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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裴青要迎娶吉祥入门,这不但是吉祥钱庄的大事,也是整个商淮城的一大盛事。

吉祥在婚礼举行的前几天,带着小翠住进了城里最大的客栈,因为裴青坚持要遵守古礼,要盛大隆重的以八人大轿将她迎娶入府,吉祥说不过他,便任由他安排。

为了宴请各方来客,刘诚担任婚礼的统筹,客人不分商队、商贸总号或钱庄,城门前的广场搭起了棚子,度开上千桌,大手笔宴请城里的百姓,不收礼金,即便只是过路的旅人也可以坐下喝杯喜酒,沾沾喜气。

吉祥穿着凤冠霞帔坐在轿中,轿子热热闹闹的游街,她掀起红帕一角,从轿子的格窗望出去,裴青坐在马上为首,迎亲队伍阵仗庞大,看热闹的百姓更可以用万头钻动来形容。

她一点都不觉得这些繁文缛节很累人,能够嫁给她爱了十几年的男人,夫复何求?

是啊,等了好久,盼了好久,终于要成为他的妻子,她大哥在天上看到了也会开心吧?还有她的爹娘,他们一定都在微笑了……

蓦然之间,她­唇­畔的笑容凝结了,她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人。

是他——

她满眼震惊,倒抽了口冷气,整个人像被冰封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直到队伍快从那人面前过去了,她才幡然惊醒。

是那个人……是那个鬼魅,那个污点……

她终于再见到那个人了,她死也不会忘记的那个人……

“停轿!”顾不得迎亲队伍在行进中,她掀掉了红帕,穿着红绫绣鞋的莲足想也不想的踏出了轿外。

“小姐!”走在轿子前方的小翠讶异极了。

看见吉祥拿掉了红帕,脸­色­苍白的跑出来,媒婆慌张了起来。“金、金老板,你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新娘子忽然跑出喜轿,周围观看的人群立即起了­骚­动,现在是什么情形?他们全都看直了眼。

吉祥怒火攻心,突然无预警的抽出保镖佩带的长剑,发狂似的朝人群之中的某一人落剑。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媒婆惊吓过度,她目瞪口呆的喃喃自语,“我当了二十年媒婆,还没见过新娘子半路冲出喜轿要杀人的,这金老板实在……呃……与众不同……”

“老天!小姐是不是中邪啦?今天是她和青爷的大喜之日,她在做什么啦?”小翠急得跳脚,连忙要侍卫去队伍前方搬救兵,搬的救兵当然是裴青。

“姓应的!我今天就杀了你,还我自己一个公道!”

吉祥脸­色­苍白,挥剑往那人落去,那人吓得面无血­色­,大概知道今天新娘的身份非比寻常,所以也不敢还手,只一迳的躲。

众人皆倒抽着冷气,因为看她的架式,她是来真的,不是虚晃招式。

辜徒生未过世前,她多少和他学了些防身术,虽然不能跟人比试,但拿起剑来也是有模有样,看得众人心惊胆跳。

只见一个是拨开人群死命的逃,一个是怒提长剑雷霆万钧地追。

一时间,百姓拥挤观看、议论纷纷。

“住手!吉祥!”

见状赶到的裴青夺走她手中的剑,看她面­色­苍白,好像快停止呼吸一样,虽然不明她的动机为何,但他不能让她再这么激动,再这样下去,她会伤到五脏六腑。

“不要阻止我,我要杀了这个人!”

她好冤,好冤,被这恶人夺去了清白,想爱人不敢爱,一直痛苦至今,她不会忘记他的脸,或许裴青早已忘了当年骗取他家当那个人,但她死也不会忘记!

“我知道了。”裴青抓住了她的肩膀,强迫她待在自己身边,同时示意保镖将人押住。“你要杀他,可以,你先冷静下来,把原因说出来,我会让你亲手杀了他。”

看热闹的民众团团将他们围住,加上停止前进的迎亲队伍,几乎将水烟湖两岸挤得水泄不通。

“金老板……小人是哪里得罪您了?”那人被押跪着,一副无辜的样子,死里逃生让他定下神来为自己找活路。

“你要我说吗?你真要我说?”吉祥浑身簌簌发抖,整张小脸毫无血­色­,像片秋风中的叶子,若不是有裴青扶住她,她早已倒下。

“是啊,您要杀小人,小人没得反抗,只能任人宰割,但小人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杀小人,总得让小人死得明白吧!”

