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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5月2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

此文原来的标题是“读书偶记”,副标题才是“天下脏话是一家”,现在用副标题作正标题。

注意:文中的“※空皮而※※,※无力而髝髞”,有四个字要造字:

(一)第一句。

(1)第一字,左边是尸,右边是扁。

(2)第五字,左边是羸,右边是皮。

(3)第六字,左边是耷,右边是皮。

(二)第二句,。

(1)第一字,尸旁下加盖。

司马迁:史学中的文学力量(1)

很多年前,有人约稿,说是给青年学生推荐点文史类的经典,很多人写,然后凑成一本书。写什么好呢?约稿人说,你就拣历史方面自己觉得重要的书,随便写,字数在三千字左右,当然,最好通俗一点。我依命行事,临动笔,想了一下,在我心中,什么够得上“重要”二字?好像很多也很少,千挑万选,未必合适,为稳妥起见,还是写两本我比较熟悉也比较喜欢的书吧,一本是《史记》,一本是《观堂集林》。但文章写成,没有下文(眼下,这类书倒是大为流行)。最近,承张鸣先生不弃,要我为《新东方》奉献小文,我素无积稿,翻箱倒柜,只有这点东西在。现在拿出来,真不好意思。书是很普通的书,话是很普通的话,难免老生常谈,重复别人讲过的东西。说不定,还有什么狐狸尾巴,让人抓住,也保不齐。我只能这么说,这两篇旧稿,除大家熟悉的事,有些问题,我是认真想过,其中还是有一点心得体会。

我们先谈《史记》。读它,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我是在和活人谈话。司马迁,好人。好人经常倒霉,我对他很同情,也很佩服,觉得他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史记》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大家都知道,它是一部史书,而且是史部第一,就像希罗多德之于希腊,我们也是把司马迁当“史学之父”。但此书之意义,我理解,却并不在于它是开了纪传体的头。相反,它的意义在哪儿?我看,倒是在于它不是一部以朝代为断限,­干­巴巴罗列帝王将相,孳孳于一姓兴亡的狭义史书,像晚于它又模仿它的其他二十多部现在称为“正史”的书。我欣赏它,是因为它视野开阔,胸襟博大,早于它的事,它做了总结;晚于它的事,它开了头。它是一部上起轩辕,下迄孝武,“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的“大历史”。当时的“古代史”、“近代史”和“当代史”,它都讲到了。特别是他叙事生动,笔端熔铸感情,让人读着不枯燥,而且越想越有意思。

司马迁作《史记》,利用材料很多。它们不仅有“石室金匮”(汉代的国家图书馆兼档案馆)收藏的图书档案,也有他调查采访的故老传闻,包含社会调查和口头史学的成分。学者对《史记》引书做详细查证,仅就明确可考者而言,已相当可观。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早期古书,它差不多都看过。我们现在看不到的古书,即大家讲的佚书,更是多了去。这些早期史料,按后世分类,主要属于经、子二部,以及史部中的“古史”。经书,其中有不少是来自官书旧档,年代最古老。它们经战国思想过滤,同诸子传记一起,积淀为汉代的“六艺之书”和“六家之学”。司马迁“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是我们从汉代思想进窥先秦历史的重要门径。不仅如此,它还涉及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包含后世集部和子部中属于专门之学的许多重要内容,同时又是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总汇。它于四部仅居其一,但对研究其他三部实有承上启下(承经、子,启史、集)的关键作用。借用一句老话,就是“举一隅而三隅反”。据我所知,有些老先生,不是科举时代的老先生,而是风气转移后的老先生,他们就是拿《史记》当阅读古书的门径,甚至让自己的孩子从这里入手。比如大家都知道,王国维和杨树达,他们的古书底子就是《史》、《汉》。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是读古书的一把钥匙,特别是对研究早期的学者,更是如此。

