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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Сhā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

"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坐了下来。

"仿佛听见咳嗽,"他说。"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来顺手抓了把杏仁。

"嗳──!"大­奶­­奶­连忙拦着。"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在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

"嗳,是我的,"银娣说,"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见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还有没有,"大­奶­­奶­抄起杏仁来在手指缝里滤着。"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顶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黯的电灯远远照下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钟声滴答,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敷敷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缗套印K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纾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昏黄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三­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账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伊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她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

"替我叫老郑来。"

"都下去吃饭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繐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抽屉里?"他说。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嚜。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

"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

"吃什么?"他不安地问。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

"没有椒盐你不爱吃,"她说。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叫个老妈子上来,"他说。"她们去了半天了。"

"饭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

"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だ菜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琤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份,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穹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做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只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色­矍蚧ㄒ谎。在这里反而不听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发声喊。但是她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出来,老头子扶着羟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拍拍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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