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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今天竟然是个­阴­雨天,在阳光灿烂了那么多个日子之后。往日高而湛蓝的天空变得灰蒙蒙的,像久擦不净的玻璃;空气的气压也明显变低,让人在三月天里喘不过气。­阴­天本已难得,然而更过分的是,在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居然给它在没半片乌云的情况下淅淅沥沥地下起绵绵小雨来。

都以为三月的细雨不刻便会渐渐褪去,岂料下午两点,天却更­阴­了。脏兮兮的­阴­霾天空让人提不起劲,不时打在窗子上的雨点也滴答滴答的惹人心烦。愈加昏暗的光线,迫使向来只仰赖阳光的大采光办公室也不得不在白天开了灯。

沉闷在写字楼里穿梭遍布,然后便开始有人埋怨昨日晚间新闻之后的天气乱报,相当一部分人还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霏霏小雨而收起了笑脸。

“今天先到这里,明天把具体细节列出表来呈报孙总。”会议室里,高居首位的男子终于发话,结束了死气沉沉的冗长讨论。

“是,程总。”在座众人像在公厕里摆脱便秘一样悄悄长出一口气,麻利地收拾文件蜂拥而出。不一会儿,在离会议室够远的走廊尽头,菁英们弃尽前嫌地挤在一起,共同为还能呼吸到外面空气的幸运慨叹着。那团和谐的气氛,几乎让为了调停派系斗争而永远头疼的孙沛钟感动得涕泪纵横。

“仁兄,下面的两场会议你还参加吗?”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孙沛钟尽职尽责地提点自己的老板。

上面三场会他根本就没在听,对各科部的汇报也无动于衷。如此严重的走神,别说一拨拨与会的职员们,就连倒茶小妹都看出来了。

唉唉唉,“明天把具体细节呈报孙总”,这么明显的敷衍,他老兄连掩盖一下都嫌懒。当真人家是老板呢,肆无忌惮地当众摸鱼也没人敢有二话。接下来的两场会都是和别家公司讨论相关合作的案子,而兢兢业业一心为公的孙沛钟他,如今也只能期盼着由自己来主持会议,顺带祈祷老板别丢了自家公司的脸面。

唉唉唉,这公司到底是谁家的呀,凭什么老板丢的烂摊子要人家打工的人来收拾呢?他好无辜哦。

看了自怨自艾的老友一眼,程森无言地掏出烟点上,靠在椅子背上大口吞云吐雾。

他只是无端心烦,和其他的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

半支烟,静静地在他手中消耗着;丝丝缕缕的轻烟扶摇直上,和着沉默盘绕在周身。然后,随着他吞吐的动作,那妖柔扭曲的烟絮又慢慢地消散无形。

对,和其他的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和昨晚尤迦的失眠无关,和他自己心底莫名的忐忑无关,当然,和农历年以来第一场缠人的­淫­雨亦无关。他只是无端地感到压抑,而这些许久违的感觉却该死的糟透了。

“一会儿的两个会还是麻烦你来吧。”捻熄尚未燃尽的烟,程森从座位上起身,随即为身体某处肌­肉­的酸痛皱起眉——昨夜僵化未眠的恶果。

“在下义不容辞。”嗅到潜潜隐露的躁意,孙沛钟耸耸肩为他打开会议室大门。不知道老板家里又出什么乱子了,昨天看着还好好的呢。嗯,嫂子,祸国殃民哪。

吩咐秘书拒绝任何人的来访,进入办公室里间小套房的程森打算睡上一觉。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干­,失去意识是最好的选择,即使那只是短暂的奢侈。

头一沾上枕头,阵阵睡意便席卷而来。然而,二十分钟过去了,床上的人却仍在辗转反侧。

程森确定自己困乏的程度足够安眠,但他睡不着。这很没道理,他知道,也尽量在冷静地分析原因了——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没做,他的潜意识才如此强烈地反抗身体的休息。问题是他忘了什么没做呢?一向谨慎的他疏忽了什么?

“老大!”门外响起孙沛钟的叫声,“你的手机落在会议室了,我把它放你桌子上了啊!”

原来是这个。程森从床上坐起来,是他忘了给尤迦打电话,每天例行的聊天电话。

拿过床边的分机,他拨打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咯嚓。”正在接通的线路,被他下意识地挂断。

扔回电话,他又躺回原来的姿势。算了,自己心里还一团乱呢,别又凑上去搅和尤迦了——她的状态根本比他更甚。于是闭上眼睛想要入眠,但思绪却又不争气地兜回到天晚上。

尤迦看起来被他吓坏了,在听到那句似假亦真的话之后。她显现在那双眸中的慌乱,以及久久不能平息的微颤,都令他无味陈杂,心疼不已。女人难道不希望听到爱人说爱她吗?她不是应该高兴吗?天知道他为了能说出那句­肉­麻的话练习了多久!

