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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那是一年前,她作为秘书陪同周子全去韩国开一次国际会议的时候。而此刻,看着这张她曾经十分得意的照片,却有了一种淡淡的伤感。

“我知道,这幅照片是你拍的,我必须承认,你拍得很不错。”容颜淡淡地说,“请坐下说话吧。”

桑小云欠身坐下,盯着容颜那身衣服说:“你这条裙子不错,与你的体形很相称。”

“谢谢夸奖,这是半年前买的。”

“你穿着这套衣服,看起来样子还不错。”

容颜明白她这句话里暗藏着的火药味,她淡淡地回答:“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很好。”

“要喝些咖啡吗?”

桑小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容颜端着两杯咖啡放到了她面前。桑小云用调羹匀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啜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你冲的咖啡的总是这么苦?”

“我喜欢这味道。”容颜端起自己那一杯,也轻轻地喝了一口,她的表情显得很舒服。

“容颜,你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你是在赞赏还是批评?还是兼而有之?”

桑小云并不回答,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你看过他的尸体了?”

“是的。”

“他怎么样?”

容颜淡淡地吐出了一口气,说:“我必须如实地告诉你,我所见到的很糟糕。”

“有多糟糕?”桑小云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不,你是绝对无法想象他躺在公安局验尸房里的样子的。”容颜呡了呡嘴­唇­,冷冷地看着桑小云说,“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痛苦,简而言之就是惨不忍睹,他的——”

“别说了。”桑小云忽然打断了容颜的话,她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容颜,求求你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

容颜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桑小云以一种挑衅­性­的目光回击着容颜的眼睛,她想,也许这是总经理女秘书和总经理夫人之间特有的目光。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要为他的死太伤心。”

桑小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其实,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只可惜,你显得不怎么伤心。”

“是吗?可是,谁又能说清楚,什么才是悲伤?”说完,容颜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对桑小云说:“快趁热把咖啡喝了吧。”

此刻,桑小云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楚楚可怜,似乎容颜的话有某种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咖啡,虽然那苦涩的味道让她的舌头很难受。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容颜靠近了她说。

桑小云忽然站了起来,她显得非常害怕,后退了一步,大声地说:“你对他­干­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尖很高,完全不同于平时说话的语气,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你说我­干­了什么?”容颜平静地回答。

桑小云忽然感到自己有一股昏昏欲睡的感觉,她盯着自己刚才喝过的咖啡杯,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咖啡。”

“咖啡不是好东西。”桑小云摇了摇头,她又清醒了一些,然后自己走到了房门口。

容颜跟在她后面说:“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忽然,桑小云在门前回过头来,那样子忽然变得十分可怕,她睁大着眼睛对容颜说:“我知道,在他死以前,藏着一个秘密。”

容颜怔怔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桑小云继续点了点头,她自己打开了房门,凉凉的晚风窜入了房里,让她和容颜都打了一个冷战,她倚着门说:“也许,我知道那个秘密。”

容颜默默地看着她。

桑小云嘴角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她独自走进半岛花园的车道,似乎是轻车熟路的走到了大门口。忽然,一辆迎面开来的汽车的前灯照亮了她的瞳孔,使她一阵眩晕。

十六

现在是22点05分。

今晚的月光如洗。

大约二十米外,柔和的灯光反­射­在白­色­的窗帘上,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映在窗帘上的女人的背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身体的线条很美,如同一支深夜摇动的烛火,他很喜欢她那种样子,尽管看不到她的脸。

他能听到依稀的音乐声,从她的房间里传来。

她的影子静静地坐在窗前,微微地摇动,富有某种韵律,似乎沉浸于那音乐声中,那是什么音乐?他不知道,他对音乐从来不感兴趣,可女人们喜欢,特别是她——一个漂亮的寡­妇­。

她是一个难以靠近的人,毫无疑问,没有人能弄懂她心里所想的。也许,只有从她映在窗帘上的背影中,才能发现什么。

已经22点20分了。

他有些渴了,于是他喝了一口水,当他再抬起头来,发现月亮已经躲到了云朵中间。再向她的窗户看去,她似乎是在打电话。她一边手边拿着电话,一边在窗前不断地来回踱着步子,那样子好象有些焦虑,这可不一般。

电话没完没了,二十几分钟过去了,她才把电话放下了。

她依然坐在窗前。

又过了半个小时,灯忽然灭了,整栋房子连同她都沉浸在了黑暗中。他想,她应该睡下了吧。

然而,他想错了。

她出门了。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她穿着一件全黑的衣服,把自己与整个黑夜融为一体,她向位于别墅区另一端的第二出口走去,很快就象空气一样消失了。

月亮又出来了。

它很美,我想。

十七

现在来是不是太早了?叶萧望着早上的太阳,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的脸上,他喜欢这样的阳光。他抬起表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半。

他知道住在半岛花园里的女人们大多数都有睡懒觉的习惯,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必要象其他女人那样,很早起来为生活和家庭而奔忙。可他不得不来,因为在昨天晚上,郑重告诉了叶萧一件原先被他忽视了的事,这件事是如此重要,使得叶萧必须要尽快地来向容颜了解具体的情况。

叶萧在停顿了片刻之后,按响了这栋白­色­别墅的门铃,照郑重的话来说,这是漂亮寡­妇­的家。

他静静地等待着容颜的脸出现,就象一年以前他阅读了那本《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他一度非常崇敬这位神秘而富有智慧的女侦探小说家,非常渴望一睹她的真容。尽管他已经与容颜见过两次面了,可他还是希望再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女人,只不过,现在是为了调查她丈夫的死。

好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开门。

她不在家?一阵隐隐的忧虑划过了他的眉头,如果真的是那样,就有大麻烦了。

正当叶萧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她站在门前,身上披着一件夹克衫,但叶萧却可以看到她的夹克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睡衣。

“对不起,我打扰你休息了。”

“不,叶警官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起来,请进吧。”她的脸­色­很苍白,眼圈有些发青,那双漂亮的眼睛微睁着,似乎显得十分疲劳,叶萧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造成的。

在走过容颜身边的时候,叶萧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阵阵体香,他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其实,他是在笑自己,眼前似乎又一掠而过那些熟悉的人影,他知道,自己早已经成熟了。

“请坐吧,你想我可以给你弄点东西吃。”容颜一脸倦容地看着他说,“你吃过早饭了吗?”

叶萧坐了下来说:“谢谢,我吃过了。”

“真的吃过了?”

“当然,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可以出去等你吃完早饭再进来。”他微笑着说。

容颜摇摇头:“不,我不饿,一点都不饿。”

“对不起,我看你似乎没有睡好?”

“是的,我的丈夫刚刚被人谋杀了,而凶手还没有找到,你认为我能安安稳稳地睡好觉吗?”容颜淡淡地说,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发的马尾扎起来。

叶萧微笑着点点头:“当然,我完全可以理解。”

“好了,叶警官,请告诉我,那么早来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案子有进展了?”

“不,昨天晚上我的同事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以前我们两次见面的时候,你都没有提到这件重要的事情。”

容颜微微呡起了嘴­唇­:“你是说——”

“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

“是罗沁雪。”

容颜淡淡地回答,她的目光又柔和了下去。

但叶萧却不想放过她:“你认识罗沁雪?”

“不,我从来没见过她。”容颜摇着头,她站到了窗前,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变成了一股特殊的颜­色­,她缓缓地说:“当我认识周子全的时候,罗沁雪已经去世半年多了。”

“即便没有见过她,但想必周子全一定对你说过她的事情。”

“不,他不愿意提起他那意外死去的第一位妻子,从来都不愿意提起,所以,我无法告诉你更多。”容颜回过头来,看着叶萧说:“我只知道,罗沁雪是出车祸死的。”

“车祸?”

“是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真的吗?你真的只知道这些?”叶萧微微欠身,把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问着。

容颜幽幽地说:“你在怀疑我?”

“不,我只是想,你可能会把某些事给遗忘了,我只是想帮你回忆起来。”

容颜低下了头,她想了想后说:“有一次,那是几个月以前,罗新城到我们家里来,他大概是和我丈夫谈一些公司方面的事情。罗新城和我丈夫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争吵了起来。”

她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吵起来了,说啊,请说下去,你说的很重要。”叶萧催促着她。

“我说下去。让我想想,对,当时我很清楚地听到罗新城说起了罗沁雪,他指着我丈夫的鼻子说:”我妹妹就是被你杀死的。‘“容颜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有见到罗新城如此生气过,特别是对我丈夫。“

叶萧的心里一惊,他尽量不让内心的惊讶表现在脸上,他淡淡地说:“你是说,当时罗新城所说‘我妹妹’就是指罗沁雪?”

“我想是这样的。罗沁雪应该就是罗新城的妹妹了,只是我丈夫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事。你去问一问罗新城就知道了。”

叶萧点了点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现在,一个更加复杂的迷宫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哪里才是迷宫的出口呢?他的心里纷乱着,毫无头绪。忽然,他想到了眼前这位“漂亮的寡­妇­”所写的那本书《新月街谋杀案》,在这本侦探小说里,作者容颜成功地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犯罪迷宫,然后再由三十年代上海租界的一位年轻探长所侦破。

他抬起了头,紧盯着容颜的眼睛,靠近了她说:“对不起,能问你一个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吗?”

