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冬季讨厌的雨天是某些人的好天气。行道寂寂,伞遮得低低的,苦着一张脸,嘴唇上有奇异伤口,都不怕被人看见。
昭月出门时伙计小丁原有拦阻:感冒的人还到处跑,何况又是坏天气。可是店主人同意了。许了人病假,要去哪里是人家的自由。
“昭月,你最好去看一下医生。”
主人这样嘱咐。TIME的主人真的是很好,平和温善,主动地许人病假。而昨夜刚到达时,昭月甚至杵在店外不敢进去。
TIME,昭月夏天打工的咖啡馆兼家庭旅馆,昨夜她抵达时店里仍有灯光。冬天的厦门比连阜暖得多,游人仍然络绎,但是夜里的小巷子里,只有昭月一人这样踟蹰。
线帽,口罩,手套,雪地靴,好像已经很温暖,心里却冰凉一片。她甚至没有打电话问过这店是否仍需要人。冬天淡季,怎么可能还需要人,即使需要人也应早就招了,怎么可能等着她。应该打听清楚再来的。她也知道。全因这一程太仓促。慕之说走于是就走,来不及盘算,只是第一瞬间就想起夏天在这岛上的愉快记忆,想起店家的热情温厚,没多思虑就买了来这边的车票。最恍惚的时候,只有跟着心底那点念想走,趋向温暖的地方。但这会儿是冷冬,不是热夏。人家没有理由等着你给你岗位。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对你好。你什么都不是。你仅仅是,模样好,仅仅是在人家需要的时候填补了空白,最重要的是,乖巧温顺勤快。于是相处和睦。池家如此,这里必也如此。
也许应该先找个住处。天亮后再来问。
给自己的胆怯找借口是很容易的。人一转身,轱辘便响。
但是轱辘刚响了一声TIME的店门恰巧就开了,有男子的清亮嗓音:“请问要住宿吗?”
TIME的单人间也要两百以上。住不起。昭月摇头,不敢回头。但是人家已经跑来她眼前。
“昭月!”
人家认得她,她何尝不认得人家,一听声音就认得。
昭月知道自己昨夜全靠了那只口罩掩护才没将窘迫全暴露出来,守住了一点从容。如伙计所说,她与TIME算是有缘,又赶上了店里需要人的时候。新年时候店里会很忙碌,他们欢迎她,当即给她安排住处,并且许了她病假。
至此,昭月明白自己已养成坏习惯,从苏寂月那帮同学到TIME的人,总是把人家想得冷漠,不敢去接近,而结果他们全都对她那么好。
虽然游人少,白日的店铺都从容地开门营业,许多店铺和着雨声放不同调子的歌。经过一家奶茶店,昭月停住。里头放很老的歌,《明月千里寄相思》,吴莺音的。这么冷的雨天放这么幽婉的曲,哀伤或平和,里头听的人总是惬意的。能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惬意的。陈昭月不同,只是个过客,下一步要到哪儿去都不知道。脱离了离家又脱离池家,从此和谁都不相干了。有一对年轻情侣笑语欢快从店里出来。那明媚笑容晃了昭月的眼,忙将伞压低,顾自走开去。
这种时候见不得别人太快乐。因为自己太惨淡。
至此始知自己是贪的。贪池家的安宁。
在池家曾经安宁。可以整晚看郑乔伊,可以在花园里折鲜花熏得满室香,可以躲树上唱小曲,大胆地放开声音。这样的日子,最初的二十年只有前六年有。前六年她在乡下祖父母家。第七年,进城。第十四年,开始噩梦。
来到池家后不再做噩梦。不必拼命却无力地抵着门躲肮脏的人,不必被人追逐至悬崖然后幡然坠落。来池家只是最初的日子害怕过池门城,夜晚到来会害怕,然而他连碰都不碰她。他不会因为走近借机触碰,不会递一样东西都要趁机挠一下她的手,更不会借无第三人时便露出猥琐表情。他要给一样东西便给得干脆利落,“喏,也许你会喜欢。”不会说那是他在国外专程逛商场才买到,不说那是只有香港才买得到的大陆都买不到,从不为自己邀功,留给女孩子的只有一个豪奢与倨傲的坏印象。也是。他不屑于说那么多。做就做了。要对人好便好。要对人凶便不充慈和。要她的人,给了她一年时间后,就要了。他不是她的噩梦,只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所以不抱他。她有时拿对他的明里承顺暗里反叛做自己一个人的游戏,玩得起劲。就是这样,他不是她的噩梦。
她有些贪他们池家的安宁,更想着借他们家的安宁成就自己。万一那安宁不长久——总这么想着,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走到那一步。他走之前还说带她游欧洲,她还那么起劲地查资料做攻略,后一天她就得走了。就这么走掉,他大概会生气发怒,但过些日子必然就淡了,凭什么一直气着惦着她啊。郑乔伊的事他做得那样蹊跷无礼,却不回短信解释。这说明她轻,很轻。还有慕之,针一样的眼神和讽刺,忽冷忽热。全是因为她太轻。原来陈昭月还和前二十年一样,寄人篱下,受人轻贱。他们家的安宁,终究不是她这样的人受得起的。
……
昭月回到TIME的时候店里依旧冷清,伙计小丁与店主人的目光落在同一处。小丁示意,昭月便跟着看过去,隐约有个人的脚,是个男性。主人示意,昭月便走近去。
“他睡着了。”主人轻声说。
小丁也拧着眉,“他订了房间却不去睡,还找一个根本没有的店。提米时光,哪有嘛。多怪的一
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