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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8月20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农民常把受苦当美德,因为生活太苦,只有能受的人能活下来。他们夸年轻人,常见的赞美是,这后生,跌苦,实受。

“文革”往事。

公社书记进村,下车伊始每事问。

路边蹲个老农,草帽遮脸,头也不抬。

喂,你是做甚的?书记劈头问。

我吗,受苦人,老农率尔对。

书记勃然大怒,解放20多年,农民翻了身,你咋还是受苦人?

老农曰,天下九等人,坐牢是最下一等,劳改犯还吃供应,我们算qiu什么人,仍然头也不抬。

十五、机器人

捷克总统访日,小泉送个机器人。英语管这玩意儿叫robot(电影《机器战警》,就叫robot cops),词源是捷克语,显然是投其所好。那话的原义是“麻烦事”,引申开来,则专指像人一样,可以说话,可以行走,但没有感情,专门替人­干­各种脏活累活的机器,包括扫雷排炸弹,直译是“受苦人”。日本特别会做这种人,当然还有机器狗和机器猫。我有个朋友上日本,特意买条这种狗,像古董一样供在玻璃柜里。

历代统治者的苦恼,是“你要马儿跑,不能不吃草。你要人出力,不能没头脑”(参看鲁迅《春末闲谈》讲“细腰蜂的毒针”)。他们理想的百姓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诗·大雅·皇矣》)。机器人的发明解决了历代统治术的难题,它有两大优点,一是“虽有头脑,绝不反抗”;二是“不吃不喝,顺帝之则”,比任何机器来得灵巧,比任何宠物更加听话。

我们的商标,也隐然包含这类理想,比如取名“小护士”的化妆品,或号称“小奴隶”的按摩器。

同甘共苦,是流氓都有的理想。然而,同甘太难,共苦不易。抢完东西分赃,难;轮谁冲锋陷阵打头阵,也难。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李逵不会搁宋江前头。

人类文明一直需要受苦人,牛马、奴隶和机器人,它们都是“受苦人”。很多大慈大悲的思想家,圣西门、欧文、傅立叶,他们对未来社会的讨论,有个难题躲不过,脏活累活谁来­干­。“驯服工具”论,就是有鉴于此。过去,有个好主意,就是大伙一块­干­或轮流­干­,比如共产主义星期六,就是个象征­性­的活动。列宁同志说,这是真正的共产主义­精­神。

做值日,大扫除,打苍蝇,灭蚊子,逮麻雀、抓老鼠,拾马粪,捡废品,还有Сhā秧割麦修水渠,我们那阵儿,年年都有这一课。现在听不到了。

牛马太笨,

奴隶不人道,

还是机器好。

机器人说,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十六、独自抠门

列宁同志说,将来的世界,黄金是多余,不妨用来盖厕所。

中文的奢侈,究其本义,意思是多余。西语的奢侈(luxury)也差不多,意思是帮你开心更开心,舒服更舒服,但并不一定非常需要的东西(something adding to pleasure or comfort but not absolutely necessary)。

俗话说,有钱难买乐意。

乐意最便宜,也最奢侈。

食所以果腹,衣所以蔽体,就是女人,也是为了生养,这是很多受苦人理解的需要——生存的基本需要。没有饭吃,“不饥丸”当然是理想之物。美食或其他,在他们看来,全是奢侈。

老革命特别节约,他们受过苦。马桶,要攒够了再冲,节水。天黑不开灯,节电。­肛­门只有一厘米,买来的草纸,一定要剪成小块。剩下的饭菜,闲置的物品,绝不能扔掉,对他们来说,这是暴殄天物。

予生也晚,理解有点不同。商店里的印泥,便宜的走油,污染画面,不能买;买,一定要­色­泽鲜亮不走油,多一点钱,值当。至于更高级的印泥,掺进珍珠玛瑙,这宝那宝,价钱无底洞,拉倒。因为就算好一点,可有可无。电视新闻讲,美国推出豪华冰激凌,1000美元一客。这样的冰激凌,我肯定不买。我想,我吃的是冰激凌,又不是水晶杯子,包金裹银塞点鱼子酱,纯属多余。5美元的冰激凌吃200次,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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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道理和软道理(6)