容颜微微笑了笑,回答:“随便问吧。”

“能否告诉我,你是如何构思《新月街谋杀案》里的犯罪的?”

“叶警官,你很喜欢那本书吗?”

“是的,非常喜欢你的构思和文字,可以与我表弟创作的系列悬念小说相媲美。”叶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些。

“你表弟的小说?”她笑了起来,“我记起来了,《病毒》和《诅咒》,还有《猫眼》。”

“没错。”

“其实,侦探小说与现实中的案件是完全不同的,你不要指望现实中的罪犯也象侦探小说中的那样聪明,侦探小说中的罪犯几乎就象艺术家那样智慧和完美无缺,只有更加出­色­的艺术家才能找到他们的漏洞。但是,这仅仅存在于小说中,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叶萧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东西,他忽然显得有些兴奋地说:“不,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艺术家式的犯罪与侦探。”

“可是,你所说的艺术家般的犯罪与侦探都是侦探小说家用笔写出来的,就象我写的《新月街谋杀案》里的莫威廉探长。”

“所以,只有出­色­的侦探小说家才能进行艺术家式的犯罪。”

容颜忽然笑了出来:“你是在说我吧?”

“可你的确是一个出­色­的侦探小说家,而且是女小说家。”

“就象阿加莎。克里斯蒂?不,叶警官,你太夸张了。”

“不过,就我个人认为,《新月街谋杀案》并不亚于《东方快车谋杀案》或者是《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

“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容颜笑着说,“知道吗?你做警察真是可惜了。”

叶萧立刻后退了一大步,冷冷地说:“我喜欢警察的职业。”

容颜不再说话,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叶萧在她身后轻轻地说:“容颜,感谢你提供的线索。我先走了,但愿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不是来对你询问案情,而是来向你探讨如何构思侦探小说。”

“非常好,我希望这样。”

叶萧自己走到了门前,笑着说:“别送了,当心着凉,如果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再钻回到被子里还来得及。”

走出这栋白­色­别墅以后,叶萧钻进他的车里,取出了笔记本,最近的几页纸已经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其中有许多都是容颜、周子全、罗新城、桑小云的名字。他在罗新城的名字下面加了一个着重的记号,后面又加了一个问号,在问号的后面,他用记号笔写下了一个带着黑­色­方框的名字:罗沁雪。

十八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马达睁大着黑­色­的眼睛,驾着他的出租车,在被黑夜笼罩的马路上飞驰着。此刻,他正静静地听着电台里的播音,这是一首顾城的诗。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全都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面前时的眼睛。

神在看着你。

他的嘴里默默地念着这句话,他始终都无法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义,难道真的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高高在上的监视着他吗?不,这句话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或者,这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有跟多的话永远地藏在了死者的心里。

晚上九点,马达开到了他曾经度过了两个夜晚的那栋小楼。

她到底是谁?

马达的手里握着那把房门钥匙,他一直保留着它,他想亲手把这把钥匙还给她。其实,他完全可以开到半岛花园,再找到别墅里的她。然而,马达却不想这样,他所认识的,是住在这间小屋子里的她,而不是住在半岛花园里的贵­妇­人,尽管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小心地走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小屋的房门。

房间被整理过了。没错,马达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间里的布置很乱,地上还留着可乐罐头。而现在,房间里­干­­干­净净的,显然是被打扫过了。

她又来过了。

马达摇摇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间小屋子,对于半岛花园里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必须找到答案。

于是,他的目光在这小屋子的四周扫视了起来,他看不到任何显眼的东西。然后,他大着胆子打开了柜子,总共只有三个抽屉,第一个抽屉里放着几样日常使用的杂物,象剪刀、电池、笔、餐斤纸等等,还有上次马达用来处理她伤口的护创膏和红药水。

第二个抽屉很大,里面全都是书,所以特别的重,马达索­性­把整个抽屉给拉了出来。他发现抽屉里有全套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几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除此之外,是一些他所没有听说过的作家的书,其中有一本《新月街谋杀案》,作者的署名为容颜。马达随便拿起了一本柯南道尔的《巴斯克维尔猎犬》翻了翻,书页显得有些旧,看起来是经常被人翻看的。

接着,马达打开了第三个抽屉,一股特别的味道直扑入他的鼻孔,瞬间几乎让他神魂颠倒,那是女人身体里所特有的味道。原来抽屉里是她的衣服,主要是内衣,但不多,只有几件而已,马达不好意思多看,立刻又把抽屉关上了。

柜子里就这些了。马达又打开了冰箱,和上次一样,里面空空荡荡的。然后,他走进了那个卫生间,虽然小,但很­干­净,水槽前有一面镜子,旁边有毛巾牙刷牙膏还有一些护肤品。

马达走出卫生间,目光落到了房间里唯一未被他动过的那台电脑上。他打开了电脑,里面东西不多,没有游戏,也没装其他什么软件,甚至还不能上网。他打开了电脑里的“我的文档”,发现里面有许多WORD文件,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内容是一篇小说,他没有细看就退了出来,关闭了电脑。

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发现,马达有些沮丧,一阵困意袭来,使他不自觉地躺倒在了床上。他想自己很快要睡着了,浑身麻木,就象陷入了沼泽之中,永远都难以脱身了。他已经陷了进去,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泥浆覆盖的灭顶之灾。

但他并没有睡着。

时间,如同古时的滴漏一样,一点一滴地坠落在马达的心里,他始终闭着眼睛,躺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小屋里,而他的灵魂,则游荡于半梦半醒之间。

马达在等她。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一股特别的声音,悄悄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一股淡淡的气味袭来,瞬间充塞于马达的胸腔,他的意识开始清楚起来。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在靠他最近的地方停止。一道纤细的影子,越过他闭着的眼皮,落在了他黑­色­的瞳孔中。

她来了。

马达没有猜错,她果然来了,就象来赴一个约会。他并不动,依然保持着熟睡的姿势,尽管他的心跳在不断地加快。他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这个闯入她家的不速之客,她的眼睛离他很近,但她似乎并不害怕,反而,是有另一种感觉。

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就在眼前,她已经是他的猎物了,抓住她,不要让她跑了。

马达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惊恐的脸。她就象一个受惊了的小野兽一样,眼睛瞪大着,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即转身向后跑去。

马达飞快地伸出手,向她抓去,但是却一把抓空了,她已经跑出了门外。马达从床上一跃而起,跟着她追了出去。

午夜时分,陡峭的楼道上,响起了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

马达几乎是滚下了楼梯,他一边追一边喊着:“你是谁?站住。”

她继续向前跑着,直到冲出小楼,月­色­下,她的头发如野兽的长毛般飞舞着,飞奔的身影就象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在远古的丛林中跳跃。但是,敏捷的猎人就在她身后,她跑不了了。

他们在马路上跑了几十米,最后,马达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猎物终于被捕获了。

马达将她推到了马路边的一颗梧桐树边,在黑夜里,她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闪烁着。马达在发抖,其实,真正害怕的是猎人。他松开了手,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大口喘息着,说:“好了,你已经抓到我了,我不会再逃走的。”

马达也吐出了一口长气,他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回到了楼上的小屋里。回到房间里以后,马达才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

在灯光下,她的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目光柔和了下来,幽幽地说:“你不要再来了。”

马达点点头,说:“我可以不来,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你是谁?”

“你认为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他加重了语气。

她低下了头,沉默了许久,马达静静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真相。

“不,我不能说,把这件事忘记吧。否则的话,你会有麻烦的,很大的麻烦,相信我吧。”

“是不是有一个­阴­谋?”马达靠近了她,大声地说,“是不是?我看了电视台的报道了,他死了,那个人死了,你一定见到了他,是吗?告诉我,你和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却不为所动,嘴角微微翘起来说:“你害怕了?你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不要再问了,也不要再卷进来了,你会有危险的,非常危险。”

“非常危险?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会杀我吗?”

“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已经有一个人死了。我想,也许还会有第二个人的,我不希望那个人就是你。”

马达摇了摇头,看起来她什么都不愿意透露,于是,他­干­脆说出了昨天傍晚所见到的那一幕:“我想,这里并不是你真正的家。”

“为什么?”

“昨天,我见到你了,在半岛花园,你真正的家应该在那里吧?”马达观察着她的脸上在瞬间掠过的惊讶的表情,但她立刻又恢复了正常,马达继续说:“是的,我也没想到世界上如此巧的事情,我居然把我的乘客送到了你的家门口。”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住在哪里了,那么现在就请把我送回去吧,就算是我叫你的车好吗?”

“好吧。”

马达和她离开了小屋,来到了马路上,他们钻进了车里,马达在转动车钥匙的时候说:“尽管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还是想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叫马达。”

“好了,马达,谢谢你。”

“谢我什么?”

马达的车子已经开动了,行驶在午夜的街道上。

“也许,那晚你救了我的命。”她坐在前排,淡淡地说。

“也就是说,凶手同时要杀死两个人?但只杀死了一个。”

她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马达紧握着方向盘,午夜的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辆,他猛踩油门,以最快的速度向半岛花园飞驰而去。

只用了二十分钟,他们就抵达了半岛花园里那栋白­色­的别墅。她在下车前,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说:“不用找了。”

但马达还是按照计价器显示的金额,把钱找给了她。他忽然掏出了那把钥匙说:“这是你的钥匙,还给你。”

她接过了钥匙,走出了车门,在外面对马达说:“快点回去吧。”

马达点了点头,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他对自己说:我还会回来的。

十九

叶萧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是上午10点20分了,罗新城还没有从财务部里出来。他站在天下证券公司专门为警方腾出来的房间里,遥望着落地玻璃窗外这座巨大的城市。

“我总觉得今天他们的样子有些怪?”郑重在他身后说。

“是的,尽管表面上天下证券公司总是竭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但实际上恐怕发现某些重要的东西。”叶萧回过头来说,“你认为周子全死的­干­净吗?”

