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话又说回来,红火对方浦西也不是一点感也没有。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离开了她母亲,她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父亲是南方人,方浦西也是南方人,从他那略带口音的南方普通话里,红火确信自己找到了一点父亲的影子。当然他不是父亲,他是一个宠爱和关心自己的长辈。他总是坐在宽大的高靠背的沙椅上,双手从背后拥住她,他把她放在自己膝上,总是小心翼翼地好像一件精美瓷器一般地手捧着她,呵护着她。
这是午后最宁静的一段时光,都市里的喧闹声像遇上了休止符一般;又像是一只大手从空中按下来,把所有有声的东西都按住了,静得让人有些窒息。
“你女儿什么时候回来?”红火忽然间打破沉默问。
“她不回来了。”他用下巴蹭她光润的脸颊,“我已经给她办了转学手续,户口也给她迁到深圳她妈那儿去了。”
红火“咝”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她突然觉得这间摆设讲究的房间变得空旷而又陌生。这是哪儿?我是和谁在一起?我在这里呆了多久了?红火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时常嗡嗡作响,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有在回家的路上她才能够一点点地清醒起来。电车上没什么人,周末晚上大街上反而显得比平时要空旷,这使红火倍感凄凉。她从贴身的衬衫口袋里摸出那张纸来,上面有方浦西立的“字据”,虽然是方浦西半开玩笑时写成的,但对红火来说是个不小的安慰。
“立什么字据嘛,调动的事我帮你办就是了。”
他坐在一只宽大的沙上,伸手把她拽过来揽进自己怀里。
“不行不行,要是你以后赖账呢?”
“我这么大一个人,你以为跟你一样呢——跟个小孩似的。”
他一边摸她一边随手从案头扯下一张纸唰唰写起来。红火注意到那张纸的背面写着乱七八糟的电话号码。
红火没人的时候经常把那张纸掏出来看看,想想很快就要调出坟场了,干什么事都觉得比以前顺心多了,学校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她听听都觉好笑,什么某某某为了跟别的教员争分数,在大考前透题给班上学生啦;什么某个教员不老实,在期末虚报自己的课时量啦。学校教学管理异常混乱,溜须拍马成风,许多评上讲师的人跟本讲不了课,而像红火这样的一年干到头,课时排得满满的,却连个中级职称的边都没沾上。红火也懒得跟他们争,反正横竖都是要走的人了,还管他什么职称不职称的呢。
学校近些年来接二连三地死人,红火他们现在住的那间平房就是以前自杀的一个姓梅的女老师住过的。很多人已经不记得她了,连她怎么死的都忘了。红火却记得清清楚楚,手里还留着她的一两样东西——用了一半的口红和一面小圆镜子。她的那些东西沾着从前的脂粉和灰尘,放在一只牛皮纸袋里。红火几次想把它扔了,想想又觉得扔哪儿都不合适,就又放回到书桌抽屉里去了。
有天红火一个人在家里闲着没事,就又把那些东西翻出来摆弄着玩。那管口红是扁圆形的身子,头和帽基本上一样长,口红帽上竖着这支口红的品牌——茜曼,这是一个女名人的名字。她自己开的化妆品公司,当年红火了一阵子,以她名字命名的品牌卖得满大街都是,这两年不知怎么又销声匿迹了。来得猛又去得快,这是这时代的特点。什么都不会长久,一切都是暂时的。红火想梅老师一定是看破了这一层才决定主动放弃生命的吧?她是吊死在秋千架上的,虽然死前还化了妆,但吊死的人无论如何面容上不会好看。
红火想到这一层,不觉有些悲哀。红火站在讲台上时常走神,她望着台下一张张熟悉的或者陌生的面孔,常常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看大门的姜老头子死了之后,他那个微不足道的位置竟有五六个退休教师去争,因为除退休金之外,看大门可以额外多得一份工资。为了这么一点钱,多年和睦相处的老邻居可以急红了眼。红火想人要是活到这份上真是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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