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下雨,老爷!真的,不会下雨。”
他们在背后对顾主总是抱着讽刺的态度,比方说他们看见老爷坐在阳台上看报,他们就说:“他在看报,可是大概连吃的都没有呢。”
我没有到父亲家里去过。我下工回到自己家里,常发现房间里有字条,写得又简单,带着焦虑的口吻,那是姐姐写的,她时而告诉我说,父亲在吃饭的时候不知怎的心事重重,什么东西也没吃;时而又说父亲差点跌了一交,时而又说他锁上门,坐在自己房间里,很久没出来。这一类消息使我激动,弄得我睡不着觉,有时候我甚至深夜到大贵族街去,走到我家门口,瞧着漆黑的窗子,极力推测家里是不是平安无事。每到星期日,姐姐常来看我,然而是偷偷地来的,装得不是来看我,而是来看奶娘的样子。每逢她走进我的房间,她的脸色总是很苍白,眼睛带着泪痕,而且立刻哭起来。
“父亲受不了这个局面!”她说。“万一他有个什么好歹(但愿别这样才好),那你的良心就要折磨你一辈子。这真可怕,米赛尔!我用母亲的名义请求你,改悔吧!”
“姐姐,我亲爱的,”我说,“既然我相信我是在凭良心行事,那叫我怎样改悔呢?你要了解我才好!”
“我知道你是凭良心行事,可是也许可以换一种方式做,不致伤别人的心。”
“唉,圣徒啊!”老太婆在门外叹道。“你这个孩子算是完了!灾难会来的,我的亲人,灾难会来的!”
「注释」
①莎士比亚所著悲剧《汉姆雷特》中一个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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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六
《小说天堂
六
有一个星期天,医师布拉果沃出人意外地来找我。他穿着军装,军装里面是一件绸衬衫,脚上穿一双高统漆皮靴。
“我来看看您!”他开口说,照大学生那样使劲握一握我的手。“我天天听见人家谈起您,老是打算来找您,如同常言所说,敞开胸怀谈一谈。城里烦闷得可怕,简直没有一个活人,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天的人。圣母啊,天好热!”他接着说,脱掉上衣,只穿一件绸衬衫。“老兄,请允许我跟您聊聊吧!”
我自己也感到闷得慌,早就想在油漆工人以外找个人谈谈。我见了他打心里高兴。
“首先,”他在我床上坐下,说,“我满心同情您,深深地尊敬您这种生活。这儿的城里人都不了解您,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您;因为您知道,这儿的人除了极少数的例外,都是果戈理笔下的那些蠢猪。可是上回野餐,我却一眼就看透了您。您有高尚的心灵,是一个正直而崇高的人!我尊敬您,认为跟您握手是莫大的荣幸!”他热诚地接着说。“要照您这样猛一下子急剧地改变自己的生活,那就得经历复杂的精神过程;如今,为了继续过这种生活,坚定不渝地保持自己崇高的信念,您的头脑和心灵必定一天到晚紧张地活动着。现在,作为我们谈话的开端,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认为,如果您把这种毅力,这种紧张,这种精力用在别的事业上,例如用在逐步成为一个伟大的学者或者艺术家上,那么您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加宽广,更加深刻,在各方面都有更大的收获?”
我们畅谈起来。当我们的话题涉及体力劳动的时候,我就表白了这样的想法:为了使强者不奴役弱者,为了使少数人不成为多数人的寄生虫,经常不断地吸取多数人身上的脂膏,那就必须使所有的人,强者和弱者,富人和穷人,没有一个例外,各人为自己,一律参加生存斗争。在这方面,没有比体力劳动,作为普遍的、人人必尽的义务,更好的消灭差别的办法了。
“那么依您看来,体力劳动是人人必须承担的,不能有一 个例外?”医师问。
“是的。”
“不过,要是大家,包括最优秀的人物、思想家、大学者在内,各人为自己,一律参加生存斗争,把时间化在敲碎石头和油漆房顶上,你不认为那就可能给进步造成严重的危害吗?”
“在哪方面会造成危害呢?”我问。“进步的关键在于见诸行动的爱,在于实践道德的准则。如果您不奴役什么人,也不成为什么人的累赘,那么您另外还需要什么样的进步呢?”
“可是请您容我说!”布拉果沃站起来,忽然冒火了。“请您容我说!倘使一只蜗牛躲在自己的壳里致力于个人的道德完善,摸索道德的准则,您把这个叫做进步吗?”
“可是何必去摸索呢?”我生气了。“如果您不驱使您的同胞供您吃,供您穿,给您赶车,为了保卫您而去跟敌人作战;那么,对眼前这种完全建立在奴役上的生活而言,这岂不就是进步吗?依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进步,而且恐怕是唯一可能的、为人类所需要的进步。”
“全人类、全世界的进步是没有止境的,而您却光谈论一 种受到我们的需要或者暂时的观念限制的‘可能的’进步,对不起,这简直奇怪了。”
“如果照您所说的那样,进步是没有止境的,那就无异于说,进步的目标是不明确的,”我说。“活着而又不明确地知道为什么活着!”
“就算是这样吧!可是这个‘不知道’却不象您的‘知道’那么枯燥乏味。我顺着一道名叫进步、文明、文化的梯子往上爬,爬呀爬呀,并不明确地知道我在往哪儿爬;可是,说真的,单单为了这架美妙的梯子就值得活着。您呢,知道为了什么活着,为了让一些人不奴役另一些人,为了让画家和为他调颜料的人吃同样的饭;可是要知道,这是生活中小市民的、庸俗的、单调乏味的一面;只为了这一点而活着,难道不叫人厌烦?倘使有些昆虫奴役另一些昆虫,那就去它们的,随它们去互相吞吃好了!我们不该去想它们,不管您怎样把它们从奴役中解救出来,它们也还是会死去,会烂掉的。应该想到那个未知的伟大前景,它在遥远的未来等着全人类呢。”
布拉果沃跟我激烈地争论着,不过同时也看得出来另外有一种思想在使他激动。
“大概您姐姐不会来了,”他看了看表说。“昨天她到我们家里去,说她要到您这儿来。您一个劲儿地说奴役,奴役,……”他接着说。“可是要知道,这是局部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会由人类自然而然地逐步解决的。”
我们就开始谈渐进过程。我说,关于行善还是作恶的问题,那是由每个人自己解决,而并不是等到人类通过逐渐发展的道路解决的。此外,讲到渐进,也利弊相兼。随着人道思想的逐渐发展,另一种思想也在逐渐发展。农奴制度没有了,可是资本主义在成长。在解放思潮的全盛时期,也跟在拔都的时代一样,多数人供少数人吃穿并且保卫他们,而多数人本身却挨饿受冻,没人保护。这样的社会秩序能够跟任什么样的思潮和潮流融洽共处,那是因为奴役的艺术也变得逐渐巧妙起来。
我们不再在我们的马厩里抽打我们的仆人,可是我们使奴役具有一种精致的形式,至少我们善于在每一个别的场合为奴役找出借口。在我们这儿,思想只不过是思想罢了,要是如今,在十九世纪末尾,还能够把我们感到最沉重的体力劳动推给工人们去干,那么,我们当然会这样办,而且事后无疑会为自己辩白说:如果最优秀的人、思想家、大学者把宝贵的光阴耗费在这方面,就可能为进步造成严重的危害。
可是这时候姐姐来了。她一看见医师,就手足无措,惊恐不安,立刻说她现在该回家,看父亲去了。
“克列奥帕特拉·阿历克塞耶芙娜,”布拉果沃把两只手按在胸口上,恳切地说,“倘使您跟您弟弟和我一块儿消磨半个钟头,这于您父亲有什么妨碍呢?”