吉祥悲愤的瞪着他。“应明昌!十多年前,我们初入商道,买了马匹和货物跟着你的商队,没想到你却在驿站下药将我们迷昏,不但打劫了所有财物,还玷污了我!”

应明昌魂飞魄散地腿软了,抬眼定睛一瞧,她的眉目……天呀!真是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小丫头!

闻言,四周围观的民众一片哗然。

裴青大大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吉祥……”

她说什么?

当年,她遭这恶人玷污?!

他的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所有逃避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多年来她眼里的黯然也是为此,她跟裴文的事,想必也是她想叫他死心才编造出来的,然而她却什么也没说……

想到这里,他的心一阵绞痛。

“小、小人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应明昌嗫嚅地说着。

呜呜呜,不会吧,这商淮城赫赫有名的金老板竟是当年那个小丫头?

他怎么这么倒楣啊,这几年落魄得快被鬼抓去了,听说城里办大喜事,本来想来吃顿免费的,怎料竟把自己的命送来了阎王殿门口,早知道他就宁可勒紧裤带也不来了。

“不知道?”吉祥的­唇­瓣颤抖着。“你还敢否认?”

应明昌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的说:“您……您一定是认错人了……小……小人都三餐不济了,哪有什么本事打劫别人,还迷昏别人……”

蓦然,一把长剑笔直袭到了他颈项边,剑尖对着他的咽喉,裴青冷冷说道:“再不说实话,我就立刻杀了你!”

应明昌吓得连连摇头。“不……不要啊……小人错了……小人错了……请您饶小人一命……”

“你总算承认了……”吉祥大眼一眨,两道热泪缓缓落下。

人群里开始有不平之人朝应明昌吐口水,“金老板当年才几岁啊?居然欺负一个弱女子,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就是说啊!也不怕天打雷劈!”

“你连当乞丐的资格都没有,快点滚出我们商淮城吧!”有人对他踹了一脚,又有人跑过来,对他不屑的补踢一脚。

“冤枉啊!”应明昌委屈地说:“小人是骗了许多小商队没错,但小人确实没有玷污金老板您啊,是真的!”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更多的口水吐过来。

“是真的!”事关死活,应明昌急急解释,“小人……小人当年是想跟您欢好没错,但脱掉您的上衣之后,发现您是女人,小人不死心,连裤子也脱了,确定您是女人之后,小人就……就打退堂鼓了。”

这下子,不只吉祥,所有人都讶异的看着他,因为他——居然在脸红?

见鬼!人头都快跟脖子分成两截了,他还有心情脸红?

“当时,小人以为您是个小兄弟,没想到,却不是……”应明昌愈说愈小声,头也愈垂愈低。

“哇!爱男人,这家伙爱男人啦!”人群间开始鼓噪了起来。

原来他是——断袖之癖……

突然,吉祥软绵绵地跌坐在地,那股拚命的狠劲不见了,她像被抽­干­了­精­魂,整个人失了神,浑浑噩噩的。

原来,她没有被玷污,没有失去她的贞­操­……

老天啊,为什么要跟她开这种玩笑,让她独尝苦涩地过了这许多年,自卑到不敢去爱裴青。

泪水滑出她的眼眶,沿着眼角向下滚落,分不清是悲愤莫名的泪水还是喜悦的泪水。

裴青蹲了下来,抬起她的下巴,拭去她的泪,看着她泪盈于睫的双眸,他的眼里是了然一切的怜爱和疼惜。

这个傻女人,这些年来独自承受这莫大的痛苦,她是怎么过的?

她真的是傻极了。

夜里,鸳鸯床帐内,吉祥翻了个身,感觉到身旁有人,大眼轻轻眨动了下,神思恍惚中,她醒了过来,看到裴青噙着笑容的俊颜就在眼前。

哦,天啊!新郎官都还没回来,她就自己睡着了,这样像话吗?

“客人都走了吗?”她有丝慌乱的找着话题,想起身,却觉得不妥,他就侧躺在她身畔,撑着头在看她,如果要下床,岂不是要越过他?

再说,今晚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又为什么要下床?可是不下床的话,前面的程序怎么办?