读《史记》,除史料依据,编纂体例也很重要。这本书的体例,按一般讲法,是叫“纪传体”,而有别于“编年体”(如鲁《春秋》、《左传》、《纪年》及后世的《通鉴》)和“纪事本末体”(如《国语》、《国策》和后人编的各种纪事本末)。但更准确地说,它却是以“世系为经”,“编年”、“纪事”为纬,带有综合­性­,并不简单是由传记而构成,在形式上,是模仿早期贵族的谱牒。司马迁作史,中心是“人”,框架是“族谱”。它是照《世本》和汉代保存的大量谱牒,按世系分衍,来讲“空间”(国别、地域、郡望)和“时间”(朝代史、国别史和家族史),以及“空间”、“时间”下的“人物”和“事件”。它的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本纪”是讲“本”,即族谱的“根”或“主­干­”;“世家”是讲“世”,即族谱的“分枝”;“列传”是讲“世”底下的人物,即族谱的“叶”。这是全书的主体。它的本纪、世家都是分国叙事、编年叙事,用以统摄后面的列传。本纪、世家之外,还有“十表”互见,作全书的时空框架。其“纪传五体”,其中只有“八书”是讲典章制度,时空观念较差,属于结构­性­描述。原始人类有“寻根癖”,古代贵族有“血统论”,春秋战国“礼坏乐崩”,但“摆谱”的风气更盛(“世”在当时是贵族子弟的必修课),很多铜器铭文,都是一上来就“自报家门”,说我是“某某之子某某之孙”。司马迁虽生于布衣可取卿相的汉代,但他是作“大历史”。他要打通古今,保持联贯,还是以这样的体裁最方便。这是我们应该理解他的地方。

司马迁作《史记》,其特点不仅是宏通博大,具有高度概括­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还能以“互文相足之法”,节省笔墨,存真阙疑,尽量保存史料的“鲜活”。比如初读《史记》的人,谁都不难发现,它的记述往往自相矛盾,不但篇与篇之间会有这种问题,就是一篇之内也能摆好几种说法,让人觉得莫衷一是。但熟悉《史记》体例的人,他们都知道,这是作者“兼存异说”,故意如此。它讲秦就以秦的史料为主,讲楚就以楚的史料为主,尽量让“角­色­”按“本­色­”讲话。这非但不是《史记》的粗疏,反而是它的谨慎。如果吹毛求疵,给《史记》挑错,当然会有大丰收,但找错误的前提,首先也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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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史学中的文学力量(2)

《史记》伟大,它的作者更伟大。我们“读其书而想见其为人”,一定要读他的《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太史公自序》很重要,因为只有读这篇东西,你才能了解他的学术背景和创作过程,知道他有家学渊源、名师传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生老道,所以文笔也老道。但我们千万不要忽略,他还有一封《报任安书》。如果我们说《太史公自序》是司马迁的“学术史”,那么《报任安书》就是他的“心灵史”。这是一篇“欲死不能”之人同“行将就死”之人的心灵对话,每句话都掏心窝子,里面浸透着生之热恋和死之痛苦。其辗转于生死之际的羞辱、恐惧和悲愤,五内俱焚、汗发沾背的心理创伤,非身临其境,绝难体会。小时候读《古文观止》,我总以为这是最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的一篇。

司马迁为“墙倒众人推”的李将军(李陵)打抱不平,惨遭宫刑,在我看来,正是属于鲁迅所说敢于“抚哭叛徒”的“脊梁”。他和李将军,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趣舍异路,素无杯酒交欢,竟能舍饭碗、­性­命不顾,仗义执言,已是诸、刿之勇不能当。而更难的是,他还能在这场“飞来横祸”之后,从命运的泥潭中撑拄自拔,发愤著书,成就其名山事业。读《报任安书》,我有一点感想:历史并不仅仅是一种由死人积累的知识,也是一种由活人塑造的体验。这种人生体验和超越生命的渴望,乃是贯穿于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和历史的共同­精­神。史家在此类“超越”中尤为重要。它之所以能把自身之外“盈虚有数”的众多生命汇为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首先就在于,它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射­其中。我想,司马迁之为司马迁,《史记》之为《史记》,人有侠气,书有侠气,实与这种人生经历有关。一帆风顺,缺乏人生体验,要当历史学家,可以;但要当大历史学家,难。我以为,“大历史”的意义就在通古今,齐生死。

以个人荣辱看历史,固然易生偏见,但司马迁讲历史,却能保持清醒客观,即使是写当代之事,即使是有切肤之痛,也能控制情绪,顶多在赞语中发点感慨,出乎人生,而入乎历史,写史和评史,绝不乱掺乎。

对司马迁的赞语和文学­性­描写,我很欣赏。因为恰好是在这样的话语之中,我们才能窥见其个­性­,进而理解他的传神之笔。例如,在他笔下,即使是“成者为王”的汉高祖也大有流氓气,即使是“败者为贼”的项羽也不失英雄相。就连当时的恐怖分子,他也会说“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就连李斯这样的“大坏蛋”,他也会描写其临死之际,父子相哭,遥想当年,牵黄犬,逐狡兔的天伦之乐。很多“大人物”写得就像“小人物”一样。

同司马迁的“发愤著书”有关,《李将军传》也值得一读(有趣的是,它是放在《匈奴传》和《卫将军传》的前边)。他讲李陵之祸,着墨不多,对比《汉书》,好像一笔带过。这种省略是出于“不敢言”还是“不忍言”,我们很难猜测。但他在赞语中说: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司马迁说的“李将军”是李广而不是李陵,然陵为广孙,有其家风,就连命运的悲惨都一模一样。我们拿这段话对比苏建评卫青的话,“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卫将军传》赞引),他的“无言”不是更胜于“有言”吗?