他为人爽直,善于以自己的好兴致感染别人。我姐姐想了想,笑了,忽然高兴起来,就跟那回野餐时候一样的突兀。我们走到田野上,在草地上坐下,继续我们的谈话,眼睛望着城市,城里所有朝西的窗子在夕阳的照耀下放射出金光。
这以后每逢姐姐到我这儿来,布拉果沃也总是来,从他俩打招呼的样子看来,倒好象他们在我这儿是偶然相逢似的。我和医师争论,姐姐听着,同时脸上现出兴高采烈、深受感动、十 分好奇的神情,我觉得她的眼前好象渐渐展开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她以前就连在梦里都没有见过,现在她极力要弄明白它。遇到医师不在我这儿,她总是安静而忧郁,如果她有时坐在我床上哭,那她也不提哭的原因。
八月里,萝卜吩咐我们准备着到铁路线上去。在我们“被赶出”城的大约前两天,我父亲来看我。他坐下来,眼睛没有看我,用手绢慢慢地擦他的红脸,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份我们城里出版的《通报》,慢吞吞地、一板一眼地念了一段消息:我的同龄人,国立银行办事处主任的儿子,被委任为省税务分局的局长了。
“现在看看你自己,”他把报纸折起来,说,“叫化子,穿得破破烂烂,下流东西!就连小市民和农民也受教育,为的是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你呢,出身于波洛兹涅夫家族,有显赫而高贵的祖先,却拼命往泥坑里钻!可是我上这儿来不是为了跟你谈话,我对你已经死了心,”他站起来,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我是来问你,你姐姐上哪儿去了,混蛋。她在家吃过午饭就出去了,现在已经八点钟,她还没回来。她近来常常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她变得不象以前那样孝顺了,我认为这是受了你的卑鄙恶劣的影响。她在哪儿?”
他手里拿着那把我熟悉的伞,这时候我慌了,挺直身体,象个小学生,等着父亲打我,可是他注意到我的眼光落在他那把伞上,大约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没有打我。
“你要怎样生活都由你!”他说。“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我的老天爷!”奶妈在隔壁房间里嘟哝着。“可怜的、苦命的孩子!唉,我的心感到会有灾祸临头,灾祸临头!”
我在铁路线上工作。整个八月里,接连不断地下雨,天气潮湿而寒冷。田野上的庄稼没有运走,在用机器收割的大农场上,小麦堆在那儿,还没有扎成捆,我记得这些悲惨的麦堆怎样一天天地变黑,麦粒在发芽。工作是困难的;我们刚做完什么活儿,一阵大雨就把它全冲毁了。人家不准我们住宿在车站的房子里,我们就只能挤住在夏天“铁炉子”住过的又脏又潮的土窑里,每天夜里我总是觉得冷,而且有些潮虫在我脸上和胳膊上爬来爬去,弄得我睡不着觉。每逢我们在桥边做工,一 到晚上,“铁炉子”便成群结队地到我们这儿来,专门为了揍油漆工人,这在他们成了一种娱乐。他们揍我们,偷走我们的刷子,为了惹恼我们,引得我们跟他们打架而破坏我们干的活儿,例如把绿漆涂在小屋上。除了上述种种灾难以外,萝卜又让我们遭罪,他常常不按时付给我们工钱。这个地段所有的油漆活儿先是由一个包工头承包下来,这个包工头再转包给另一个包工头,那个包工头给自己扣下两成的佣金以后又把它转包给萝卜。这种活儿本来就无利可图,加上天天下雨,时间白白地过去,我们不能做工,可是萝卜却得每天给工人工钱。
挨饿的油漆工人差点把他痛打一顿,骂他是骗子,吸血鬼,出卖基督的犹大;他呢,这个可怜虫,唉声叹气,绝望地向苍天举起两只手,常常到切普拉科娃太太那儿去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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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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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多雨的、泥泞的、阴暗的秋天到了。失业的日子也随之而来,我常常一连三天没有活儿干,坐在家里,要不然,就去做各种跟油漆无关的活儿,例如拉土去填平地基,每天挣二十个戈比。布拉果沃医师到彼得堡去了。姐姐没有来找我。萝卜躺在家里害病,天天等着死神来临。
我的心境也象秋天那样阴郁。这也许是因为我做了工人,才看清我们的城市生活的内幕,我差不多每天都有所发现,这种新发现总是惹得我灰心丧气。那些跟我住在同一个城里的人,原先我对他们没什么意见,从外表来看,他们显得十分正派,现在却露出了本相,原来是些卑劣、残忍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们这些普通人受他们的欺骗,被他们克扣工钱。
他们逼得我们一连几个钟头在寒冷的前堂里或者厨房里等着。他们侮辱我们,对待我们粗暴极了。秋天我在我们的俱乐部里给阅览室和两个房间糊壁纸。我糊好每一方壁纸,他们付给我七个戈比,可是他们却吩咐我在收据上写十二个戈比。我拒绝这样做,那位戴金边眼镜、仪表堂堂的先生(多半是俱乐部的一个主任)就对我说:“要是你这坏蛋再多嘴,我就给你一个嘴巴。”
仆役小声告诉他说我是建筑师波洛兹涅夫的儿子,他才有点发窘,脸红了,可是他立刻又恢复原样,说:“滚他的!”