“不,我认为他死的不­干­净。”

“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

郑重微微笑了笑:“下午检察院的人就要过来了,证据一定会查出来的。”

话音未落,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叶萧耸了耸眉头,低声地说:“证据到了。”

进来的人是罗新城,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叶萧说:“叶警官,我知道你在找我,可是,我刚才在财务部处理非常重要的事情。”

“与本案有关吗?”

罗新城面­色­­阴­沉地说:“我想,这应该与周总经理的死有关。”

“不会是帐上少钱了吧?”郑重在旁边说。

叶萧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随便乱说。

但罗新城却无奈地点了点头:“对,你猜的没错。今天上午,财务部查出公司的帐上少钱了。”

叶萧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他仍然耐心地询问:“罗副总,能不能透露一下,公司里少了多少钱?”

“目前公司里的帐非常混乱,似乎是最近被人做过手脚了,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查清楚,不过,就目前查出的部分来看,公司的帐上起码缺了七位数的资金。”说完,他拿出了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七位数?”郑重伸出手指算了算,然后伸了伸舌头说,“有这么多?”

“是的,至少有这个数,我估计很可能还会更多。”

郑重摇了摇头说:“就算没有死人,光凭这个数字,就可以算是特大案件了。”

“目前我们已经封锁了消息,所有知情的工作人员都要求严守这个秘密。”

“但愿他们能够严守。”叶萧摇摇头,他对此的希望并不大,“罗副总,今天下午,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会来天下证券查帐,希望你们能够密切配合。”

“现在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了,希望你们能够为公司挽回损失。”罗新城接着说,“对了,不知道是否通知过你们了,今天下午,将在殡仪馆举行周总经理的追悼会,公司大部分管理人员都会去参加。”

“嗯,这我已经知道了,如果有时间,我也会去的。”

罗新城摇摇头说:“真是人生无常啊。”

叶萧平静地说:“罗副总,还有一件事,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谈?”

“当然可以。”

罗新城带着叶萧来到了他的副总经理办公室里,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却密闭着百叶窗,使房间里显得十分昏暗。

“请坐啊,叶警官。要不要喝点什么?”

“谢谢,不用了。”叶萧坐下以后开门见山的问:“罗副总,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和本案有没有关系,但我想还是有必要问一问你。”

“有事尽管问吧。”

叶萧停顿了片刻,注意观察罗新城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你有一个妹妹是吗?”

果然,罗新城的面­色­变了,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种特别的东西,是恐惧或者是仇恨,但几秒钟以后,他又恢复了正常,缓缓地说:“是的,可惜她已经死了。”

“她叫罗沁雪,是周子全的第一任妻子,对吗?”

“对。”罗新城低下了头,口气软软地回答。

“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罗新城依旧绵软无力地回答:“我觉得这件事与周子全遇害案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也不愿意提起那段让我伤心的往事。”

“让你伤心的往事?对不起,罗副总,请你能不能说的具体一些?”

虽然罗新城摇了摇头,但他最后还说话了:“沁雪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比我小八岁。我们的父母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因为一次旅游中的意外事故去世了,只留下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

“这么说,你对你妹妹的感情很深?”

他点点头:“是的,我们兄妹的感情非常深。我工作以后,就拿出了我的大部分工资,供沁雪完成了学业,后来,她成为了一个小学教师,她的人生之路已经展开,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周子全。那是三四年前了,当时我和周子全都是天下证券的副总经理,他经常到我家来找我谈一些关于公司业务的事情,时间一久,他就被我妹妹的美丽所吸引住了。”

他忽然停止了叙述。

叶萧催促着说:“嗯,我明白了,请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周子全近乎疯狂地追求着我妹妹,沁雪实在无法拒绝他,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周子全。”

“那么,当时你是怎么看你妹妹的这次婚姻的?”

罗新城深呼吸了一口,回答道:“只要她可以幸福,我就满足了,无论她嫁给谁。”

“她嫁给周子全得到幸福了吗?”

“一开始,她是得到了幸福,她辞去了工作,周子全也待她很好,我想,她确实是享受到了人生的快乐。但是,仅仅一年以后,我就发觉她并不幸福,在她充满笑容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某种忧伤。”

“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问过她原因,但她却始终不肯开口。我见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就去和周子全谈过几次,但他都说没事,并保证他深爱着沁雪,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然而,不久以后,沁雪就出事了。”

罗新城又停顿了下来,看来他确实不想回忆这段令他伤心的往事。

“据说是车祸?”

“没错。但是,交警部门现场鉴定的结果却表明是沁雪自己主动撞到了飞驰的车子上,遇难的死者本人要负全部责任。”他有些激动了。

“也就是说,事实上她是自杀。”

他点了点头:“鉴定结果就是这么写的。”

“可令妹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叶萧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也许还有周子全知道。”

罗新城叹了一口气:“我不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但我一直都很怀念我的妹妹。”

“然而,仅仅在妻子去世一年以后,周子全就又一次结婚了。”

“这是他私人的事情,与我无关。”

叶萧忽然站了起来,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这种事情确实让人伤心。与至亲至爱的人生离死别,我也经历过。”

瞬间,叶萧想起了他的雪儿。他急匆匆地走出了罗新城的办公室,一个人呆在走廊的尽头,陷入了沉思。

二十

叶萧没有想到,眼前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人。

其实叶萧知道,黄冈并不是很老,他只有59岁,按照现在标准,还只是一个中年人。但是,此刻叶萧所见到的黄冈却表现出了明显的衰老迹象,微秃的头发是白­色­的,身体已经很发福了,眼角充满了皱纹,只是肤­色­却显得黑黑的。他的整个身体都陷在轮椅里,任何人都无法想到他就是天下证券公司的董事长。

“你就是公安局来的年轻人吧,我听说你很­干­。”黄冈的声音非常慈祥,就象那一个时代所走过来的我们的父辈。

“谢谢,黄董事长,其实我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叶萧微微笑了笑说,“您的身体还好吧?”

“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场大病,就一直这样了,不过我还能走路,只是要借助着拐杖。”

“黄董事长,现在,楼下有几位检察院的同志正在查帐,据说天下证券发生了严重的经济问题。”

黄冈点了点头,以异常平和的语调说:“上午,新城已经对我说过了,我对公司的具体业务并不熟悉,我只是希望公安局能尽快地将杀害周子全的凶手捉拿归案,同时,我们也会全力配合有关部门把公司的经济问题查清楚。”

“黄董事长,我想请问你对周子全的看法。”

“我知道,现在外面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但是,我相信他是清白的,当然,我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证据,我只是出于我的感觉。”

叶萧微微笑了笑,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已经经不起更大的折腾了,就象所有的老人都渴望平安一样,叶萧轻轻地说:“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黄冈也微微笑了笑,他以那和蔼的嗓音娓娓道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海员。我在中国第一批自行建造的万吨海轮上工作,到过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港口,你看我的脸黑黑的,就是年轻的时候在海上晒出来的。我在海上­干­了二十九年,从一个普通的水手成为六万吨巨轮的船长。那时候我想,也许我会在船上­干­一辈子,直到退休。可是,我的一个老上司,当上了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他就把我从船上调到了地上,进入了天下证券公司,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

“是啊,年轻人,这就是命运,谁都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有些­阴­差阳错了,不是吗?我并不喜欢证券业,我更喜欢漂泊在大海上。我这个董事长早就是有名无实的了,我只是一个生病的老人而已。”他又看了看窗外,微笑着问:“现在几点了。”

叶萧看了看表,回答:“下午三点半。”

“嗯,吃药的时间到了。”黄冈从旁边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几瓶药,“年轻人,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当然可以。”叶萧连忙在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热水端到了老人面前。

黄冈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吃药,他吃了至少有五六种药,整个董事长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股药味,就好象到了医院的药房里一样。

吃完了药以后,黄冈闭起了眼睛,在他休息前,轻声地对即将走出房门的叶萧说:“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举行周子全追悼会的日子,如果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叶萧回答:“谢谢提醒,祝你健康长寿。”

二十一

有的出租车司机很忌讳拉乘客去殡仪馆,一来是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晦气,二来是因为去殡仪馆的乘客大多戴着黑纱,总之是不太吉利。过去,马达也有这样的忌讳,但现在,他正空着车开往殡仪馆。

他是去参加周子全的追悼会。

当然,马达并没有受到邀请,他是在上午的时候,自己从天下证券公司的一个营业部里打听来的,举行追悼会的时间是下午16点整。他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现在,他已经开到殡仪馆大门口了。

周子全的追悼会是在殡仪馆里面积最大的一个厅里举行的,在大厅外面,就已经摆满了花圈。所以,马达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地方,混进了参加追悼会的人群里。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大都穿着黑­色­的西装,进入大厅的时候,都会临时戴上黑纱。但马达却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衫,进门的时候也没有去领黑纱,他只是躲在互不相识的人群中间混了进去。

