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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半开莲塘寄浮生, > 2010年5月14日,修。

2010年5月14日,修。

她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骂道:“贱人!为什么不是你!你说,为什么不是你!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本来就应该是你死的!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还活着?你把他还给我,你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云罗云拓冲进来抱住她的胳膊,几个小仙童七手八脚地扯着她的裙子。

我捂着嗓子咳了咳,冷笑一声,扶起被牡丹撞翻的茶盏。

牡丹面目狰狞:“我为他不值,我为他不值!他识人不深,却不知你是个这般冷血的女人!你不要脸,竟一点都不难过!斩妖除魔大功一件……我呸!全都是他,全都是墨哥哥,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说着又要扑过来。

我复给自己斟上一碗茶,呷了一口问道:“我为什么要难过?”

她略略一呆,有那么一刻的消停。

我记得我当时煞有气势地倾下身去,冷笑着扣住她的小脸蛋儿,道:“洛云,我从来都佩服你,你太自信。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却总觉得自己盖世伶俐。

三清里各路神仙都尊你贵为天族,又是淑德侧妃的遗孤,你做的事他们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只是你可知道什么是‘度’?别人也便罢了,我陵光从小是个野孩儿,教养得不甚好,既然不能同你粉饰太平那只有撕破脸皮。

洛云,我明白告诉你,若不是嫂子叮嘱,我亲手真想杀了你。你口口声声为墨机不值,可是他落得如此,我落得如此,哈,还有你落得如此,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么?你说,我又没有过错,我为什么要难过?你,又有什么立场跑来本神君处撒野?”

牡丹身子一软,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继而捂住脸毫无风度的放声大哭。

我径自理了理衣衫。

事后,太清来了一帮子小仙娥,手忙脚乱地把过季牡丹给抬回去了,又同我赔了半天不是。几日过后,鱼贤告诉我说,天帝的五公主,也就是洛云牡丹,疯了。现在已被送去北川同淑侧妃一起静养。

今日天气不错,凤栖山上的凤凰花打了骨朵,眼看着便要开了。

我挂在树梢吹风吹得很是惬意。

鱼贤坐着一簇云朵儿在我眼前,身后整整齐齐码着三坛酒。

他说,这酒是嫂子特地叫杜蘅仙子给我酿的。

嫂子总觉得自己没看住牡丹,对我心有戚戚焉。她这说法我本不大赞同,不过考量到酒是好酒,便恭敬受了。

三坛佳酿一直喝到卯日星君归位,才有那么一丝丝觉着醉。明晃晃的月亮一个眨眼成了一双,再一个眨眼成了四个。眨来眨去颇得意趣。

我一直不敢睡。今日怕是喝过了些竟一不留神却睡了去。

我不敢睡,是我怕。我怕我稍稍放松便想起那日在锁仙山的细琐。

我怕我一闭起眼睛,便看见墨机满面绝望地看着我,小声说:“你让我信你,可是,你可曾信过我么……”

下一刻便是一片猩红。

* * *

从开始到最后,只有半碗茶的功夫。

混沌吞下盘古幡,化为兽形。一个低头,眼看着便要冲到墨机身前。

老祖宗张开手撑出一个结界,朝我道:“哎哎,傻愣着做啥,你这不长进的丫头,真不想当神仙了?”

墨机提出剑,从老祖宗那枚光鲜亮丽的结界罩子里头冲了出来。老祖宗敏锐,慌忙施法罩出一个结实如钟的仙障,把我们几个给扣了进去。

我颤抖着抓着绫子,眼睁睁地看着墨机苦苦支撑,心里头正不甚合时宜地天人交战。脑仁生疼,却是空白一片。

老祖宗朝我的方向催促:“盘古幡宿主是你,你快想个法子把它熄了。我看墨机小子撑不住了。”是啊,加上今天一大早在空冥那次,他跟饕餮已经苦战两回,现在轮到吞下神器的凶兽之首,已然不剩下多少修为。他现在是在拼命。

我理直气壮地大声喝道:“我既然是要堕魔,怎会再帮他?墨机,当初你不信我,现在可是有一丝后悔了?”