小铺子卖给我们工人臭肉、坏了的面粉、泡过的茶叶。在教堂里,警察总是推搡我们,在医院里,医士和助理护士向我们敲诈,要是我们因为穷而没有给他们贿赂,他们为了报复就拿不堪下咽的食物给我们吃,在邮局里就连起码的小官儿也认为自己有权利把我们看做牲畜,对我们粗野无礼地嚷叫:“等等!你往哪儿钻?”就连那些看家狗都对我们不客气,特别凶恶地向我们扑过来。可是,自从我处在新的地位以后,最使我吃惊的是社会上根本就没有公道,这种情形老百姓叫做“他们忘了上帝”,很少有哪一天不发生欺诈的事。卖给我们干性油的商人也好,包工头也好,伙计们也好,主顾们本人也好,都干着欺骗的勾当。不消说,我们是任什么权利也没有的,就连我们做工挣来的钱,我们也得每一回站在后门口,脱下帽子,好象要饭似的,哀求很久才拿得到。
我在俱乐部阅览室隔壁一个房间里糊壁纸。傍晚我刚打算下工,工程师陀尔席科夫的女儿手里捧着一包书,走进这个房间里来了。
我对她点了头。
“啊,您好!”她立刻认出我来,就向我伸过手来说。“看到您很高兴。”
她微笑着,又好奇又困惑地瞧着我的工作服、浆糊桶、摊在地板上的壁纸。我挺窘,她也觉得不自在。
“请您原谅我这么瞧着您,”她说。“人家对我谈了许多关于您的话。特别是布拉果沃医师,他简直迷上您了。您姐姐我也已经认识,她是个亲切可爱的姑娘,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得她信服:您这种平民化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刚好相反,您现在成了城里最有趣的人了。”
她又看看浆糊桶、壁纸,接着说:
“我曾请求布拉果沃医师设法让我跟您接近起来,不过他分明忘了,或者没有办成。不管怎样,我们总算相识了,如果您肯不拘礼节 ,随意到我家来玩,那我会十分高兴。我真想跟人谈谈天!我是个普通人,”她说,向我伸过手来,“我希望您跟我在一块儿不会觉得拘束。我父亲不在家,他到彼得堡去了。”
她走进阅览室里去了,衣服沙沙作响;我呢,走回家去,很久没有睡着。
在这个缺乏欢乐的秋天,有一个好心人,显然想多少使我的生活轻松一点,时而给我送来茶叶和柠檬,时而送来饼干,时而送来烤松鸡。卡尔波芙娜说这些东西每一回都是由一个兵士送来的,可是究竟是谁派他来的,就不知道了。那个士兵总要探问,我身体是否健康,我每天是否吃到饭,我有没有御寒的衣服。等到严寒来临,那个人仍旧照这样趁我不在,派一 个兵士送来一条松软的毛线织的围巾,围巾上冒出一股柔和的、几乎闻不出的香水气味,我猜出我的好心的仙女是谁了。
围巾上有铃兰的香气,这是安纽达·布拉果沃所喜爱的香水气味。
将近冬天,活儿多起来,大家就觉得高兴一点。萝卜又活了,我们一块儿在墓园的教堂里做工,给那儿的圣像壁抹油灰,预备上金粉。这是一种又干净又不费力的活儿,用我们的行话来说,是一种顺手的活儿。一天中间可以做许多活儿,光阴过得很快,谁也不觉得。大家不骂街,不笑,不大声说话。这个地方本身就使我们不得不肃静庄重,让人生出平静严肃的思想。我们站着或者坐着,专心做工,一动也不动,跟塑像一 般。四周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只有墓园里才会这么静;因此,要是有个工具掉在地上,或者长明灯的火苗发出劈啪声,这些声音听起来就又响又刺耳,弄得我们都回过头去看一眼。经过长久的寂静以后,往往可以听见象蜜蜂飞过一般的嗡嗡声:这是教士在门廊里正在为去世的婴儿做安魂祈祷,声音很低,不慌不忙;或者,一个画工在拱顶上画鸽子和它周围的星星,轻声吹起口哨来,随后忽然醒悟过来,立刻就不出声了;或者,萝卜叹口气,仿佛回答自己的思想似的,说:“什么事都会发生!
任什么事都会发生!“或者,在我们的头上飘过一阵缓慢悲凉的钟声,油漆工人们发觉,大概有一个富足的死人给抬进来了。……白天我就在这种沉寂的氛围中,在昏暗的教堂里打发过去。漫长的夜晚我去打台球,或者到剧院去看戏,坐在楼座,身上穿一套新的花呢衣服,那是我用做工挣来的钱买的。阿若京家已经开始演剧,举办音乐会,现在却只有萝卜一个人在那儿画布景了。他给我讲他在阿若京家看到的话剧和活画,我就带着羡慕的心情听他讲。我很想去看排演,可是我又下不了决心到阿若京家去。
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布拉果沃医师来了。我们重新争论,晚上打台球。他打台球的时候,脱掉上衣,解开衬衫胸前的扣子,不知什么缘故总是极力装出酒鬼的样子。他喝酒不多,可是一喝酒就闹起来,而且在“伏尔加”那样便宜的下等酒馆里一个傍晚居然能够用掉二十个卢布。
姐姐又常上我这儿来了。他们俩一见面总显得很惊讶,可是凭姐姐的又快活又负咎的脸色看来,这种相逢并不是偶然的。有一天傍晚,我们在打台球,医师对我说:“哎,您为什么不到陀尔席科娃家里去呢?您不了解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她是个聪明姑娘,十分可爱,心地单纯而厚道。”
我对他讲起春天工程师怎样对待我。
“废话!”医师笑了。“工程师是工程师,她是她。真的,好朋友,别惹她不高兴,好歹上她那儿去一趟吧。比方说,我们明天傍晚去找她。您愿意去吗?”
他说动了我的心。第二天傍晚我就穿上那身新的花呢衣服,心里很激动,到陀尔席科娃家里去了。仆役不象那天早晨我来求差事的时候那样傲慢和可怕,家具也显得不那么豪华了。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正在等我,象老朋友那样迎接我,友好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穿一件灰色呢料的连衣裙,袖子肥大,她那种发式等到过了一年在我们城里流行起来的时候被大家叫做“狗耳朵”。她的头发从两鬓起一直盖到耳朵上,由于这个缘故,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的脸就显得好象宽了一些,那时我觉得她很象她父亲,她父亲的脸又宽又红,神态有点象马车夫。她长得美丽优雅,可是看上去并不年轻,好象有三十 岁光景,其实她至多不过二十五岁。
“亲爱的医师,我多么感激他呀!”她给我让坐,说。“要不是他,您就不会到我这儿来。我闷得要死!父亲走了,撇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在这个城里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她问我目前在哪儿做工,挣多少钱,住在哪儿。
“您只花您做工挣来的钱吗?”她问。
“是的。”
“幸福的人啊!”她叹口气说。“依我看来,生活里的一切祸害都是由于闲散,由于烦闷无聊,由于心灵的空虚而来。如果人习惯了靠别人过活,这一切就不可避免了。您不要以为我是在装模作样,我老老实实告诉您:做个有钱人挺乏味,也不愉快。俗语说,人靠不义之财去结交朋友;因为一般说来,财富总不会是靠正当的手段得来的。”
她用严肃、冷淡的目光瞧一眼四周的家具,仿佛想清点家具似的,接着说:“舒适和安乐有一种魔力;连那些意志坚强的人也能慢慢地被它们所吸引。以前父亲和我生活过得并不富裕,简简单单,现在呢,您看见我们在怎样过活。说起来骇人听闻,”她说,耸了耸肩膀,“我们一年要花掉两万!而且是在外省!”
“人们往往把舒适和安乐看做金钱和教育必然带来的特权,”我说,“我觉得生活的安乐可以跟任什么东西,甚至跟最苦、最脏的劳动结合起来。您父亲阔绰,可是照他说来,他也做过一阵机车司机,当过普通的加油工人。”
她微微一笑,怀疑地摇摇头。
“爸爸有时候吃浸在克瓦斯里的面包渣,”她说。“这简直是寻开心,胡来!”