大厅里至少聚集了一百多人,在大厅的中央放着周子全的大幅照片,马达混在人群中,看着那张黑­色­的遗像,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晚在安息路所见的可怕一幕。他感到周子全的遗像里那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就象那句临死前的话:神在看着你。

马达的目光立刻从周子全的遗像上挪开,他不敢再看了。这个时候,他看见从幕布后面,走出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马达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的身上,一刻也不再放过。

竟然是她。

马达感到自己一阵颤抖,几乎没有站立不稳,差点倒了下来。没错,就是她。在昨天半夜里,十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和马达说过话,他亲自把她送回到了半岛花园的家里。

此刻,她正穿着一件样式肃穆的黑­色­女式西装,素面朝天,臂上佩着黑纱,站在大厅前面最显眼的地方。看起来,她是这次追悼会里除了死人以外最重要的角­色­了。

马达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根据目前他所知道的线索,设想着各种可能­性­,最后,他归结为一点,难道她是——不容他多想,追悼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首先发言,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公司的副总经理罗新城。然后无非是些礼节上的话,对周子全的意外死亡感到悲痛,对来参加追悼会的大家表示感谢。接下来,他开始叙述周子全一生的简历——周子全出身于一个中层­干­部家庭,金融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在十三年前进入天下证券公司工作至今,是公司的支柱云云。

马达一边听着一边注意着罗新城旁边的她,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象尊雕塑一样站在那儿。

罗新城讲完以后,又对大家说:“现在,请周子全总经理的遗孀容颜女士致答词。”

果然是她吗?马达的心里一揪。

是她,容颜。

她站到了当中,取出了一张纸,照着纸上写的念起了给他亡夫的悼词。

原来她叫容颜。马达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更重要的是,她就是周子全的妻子,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告诉警方呢?马达可以断定,她并没有说出来,否则警察早就来找他了。

马达的牙齿在发抖,他看着台上这个朗读着悼词的漂亮寡­妇­,一个大大的问号打在他的心头。

容颜的答词写得很漂亮,非常漂亮,具有文学的美感,颇有古时候人们哀悼亲人的祭文的味道。单从字面上来看,确实很有一番妻子痛哀亡夫的彻骨悲伤在里面,那诗一般唯美的语言简直可以感人泪下。下面那些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朗读悼词的容颜,当然,也有些人是被那漂亮寡­妇­的美貌所吸引。

当容颜的答词结束以后,许多人还沉浸在这篇堪称经典的文字的魅力之中。这时候,哀乐响了起来,这才把他们的思绪拉了回来。瞻仰遗体的时候到了,容颜在最前面,走到了幕布的后面,人们纷纷跟着她走了进去。虽然马达的浑身发抖,他非常害怕再见到那张脸,可是,人群不断地向前涌动,把他夹在中间,不得不向里走去。

马达看到那具水晶棺材的时候,容颜已经走到了棺材的另一端。他低下头,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躺在玻璃罩子里的死者。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殡仪馆的化妆很成功,几乎掩盖了那晚所有的痕迹,只是周子全的脸上被涂的太多了,就象是戴上了一张面具。这是马达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第一次,周子全是一个活人,而第二次,周子全已经躺在水晶棺材里了。

当马达在低沉的哀乐声中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立刻与站在棺材另一端的容颜撞在了一起。

她在看着他。

不,马达低下了头,不敢看她,可是,一低下头就要面对躺在棺材里的周子全的那张脸,这让他有了一种反胃的感觉。马达捂着自己的胸口,只能又抬起了头。

她依然在看着他。

那目光使他害怕,天哪,请别再这么看我了,他几乎要叫出来了。

其实,容颜的脸­色­也有些变了,马达想,她一定不会想到他也会找到这里来的,他在猜测着此刻她心里究竟会想些什么?

没人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马达暗暗地说。

在哀乐声中,人们围着周子全的棺材,足足转了三圈,每转一圈,马达都能与容颜隔着棺材对视,而每一次他们的目光相撞,容颜似乎都能做出某种暗示。

终于,周子全的追悼会结束了。在傍晚,大部分人都会赶往天下证券公司附属的一家酒楼出席周子全的丧宴。在纷乱的人群中,马达努力着搜索着容颜的影子,却什么也找不到。他退出了大厅,来到外面的停车场里,他焦虑不安地扫视着四周,直到在一条走道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马达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到了那条走道里。果然是她,她在躲避他。马达轻轻地叫了一声:“容颜。”

她终于回过了头来,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说:“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我真没想到,你原来就是他的妻子。”马达靠近了她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把头别了过去。

“不,请你看着我。”

容颜抬起了头,看着马达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而她那一袭黑衣,又使她显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好了,你这样做会使你处于危险的境地。他们还在外边等着我呢,我先出去了,你在这里等几分钟以后再走,免得他们怀疑。”

她轻声地说完这些话,然后对马达眨了眨眼睛,迅速地走出了­阴­暗的过道。

马达还留在­阴­影中,目送着容颜回到那群人中,一辆黑­色­的别克开了过来,他们拥着容颜进去,接着很快地开走了。

在容颜离开殡仪馆的时候,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那就是叶萧。

叶萧静静地站在屋檐下,刚才容颜躲进­阴­暗的走道里的那一幕都已经被他收入了眼底。几分钟以后,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走出了那条走道,那年轻人钻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里,自己开动车子离开了。

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叶萧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默默地记了下来。

二十二

小绿又醉了。

这鬼地方既供应酒又供应菜,看起来是酒吧与餐馆的混合体,再加上那富于刺激­性­的音乐,使小绿一连几晚上都混在这里。她不和其他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坐着,用两个半钟头的时间,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完那顿索然无味的晚饭。

她已经听说了,就在今天下午,她所发现的那个死者,据说是天下证券的总经理被火化了。小绿早就盼着那家伙早点被送进火葬厂,否则一想到那具恶心的尸体还躺在公安局里就让她反胃。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小绿用筷子翻动着盘子里吃剩下来的渣子。她不想回家,那所谓的家,只不过是三个一块儿打工的女孩共同合租的一套房子而已。小绿不想和她们待在一起,因为她们太俗气,而且又喋喋不休。她也不愿意去马达那里,因为她实在不喜欢马达养的那只鸟,她相信那种鸟会给人带来厄运。现在,她宁愿整晚都泡在这里,趴在桌子上打一个小盹儿,直到天明。反正她现在不用去上班了——前天,她打工的那家皮鞋店关门大吉了,她也就又一次失业了。

一个服务生过来了,她知道他们是来收钱并赶她走的。虽然,小绿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直起了身子,醉醺醺地说:“多少钱?”

“一百二十块钱。”

那么多?小绿茫然地看了看台子上那些酒杯和盆子,大概刚才点菜的时候点错了吧,她点了点头,拿出了钱包。很快,她皱起了眉头,钱包里总共只有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其余的都是硬币。

小绿傻笑着对服务生说:“对不起,我只够付一半的钱。”

服务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回头朝柜台里叫了一声:“老板,有人耍无赖。”

“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小绿站了起来说。

五分钟以后,小绿被两个壮汉架了出去,就象扔一袋垃圾似的扔在门外的马路上。

她现在站不起来了,仿佛两只脚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只能这么坐在门口的地上,看起来就象是一个乞丐。她摸了摸自己的钱包,已经找不到了。当然,就算是整个钱包连同里面的钱都给他们拿去了,比起那顿晚饭来,她还是划算的,于是,她吃吃地笑了。

小绿不想就这么坐着,她努力要用两只手把自己撑起来,但没有用,也许是刚才被架出来的时候,脚给扭到了。她真想破口大骂那两个混蛋,嘴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夜晚的风很冷,尤其是穿过这条狭窄的街道的时候。小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服和裙子,现在,她冷的发抖,双手抱着肩膀,只能把身体蜷缩起来,就象是一团刺猬。

许多人从她的身边走过,没有人朝她看一眼。她坐在地上,半睁半闭的眼睛只能看到别人的腿和鞋子踩过路面。小绿的眼眶忽然湿润了,她不想哭出来,那样子会更象一个流浪汉。失去了男朋友,失去了工作,现在身无分文,她已一无所有。她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至少那个丹麦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还有三根火柴可以点燃,于是一阵彻骨的凉意渗入了小绿的心里,她想­干­脆就这样睡着了吧,也许在梦里,还会得到幸福。

忽然,小绿感到身上一阵暖意,有什么东西披到了肩膀上。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她跟前看着她。那个男人伸出了手,抓住了小绿的肩膀,这让她有些害怕,她想挣扎一下,但是却浑身没有力气。她被那个男人拖了起来,不过,男人下手很柔和,并没有弄疼她。小绿看到那男人只穿着一见衬衫,而她自己的身上却披着一见男式的外套,她立刻就明白了。

“谢谢你。”

“不用谢了,你很冷吗?”那男人用柔和的嗓音问她。

小绿点了点头,她流着鼻涕,脸上还挂着泪水,说不出话来,而且几乎要摔倒了。那男人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扶住了她,然后把她搀扶进了酒吧,坐在了两个空位上。

“你好点了吗?”