汉代以后,“卫将军”只见称于记录汉代武功的史乘,而无闻于民间。相反,李将军却借诗文的传诵而大出其名。1997年,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全国考古新发现­精­品展,其中有敦煌市博物馆送展的西晋壁画砖,上面有个骑马的人物,正在回头­射­箭,上有榜题为证,不是别人,正是李广其人。

看见李将军,我就想到了司马迁,想到了史学中的文学力量。

2003年3月10日改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附记】

此文的题目原作《我读〈史记〉》,过于平板,现在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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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别让书生搞政治(1)

因为住得近了,搬到清华南边的蓝旗营,有门可通其内,身体“亚健康”,我开始强迫自己,像溜狗一样,每天早上,牵着自己到清华园里遛一圈。除了溜腿,也溜脑筋。所谓“溜脑筋”,就是散步散到“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前,摇头晃脑念一阵再背一阵,检验自己的记忆力。这是常常让我想起王国维先生的地方。

他的墓,我也去过,在西山脚下的福田公墓,不是孑然独处,而是和其他普通人,站一横排,向右看齐,旁边有个漂亮女孩作伴。

还有一个让我想起他的地方是饭馆。如今的饭馆,几乎家家都有一道由玻璃水箱组成的短墙,里面是鱼鳖虾蟹,生猛水族。它们在晶莹闪亮的水箱中摇头摆尾,上下游动,让人分享其乐。等菜的时候,我老拿眼瞅它们,瞪着瞪着,就会想起一句话:“只欠一死”。

这些都是身不由己的联想,和我对先生的敬意毫无关系。

有人回忆,1927年6月2日(­阴­历端午前二日),有一长辫先生,在颐和园鱼藻轩,临流独立,尽纸烟一枝,效屈子自沉,留下遗书一纸,曰: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这就是学林共仰,我也佩服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

过去,我到鱼藻轩凭吊,曾惊讶湖水之浅,浅到什么程度?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是只有脚脖子深。小时候,我常在那儿划船游泳,这是昆明湖中最浅的地方。这怎么会淹死人呢?是不是当年的水比现在深?我也纳闷过。但答案是否定的。我从前人的回忆琢磨,他老人家是赴死心切,不知深浅,竟从临水的高台直接往下跳,而且是以头入水,扎在泥中,可惜了。我猜,呛水之前,他就已经摔死了。

从照片上看王先生,我并不觉得可亲,甚至觉得可畏,让我有难以接近的感觉。但读其书,我非常佩服,想了解他,也想理解他,觉得离我并不远。

王国维先生生于1877年,死时只有51岁,是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是宋以来殉节者的惯用语,如宋谢枋得遗书云“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七)。“经此世变”,盖指他奉旨进京,先见溥仪出宫,后逢南军北上。“义无再辱”,则典出李陵谢汉使之召。史载李陵被俘,武帝族其全家,使陵绝望于汉终不归。及昭帝即位,汉使召陵归汉,说你的老朋友当了大官,“来归故乡,无忧富贵”,等于给他平反昭雪,把他的“汉­奸­”帽子给摘掉了。可李陵太倔,竟说:“丈夫不能再辱”(《汉书·李陵传》)。他心里的道德标准,那是大丈夫不能叛变,更不能反覆叛变。昔我降胡,已是奇耻大辱,今再归汉,则更填一辱。四句话连一块读,总之是个“死”字。王氏“一辱”在辛亥(1911年),“再辱”在丁卯(1927年),而不一定是家里闹的。后者即便有,也顶多是诱因或催化剂。我的理解是这样。

在关于王国维死因的各种推测中,除政治原因和­精­神苦闷,也有强调“长子之丧,挚友之绝”。台湾出过《王国维之死》,罗列众说,始终没有考清楚。而诸说之中,当以“罗振玉逼债”说最难置信。然而无独有偶,学术界却至今还在流传罗振玉剽窃王国维作《殷墟书契考释》的谣言。加之王体弱多病、木讷寡言,予人以“老实可欺”之相,更引人同情。他死后的评价多是理想之辞(比如陈寅恪先生的碑铭)。郭沫若“抑罗扬王”,一心想把学问很大的王国维和思想反动又是汉­奸­的罗振玉划分开来(《鲁迅与王国维》),其实办不到。我们应该划分的倒是同一个人的政治与学术,对罗对王都是如此,对所有历史人物都如此。不以人废言,也不以言废人。

