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的手机落在车里了,他趁中午饭点休息时间去了父亲老老程那儿。老老程一本正经地给他打电话说,有事找他,让他下午下班后过去。老程不想在父亲那里吃晚饭,一是要照顾若琳,二是不愿看见那老太太,所以宁愿中午去,说完马上回来上班,这样既不伤脸皮又能办了事。
上了楼,老老程正在客厅喂金鱼,老太太在厨房里做菜,然后出来与后夫的儿子照了照面,一边点头一边含混不清地招呼了一句什么,算是过去了。老程坐在父亲身后的椅子上,脚边的垃圾篮里堆满了摘剩的韭菜叶,老老程肯定是刚刚干了活,要面子才故意装得悠闲自在。老程以前很不喜欢他这一点,现在觉得很正常,男人需要以自己的方式向外展示自己的生活。
“听说你和燕石又闹矛盾了?”老老程盯着鱼缸,没回头。
“呃。”老程觉得不舒服,老婆又来告状了,家里一点私事还让父亲这个根本不够裁判料的人来断案,让他觉得尴尬。“嗨,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程佳都这么大了,你们还有闲心闹什么?你玩玩就收心,别最后鸡飞蛋打。”
老程愣了一下,用很小的声音,“她怀孕了。”
老老程愣了一下,放下小黄米般的鱼食示意儿子起来,跟他出去。父子俩带上门,从楼梯上往下走。父亲很关切地问了句:“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离了。”
“男孩还是女孩?”
“目前还不知道。”
父子俩很沉默地从楼洞里出来,走到小区小小的广场上。父亲转身很严肃地对儿子说了一句:“我们老程家得有后!甭管闺女小子,两个就比一个强!”
老程心神领会,与父亲交流了几句,走向汽车。然后看到若琳发来的短信,急了,忙向丰台的妇幼医院驶去。
若琳已打了安宫黄体酮,正安静地躺在护理室里听医生的嘱咐,大意是:避免体力劳动,注意卧床休息,暂停夫妻性生活,心情要快乐,要保持一个积极向上的心态,快乐的妈妈才有可能养育快乐聪明的宝宝等。老程过来后,医生又向准父亲嘱托了一遍,尤其建议他要缓解孕妇的焦虑情绪,有事多为她考虑,孕妇早期最易导致流产等。
老程吓坏了,也心疼坏了,当时下决心让若琳辞职,安心在家养胎。
若琳心里高兴,却表现得有点不乐意,“以后怎么生活啊?”
老程被伤了自尊般地反应:“有我你怕什么?”
准母亲撇撇嘴,“谁知道哪一天你就不回来了,我现在每天像顶着个地雷似的,真到那一天,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后顿了一下,“真到那一天,我才应了那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刚受了父亲的鼓励,老程马上激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你放心,我迟早会给你个交代的,激我也没用,我比你更着急!”
若琳胆子大了,反驳:“你交代了两年多了,再过两年还是这样,我又能怎么着你?你是吃定了我只能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了?现在我就可以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自作自受罢了。”
这话让老程拉了脸,很沉默地搀扶着她走出房间,走过医院的走廊和大厅,到了车上。在开动车子时,从后视镜里发现她不仅闷闷不乐,眼泪还流了一脸。他没转头看她,阴郁地驶出医院。
碰上这么个男人,一辈子陷进泥淖也难拔出来了,脚踏两条船使他无法全身心地站在她的立场上看问题,怀着他的孩子还要迁就他,亏她这样爱着他,为他生儿育女!他从来只考虑他自己,他自己合适了也觉得别人都合适,人性在关键时刻才显出来自私啊!
回到家里,若琳就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直到他把空调调到22度,把床铺好,也不动。老程在卧室门口看了她半天,不理,又倒了杯水,先自个儿喝了,回过头,她冷着脸躺床上去了,床单蒙上头。没错,她可以在沉默中妥协,原指望他哄哄她,一个内分泌失调心乱如麻的孕妇需要哪怕仅仅是口头上的安慰也不行吗?他却偏偏端起了架子,以高高的姿态提醒她他的身份和高高在上的门户:北京,这一方水土养育的男人是有资格对外地女人端着的,你冷着脸给谁看呢?