“谢谢。”小绿抬起头来,看清了这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一张富有阳刚气的脸,看起来有些象高仓健。

男人叫了两份热咖啡,还叫服务生煮一碗热汤送来,服务生看着刚被他撵出去的小绿现在畏缩在一个男人的身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刚才路过这里,你的脚拌了我一些,差点让我摔了一跤,我这才看到你坐在地上。你冷得发抖,面­色­铁青,我想你一定冻坏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吗?”

“我刚才在这里吃饭,但钱不够。”小绿嘤嘤地说。

“还缺多少?”

旁边的服务生帮忙回答了:“还差六十块钱。”

男人随即掏出了一百块钱交给了服务生。这个时候,咖啡和热汤都端了上来。

“快把热汤喝下去吧,暖暖身子。”

小绿贪婪地吸了一口汤水,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对她来说感觉却好极了,她的心里立刻就热了起来,她一边大口地喝着汤,一边说:“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只是很乐意帮助有苦难的人而已。”

“那你帮对了,我就是在困境中的人。”小绿的­精­神又恢复了过来,“你看过电视吗?那个叫周子全的人,是什么证券公司的总经理,他被人杀了。你不会相信的,就是我发现了那个人的尸体,今天,他给火化了。”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男人微笑着回答。

二十三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公安局的办公室里,他们刚从天下证券公司回来,检察院的查帐已经证实了罗新城的话,天下证券确实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而周子全的死又使这一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而且模糊不清。

叶萧回到办公室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他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本去年买的书《新月街谋杀案》。这本书的封面的风格是黑­色­的,封面中间有一栋旧式的洋房,在洋房的下部有一只带血的手。而作者的名字是——容颜。

他记得刚买这本的书的时候,就是被这封面所吸引的。买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他就用一个通宵读完了整部书。从这本书的第一句话起,就深深吸引住了他。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租界,有一条幽静的小马路叫新月街,新月街上有一栋老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富有但已逐渐落没的家族余家。若云从北京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上海,她与余家有亲戚关系,于是去投靠了他们。在余家,与若云最要好的是她的表姐兰娜,可是若云却发现表姐似乎隐藏着某种忧伤。若云住进余家以后,发现了种种奇怪的事情,每到夜晚,会出现幽灵般的影子。直到一天,大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却始终不见兰娜。忽然,人们听到了一声惨叫,兰娜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看起来她得了一种急病,若云惊慌失措地呼救,然而,余家所有的人都对兰娜袖手旁观,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直到兰娜死去。虽然医生认为兰娜死于意外,但若云却痛恨余家人面对兰娜出事时那种冷酷无情的表演,她认定表姐是被人谋杀的,于是她请来了年轻的侦探莫威廉来帮助她破案。案件扑朔迷离,千头万绪,若兰和莫威廉都陷入了重重危机之中。在关键时刻,莫威廉请警方出面开棺验尸,果然查出了兰娜是中毒身亡的。接下来,余家的每一个人都被列入了怀疑对象,贪婪和欲望,使得每一个人都有作案动机。莫威廉从复杂的案情中抽丝剥茧,终于拨开迷雾得见天日,查出了最后的真凶——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人。

当然,大部分优秀的侦探小说都会这么安排结局的,只是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没有象《新月街谋杀案》那样优美如诗一样的语言。也许是以为作者是一个女­性­的原因,不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语言就缺乏文学­性­,单就这一点而言,容颜更胜一筹。

此刻,叶萧再度阅读了这本书。一年前这本书曾经风靡一时,一度有新闻报道说,有几个制片人还想趁着最近对老上海的怀旧风把这本书拍成电视连续剧,可惜后来作者没有出让版权。

忽然,办公室里响起了郑重急匆匆的脚步声,把叶萧的沉思打断了。

“叶萧,你要我查的资料已经到手了。”郑重风风火火的说。

“好的,先简要的说一说吧。”

郑重从包里掏出了几张纸,说:“容颜是本市人。出乎意料的是,她出生于社会底层的家庭,据了解其父亲有残疾,其母亲有­精­神病,前几年都已经先后去世了,总之她的家境很差,非常贫穷,过去经常吃救济。”

叶萧的眉头轻轻一抖:“确实让人意外,看来艰苦的环境可以造就一个人的智慧。”

“但是,容颜依靠自己的力量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她的学业非常优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郑重有些口渴了,他抓起了一杯水就喝了下去,然后继续说:“大学毕业以后,她回到了本市,但没有正式工作,而是做了一个自由撰稿人,主要给各地的报刊杂志写稿子,几年过去,她在文学圈已经小有名气,还加入了市作家协会,是一个很前途的青年女作家。”

“她也不容易啊。”叶萧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前,她转变风格,出版了一部侦探小说,也就是《新月街谋杀案》,非常畅销,卖了大概有好几万册吧。不久以后,她就嫁给了天下证券的总经理周子全。据天下证券熟悉他们的员工和半岛花园的保安介绍,他们夫妻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是啊,看起来还不错。”叶萧着重说了“看起来”三个字。

郑重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什么意思?”

“昨天我去过周子全的追悼会了,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叶萧翻动着书本说,“也许,周子全的死,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二十四

马达的车子停在半岛花园大门口的马路对面,他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看着对面的大门里一辆辆的高档汽车进进出出。他看了看表,19点50分,现在人们大概已经吃好晚饭了,正在盘算着回家或者是出门。

刚才,他又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头绪,现在他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脉络,那晚死在他眼前的男人叫周子全,是天下证券公司的总经理。那个女人叫容颜,就是周子全的妻子,他们住在半岛花园里,而那间小屋的用途只有天知道了。很明显,周子全的死的时候容颜在场,但是,她肯定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警方,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总之,这是一个谜一般的女人。

就在此刻,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出现在马达的视线里。

她走出了半岛花园的大门,穿着一套全黑的衣服,也就是昨天她丈夫的追悼会她所穿过的那套。大门的路灯照亮了她的脸,她在向马路两边张望着,显然,她还没有发现马达。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开到了她的跟前,她钻进了出租车,向市中心的方向开去。

马达也立刻启动了车子,紧紧地跟在后边。

二十分钟后,容颜坐的出租车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格调不错的高档餐厅门口,她下了车,走到了餐厅里面。马达并没有急着跟下去,而是把车子停在路边,他坐在车里,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观察着容颜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容颜先是在餐厅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向一张靠窗的台子走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等着她。马达立刻想起来了,昨天追悼会上发言的人就是他,马达还记得他自我介绍是天下证券的什么副总经理,好象叫罗新城。不过,马达还是觉得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似乎在过去什么地方见过,马达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自己一定见过他,却实在记不清楚了。

餐厅里,容颜已经和那个男人说上话了,他们点的菜非常少,却很昂贵,看起来他们主要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谈什么事情的。他们坐的那个位子紧挨着餐厅的落地窗玻璃,正对着马达停车的位置,所以马达可以清楚地观察他们。

那个叫罗新城的男人对容颜说话的样子似乎非常地谦恭,他一脸微笑着,但又不是那种很过分的表情,总之是恰到好处。而容颜的样子则显得有些慵懒,一开始似乎只是在敷衍着几句。那个男人又用筷子指着桌子上的菜,但容颜却摇了摇头,马达知道她吃不下去的。接下来,罗新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他的语速很快,隔着玻璃,马达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罗新城说话的表情却让马达全都收入了眼底,罗新城似乎是在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容颜,那目光里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而容颜则很少说话,偶尔动一下嘴皮子,马达看的出,她说话非常谨慎,表情也十分严谨,只是偶尔会被罗新城触动一下,那种细微的表情极难被捕捉到,但马达确信自己是看到了。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忽然,马达看到容颜把目光向窗外投去,立刻,容颜就发现了坐在车子里的马达。她的眼睛睁大着对着他,但立刻又恢复了过来,她的眼睛似乎是会说话的,马达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似乎是在说:没关系的。

罗新城大概也注意到了容颜的不对劲,也向窗外望去,但容颜却把头回了过来,大概是对他说没什么事吧。这个时候,罗新城深呼吸了几口,对容颜说了几句话。

马达发现她的表情立刻有些紧张了,他暗暗地为她捏了一把汗。但是,容颜并不为所动,马达想也许那个罗新城在威胁她吧。她马上回了几句话,让罗新城也没有话说了。看起来,他们是谈僵了。

罗新城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但是丝毫不能对容颜起什么作用。马达看到容颜站了起来,要求买单,但罗新城还是抢先付了钱。接着,容颜就径直走出了餐厅,向马达的车子走过来。

她自己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了进来,轻声地说:“你不应该跟踪我。”

“我只是担心你。”

“别说了,快开走吧,否则会被他看出来的。”

马达看到罗新城也走到了餐厅门口,向他这边张望。马达立刻启动了车子,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送你回家吗?”

“不,我想先去河边坐一坐。”她淡淡地说着,然后闭起了眼睛,看起来她十分疲倦。

马达不想打扰她,十分钟以后,他抵达了河边。

他们下了车,走上河边的绿地,四周没有什么人,只有绿树与河堤,在河边一块突出的地方,有一把长椅,正对着河面,他们坐了上去。

“为什么要来这里?”马达感到了有些冷,河风凉飕飕的,特别是两岸都是高层建筑,使得河流成为了一条风的走廊。

“因为这里可以使人获得清醒。”风掠过她的头发,一些发丝被吹到了马达的脸上,那感觉痒痒的,让人有些心动。

“好了,在这里你用不着担心被别人发现我们。告诉我,刚才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容颜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可是,当你在餐厅里看到我的时候,你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你看到我很高兴,你希望我突然出现在你眼前。是不是?你的语言你的行为可以欺骗我,但是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你就这么自信吗?”

