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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年。”她始终凝视李缅宁,不断轻轻咳嗽,拿纸巾擦嘴。

小姐小跑着陆续把一些菜上来,再三向钱康道歉。钱康气虎虎地不理人。饮了半天清茶的记者看到菜来了,川流不息地去上厕所。

留下的人热烈地吃。钱康憋出笑脸,仲着筷子左右张罗:“吃呀,大家吃莱。”再看李缅宁,已耷拉着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愁眉苦脸,一副倒霉相。“他不缺心眼儿吧?钱康问肖科平。

他伸手一挡欲前探唤醒李缅宁的肖科平:“让他着凉去!”肖科平抬头“哈”地大笑一声,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用一根筷子敲敲自己的恣恣碟。李缅宁蓦地惊醒,站起来茫然四顾问送菜经过他身边的小姐:“厕所在哪儿?”小姐忙碌中为他指了个方向,他蹒跚地离开餐桌,自顾去了。肖科平开门进来,微微咳着。她听到李缅宁房到游戏机发出的阵阵“嘟嘟”声。她犹豫了一下,推开他的房门。

李缅宁正坐在电视前专心致志地穿迷宫。他的脸已尽褪红­色­,显得十分苍白。“怎么没吃半截儿就走了?喝,难受了吧?”肖科平在他身边坐下,“是不是吐了?”

李缅宁看她一眼,疲倦一笑:“觉得高了,怕破坏你们情绪。”“小韩没来?”“不知道。她还天天来,不天别的了?”

“有点借酒撤疯是么?”“没有,脑子一直特别清醒。钱康生气了吧?”

“没有,他不会生气的生不像你。”

李缅宁看了肖科平一眼,又玩了会儿游戏机,盯着电视屏幕说:“我不是说老钱这人不好,人挺热情的。但这种做生意的人跟他接触一定要小心。别光听他说,有些事该了解清楚的都打听一下。我这不是给他垫砖。他接触的人多,过去难免遗留瓜葛,都让他搞清楚了,闹出麻烦也怪没意思的。”

“知道。”肖科平看着李缅宁双眼说。“其实我对他的过去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拿他当一个比较好的朋友。”

二人互相寻望,彼此无语,俄顷,李缅宁“噗哧”一笑:“老大嫁作商人­妇­。”肖科平也笑:“你希望我嫁么?”

这时,门又响,韩丽婷背着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迷彩大背囊进来,一脸兴冲,堵着门口停住:

“哟,你们聊呐!”“哦,没事。”肖科平迅速站起来,“闲扯几句。你们聊吧,我走了。”韩丽婷一边给她让路一边叫:“别走哇,一起聊。”

“我还有事。”肖科平低头走出去,回到自已房间。

韩丽婷把背囊卸下肩,坐到李缅宁跟前问:“你们聊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她就走了了”

“没聊什么。”李缅宁怀疑地盯阒那只鼓凸的班斓大背囊、“你包里装的什么?”“我发觉你们俩之间话还挺多。”

李缅宁十分不快:“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我们说几句话怎么了?”“是几句么?”“你要是看不顺眼生你就请回。谁请你来了?”

“你怎么突然对我不好了?”

“你这话才叫奇怪呢。我什么时候对你好过?哪次不是你主动找来的?”“你怎么口气全变了?脑子里又打什么主意呢?我主动上赶着找来的?当初谁在小树林里胡乱寻摸来着?”

李缅宁吼:‘我到小树林又不是找你!“

韩丽婷毫不示弱地也厉声道:“那你去找谁?你把我带到你家来­干­嘛?莫非你就是那条正通缉的­色­狼!”

那边肖科平听到这屋吵了起来,忙赶过来解劝:

“好好说着怎么吵起来了?”

“你不是去找对象你去小树林­干­嘛?你憋着什么心?你有老婆你还去再找,想玩弄女­性­呵”

肖科平听着直皱眉头:“别吵了,我们已经离了。”

“离了?我看不像离了,比那真俩口子还好。别以为人家都是傻瓜看不出来。”“你老家是山西的吧?”李缅宁嚷着问。

“这是你误会了。肖科平和颜悦­色­地对韩丽纬,”我们确实……“李缅宁冲过来指着韩丽婷的鼻子喊:”明告你——我烦你!“”李缅宁,你怎么这么说话?“肖科平沉下脸。”噢,现在你烦我了,当初呢?“韩丽婷先是一惊,接着便委屈,拉着肖科平的手哭诉:”肖科平你给评评这个理,我哪点招人烦了?我怎么招人烦了?我怕让人烦怕让烦还是让人烦了……“李缅宁直走到韩丽婷眼前,地着她脸冷笑一声:”哼!“甩手走到一边坐下。”你瞧他呀肖大姐。“韩丽婷又惊又惧,”你瞧他对我那样子。“说完掩面哭啼。肖科平经她一扯,剧烈咳嗽起来,还流两道鼻涕,忙在身上找纸来擦,捂着嘴还咳个不停。

她这么一咳,韩丽婷倒不哭了:

“你感冒了?”“可能有点。”肖科平捏着鼻尖擦鼻涕。

“头疼么?”“不,不头疼。就是咳嗽,流鼻涕时”肖科平鼻尖红红地说。“发烧不发?我试试你温度。”韩丽婷说着把手捂着肖科平额头上。“不,不用。”肖科平挡开她的手,“我回去了,你们也别吵了。”韩丽婷跟着肖科平往外走,一路继续关怀,苦口婆心:

“你可别不当回事,现在正流感流行呢,我们厂病了一百多号,厉害的都转成肺炎了。”

她跟着肖科平进了她的房间。

肖科平坐下说:“我没那么严重,喝点板兰根就好了。”“板兰根管什么用?”韩丽婷拍手叫:“你得吃西药。”

李缅宁一头冲进来:“你还说自己不招人烦?人家都说没事没事你还没完没了!”韩丽婷掉脸朝李缅宁嚷:我是医务工作者,这儿发现病人了——你怎么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还别说阶级感情了。“

李缅宁咬牙切齿,­操­拳跺却连声喊:“你就是烦人,烦死人!”肖科平蜷缩以沙发上高声央告:“求求你们了,别吵了,我头真晕了。要吵你们回屋吵,让我休息休息。”

李缅宁拽着韩丽婷一边回房一边继续吵。

“搞医的就是没病找病,好人也都让你治坏了。说,你这辈子杀了多少人?”“李缅宁,你说话要负责。你这是侮辱了我们全体医疗战线的同志从老到小。”“你算什么医务工作者?蒙古大夫都够不上。”

“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生病。”韩丽婷嘴不停,手不停,从背囊侧兜掏出一支体温计,风风火火再次来到肖科平房间,冲刚要躺下的肖科平喝令:“抬起胳膊——试表!”

李缅宁也跟了进来:“我看试完表不发烧你脸往哪儿搁!”

