常生活的逻辑,他找不到答案。
他又深呼吸了一口,把目光投向那栋白色别墅,夜色下,别墅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从底楼拉着厚厚的窗帘的窗户里,露出了白色的灯光。马达又想到了刚才在出租车上,那个女孩子听到电台里周子全的消息时的那种表情,而那女孩又是在天下证券公司的写字楼下面上车的,可见,她很可能与周子全有着某种关系。现在,她又来拜访这个让马达摸不着头脑的神秘女人。显然,她们认识,按照这种推理,这个神秘的女人必然与周子全有关。
马达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现在相信,自己原先的猜测是事实,她确实与那桩发生在马达面前的凶杀案有关,而且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也许,这是一个大阴谋。
他继续停在这里,呆呆地看着那栋白色别墅,他不知道自己要停留到什么时候。忽然,马达想到如果等一会那个女孩子出来以后,看到他依然停在这里,也许会起什么疑心的。于是,他只能离开这里,离开之前他记下了这里的门牌号码。
马达飞速地开出了半岛花园,在四周的小树林里,似乎有某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
“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十五
“是你?”
“我不可以来看看你吗?”
“当然,你当然可以。”容颜平静地说,把她丈夫生前的女秘书桑小云让进了房里。
桑小云来过这里几次,并不怎么陌生,她大方地走进客厅,第一眼是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周子全的大幅照片。那张照片的背景是韩国济州岛的大海,周子全站在照片的中央,穿一件黑色的衬衫,面色冷峻,那气魄宛如是大海的主人。
这幅照片是桑小云拍的。
那是一年前,她作为秘书陪同周子全去韩国开一次国际会议的时候。而此刻,看着这张她曾经十分得意的照片,却有了一种淡淡的伤感。
“我知道,这幅照片是你拍的,我必须承认,你拍得很不错。”容颜淡淡地说,“请坐下说话吧。”
桑小云欠身坐下,盯着容颜那身衣服说:“你这条裙子不错,与你的体形很相称。”
“谢谢夸奖,这是半年前买的。”
“你穿着这套衣服,看起来样子还不错。”
容颜明白她这句话里暗藏着的火药味,她淡淡地回答:“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很好。”
“要喝些咖啡吗?”
桑小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容颜端着两杯咖啡放到了她面前。桑小云用调羹匀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啜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你冲的咖啡的总是这么苦?”
“我喜欢这味道。”容颜端起自己那一杯,也轻轻地喝了一口,她的表情显得很舒服。
“容颜,你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你是在赞赏还是批评?还是兼而有之?”
桑小云并不回答,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你看过他的尸体了?”
“是的。”
“他怎么样?”
容颜淡淡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必须如实地告诉你,我所见到的很糟糕。”
“有多糟糕?”桑小云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不,你是绝对无法想象他躺在公安局验尸房里的样子的。”容颜呡了呡嘴唇,冷冷地看着桑小云说,“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痛苦,简而言之就是惨不忍睹,他的——”
“别说了。”桑小云忽然打断了容颜的话,她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容颜,求求你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
容颜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