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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刈樱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刈由稀K掌鹑­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4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什么?"

"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盆,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刈樱刈由鲜裁匆裁挥小K心里卜咚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老李轻声说。

"可会是三爷拿的?"粗做的说。

"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说。

"我叫你别走开嚜。"

"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

"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

"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さ辈黄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着也哭了。

"要先告诉老太太。"

"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

"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三­奶­­奶­咬着牙说。"是那嫂子。"

"再也没有别人。"

"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借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Я睡а郏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绻艿默缁摇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嗤呼嗤,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拚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大包小裹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柿才拣软的捏。"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拚命扯住不放。

"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作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

"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

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

"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

"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有什里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

"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漏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账,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黏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衖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沟袅酥硌。

一个小贩在旅馆秘道里叫卖鸭肫肝、鸭十件。

"买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蓬蓬蓬敲门。"先生,白兰花要ⅲ"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什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

"看见什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什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是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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