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仆来昭月房间时,女孩子正在吃粥,只剩一点底了。她喜甜,甜南瓜粥,杂粮粥,甜的百合红枣粥也能吃得欢欢喜喜,偶尔一尝池门城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对饭菜也不挑剔,对珍馐更没有什么概念。她们一直喜爱她,爱她的乖顺安静,虽然她的身份尴尬。
城少爷说过的,单单她的相貌被方城知道就会引来一堆麻烦,她们不很理解会有哪些麻烦,只知少爷从此将她藏了起来,不让她见任何方城来的人,不让人轻易为她拍照,假期借旅行之名让她远离池家,以免她被来做客的方城人遇上,更防乔伊少爷到来。他是有私心的,结婚不够,在她一心一意跟随他之前,不允许任何人来干扰她,尤其郑乔伊。她们从未见他的占有欲这么炽烈过。跟随他二十年的郁总监,为他生了慕之因生产死去的正妻林涵之,他对她们与对她,实在是不堪比的。
他为她,动了多少心思啊。嘱咐他们他不在家时不放方城人进大门,如果有异常情况,禁止她出门。什么叫异常情况?今晨这就是了。所以她们嘱咐了门房老池,严守大门。慕之是她们心疼的孩子,只是那孩子动错了脑筋,喜欢比自己长两岁的女孩便也罢,却要夺父亲的人。这怎么可以?全世界所有人都可以和她在一起就是慕之不可以啊。那孩子却不管不顾。这多像一桩孽。她那副面孔要扯出多少事,方城人和郑乔伊没来就已经乱成这样了。
都因为陈曼殊。清高自傲,对城少爷和乔伊少爷都弃于脚边的陈曼殊。
她们很少回忆陈曼殊的模样,这个几乎与陈曼殊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刚来时她们努力回忆过一回,后来就发现,回忆没有意义。那张脸就在眼前啊。李妈说,是有的,世上这么多的人,正好长得一样的也不是不可能。吴妈只怀疑她与陈曼殊有关联。城少爷说,曼殊的女儿胎死腹中,不可能活。但城少爷也不放弃调查,只是,快三年了,没听城少爷说有任何进展。城少爷说,什么都不必告诉她,只道她像涵之便好,他要她简单生活,还要借时间之力,要她把心都安在他这里。
如今,简单生活怕是再也不能够。这回是祸起萧墙,谁也没想到,导火索会是慕之。她们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应听从谁。慕之终究只是孩子,并且是抱着错念的孩子,当她们拒绝,那孩子暴怒之下扫了桌上碗筷一地。精致的瓷碗就这么破碎零落,再无生机。来不及收拾一地狼籍,她们赶来楼上,听这个女孩子自己的意思。
……
此刻,两个老仆都站在一旁,看着女孩子把粥吃光,想看她的脸色。她的脸色都被口罩掩住了。她戴上口罩才肯面向她们。
“小姐,不要把慕之的话放在心上。先生是绝对不答应你走的。”
“我自己也觉得该走了。他从来不坦诚对我。既然慕之也不喜欢与我同一屋檐,还是走的好。”
“走了先生还是会把你找回来的。”
“他从来没有坦诚对我。”连短信都不回,不解释与郑乔伊要好却把她蒙在鼓里的原因。慕之要她藏得深深的呢,她会照做,那会儿还怕他找不成?
“小姐,我们从没见他对一个人这么上心。真的。”李妈哀哀求。
“不要告诉我一次一次让我寒假出门旅行就是因为郑乔伊。他的嫉妒心未免大到可怕……”
女孩子的眼眸里没有太多的恨,只是有好多好多痛。她不能明白。他怎么可以那么恶劣?慕之怎么可以那么冷酷无情?
两个老仆劝不动。在她们眼里城少爷是情有可原的,但在她那里,他似乎罪无可恕。这需要少爷回来自己解释,她们这些旁观者帮不上多少忙。她们所能做的,只是万不得已时就强行留人了。
两个老仆本已准备离开,但慕之的到来让她们包括昭月都如临大敌。他的脚一只完好,他可以自己上下楼梯,甚至可以单只脚跳着前进。少年见了两个老仆微微皱起眉,并不说什么,径直挪到昭月眼前。昭月始终低头,并不看他。他不介意,他只是要她的手机,一面淡淡开口:“还不收拾等什么人吗?”