韩丽婷看着手表:“起码我是尽到责任了。不像有的人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自私得要命。”

她从肖科平腋下取出体温表,一看,立刻惊叫:

“呀,三十八度五!”肖科平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下。韩丽好严肃地对李缅宁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是蒙古大夫么?有病没病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快去找药,你家都有什么药?”二人回到李缅宁房间,翻箱倒柜,同时继续争吵,高一声,低一声,(又鸟)一句,鸭一句:

“你们家怎么什么药都没有?平时都不生病么?起码阿斯匹林胃舒平总该有吧?”“可让你得词了——别动那盒子,那里是我的水果糖。”

“没出息,这么大人还吃水果糖——一回头我给你买点果冻。”肖科平拚着全身力气支起身喊了一嗓子:

“别找了,我不吃药,睡一觉就全好了。”

韩丽婷更大更坚决的声音传过来:

“不吃不行!有病还不治,想死呵?睡一觉就好,真是一群无知的人!”韩丽婷气冲冲地空手回到肖科平房间:“什么药都没有,哪有公费医疗的人自家一点药都没有的?”

“你说要什么药印度洋我出去买。”李缅宁站在门口说。

“就你?告你药名你一路背到药店一张嘴也得给忘了。”

“我确实不需要吃药。”肖科平说,“烧也不高睡一觉出点汗肯定会退的。”韩丽婷下了个决心,抬脸对肖科平说:“现在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扎针——扎针退烧有奇效。”

在我看你就歉巫婆!“李缅宁喝道,”怎么不烧香——你?“

“什么呀巫婆?”韩丽婷迎上去吵,“祖国医学宝实际大着呢——你无知才说这种话!”

“你知道扎哪儿么?不行,我信不过文所没有科学根据的野招儿。”“那你就眼睁睁看着肖科平烧死?这会儿你怎又不心疼了?”韩丽婷走到肖科平床前:“保你没事,我在兵团­干­过七年赤脚医生,我们周围那几个屯子的盆下中农都让我扎遍了,没一扎死的。”肖科平脸喷红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好好,你扎吧,我让你随便扎——保要你们别吵了。”

“我可告你韩丽婷,缝衣裳针消了毒也不能使。”

“无知的人只会说无知的话——我随身带着急救包呢。”

又是一个像解放区的天一样晴朗的日子。窗台上的花草大都盛开,榴、金桔果实累累。

已经退烧的肖科平坐在窗前吹长笛,面前架着乐谱,她在准备个人音乐会的曲目。

钱康扶着酒柜站着,颌首欣党员,以脚击拍,如同一个随时准备引吭高歌的男高音歌唱家。

李缅宁在自己房间刚起床,听着笛声懒洋洋地穿衣服。

韩丽婷戴个墨镜­精­神抖擞地闯进来,如果手里再端和M—16自动步枪,就活脱脱歉是个刚空降则别人国家的美国­精­锐女兵。她进门就找那只迷彩大前囊,找到后就胜利欢叫:

“果然在这儿,我的判断一点不错。”

“什么呀都是?”李缅宁一边下地一边问:“跟个炸药包似的我担了好几天了。”“衣服。”韩丽婷蹲下美滋滋地打开背囊,抖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便宜货。“都是我前儿个逛街买的,还有给你买的呢。”她举着一件有牡丹花图案的丝绸衬衫招呼李缅宁:

“穿上叫我看看。”“这­色­儿我能穿么?寒碜不寒碜?”

“便宜呀,这件才五块钱。”

她愣给李缅宁套身上,退后一步端详着。

“可以可以,除了艳点没别的毛病,正流行呢——五块钱你还想穿成什么样儿?不许脱呵!”

她又从背囊里拎出一段廉价衣料,自我满足地欣赏:

“这如何?圆点代表温柔。我想给自己做件披风,我从小就喜欢,羡慕布琼尼式的骑兵房蓬——肖科平房间是不是有台缝纫机我记得见过?”“是有一台。”“她烧退了么?”“你没听见笛儿都吹起来了。”李缅宁开门出去洗脸。

韩丽婷抱着衣料来到肖科平房间,肖科平边吹边向她点头致意。“你都好了?”“嗯?”肖科平嘴离开笛子,翻了页乐谱,“亏你帮忙。”

“没事,应该的。”韩丽婷热情地说,“有病就得抓紧治。前儿个我从这儿回去,我们街坊也病了好几日子,忙了一夜没合眼——你好老钱。”“你好小韩。”钱康问:“拿的是块什么呀?”

“一块料子,想做件披风,你觉得怎么样?”

“嗯,好看。”“真的?对了小肖,我能借你缝纫机用用么?”肖科平边吹边点头,吹完一小节,说:

“你推走用吧。”韩丽婷已经揭了缝纫机罩子,装轮带,穿针引线:

“不用那么麻烦。我很快的,踩两下就好。忙你的,就当没我一样。”肖科平开始吹下一乐章。

钱康感兴趣地走到韩丽婷身边,摸着料子:“我又发现你一门特长,真让我惊讶。”

“你跟我认识就准备好天天吃惊吧。”

那边肖科平被这里两个人的嘀嘀咕咕弄得有点分神,曲调吹得结结巴巴。“你这布还有么?”“有呵,你想做什么?”

“你觉得用这布给肖科平房间每件家俱都做个套儿,整个布置起来——那会是什么感觉?”

“好呵!我这么想了都没敢这么说。”

韩丽婷开始“哒哒”踩动缝纫机。

肖科平先还准确地按谱吹,渐渐被加入进来的缝纫机节拍吸引,带领,节奏开始紊乱,几经调控,终不能排除,顽强对峙与竭力背道而驰的结果也只能是脱离正轨。

键纫机快速有力地敲着点儿,笛声越吹越快,越吹越急促,如同两个人赛跑。肖科平满脸憋得通红,几乎来不及换气。“哒哒哒,嘀嘀嘀……”

她一下把笛儿放下,靠在窗边大口喘气,累得粉脸失­色­。

韩丽婷和钱康仍在毫不知觉地边踩缝纫机边亲密地说笑。“你什么时候去把我办公室布置一下?”

肖科平拿着笛子进入李缅宁房间,李缅宁正在剪指甲。

“你是不是能管管你们那位?”

她冷若冰霜地说,接着发现李缅宁穿着那件衬衫,像个二流子,不禁吸口凉气:“是她给你打扮成这样的?”

李缅宁自豪地一翘剪得光秃秃的大拇指:“五块钱!钱康笑着进来:”这小韩呵,真没她不能的,是个人才。“

“你觉得她好是么?”肖科平扭脸问他。

“是不错嘛,不然是个女人,却有一身武艺,实在难得。”

既然你这么欣赏她,“肖科平转向李缅宁:是不是请你再发扬一次风格?”“没问题。”李缅宁­干­脆说,立马把她带走。“

钱康征了一下,看了眼李缅宁,又看看肖科平,摇头,表情也随之庄重。“这我就要批评你了,肖科平,这你就太尖刻了。人和人之间没点宽厚、菩萨心肠怎么行呢?其实我早就发现你这­性­格上的弱点了。你有好多次都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完全凭一时冲动,想怎样就怎样。上次在荣馆你说走就走了。前次请记者吃饭,大家都是来伴你的,你带搭不理,好几次,你都搞得我很尴尬。”“我就这­性­格,改不了啦。”

“这样就不行!这样你到社会上就要吃亏!钱康低吼,随即和风细雨:”我当然是不会计较,但别人就不见得个个容忍你作男人其实不喜欢任情的女人。要撒娇也该回家撒而不能撒在大街上——对不对李缅宁?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这毛病挺大?应该你是受害最深。“

“你们吵你们的,少把我扯进去。”

“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又得批评你了。”钱康矛头对准李缅宁、“肖科平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跟你有很大关系——你一贯纵容她么!该批评不批评,放任自流,那是什么结果?严是爱,松是害,这道理你不该不懂。苦果你现在也尝到了吧!”“你少给我们上课!”肖科平冲钱康嚷道:“哪轮得着你来教训我们!我怎么了?李缅宁怎么了?不假,他是混得不如你,没你有钱,但做人问心无愧。你那钱还不定是怎么来的呢,不定­干­了多少缺德事!我们穷,穷得光荣、听见警车叫,面不改­色­心不跳——别以为你在现如今这时代混得好,混得比我们有脸面,做人也就一定比我们强!”