这时候响起了门铃声,她站起来。
“富人和受过教育的人应当跟大家一样都做工,”她接着说,“要是有安乐的话,那就应当人人有份。任何特权都不应当存在。哎,算了吧,别谈哲学了。请您跟我讲点快活的事吧。请您谈谈油漆工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逗趣儿吗?”
医师来了。我开始讲油漆工人,可是我由于不习惯而觉得拘束,于是就跟民族志学家那样讲得严肃而呆板。医师也讲了几个有关工人生活的笑话。他身子摇摇晃晃,哭泣起来,屈膝跪下,甚至学醉汉的样子躺在地板上。这简直是演员在表演,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瞧着他,笑得流出了眼泪。后来他一面弹钢琴,一面用他那柔和好听的男高音唱着,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站在旁边,给他挑选歌曲,他唱错的时候就纠正他。
“我听说您也会唱歌?”我问。
“这还用问!”医师吃惊似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歌唱家,演员,您还要问!您也真是!”
“从前我认真干过这一行,”她回答我说,“可是现在我把它丢开了。”
她在一张矮凳上坐下,对我们讲起她在彼得堡的生活,模仿一些著名歌唱家的模样,学她们的声调和唱歌的姿态。她在纪念册上画医师的肖像,然后画我的肖像,画得不好,但是多少也有点象。她笑,胡闹,做可爱的鬼脸。她干起这些事来比谈不义之财自然得多,我觉得她刚才对我讲财富和安乐仿佛不是认真的,而是在模仿什么人。她是个出色的喜剧演员。我暗自把她跟我们的小姐们摆在一起,就连美丽端庄的安纽达·布拉果沃都比不上她。这两个人的区别是很大的,就跟人工培育出来的上等玫瑰和野玫瑰之间的区别一样。
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吃晚饭。医师和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喝红葡萄酒、香槟、加白兰地的咖啡。他们碰杯,为友谊,为智慧,为进步,为自由干杯。他们没有喝醉,只是脸红了,常常无缘无故大笑起来,笑到流出眼泪。为了免得扫他们的兴,我也喝红葡萄酒。
“那些有才能的、有天赋的人,”陀尔席科娃说,“知道该怎样生活,顺着自己的道路走去。至于普通人,比方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成,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看出深刻的社会潮流,随着它飘浮。”
“难道人能看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吗?”医师问。
“不对。这是因为我们看不见。”
“是这样吗?所谓社会潮流,那是新文学捏造出来的。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东西。”
争论开始了。
“任何深刻的社会潮流,不但我们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过,”医师大声说。“新文学捏造的东西可多啦!它还捏造了一 种乡村中有知识的劳动者,然而您就是找遍我们所有的村子,恐怕也只能找到那种穿着上装或者黑色常礼物的涅乌伐查依-柯雷托①,写起‘再’字来倒会写错四笔。文明的生活在我们这儿还没开始呢。野蛮,十足的愚昧无知、渺不足道,跟五百年前一模一样。潮流啦,新思想啦,有倒是有过,可是那一切全都浅薄,毫无价值,叫人去追求那庸俗的蝇头小利。难道你能认真地看这些潮流和思想吗?要是您以为您看出了深刻的社会潮流,您顺应它而把自己的一生献给那种把昆虫从奴役中解放出来或者从此不吃牛肉饼之类合乎当代风气的工作,那么我该给您道喜了,小姐。我们得学习,学习,再学习啊,至于深刻的社会潮流,我们得等一等:目前我们还没有成熟到足以谈那种东西的程度,老实说,那种东西我们还一点也不懂呢。”
您不懂,我却懂,“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说。”上帝才知道您今天是多么乏味!“
“我们的任务是学习再学习,竭力积累尽量多的知识,因为只有在有知识的地方才会有严肃的社会潮流,将来人类的幸福都包藏在知识之中。为科学干杯啊!”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必须给我们自己安排另外一种生活了,”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沉默一阵,想了一阵,然后说,“直到现在我们所过的那种生活是毫无价值的。我们别再谈它了。”
等到我们从她家里出来,教堂里的钟已经敲两点了。
“您喜欢她吗?”医师问。“她挺可爱,不是吗?”
圣诞节假期的头一天我们在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家里吃饭,后来在这整个假期里,我们差不多天天到她家里去。她那儿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外人,她说得对:她在这个城里除了我和医师以外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我们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谈话上。有时候医师随身带来一本书或者杂志,大声念给我们听。事实上他是我生平所遇见的头一个有学问的人。我不能判断他的知识是否广博,不过他经常讲出他的知识来,为的是让别人受益。每逢他讲到有关医学的事,他的说法总是跟我们城里任何一个医师不同,给人留下一种新颖独特的印象,我觉得只要他有意,他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他也许是当时唯一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人。我跟他见面,读他给我看的书,我渐渐地感觉到对知识的渴求。知识给我那沉闷的劳动得到鼓舞。我觉得奇怪,早先我竟不知道,比方说,全世界是由六十种简单的物质构成的,不知道干性油是什么做的,油漆是什么做的,没有这些知识我居然也过得下去。跟医师的结交甚至也把我从精神上提高了。我常跟他争论,虽然我总是保留我自己的看法,可是由于他,我还是渐渐发现我并没有把自己的看法都弄明白,我就极力在自己的心中形成尽量明确的信念,好让我的良知的指示明明白白,没有一点含混的地方。不过这个全城最有学问最优秀的人距离完美还很远。他的举止,他那种喜欢把任何谈话都变成争论的习惯,他那好听的男高音,甚至他那种亲热,都有点粗野,缺乏教养,每逢他脱掉上衣,只穿一件绸衬衫,或者在酒馆里丢给仆役小费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文化归文化,他身上仍然有点鞑靼人的味道。
到主显节 ②,他又去彼得堡了。他是早晨动身的,午饭以后姐姐来找我。她没有脱掉皮袄和帽子,坐在那儿一声不响,脸色煞白,眼睛瞧着一个地方发呆。她身上一阵阵发冷,看得出她在强忍着病痛。
“你大概感冒了,”我说。
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站起来,去找卡尔波芙娜,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好象我得罪她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用悲苦、怨诉的口气说:“奶妈,我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你说说看:我岂不是糟踏了自己的青春?我在一生最好的岁月里却只知道记帐、倒茶、数戈比、招待客人,以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了!奶妈,你要明白,我也有和其他人同样的需要啊!我要生活,可是人家却叫我做一个管家婆。这真可怕,真可怕呀!”
她把一串钥匙往门外一丢,钥匙珰琅一 声掉在我的房间里。这些是食器橱、厨房柜子、地窖、茶叶匣的钥匙,也就是当年由我母亲掌管的那些钥匙。
“哎呀,慈悲的上帝!”老太婆害怕地说。“圣徒啊!”