我不知我是作何想头,但这句话却成了我在镜湖之变中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他听完这话,接下来的行为成功地将我巴掌大的凤凰心提上了嗓子眼。

他窜到我眼前,竟是满脸绝望,然后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似乎又没有,他小声说:“你让我信你,可是,你可曾信过我么?”说罢抬起手捏住我的颈子,作势是要要我的小命。

怎奈他话还未说完,混沌一爪子过来,撕裂了他的身体,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身。

* * *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自作主张。

老祖宗抬手,凌空接住了墨机坠落的身体。随后另一只手抛出灵纹翡翠,把那厮圈进翡翠密实的结界障子里。

本在天际乱舞的沧阳剑蓦地一定,竟生生止住了动作,僵直坠落。

我愣了许久,直到失去意识之前,才知道自己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尖叫。其实我也是才知道自己可以叫的那么撕心裂肺。

师父曾说,潜能总是无限的,要正视。

所以等我再度灵台清明的时候,虽悲催地发现我居然是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且是最不称职的司医时,并没有太过惶恐。

而是愈加振作地握紧了手里的沧阳剑,面无表情地、却是疯狂地一刀一刀地捅着混沌。每一下都刺穿他的身体,毫不留情。

五火红绫散在脚边,染上血愈加红艳。

我在想墨机。我知道老祖宗正在那头施法救他。

原来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我也从未有过去了解他的心思。唯独那次他凡间轮回之劫过去时,我本可以隐隐究其一二,却叫怨怒蒙蔽了双眼。

他不说破,只是看着我。

重逢之后,我总于他有隙。那是一种本能的回避。所以,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总隔着一池盛开的白莲,美则美矣,却是飘渺虚幻。两头的人远远相看,这头纵然暗流汹涌,那头看来也不过时一池碧波,不知究竟。

我……真的是不如他聪明。

墨机。

似乎是在年幼时候的某个夏日初临,我就已经见过那个有淡金­色­双眼的少年。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为我写下我们后来的交集,他的冷漠,他的笑容,我的爱,我的悔。

混沌变成|人的模样,起初有些惊诧,最后归于了然,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白衣染红,周身的血窟窿汩汩涌出鲜血。

“你不等我。青鸾,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回到原地,却发现你没等我。”

“前世是我负了你,我利用你,今生我们两个总算扯平。”

“你不是她了。”

少年静静地闭上双眼。

我把他戳成了个马蜂窝,一眼过去竟能看见他肚子里金灿灿的盘古幡。

老祖宗在这个当口冲过来,边慌慌忙忙地腾云边在我身上使了个定身咒。等走到跟前,他一脸严肃地抓住我血淋淋的、颤抖的手,道:“丫头,醒醒,他死了。”

我想问问老祖宗是谁死了,我很想问。他说的是混沌罢,我这样一刀子一刀子地捅,本就不想叫他继续活着的。肯定不是墨机,那人太坏,一肚子坏水的人总是命长。更何况天雷鬼噬都不能要了他的命,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不可能。

可是奈何本神君老子我仙根不稳,张口闭口好一番竟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死了。我其实是知道的。

饕餮于他那么惨,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也不见有这般伤心。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死不了。但是,等到我亲眼看见沧阳剑坠落的时候,心里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是啊,主人的修为散尽,法器自当是沦入沉睡。

我彼时恨他,我同混沌一处,都是因为恨他不信我。我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里外不是东西,是因为我当时是真的不想活了。

我却真的、真的从没想过让他死。

我估摸着,他定是怨死我了吧。

他是在报复我。他捏我的颈子时并未加力,只是想激怒混沌而已。激怒混沌,然后当着我的面,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变相自杀。

他是要我后悔。

后悔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怨他不肯信我,却未曾意识到其实我自己并未信过他。

他的目的达到了。真是个决绝的男人。

甚至在混沌撕裂他的那一瞬,我恍惚看见他嘴角熟悉的弧度。

是梦耶?

