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服侍这样的女子,实乃一生大幸。
心中这样想,雪雁忙出言答允下来,自去收拾打点不提。
依照天朝礼仪,逢二六之期,后宫妃媲的家眷,都能进宫探望,以慰骨肉亲情。
雕梁画栋,铺玉为阶,设多处复道回廊,相连一重重的宫阙,连绵一片,华美中隽着高雅,一片恢弘气派。
在冬阳的照耀下,越发显得金碧辉煌,冠冕堂皇,恍如九霄仙境,令人叹为观止。
这天是十一月初二,王夫人随在引路的小太监身后,敛眉垂首,沿着精致曲廊,蜿蜒而行,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当富丽堂皇的凤藻宫出现在眼帘中时,虽然知道要保持稳重之态,王夫人依旧情不自禁地扬起唇,笑容中有几仵骄傲,几许满意。
皇宫,这是全天下最繁乍的所在,是无数女子心心念念的荣华梦,偏偏她的女儿,成功跃上了枝头,在这里拥有了立足之地,何等荣耀风光,贵不可言。不一时踏步进殿,便见宫女林立,如众星拱月一般,元妃端坐在上首,青丝梳成望仙髻,左右两侧,挽着一簇簇的珊瑚镶玉双合长簪,如红云压顶,身穿以丝锦制成的鹅黄色广袖云裳,用金丝银线绣成五翟凌云花纹,繁复耀目,透着光艳的皇家贵气。
看着这般华美雍容的女儿,王夫人心中自是喜不自胜,却因礼仪攸关,不得不收敛一些,屈身下拜,恭敬行礼。
元妃入宫多年,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依靠自身的才貌心计,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宫闱里,一步一步登上贵妃之位,其间的坎珂波折,不言而知
因了这样的际遇,让她养成了端庄稳重的性情,一张脸颊,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绪,喜怒哀乐到了这里,都沉淀下来,一晃而过,滴水不漏。
此刿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元妃虽然心中欢喜,却依旧一脸持重,娇唇微启,嫣然道王恭人来了,坐下说话罢。”说着,便轻轻抬手一按,身后的宫女尽皆会意,低垂着眉眼,鱼贯退出口
候四下无人,王夫人抬眸打量,见殿内的陈设,比起上次来这儿时,还要奢华几分,心中更是喜欢,笑吟吟地道:“君恩深厚,娘娘当真有福。”
元妃眸中有得意之色隐现,却因在宫闱多年,早已经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只勾了勾唇,应道:“还好,尚未落下风罢了。说到这里,眉椎不可察觉地一挑,微见黯然之色,随即轻叹道‘入宫多年,却一直无所出,实在让人忧心。,
身在后宫,所依仗的,便是那一点稀薄的君恩,然而后宫佳丽三千,绝色比比皆是,有谁能够永远留住风华正茂,永远留住恩宠?
再怎样的得宠,再怎样的金尊玉贵,还是不及拥有一个亲生的皇子来得重要。
听了元妃之言,王夫人亦不由触动了心事,当今天子虽然已经即位六年,却子嗣稀少,一直引为憾事。
有女为妃,倘若能诞下一个出众的皇子,继承大统有望,将来必定能让贾家的富贵荣显,更上一层楼。
这样的心事,她已经期盼了好多年,却只是一场空,渐渐心急如焚,心灰意冷。
虽是如此,但因在元妃面前,自然不能露出心底的沮丧,反而笑劝道,娘娘不必着急,娘娘还这般年轻,又得陛下恩宠,好好调养一番,将来自然能有皇子,毕竟,娘娘福运双全,生在大年初一,八字好,土天必定会眷顾一二的。”
闻言元妃这才展颜,含着期盼的语气道但愿能如恭人之言,达成心愿才好。”
一笑之后,便看着王夫人,问道:府里的境况,老太太的身体,可还好吗?”