王国维和罗振玉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双星。罗长于王,是研究本世纪“五大发现”的先驱。“五大发现”,包括殷墟甲骨、西域简牍、敦煌卷轴、大库档案和外族遗文,今多去后两项不数,称为“三大发现”。王走上学术之路是受罗氏诱掖奖进,做学问的一切条件,钱、书、材料和训练,都是仰仗于罗。学界把这个学派叫“罗王之学”是很恰当的。

研究王国维的治学经历,我们不难发现,它是以甲午、辛亥分为前后三段(甲午是受外国刺激,辛亥是受革命刺激)。甲午(1894年)之前,1877-1893年(1-17岁),他博览群书:好《史》、《汉》、《三国志》,厌《十三经注疏》,治举子业,并不成功。甲午之后,1894-1910(18-34岁),他弃贴括不为,专治西学,先迷西洋哲学,后治词曲说部。辛亥(1911年)之后,1911-1927年(35-51岁),他才“尽弃前学,专治经史,日读注疏尽数卷,又旁治古文字声韵之学”(罗振玉《观堂集林》序),通过与罗共同整理出土材料,因而取得很大成就。这三个阶段,除第一阶段,后两个阶段,皆与罗分不开:不但学术上分不开,政治上也分不开。读《儒林外史》,我们都知道,落第举子,失意文人,其出路有三条,一是入幕,二是坐馆,三是“自甘堕落”,泡戏院子玩女人,作词曲,写小说,占星炼丹,行医卖卜,上山入伙、加入洋教,原来都是属于“外史”。如果没有这两次沧桑之变,他是当不上那个“王徵君”的。

王国维:别让书生搞政治(2)

在王的学术生涯中,辛亥革命是转折点。辛亥革命前,他治西学,主要是想解决自己的人生苦恼(虽然,最初也有改革教育的目的),但他出哲学入文学,始终徘徊不定,“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怀疑将来选择或在“二者之间”(《三十自序》二)。辛亥革命后,王尽弃前学,改治国学,折衷感情与理智,最后归宿是史学。他治国学,是此年随罗振玉东渡才开始,和郭沫若一样,也是蛰居日本,才学问大进。这种选择与遗老派“拒食周粟”的态度和他们在政治上的无所作为有关。沈曾植曾跟他开玩笑,说“君为学,乃善自命题。何不多命数题,为我辈遣日之资乎”(见王国维《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自序》一文的回忆),可见他是“无聊才读书”。

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做官­干­政、急于用世的习惯(有人叫“担当”,我看是“恶习”,李敖叫“拙于谋生,急于用世”)。杨树达先生曾检讨这一问题。他说:“余­性­不喜政治。中年涉世,见纯洁士人一涉宦途,便腐坏堕落,不可救药;遂畏政治如蛇蝎。由今日观之,人在社会,绝不能与政治绝缘。余往日所见,实为错误。至仕途腐烂,在国民党及军阀之政权时如此,非所语于今日人民政府之时代也。”(《积微翁回忆录自序》)。我觉得他的检讨可能过了点,因为这样的“恶习”不惟是几千年的“恶习”,就是1949年之后,也还是读书人的“恶习”,不是全部,但也绝不是一两个人,比如50年代的前辈,他们就特别容易“上钩”。其实,人对政治关心不关心,那是个人的选择,问题在政治本身怎么样,赞成、反对和弃权都是政治表态,全看你的立场和能力。王国维对政治的参与虽不及罗振玉,但他并非一心读书的遁世之人。他不喜欢当时的“世变”,但他应感谢这个“世变”,因为它绝了读书人向上爬的路子,让他们想关心也关心不了。没有这种冲击,吴敬梓嘲讽的问题就得不到解决,王国维就不会拿16年治西学,也不会拿16年治国学。王治国学,从表面看,似与西学无关,前后判若二人。但我一直说,“国学”就是“国将不国”之学,如果不是中国出了问题,如果不是同“西学”刻意对比,本来是没有什么“国学”的。王国维治国学,时间很短(连学带­干­才16年),但成绩很大,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国学底子比别人厚(当时这样的人很多),而是因为两条,一是他西学训练好,有贯通文、史、哲的人生体验,“识”比别人高;二是他在罗氏身边,于新出材料有近水楼台之便,与欧洲和日本的学者有广泛交流,“见”也比别人广。王国维主张“学无古今中外”(《国学丛刊》序)。他所治“国学”,不但是“不古不今之学”(陈寅恪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作《审查报告二》曾以此自况),也是“不中不西之学”。吴宓说王氏之学“冠绝一世”,“发前人之所未发”,乃得益于西学(《空轩诗话》),这是很有见地的。