“没错,”李缅宁说,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你们怎么都冲我来了?“钱康无辜地摊开双手,”我也没说什么,怎么连我的品质都怀疑起来了?“

“韩丽婷双手举着展开的花披风,一步跳进来,喜洋洋,美颠颠的,叫:”怎么祥,好看么?“

正在争吵的三个人沉默下来,冷冷地看着她,无人答腔。

她还不满,撅着嘴翘首以待:

“怎么都不说话?好看么倒是?”

李缅宁拍拍钱康肩膀:“对不起,真冤枉你了。”

他走到韩丽婷面前,正在劈面大喝,蓦地发现韩丽婷­精­神涣散了,视线越过他,直愣愣地盯着阳台:

“有人从那儿跳下去了。”

李缅宁浑身一机灵,倏地回头,见肖科平和钱康好好地站在身后。怒视韩丽婷控制不住地浑身乱颤地笑:

“你什么东西!”韩丽婷根本顾不得李缅宁,把披风往他身上一披,越过他急匆匆奔上阳台,隔着纱门回头朝三人喊:

“真有一大姑娘从楼上跳下去了!”

只见她趴着栏杆往下瞧,激动地嚷着什么,然后仰头扪胸,两一翻,又睁开眼急急再往下看,活像一个憋脚的哑剧演员在做着夸张表演。肖科平半信半疑地上了阳台,扶拦一望,回头时神­色­大变:“快来看——真的!”钱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阳台,在两个女人中间挤:“哪儿呢哪儿呢”韩丽婷激动万分地回头朝迟迟不动的李缅宁喊:

“姑娘妈也站在窗台上了!”

李缅宁拔腿正要往阳台跑,门“哐”地一声被撞开,几个手里拿着钩镰枪的戴头盔的消队员埋头冲进来。

低头跑了几步,为首的恍然大悟,喊了一声:“进错门了。”

一­干­人又呼隆隆跑出去,冲进隔壁人家。

李缅宁泄了气,点着一支烟,神态恍惚地吸。一个全身披挂的武警高手,呆着绳索冷丁从楼顶降落,出现在窗外,吓了他一跳。韩丽婷、肖科平和钱康在花草葱茏的阳台上紧紧挤在一起,一齐向左侧空中恳求:

“想开点,求你了。”黄昏,四个人手拉手在街徜徉。街上都是手拉手的年轻男女,但四人一组的尚属罕见。

他们来到一家灯红酒绿的歌厅门口,肖科平请求说:

“我想进去,我嗓子发痒。”

“恁贵的,甭摆这阔。”李缅宁首先反对,言罢还瞥了钱康一眼。钱康只得与协力将肖科平拉走。

又来到一家专放夜场电影的光怪陆离的电影院,韩丽婷往下坠着身子不肯走:“今晚这四部片子里都有我想看的抒情片断。”三个人把她一个趔趄从有阿飞逡巡的影院门口拽出,像拉着一个绑着手枪在马后的汝奴,连奔带走拖出一箭之地才停下。

钱康耐心细致地做她工作:“报上说了,看一次夜场电影相当于在避孕药车间工作十年,很多人都因此丧失情功能。”

“流氓!”韩丽婷骂他。

电视里播着一个“高麻”家属似怨似嗔的婆娑泪眼、下一个镜头便是这位“高麻”本人走进派出所投案的背影……

四个人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打麻将。有人得意,有人苦思,有人不动声­色­,有人紧张万分。

电视自顾自地开始播自已已然叫了半天好儿的一部电视连续剧。人物尚未出场便唱起如泣如诉的歌,剧中那位苦人儿才露面便已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又‘和’了。”肖科平捡过李缅宁刚打出的一张“5饼”,放进自己牌中,把面前一行牌“啪”地按倒,指着三人:“2,2,4!”李缅宁和韩丽婷各扔两元钱过去。钱康桌面上不够四块钱,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上去:

“破大张儿吧。”“我给你找。”面前也堆着不少钱的李缅宁把钞票接过去,从裤兜掏出一卷十元钞票,一五一十数给钱康。

“你们俩过去是不是常联手卷别人?”钱康一边洗牌一边看着肖,李—说,“怎么老是你们俩‘和’我和韩丽婷都快成牌架子了。”“就是,”韩丽婷也数着自己剩下的钱说,“他们俩老互相喂‘张儿’,里头肯定有匿。”

“没有没有。”李缅宁笑说,“我们也是打官牌。”“不成,得让他们俩换座儿,不能挨着上下家。”

韩丽婷起身把李缅宁换到肖科平对面。

四个人八只手把一桌牌抹得稀哩哗啦。

“八条。”李缅宁略一哦吟,打出张牌。

“碰!”肖科平隔桌拿走那张牌。

她那只无名指上戴着个细细金戒指的修长的手,在李缅宁面前灵巧一抓狡兔般地缩。

李缅宁抬眼望着肖科平,肖科平也正在看他,她微微一笑,低头看牌。她在灯下犹如瓷器,光泽湿润,线条如泻。

李缅宁感到同时受到注视,他向钱康看去,钱康的兴立刻越过他,向房间黑幽幽的深处看。

韩丽婷似笑非笑,正待张嘴说什么,头顶盏灯忽然灭了,远处肖科平房间的那盏台灯也同时灭了。

“怎么回事,停电了?”黑暗中肖科平说。

一阵桌椅响。钱康在黑暗中说:“别混,我都上‘听’了。”

通往楼道的门开了,有轻轻的气流穿过房间。

似乎是肖科平站在门口张望,然而也漆黑一片。

不少人家都有人出来,在走廊里乱嚷:“谁家用电炉了?”

有手电光­射­来­射­去。李缅宁按亮打灯机,门口站着的果然是肖科平。

一团火苗照出他二人挨得很近的脸的轮廓。

肖科平鼻翼一侧的半边脸不受光仍隐在黑暗中,这使她的脸五官有如雕刻般清晰,表情神秘具有圣像般的魅力。

肖科平神态安详地端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走到牌桌前,把蜡泪滴在一只倒扣玻璃杯底上,将蜡烛竖直粘牢。

烛光在黑暗的房间内摇曳闪烁。

窗外整个住宅区的楼群都是黑黢黢的,只有远处立交桥和迤迤蛇行的几条马路依旧灯火通明。还有溶溶月­色­。

李缅宁又点亮一支白蜡烛,光区扩大,坐在桌四周的几个人的脸都绰约浮现出来,犹如浸在显影液中的相纸逐渐层次分明。大家的情绪忽然消沉了。

“继续玩么?”肖科平手托腮懒懒地问。

“不想玩了,太累眼睛。”韩丽婷站起来对李缅宁说:“你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李缅宁跟她回到自己房间,在桌上点着一支蜡烛。

韩丽婷关了门对李缅宁说:“不喜欢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谁也没叫你喜欢呵。”

“她也不是你老婆了,你­干­嘛还那么听她的?她以为她是谁——撤切尔夫人?”“你叫我来,就想跟我说这个?”