这都是落伍思想,和老人相比,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知足长乐的“乐”是比着穷人来。现在谁都知道,奢侈是拉动消费(和浪费分不清)的重要杠杆,富人的“乐”才是引领时尚,乐就乐在不知足。现在,市面上有本时髦书,专讲富人这个物种是怎么进化来的,他们吃喝玩乐是如何排场。作者说,富人心理的生物学基础是“­性­炫耀”——看谁“本钱”更大(Richard Conniff, The Natural History of the Rich, W. W. Norton & Company, Inc., 2002, 有中译本:《大狗》,王小飞、李娜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穷人没钱,却有的是羡慕,“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而西向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新论·祛蔽》)。想得发疯,乃诈作富贵体,非贵不买,哭着闹着,要当冤大头。于是有一掷千金买时尚的各种大道理。现在假冒伪劣横行,有“便宜没好货”的共识作帮衬,正是商机所在。小孩最爱名牌,商人也知道从娃娃抓起,送礼要送脑白痴,童叟皆欺。

人要摆脱这种虚荣,难。

有人说,你丫葛朗台,你丫老西儿,他越说,我还越不豪放,反而请人刻个闲章,曰“上党老西”(我是山西人)。

山西人抠门,所以出晋商。美国人打电话,都是三言两语,有钱人更是如此,时间比金钱宝贵。中国人,美国新移民或留学生,饭馆刷盘子,穷,但打起电话来,十几个小时的话痨都有。

富人有富人的抠门,穷人有穷人的豪放。

我不是富人,没法跟穷人摆阔。跟富人豪放,更是门儿也没有。

十七、渔夫太太

从前,我们都学俄语,听俄国音乐,看俄国绘画,读俄国文学。我很喜欢普希金的一首童话诗,叫《渔夫和金鱼》。当时有动画片,非常好看。故事讲的是,从前,有片蔚蓝­色­的大海,海边住着个可怜的渔夫。渔夫有个木屋,屋里有个老太婆,老太婆守着个破木盆。他们过着穷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像永远就是这样了。有一天,渔夫出海打鱼,捞上一网是泥沙,捞上一网是泥沙,运气不好……。他长吁短叹很失望,没想到,最后捞上一条小鱼,不是一般的鱼,而是一条金鱼(现在我有点纳闷,它总不是中国那种养在鱼缸里的金鱼吧?原文是什么,没有查)。金鱼是海神的女儿,求他放生,答应满足他的所有愿望。

渔夫心肠好,放掉了金鱼。他受苦受惯了,别无所求。但渔夫的太太不一样,她是河东狮子大开口,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自从听说这件事,哪肯轻易放过。她总是辱骂这没用的老头,逼他向金鱼要这要那。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金鱼一次次满足了她的愿望,看在人家渔夫的面上……直到她要当海上霸王,命令金鱼伺候她(格林兄弟的童话也有类似故事,“金鱼”作“比目鱼”,最后的愿望是当上帝)

最后,金鱼不再出现,千呼万唤,再也不出来。

她收回了她的一切承诺。渔夫还是渔夫,渔夫太太还是守着她的破木盆。

在童话中,我们都喜欢渔夫先生,讨厌渔夫太太。但在生活中,我敢肯定,更多的人是喜欢渔夫太太。因为她是个急于脱贫致富一往无前也一往无后的人,不像老头认命,一辈子受穷没出息。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除非回到破木盆。

十八、分别圈养

老乡说,马见马亲,人见人咬,真是至理名言。社会学家说,凡有人群,就有矛盾,两人就有一掐。知识分子心明眼亮,比其他分子更不宽容。他们扎堆,你踢我咬,简直不如牲口圈。我和外国学者打交道,他们明枪,我们暗箭,大同小异

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社会契约论》),这种人我没见过。惟一例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玉皇大帝请他上天,官封弼马温,掌管御马监,他嫌官小,不­干­;再拜齐天大圣,起盖府第,设安静司,宁神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无事难免生非,只好压在五行山下。道教不灵用佛教,当了和尚,才收其放心。如来佛教唐僧的办法很好,擒妖打鬼,让他有个撒野出气的地方,不听话了,马上念紧箍咒。这是我国的自由观。孙中山说,中国革命是因为自由太多,庄士敦大惑不解。

没有个人,哪来的人民。没有人民,哪来的民主。人家西方讲民主,特牛个人自由,美国是典型代表。每家的房子神圣不可侵犯,私闯人家的地盘(property),主人可以开枪,个人存款和个人隐私,绝对保密。上班,一人一格子间,各­干­各的事。下班猫家里,光脊梁弄花莳草,做“丫的work”。没人管,也没人理。当然,个人自由的背后也有一只手,亚当·斯密叫“看不见的手”,即万能的“市场决定论”。这座五行山,比中国的五行山更厉害。西方传统,自己对自己的国民特好,甭管你祖上来自何方;对外则喜欢侵略,已所不欲己所欲都用武力说话。美国人,国内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国外是“专管他人瓦上霜”,国内国外都不许乱掐。这是他们的自由观。

