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来了,带着惊讶的表情。她已端庄地躺在床上。她看到他内心的累。他是有点累,有点老牛拉车拉了半辈子快到自己目的地时终于要卸载的倦意,想平静地带着十二分内疚地对她说:走不动了,即使没有其他女人也不想一起走下去了,年轻时代的热情、爱和许诺,时效是现在,只能撑到现在。从现在开始,他发现了生命和快乐的又一层含义,想为这个新发现做点什么。这辈子到四十多岁,这是唯一想为自己做的事了。每个人成长到今天都应该追求自己的内在价值和内心的平静。有一句话不敢启口,却分明放在了心里:你的快乐与否不是我的责任,我累了,你该去找自己的快乐与内心的安宁;我的快乐与你的快乐一样,我们应该学会彼此分享,但不要转化成责任,我也没有动力再去保护你的情绪和一切……当然你挨饿时我不会坐视不管,只是不想两个人再捆绑得这么紧,我很累了,也疲倦不堪,自己也缺乏安全感……离开只是觉得舒服一点,能松口气,当然将来会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因为爱她,她有了我的孩子,我得为此负责。但这是另一回事了。你得明白,做夫妻缘分尽了,没办法,要各走各路,强制抱在一起,除了痛苦,又有什么意义?
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不会这么想,更不会考虑他的想法和倦怠,甚至认为那是自找的,一个男人,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要不累的话完全可能再去找个小四,累死也活该!你的累是你贪心和出轨造成的,算到老婆头上,说明你无耻至极!
“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子,我现在就捅死你!”
“那你捅吧。”
老程一张苍白无奈又分明无所畏惧的脸,晃了晃,出门去了。她如影子般立在床前,看着自己的身体在雪白的被罩下如火红的热铁遇到冷水般慢慢收缩、扭曲,里面最具质感的东西慢慢被抽走了似的,脸部也痉挛般变了形,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医生和护士都涌了上来。
赵波下班回到家,拖着疲惫的脚步打开房门,立刻感到诡异的气氛,空气里飘着使人喉咙发痒的香烟和淡淡香水的混合气味。她也擦香水,是清新的木瓜香,很少使用这种妖娆沁人的玫瑰型。果然,很少下班就回家的胡星斗,她西装革履的丈夫,穿着挺括的两万块的阿玛尼西装和一尘不染的意大利紫羊羔皮鞋的潇洒男人,比以前至少比进医院前更潇洒更有精神头儿地站在她面前,像一杆曾经低落现在又升上去的旗子,在风中猎猎飘扬。
“我们谈谈吧。”
这是胜利者的口吻,以重返山头控制局势的气度和姿势。
赵波像往常一样,在门厅里低着头把高跟鞋换成轻便的拖鞋,把换下来的鞋子整齐地摆在鞋架上。这是她多年整洁干净的习惯,像她从容低调的态度,不受外界的影响。换了鞋,又到卧室把职业装脱下来,换上家居便服。房间里不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胡星斗对此已有免疫力,他甚至觉得她是在隐隐地调逗他,软化他,可惜他已不吃这一套,太晚了,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令人寒心到极点的事已耗完了他所有的期望与幻想,他不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也不想再为如何征服她患得患失了。殷月红一句话说得对,这个女人工于心计,利用了人性的弱点——爬不进她内里去永远使他不肯罢休、不肯甘心的斗志,“如果你停下脚步,不去犯贱,以另外一种目光看她,会是什么感觉?”