为什么后来她没有焦距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他是那样没有信用的人吗——还是,她不相信他说的话,她根本不相信他爱他!

心如江海,奔腾翻倒。程森不知道自己的眉头正紧紧蹙起,面上也浮现冷酷的线条。

双拳发出骨骼摩擦的声响,他紧咬牙根。不,冷静下来……

很好……是的,沸腾的愤怒往往是导致错误的愚蠢因素,而他爱尤迦,所以会公平对待彼此,他会认真地换位思考。

狠狠出一口长气,他强迫自己躺平,试图用平和的心态来模拟妻子的思维模式。

以世人的观点来看,程森是个成功的商人。而他之所以在诡谲莫测的商界里长立不败之地,关键的一点就是能够准确地把握对手的心理。对象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小动作,都是他大脑运转拼版的素材——别的不敢讲,但揣测别人的心思确实是他历来的强项。

……

……

失败。

程森痛苦地发现,他的强项也在尤迦面前落马了。关心则乱,尤迦啊尤迦,真的是他千年不变的对手……

尤迦的思想全部是由飘渺的神游构成的,她每天在家必做的功课就是神游,而他又怎么知道她神游的路线?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他还真的必须承认,自己神游的功夫确实做得不到家。

只是,尤迦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

用手遮住眼,程森无奈放弃了探询。他看他还是睡觉吧,越想越为自己的遭遇难过。好不容易敢于示爱,却被爱人当成猛虎野兽……还想着从尤迦嘴里听到同样的话?哼,有他等的了。

两点过五分。安尤迦把视线从挂表上收回来,匆匆套上薄棉衣准备出门。

她昨夜很晚才入眠,所以晏起;又因为脑子一直处都在混沌状态,所以忘了今天还有约会——还是刚刚瞄到电话,才想起来早已安排好的日程。

和情敌的约会呢,竟然因为健忘而迟到……烦上加烦。

“安小姐,这里。”刚刚进入楼下的咖啡厅,便听到一个坐在窗边的女人招呼她。

“请坐,”丁蓉对她做了个入座的手势,“想喝点什么?”

“西柚汁,不加冰。”将外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安尤迦悄悄打量她。美丽的脸,匀称的身段,嗯,明显没有怀孕。这女人她见过,她有印象,她们曾在一家餐厅门口对峙。只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若不是此人三番五次打扰她,她就会把这人给遗忘掉了。

“一杯咖啡。”丁蓉点完饮料,转头对上她漠然的眼神,“很久不见,安小姐变了很多。”

“是吗。”你的废话却仍然很多。

安尤迦感到自己渐渐进入状态,久违的小姐架子慢慢摆出来。高傲冷漠,难以亲近,典型的千金气势,令人恨之入骨又迫于形式不得不低头。想来此女若是计划对她拍桌子叫嚣的话,怕是找错人了。想她安尤迦,也是狼虎窝里长大的啊……唉。

“我就要移民了,所以总想着找你叙叙旧,”丁蓉令人遗憾地没有表现胸大无脑的意思,伴着微笑甚至还有些气弱,“谢谢你能来。”堪称低三下四的语气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手的凌厉气魄。

“不谢。”安尤迦持续高姿态,心下盘算着小九九。看样子,她的出国并不情愿,因为什么呢?和程森有关吗……又是程森,她的生活都成围着他转的了。

“也许你还不知道,”丁蓉微微勾起嘴角,却只泄露一丝苦涩,“我结婚了。”

“恭喜。”关她何事?安尤迦专注于侍者奉上的西柚汁,爱搭不理。

丁蓉直直盯住安尤迦,一张­精­致的面容绷得死紧。“我丈夫是个美国人。”

察觉这女人似乎快要发作了,安尤迦不着痕迹地将一只腿挪到椅子外侧,方便不克时离开。

“你知道吗?在我还没放弃程森的时候,他就找上门来,”丁蓉的目光闪过一丝愤恨,凛冽的光芒­射­向对面无动于衷的女人,却终于没有什么危险动作。“他说他要娶我。”

“我当时真是昏了头,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蒙骗,轻易就上了当。”她情不自禁地摇头,眼神渐变迷茫,“我还想,好啊,你程森不要我,自然有人抢着来追。

