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曼殊的手他们都牵过,柔软且修长。罗裙一着,水袖一扬,兰花指一翘,袅袅婷婷,翩翩跹跹。孤儿,不学正经营生往高处攀,偏偏做了戏子。戏子又怎样,她在台上对他们所有台下的皆是俯视,下了台来,可又对谁屈膝取媚过?当年,对池家四位公子,也不过在池三面前才肯笑一笑,肯让他牵牵她的手。因为当他是朋友。还有一个,便是从小待她如亲姊妹一般的郑家乔伊。可惜,优秀如他们二人,谁都得不着她一个拥抱。
当年谁不笑:陈曼殊眼瞎,尊贵如郑家“太子”池家三少不要,偏要了章仲鹤。章氏四兄弟,不过郑家收养的孤儿,不过是,郑家豢养的忠犬。池门城与郑家乔伊都清楚,爱不问身家,何况与章氏四兄弟从小厮混,他们最清楚章二仲鹤论忠义胆识全出其余三人之上,出身低微,也少了他们大少爷养尊处优的坏脾性。曼殊与章二矢志不渝,池三与郑少不过一个祝福,别无二话。
池门城,他懂得分寸,有些人,有些事,该服便须服,不应是自己的,强求不来。曼殊逝后那么多年,其实不甚想念,只是想起她与仲鹤的死便会心痛。曼殊仲鹤,池三郑少,还有章氏另三人,原是那么要好的一伙。当年几人的合影都还收在书房的老相册里。
乔伊曾说,对曼殊的想念不可能一辈子都每时每刻的,但是她的地位已经无人可取代。一辈子,也就这一个,算得曾经沧海难为水。
都是失败者,两兄弟从来不介意谈论让他们失败的那女子。曼殊之后,池门城自认心是空的,古井无波,对女人,不过是时而的生理需索,所以对家里做主娶的涵之淡淡,对郁明妃十八年如一。乔伊对范黎,亦如是。天让乔伊遇上沈雨墨坏了事,池三遇上陈昭月,更要坏事。
但是其实,最初在餐厅,他对女孩子真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坚决地想要结识她,要弄清她的底细,进而,揽她到翼下,算是为曼殊做事。她的身世他最终也没查清,倒是自己很快便昏了头,从一个谎一个瞒开始,坑越挖越大,最终要被埋葬的,是自己。
曼殊的身影,曼殊的眉目神情,曼殊的清傲。他每每惊叹,怎能这样像,连爱唱戏都与曼殊一样。最初看着她,眼前总要重影,浮现二十来年前另一副身影,恍惚觉得像梦,甚至不敢去动她,怕亵渎了曼殊。直至有一天,喝了一点酒,与她小聊,看她低眉顺目婉转承顺说的那些小心思,说什么贪他的财好他的色,终于觉到一点与曼殊不同。她就是她,活生生的,怕他又不敢拒绝他的一个俗女子。索要她时,他知道,自己要的就是这个女孩,与曼殊无关。曼殊,他从来没有想过去碰她,想都不曾想。
眼下,宁静的海边山上,女孩子蜷缩在温暖的衾被里,像失去壳的蜗牛。之前在浴室里他吓到她了。她害怕他倏然而至没有节制的吻,因她原就害怕着异常沉默的他,她只是试图推拒。他咬她。瓷白薄肩留了两排深深的印,血没流出来,眼泪倒是簌簌的。他知道自己又犯错,面对她,总要犯错。眼下,不知该怎样弥补。
手伸到被窝外,摸摸她那侧的被是否盖实,确定无恙,缩回来,大手隔着被落到她身上。她是话少的女孩子,但对着他话不算太少,这会儿,真是无声无息了,连呼吸都感觉不到。
“昭……对不起……”
被里有细微动静。
“您今晚反常,我不问,您若愿意,请对我说。”
到现在都记着她不多问的规矩,到现在,都不能彻底改口叫他“你”,到现在,还有“请”。
“因为你,乔伊,慕之。”
被底的人试图翻身,终没有翻到他那面去。
“我一直不信真的是嫉妒。我觉得,你们是一类人,成熟,做每一种事都有深沉的理由……”
“你一直不信,我是真的不能失去你。”
被底的人不安地动了一下,停顿片刻,终于转过身。
“我要怎样做你才开心?”
灯没有熄,彼此的视线对上,他深沉如墨,她如白兔。他无法说:所有秘密就此冰冻,不为她所知。她低眉深思后,想到了办法。
“不然,我不见郑乔伊好了……您帮我要他的签名。”
她的眼里有无奈不舍与坚决。她以为问题就这么简单。现下她的世界多么简单。知道一切后,他算咎由自取,而她只怕从此不得安宁。
她的安宁,怎么到现在才想到……
心头骤紧,隔着被将人拥了。“乔伊一定让你见。”
说好的一定要算,这样的一面已经是她的退让,不能什么都是她退让。不需要她再退让。
女孩子伸手到被窝外,外面多凉啊,男人的手掌瑟瑟地冰,女孩子捏住他几根手指,“外面凉。”男人听话,缩回被窝,安安分分的,怕靠近她冰着她。
“先生……您今晚很不一样……那我还可以做什么?”
男人这才浮出一点笑意。真固执的女孩子,非要做点什么让他开心。她是很乖的,把承顺他当做本分,现在,更给自己增了任务——取悦他。她不懂,现在该被取悦的应是她。
“你什么都不必做。你一直做得很好,做得不好的是我。有时候,你像个孩子,有时候,又有许多小心思。我知道,你那些小心思都不算心机。”
女孩子无言以对,只是红了脸,大半的脸被被子掩住,看不分明,只有她自己知道,脸是烧着的。
“我总想,如果,你生在安稳的家庭,必然是天下最幸福的公主。或许你原本就是个公主,你的父母,大可能是非常优秀的,所以才会有你这样美丽的女儿,你这清傲的性子……”
他说不下去。女孩子脸上有斜斜的眼泪,他只得忙忙伸手去擦。真是,不该说这些的,不该去试探。
“先生,生命没有假如。我已经从李家出来,现在感觉挺好。永远不会有的东西,再想也没有用。我现在,只好奇您在我身上设了哪些秘密,期待那一天到来。如果那一天到来等于我须离开您家,我希望我已考上研,学业优异。”学业优异,前途有着,做自己喜欢的事,靠一己之力也不必怕冻饿。这样做着梦,唇际隐隐就有笑意,凄恻笑意。
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他们豪门富户多争斗,他秘密地娶她,大概是为出其不意赢了对手。至于他们争斗些什么,她究竟起什么作用,这正是她所好奇的。
“昭!”男人沉声低喝。他不知道她一直想着的是这些。
“先生,我很现实的。是个俗女子。借您家有了安逸的几年,并且考上研的话,我不吃亏。”
男人终于无可忍,将人箍入怀。“你在瞎想些什么!你记着,我怕的是你自己跑掉,你不走,我永不会赶你走!你到现在都不信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