“够了,告诉我吧,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马达的头脑已经有些发热了。

她忽然微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啊,确实有一些可爱。不过,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因为你这张脸。”马达紧盯着她,黑夜的河边,她的双眼闪烁着宝石般的光线。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说可太俗气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这张脸——太象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太象什么?”

“象一个人。”马达终于说出口了,“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两年来,我一直都在忏悔,不管他们的结论是什么,她是死在我的轮下,尽管他们说我没有责任,但是,我的心灵永远都不会得到安宁的。当我见到你的一刹那,我还以为你就是她的幽灵,所以,我发誓要拯救你,保护你,以弥补我那不可饶恕的罪过。”

“原来就是——”容颜却说不下去了,她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

容颜突然抬起头来说:“不,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救世主,你拯救不了我,你也保护不了你,你甚至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安危吧。”

马达呆呆地看着她,他不理解容颜为什么这样说。“我说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生气?”

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停顿了许久之后说:“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好了,现在可以送我回半岛花园吗?”

马达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河边的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而此刻容颜的样子就象是一尊河边的美丽雕像,只有在夜晚才可以欣赏。

两个人的影子,已投入到了河水中。

二十五

这里是大楼的三十三层,更确切的说,应该叫天台。

楼顶天台上的风很大,容颜的头发被高高地掀起,扑向天空,又飘然坠下,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幸,她特意穿上了一件风衣,把身体紧紧地裹了起来。尽管如此,当她经过天下证券最高一层办公区的时候,还是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其中有一些目光是充满怀疑和鄙夷的,她只能尽量低着头,向顶楼走去。

在天台的中央,她看到了一张轮椅,在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黄董事长,你好。”

“对不起,让你到这里来说话,你冷吗?”老人微笑着说。

容颜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不,我不冷。”

“我不喜欢在下面的房间里说话,那里一股药的味道,感觉就象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老人抬起头,仰望着天空说,“只有这里,面对着无垠的天空,才能给我在大海上的感觉,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治疗了。”

容颜也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只看到­阴­沉的云朵,和四周崇山峻岭般的楼群,看起来就好象是站在无数群山中的一个峰顶。

“孩子,能不能推我到前面去看一看。”

他叫她孩子,不过这也没错,在这个多病的老人眼里,她确实还是个小女孩。容颜点了点头,小心地推着老人的轮椅,向前走了十几米,在不到栏杆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谢谢。”老人望着脚下的城市,眯着眼睛说,“对于子全的死,其实我心里很悲伤。”

“我想,这是一个意外。”

老人点了点头:“我也希望这是一个意外。”

“黄董事长,你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老人慈祥地笑了笑:“没什么重要的事,子全去了,现在罗新城在负责公司的具体事务,我依然是在二线。也许,你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叫你‘孩子".”

“是的。”

“因为我觉得,你说话的声音很象我的女儿。”

“您的女儿?”

“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做妈妈了。”老人平静地说。

“对不起。”容颜低下了头。

“不,我要感谢你,让我重新听到了我女儿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美,很美,就和你现在一样。”

“你的女儿一定很聪明很漂亮。”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了,“孩子,你很会说话。是的,她既聪明又漂亮,我非常非常地爱她。后来,她得了白血病,最后在睡梦中去世了。”

“上帝总是那样无情。”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老人轻轻地吟出了苏轼的水调歌头,他苦笑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够做我的­干­女儿。”

“我非常荣幸。”容颜微笑着回答。

“我也很高兴。”老人轻轻地拍了拍容颜握着轮椅把手的手,“孩子,楼下有许多人都说子全死得不清白,可我不相信,你说呢?”

在这个慈祥的老人面前,容颜第一次表现出慌张:“我,我不知道。”

“请放心,我相信你们。”

忽然,容颜感到脸上湿湿的,她抬起头,一些雨丝飘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天下雨了,您会着凉的。我带您下去吧。”

老人点了点头,然后闭起了眼睛,任由他刚认的­干­女儿带着离开天台。

不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雨幕已经笼罩了天台,也笼罩着这座巨大无比的城市。

二十六

马达,又一次踏上了那条死亡之路。

那个可怕傍晚,同样也下着雨,就和现在一样,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动着弧线,雨帘依然模糊着他的视线,使他不得不放慢速度。

下午四点钟,他抵达了江边公园旁的那条马路。马达犹豫了片刻之后,继续向前开去。此刻,整个城市都被雨幕所覆盖起来,一片烟雨濛濛。他要去安息路,尽管他曾发誓再也不去那条可怕的断头路。然而,这些天来压在他心头的种种疑惑却始终不放过他,日日夜夜地纠缠着他,甚至在睡梦中,安息路的路牌也会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不,他忍受不了,他必须要去看一看,也许,他可以发现某些真相。

在雨丝中,马达终于看到了安息路的路牌,转动方向盘,他开进了这条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路。现在虽然天­色­­阴­暗,但比起上次的那晚,他还是可以看清路边的景物,都是些低矮的老房子,许多房子四周都有花园,种满了各种浓密的植物,在雨中显得郁郁葱葱。

这里依然很清冷,但总还算有一些行人撑着伞缓缓走过。他按照记忆慢慢地开着,直到他能够确定凶杀案发生的位置。

就是这里了。马达走下了车子,望着四周的房子,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一股­阴­森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只有一栋老房子,旧式的洋房风格,老房子前后左右都是花园,再没有其他建筑了。现在马达可以肯定,那天晚上周子全下车以后的目的地,就是这栋房子。

马达走到那栋房子前,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总而言之,这是一栋毫无生气的房子,死气沉沉,在这雨天里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他小心地走进了中间的大门,门厅里的木地板上响起了他沉重的脚步声。他看到里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沉浸在黑暗中,似乎没有尽头。

“你是来租房子的吧?”

忽然,一阵苍老的声音从马达的背后响起,这声音就象是来自地狱,让他后背发凉。马达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老人站在身后。

马达不知道怎样回答,索­性­先点了点头。

“这里已经没有空房子了。”老人冷冷地说,他的脸­色­­阴­郁,眼睛里露出一种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凶光。

“你这里房租多少?我愿意出高价。”

“也许还有一间吧,那个房客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我想他大概已经走了吧。”老人的神情忽然又软了下来,他咳嗽了几句,就带着马达向黑暗的走廊走去。

马达小心地跟在后面问:“那个房客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大约十天前吧。嗯,到了。”

老人打开了房门,马达的眼睛重新回到了光亮中。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多个平方米的大房间,窗户正对着花园。房间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张没有被褥的大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家具和物品,灰尘也积了一地,怎么也看不出这是有人居住的房间。

马达疑惑地问:“那个房客长什么样子?”

“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有钱人的样子,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租房子。”

马达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旧报纸,在这张报纸上,有着周子全的大幅彩­色­照片。他把报纸上的照片给老人看了看,问道:“老伯伯,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老人取出老花眼镜,站到窗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对,就是他。”

“谢谢。”马达又收起了报纸,“老伯伯,现在你不必顾虑了,完全可以把这房子租给我,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老人一惊,马达连忙扶住了他,老人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那么多天都没有回来过。罪过啊。”

“老伯伯,他是什么时候租这房子的?”

“大约在不到一个月以前,他来到这里租房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特别选择了这一间,其实,当时楼上还有更好的房间。怎么讲呢,他真是一个奇怪的房客。”

马达立刻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里过过夜。每天只来两次,一次是早上七点多,另一次是傍晚六点钟。他每一次来只待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老人摇了摇头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房客,他租房子不是为了住的,而是好象有其他什么目的。你看这张大床,其实也是本来就有的。”

“嗯,确实很奇怪。”

老人疑惑地问:“年轻人,你不会是警察吧?”

“不,当然不是。”

“好了,你说过你愿意租这房子的。这房子确实不怎么样,租金就一个月两百块钱吧,先预付一个月,立刻就可以住进来。”

马达犹豫了一会儿,他又环顾了房子一圈,也许,在这房子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他下定了主意,把二百块租金预付给了老人。

“老伯伯,我想先一个人待一会儿。”马达低声说。

老人很知趣地离开了房间。马达关上了房门,独自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他每一步都能在木地板上踩起一阵灰尘。墙上是简单的石灰粉刷,没有挂任何东西,天花板已经有很多地方都发霉了。而那张床,显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睡过了。

周子全为什么要租这个房间呢?他的妻子容颜也在外面有一间小屋,他们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妻。马达摇摇头,他实在难以理解。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了,雨水打在窗外的树叶上,构成了一组特别的音画,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马达心想,人如果住在这种地方,迟早会得­精­神病。他一把推开了门,冲了出来,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到门厅的时候,又听到了那老人的声音:“你出来啦。”

马达定了定神,回答:“是的,我想我应该走了,过几天我再回来吧。”

“那你先把钥匙拿好。”老人把房门钥匙交到了马达的手里。

“谢谢。”然而,马达发觉老人依旧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他,他不解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人有些犹豫地说:“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本来,前面那个房客来租的时候,我是不准备把那个房间租给他的,只是因为他肯出很高的价钱我才破了例。”

“为什么?”