王夫人连忙欠身,答道:“托娘娘的福,一切尚好。”说着,便轻轻一叹,眉间浮现出淡淡的忧色,随即道:只是近来宝玉身子有些不好,瞧着怪叫人心疼的。”
元妃入宫之前,时常照看宝玉,心中最疼这个幼弟,闻言吃了一惊,忙道该请个好此的太医看看,细心调养才是。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娘娘所言,臣妇都是知道的,想来只要再休养几天,必定没有大碍。”说着,便注视着元妃,眸中现出一份殷切,陪笑道臣妇此次进宫,除了探望娘娘之外,便是知道娘娘心里很记牲宝玉,想与娘娘商量宝玉的婚事,给他选一个合心意的女子为配。”
元妃微一沉吟,便颔首道:“说起来,宝玉今年有十六了,也该成家立业了。
抬眸看着王夫人,唇角微微舒展开来,却是笑不露齿,轻轻道:以前老太太来时,在本宫跟前婉转提过,说宝玉与林家表妹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倘若能亲上加亲,必定是一桩人间美事,不知恭人此行,是否就是为了这门婚事””
听了这话,王夫人睁大眼睛,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失声叫道:当然不是,林家那个丫头,长得妖妖娆娆,像个狐媚子一般,时常将宝玉的魂都勾去了,倘若让她当了宝玉的媳妇,只怕我这一口气上不来,命不久矣。
元妃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却也不甚惊讶,只皱起纤长的修眉,提醒道:“这地方非同寻常,恭人说话注意一些,就算再不情愿,细细商量即可,勿要大呼小叫,倘若被其他听到,便不好了。”
王夫人面上一红,颇有些尴尬,却很快笑了一下,含着歉意道“娘娘说的是,臣妇记下了,今后绝不会再犯。”
伸手理了理衣袖,再开口时,已经稳住声音,一字一句里,却蕴着掩不住的清冷怨毒言语失仪,是臣妇之过,但是,倘若娘娘明白了臣妇的心事,必定能够谅解一二。”
当年臣妇嫁进贾家时,林丫头之母在家当姑娘,人长得出众,又有才气,能言会道,凡事千伶百俐,合府上下的目光,都只在她身上,臣妇不但不能出头,还因她是府里的姑娘,不得不违心词候她,那段日子,当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熬到她出嫁了,州安稳了几年,却又赶上老太太要接林丫头过来,偏也是个病西施一般的姿容,训一进府,便将宝玉迷得七荤八素,将命根子般的亚砸了好几次,生出不少是非,从不让人安生,便是此次生病,也与林家丫头脱不了干系。”
倘若让她当了宝玉的媳妇将来必定家无宁日,以她那吹风即倒的身体,又岂能帮臣妇理家管事”只怕依旧要人侗候操心,如此,倒不是娶媳妇,而是自找罪受,给自己再找个婆婆,那样的日子,臣妇怎能忍受?”
听了这番激烈的言辞,元妃拧着眉头,思量良久,方道:“原来恭人心里,有这么多的委屈,虽然老太太是一家之主,但恭人却是本宫的亲生母亲,老太太那边,自然隔了一层,本宫当以恭人的心意为上,绝不会再让恭人受半点苦。”
说着,便伸出纤纤玉手,轻敲案几,笑容妩媚,随即问道:呣子之间,不必避讳,宝玉之事,不知恭人心里,是否另有钟意的人选?”
王夫人平复心情,忙不迭地点头,答道娘娘这般看重臣妇,臣妇岂能隐瞒?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了门,
重新落座,唇角露出极明媚的笑容,随即道“臣妇之妹嫁往薛家,生有一女,今年十八岁,姿容秀美,仪态端庄,上次娘娘回府省亲时,也见过的,不知娘娘心里,是怎么看待她的?”
元妃沉吟须臾,点头道:“那个女孩,模样虽不及林家表妹,一言一语,却是谨慎端方,倒的确是个出众人物。”
听了这话,王夫人唇边笑意愈深,声音中略有急迫之意:“薛姑娘向来极敬重臣妇,又谨小慎微,稳重自持,倘若能得她为儿媳,臣妇此生,当再无遗憾,便是宝玉,有她现劝相伴,必定能够长进起来,竟是极好的。”
元妃抬起手,轻轻抚呐腕上如碧水般澄澈晶莹的玉镯,眸中流转出一抹漠然之色,沉吟道:恭人如此殷切,本宫自当赞同才走,只是,贾家门庭显赫,薛家不过一介商贾,倘若与之联姻,未免有门不当户不对之嫌。”
听得兀妃言语中尽是对薛家的轻视不屑,王夫人怔了一下,连忙道:”娘娘之言,自是极有道理的,只是,俗话说得好,娶妻当娶贤,我们这样的人家,原是不缺富贵,只要人模样生得好,性情好,其余的,实在不必太计较。”
眉心一动,有锐利的流光自眼底闪过,随即道:何况,薛家并不是一般的商贾,而是皇商,家境殷实之处,少有人能及,倘若这桩婚事能成,将来那份妆甚,必定丰厚无比。
元妃眉睫轻闪,却依旧沉吟不语,王夫人看着她,等候良久,缓缓咬住唇,似下定决心一般,声音略微低了几分:“娘娘常在宫闱,对府里的状况,想来必定不清楚,虽然有娘娘支撑,但近年来贾府家事艰难,进的少出的多,要打点各处所需,这宫里的花销,也消耗了计多,实在很需要一笔大进项,才能将空缺补起来。”
闻言元妃面色微沉,静默半日后,方平心静气,点头道:“罢了,既然恭人一心想选薛家姑娘,本宫也不能置若罔闻,就依恭人之意,定下贾薛联姻之事。”