姐姐临走的时候,到我这儿来捡起钥匙,说:“你原谅我吧。近来我起了点古怪的变化。”
「注释」
①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中一个“死魂灵”的姓名。“涅乌伐查依-柯雷托”的意思是“不必敬重洗衣槽”。
②据《圣经》载,耶稣曾三次向人显示其神性,教会规定一月六日为此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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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八
大.学.生.网
八
有一回夜色很深了,我从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家里回 来,在我的房间里碰见一个年轻的、穿着新制服的警察分局长。他坐在我的桌子旁边,正在翻看一本书。
“到底来了!”他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找您了。省长吩咐您明天早晨九点钟去见他。务必要去。”
他要我写一个笔据,说明我一定执行省长大人的命令,然后他就走了。警察分局长的深夜光临和省长的突然召见对我说来好比晴天霹雳。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怕宪兵、警察、法官,此刻我心里七上八下,好象我真犯了什么罪似的。我无论怎样也睡不着。奶妈和普罗科菲也心神不定,睡不着。此外奶妈耳朵痛,哼哼唧唧,有好几回痛得哭起来。普罗科菲听见我没睡着,就举着一盏小灯小心地走到我房间里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您得喝点胡椒酒才对,……”他沉吟一下说。“在人世间的苦难中,喝点酒会觉得轻松些。要是妈往耳朵里倒一点胡椒酒,那也会大有好处。”
到两点多钟,他动身到屠宰场去取肉。我知道这一夜我休想睡得着;为了消磨九点钟以前这段时间,我就跟他一块儿去了。我们带着一盏提灯。他的学徒尼科尔卡年纪在十三岁上下,冻得脸上出现一块块的青斑,那副神情十足象个强盗,他坐在雪橇上跟着我们走,用嘶哑的声音吆喝着马。
“您在省长那儿大概要受罚,”亲爱的普罗科菲对我说。
“省长有省长的章法,大司祭有大司祭的章法,军官有军官的章法,医师有医师的章法,各行各业有各行各业的章法。可您没有遵守您的章法,人家就不能依您了。”
屠宰场坐落在墓园后面,以前我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它。那是三个阴暗的板棚,四周围着一道灰色篱墙,夏天逢到炎热的日子,风从板棚那边吹来,空气里就充满令人窒息的臭气。现在我走进院子,在黑暗中看不见那些板棚,老是碰到马匹和一 些空的或者已经装好肉的雪橇。人们提着灯走来走去,用下流话互相咒骂。普罗科菲在骂,尼科尔卡也在骂,而且骂得同样难听,空中弥漫着不断的相骂、咳嗽、马嘶的嘈杂声。
到处是兽尸和畜粪的臭气。这正是解冻的时令,雪已经跟泥土混成一片,在黑暗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血泊里行走似的。
我们把肉装满雪橇,就动身到市上肉店里去。天亮起来了。挎着篮子的厨娘和穿着大衣的上了年纪的太太一个个地走来。普罗科菲手里拿着斧子,身上系着溅满血迹的白围裙,嘴里恶狠狠地起誓,面对教堂在自己胸前画十字,提高嗓门叫嚷,声音响得整个市场都听得见,再三说他卖肉没赚钱,甚至还亏本。他克扣分量,少找零钱,他这些玩意儿厨娘也看得出来,可是给他的喊声震得耳朵发聋,没有提出抗议,只是骂他一声刽子手就算了。他举起他那把可怕的斧子,砍下来,做出生动有力的姿态,每次都带着凶恶的神情发出“嘿!”的一声吆喝,我生怕他会真的砍掉什么人的脑袋或者胳膊。
我在肉店里待了一个早晨,等到我终于去见省长,我的皮大衣上也有肉和血的气味了。我的精神状态好象是我奉了什么人的命令,拿着矛去猎熊似的。我至今还记得那道高楼梯,楼梯上铺着有条纹的地毯,有一个年轻的官员穿着礼服,纽扣发亮,一句话也不说,用两只手向门口一指,就跑去通报了。我走进大厅,那里面的陈设很豪华,然而索然无味,引不起一点美感,特别刺眼的是在窗间的墙上挂着的那些高而且窄的镜子和窗上挂着的那些黄得耀眼的窗帘。看得出来,尽管省长有更换,这儿的陈设却老是这个样子。那个青年官员又用两只手向门口一指,我就向一张大绿桌子走去,桌边站着一位将军,脖子上挂着符拉季米尔勋章 .
“波洛兹涅夫先生,我请您来,”他开口了,手里拿着一封信,把嘴张得又大又圆,象是字母“O”,“我请您来是要向您说明一件事。令尊大人曾写信和口头上向本省首席贵族提出要求,请他召见您,向您指出,您的行为跟您所荣幸地拥有的贵族称号很不相称。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大人公正地认为,您的行为可能引人为恶,觉得光是由他出面对您加以劝告已经不够,而必须采取严肃的行政干涉,因此在这封信里把他对您的看法陈述一遍,这种看法我也是赞同的。”
他说话声音很低,恭恭敬敬,站得笔直,倒好象我是他的长官似的。他也不用严厉的目光看我。他的脸衰老憔悴,皮肉松弛,布满皱纹,下眼泡肿起,他的头发染过色,总之,凭外貌很难确定他究竟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
“我希望,”他接着说,“您会重视可敬的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那种委婉、体贴的态度,他不是正式,而是用私人方式向我提出要求的。我也不是正式邀请您来,不是凭省长的身分,而是凭您父亲的真诚崇拜者的身分跟您讲话的。因此我请求您,或者改变您的行为,回到跟您的称号相称的事业上去;或者为了避免引人为恶,就请您搬到人家不认得您的地方去,在那种地方您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否则,我就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措施了。”
他沉默地站了半分钟,张着嘴瞧我。
“您是素食主义者吧?”他问。
“不,大人,我吃肉。”
他坐下,把一份公文拉到自己面前来,我就鞠躬,走出来了。
吃午饭以前我犯不上再去上工了。我就回家去睡觉,可是睡不着,因为屠宰场和省长的谈话在我心里引起不愉快的、难受的感觉,到了傍晚我心神恍惚,闷闷不乐地去找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我告诉她我去见省长的经过。她困惑地瞧着我,好象不相信似的,忽然间,她快活、响亮、热情洋溢地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好心的、乐呵呵的人才会这样大笑。
“要是能到彼得堡去把这件事讲一讲才好!”她说,笑得几乎跌倒,赶紧靠在桌子上。“要是能到彼得堡去把这件事讲一 讲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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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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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现在我们常常见面,往往一天见两次面。她几乎每天吃过午饭就坐车到墓园来,一面等我,一面念十字架和墓碑上的题词。有时候她走进教堂里来,站在我身旁,看我怎样干活。这里安安静静,画工和贴金工干着纯朴的工作,萝卜通情达理,我呢,在外貌上跟别的工人没有什么区别,跟他们一样只穿着背心和破鞋做工,别人对我都用“你”称呼,——所有这一切在她都是新奇的,使她感动。有一回她在场,一个在上面画鸽子的画工朝我叫喊:“米赛尔,把白颜料递给我!”