突然之间他会晾晾她,降降温,提醒一下她自己是谁。如果她闹腾得紧,他就采用此法,不常用,但有足够的杀伤力。在这片阳光普照的大地上,总有一方更温暖更明亮,她想走向更明亮的地方是需要付出低头、妥协甚至屈辱的代价的。内心想和他平等,也只有自己做足功课和他同意才行。
他倒了杯果汁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又把空调调高了两度,才出门到单位去,下午已过了一半了。
门关上后好半天,若琳从床单里露出头,眼泪又花了一脸,这种困境可怎么办啊,本想套住他,可自己也深陷其中无法动弹,难道把孩子打了自己从头再开始?一想到那个正忙着安营扎寨的小豆芽变成一块死肉从子宮里脱落出来,心就揪疼得难受,万一流不净,一个坚硬冰冷的铁钳再探进去把它夹碎夹出来,像第一次流产一样,生生撕碎一个孩子,恐怖得心都碎了。造孽啊,大人的纠葛报应在孩子身上,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算了。
比起若琳,更加心神不宁的是老程,走进办公室时甚至心头突如其来袭过一种宿命感:难道他就是一辈子操劳命,命中不该有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儿子、第二次婚姻和下半生的幸福?命中注定下半辈子就搭进上半辈子里,再无法动弹?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女孩的父亲,难道一辈子就注定卖给她们了?他不该重新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
晚上下班,老程把近日股票套现出来的现金取了三万,回到家放在若琳枕边,温情地说:“老婆,钱搁你这里,你就放心辞职吧,花完了再给,我们一定要好好对待我们的宝宝。如果是女孩,一定要长得像你。”
生了一下午闷气的若琳马上破涕为笑,撒娇地搂住老程的脖子,“臭老公,臭猪头,惹小猪猪生气,小猪猪要咬你!”
“咬我吧,咬死我吧!”
小娇妻咬了男人半天耳朵,突然赌着气说:“我要生儿子!生个和你一模一样的!”
“傻瓜,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我不管,反正我要生儿子,这个不是,还有下个,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哦,那你就成小母猪了,生一窝!”
“那你就是公猪了!”
“本来就是!”
“那我们不就住在猪窝里了?”
“母猪不住猪窝还住哪呀?”
“跟着公猪住,反正公猪在哪母猪就带着一帮小猪崽儿住哪。”
“好嘞,以后公猪就带着母猪一家子招摇过市去。”
口袋里有了三万块,若琳很高兴,不仅是因为有了钱,而是一个男人的信任。只有当男人把他的钱袋交给你时,才代表他真正信任你,和你一条心了。她高兴地把钱存在自己的账户上,感觉到富有和欲见天日的兴奋。
左等右等公公那边没动静,燕石很纳闷,这是很棘手的事吗?自己的儿子,劝劝骂骂,行不行总有个结果吧。要是自己犯浑出了事,母亲早一巴掌打过来了,还要给老程赔礼道歉,让他多担待。为人父母差距怎么这么大呢?而且老头还想着她家的小房呢,心里一点数也没有,该着伺候你家老老少少似的。
燕石没打磕巴就去了东二环,敲了半天公公的门,没人应,再敲,对面邻居的门开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出来说老两口刚搬走,房子等着出租呢。
燕石脑袋轰了一下,打着哆嗦问:“搬哪去了?”
“是石景山还是酒仙桥啊?老太太说过,搬时我不在家,去闺女家看孩子去了……”
燕石心急火燎地下了楼,走了好长一段路,进了地铁,一路直奔石景山医院那边,心里积着一肚子气,老恬不知耻,先斩后奏了!