王国维是反对革命、绝望政治才死心塌地做学问。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不以“天下为己任”,而以“文化为己任”,好像古代失其官守、抱器而逃的史官,对保存和延续文化有功。这种“文化保守主义”虽然碰巧同西方知识分子的“现代化”合了拍,但却不是明识时务,自觉自愿,而是情不得已,充满痛苦。如果我们说,当时的知识分子,都该向他们学习,置民水火于不顾,那不仅是没有良心,而且是绝对昏聩(“何不食­肉­糜”)。我们尊敬“大师”,但不必美化“大师”,更不必用西方知识分子的“可怜下场”安慰自己,赋予“大师”太多“学问”之外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伟大意义”(对陈寅恪我也抱如是观)。

王国维的后半生,著作数量不多,主要都收于1923年他自选的《观堂集林》一书。赵万里说:“先生之辑《集林》也,去取至严,凡一切酬应之作,及少作之无关宏旨者,悉淘去不存”(《王静安先生年谱》)。可见是代表作。《集林》以外的古史论著虽然还有(如《史籀》、《急就》、《苍颉》之书,两种《金文著录表》、《纪年》研究和《古史新证》等),但其思路、观点和研究范围皆体现于此。印行《集林》的蒋汝藻说,此书“才厚数寸,在近世诸家中著书不为多,然新得之多未有如君书者也”(蒋氏作《观堂集林》序)。

读《观堂集林》,我们可以看出,王氏研究古史,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殷墟卜辞;(2)两周金文;(3)战国文字;(4)西域汉简;(5)汉魏石经;(6)敦煌文书;(7)铜器定名;(8)三代地理;(9)殷周礼制;(10)古文源流;(11)字书韵书;(12)版本校勘;(13)西北史地。平均计算,等于每年都开辟一个领域(王有不断变换题目的习惯)。这些研究,是一种介于宋、清金石学与外来考古学之间的东西。王国维的“二重史证”其实不是来自西方考古学(西方考古学与文献历史学是两门学问),而是来自宋代“考古学”(它是铭刻学与文献学相结合的史学研究),但他的研究还是直接影响到后来的考古学(台湾中研院一直是把考古置于史语所,大陆的考古原来也是设于历史系)。王治甲骨是从帮助罗振玉校写《殷墟书契考释》入门。此书原稿于1951年由罗氏后人售于陈梦家。陈在《殷墟卜辞综述》58-61页对稿本原貌有说明,可以证明“剽窃说”是无稽之谈。王氏追随罗氏,贡献主要是用殷墟卜辞印证《史记·殷本纪》(《殷墟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从而鼓舞了前中研院史语所1928-1937年的殷墟发掘,证实了殷商在历史上的真实存在。王国维治金文,也是利用罗氏所藏,除铭文考释,所作《宋代金文著录表》、《国朝金文著录表》和《两周金文韵读》,都是重要工具书。他在这一方面贡献很多,但有些说法,如“四分月相”说(《生霸死霸考》)和“王号(西周早中期的)生称”说(《遹敦跋》),在学界还有不同看法。这两种说法对研究西周铜器断代影响很大,我个人认为都有问题。战国文字,当时出土资料有限,王氏所见无多(只是根据战国玺印),但他能提出像“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这样伟大的假说,寥寥数语,对研究战国文字、秦汉小学和汉魏的古文传授,全是凿破鸿蒙的东西,不但启发了后来的战国文字研究,也解决了经学史上的大问题,甚至对反省《古史辨》派的疑古运动都有重要参考价值。他的研究多属陈寅恪所说“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釋证”,但晚年致力西北史地,则属陈氏所说“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还有他早年的文学研究,也是“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三者都是“足以转移一时之风光,而示来者以轨则”的东西(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王国维是大家,“大家”的意思,不是字字句句颠扑不破,每篇文章都是“不刊之论”,而是把每个细小的问题都纳入大的范围来考虑,善于即小见大,它更关心的是问题的整体推进。除了从小到大,还要从大到小,特别是从大到小。

王国维:别让书生搞政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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