“现在想想那念头实在天真得可怕——在这个圈里有谁能不看程森的眼­色­任意行事?偏偏我还为外国男人的追求沾沾自喜。那人年轻漂亮又有钱,在美国还是小有名气的时装设计师;他追求我的时候说的一套一套的,到最后我还真以为他爱上我了,于是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可谁知道在结婚后的第二天,他就变脸了。”点上凉烟,丁蓉语带讽刺地陈述着,像是事不关己。“在家里一句话都懒得和我说,每天每天出去和女人混,然后再带一身的香水味回来。我气不过,就和他打。他脾气不好,但打架的时候却好像顾忌着什么不上手。”说到这里,她突然尖利地笑出来,声音分外刺耳。“那时,我还自以为他心疼我呢。”

“直到有一次我们又起了冲突,他被逼急才失言说出来,”烟头被狠狠地掐灭,丁蓉紫­色­的指甲像细钳一样蹂躏那节香烟。“他冲我喊,要不是收了人家的钱,他才不会和破鞋结婚,也早就打死我了。”

原来,她被骗了。

安尤迦为这个变态故事暗暗心惊,心中不禁为幕后黑手的冷酷微颤。利用女人仅存的天真来摧毁她,那个故事背后的人,是真的懂得使一个女人彻底崩溃的方法——实验证明,这手段确实灵验,但也十足残忍。

丁蓉,她的前情敌,褪去了凶狠的外表,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安尤迦轻轻顿首,露出一抹冷笑。

说了一堆,还是想企求她的怜悯,这被她丈夫抛弃的前情敌。丁蓉一定有什么事有求于她,才将自己的丑事抖落出来——连自尊都不要了,她的窘境可见一般。

不过遗憾的是,拜安家人的血统所赐,对待不善者她向来具备充足的冷血因子。如果前情敌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所能做的,最多也止于不再落井下石而已。

“安小姐,我就要跟那个杂碎到美国去了,也永远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丁蓉抬起眼,幽暗的视线攫住她的每个表情,“所以请你实话告诉我,买通那人来折磨我的,到底是不是程森?”

安尤迦闻言抬眉,为她的问话微愕。程森?这女人……想象力真强啊。

一个无心的勾­唇­,却被丁蓉当成是默认。“是他!真是他­干­的!”她蓦地站起来,愤怒的火焰燃烧周身,脸­色­惨白地用目光吞噬对面的女人。“他为了你,就忍心这么对我!”

安尤迦皱眉,心中为她愚蠢的举动叹息,她太冲动了。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果然,两个壮硕的保安人员正从不远处走来。

“我跟了他多长时间你知道吗?”丁蓉继续咬牙切齿地说着,她的全身都在颤抖,不得不撑住桌子来稳定身躯,“我有多爱他你知道吗?你们都以为我更爱他的钱是吗,告诉你不是!我爱的是他,是他程森这个人!”

赤­祼­­祼­的叫嚣,挑衅的口号竟然是爱。安尤迦顿时心中翻搅如麻,一股火气冲上心口,“住口。”

“你凭什么叫我住口?”丁蓉不屑地冷嗤,­干­黄的手指直指向她,“你,除了有钱你哪点比得上我,你以为是千金贵­妇­就有多了不起……你们­干­什么!”还没说痛快,她指点的手臂就被人野蛮地折向后背。

“妨害其他客人人身安全,小姐,请你跟我们去一趟办公室。”不知何时散尽客人的店里,保安冰冷的声音来去回荡。

“你说什么!”被钳制的丁蓉不可置信地叫嚷,然后在发现店里只剩他们几个人的时候终于升起了危机感,“安尤迦,是你­干­的!?”恍然大悟般地尖叫。

真是够了。安尤迦撇过头,抓过自己的外套。

“放开我!你以为你得到程森了是吗?别自以为是了,他能真心要你这被婆家厌恶的……唔……”口鼻被保安挥拳相向,阻住了挣扎出口的恶言,也成功让失去控制的女人昏厥过去。

“程夫人,让您受惊了。”餐厅经理后知后觉地从吧台后面赶来,擦着汗欠身表示服务不周的歉意。

冷淡地点头,安尤迦起身穿上外套。在偏头整理领子的一瞥里,她看到了吧台后面探头探脑的几个服务生。从表情上看,他们显然对刚才的戏码兴奋异常。

注意到眼前千金贵­妇­的目光中出现不满,经理立即顺藤摸瓜地发现他的员工们正在为他制造麻烦,“看什么!还不回去工作!”还看!想让你们老板早点破产回家吃自己吗?!

大声斥责完毕,他把汗涔涔的笑脸转回千金贵­妇­的脸上,之后表情立即被冰冻。“程夫人……”呜呜,还有什么吩咐您说出来就好了,不用这样子散发寒流……飕飕,飕。

看到经理已然石化,安尤迦把钱和帐单放在桌子上,转身之前轻轻抛下一句:“别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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