快到小区门口时,忽然想起该给一直租那小房的房客打个电话,万一搞错了,老头真和老太太去酒仙桥了也不一定,老头没给办事或办事不力,自觉地不住她房了,也是符合情理的。
电话好半天才打通,房客是个小年轻,很不耐烦的声音:“大姐,你怎么还打我电话,有完没完了?房子不是搬出来了嘛……”
燕石好不容易才Сhā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您什么时候搬出来的?我不知道呀。”
那房客也是积了怨气的,说先是男房东让他提前一个月腾房,接着一对老夫妇直接找上门,他不得已收拾了一下出来了,至今还没找到合意的房子,正烦呢……
燕石勃然大怒,跑到自家旧房前啪啪拍门。开门的是老太太,只开了里面的木门,没开外面的防盗门,隔着早期那种不合乎规定的防盗门的铁栅格,露出怯怯的眼神,没说话,然后闪在一边,老头站过来了,也没开防盗门的意思,怕她一通闹似的。
燕石压低怒火,不客气地直接问老爷子:“您这么快搬过来了?”
语气里含着责怪,您还没帮我办事呢。
老头没有难为情的意思,单就房子来说,“这是健人的房子,老公房,租也租不出几个钱。”意思是儿子的房子,儿子的老子住也不是不应该。
燕石目光坚定,清晰地说:“这是我家的房子,在我和健人没离婚之前,谁住进去也得我同意!”
话音刚落,木门砰一声闷响关上了。门里,老头对一脸谨慎的老太太说:“不理,我们住我们的。这是健人的房,单位分配的,别人谁也没资格胡说八道。”
在大街上,燕石狂打老公电话,座机没人接,就打手机。老程当时正开车满大街寻找月饼,离中秋节还得一段时间呢,若琳吵吵着想吃月饼,他就趁中午下班或其他时间出来办事时,找食品店或稻香村挨个儿问。
“你怎么把房客赶出去了?还没到期呢。”
“我爸不是没地方住嘛。”
“怎么没地方住啊?那老太太的房子租出去,我既管他们住,还接着管他们养老……”
“谁让你管了?我管!”
“那房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呀,没有我单位能分你房子?你拍着良心说这房子有没有我的份?”
“有你一份又怎样,没有大产权,只能在我名下。他们没地方住,我又不能让老两口睡大街睡桥洞里吧!”
“那你也得先跟我招呼一声啊,这家都让你自己当了,你自己一个人说了算?”
“不正想跟你说嘛,才几天啊?……你这脾气,能让他住吗?”
“当然不会让你们一窝子住这么消停!我给你们脸,你们他妈的一家子下死劲欺负我……你给我死回来讲清楚!”
老程了解她,当然不会马上回去来一顿暴吵。他会回去的,与她推心置腹谈一谈,她陷入牛尖角了,死死抓住已不存在的一点东西,估计更担心的是财产分割吧。他也担心,大部分是自己大半辈子努力奋斗出来的,也不想一无所有光着ρi股出门,因为他不再年轻了,如果能再年轻个十岁,不,五岁,他就可以。现在他有孩子了,要担负新的家庭,想潇洒也潇洒不起来,但可以务实地少分点,起码做个姿态,毕竟也二十年的夫妻了,再撕破脸,终究也是不忍的。
两天后,老程罕见地主动回来了,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开了门。
燕石正坐在饭桌旁,没做他的饭。他没在乎,到厨房盛了半碗米饭,坐到对面夹菜吃。很熟悉,就像以前的样子。
燕石没有说话的欲望,也不看他。
本来饭就不够,两人刚够半饱。放下筷子,老程罕见地倒了两杯开水,体贴地推到老婆面前一杯,清了下喉咙,讲话了,“老婆,咱老夫老妻二十年,走过来不容易——别动怒,有话慢慢讲开,咱们在一起平和地说个话也不容易啊。是这样,我们的共同财产也不多,现金全部归你;这房子就是我们的大件了,反正你看着来,也公正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燕石扬手把桌上的碗盘摔碎在地,还不够,起身掀了桌子,那杯热水顺势泼在了地板上,溅到了老程的右脚面子上,他立刻跳起来。
燕石指着他的鼻子骂:“想分家产?死了这条心吧,我死也不离,拖死你丫的!”