听得她出言应允,王夫人不由笑容满面,欢声道:“多谢娘娘。”
眼中泛光,流露出梦想成真的快意,起身行礼,旋又道:“能得娘娘支持,臣妇欢喜不尽,只是,老太太那边,一直倾心于林丫头,倒也不能不顾及,不如由娘娘写一道手偷,如此,老太太再无他话,这桩婚事,也能光彩许多。”
元妃朱唇微动,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中流露出淡淡的犹疑:“本宫不介意写手偷,只是,本宫记得,老太太曾隐约提过,林家表妹到贾家寄人篱下,并非空身而来,在她身后,有着五代列侯的林家所积累的巨额家产。”
林家姑父去世前,将遣产尽皆托付给贾涟,带进贾家,说是候林表妹长大之后,作为陪嫁妆苍,以使林表妹生活无忧。”
后来,因为要建大观园这项大工程,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便将林家那笔财产尽数挪用,才使本宫归省时,能够风风光光,夸耀京华。”
老太太也说了,她只有这一个外孙女,心里是极疼爱的,虽然为了贾家,不得不将她名下的银钱挪用,但因她心里早打算要把林表妹配给宝玉,将林表妹当成自家人,用她的银子,自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恭人心心念念,要与薛家联姻,本宫也不好反对,但是,老太太那边,林表妹那边,只怕得给个交代才是,尤其是林表妹,那么大的一笔银子,又都是她今后过日子的依靠,岂肯轻易罢休。到时候,恭人如何能够应付。
听元妃徐徐吐言,声音中却有担忧之意隐现,王夫人轻轻一笑,露出从容的神情,摇头道:“若是说这个,娘娘再不必担心,臣妇自有应时之法。
闻言元妃略有些吃惊,看着王夫人,挑眉道:“恭人这般自信,莫非是打算将银子凑齐,还给林表妹?可是,刚刚恭人明明说,府中银钱紧张,一时之间,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的银子?”
王夫人立刻摇头,没有片刻迟疑,嘴角含着一抹淡笑,答道:“这样的想法,臣妇以前从未想过,今后也绝不会那样做。”
窗户开合,有冷风肆意闯入,不着痕迹地带着入骨清寒,王夫人的声音却更加清冷,仿佛浮在水面上冷冷相触的碎冰:“当初林丫头进府时,臣妇便已经看出老太太有亲上加亲之意,因心中担忧此事成真,臣妇在林丫头日常所服的药丸里,动了一点心思,那东西分量极少,但时间久了,便是寻常人,也难以承受,以林丫头那样羸弱的身体,哪里过得了这一关?”
听了这番冷言,元妃怔忡须臾,如寒水般的点漆眸子里,闪现出一抹锐色,心念转动间,对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大致明白过来。
原来,在很早的时候,母亲便已经开始布局,开始防范,算计黛王了。
起先,仅仅只是担心宝正的婚事,到后来,又掺杂了夺遗产的心思,自然不能够,留半点情面,自然要做得断然果决,将一切后顾之忧尽皆免去。
明白这些之后,元妃心头微有凛然之感,却依旧面不改色,并不放在心上。
虽然那个女孩,是她的表妹,是血脉相连的亲眷,但因她自己常在深宫,见惯纷争算计之事,心头那一点稀薄的亲情,早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和更深的争强好胜,渴慕荣华之心。
而如今的她,所盼所想,心心念念,不过是想让自己常留君恩,地位更加尊崇高贵,至于其他的,她却是毫不在意的。
如是,元妃不但不出言指责,反而还笑语盈盈,语调清淡而漠然,徐徐道如此说来,林家表妹必定少年早天,其余的事情,自然烟消云散,没有人会知道,更不会再有谁提起。”
抬眸望着王夫人,轻轻击掌,旋又道:“恭人的心计手腕,实在出乎意料,却巧妙精细,天衣无缝,无法不让本宫惊叹。”
闻言王夫人脸有欢喜之色,忙欠身道:“娘娘过奖了。
因心底将金玉联姻当成头等大事,笑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中便有着急切之意:既然娘娘没有异议,还请写下手偷,好让臣妇安心。,
元妃听了,脸上再无迟疑之色,即刻颔首道既然恭人将一切事宜都思量妥当,本宫当让恭人如愿才是。说着便起身行到窗台处,碾磨提笔,亲自写了一道手偷。拿着明黄色的卷轴,王夫人谢恩毕,因天色不早,依照宫现,不能再作耽搁,略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笑意,起身辞行。
天**晚,落日西坠,重重叠叠的宫殿,在成片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幻映出无数的深色剪影,落下一片幽深如鬼魅般的阴暗,王夫人的心头,却是一片畅快,几乎欣喜欲狂。
等待了这么多年的心事,终于一朝如愿,而那个眼中刺、肉中钉一般的人,也将在不久的将来,从眼底彻底消失,人生至此,还有何求?更有何憾?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