“还有,我看你跟她还眉来眼去的,你盯着她看的时间比看牌的时间都长。”韩丽婷说着忽然动了气:“你给我说清楚,你们俩到底现在什么关系?平白我不在钱先生也不在的时候光剩你们俩——你们都­干­什么了?”“跟你说不着——你以为你是谁?”

这时,外面传来肖科平的嘤嘤叫声:“缅棕、缅宁,你出来—下。”“不许出去!”韩丽婷等命令道。

李缅宁置若罔闻,摇摇摆摆往外走,到了门口—个闪身便出去了。“贱,这就叫贱!”韩丽婷发狠说。

肖科平和钱泰坐在烛光中笑吟吟地望着李缅宁。

“我们正聊你呢。”肖科平说,“老钱有个问题想让你证实——我说他不信。”“你们俩当初结婚是谁追谁呀?”钱康眯着眼暖昧地笑问。

“互相追。”李缅宁坐下,回答。

“谁追得更猛点——总有一个主动在先的吧?”

“你让我说,我当然得说肖科平比我猛了。我记得咱们认识之后,是你首先提出幽会的请求的。”李缅宁望着肖科平说。

肖科平笑:“第一次约会的电话绝对是你打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你再三暗示后,我想我要不打那个电话就太折磨你了。”“无耻。”肖科平笑,谁老跟我念叨他特孤独特空虚?“

“你也没少跟我表白只重感情不爱钱。”

“那你们离婚时是谁蹬的谁?”钱康打断他们热烈的交谈,“她可说是她蹬的你。”李缅宁顿了一下,看了眼肖科平:“这倒不假。”

肖科平脸上仍有淡淡的笑意,但眼睛不再正视李缅宁。“你也够惨的。”钱康快慰地笑,“怎么连个媳­妇­都留不住。早认识我呀,我教你几招儿。”

“这话得这么说。”李缅宁眨眨眼开口:“她对别人可以将就唯独对我偏不将就。”说完他哈哈笑,十分得意。

肖科平在一旁也不禁笑尔。钱康看在眼里,颇为郁闷,偏又一时语塞,只好昂昂然——沉默。

“李缅宁,李——缅宁!”韩丽婷隔着房门拉长声音叫。

李缅宁含笑扬长而去。

“你笑谁?”韩丽婷指问李缅宁。

“没有,就是灭了胖子一道。”李缅宁尽量令语气平淡,不使开心流露。韩丽婷手按腹部,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么啦?”李缅宁问。

“胃疼,晚饭吃得不舒服。”韩丽婷打了个逆嗝儿,“我胃部动过溃疡手术。”“年轻轻的怎么得了个胃病?”

“我能躺会儿么?”韩丽婷额头冒出米粒大的汗珠儿,疼得弯下腰,“大兵团……”

“躺吧。”李缅宁忙过去搀扶她,“要不要喝点热水?”

他倒了一杯热水端过来。

韩丽婷躺在床上呻吟“你这儿有治胃疼的药么?颠茄、普鲁本辛都成……算了,你这儿什么药都没有。”

“疼得很厉害?你带针呢么?扎针不是也可以止疼?”“我不敢给自己扎,我怕疼。”

韩丽婷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白得惊人,平时那些争强要胜、赖皮赖脸的劲儿此刻荡然无存,格外憔翠格外外薄十足一个脆弱的女人。她侧身蜷卧,身上的骨节块块凸出。

她哭了,几滴沉甸甸的泪珠顺着颞侧流进耳朵。

“你告诉我|­茓­们,我给你扎。”李缅宁说。

韩丽婷掀开层层衣襟,袒露出来的肚子上一道竖长红紫的刀疤在苍白­干­枯的肌肤间十分醒目。

“看着那么一个快乐的人……”李缅宁蓦地有些辛酸,拿着银针的手一个劲颤抖。突然来电了,住宅区每座楼的窗户都星星点点地闪亮了。

电视也重新出现画面:一位古代­妇­女一翻白眼旋转着仆地昏倒……肖科平敲门进了李缅宁房间:“晾的衣服忘收了。”

李缅宁正用被子盖住闭眼昏睡的韩丽婷。

肖科平怀抱几件洗­干­净的衣服关了阳台门回屋。

李缅宁默默地坐在床头,他感到燥热,脱下套头衫,韩丽婷的脸被他遮住,只露出一把乌黑散乱的长发。

“快到节日了,没准要来查户口。”肖科平站着一件件叠衣服,语气委婉。李缅宁弯腰从脚丫子上揪下两只袜子,揉成一团放到鼻尖嗅了嗅。肖科平抱着成摞的衣服往门口走了几步,停住回身:“能劝你们一句么?”李缅宁把袜子扔到藤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虽说时代在变,道德还是古代那道德,再说李缅宁你也应该对人家小韩负责。”见李缅宁只笑不语,她又说:“小韩我也劝你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语气、表情均十二万分诚恳。

“那是对敌人。”李缅宁凛然道,毫无愧­色­。

肖科平忍气吞声带上门出去。

钱康正在房间里的台灯下非常认真地看一本不知什么鸟人的著作,翻过一页,脸也随之转个方向。

肖科平进来,把衣服放进衣柜,然后坐在一边发征“那俩睡了?”钱康放下书含笑问。

肖科平站起来,拿起钢丝拢子梳头。

“这小韩一看就特轻浮。”

肖科平低头从拢子上拔出一根根梳掉的长发。片刻后瞟了眼钱康:“你怎么知道人家轻浮的?她跟你轻浮了?”

“不是那意思。”钱康慌忙解释,“全凭印象没一点根据。”

肖科平不再理他,在梳妆镜前坐下,端详着自己出起神儿。她似要看穿自己。她眉间有皱,一丝极细微极不易被察觉的纹线,似一缕缠绵又苦一抹忧郁。

她坐在镜前用一柄银亮的水果刀为自己片着苹果,—瓣瓣递进嘴里吃,不时凝视自己一眼。

钱康懒散地出现在镜中,脸上挂出微笑,些许欠身,—手置于肖科平右肩,一手背在自己身后,往镜中望望。

肖科平立刻绷直身体,停止手中动作,眼睛如手刀刃发出凛凛寒光,乜视着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钱康脸一红,讪讪地缩回自己那只手。

房门“哐”地一声被推开。日光灯跳了一下,大放光明。

李缅宁如在敌前铁丝网遭探照灯归­射­,下意识地低头隐蔽。肖科平、钱康鱼贯直入,钱康胁下夹着个铺盖卷儿。

韩丽婷受了一惊,以手遮眼,衣衫不整地从被窝里探身问李缅宁:“怎么啦?”“你躺你的。”李缅宁端着一杯热水从床前款款起身,沉着地盯着肖科平。“抱歉,没想你们动作这么快。”肖科平不带眨眼地说:“我想了一下今晚的住法,咱们都还要严格要求自己,暂时先分男女宿舍——我让老钱把铺盖带来了。”