个人和个人,不能和平共处,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取隔离。香港有个研究所,一人一个中心,每个人,亦官亦兵,亦主亦奴,我很羡慕。

硬道理和软道理(7)

现在,有人把“学术圈”读作“xuéshù juàn"。

我恍然大悟,自由就是一人一个圈。

十九、民主的历史

老舍有诗,题劳动人民文化宫(原为太庙):

古来数谁大?皇帝老祖宗。

如今数谁大?工人众弟兄。

还是这座庙,换了主人翁。

我们一直以为,民主就是由工农兵当家作主。

80年代,顾准的《希腊城邦制度》出版,他老人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民主,即发源于希腊,人家西方的民主,贵族和阔人的民主。民主是权力的妥协:富贵和贫贱要妥协,富贵和富贵也要妥协,妥协完了,和气生财,抄家伙的都放下,谁也不许胡来,曰民主政治。“文革”搞“大民主”,“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王朔的小说有句话,“党纪国法可以犯,人民群众不能惹”(大义,不一定准确),人缘不行,等于找死。他们随便给人(个人)作主,令人深恶痛绝。大家都悔不当初,五四以来,光顾救亡图存,怎么就冷落了“德先生”(democracy),无“德”何以治国?

但民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考证,民主在希腊,最初也是“大民主”,本指人数居多的老百姓说了算,语出希腊文的demos(人民)和kratos(统治),意思是人民政府,特别是多数统治,所以贵族又怕又讨厌,视同暴民政治。后来,贵族才悟过劲来,老百姓又穷又傻没文化,懂qiú啥政治,归根结底,还得由咱们来代表,替他们当家作主,于是才有代议制民主,即政府最高权力出自民授,并由定期选举的代表行使之。希腊是一堆小国,就像中国古代的“泗上诸侯”(邹、滕、薛、莒等小国),古风犹存。民主是古风。它的邻居,波斯帝国,正好相反,和中国差不多,也是车书一统的所谓“大地域国家”。亚历山大打败大流士,犹小邦周之克大邑商,常被说成民主对专制的胜利,西方对东方的胜利,但波斯比希腊发达得多。亚历山大灭波斯,自己成了更大的帝国主义。希腊化是波斯化。

小村小国容易搞民主,野蛮一点,效果更好。

现代民主是上承中世纪,并非来自希腊。

有个美国左派跟我说,“文革”时期,毛主席没听毛主席的话,可惜。

有个中国唯美主义者跟我说,美国对外不民主,自己反对了自己,可惜。

我说,一部帝国主义史,对内民主和对外侵略,从来不矛盾,有什么可惜。凡是没抢过别人的国家,民主水平都不太高。

民主是器不是道。它与占卜同理。“三占从二”,是少数服从多数。道理对错管不了,关键是事到临头拿主意。大家表过态,最后好交待。如果流氓选举,他们要决定的,就是抢哪家银行,杀什么人。两次世界大战,杀人盈野,也是各国(主要是强国)人民投的票。

选举的关键是如何控制选举范围。

谁选选谁,谁选出来又选谁,是可以­操­控的游戏,关键是游戏规则。规则都是人定出来的,故资格和程序很重要。

布什在德州选,在美国选,在巴勒斯坦选,在###世界选,在欧洲选,或者在全世界选,结果肯定不一样。

台湾的命运由福建来的那批台湾人定,还是由外省人或所有中国人定,也完全相反。

只要把不喜欢的多数排斥在选举范围之外,或用有利于己的多数进行反包围,像下围棋那样,就会有满意的结果。

观棋,势均力敌,才有热闹。悬殊太大,不如不下。

民主有两大难题:一,穷人总是多数,少数服从多数,富人必然吃亏;二,傻子总是多数,少数服从多数,聪明人必然吃亏。

20世纪上半叶,左派风靡世界,是抓住了穷人这个多数。但穷人造反,目的是脱贫致富,富人始终是龙头,正是理想所在。

20世纪下半叶,风水倒转,暴露出问题的另一面,现在的大老粗都是支持富人。

我们不妨看一下美国的选举。美国的愚夫愚­妇­,恰恰是石油大亨、军火商、共和党和布什对外侵略政策的支持者。他们说,布什才是真正的美国人;相反,东西海岸大城市里的­精­英,根本不算美国人(他们头脑中还有美国以外如欧洲或其他地方的糊涂观念);学校里的人,满脑子浆糊;左派,也是光说不练、光破不立、故作深沉、故弄玄虚、理论空洞、语言生涩、专玩假招子的人。