我就把白颜料送到他那儿去,当我顺着不结实的脚手架下来的时候,她就瞧着我,感动得流出眼泪,微微笑着。
“您多么可爱啊!”她说。
我从小就记得一件事:我们的一个富翁家里养着一只绿色鹦鹉,它从笼子里飞出来,后来这只美丽的鸟有整整一个月在我们城里飞来飞去,懒洋洋地从这个花园飞到那个花园,孤单单,无家可归。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使我联想到那只鸟。
“除了墓园以外,我现在简直没地方可去了,”她笑着对我说。“这个城简直叫人烦闷得要命。在阿若京家,大家朗诵、唱歌、娇声娇气地说话,近来她们简直叫我受不了。您姐姐是个孤僻的人,布拉果沃小姐不知什么缘故恨我。我又不喜欢上戏院。请问:我还有哪儿可去呢?”
我常到她家里,身上带着油漆和松节油的气味,手是黑的,这却使她喜欢。她也希望我去找她的时候不要换衣服,就穿普通的工作服。可是在客厅里这身衣服使我感到别扭,就象穿着军服那样叫人发窘;因此每次我去找她,总是穿那身新的花呢衣服。这反而使她不痛快。
“您得承认,您对您的新地位还没有完全习惯,”她有一回 对我说。“工作服使您受到拘束,您穿着它觉得别扭。您说说看,这是不是因为您缺乏信念,您感到不满意?您自己选中的这种工作,您的油漆工作,真使您满意吗?”她问,笑了。“我知道,油漆能使物件变得美观、结实些,然而要知道,那些物件是属于城里人和富人的,归根结底,它们都是奢侈品。而且,您不止一回说过,每个人都应当凭自己的双手挣来自己的面包,可是您挣来的是钱,而不是面包。为什么不认真地照您的话去做呢?应当挣来粮食,那就是说应当耕耘,播种,收割,打谷,或者做那些跟农业直接相关的工作,比方说放牛,掘土,造木房。
……“
她打开写字台旁边的一个漂亮的柜子,说:“我跟您讲这些话,是因为想让您知道我的秘密。 voila①!
这是我的农业藏书。这儿有田地,有菜园,有果园,有牲口棚,有养蜂场。我正在热心地读这些书,已经在理论上把这一切仔细研究过了。我的梦想,我的美好的幻想是,等三月一到,我就上我们的杜别奇尼亚去。那儿真好,妙极了!不是吗?头一年我要把事情仔细观察一下,对工作熟悉起来,第二年我就真正亲自动手干活,象俗话所说的那样,拼命地干。父亲答应过把杜别奇尼亚送给我,我要在那儿按我的意思干起来。“
她涨红了脸,兴奋得流出眼泪,笑着,谈着自己的梦想,她说她要在杜别奇尼亚住下,那会是很有趣味的生活。我羡慕她。三月快要到了,白昼越来越长,在晴朗的日子里,到了中午,房檐上往下滴水,空气中有春天的气息了,我自己也想下乡。
她说她要搬到杜别奇尼亚去住,我就痛切地想到我要一 个人留在城里了,由于她热烈爱好她的一柜子书,热中于农业,我心中感到不快。我不懂农业,也不喜欢务农,很想对她说,务农是奴隶干的活儿,可是想起这类话我父亲说过不止一 次,我就没有说出口。
大斋期到了。工程师维克托尔·伊凡内奇从彼得堡回来,我却已经忘记这个人了。他出人意外地回来,甚至没有预先打个电报通知一声。一天傍晚我照例到他家去,不料他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讲述着什么事。他刚洗过脸,刮过胡子,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他的女儿跪在地板上,从手提箱里拿出许多盒子、小瓶、书籍,把这些东西交给仆人巴威尔。我一看见工程师,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他却向我伸出两只手,露出又白又结实象马车夫那样的牙齿,含笑说道:“他来了,他来了!看见您我很高兴,油漆工人先生!玛霞②把事情都跟我讲了,她刚才对您推崇备至。我完全了解您,赞成您!”他接着说,挽住我的胳膊。“做个好工人比起消耗公家的纸张和戴上公家的帽徽高明多了,也正直多了。我自己就用这两只手在比利时做过工,后来还当了两年机车司机。
……“
他穿着短上衣,脚上是一双家常穿的便鞋,走起路来好象害了痛风病似的,身子有点摇晃,搓着手。他轻声哼着歌,畅快得缩起脖子,因为他终于回到家,洗过自己心爱的淋浴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对我说,“这是毫无疑问的,你们是可爱的、招人喜欢的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先生,你们只要一从事体力劳动,或者着手拯救农民,到头来这一切总会变成教派活动了事。难道您不是某个教派的信徒吗?瞧,您不喝白酒。这不是教派是什么呢?”
为了使他满意,我就喝白酒。我还喝了葡萄酒。我们品尝工程师带回来的奶酪、腊肠、大馅饼、酸辣菜、各种凉菜,另外还有工程师不在家的时候从国外寄来的葡萄酒。葡萄酒是上等的。不知什么缘故,工程师常常收到从国外免税寄来的葡萄酒和雪茄烟,不知什么人常常免费寄给他鱼子和干鱼肉。他住房子不花钱,因为铁路上用的煤油是房主供应的。总之,他和他的女儿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仿佛全世界的一切好东西都供他们享用,而且他们完全不用化钱就可以弄到手。
我仍旧常上他们家去,可是兴致已经不那么好了。工程师使我觉得拘束,有他在场我就感到自己的手脚仿佛全给捆住了。我受不了他那两只发亮、坦率的眼睛,他那些议论使我厌倦,引起我的反感。我想起不久以前我还是这个保养得很好、脸色红润的人的部下,想起他待我十分粗暴,这些回忆也使我难受。不错,他搂住我的腰,亲热地拍我的肩膀,赞成我的生活;可是我觉得他依旧看不起我的卑微,只是为了博得女儿的欢心才跟我敷衍。我再也不能按自己的心意说说笑笑了,我变得孤僻,不爱说话,随时等待他叫我潘捷列,就跟叫他的仆役巴威尔一样,我那外省人的、小市民的自尊心是怎样地愤愤不平啊!我这个穷人,油漆工人,每天来找这些被全城看做外国人而且跟我全不相干的富人,每天在他们家里喝贵重的葡萄酒,吃不平常的食物,我的良心不能容忍这些!每逢我到他们家去,总是阴沉地避开路上的行人,皱起眉头,倒好象我真是个教派信徒似的。每逢我从工程师家里出来,总因为自己饱餐了一顿而害臊。
最主要的是我担心自己会堕入情网。不管我走在街上也好,做工也好,跟同伴谈话也好,我时时刻刻只是想着傍晚我要去找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暗自想象她的嗓音、笑声、步态。每次我准备去找她,总要在奶妈那面凸凹不平的镜子前面站立许久,系好领带,我那身花呢衣服惹得我讨厌,我一面难过,一面又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那么浅薄。遇到她在另一个房间里向我打招呼,说是她没穿好衣服,要我等一等,我就听她换衣服的声音,这使我激动,觉着我脚底下的地板好象在下降似的。每逢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女人,哪怕她离我还远,我也一定要作个比较;在这种时候,我觉得我们所有的女人和姑娘都俗气,穿得不好看,举止不雅,这种比较在我心里引起一种骄傲的感觉: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比所有的人都好!夜里做梦,我总是梦见她和我在一起。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跟工程师一块儿吃掉整整一 只大龙虾。后来我回到家,想起晚饭席上工程师有两次叫我“最可爱的人”,我就暗想:在这个家庭里,他们对我就象对待一只跟主人失散的、倒霉的大狗那样宠爱,他们在拿我取乐;等到他们对我厌倦了,就会把我象狗似的赶出来。我又害臊又难过,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好象受了侮辱似的。我瞧着天空,赌咒一定要了结这件事。