会是什么感觉?自从她一进门,无视他的存在进行她自己生活的那套程序,他就冷笑着对自己说,这就是一截木头疙瘩,天生不通人味,随你付出怎样的努力,十四年的努力还不够?你仍不能得到她——这不使人遗憾,木头疙瘩本就是如此,只是他够傻,没看到这一点。现在想透了这一点,这个木头疙瘩的“木”性不再对他有吸引力,所有罩在上面的光环也奇迹般消失了,十多年的隐忍、委屈、自卑的东西一下子无影无踪,让他高大了许多,不是平视,而是调了个位置般自视甚高地与赵波进行谈判。其实他自己都没想到,脱离寄人篱下的心理魔咒后,整个人能这么轻松,自由自在,没有了丈母娘的势力罩着又能怎么样呢?他依然拥有整个世界。
换了一身淡蓝小碎花便服的赵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找遥控器,没怎么理会旁边刚翻身做了主人似的颇为高调的“阿玛尼”。在家里穿这一身,她觉得矫情、心虚,是没自信的表现。
“那个啥,那份协议呢,我签字,省得二次起诉了。”他轻快的语调回响在客厅里。
赵波换着台,没理他。
“你还得等半年,不是节省你时间嘛。”
“协议得修改,就给你那套老公房。”
“哟,提价码了,为什么?”
“时过境迁,我得考虑养孩子,孩子以后要面临受教育、成长等一系列问题,作为甩手掌柜奔向新生活的你,有一套房子垫底足够了。”
胡星斗头枕在沙发上,张开两腿,瞪着眼睛看了几秒钟的天花板——这在赵波看来几乎是挑衅,终于有能力有决心拆散一个家庭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了,他很高兴,很为自己的能力和胆量自豪似的。
可能有点舒服吧,老胡就顺便放了一个屁,有点使劲放,故意放,就图生理舒服般,还不是干脆的一响,而是吱吱啦啦,像水泡一样一连串涌了出来,整个空气里甲烷的浓度陡然升高。
“以后你的生活不会因少了一套房子而缺少幸福,而我和飞宇的将来需要保障。”赵波转过脸去。
“嗯,”胡星斗停顿了一下,“为了保障你就不考虑公平了?这两套房市值也就二百多万,比你名下的两套大的少了近一百万,而且飞宇名下的房子虽然要还贷款,就是现在卖也挣钱,不然你把飞宇给我,你拿你名下的那两套大的,我没意见。”
赵波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管过儿子?现在因为他长大了,名下有房产了,争他了,也无非想多分点钱,去给别人养孩子。”
胡星斗一怔,没想到她知道得还挺多,“那又怎么样,我乐意。我也想养儿子,我妈也想帮我带,但你妈霸占着,好像是她亲孙子似的,替我养了我还不一定满意呢,孩子谁养跟谁亲……”
赵波嘴唇颤抖着站起来,“卑鄙龌龊的人,讲话昧良心!当初我妈家为什么抱去养?你我都上班能有时间照看他吗?指望你能养活我们呣子吗?你妈想帮着养,怎么不早说?我妈是提前退休帮着带孩子的,还为此请了保姆,从吃奶粉到现在上学,要花多少钱多少精力?你和你妈谁提过这事?现在你想养,想得美,你先准备钱物把你儿子的成长赎回去,然后再谈!忘恩负义的东西,早没看清你的嘴脸!”
胡星斗找到反击的理由了,而且是他一辈子都不能理解的,“我们怎么就不能养儿子?你看看你,做了胡家十四年的媳妇,还一副大小姐的样子,你伸手给我做过一顿饭吗?你洗过碗吗?你给孩子洗了几次尿布?懒死你!哪个不是依赖保姆和阿姨!有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吗?你妈累,你妈累,你妈活该累,累也是替你累!你要勤快点,温柔点,能干点,你妈能累吗?能每次见我都拉个脸像我欠她钱的吗?赵波,你记着,我胡星斗他妈的给你家做了十几年的孙子!没有人比我更窝囊,你是体会不到这个滋味。我告诉你,房子有我两套,少一套都不行,我养别人的孩子,我愿意养!我心里高兴!”
眼泪夺眶而出,赵波掩了一下脸,又突然放开,这是她第一次在明处哭泣,“不做饭,不给孩子洗尿布,我没什么可羞愧的,十四年来有一半多时间我挣的工资比你多,你怎么不做家务?”
“我他妈连家务都做了,我娶媳妇干吗?”
“哪个孙子当初哭着闹着要娶我来着?”
“娶你是看得起你!现在我不要了,看上别人了行不行?!”