“因为传说在那个房间里——”老人先是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把嘴巴贴到了马达的耳边,以极轻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闹鬼——”

二十七

墓地。

清晨的雨雾笼罩着郊外的田野,远方的农舍正升起炊烟,今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墓地里几乎空无一人,除了死人以外。

马达右手捧着一束鲜花,左手撑着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回音。他穿过雨幕,踩着一地泥泞,经过一排排的墓碑,来到了公墓的最里面。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容颜依旧一脸倦容,轻声地问。

马达继续向前走去:“因为,今天是她的两周年忌日。”

“是她的墓?”

容颜的脸­色­立刻变了,转身就要向后走去,但被马达一把拉住了。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马达缓缓地放手了。容颜低下了头,一些雨水飘到了她的脸上。马达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认识她,是不是?”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马达点点头:“现在,你可以见到她了。”

他带着容颜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块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停了下来。在墓碑的中间,刻着罗沁雪的名字。在名字的上方,还镶嵌着一块瓷质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在微笑着,是的,她很美。但更重要的是,照片里的那张脸,和容颜很象。

除此之外,墓碑的右下侧还刻着一行字:兄罗新城泣立。

马达把鲜花放到了墓碑前,雨水很快就把鲜花打湿了。他默默地站了一分钟,容颜也没有说话,他们看起来就象是两尊雕塑。

他终于说话了:“就在两年前的今天,在市里那片人工竹林边的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一个美丽的女人死于一辆出租车的车轮下。那个出租车司机,就是我。”

容颜沉默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世界真小啊。”

“你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马达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事。

“不,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和她没有关系。”容颜仰起了头,一些雨丝飘到了她的眼睛里,“但是,从我丈夫的角度来说,她是我的前任。”

马达的身体微微一抖,许多东西从他的心头一掠而过,时光几乎倒流,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整整两年以前的那一幕,罗沁雪那张临死前的脸。他的手一松,雨伞几乎要被风吹掉了。

他终于明白了,轻声地问:“你是说——”

“是的,所以我说世界真小啊。罗沁雪是我丈夫的第一任妻子,她出车祸去世了,过了一年以后,周子全就和我结婚了。”

马达盯着容颜的脸说:“也就是说,周子全在罗沁雪死了一年以后,又娶了一个和亡妻的外貌酷似的女人,就是你。”

“是的,关于这件事,我是在和他结婚以后才知道的。”容颜又深呼吸了一口,然后闭起了眼睛。

“不,这不是世界太小了,而是——命运。”

容颜睁开眼睛,看着罗沁雪的墓碑说:“你相信命运?”

“现在,我已不得不相信。”马达缓缓地说,“我说过,两年来,我一直在为我犯下的罪行而忏悔。虽然,他们说她是自杀,说我没有责任。可是,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发誓,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来到她的墓前献一束花。然而,命运却又使我遇见了你,有时候,我竟然无法把你和她分辨清楚,所以,每当见到你,我就会有一种负罪感,我要通过你来赎罪。”

“不,你没有罪,有罪的是我。”容颜回答。

突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你犯了什么罪?”

容颜和马达都被吓了一跳,他们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男人如同幽灵般穿着全黑的风衣,撑着伞站在雨中。

但立刻,容颜就看清了他的脸——罗新城。

“刚才,你说的很好,我都听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容颜的眼睛。

马达注意到容颜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冷冷地回答:“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我妹妹的二周年,我为什么不能来?”

“那我先走了。”

容颜拉了拉马达的衣服,低着头向外走去,但是,罗新城叫住了他们:“他是谁?”

显然,他是在叫马达,马达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他是谁并不重要,他与你无关。”容颜说话了。

罗新城看到了墓碑前放着的鲜花,向马达问道:“这花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

罗新城睁大着眼睛,紧盯着马达的脸,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的脸很眼熟,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马达点了点头,他已经完全记起来了,他吐了一口长气,缓缓地说:“是的,我们见过,在两年前。我就是那个出租车司机。”

“果然是你!”

罗新城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他两步冲到马达身前,一把抓住了马达的衣领,重重地将马达推到了一块墓碑上。马达的后背顶着冰凉的大理石墓碑,雨水立刻浸湿了后面的衣服,手中的伞也掉到了地上。

“你住手。”容颜在后面焦虑地叫了起来。

罗新城依旧抓着马达的衣领,死死地盯着马达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还有脸敢来?两年前,我妹妹出事以后,如果不是警察拦住了我,当时我就会打死你。”

马达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他闭起了眼睛,从容不迫地说:“那你现在就打死我吧。”

罗新城举起了拳头,在半空挥舞着。

“这里是墓地。”突然,容颜在罗新城的身后喊道:“罗新城,你在这里打他,你妹妹会不高兴的。”

她的声音非常尖厉,在空旷的雨中幕地里飘荡着。罗新城象是被电触了一下,立刻定住不动了。

容颜继续说:“他是无辜的,这是你妹妹的选择,你不能怪任何人。”

终于,罗新城深呼吸了一口,收回了拳头,慢慢地放开了马达。

马达喘着气,从墓碑上下来,容颜把伞递给了他,但他却没有把伞撑起来,依然让自己站在雨中淋湿。

“你怎么和他在一起?”罗新城看着容颜说。

“这与你无关。”容颜摇了摇头,又拉着马达说,“马达,我们走。”

马达最后看了罗沁雪的墓碑一眼,跟着容颜向外走去。他的身后传来了罗新城的声音:“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他们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墓地,他们钻回到了马达的车里。容颜催促着说:“我们快走。”

马达启动了车子,很快就开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从这里到市区只要二十分钟。他听到容颜在他耳边说:“刚才他弄疼你了吗?”

马达摇了摇头。

“你骗人,你看你的脖子上有几条红印子。”容颜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又柔和了下来。

从反光镜里,马达看到自己的脖子上确实红了,他立刻拉起了速度说:“容颜,你不要再问了,我现在送你回家。”

“不,我还要问,既然两年前罗沁雪的哥哥已经和你见过面了,那么你为什么不认识作为罗沁雪丈夫的周子全呢?”

“我不知道,当时出事以后,我只见到了她的哥哥,她的一切后事都是由她哥哥来办的,看起来罗新城为自己妹妹的死非常伤心。那时候我确实很奇怪,为什么她的丈夫从来都不出面,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马达又看了容颜一眼,“刚才在墓地里,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块墓碑是罗新城立的,墓碑上甚至看不到周子全的名字。通常,应该都是丈夫为亡妻立碑的。”

“是的,我注意到了。”

“这说明什么?”

容颜闭起眼睛,淡淡地说:“也许,我丈夫和罗沁雪的婚姻,并不是象别人传说中那样完美。”

二十八

脚印。

叶萧看到在光滑的地板上有十几双脚印。他小心翼翼地围绕着那些脚印转了几圈,那是一双男式皮鞋的脚印,昨晚的雨使得附近马路上到处都是泥水,这些脚印­干­了以后就更加的清晰了。

当然,雨天的脚印并不意味着什么,早上叶萧进来的时候,天下证券公司的前台地板上布满了各种男女脚印。但现在引起叶萧注意的是——这里是周子全的办公室门口。

总经理办公室位于一条走廊的尽头,在门口以前十米的地方是秘书桑小云办公的地方。从桑小云的办公桌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这段大约十米长的走廊两边并没有其他房间和路口。现在,叶萧就站在这条走廊里,面对着周子全办公室的门口,眼前有十几双脚印,既有向前的,也有向后的,这些脚印一直延伸到周子全办公室的门口。

一分钟以后,叶萧叫来了桑小云。他冷静地问道:“桑小姐,昨天有没有人来过这里?”

“昨天?不,自从上个星期你和郑警官一起进去查看过以后,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就一直关着,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过。”

叶萧明白了,他看着这些脚印说:“谢谢,能不能帮我把门打开?”

“当然可以。”桑小云疑惑地看着叶萧,然后从她的抽屉里取出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

叶萧先用一块布擦­干­净了自己的鞋底,然后又扔给了桑小云,她也照着叶萧的样子擦了擦鞋底。叶萧点了点头:“好了,开门吧。”

桑小云走到了门口,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当她走进了长久没有人气的总经理办公室,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切以后,立刻叫了起来:“天哪。”

叶萧的猜测没有错,此刻,周子全生前的办公室里已经一片狼籍了,几乎所有的抽屉都被拉开,许多纸片散落在地板上,乱七八糟的杂物摊了一地,就连保险箱也都被打开了。但对叶萧来说,地板上更显眼的,是一个个黑­色­的脚印。

桑小云睁大着眼睛看着叶萧,却紧张地说不出话。

“别害怕。”叶萧安慰着她,然后他拿出了手机向局里求援。

二十分钟后,现场鉴定组的成员们来了,他们忙碌地在被闯入的办公室里勘察着,不时有现场照相的闪光灯在房间里亮起。叶萧和桑小云则等在外面,而郑重也闻讯赶来了。

“郑重,请相信我,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我从来没有把钥匙交给过任何人。这些天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人进去过。”桑小云焦急地对他们说。

“我当然相信你,小云。”郑重看起来已经和桑小云很熟了,居然用了这种亲昵的称呼。然后,他又转身对叶萧说:“不过,刚才鉴定组的人说,门和锁都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肯定是用钥匙开门进入的。”

“很显然,昨天晚上闯进这里的人无外乎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可能,是杀害周子全的凶犯,他得到了周子全身上所有的钥匙。第二个可能,就是天下证券公司内部的人。”叶萧忽然别过头问桑小云,“桑小姐,除了你和周子全以外,谁的手里还有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

“总务部里还有一把。”

“除了总务部经理以外,还有谁能拿到那把钥匙?”