宿醉不得,宿醉不得,往事太过伤神,我想都不愿再想起。

* * *

战神墨机战死混沌,却连带叫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我先开始作为人质的存在,后来又作为险些失足的无辜少年,最后摇身一变怒喝一声成了最大的功臣,可谓跌宕起伏。

没人曾提起过我彼时是自己个儿要堕魔的。

没人曾提起过墨机并非战死,乃是自尽。

更没人曾提起过我并非有弑凶兽的本事,就连混沌也是自行化散。

立我为功臣却革了我的职。

隐隐透露出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虽然盘古幡丢于混乱之中,好在天下太平,举目三清一片欢腾。

而我,自打那三坛酒过后,便是滴酒不沾了,奈何仍旧过得浑浑噩噩。我不愿见人,不愿出门,不想听见哥哥或是鱼贤的叹气。只是隐隐记得某些日子,我常去寻少离。

莲塘一亩,碧水千顷。

池中田田荷叶摇曳生姿,中央赫然立着一朵白莲骨朵。水光氤氲间,隐约看见一条白龙盘踞在池中,绕身圈着池中唯一一朵含苞的白莲。

我随手掂了掂里的酒壶道:“少离,你现在倒是心甘情愿地守在上清。”

白龙缓缓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鼻孔里吹出一口气,几片荷叶被鼻风吹得抖了抖,坠下几粒圆融的水滴。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池边,晃晃悠悠地靠着池边坐下,才道:“你看,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总要看开些,老是闷着不说话,终究不好。”

白龙没有动静。

习惯了。近日我来看他,从来都是我说我的,他睡他的。

无妨无妨,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又灌下一口酒,我灵机一动,试探他般说道:“少离,你这榆木疙瘩脑子哟,你这么守着,她便回来了么?我说,她这回断得可是跟上回大不同:你看,上次且留着火海,乃是神识未尽,这次熄得连个火苗苗都没有,只怕是心都没了……唔,我看你也别指望花儿开了再给走出来个漂亮仙子。

要我说啊,你就回去,凡间青楼啊,玉清东海啊,哪里不是美女如云排着队等你啊?你看你原来不是挺自在的么……那么多姑娘等着你……再说,你小子不是不喜欢她么?”

白龙暴吼一声,甩尾溅起巨浪,铺头盖尾地将我浇灌了个透彻。

龙爪一拍,可怜我这只湿了毛飞不起来的小凤凰便被他摁倒在地上。

我笑着任他掐着我的脖子:“哎……你这不是没睡着么?也不陪我说说话,忒不厚道了些。看我好歹叫你在上清好吃好喝……”

“陵光,你再说下去试试。”力道又沉了些,压得我欲呕。

但我却笑得愈发开怀:“那可巧,我还刚好在寻死……你看看怎么死样貌好一些,动手时候务必麻利一点,免得疼得慌。”

“我等。”他说。“我对不住她,我等。”

手里的酒壶方才叫他拿水一浇,已然喝不成了,我随手一扔。他收回爪子。

“少离,你我斗了这么数万年,我自认为是了解你的。没想到你这花花公子的皮囊底下还包着一颗发了芽的痴情种子……”

白龙不说话,缓缓荡回去俯下身,又闭上眼睛。

“好歹莲生给你留了个念想……我说是说,但是兴许千年之后真的还能从花骨朵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可是他啊……竟连一片衣裳片片也不肯给我留下……”

水光涟涟,静默如初。

* * *

有声音。听起来是挺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是因为谁这么难受?”

谁?唔,我想想,那是谁……叫什么机来着?

反正那个人的眉毛很俊,我爱看。

嗯,配着高高的鼻梁更显得英武了。

对,眼睛也是甚好的。闭着的时候睫毛又浓又密,像个姑娘家。挣开得时候,能将日晖都凝在琥珀­色­的眸子里,看着我的时候还揉着暖暖光华。

还有­唇­,老是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这笑便有些讨厌了。

“还记得什么?”

记得初见。满满的圆月,铺天盖地的月华。

冷的微风,暖的笑靥。

他霸道,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喜欢骗人。

更可恨的是,他用一块龙鳞把我锁了这么些年头,到现在都不肯放过。

……

还有最后。刺眼的猩红­色­里,他问我有没有信过他。

就这些了。

“……是么。”

“原来火凤,竟也喜欢同蝙蝠一般白日里挂在树梢上睡觉么?”