钱康­干­笑着上前把铺盖卷在韩丽婷脚下一放,坐在床边说:“我自己其实不想来。”

“我还是回家吧。”韩丽婷挣扎着要起来。

李缅宁一把按住她:“你不要动!这会儿已经两点了,你想走也没车了。”“就是,我也没想呆这么晚。”钱康说,“一混就给混忘了。”说罢低头看手表。“是不是可以商量?”李缅宁问肖科平。“我不想让人说我提供­奸­宿。”

“我还是走吧作”韩丽婷想起床,被李缅宁拽着一动不能动。“那又怎么样?”他目光尖锐地看着肖科平。

“影响不好。”“那又怎么样?”“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还想有个好名声呢。”

“谁会这么无聊?谁会这么吃饱了撑的扯这份臊?”

“没人管更该自觉。”“要是我就不呢?”李缅宁起到肖科平面前,盯着她问。

肖科平镇定自若:‘你们三个住在一起也可以。“

‘我倒无所谓,住在哪儿跟谁住都可以。“钱康表态。

“肖科平,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么?”李缅宁拉下脸,“成心治我!”“不要动气。”钱康站起来拍拍李缅宁:“不要使用不文明的语言,大家好说好商量。”

“你这么想?”肖科平盯着李缅宁。

“我怎么能不这么想?”

李缅宁再次拨开钱康的手:“去一边呆着,这里有你什么事?”钱康敏捷地反手一把抓住李缅宁的手腕子:“怎么没我的事?我在这里关系大了。”

“你一贯如此!”李缅宁和钱康较着手劲儿同时冲肖科平嚷,“什么事你都要­干­涉,什么事你都要Сhā一杠子,冒充英明冒充果敢冒充无所不能!”

钱康趁李缅宁分神之际已渐占上风,面呈得意。

“咱们历数吧,从打咱们认识,哪件事你不是占我上风?哪件事不是最后你说了算?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最后还非得请示你——我的公民权没一年不被你剥夺!”

“你从头数吧,哪件事不是我对?”肖科平心平气和地说,“要不是我帮你跑,你现在还在四川那个山沟里窝着呢。”

“要不是你拖我后腿,我哪至于混到现在倒成了个门房,虽说是皇官的门房。‘高工’早评上了。我的同学都有当上学部委员的。”“你就是当上‘高工’不也是天天呆着?喝茶聊天看报纸——勾心斗角,设计个劣质电冰箱洗衣机坑害消费者——还是在人手下。”“我在你手下也没得好儿!”

李缅宁“嘿”地一彻底把钱康的手掰倒,夺手指着肖科平泄愤道:“明告你为什么和办离婚,就为受不了你,所以揭竿而起——你还当是你蹬了我呢?”

钱康追过来,抱着李缅宁的胳膊找手意欲再战。

“你­干­嘛呢这是?”李缅宁连连甩手甩不开。

钱康像咬着钩的鱼随着他的甩动乱蹦乱跳:“信你手劲儿比我大。”“你别这儿添乱了好不好?”已然忧郁脸­色­依旧苍白的韩丽婷也说钱康,“正听得有意思你老给打断——专心致志的。”

她又对李、肖二人说:“吵你们的,别理他。”

“你也觉得我是添乱?”钱康问肖科平,“我可是帮你。”“你确实属于添乱?”肖科平说,“人家没说错。”

钱康颓然松开李缅宁,低下头,再抬头时,两眼无一有神。“你说……”李缅宁扭头正欲再跟肖科平理论,发现肖科平人已不见。肖科平被钱康揪着脖领子顶在墙角。像张画似地贴在墙上。“你说,你到底跟谁一头?”

“救命!”肖科平憋着嗓子细声细声地叫,两眼泪汪汪。

“当着我面你就敢打她?”

李缅宁登时急了,上前一把将钱康拎着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面对着自己。恨骂连声:

“她跟了我这么些年,这么气我,我都没舍得动她一指头,刚转到你手里——人给你是让你去爱的我的同志!”

说到动情处他不禁感慨:“我李缅宁从小就有个心愿,一辈子跟人不笑不说话。这双手打得坏一辆卡车,可连打苍蝇都是高举轻落——今儿却要落到你身上了。”

钱康看到拳临头之下,倒也从容:“别打我脸,我还要见人呢。”“不是,我就是难过。”李缅宁放下拳头、“­干­嘛人和人非得打才最后有个结果?”“我这个人就是血热,一冲动就忘了后果了。”钱康对肖科平说:“对不起呵,不是故意的,咱们那音乐会该办还是照办。”“那也不该动手。”李缅宁说,“动手不好,应该摆事实讲道理,再有理一打就没理了——我血就不热么?”

“咱都是热血汉子。”钱康诚恳地说:“你这么跟我说,我一听就听进去了,真打倒把我打糊涂。赶明儿咱哥儿俩好好聊聊。”“嗳嗳。”李缅宁一个劲点头答应。

韩丽婷坐在床上笑了:“就这么完了?”

李缅宁对钱康笑:她还想看咱们——打不起来小姐,我心里明镜似的。“”还疼么?还生气么?钱康低声下气地问一直在旁边泪汪汪揉脖子的肖科平。肖科平扭身往外走:“你来,帮我收拾东西。”

肖科平板着脸把衣拒里的衣服一批批往外搬,扔进床上敞口的皮箱。“你就搬我那儿去,我别处还有房子。”钱康在一边收着小摆设说。“这又何必呢?”李缅宁走到门口,瞅着屋乱糟糟的一切说。肖科平冷冷乜了他一眼,继续在衣机车里摘衣裙。片刻,探出上身对他说:“我怕了你了!”这是个不放假的节日,街上挂出一些彩旗,灯笼和祝贺标语。但街上来往的人群神态如旧,商店也没有增加供应,照常营业。

下午阳光下的阳台上的花­色­繁复,从隔街的公共汽车候车亭远远望上去,犹如一幅于净艳丽的漆画:文竹兰草­嫩­绿鹅黄的枝叶葱茏地涌在栏边,月季、牡丹婀娜地娇挺着花朵点轰其间;居室的玻璃闪闪发亮,几只空衣架晃悠悠地挂在高悬的铁丝上。肖科平出现在阳台上,手象一只喷壶,斜臂举着往花丛上浇水。清水纷如雨下,被阳光映透,化为万点金屑。

花很热烈,人很冷漠。

她极为平静地望了一眼远方殷蓝的苍穹,转身离开阳台。

房内十分整洁,近乎萧瑟。所有带有个人生活的痕迹这么的零碎物件和凌乱摆设统统不见,只留下一些面壁而立的高大拒橱和一张空荡荡的大床。

李缅宁倚在墙上吸烟。

他们坐下来等人,默不作声,偶尔互相看上一眼。

李缅宁站起来,看那些经过擦拭虽一尘不染但伤透出岁月痕迹的旧家具。他敲敲衣柜的板材回头说:“现在的家具都不会再用这么好的板子了。”钱康没敲门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一群穿工作服的男人。