第二天,我没有到陀尔席科夫家去。那天晚间,天色已经黑了,又下着雨,我沿大贵族街走着,瞧着窗户。阿若京家的人已经睡了,只有边上的一扇窗子里有亮光,那是阿若京家的老太太在自己房间里刺绣,点着三支蜡烛,自以为在跟迷信斗争。我们家已经一片漆黑,对门陀尔席科夫家的窗子却亮着,可是隔着花和窗帘什么也看不清。我一直在街上走来走去,三 月的冷雨淋在我身上。我听见我的父亲从俱乐部回来。他敲大门,过了一分钟,窗子里出现亮光,我看见姐姐举着灯急急忙忙走来,一边走一边用一只手整理头上浓密的头发。后来父亲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面搓着手,一面讲话,姐姐坐在圈椅上,一动也不动地在想心事,没有听他讲话。
接着,他们走出客厅,灯就熄了。……我回头看工程师的家,这时候也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在雨地里,我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听凭命运摆布,我感到我的一切行动,愿望,至今我想过和说过的一切,如果跟我这时候的孤独相比,跟现在和日后生活里还要产生的苦恼相比,就都显得渺小了。唉,人们的行动和思想远不及他们的苦恼那么重大!于是连我自己也没有弄明白我在做什么,竟用尽力气拉陀尔席科夫家的门铃,把绳子也拉断了,然后顺着街道逃跑,就象心里发怵的小孩,以为马上一定会有人走出来,认出我。等我跑到街道尽头站住,喘一 口气,却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守夜人在远处敲着铁板。
我有整整一个星期没到陀尔席科夫家里去。那身花呢衣服被我卖掉了。油漆工作没有,我就到处找活儿干,不管什么样繁重、讨厌的活儿都干,每天挣一二十个戈比,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我在寒冷的、没膝的泥水里蹚来蹚去,累得胸口隐隐作痛,我想借此把种种回忆压下去,仿佛要为我在工程师家里吃过的干酪和罐头食品而惩罚自己似的。可是等到我又湿又饿地在床上躺下来,我那罪恶的幻想就立刻开始为我描绘出美妙诱人的画面,我就只好吃惊地对自己承认说,我爱她,热烈地爱她。随后我就酣然入睡,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这苦役般的生活中反而变得更强壮更年轻了。
有一天傍晚,天意外地下起雪来,而且刮起了北风,好象冬天又来临了。这天傍晚我下工回来,发见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坐在我的房间里。她穿着短短的皮大衣,两只手揣在手笼里。
“为什么您不到我家里去了?”她问,抬起她那对聪明而发亮的眼睛。我快活得心慌意乱,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就跟父亲要打我的时候我站着的姿势一样。她瞧着我的脸,从她的眼神看得出,她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心慌意乱。
“为什么您不到我家里去了?”她又问一遍。“既然您不肯去,我就自己来了。”
她站起来,走到我跟前。
“别丢开我,”她说,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孤单,十分孤单!”
她哭起来,用手笼遮住脸说:
“我孤孤单单!对我来说生活是沉重的,沉重得很。在整个世界上,除了您以外,我没有第二个人了。别丢开我!”
她微微一笑,找手绢擦眼泪。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我就搂住她,吻她,这时候,别在她帽子上的饰针把我的脸划出了血痕。
我们就谈起来,谈得那么亲热,仿佛我们早就很亲密似的。……
「注释」
①法语:在这儿!
②玛丽雅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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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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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大约过了两天,她打发我到杜别奇尼亚去,我说不出的高兴。在去车站的路上,后来在火车上,我老是无缘无故地发笑,人们瞧着我,把我看成了醉汉。天在下雪,早晨很冷,可是道路已经变黑,乌鸦在那上面飞来飞去,呱呱地叫。
起初我打算在切普拉科娃太太家对面那个厢房里给我们两个人,我和玛霞,布置住处,可是那里原来早已住下许多鸽子和鸭子,要收拾干净就不能不毁掉许多鸟巢。无可奈何,我们只好搬进那所下着百叶窗的大房子,住在那些不舒适的房间里。农民们把这所大房子叫做宫殿。那里面有二十多个房间,摆设却只有一架钢琴和一张给孩子坐的、如今放在阁楼上的小圈椅,即使玛霞把自己的全部家具都从城里运来,我们也仍旧不能消除这种阴森的空虚和寒冷的印象。我挑选了三个窗户朝着花园的不大的房间,从早到晚在里面收拾,安上新玻璃,糊好壁纸,填塞地板上的缝隙和小洞。这是轻松愉快的劳动。我常常跑到河边去,看冰化了没有,老是觉得好象椋鸟飞来了。晚上我想着玛霞,带着说不出的甜蜜感觉,满怀喜悦地听耗子吵闹,听风敲打着房顶,在天花板上呜呜地叫,好象有个老家神在阁楼上咳嗽似的。
雪很深,到三月底还下了好几次;不过,仿佛谁使了魔法似的,雪很快就溶化,春天的洪水汹涌而来,于是四月初椋鸟就嘁嘁喳喳地叫,黄|色的蝴蝶飞进花园里来了。天气好极了。
每天黄昏以前我总要朝进城的方向走,去迎接玛霞,在那渐渐干燥、至今还发软的道路上光着脚走路是多么痛快啊!我走到半路上坐下来,瞧着那座城,下不了决心再往前走了。一看见那座城,我就心慌意乱。我老是想:我的熟人听到我在恋爱的消息以后会怎样对待我呢?父亲会说什么呢?特别使我心慌的,是我想到我的生活复杂起来,我完全失去支配它的能力,它象气球似的不知把我带往哪儿了。我不再想怎样挣钱糊口,怎样生活,而只是想;——说真的,我不记得我想什么了。
玛霞坐着马车来了。我就在她旁边坐下,我们一块儿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上杜别奇尼亚去。或者我等到太阳下山,独自烦闷无聊、郁郁寡欢地走回家来,不明白玛霞为什么没有来;突然间,在庄园门口或者在花园里,有个可爱的人影迎着我走来,那就是她!原来她是坐火车来的,下车后就步行到这儿来了。这真令人欢喜雀跃!她穿一件朴素的毛料连衣裙,围一条三角围巾,拿一把平常的阳伞,然而腰身束紧,身段苗条,穿着外国的贵重皮靴,这是一个有才能的女演员在扮演一个小市民姑娘。我们就在我们的庄园上巡视一遍,安排各个房间的用途,计划林荫道、菜园、养蜂场应该设置在哪儿。我们已经有了鸡、鸭、鹅,我们喜爱这些东西,因为它们是属于我们的。
我们已经为播种燕麦、三叶草、猫尾草、荞麦、蔬菜种子作好了准备,我们每回都要把这些东西检查一遍,花很多工夫讨论收成会怎样,凡是玛霞对我说的话依我看来都非常聪明美妙。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期。
圣多马周①过后不久,我们在距离杜别奇尼亚三俄里的库利洛甫卡村我们教区的教堂里举行了婚礼。玛霞要一切安排得简单朴素;按照她的心意,我们的傧相是农村里的青年,唱歌的只有教堂诵经士一个人。我们从教堂回来,坐着一辆不大的、颠簸的马车,由她亲自赶车。从城里来的客人只有我姐姐克列奥帕特拉一个人,玛霞在举行婚礼的前三天写给她一 封便函。姐姐穿着白色连衣裙,戴着手套。在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她由于感动和欣喜而轻声哭着,脸上现出慈母一般的无限善良的神情。她由于我们幸福而陶醉,微微笑着,仿佛吸进甜美的空气似的。在婚礼中,我瞧着她,这才明白对她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爱情,人间的爱情更高尚的东西了,她渴望爱情,这种渴望虽是隐蔽的,胆怯的,然而持久而且热烈。她搂住玛霞,吻她,不知道怎样表白她的欢乐才好,就对她讲到我:“他善良!十分善良!”