我睁开眼,因是倒挂着,所以眼前白衣上的神仙委实叫我认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耳朵渐渐听见初春里欢畅的虫鸣。

我慢腾腾地从树上爬下来,恭敬道:“老祖宗。”

老祖宗笑眯眯地­操­着手:“怎的?这才是几日便不认得我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道:“方才倒挂着流眼水儿,不想全都流进脑仁儿里了,哎,脑仁泡涨了些,有点不大好使。”

老祖宗狡黠地眨了眨眼,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不答话。

我惊诧万分,良久才故作淡定地疑问道:“老祖宗,你的眼睛……这……难道……哎呀老祖宗,我现在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 *

后来,哥哥新进的史册是这样载我的:“……司医神君陵光后因隐由,于盛庆天帝七十六万年初春,自毁元神于凤栖山凤凰花林,卒,终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岁。”

* * *

“丫头,你可有什么后悔的么?”

“后悔啊?哎,那可就多的去了……不过,若说最后悔的……我觉着……应该还是,我后悔没有给他生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熬夜了……写完这一章四点多。

今天早上九点起床,看了看,又改了改。

现在好困,睡一会儿去……

爬走。

曲终

王二家的清汤饺子是世间美味,大家都知道。

“这位客官小哥儿,这清汤饺子还是原来的清汤饺子,您也是常客,自然知道咱家的价格。您看看你刚刚给的,是不是少了二钱银子?”

我闷头喝­干­净碗里的汤水,宝相庄严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而后­阴­恻恻地一笑:“王掌柜的,你方才也说我是常客,那你说说,你方才这碗清汤,放了多少个饺子进去?”

他先是一呆,而后又将脸笑成一枚橘子,道:“客官说笑了,我们下清汤面儿,不过是信手一抓,不曾数数的。”

我旋即正­色­道:“哎,话不能这么说。原先你给的清汤饺子,大腕均是三十五个上下,或多一二,或少一二,好歹相差无几。今日我来吃你的清汤饺子,本算好了约莫三十五个下肚能饱的,然现下却仍旧饿得紧。我略略回忆,方才知道你给我的这碗堪堪只有二十七个。八个清汤饺,不过少你二钱银子,小二,你是赚了。”

王二掐着手指头算了半晌,然十指均用上还有些不够,便又管跑堂伙计借手一只。

我喝下半碗粗茶,好整以暇的等着。

果然王二作下一揖,笑道:“公子乃是文人,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细致些。窦厨子老婆昨日生崽儿,他便回村里看他老婆去了。新来顶替的是他徒弟,人小手小,抓混沌饺子自然也是不够窦厨子的数。哥儿今天提点了提点,王二往后注意便是。”

我道:“哎,难怪王二家的清汤饺儿有如此口碑,不光是饺儿香,掌柜的人还忒实在,委实难能可贵得紧。”

王二把脸笑成一朵掬花。我又同他客套了两句,辞了。

下午时候我欲去听风楼寻人,过去时顺手买了四个­肉­包子填了那八个清汤饺儿的空档,吃过两个以后已经甚是满涨,遂信手包了包塞进袖袋。

听风楼里头有个名盖世角儿,花名唤水芝。这水芝却不是个凡人,乃是一条鲤鱼仙,我的老熟人,仙号鱼贤。我去得有些早,进去时尚未临到他开嗓子。小二伶俐乖觉,一见我便道:“哟,白公子,水芝在后头,我带您过去。”

我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

我来听风楼是从不听戏的,倒不是不待见这地方,只是不才在下从不听戏。一如我滴酒不沾。在下虽是不才,这两个道理却是落实的异常严苛。一如我每次来凡尘必化男装,万年不曾更改。

听风楼里头几个管事都与我相熟,又大抵觉着我是鱼贤的相好,待我不错。

台后人员繁杂,我看了一圈,恰好看见素颜的鱼贤儿,便千难万险地挤了过去。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衫,回头一瞧见是我,便笑得分外妖娆,道:“两天不见人影,我还当你死了。”说罢又压低声音接着道:“神君跑去你那荒岛寻你不着,可是着急。”

我把吃剩的包子递与他,随口道:“怀念扬州吃食便去了一趟。哥哥寻我做啥?”