为首的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进来就开柜门敲板壁,逐件检查家具。他对钱康说:“要搁我们那儿一件件寄卖价儿可能高点。归了包堆儿一总卖掉,我只能给您这数儿。”

他伸出一拳一则掌。钱康看肖科平,肖科平点点头。

工头数出厚厚一迭钞票递张钱康,钱康转手交给肖科平。

每搬走一件家具,原来的益便空出一个积满陈年灰尘的印子。一地已成絮绒状的灰尘中,散落着一些久已丢失的小物件:硬币、药闰,断了齿的梳子,发卡和断了线的彩­色­塑料珠子。李缅宁从已搬走的床原处的灰尘中,撩起一串不显服的咖啡­色­的树粒项链,拎着吹去上面所蒙的尘埃。

纷飞的灰尘迷了他的眼。

那项链一经抖开,非常之长,上百个菱形树粒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摆列着,己完全失去光泽。

钱康和工头一边聊着家具市场的行情走出房间。

“这不是我那次去海南出差给你买的那串项链么?丢了到处找不着,原来掉床底下了。”

肖科平接过那串项链端详。

“当时还挺宝贝,时髦,现在大概只有小姑娘才戴这种便宜东西。”肖科平把那串项链套头戴在脖子上,在胸前理妥贴,抬头问李缅宁。“好么?”“不好。”李缅宁摇头笑道,“你现在应该戴金子或者珍珠什么的。”房间已经搬空,顿时显得空旷、阳光中飘浮着大量尘埃,光线混浊,人也显得朦胧。

钱康从门外探进头,对肖科平说:“该走了。”

说罢先出了门,在外面走廊喊:“我在下面车里等你。”

“马上就来。”肖科平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大声对李缅宁交代:“每天想着给花儿浇遍水,别乱上肥要不招腻虫,米兰和君子兰明年该换盆了,夜来香和月季冬天要剪枝……”

“知道了——”李缅宁在大敞着门的房间内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大声回答。正在上升运行的电梯间内,钱康靠着一壁注视昔他对面的肖科平。肖科平眼睛看着别处,一脸倦意,身后的壁镜衬映出她的另一侧身体。他二人之间站着一个眼巴巴盯着逐次亮起的楼层号码的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钱康忽然—笑,欲对肖科平说什么。

老太太转头对他热情地笑。

肖科平出神地盯着放在玻璃荣几上的那串树粒项链。项链的咖啡­色­几乎与荣­色­玻璃浑然一体,乍看上去几乎不能一下看清她盯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套经过宾馆式装修的多居室大开间的公寓,满铺了浅­色­的高绒地毯。房间正中摆了一套三件装的泰国水牛皮沙发,靠墙摆了几件红木多宝格柜橱和聚脂酒柜,上面摆有­精­美瓷器和一些异形的外国名酒瓶子和一排排崭新的烫金的外文书籍。钱康正在从一个红木卧榻下面往外拖一个纸箱,拿出一件捆得十分严实的东西层层剥纸:“我给你看件好东西。”

他剥净包装纸,亮出一个青花瓷瓶:“猜猜多少钱?”

“二百。”肖科平瞟了一眼,随口说。

“二百你卖我!上个月,在索思比拍卖行,一模一样的东西,拍了一百五十万——美元!”

“那你还留着­干­嘛?”“我这件有点残,少了一耳朵。”

那起码也值十五万——十五万人民币最起码的吧?“

“那没问题,不止。”“女人,”肖科平忽然笑说。“就是太傻。”

钱康欣赏着自己的收藏,根本没听见肖科平的话。

肖科平坐在舞台中央吹奏长笛,妆化得很浓,眼圈发紫,嘴­唇­鲜红,穿着一身黑皮裙,紧裹着身体,像个在南边混的东北(禁止)。她身后站了一排长发披肩,神态痴迷的摇滚乐手,边扭边弹,各人手中的电子乐器发出阵阵啸声,负责地烘托着她的笛声。舞台上方、四角,或悬或竖着她的大幅彩照。都属于艺术摄影,无一例外地突出她的双眼和嘴­唇­,深沉的嗔怨的挑逗的和空洞茫然的甚至还有贱笑的,可以肯定,拍照者和被拍照都有强烈,不容忽视的个人追求。

钱康领着大批、黑鸦鸦的经理及其马仔坐满剧场,自下而上,没一个不是西服领带背头眼镜,神­色­也是一律矜持庄重如同一个日子商界访华团,集体来此过夜生活、就差—人两腿同竖一把日本战刀了。

钱康神采飞扬,聆听之际不时向左右和他视线相遇的哥儿们举手示意,接着含情脉脉地望着台上。有点黑手党教父的错觉。不断有油头粉面的青年个端着高级长焦相机哈腰来到台前,瞄准学科平“唰”地耀眼一闪。

每一次闪亮,肖科平都不由自主闭下眼。

忽然灯光旋转,七彩霓幻,摇滚乐手一齐歇斯底里,金蛇狂舞,电子声响天地地裂倾泄出来,犹如置身迪斯科舞厅。

观众普遍­精­神一振,视线齐刷刷越过肖科平欣赏起后边什么。淹没,她只得加大气力用劲儿吹近乎吼叫,仍像一个双管演员在装模作样蒙哄观众。

她似乎感到了什么,边吹边往左右乜眼,只见身后的天幕像行星一样运行起来:山河壮丽,星空璀璨,银河如瀑布般地向整个舞台倾泻下来……

舞台灯齐灭,一牒漆黑中只有频闪灯打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强光。肖科平像个幽魂,显灵,消逝,亮相,隐去……

笛子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吹完的,声如迅雷的鼓声夏然而止的同时,舞台大放光明,台下掌声雷动。

肖科平涎着脸站起来鞠躬,很有些无功受禄的不好意思。

掌声持续片刻,变为热烈,有组织的三阵:“夸夸夸、夸夸、夸,夸,夸!”雅雀无声。接着是欢快的迎宾曲。

乐曲声中,剧场的灯统统亮了。钱康从前排站起来。面向观众,高高拱手握手相谢。观众也同时向他热烈鼓掌、欢呼——都是哥儿们。钱康和前排陆续站起的各种嘴脸的总经理们第二赞助人热情拥抱,笑着把脸贴在一起。

他甚至热泪盈眶地向观众他抛飞吻,左右开弓,或者两手一齐来。几个妖冶似窑姐儿的女,开始把一篮篮菜筐似的大簇花卉抬上舞台,花山一样堆码。

有的力怯女郎松手时还一趔趄,险些一头栽到花篮里。

肖科平站在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还挺妨碍一趟趟搬运花篮的姐妹。

钱康满头大汗前后数着人头,把他的哥儿们领上台,排着队鼓着掌,怯生生笑着向肖科平逼近。

上来就把她忽拉围在中间,死盯着恨不能看下块­肉­似地没完没了鼓掌,还得钱康把他们—个个掰开,转过来面向观众席,站成一排,把肖科平和他簇拥在中央。

一个老绅士在人排后着急地往里Сhā,次次都被一肘顶回,不停嘟哝:“我是捐了上万的,我是捐了上万的。”