说到程序,她的凤冠到哪里去了?喜帕到哪里去了?应该要在房里服侍的喜娘喜婢又到哪里去了?

她瞧了一眼,帐外只有红烛的影子,酒菜是收了吗?合卺酒还没喝呢?这样可以吗?噢,她实在不该睡着的……

“大家都走了,那些醉得不省人事的,都安排在客房睡下了。”裴青望进她眼底,温柔的回答了她。

她不敢再看他深邃的眼,紧紧闭了起来,心跳却加快了。“应酬了那么多客人,你一定也累了,快睡吧。”

“我疯了才会在洞房花烛夜里睡。”他笑瞅着她无措的模样,低眸一笑,倾身贴上她的身子,灼热双­唇­吻住了她的樱­唇­。

吉祥心头跳了一下,脸绯红似火,被他的吻弄得如痴如醉,全身酥软在他身下。

此时此刻,她心中再没有芥蒂了,她是纯洁的,她不再感到自卑,她把自己全然的交给了他。

蓬门今始为君开,芙蓉暖帐,人影交叠,两相缠绵,终宵极尽缱绻。

早上,吉祥在裴青的臂弯中醒来,她静静地凝视他­性­格俊挺的脸孔,目光由他的剑眉流转而下,看着他的鼻、他的­唇­,她的心漾起了暖烘烘的喜悦。

他可知道她对他是一份多么强烈的感情?

看着他睡在她亲手绣的鸳鸯枕上,原来这就是幸福。

以前,他也在她身边,但她的心却是凄苦的,如今完全不同,多年的苦楚在他的怀里得到了抚慰。

“还没看够吗,我的娘子?”闲懒的声音来自某人的口。

裴青先是微笑,随即睁开了眼。

他微撑起身子,看着枕在他胳臂上的新婚妻子,笑意更深。

吉祥的脸逐渐发热,她连忙躺直,窘得想把脸埋进被子里。“呃,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他嘴角噙着逗人的笑意,空出一只手抚弄她尚未梳理的发丝,继而将她拉到身下,说道:“连我没睁开眼都感受得到你的眼光,可见你对我的爱意有多强烈,既然这样,就不要掩饰了。”

他抚了抚她的秀发,接着吻住了她软若花瓣的­唇­,轻抚她光洁纤细的雪臂,暖暖的气息一波一波的袭来。

她的舌­唇­无力地任由他摆弄,虚软回应着他的柔情,两­唇­胶合间,他的鼻息逐渐浓重,双臂抱紧了她,激狂的占有。

新婚的头几日,他们就是这么懒洋洋又悠闲地过的,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忘了偌大的钱庄,谁也没提起。

过去,他们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要好好补回来,除了对方,什么也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不关他们的事,是裴威的事。

因为,现在钱庄的代理掌柜是裴威。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份啦?”吉祥笑意吟吟地问丈夫。

新婚第三日,两人在水烟湖上游湖,搭的是自家美丽的楼船,楼船上,除了他们夫妻,还有几名下人和船夫,连小翠也跟上来了。

“还有更过份的。”裴青眼里笑意很深。

吉祥实在猜不透丈夫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丢了很多工作给裴威?

这答案,夜晚就揭晓了,因为楼船竟不靠岸,一路放舟而下,往南而去,沿途垂柳及湖,诗情画意。

“我们不回去吗?”她很讶异,这也才知道,为什么他要吩咐小翠一起上船,原来是让小翠来服侍她的。

裴青态度闲适,他轻拢妻子香肩,微微一笑。“不急,玩够了再回去。”

这“玩够了”三字,可真是笼统的没个定义啊!

这对新婚夫­妇­很开心,而商淮城里有人急得跳脚,因为他只看到一纸不负责任的留书,万事要他自己“看着办”!其余的就什么也没写了。

裴威看着那封留书,仰天发出不平之鸣,但人跟船早已走远了,来不及了啦!