他欢天喜地地接下,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说是花神殿下给子汀过生辰,子汀念念叨叨要见你,问你后日是否得闲,她好带子汀去你那破岛玩儿个一天两天。……哎哎,下回换一家买,这包子太咸。”

我想了想,道:“七月初六,七月初六。好,我那塘子里的花儿可都打了骨朵,到时候也能叫嫂子拿新开的莲花做水芙蓉芝麻糕。”

待鱼贤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的时候,我准备回去睡下午觉。他就着我的袖子揩了揩嘴又蹭了蹭手,捏着嗓子道:“白公子,今儿个我唱的可是《牡丹亭》。记得公子头一回听奴家唱戏便听的是游园惊梦这一出,不知今天肯不肯赏个脸?”

我自然知道他是皮痒打趣我,便甩甩袖子遁了。

* * *

我的岛坐落东海边际,距蓬莱仙岛倒也不甚遥远。一万两千年前,老祖宗带我上这里扎了根,至此,三清里再也没有陵光这个人,三清外却多了一个芝麻大的小仙倌。

那日老祖宗说愿意赐我死的时候,我其实挂念甚多,譬如师父,譬如我哥哥,譬如师兄嫂子一家,再譬如少离。可老祖宗握着我的手道:“丫头,集香木涅槃,浴火海重生。至此再没有陵光这个人,你的后悔也便随着陵光死了。从今往后,换个法子活着,你未尽的心愿也可继续完成。你哥哥你师父必然会理解。”我觉着甚有理,这才同意。

陵光死在上清凤栖山的凤凰花林,我由老祖宗带着飘到这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岛,集木涅槃。这一烧把自己烧成一枚卵,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时过三千年才再度破壳出来。

且说方出来时候我有些胆战心惊。

五百岁时那次涅槃,本就年幼,即便一把火烧了也不见样貌有变,这次第我可是只成年凤凰,万一给烧成了个小丫头片子就不大划得来了。

好在事后证实我是瞎担心一场。

火凤涅槃之后,尾羽竟根根都镶着金灿灿边,青天白日里很是受看。

老祖宗听我说罢后道:“那敢情好,只可惜我瞧不见啊,可惜啊可惜。”

我打趣地笑道:“哎,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起初便是个杂毛凤凰,当年好不容易成了纯­色­,这回又一把火给烧了回去。”

后来我过得甚好,无话。

只是这再破的岛也是在仙境之内,哥哥怕天帝哪日抽风盘问起来不好应答,便随意给我安了个素瓷元君的虚号,写进仙籍。

我嫌他文酸,对这个名字不大待见,遂鄙视道:“你这破名字取得,哪里有当初我那陵光叫来磊落!”

他无奈道:“陵光不也是我取得么?”

我就此作罢。

从神君降到元君,仙阶落差甚大,叫我不免有些伤感。

沧海桑田多少许,往事回忆起来就是不见头啊。

不几日,七月初六。塘子里的白莲花开的很是灿烂。

郁芬嫂子一家乘着人面马身的英招,驾紫雾而来。

我因着是头一回见英招,不免兴致盎然。又见其生着俏生生的一张人面心想他应会人言,便恭恭敬敬地上前打了个招呼,道:“英招兄。”

嫂子扯着嗓门笑作一团,粉面通红。执明师兄替她顺了顺气之后,她才结结巴巴道:“妹子忒惹人笑了些,这英招虽生着人面不过是只看花园子的神兽而已,况且这只尚且年幼,到底是不会说话的。”

我讷讷,摸了摸鼻子。那英招摇头晃脑,跺了跺前蹄。

嫂子往身后一捞,扯出来一名凡间六七岁的男孩儿,笑着指着我道:“子汀,快喊人,叫姑姑,你叨叨了一路,怎的见了真人却蔫儿了?”

执明师兄笑呵呵地对我说,说子汀恋你得紧,你今日多多着紧他些。

我蹲在他跟前,捏了捏他通红莹润的小脸蛋道:“小­肉­丸子,许久不见,想我不曾?”

他甚乖巧,郑重其事地点了一回头。

我大喜,拉过他的脑袋吧唧一口亲了过去。

岛中央被我凿出了一个的不大不小的塘子,鱼贤替我从蓬莱仙岛衔来白莲子,我小心翼翼种下。不过百年,密密实实地长了半个塘子。

子汀问道:“姑姑,可有莲子吃?”