老程也急了眼,“都给你!”
“都给我你也别想溜!本来这个家就都是我的!想甩开我过美滋滋的小日子去,告诉你,没门!”
“哼,德性!”
“想轻易走?踏着老娘的尸体再与那小表子苟合去吧!一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老天爷打雷怎么也没看见你们!”
老程气得手指也指不清了,“瞧瞧你,瞧瞧你的样,十足的疯子,泼妇!真有你的,你行……行……黄脸婆!”
不得了,“黄脸婆”三个字像捅了马蜂窝,燕石弯腰从地上捡起豁边的碗就丢了出去,幸亏老程偏了偏脑袋,才从左肩上方飞了过去,击碎在墙上。燕石跳脚骂:“孙子!黄脸婆也是托你的福!不是伺候你家老老少少一窝子白眼狼,我能轻易变成黄脸婆?谁他妈不知道过好日子舒服啊!狗啃了良心的东西,你出门不得好死!老天爷看不见你汽车也能追上你……”在歇斯底里的疯狂咒骂中,老程跑得没影了。
微凉的风从门外吹进来,秋季到来了。燕石精神有点恍惚,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头重脚轻,快站不住了,连忙蹲下身去,两手扶着地,眼前出现了昏花和模糊,只觉得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来了……好像过了一眯眼的工夫,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个声音说:“佳佳妈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她勉强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聚焦,是楼上的韩护士,估计是听到楼下争吵跑下来看看的。
“没……没什么,被……那王八蛋气的。”
韩护士看燕石的脸色蜡黄,不无担心地说:“去一趟医院吧,我给你做个体检,我觉得你脸色不太对。”
“不去,歇会儿就好了。有病……我也是久气成疾。”
燕石被韩护士扶到沙发上,看着韩护士利落地帮自己收拾,扶正桌子,打扫碎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嗨,你和他生这气干吗,气得好与不好的,反正你自己受着,你就以静制动,甭搭理他,臊着他,不行捉奸去,找人把丫打一顿,尤其那女的,扇死丫的……”
这话提醒了燕石,“你上次找的私人侦探准吗?”
“应该准吧,人家就是吃这碗饭的。不过目前还没给我信呢,我家的猪难查,凭空蒸发,什么痕迹都没有,估计福尔摩斯也玄。”
“他不上班了?”
“办了个挂职手续。”
“那……得花多少钱啊?”
“有按天计价的,有大包的,看情况,本市跟踪便宜,也就五六千块,带录像和照片的贵一些,异地更贵,还要包车费、电话费、食宿费,看情况了。我这个得异地取证,还不知去哪里找,得两三万。大体这个价,我都咨询过了。”
便宜的也五六千,也忒贵了点,燕石有点舍不得花这个钱。
“哎,你就放心让侦探找证据吧,在市内,有名有姓的单位,一逮一个准,比你自己在家生闷气强!他铁了心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家都不要了,你还给他省钱?”
燕石动心了,不省,吃光花光剩一点扔大街上垃圾桶里也不给他留!在韩护士的帮助下,燕石找了一家以退伍军人为主的私人侦探作坊,没办法,这种公司国家不让成立,没有合法的。反正要找的人有名有姓有车牌号,生活相对规律,人家要她五千块,两千定金,有结果了,再付余下的。任务交出去了,也不感到轻松,就是找到他俩鬼混的地方,拍了一起亲密的照片又能怎么样?她不想离,只能以此证据要挟他,你不是公务员吗?你不是牛×哄哄尾巴翘到天上去吗?好,赌你的政治前途吧,小子,咱们骑着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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