隔日,楼船抵达园林,这园林最负盛名的就是音乐歌舞,还有婆罗门曲子,他们在酒楼里欣赏了专人的曲子演奏,吉祥也学着吹曲,别有一番乐趣。

过一日,游梅山,之后下江南,过清泉县,抵达曲弯城,登雪雁山,游遍了沿岸名胜,看尽了长堤春柳,饱览湖景绝­色­,品尝美酒佳肴。

夜里,楼船厢房的红帐中总会传来夫妻恩爱缠绵的喘息声,吉祥深觉这是她一生至此最快乐的日子,看着长相左右的丈夫,她满足了,还有什么能比和心爱的人朝夕相处更美好的事呢?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游历一圈,回到商淮城已是半年后的事了,裴威一见他们回来就哇哇大叫。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他悲愤地嚷,“你们两个真的太过份了!怎么可以把钱庄跟商号都丢给我,自己跑出去玩?”都不带我去……这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一句。

身为八个孩子的爹,被大老婆和小妾们吃得死死的,哪里也去不了,他真的也好想海阔天空的去云游四海啊,呜……好怀念未娶妻前的日子,单身真好。

“威弟——”吉祥端详着他,微笑道:“我们不在的这半年,你变了,稳重了许多,听说你把钱庄和商号都打理得很好,辛苦你了。”

“哼,一句辛苦就好了吗?”裴威撇撇­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无法接受你们半年前一走了之的行为,你们可知道钱庄这半年来经历过几次兑银危机,那几次真的是吓死我了,差点就要把吉祥钱庄的招牌给拆了下来……”

“你还没老,不要再碎碎念了。”裴青根本不理他哀怨的那一套,淡淡说道:“快收拾包袱吧,我们还要再出一趟远门,这次会带你一起去,还有弟妹们跟孩子们。”

要出门?吉祥眸中闪过一抹讶­色­,他怎么没告诉她?

“要出门?要去哪里?”裴威­精­神来了。

“很快你就会知道。”裴青语气更淡。“对了,你快当叔父了,所以不要再抱怨了,你这半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裴威瞪大了眼,“什、什么?我要做叔父了?难道吉祥,呃,不,是嫂子,难道嫂子怀孕了?”

他眼睛望向吉祥肚子,果然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肚子隆起。

一阵喜悦涌上来,他快乐的说:“天啊!二哥!太好了!恭喜你!恭喜你总算要做爹了!”

他常因为自己比二哥早一步娶妻生子而感到愧疚,长幼有序嘛,怎么也该是裴青先娶才对。

可是他二哥和吉祥就爱拖啊,一直拖、一直拖,拖得他只好先娶妻了。

而今他们不但有情人成了眷属,也终于要为人父母了,真是替他们好开心啊!

“嫂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立刻叫下人去买来。”裴威殷勤地问。

对他而言,十二岁离家跟着裴青闯荡江湖,当时他懵懵懂懂的,根本不太懂事,吉祥亦母亦姐的照顾着他,如果说裴青没有娶吉祥,他会第一个站出来跳脚。

“谢谢你的好意,我什么都吃得下,随便就好,你别费心了。”

商队成立之初,她因为水土不服,身子有几年极虚,动不动就染风寒,怎么吃也吃不胖。

然而老天像要补偿她似的,现在她有了身孕,却未曾害喜,直到她小腹隆起,她才惊觉自己可能要做娘了。

“话说回来,二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说实在的,他不是挺喜欢带着三个老婆和八个孩子同时出门,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裴青看着他,懒懒的开口道:“去一个能见到你娘还有我娘的地方。”

吉祥讶异的看着丈夫,难道——

“能见到你娘和我娘的地方?”裴威想着,陡然惊跳起来。“你是说,咱们要回开阳城?”

开阳城——

裴家钱庄的柜台后,苍白瘦弱的裴文看着帐目,一个头两个大。

自从他接管钱庄之后,钱庄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差,城里的百姓好像怕他们钱庄随时会倒似的,都不太敢把银子存在这里,反观别家钱庄,因为跟官府交情好,百姓争着去存兑。

唉,他实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还可以怎么改进啊,过去管理钱庄的吴掌柜已经告老还乡,他爹又年事已高,近年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他连个可以请教的人都没有。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间烦人的钱庄给卖了,把卖钱庄的银两存在别的钱庄时在,靠利息度过余生……这是他前一年的想法。

而现在,他还真的这么做了。

事情的开端是在两个月前,有个叫刘诚的人来拜访他,询问他有无出售钱庄和裴家大宅的意愿,他考虑了两天,也没跟任何人商量就跟对方签了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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