我腾出划舟的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道:“现下莲花方开,莲子还要再等等。”

他又道:“等到莲子熟了,子汀想吃。”

我道:“唔,到时候我捎一些给你送去。”

晚上吃罢芙蓉糕,子汀含笑睡下,嫂子醉酒,眼神迷离。我同执明师兄一道将他们娘儿俩背进卧房,盖上云被。

复回到庭院,我新沏了一壶茶水,递与执明,问道:“师父可好?”

执明饮下一口:“师父甚好。陵光,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想要问问你。”

我点点头,唔了一声。

他道:“你可去过蓬莱仙岛?”

我道:“不曾。”

他又道:“曾听说过蓬莱仙岛地势很是玄乎,众仙均是只知道那岛的大体方位,但若非水族,一般是寻它不着,可有这一回事?”

我点头:“是听闻有这么一说,师兄怎的问起这个?”

他低头研究了研究茶盏里的茶叶,半晌才缓缓道:“是这么回事,师祖伯凌虚子自打万年前回到太清,与我坐下有几个水族的仙童来往甚密切。我念及他老人家约莫是无聊得紧了,也便由着他们去,嘱咐他们多多带老祖宗出去转转。

前些日子我去拜望老君,又去敖广龙王出办了些事,回来时行经东海某处,忽而觉得祥云之下瑞气腾腾,再仔细分辨,还有几缕微弱的仙气跟一缕不强不弱仙气。那股子瑞气自然是师祖伯的,剩下几缕被师祖伯的仙气盖着分辨不清,我也能猜得出大约是那几个水族小仙,我原以为他们是在你的岛上,便准备顺道过来看看,奈何飞了甚久也寻不到那岛的位置。心想他们约莫是在蓬莱仙岛上了。”

我了然:“大抵如此。”

执明又道:“晚些时候我去问过那几个童子,他们是说与师祖伯去了那里,至于作甚却是不敢说出口。其实颇叫我挂心的是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你怎么看。”

我道:“老祖宗去岛上自然有老祖宗的道理,我们这些做后辈的顺应着些便是了。”

执明抿了抿嘴,缓缓道:“陵光,我说了你听后莫激动。我觉得,十有八九,墨机没死。”

手一抖,洒出半杯茶水。我淡定地念了个诀把衣裳烘­干­,­干­着嗓子道:“哦?”

执明道:“那缕不强不弱的仙气,浑厚中隐隐透出凌厉,既是渊深,又是淡泊。乃是龙族之气。老祖宗重返三清乃是在混沌一战中,而墨机死于混沌爪下,这般看来我的推测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我听见我嗓音益发嘶哑:“可、可是,你也可能是看错了,也可能是岛上莲花仙子……”

执明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今天我过来,想顺道拐去蓬莱,却未曾寻到。若是师祖伯真要救墨机,定不只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我眼看你长大,知道你这面儿上虽妆点得光鲜,心里有苦也不愿说出来。我若不是摸了十之七八,也不敢贸然告诉你。我听师父说你同师祖伯相熟,你先莫要怨他不告诉你,还是问问为好。”

师兄话方说罢,我便踉踉跄跄地跌上一片云头。

* * *

老祖宗背对着我坐着,听闻我进门的动静,缓缓道:“是丫头吧。”

我抬手摸了一把眼泪,道:“老祖宗,你带我去、带我去蓬莱……”

老祖宗转过身,睁开眼睛笑了笑,道:“你怎的不问我,起初为什么骗你?”

我凄然一笑:“老祖宗,你这是在笑我不聪明么?是他、是他叫你骗我的罢。”

老神仙噎了一下,忽而朗声大笑道:“哈哈,丫头,我低估了你,你活得还算明白。”说罢站起身拢了拢袖子,“来,边走边说。”说罢去卧房里叫来了睡得稀里糊涂的菱桓。

事后想想,我当时也忒着急了些,并未问清楚为何师兄座下的菱桓小仙睡在老祖宗房里。不过这便是后话了。

老祖宗说,墨机并不是怨我才跑去寻死的,乃是我自作多情了。

彼时老祖宗接住那厮时,见他尚存一丝神识,遂唤出灵纹翡翠准备为他续命。他勉强说道,现在不能救我。老祖宗道,只怕过了这个时候,稍不注意便魂飞魄散了。墨机已经不能支撑人形,只好化作巴掌大的一条小黑龙掉进老祖宗手里,密音老祖宗道,只有我死了,她才能杀了他,三清之难方解。