“流氓,恶棍,卑鄙,龌龊,肮脏,滚出去!”
“拿走我的东西我再滚也不迟。无论怎么着,我要两套房子,两套你挑剩下的,要不你再挑挑……”
赵波把遥控器扔在地上,啪一声响,“胡星斗,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也不想想,你那一套老公房还是因为我父母的关系才分给你的,简直白捡!”
“那这套老公房跟你的换换!还真是,噢,我今天所有成绩都是沾你娘家的光弄来的?话还真敢说,今天我胡星斗把话撂这儿了,没有你父母,我胡星斗也能混到今天,早晚的事,你不用觉得对我有多大恩情似的……”
突然哗啦一声,很大的动静,两人在敌视中回过头来,就见很少使用的儿子房间的门慢慢打开了,胡飞宇拍着篮球心不在焉地走出来,砰地从地上弹上去,又被砰地拍回地上,就在他们面前一直这样上下拍着。
两口子都吓了一跳,显然都没觉察到儿子回家了,他很少回家,回来也没人跟他玩,在姥姥家还有游戏机,还能跟楼上楼下同社区的伙伴们打成一片。至少是胡星斗有点后悔,刚才气愤之余说了不少孩子不该听到的话,其实都是被赵波逼的,半辈子受她的鸟气,就想临走气气她,压她一头。
“妈,你就给他两套房子呗,干吗不给他?争什么呀,我们又不是住不开。”在孩子看似平静又略显不耐烦的眼神中,是一种淡淡的爱谁谁的表情。然后不拍球了,抱着回他屋了。
不争了,放弃,比预想的结果还好。赵波觉得自己少一套房子也赢了。倒是胡星斗隐隐有些不安,他气赵波,但不想失去儿子,无论儿子跟谁,都不想失去儿子的心。
人的情绪与身体健康紧密相连,情绪一旦遭受创伤,身体也会相应表现出某种症状。人体心血管会突然因内在情绪的挤压而导致一定时刻的不畅通,那一部分的神经也会麻痹,使大脑的神经中枢支配不了肌肉的神经中枢,待人清醒过来恢复了意识,却发现腿脚等部位因血管功能停滞、神经麻痹过久而无法动弹——这就是因情绪导致身体部分瘫痪的原因。
燕石不是因突然的精神崩溃导致中风的,而是积少成多,从量变到质变。现在想想,这一两年来,尤其是近半年,她害怕离婚,害怕被抛弃,害怕丢脸,害怕将来的日子没法过,心中积蓄了无尽的压力和焦虑,经常睡眠不足,即使睡熟了也会惊悸,精神一直处在紧张疲劳状态,左侧头疼,手脚冰凉,心里时常觉得郁闷、气愤和恐慌……这一切的结果终于导致了今天右腿的瘫痪,一下子什么知觉也没有了,拍着自己的腿就像拍别人似的,不知道那是你的。医生安慰她说,幸亏年纪不大,不到四十岁,常常按摩,改善血液循环,心情开朗点,还有机会站起来;如果年纪大了,则很难恢复,得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了。
这种因年轻还能站起来的福气,是安慰她吗?
那天燕石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经过多天的抢救和观察,就落下了这个后果。
世上并无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一切都是命运,她愿意把此归结为命运,这样才心甘。命不好的人再挣扎也逃不脱,挣了左手可能失了右手,而有些人是上辈子做了好事吧,这辈子再恶也有运气罩着。她不想再与命犟了,如果老程想走,她不再拦他,一个身体健全的女人尚且勉强,一个未来可能半身不遂的不健全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拴住他?她觉得自己像只蚂蚁,从半空落下来,掉到地上,地上有个缝,她刚好落进里面最狭窄最幽暗的洞隙里,只够容身,爬不上来。幸福是个相对的概念,在往日的正常生活中,很难具体品味到幸福。现实情况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下不了地,失去了脚踏大地的支撑和力量,从此以后可能要指望别人给她拿吃的,没有人搀扶就走不到门口,看不到窗外明媚的阳光。医生说她能恢复,她不能确定,没有了腿,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她也没法再去与一个女人竞争她的丈夫。好了,上天绑了她的腿,她的心终于自由了,一切也想明白了,也看开了,丑小鸭有翅膀,但无法与优雅的天鹅去竞争天空的。
那天,燕老太太来了。她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的前途,坐在床前守着抹泪,要姑爷跟下半辈子几乎瘫痪的女儿过完余生恐怕是不可能的,她也没理由骂他,强制他,最现实的考虑是他将如何对待她下辈子的生活。她活着就得吃喝,就得生活,光靠尊严是无法生活的。燕家只有三个女人了,每一个都败在男人手里,命都那么苦,想想以后的生活,老天没长眼呐!