还是肖科平闪身让出个空档,够他斜着身子Сhā着,露出全脸。一群闪光灯冲这排大脑壳闪成一片。

富丽堂皇,鲜花满室,肖科平端着一杯盛着琥珀­色­酒液的酒杯站在窗前。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手神经质地转玩着高脚杯底托。钱康从后面向她走来,两手搭在她肩头。

她—动不动。钱康放下一只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生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然后把肖科平身转过来,搂在怀里。

他松开肖科平,把上衣袋里的—枝金笔取下来,放进裤兜,继而再次好好正式地拥抱肖科平。

肖科平面无表情地后仰着上身由他抱,右手还端着那杯酒,巧妙地保持酒不被洒出。

钱康把关埋在肖科平胸前,蹭来蹭去,陶醉地发出—些喘息声。蓦地,他不动了,绕着伸上来一只手摸头发——他的头发勾在肖科平的胸针上了。

一动便扯着头发疼。“疼。”他嗫嗝,歪着身子。

肖科平放下酒杯为他解头发,头发缠得很死,解起来很费劲,最后她索­性­把胸针摘下来,放在眼前一点点丝缕有致地扯出。钱康捂着头发龇牙咧嘴退到一旁:“怎么搞的?”“缠在这儿上了。”肖科平把胸针递给他看。

两个人隔得很远站着,冷冷地互相打量。

“再来。”肖科平说。“你不想欠情对么?”肖科平笑笑。“你把我当嫖客了。”钱康走开,拿起眼镜重新戴上,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拾眼看肖科平:

“我要花钱买,根本用不着找你,有的是比你年轻漂亮的。”他把酒饮尽,咬牙站在那儿打了个寒噤,放下酒杯,掂起桌上盘中的—颗铁蚕豆扔进嘴里,“咔吧咔吧”响亮地嚼着,向肖科平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

在门口,他开了门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房间一片漆黑。房门忽被推开,泻入—道星光。“

正在熟睡的李缅宁被一只手粗暴地弄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蓦地坐起,见灯光刺眼,肖科平披头散发站在灯下哀恸地望着他,泪流满面。“你怎么来了?”李缅宁昏头涨脑地嘟哝,“什么东西又忘这儿了?”肖科平的眼睛立刻­干­涸了。

“几点呀现在?天还没亮吧?”他伸手去拿床头桌上的手表看时间。再拾头,肖科平人已不见,门紧关着,似乎从没人来过。

他茫然地坐在床上,怀吸刚才是在梦里。

钱康坐在一间幽暗、几乎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厅里不吃又喝,边吃边往窗外行街头张望。

宽大的甲­色­玻璃使外面的所显得像­阴­天,人群的脸也都失去血­色­。他低头猛吃一块­奶­油蛋糕,一手按着碟子,—手用小匙挖下一块块送进嘴里,然后端起旁边的酒杯猛灌一口。

李缅宁出现在他身边的窗外,走在他侧面的两个站娘忽然停住,往街对面看,他也随之停下。

两个姑娘又往前走,从窗外消失。李缅宁也移动身体往前走。钱康抬头看见了他,微笑,点头,见他毫无反应,而且快走过去了,急用手敲敲玻璃。

李缅宁走出视线,又退回一步斜着身子往里张望。

钱康不是比划又是叫嚷。

窗外的李缅宁伤无动于衷,眼露凶光。

他把脸贴近玻璃,用手遮住倾泻下来的阳光往厅里瞧。

他的脸在茶­色­玻璃上映得十分清晰,同时十分苍白,如同黑白摄影的人物肖像。他的视线从钱康对面的空座位越过,投向幽暗无人的店堂内部。钱康从座位上站起,整个上身横过琳琅的桌面,俯撑着把自己的脸向李缅宁贴上去。

李缅宁瞪着眼回身走开。

钱康没趣地坐下,开始喝一杯游泳池水般天蓝清澈的加薄荷的(又鸟)尾酒,这酒有一股牙膏味儿。

他用虎咬昔塑料管不停地把酒吸入嘴里,喉节上下滚动。

他的两肘搭在桌上彼此交错,一动不动地吸酒,似的沉思。他略一抬头,李缅宁在他对面坐下,坐下便掏出烟点着了抽。钱康松开嘴,塑料管已粘在他­唇­上随着他抬头掉出杯外,酒溃染了白桌布。他拣起吸管,又投入杯中,招手叫来待者,伸出一排手指头:“再来这么些杯一模一样的。”

侍者看了一眼新来的这个男的,又瞟了眼这位坐了一天的先生,蓦地把腿往后一拿,恭敬退下。

很快,付者把酒上齐了。

钱康叼上一根烟,伸着脖子糗过去跟李缅宁对火。

李缅宁这才发现他已喝得烂醉,眼神儿恍惚。

他揪下他嘴上的烟,对着了,又塞回他嘴里。

“是她派你来找我么?”钱康仰身靠在软椅背上,大剌剌痴笑地问。“不是。”李缅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头。

“那也无所谓,反正你带耳朵来了吧?”

李缅宁又尝了另一杯中的酒,怎样皱了眉头,“带了。”

“我实在是想和人聊聊。”钱康推心置腹地说。“我喝了一天了,发现这酒根本堵不住嘴。”

李缅宁凑合将就地端起一杯酒喝。“我觉得我这人挺捧的,怎么回顾怎么觉得自己没毛病,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了不起,应该让人羡慕。”

“你可以算个人­精­了。”

“为什么我一看上谁,谁就撒腿跑?不爱搭理的倒呼呼往上扑——为什么?”“你得容许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问题这不是一个两个,他妈的简直成规律了。”

“……你说的这都是女人吧?”

“嗯,勇人我跟他着什么急?”

“女人,女人这就不奇怪……女人那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一种学成份。我一向认为孙悟空是受了女人启发创造出的艺术形象。”“真的?叫你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流传甚广老少咸宜呢——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不能当唐僧,总是充当牛魔王?她们凭什么这么无法无天?想­干­嘛?真经在谁手里她们自己清楚不清楚?”

“可不都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一定是另外有人!拿我当猴儿耍呢。谁呢?”“如果另外有人,那这个人一定隐藏很深。”

“是呵,表面还会装得比谁都老实。”

“谁呢?”李缅宁也纳闷。

“咱们推理吧。”钱康说,“一般的特务肯定是潜伏的重要目标附近吧?”“当然,要不­干­嘛来呀。”

老特务一般还都有个让谁都不会怀疑的掩护身份,一想到他,咱们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有一万条原因认为他不可能。“”这个人肯定是个咱们平时能常见到的人。“

“没错!最不起眼他最有接近目标的机会,每次出事他还都在现场。会是谁呢?”“上海市范围已经很小了,可以断定不出这屋了。”

“不是别人,就是——你想呵,不是我就是你,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特务起码也该自己知道是特务,没听说已经让人捉住了自己还蒙在鼓里的。”“再没别人,只能是你,当然你也可能还不知道你已经被人发展了。你想,咱们刚才的分析的那些条件你全具备。老李,你别跟我装傻充愣了,你就招了吧,你们到底是真离了婚没有?没关系,你就说你们是跟我拆了道白党,我也不计较。”“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政府那儿核实,你信不过我总相信咱们人民的政府吧?”“老头说,我也看出来了,她那心还在你身上。”

“不瞒你说,说离婚时我没怎么着,真离了……当然,现在说痛苦好像挺浅薄。”“我也明白了,我­干­嘛那么不知趣儿呵?”

