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月匿在树上,很久了,从天亮到天黑,大衣帽子将头脸兜住,衣服的颜色不鲜亮,整个隐在枝叶里,装在小袋子里的樱桃和苹果都吃光了。不打算下去。在池家爬树是因为兴致,如池门城所说,闷骚吧;这一回在郑家,是心里乱得,无聊得。
下午郑家来了客,昭月原本在房里,并不知道,是郑乔伊自己匆匆忙忙进屋来,面色有些许慌却强作平静对她说:“昭,不要出房间。张阿姨来叫你再出去。”他还抚她的头发,那样子就像哄小孩儿。
来客人了,又是她不能见的客人。见他那样惊张,猜测着是他的妻子范黎还是女儿黎黎。或者,就是一些认识他也认识池门城的人。他们本是同一世界的,他们那世界的人都不能见陈昭月。和在池家一样,并不问,乖乖点头答应便是。郑乔伊又匆匆离去,约莫半小时,女佣来报主人陪客人出门去了。问女佣客人是什么人,女佣一笑:“只是方城一位亲戚家的太太,听说来玩,顺道看望先生。”
只是。方城的人可没有一个“只是”,个个都是有分量的,陈昭月见不得的,在池家如此,在郑家又如此。早就知道了,秘密是池门城与郑乔伊共有的,谁知道是什么。
池门城再过四天就可以来。年前廿八日在厦门时男人是说两个月一到就来雍城的。廿八,这次新年也和前两个一样,在异地过,与惜禾一起,廿八男人来看望。不同的是,那次是秘密的,才聚便散的。他说不要告诉乔伊与他见过,当然不会说。电话是惜禾打的,只说两人在厦门聚聚,去了,去了才知惜禾做了男人爪牙。当夜原应与惜禾同睡,被男人拉去,仍是一多月前那个房间,任由摆布,不知反抗。只是,一度学会的拥抱又生疏掉了,羞涩,长指攀上他的背时,恍惚就发觉从前的那些骄傲嫌弃再也捡不起来。陈昭月再不是以前的陈昭月,所以,最难自禁时,眼里簌簌便有泪。
无爱无怖畏,不惧离伤,无谓抛弃,好聚好散。男人舔舐那些咸湿的泪,满眼是愧疚,低低说抱歉。是他第一次向她道歉。昭月环住他肩背的手没有松,只是答:“我们没有散,没有什么不可以。”
“如果你不愿,以后再不会。”
当夜就是以这样不完整的对话煞尾。男人的沉默使昭月无措,不知道那双手该继续环着他还是松开,还好那人仍拥住她,那夜得以睡去。最近的前程问题也看得出两个男人都很上心。昭月自与郑乔伊谈过话就用心练曲,可是整日想着池门城的意思。他是嫌唱戏张扬了,不喜他的女人抛头露面。尽管他没说,依着三年对他的了解,昭月不可能连这点省识都没有。他喜欢低调,自负的低调。
顺着他还是顺着自己的心?自己心里究竟是否愿意“抛头露面”一辈子?坐在树上想了那么久也没有想通。现在的问题是,即使想下去也不能了,双脚已麻。泽生曾说,女孩子把男孩子的那些活计全学会了就会很强大。游泳,学会了;爬树,也学会了;翻墙,也学会了;甚至打架——泽生说:“昭月不会欺人,但若人欺你,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堆的小本事小原则,有什么用?如今用上了一样,躲到树上,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反倒是,惹人担心了。
“昭……昭!”
郑乔伊的声音,从院子里发出来。郑家的院子小,听得清楚。天都黑了,应酬完方城客人郑乔伊回来了。昭月不出声。被发现在树上会很丢脸,就像被池门城发现一样丢脸,那次是因为池门城那嘲讽的冷淡目光,这次,害怕被郑乔伊那样庄重的人嫌弃;并且,就是不想应。这人与池门城是一路的,都怀揣秘密不肯告人,何必他一喊就应。这次不会那么狗血地正好有谁打电话来然后被发现了,手机根本没带身边。所以,下定决心一声不吭。
“昭出门去了你们都没发现?!”
“您说过不阻止小姐出门——啊不是的小姐真没有出门。您看您回来时大门是锁着的。除非,小姐翻墙——”
话都没说完呢郑乔伊就截断了,“怎么可能,一个女孩子!而且根本没有理由……我离开后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听得出男人的急切甚至不耐。这样冷的夜里,昭月身上却紧张得热起来。当女佣回说没有其他客人,郑乔伊终于彻底急了。他想到的是今天的来客。对方用什么方法把人弄出去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很可能就是今天忽然上门的方佩蓉。原来那些柔情蜜意都是假的,精明的女人,早知道了昭月,早知道昭月在他这里。
郑乔伊第一时间想到池门城,按键之时双手甚至在抖,自己知道不是因为冷。昭月原本纳罕主仆对话忽然停止,以为被发现,呼吸都屏住,听到郑乔伊再次开口才知他在与谁通电话。是池门城。
“昭不见了!会不会是方城人——”
……
“今天方佩蓉来过。我还让昭藏房间里——女佣说没人来过——章伯修的手下什么做不到!”
“我在院子里。什么?!”
没动静了。手机荧光一点点靠近院子里唯一一颗枝叶繁茂低矮的泡泡梓,然后是郑乔伊的惊诧表情。
“昭!”
怎么在这里!他还还没问出口,树上的人痛叫一声,瞬息砸到地上。手机里有电话那端池门城的惊嚷,这头的人没功夫将耳朵凑近手机听他喊话,甚至一下将他的线切断——急救电话最要紧。但昭月阻止了。她没事,她还能说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晚还躲在树上?怎么叫你都不应呢?”
昭月只有对不起,为自己的造次歉疚,深觉丢脸。但是也听清了郑乔伊情急之时提到的那两个名字。方佩蓉,今天的女客。章伯修,与方佩蓉大概同道,同是对己不利之人。郑乔伊都不敢马上把昭月扶起来,没有马上打急救电话,但要昭月小心检查全身每个关节。颈,双手,双脚。确定没事,大舒一口气,然后,一把将人抱起。
手机丢在地上,女佣对刚刚发生的事惊异不已,女孩子大晚上躲在树上!因为今天的女客?那位夫人是她见过的最艳丽的妇人,很能摄人心魄,女孩子大概在吃醋。无语。这女孩子平日看起来乖得不得了,不料醋缸翻倒后这么可怕。
“为什么躲在树上?”
郑乔伊知道,她必定是心里有事。或者就和今天方佩蓉的到来有关。方佩蓉,那两个人的名字可都被她听去了。那样的对话,她不可能不上心。可以说,秘密已经揭开面纱,若隐若现。这女孩子的眼神原来也会这样深。她已经说过对不起,但也只是对不起,她不说其他,不追问是不忍把他赶到死胡同里去,是对他有一分敬。
将人放在沙发上,自己蹲在她跟前,郑乔伊直直看着女孩子。“你对我来说就如我女儿黎黎一般,我不能看到你有任何闪失。方城的人,以后我们会找时间向你解释……”
方城人与池门城有仇怨,要抢他的妻要挟勒索他?
“你们的世界太,太复杂。”太太复杂。
“所以,不想让你知道……”
这种绑架勒索在陈昭月前二十年的世界里绝不会有。他们那种穷人有什么值得别人勒索的呢,但池门城他们的世界不同。男人或者就是不想让她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心里暖了一下,脸上红起来,为自己的造次羞愧。
“做生意的人大概比您演的戏都要复杂,勾心斗角……他自己会不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