“你说,你说,以后可怎么办呀?好人都磨不过三年,别说有二心的人了,我能侍候你,能侍候几年?没啥都不能没手脚,人一旦不能照顾自己了,也就看天吃饭了……”
燕石被老太太的伤心搅得心慌意乱,她不伤心,只剩下了悲哀,老天爷选定自己来结束这场伴随着不忠和眼泪的三角恋,自己的命运先成了困局,她也只好认输。
陪老太太一起来的燕霞虽然也难过,还是保持着一贯低调边缘的姿态,垂眉耷拉眼地站在后面。燕石忽然想和这个她一直看不上的姐姐聊聊,她理解了她所有的苦痛和内心的荒凉,想问问在上帝管辖的地方,还有没有空余的座位。现实世界已不堪回首了,想找个宁静的角落手持经书,默默地念想和反省与己有关或无关的罪责与救赎。
老程给她买了一副拐,她一看到心就凉了,她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但老程是诚心的,每当妻子处在艰难的关键时刻,他总能表现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和担当,他从不在她病重、身体不好、情绪低落时离心离德,当然也不说太多安慰她的话,只是默默地干活,该家属干的他都责无旁贷,不抱怨,不牢骚,只是沉默地坚持。
燕石说这是还她的情,前几年她是这样无怨无悔地对他母亲的,现在他在还她,给她买吃买喝,送吃送喝,喂她,给她擦洗,换衣服,尽心尽力,感觉很亲,但她觉得他对她已没感觉了,他就是在还债,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点。他没拥抱她过一次,没激励过她一次,没和她目光聚焦过一次,没让她过于慌乱、沉没在惨寂洞中的心温暖过一次。她都懂得。
一天下午,窗外刮着初冬的冷风,斜阳透过玻璃把她纤弱的剪影印在墙壁上,像一枚快蔫掉的叶子。
程健人刚去倒了洗脚水回来,坐在椅子上,无谓地搓着手,又捋了一下头发,一种你可以支使他却怎么也拉不近的表情和姿势。
燕石说:“我们离婚吧。”
老程惊了一下,很意外,“怎么又提这个?”
“不过离之前你得给我讲实话。”
“什么实话?”
“你和外边那个女的,姓王的,是不是有孩子了?”
这个男人脸上没呈现出什么奇特的表情,既没羞愧不安,也没否认,分明坚决地说:“没有,瞎猜。”
哦,那小衣服可能是老太太为自己家孩子准备的。她就那么迟疑了一下,“你和她还是有联系的?”