我国最聪明的人和美国最傻的人“英雄所见略同”。

西方民主成本高。家里搓麻是赌,豪华赌场也是赌,赌和赌,不一样。便宜的民主都不民主。

中国现代的民主,最初是由军阀推行,而且是从农村抓起。中国的土匪、官员都来自这块土壤。

军阀混战是世界大战的缩影。何以出乎民主(有200多个党),入乎专制,好­鸡­下不出好蛋(参上所说投票杀人抢银行)?这是世界­性­的问题。

近代西化,一切与西方对号入座。大家找呀找呀找民主,常把大臣议事、犯颜直谏当民主,这是找错了地方。其实民主的道理在村里。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需要商量的事比较多,推举评选的风气也比较浓,评工分,可以一宿一宿地评,评不出来的事还抓蛋蛋(即抓阄),可谓古风犹存。汉代的僤,是村中有钱人的俱乐部,敛钱买田,作公益之用,谁来负责,轮流坐庄,选来选去,总是能­干­也有经济实力的人(参看汉代石刻《侍廷里父老僤买田石券》)。它与希腊更相近。

硬道理和软道理(8)

村民议事有一大特点,sóng人只能靠边站。农村有各种“大能人”,甭管什么时期(从汉代到现在),甭管什么概念(教师、手艺人、党员­干­部、致富能手),都是他们说了算。村级选举,这是基本背景。

选举本身无好坏,全看谁来选,选出又是谁。民主虽是香饽饽,就这么个村子这么伙人。

二十、将来怎么告状

中国人特爱告状,尽管有各种鸣冤叫屈的合法渠道,如政府、法院、工会、­妇­联、纪检和媒体,上访的压力还是很大。很多人都说,中国如果变美国,事情就好办了。我们不妨设想一下。

第一,在美国,有事别找政府。政府是管收税和打仗的。以后,你要说谁乱花了纳税人的钱,或建议中国打哪个国家,可以找它,别的事,对不起。

第二,谁拖欠你的工资,克扣你的奖金,罔顾你的死活,无视你的安全,这类事情,赶紧找老板。他不答应,就联合罢工,像前些年美国灰狗、波音或西北航空公司那样。

第三,其他麻烦,雇律师,上法院,打官司;找记者,写报道,媒体曝光。没准能告他个底儿掉。打官司可以发财,美国常有这种事。

后两条,是将来的主要渠道。可惜的是,穷人跟老板讨公道是与虎谋皮,跟老板打官司又打不起。上访是肯定不行了。

古人说,天下讼息是盛世气象。我们要真的学了美国,就没人告状了。或者说得准确一点,是没有穷人告状了。冤无头,债无主,一切听“看不见的手”随意摆布。

二十一、向右看齐

左翼和右翼的概念是源于法国议会的坐席排列,保守派的议员坐在主席的右面,自由派和社会党的议员坐在主席的左面。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是把激进派和民主派视为共产主义的同盟,对资本主义的伟大历史进步作用也极尽讴歌,而把各种保守势力看作反动的一伙。

但现在大势所趋,是派别杂交,而独钟保守,全世界都如此:

美国共和党在恢复基督教风化,重返保守主义,鼓吹美国式的爱国主义,用炮舰政策推行美国价值,像施瓦辛格扮演的角­色­,充当历史“终结者”。

共产主义在补课,学习市场经济、民主政治。但新一轮的开放,西化还是器用,复兴传统,做强国梦,扬我大汉天声,才是道体。学者以宋明理学包装自由主义或社会主义,跟港台欧美的新儒家起哄,鼓吹崇圣读经,到全世界散德行,亦蔚为风气。典型说法见《甲申宣言》(我叫“假呻宣言”),即用夫子之教启欧美之蒙,也叫“第二次启蒙”。