“罗副总经理和黄董事长。”

郑重摇了摇头说:“这没有用。上一次我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如果周子全真的有问题,他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办公室里的。”

“有些东西,虽然表面看起来毫无价值,但对某些人来说,却非常非常重要。或许,上次我们进来的时候,因为疏忽而漏掉了这样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叶萧又看着办公室里面说,“总而言之,昨天晚上的那个闯入者,一定是为了寻找某些重要的东西。也许,这样东西,就是我们破案的关键。”

“也许是吧。”郑重只能点了点头,说:“对了,我已经问过楼下的大楼保安了,下面的大门彻夜洞开,半夜里随便谁都能进出,查不出任何结果。”

这时候,鉴定组的人已经出来了,他们完成了任务,示意叶萧他们现在可以进去了。这时候叶萧拉住一个与他要好的同事问:“脚印的鉴定结果怎么样?”

“很难说啊,不过,从脚印可以估计出这个人身高大概在1米75到1米80之间,体重大约是65公斤到75公斤之间,只有这些了。”

“那么指纹找到了吗?”

“没有找到清晰的指纹,那个人可能戴着手套。”

叶萧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我们快进去吧。”郑重催促着叶萧。

他们进入了周子全的办公室,房间里的一切还和叶萧刚进来时所见的一样。叶萧让桑小云帮忙看一下地上散落的纸片里有没有重要的东西,郑重也帮忙收拾了起来。叶萧小心翼翼地验视了办公桌里的每一个抽屉,全都被翻的乱七八糟,毫无头绪。他又仔细地看了看被打开的保险箱,其实上次他们已经看过了,里面没有什么东西,现在还是一样。

“没有重要的东西,全都是些事务­性­的文件和普通的资料而已。”桑小云一边收拾一边说。

叶萧紧皱着眉头,环视着房间一圈,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然后,他注意到了电脑,于是他立刻打开了电脑,但是却无法进入系统,原来,整个电脑的硬盘都已经被格式化了,成为了一张白纸。

“谁动过电脑了?”他大声地问。

桑小云凑过来看了看,惊讶地说:“怎么回事?上次进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毫无疑问,是昨天晚上那家伙­干­的,也许他在电脑里得到了什么,然后再销毁罪证。”郑重也凑了过来。

叶萧站到窗边,外面的城市依然被雨雾所笼罩。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头问桑小云:“今天我怎么没见到罗新城?”

“罗副总?对,他们说他今天早上没有来上班。”她茫然地回答。

郑重立刻叫了起来:“妈的,是他。”

叶萧缓缓地回过了头来,目光却落到了郑重的后面。

郑重还在兴奋地对叶萧说:“没错,就是他。看来罗新城已经逃跑了,昨晚就是他闯进了这里,他是副总经理,可以拿到这里的钥匙。”

但是,郑重却看到叶萧在向他摇着头,而且做出了禁声的手势。紧接着,他听到了桑小云的声音:“罗经理。”

郑重茫然地回过头来,此刻,罗新城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就站在他的身后。郑重立刻呆住了,睁大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罗新城主动说话了,他的面­色­苍白,风衣上沾了许多泥水,风尘仆仆的样子,“对不起,我刚听说这里出事了,看来情况很糟糕。”

“对不起,早上你去哪儿了?”

“实在不好意思,事先没有和公司里打招呼。今天是我妹妹两周年的忌日,早上我去郊外的公墓上坟去了。”罗新城低头致歉地说。

叶萧点了点头,走到他跟前说:“原来如此。请别介意我同事刚才的话,他只是开玩笑而已,并没有真的怀疑你。”

“没关系。”罗新城平静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在这里有许多犯罪嫌疑对象。”

二十九

21点40分,马达做完了今天第十七笔生意。

在一家电影院门口,一对男女下了他的车。现在马达感觉非常累,今天清晨五点他就起了床,早上先开到半岛花园,把容颜带到郊外的公墓,再把她送回去。接下来整整一天他就没有停过,在这座无比巨大的城市里来回奔驰着。

虽然一大早就去了墓地,但今天的生意还真不错,也许是下雨天的关系吧,几乎没有空车过。只有下午的一次,他载着客要经过那块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时,他绕道了,他不想经过那里,特别是在今天的日子。为此,他只收取了记价器显示的一半车钱。

马达的上眼皮有些跳,他随即把车子停到了一条横马路的边上,然后把火也熄了,静静地把头靠在后面,闭起了眼睛。瞬间,他的脑海里又掠过了两年前罗沁雪的眼睛,接着,眼前又仿佛出现了容颜的眼睛,这两个女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让他再也无法分清。

“不。”

马达坐直了身体,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起来。他看了看外面,雨点依然打在了挡风玻璃上,他吐出了一口气,他想现在应该点点今天的营业款了,他估计这该是本月最多的一次。

总共有七张一百块钱的,还有一些零头和几百块使用交通卡的金额,当然,他还找出去了许多零钱。忽然,马达觉得其中一张一百元钞票看上去不太对劲。他的第一反应是假钞,立刻打开车内灯,抽出来仔细看了看,不是假钞,而是钞票上写着许多字。

马达觉得有些奇怪,在车灯下仔细地看了看这张新版的百元钞票。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涮白,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张钞票。

钞票的正面有一行用蓝­色­的钢笔写上去的字,笔迹流畅而富有个­性­——“马达,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不交出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

这是恐吓。

马达心惊胆战地看着这行写在一百元钞票上的文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了。他把这张钞票又放到灯下照了照,确实是这些字,非常清楚,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又念了一遍钞票上的文字,特别是最后一句“死神会敲响你的门”,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惧。也许,容颜说的是对的,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充满了危险­性­,他不该卷进来。可是,马达已经被卷了进来,他再也无法自拔了。

“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马达的注意力又到了这句话上面,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拿走了什么?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拿走过。

该死的,这张钞票是谁给我的?马达努力地回想着,可是,今天做的生意太多了,足有十七笔之多。至于用一百块钱付车费的人,他也记不清了,只能从七张百元钱看出有七个人付过。但马达无法确定是哪七个人,他实在没有多少印象了,因为生意太忙,而他也太疲劳了,使他丝毫都不注意乘客的模样,也没有仔细地看过收进的钞票。

马达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个人甚至还坐上了他的出租车,在付给他的一张一百块钱钞票上写着一行恐吓他的话。既然那个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那么取马达的­性­命也简直易如反掌。

雨,下得更大了。

­阴­惨惨的车内灯,照亮了马达的脸,他的手颤抖着把那张钞票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他启动了车子,向雨夜的深处开去。

三十

“叶萧,还没走呢?”

“我查些资料。”叶萧埋着头在翻两年前发生在本市的所有重大交通事故的卷宗。

“那你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我睡觉去了,再见。”

值班的同事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他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上午在天下证券里发生的事情,依然在他的脑海不断地闪回。现在他可以肯定了,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在周子全遇害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多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叶萧查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两年前罗沁雪车祸的卷宗。

他首先翻到的全都是原始记录,最初的报案登记,交警部门在现场勘查的数据,还有几幅照片。车祸发生在晚上,现场照片是用闪光灯打出来的,只拍到地面上一滩殷红的血迹,还有两张拍的是当时马路的情况,这是一条小马路,路边似乎有竹林。

竹林?叶萧立刻联想到了什么,据他所知,本市在市区的公共绿地里只有一块是有人工竹林的,周子全的尸体也就是在那块地方被发现的。叶萧立刻又看了看卷宗,他刚才忽略了车祸的发生地点。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果然是那儿,那块市区唯一的人工竹林边的小马路。这就意味着,在相隔两年的时间里,罗沁雪和周子全这对夫妻先后死在同一个地点(假设周子全也死在那里)。

这绝不是巧合。

叶萧对自己说。是凶手故意这么安排的,凶手选择了一个特殊的地点,让周子全死在与罗沁雪车祸几乎相同的地方。或者,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杀死了周子全以后,再把尸体带到那个地方。叶萧开始觉得这案子也许与罗沁雪的死有关。凶手毫无疑问知道罗沁雪的死,凶手是一个熟悉周子全及其家庭的人。或许,更大胆的假设一下,凶手选择那片人工竹林,具有对罗沁雪的纪念意义。很快,叶萧就按照逻辑推理,想到了一个人,真是他吗?

白­色­的日光灯照­射­着叶萧的额头,也许,他已经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切入点。他又继续看了下去,很快就找到了当时交警部门的事故鉴定报告。报告里很清楚地表明,出租车司机方面没有任何责任,当时是在正常行驶中,是罗沁雪趁着夜­色­突然之间从竹林中冲出,自己主动撞到了汽车上,结果当场重伤。据那位出租车司机讲,罗沁雪当时并没有死亡,还有着一口气,神智也很清楚。司机立刻把罗沁雪送往最近的医院抢救,但是送到医院的时候,罗沁雪已经死亡了。至于罗沁雪自杀的原因,谁都没有搞清楚。

叶萧翻到了卷宗的最后几张。

突然,他沉默了。

沉默到可以听清自己手表里的指针运动声——他看到了罗沁雪生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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