她在动身离开我们以前,换上平时穿的衣服,把我带到花园里去,想跟我单独谈谈。
“父亲很伤心,因为你没有写信告诉他,”她说。“应当请求他给你祝福才对。不过实际上他很满意。他说,这桩婚事抬高了你在全体社会人士眼中的地位,又说,在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的影响下,你会比较严肃地对待生活。现在我们一到晚上就只谈你的事,昨天他甚至这样说:”我们的米赛尔。‘这真叫我高兴。看来,他心里有个打算,我觉得他好象想对你表明他的宽宏大量,主动跟你和解。他很可能过几天会亲自到这儿来看你。“
她有好几回匆匆忙忙在我胸前画十字,说:“好,求上帝保佑你,祝你幸福。安纽达·布拉果沃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谈起你的婚事,说这是上帝赐给你的一个新的考验。可不是!在家庭生活里不光是有快乐,也有痛苦。不会没有痛苦的。”
我和玛霞陪着她步行三俄里光景,然后我们慢慢地走回 来,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在养神。玛霞拉着我的手,我们心里轻飘飘的,不再想谈情说爱。举行婚礼以后,我们彼此之间更加相亲相爱,我们觉得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把我们拆开了。
“你姐姐挺可爱,”玛霞说,“不过她好象长时期在受苦似的。你父亲一定是个可怕的人。”
我就对她讲起我和姐姐是在什么样的教育下长大的,实际上我们的童年过得很痛苦,很不合理。她听到不久以前父亲还打过我,就打了个冷战,紧紧地依偎着我。
“别说下去了,”她说。“这真可怕。”
现在她再也不离开我了。我们住在大房子的三间屋里,每到傍晚就关紧那道通到空房间去的门,仿佛那边住着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和害怕的人似的。我天一亮就起床,立刻着手干活儿。我修理大车,在花园里开辟小径,挖掘苗床,油漆房顶。临到播种燕麦,我就试着把地重翻一遍,耙松,撒下种子,这些事我做得很认真,不下于雇工。我干得很累,受着雨淋,迎着刺骨的冷风,我的脸和腿长久地发烧,每天夜里我都梦见翻耕过的土地。可是田间工作不能吸引我。我对农务不熟悉,也不喜欢它;这可能是因为我的祖先不是农夫,我的血管里流淌的纯粹是城里人的血。大自然我是深深喜爱的,我喜爱田野,喜爱草场,喜爱菜园,可是我觉得那些用犁耕地,吆喝着瘦马,穿得破破烂烂,浑身湿透,伸长脖子的农民所表现的是一种粗暴、野蛮、丑恶的力量;每逢我瞧着他们笨拙的动作,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早已过去的、人类还不会用火那个时代的、传奇般的生活。一头跟农民的成群的牲口一块儿走着的凶猛的公牛,或者那些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响起一片蹄声的马,会弄得我心里害怕。凡是稍微大一点、强壮一点、凶猛一点的东西,不管它是长着犄角的公羊也好,鹅也好,拴着链子的狗也好,总使我觉得它们就是那种粗暴、野蛮的力量的表现。遇到恶劣的天气,在耕耘过的黑土上空悬挂着沉重的乌云,这种成见就特别强烈地在我心里抬头。尤其是我耕地或者播种的时候,总有两三 个人站在一旁看我干活,我就体会不到这种劳动是非干不可、无法避免的,反而觉得自己好象在玩乐似的。我比较喜欢做院子里的工作,再也没有比油漆房顶更使我喜欢的工作了。
我常常穿过花园,穿过草场,到我们的磨坊去。这个磨坊由一个库利洛甫卡村的农民斯捷潘承租下来。他长得漂亮,皮肤黝黑,留一把浓密的黑色大胡子,样子象个大力士。他不喜欢磨面粉的生意,认为这种生意枯燥乏味,无利可图;而他住在磨坊里只是为了免得住在家里罢了。他是个马具匠,周围总有一股好闻的松香和皮革的气味。他不喜欢谈话,无精打采,不爱活动,老是坐在岸边或者门槛上,嘴里哼着“乌-溜-溜-溜”。有时候他妻子和岳母从库利洛甫卡村来找他,她俩都长着白白的脸,身子很瘦,性情温柔。她们对他深深地鞠躬,称呼他“您,斯捷潘·彼得罗维奇”。他呢,既不说一句话,也不动一下来回答她们,反而躲到一旁去,在岸边坐下,轻声哼着“乌-溜-溜-溜”。照这样在沉默中过了一两个钟头。他的岳母和妻子互相耳语了几句就站起来,对他看了一阵,等待他回过头来,然后她们深深地鞠躬,用甜蜜的、唱歌样的声音说:“再见,斯捷潘·彼得罗维奇!”
她们就走了。这以后,斯捷潘就把她们留下的包着小面包圈或者衬衫的包袱收拾起来,叹口气,朝她们去的方向眨巴眼睛,说:“娘们儿!”
这个有两盘磨的磨坊昼夜不停地工作。我帮斯捷潘做工,我喜欢这种活儿。每逢他因事出外,我总是很愿意留下来替他干活。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古时常在此期间举行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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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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