没打磕巴,“嗯。”
“你娶她吧,你们在一起也好几年了,真不容易。”
这声音是如此柔和,充满了谅解和同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他低下头,“你现在都这样了,我怎么再走?就守着你过吧,怎么都是一辈子,你也不用考虑这么多。”
燕石叹了口气,本想掉几滴眼泪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却流不出了。“你去写一份协议吧,不跟你要四十五万了,把房子留给我,让我有个住的地儿,闺女回来也能有个依靠妈妈的地方就行了。其他你看着办吧。”
老程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净瞎操心,等你好点再说吧。”
这只让她心里暂时舒缓了一点,却一点儿也不抱希望,即使他暂时良心发现留在她这里,半年,一年,漫长的后来呢?他不用在她床前愁眉苦脸了,她像困在网中的鱼,他有理由远走高飞了,她失去了责备他的理由和勇气。她包里的协议是早一些时候起草的,她要求房子留给自己,他随时可以进去住,也想把他的小公房留下,理由是她可以住小公房,大房出租,她没有收入,身体不好,将来可能找不到工作,租金可以糊口。他不同意,这样自己父亲就没地儿住了,他想两年内再补偿她一笔钱,三万左右,是他拿得出来的。反正不会看她挨饿不管的。
燕石不信这个,男人在与生活多年的老婆和往昔生活告别时,会心地柔软,大发慈悲,一旦转过头,过了这股热乎劲儿,特别是与后妻过鸡毛蒜皮的生活时,她这儿的鸡毛蒜皮就是视力之外的事了。好在她也心灰意冷,对以后生活无所谓,不抱什么希望了,就匆匆签了字。签字意味着二十年的夫妻从两年前的离心离德开始,感情切割,亲情切割,到财产切割的最后一步,然后就是择日把红证换绿证了。勉强挽留了两年,一切切割完成后,她变得很淡然,早知今天的结果,以前何必苦苦坚持呢,还把自己气成半身不遂。
老程反而有些不安和激动,他想说点或做点什么安慰她,毕竟是陪他走完前二十年人生最艰难阶段的妻,是他唯一女儿的母亲,把她孤零零地丢下,心中有些不忍,而且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放手,是对自己太失望了。老程的犹豫竟让病人的心里安慰不少,竟幻想起更好的结果来,也许他走出这个房门会内心争斗,说不定会把协议撕掉,从此再不提——也不许她提这码事了。毕竟那些宽慰人心的故事中,报纸上、电视上都曾一再宣传这种和谐年代的爱情:老公出轨,决定离家,关键时刻这个男人都是因为老婆在情急中出车祸,或查出不治之症时翻然醒悟,决绝地与第三者byebye。那么则是老天挽救了她,她因祸得福。
那天外面下着小雪,地上、屋顶上、窗外松树上全白了,她吃力地打开窗子往外看,看到她丈夫程健人把协议揣进兜里,迈着大步走出医院大门,走向他被白雪覆盖的汽车,后面留下一串稀疏的黑洞洞的脚印。还没等他走到,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竟开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张着手迎了上来,穿着一件深色长摆的衣裙,很是高兴地抱住了他。他们短暂地亲热了一下,他督促她上车,小心翼翼地护送她坐进去,她则很开心,风吹着飘逸的长裙,半撒娇半嗔怪地又抱了抱他……他忙不迭地转到车另一边钻进去……多么其乐融融的未来的三口之家啊。
燕石的血液凝固了,觉得自己又一次受了欺骗,他们有了孩子,他终于脱了身携手小三奔向幸福的生活了,而她则像一潭死水还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男人,自己杰出的作品,像扔抹布般甩掉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新的快乐和幸福——她只是希望他多少能表现出点难过和愧疚的样子,装的也行,也算为自己、为刚刚?上句号的二十年的夫妻之情做一个庄严的姿态,哪怕稍微祭奠一下——仿佛受了刺激般,她的身体颤抖起来,探身到窗外,尖厉地大声喊叫起来:“程健人,你个不是人的东西,我不会让你得逞,不会让你好过的……”
只见四楼窗户砰然打开,一个白色身影飞速地落下去,啪的一声摔在铺了一层松软白雪的水泥过道上,溅了一团雪沫子。最先喊叫的是一个从门诊部走出来的病人家属,一个吓了一跳的老头,看见雪地上的女人手脚还在动,还挣扎着,头抬了几下,已不能抬起来,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跳楼啦!”
嘴巴里含了一块巧克力的程健人正在倒车,孕妇手中的糖纸还没丢掉,他在反视镜中忽然看到后面跑出来好几个人,就回头看了一下,然后下了车往回看,瞬间掉进了冰窖般,对,那是四楼的窗户,在一千种死法中,她独独选择了这种让他万劫不复的,让他的后半生从此陷入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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