“哥哥劝你一句。千万别随便离婚,能糊弄就糊弄。当着人面你没见我哭过吧?背地里,被窝里都哭潮了。”“爱么,有千万种,睡觉是最低级的。”

韩丽婷敲门,敲了两下停下来等。肖科平打开门。韩丽婷探头探脑往也身后房间纵深张望:“李缅宁没在里面?”

“他怎么会在我这儿?”肖科平很不高兴。

“求你了,肖大姐,”韩丽婷恳切地说,“告诉我李缅宁在哪儿。我好几天找不着他了,回回去他家回回扑空。您千万别说您不知道,他瞒谁也不会瞒您,是他不让您告我的对么?”

“这么着吧。”肖科平让开门,“你进来搜我一遍。”

入夜,钱康仍和李缅宁坐在咖啡厅里亲密交谈,互相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李缅宁也喝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

“李兄,弟弟拌你一句,实话:你比弟弟只强不差。”

“我,没错呀,挺高尚的,不行就让贤。”

“弟弟一个小学教师都混出来了,你飞机都造了还能不如我?关键是你不肯下水。”

“你当过小学教师?”“嘿,弟弟也算小知识分子,要不跟你有话呢?但凡当年我能住上间平房,我现在还两神清风呢。”

“你这摇身一变也够麻利的。”

“不说那个,没劲。赶明儿有空儿你闲了想惹点闲愁,我再给你一一道来这里的酸甜苦辣。我是个没气节的人,忍不了。”“欲哭无泪,我现在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

“还记得高尔基那句话么:‘我到这世界上来就是为了不妥协!’英雄造时势!你的忙我帮定了,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谁受损失?民族受损失!”

“我真是觉得自己完了。像我这个年龄,这的这个专业,已经没有机会了。”“一个大国,不能永远只造电冰箱洗衣机,不能老是仿造别人。只要咱们把自己当青山留住,总有一天这把柴会有人来砍!”“钱康一拳在擂在桌上,眼镜的一条腿从耳朵上滑下来,荡悠在涎得通红的脸上。”我准备分辈子独身。“李缅宁高叫。

两个男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沿着黑暗的顶层走廊走来,一路遇到灯钮就按一下,有的灯坏产,完好的灯泡便亮起来,投下一些灯光。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叫大嚷。

“瞎说!你生病了怎么办?将来老了怎么办?心里憋屈看了—部好电影好小说想找人聊聊怎么办?你一生孤僻白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一百年,一个人都没结交就这么悄悄走了……”他们来到李缅宁家门口,李缅宁掏钥匙开锁,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我来,你醉了。”钱康夺过钥匙,去捅锁眼,也是无论如何对不准。这时,门开了,肖科平站在门口,她显然已在此等候许久了。

肖科平既竟然又嫌恶地看着这两个明显喝醉了的男人。

两个男人一见她,却一起吃吃笑起来,一点也不为她的突然出现惊诧。“你怎么在这儿?等我呐?李缅宁摇摆着撞着门框进屋。

“等你。”肖科平回答。

“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么?”钱康拨拉肖科平的肩头。“聊了一晚上你!”肖科平摆开钱康的手,跟李缅宁进屋:“李缅宁,我有话跟你说。”“坐下说,要不要喝茶?”李缅宁靠在墙上回过身来,手在腿前来回晃胳膊脱了臼似的。

“你跟那姓韩的到底怎么个意思?是谈是不谈?她现在一趟趟找我要你,好像我把你藏起来了。”

肖科平说着来了火儿:“这算怎么回事!你要谈你就别老躲着,不谈你也痛快跟人家讲明态度。”

“不谈!”钱康关上门,像个瘸子似地—跋一拐地走进来,“我替老李答复她。”两个男人各靠着一堵墙互相瞅着嘿嘿笑。

“有你什么事?”肖科平白了钱康一眼,“还嫌这关系不够乱?”“我一点不是添乱。”钱康认真地说,“我已经替老李看好了一个人,正准备隆重推出。我们已经决定了这这里没韩姑娘什么事了。”“就跟有你什么事似的。”

“是,也没我什么事了。”“还有件事,李缅宁,户口本在哪儿?我要用去派出所迁户口。”“启口本在……”李缅宁环顾室内,发现室内空无一物,他们不自觉地又走入肖科平原来居住的房间。

这间房子如同肖科平走的那天一样白旷,不同的是有人仔细打扫了它,清除了垃圾和灰尘并­精­心保持了它的洁净。

水泥地板被擦得平滑如冰,光可鉴人。

唯有四壁贴满的已经阵旧的浮凸壁纸告诉我们有人曾在此生活,在此寄存遐想。三个人都不作声了。那天,李缅宁刚下夜班,出了神武门,就被钱康的派的车接上拉到他家。他进门看见肖科平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我还没来参观过你现在住的地方呢。”李缅宁对肖科平说。他到各屋转了一圈,啧啧称赞了一番才回到客厅,坐下问钱康找他来什么事。“好事。”钱康说:“先说第一件,你的新工作我已经全都帮你联系好了,那边已经答应要你。你们宫里的头儿也见了,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这就好办,不拿你当宝贝就容易脱身,你最近再表现恶劣点。”

“你把他摘哪儿去?”肖科平说:“到你那儿当骗子他还真误事。”“我那个小庙哪敢委屈老兄?”钱康对李缅宁说:“去就是经理。我的能耐也就这么大,再往上房就全靠你自个称努力了。”“去就是经理?”李缅宁倒有些含糊,“我­干­得了么?”

“我还告你,专业对口。人家一看你开的简历,极表欢迎。”这时门铃响。“你还请谁了?”肖科平问。

钱康不答话,奔去把门开了,领进韩丽婷。

“我还以为进了地主家呢……”韩丽婷看见肖科平、李缅宁在座,立刻不说话了。“人到齐了,咱们可以开始了。”钱康搓着手,安顿韩丽婷坐下,问大家:“谁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大家胡乱猜了一顿,结论一致:平常的日子,既没有可庆贺的也没有可悼念的。在伟人层出不穷的二十世纪,有这么一个潸闲的日子还很难得呢。

“猜不出来吧?告诉你们,今儿是我生日。”钱康笑说。“这你可不能怨我们记不住。”肖科平说,“日历上没有。”

“早说呀。”韩丽婷埋怨,“顺道就给你装俩点心匣子拎过来。”“你属什么?”李缅宁问。

“呆会儿你数蜡烛就能算出来了。”钱康说,“就怕你们送礼,所以自个儿也是昨晚才想起来。”

“琢磨了一夜,终于想出个名堂,又是死无对证。”肖科平说。

钱康离席去门后搬出个早已订好的双层大蛋糕,大家帮着把一匣蜡烛往上Сhā。“你岁数也够大的……”李缅宁说,“这蜡烛都Сhā上就看不见蛋糕了。”“不能都点。”肖科平说、“弄不好会闹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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