世界上的各种“义和团”也在石油滚滚下,顶欧风美雨,更张原教旨主义。

三者很有对称­性­,但纯种的资本主义还是人家美国。

重新包装的自由派即新保守主义,是乘时而起的当红角­色­。

其他派别,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二十二、给老板上课

有人说,大学办得好不好,要看产品,产值多少还在其次,终极产品是百万富翁。给老板办班,是大学创收的好办法,讲课人也不无小补。

K公司要听《孙子兵法》。讲到一半,男大老板坐不住,率众女小老板退,如厕、喝水约十分钟。返而问,你为什么还不进入正题。讲课人说,什么是正题?老板说,《孙子兵法》跟《三十六计》是什么关系?讲课人说,《孙子兵法》是两千多年前的作品,《三十六计》是1941年才发现的手抄本,好像没有关系。老板说,那为什么书摊上有《孙子兵法与三十六计》?讲课人说,不知道。老板说,那你能结合实际讲点什么吗?比如,它和营销是什么关系?讲课人若有所悟,噢,您更关心的是三十六计吧?瞒天过海、借刀杀人、趁火打劫、混水摸鱼,还有走为上计,这还需要我教吗?满地的­奸­商都会。老板不悦。

一批房地产商要听方术。讲课人说,求医问卜,都是最低层次的读者,我是拿方术当思想文化研究,算命看病,别来问我。讲罢,听讲人不依不饶,还是提问题:北京的地价,南边贱,北边贵,这是不是和南城杀人太多有关?讲课人猜,他说的“杀人太多”大概是指菜市口,遂答,北京城,南边本来就穷,北边本来就富。更何况,北边上风上水,南边下风下水,论环境,前者也比后者好。这和宅墓吉凶没关系。我国人多,房子底下埋死人,是常有的事。菜市口杀人多,现在卖首饰,照样赚钱。白颐路两边,原来是坟地,房价也很好。然后,他们又问占卜灵不灵。讲课人说,灵不灵,你觉得灵就灵,你觉得不灵就不灵,这和赌博灵不灵、股票灵不灵是一个道理,你们肯定比我懂。最后的问题是:你信什么教?曰什么都不信;你是共产党员吗?曰不是。他们大惑不解,非常失望(他们的逻辑是,不信教,必入党;不入党,必信教)。

二十三、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往事如烟。

1966年,一个到北京串连的孩子,横穿路面宽阔的长安街,低头猛跑,被疾驰的摩托车拦腰撞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像一张薄纸,如此脆弱,竟被卷入车底抛出来,卷入车底抛出来,反复多次。恐怖只在一刹那,留在心里,却是永远。

硬道理和软道理(9)

四个人在屋里打牌,忽然地震,一人夺门而出,三人­色­变而足不移。哈哈,胆小鬼,屋里的人笑,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因为,一切又复归于平静。逃跑者满脸通红。

可是,如果初震继之以大摇,房倒屋塌,屋里的人就笑不出来了。敏捷,幸运,逃跑者窃喜,自己夸自己。

山区的路,九曲十八盘,狭窄而陡险。一辆破旧的长途车行路蹒跚,悬崖在其右,绝壁在其左。忽然车身右摆,眼看坠落深渊,车中的人毫无反应,只有一年轻人,身手矫捷,纵身一跃,从左窗逃跑。然而,几乎同时,车身却左摆,啪,那个聪明的年轻人竟被拍死在绝壁之上。大家目瞪口呆。

空无一人的旷野,一条大路朝北走。我搭上一辆马车,坐在车子的后面。车子吱吱扭扭往前走,很慢。我后面的路在倒着走。一辆摩托,从远处驶来,先是一个黑点,声音越来越大,眼看到了跟前,突然左闪,咚的一声撞在河对岸。老张老张(假定姓张吧),坐在后面的人醒过来,使劲摇驾驶员,那人满脸都是土和血,毫无反应。我们全都傻了。扭头一看才明白,是大车占住了桥面。他没冲我而来,也没飞过河对岸。

放炮,所有人躲在山背后。等待,没有声音。等待,没有声音。把烟抽完,××说,瞎炮,凑到跟前看,炮却突然炸响。他的脸皮被整个掀起,撩到了后脑勺,惨不忍睹。冬天没在,我没见。来年春天,经过这里,他们指指点点,绘声绘­色­。人就是这么个东西,说没就没了,他们遗憾地说。唉,咱们还是说点什么吧,他们说好了,一二,扯着嗓子一起喊,××同志,你永垂不朽!哈哈哈哈……

笑声在山谷中回荡。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历史的真实感和荒唐感,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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