是以,老祖宗总结道,墨机那小子胸怀天地,放眼三清,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闲来无事跑去自我了断的,此乃大智慧。

他知道我心软下不去手,知道我再跟他怄气,也知道那时混沌唯一的弱点便是本神君老子我。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其间老祖宗笑道:“丫头,你生气么?”

我望着眼前飞快飘到脑后的云海,苦笑一声:“生不出来。”

老祖宗将他揣进袖子,存在翡翠的结界里头,顺道顺走了慌乱中无人顾及的盘古幡。本打算利用那五棵菩提树的阵型替他施法,可巧遇上前来迎接的央歌大弟子执明,与他坐下的菱桓小仙。

那菱桓小仙乃是水族之后,原身乃是株菱草。

老祖宗敏锐,看出他的真身,登时诞生出把墨机送去蓬莱仙岛的念头。

好在老祖宗诞生出将那厮送去蓬莱仙岛的念头。

墨机情况不甚好,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方才打斗之中又未及时稳住仙根,依照老祖宗的话说乃是命悬一线。

待上到岛上去之后,老祖宗把墨机,像当年北海水君治师父那样,存进白莲花心。小心翼翼地拿灵纹翡翠包着,顶头上照着亮澄澄的盘古幡。

心想着,这么一回,若是能缓过来,应是要个八万年左右时候,才能将魂魄养周全。好在蓬莱仙岛的莲花是好物,盘古幡素来凝神,他又是龙族,继承了衔烛之龙的血液,这才将时候缩减不少。

若是换作他人,只怕是混沌那一爪子下去就已然没命了。

老祖宗说,不告诉我,也是怕他万一缓不过来。说是留有一丝神识,好歹能给了我一个念想,若紧接着又说那厮没挺住仙逝了,只怕比当初一直以为他死了还要难受万分。

我泪眼婆娑地点头,又是千恩万谢。

总而言之,墨机算是争气。

天已大亮,菱桓回头与我道:“素瓷元君要小心些,岛上乃是万年如一日地冰天雪地,神君若是受不得请先行用仙气护体。”

老祖宗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继而叹出,笑道:“丫头,这时候啊,蓬莱岛上的莲花开了,你要好生瞧瞧,我听菱桓说啊,放眼三清没有一处比这里开得妙。”

我感到我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白雪皑皑。莲花本开在盛夏,为何在寒如严冬的这里开得这般绚烂?

卯日星君正是当值的时候,头顶乌云渐渐散开,一束,两束光照进仙岛。连天芙蕖映日而开,周围冰雪更显晶莹亮泽。

我看见最大的那朵白莲,方才花瓣还鼓鼓囊囊地包着,阳光一照竟裂开一条缝。

我不敢呼吸,直勾勾地瞪着。

那朵白莲开得缓慢却璀璨万分,每次张开花瓣都像是一次缠绵的诉说。

花心里卧躺着一个样貌甚好的少年,身上随意穿着莲花茎一般­嫩­绿的衫子,微微敞开领口,露出挂在胸前的翡翠。他还闭着眼睛,还未醒。

我往前走了两步。他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眉还是一样的眉,眼还是一样的眼。

少年静静地看着我,缓缓勾起­唇­,然后唤了一声:“陵光。”

我哑着嗓子道:“这回等得久了些。”

他继续笑:“怨我?”

我摇摇头,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踩着睡莲叶子走到他身边:“我信你,你总不会撇下我的,你总是­阴­魂不散的。”

他笑的益发开了,执起我的手将我带进那朵硕大的白莲。

“墨机,我同你说你可要依我,以后我们就住在东海往东六百里的岛上,那岛我取了个名儿,叫浮生岛,纵使荒凉了些,好歹种上了半塘子白莲花,近些天都开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

鼓掌撒花

写了半年 我真是够可以的。

感谢~~~~~大家长久支持~~

华丽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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