李妈大叹:“小祖宗,真要你爸回来天下大乱吗?”
“他要为一个女人与儿子为敌吗?我要看看,在他眼里了,我重,还是她重。”
慕之斜睨一眼昭月,眸里霜一般冷。他看起来,对她多么厌恶鄙夷。女孩子定然不知他孰真孰假,所以眼里那么凉,一片冰凉。两位老仆看在眼里,心里欷歔。那孩子究竟想做什么?既然喜欢,怎还这样去伤害?难猜这少年心思,真的难猜。
他拈着手机,当着她们的面与那头的人通话:“昭月姐姐今天要离家很长时间呢。你要来玩请早些过来。就现在最好哦。”乖巧的,少年的语气,然后唇角勾起,笑意明媚到无以复加。
“姐姐昨晚还和人约好今天见面。啊,我搅了局。”
昭月这才抬头,盯向他。他说话全按着自己的剧本来,那个面前欺这个,这个面前欺那个。但是她无意指证,没有意义的事,懒怠辩驳。心里已经很累了,真的很累。就这样在他要低头回应自己时起身走开。该收拾行李了不是吗。
五十升的背包就在自己房间里,才将背包从箱柜里取出李妈就劝:“小姐,不要收拾了。这大门我们不会让你出去。”
昭月油然生起怒意,她知道这又是谁的主意。“他难道要限制我自由?先是瞒,现在要软禁吗!”
慕之坐于那张靠椅上,闲闲看着女孩子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她们这回可错了,再阻拦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不过这样的话,倒希望她们多多地阻拦。
“小姐,先生很快就回来。明天就会回来。请你要走等先生回来再走。对他有什么不满也可以在走之前好好说清楚。”
慕之盯紧了吴妈。她一向比李妈有主张。这一回,她想着软语拖住这女孩子呢。昭月竟有点发怔。她会不明白,等那人回来,她还能走掉?
“陈昭月,你舍不得走的话不妨等着他回来。那时你自然就不用走了。”
她大半张脸被罩着了,但他们都看清,她的耳朵红起来了。她不回应,一声不吭,抱着背包找要收进去的东西,从衣橱到壁橱,很多东西拈起又放下。
“小姐,大门你真的出不去。”
她听不见。
“小姐,何必与小少爷怄气。”
听不见……
昭月终于想到该拿点什么。把所有考研的书垒好,却有点踌躇。放进背包,会重,可是只有这一个背包。以往出门是旅行,换洗衣物一两件,最喜爱的书,笔记本也不过一两本,然后是相机等必须物,一个包足够装。这一回,可是从此离开,区区一个背包怎么装?
从此离开,想要很从容地离开,自己知道是否真的从容。这么突然,其实仓皇狼狈。
“你们能出去吗……我想自己一个人收拾。”
她声音很轻,最后几个字近乎无声,他们却听从她,出去了。
一个人的房间里,女孩子把三个相机都摆出来。第一个,佳能数码傻瓜机,来池家的第一年自己买的。第二个,徕卡。第三个,禄来。后两个,在某一个晚上池门城出现时它们跟着出现在她眼前,是刚刚一年前的事。那之前她才知道这两个牌,念念不忘。知道每一类事物都有出类拔萃者,存在本身就是艺术,当然,高高立于价值之巅,昂贵到,等同于一些人几年的收入。好像也算有条件买,池门城给的信用卡没有限额。但还是不敢,不敢为一台相机破了不动用那张卡的自我约定。就是这样,一直一直对自己的身份没有概念,妻子或情人,意味着可以随意花那男人的钱?总觉得他是他,自己是自己,自己是那个穷得三个冬天没有买新鞋子的陈昭月。不可以花别人的钱买一个原本根本不属于陈昭月的东西,除非有一天自己挣,自己埋单。他是别人。即便有时身体亲密得近乎相融,他仍是别人。可是那样一个晚上,它们就那么出现在她面前。男人说:
“你可能会喜欢。”
喜欢?她当时心里乱蓬蓬,满脸的红云紫霞。“你怎么知道买这个牌?”
“你未必懂的比我多,和它们比起来,你那种傻瓜机别说是佳能,索尼也不足挂齿。”骄傲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