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得黛玉说退一步并不是屈服,湘云怔了一下,抬起如点漆秋水般的明眸,凝望着黛玉,神色间尽是不解之意,徵微蹙眉道:“姐姐这句话,我自是明白的,我只是不懂,姐姐这么说,到底有什么深意。”
黛玉瞑目片刻,一缕凉意漫上清秀的眉目,声音亦如秋风般哀切凄冷:“我的处境,妹妹也是知道的,在这个地方,我本是身无依靠,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一味拒绝,会发生什么事,实在难以预料。”她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凝重起来,隐约含着一丝百折不回的坚毅:“我已经想过了,身处逆境,实在不能宁折不弯,不如先答允了她们,离开贾家这个险恶的地方,至于未来的路,再一步一步走,也就是了。”湘云仍旧懵懂茫然,眼睛扑肩了一下,诧异问道:“那么,以后的日子,姐姐到底打算如何呢?”
黛玉抬起手,取了案几上的杯盏斟茶,抿了一口润喉,方慢慢道:“这些年,我常在闺同,对外事几乎一无所知,不过,当初我在北府时,与湄郡主闲聊,偶尔言及当今天子,虽然登基十年,并没有什么大的功绩,却宽厚仁德,是非分明,无论对着谁,都从无半点偏袒之心。”
闻言湘云眸光一动,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半晌方看着黛玉,沉吟道:“姐姐这样说,难道是想借助皇上的力量吗?”
“不错”,黛玉点了点头,微微扬唇,那笑纹却极淡极冷,仿佛冬日里的一朵冰花一般,“云妹妹必定听说过告御状这三个字,元妃既有心让我与探春为她固宠,将来我们去了那儿,必定很快就会与皇上见面,只要候到一个合适的机缘,我自会在皇上面前,将自己所受的苦楚一一倾诉出来,到时候,是非对错,皇上自有公断。”
听了黛玉这番话,湘云沉吟许久,最后终于点了点头,温婉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姐姐以退为进,确是上上之策。”不禁敬服,自己一早就知道,眼前的黛玉灵秀聪慧、葱质兰心,却直到此时才发现,其实,这个女子不止聪明,骨子里还有一份柔韧、隐忍。她明白自身的处境,能够清醒地权衙进退得失,绝不逞匹夫之勇,这样的性情,不但在闺阁女子中极其少见,便是寻常的男子,也要为之感忧nAd1(
若论身份尊贵,能掌握生死大权,放眼天下,唯有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人而已。
倘若真能如她所期盼的那般,在御前将委屈一一诉出,到那时,若然皇上肯秉公持正,那么,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尽在想象中了,加上事情还是由元妃自己促成的,何其大快人心口
只是,很多时候,凡事都有万一,宫闱又是那样反复无常的地方,有些期念,实在不能太过笃定。
心中这样想,湘云便抬起头,徐徐看了黛玉一眼,眉眼间含着烟笼般的情愁,迟疑着道:“姐姐决意要走这一步,我自是支持的,只是,元妃娘娘在宫闱,毕竟还是极受宠的,如今又有了身孕,皇上必定青眼相加,以姐姐一人之力,如何斗得过她?!”
黛玉缓缓起身,步到窗下,将目光投向暮色沉沉的暗夜,声音缥缈如轻烟,凝着几许平静,几许决然:“妹妹所说的,我何尝没有考虑过,只是,贾家乃狼虎之地,实在不能再留,权衡之下,眼下的我,除了这一条路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说到这里,停顿须臾,轻轻舒出一口气,方接着话头道:“这件事情,我已经仔细想了很久,胜算的确很小,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毕竟,我们林家五代忠烈,爹爹为官时,更是清正廉明,从无半点错处,倘若皇上顾念这一点,那么,事情自然水到渠成。”湘云一怔,眼眸闪动之间,隐隐有担忧伤感的光彩流动,急切中却又不知该以何言应对。
一直静默不语的雪雁抬起头来,注目看着黛玉,踌躇许久,终于还是咬着唇道:“其实,宫闱是险恶之地,云姑娘的顾虑是极有道理的,不知姑娘有没有想过,借助北王府的力量?”说到这里,呼吸绵长,眸中亦泛出一抹光芒,急急地道:“湄郡主与姑娘情分一向甚好,北静王为人正直热心,倘若我们设法将姑娘的消息送出去,到时候,北府自然不会柚手旁观,姑娘…”
“雪雁”,黛玉抬手轻摇,止住她的话,“北王府对我很好,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可是,你也应该明白,北府与贾家,一直都是世交,若是无故将北府牵扯进来,我情何以堪?何况,无论何时,事情一涉及后宫,便极其棘手,北王府声誉清白,我实在不愿让他们卷进纷争nAd2(”
雪雁蹙起入鬓长眉,劝解道:“姑娘未免过虑了,以北王爷与湄郡主的心性,必定会心甘情愿帮助姑娘的。”
黛玉依旧摇头,缓缓转过身子,将眸光投向暮霭重重的天际,宁婉道:“不管怎么说,这场纷争,始终是我与贾府之间的事,即便他们心甘情愿,我也绝不能心安理得,不如还是依靠自己罢。”
雪雁素知她的心性,话说得越平静,便越不会更改,急切中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劝解,只得垂下眼眸,悻悻道:“既然姑娘执意如此,我跟着姑娘走就是。”
听得她终于放弃,黛玉眉眼微舒,抬手按住她的肩膀,随即安慰道:”行了,你也别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再往好处想,宫闱里有很多御医,倘若有机会,或许能治好你的脸也说不定。”
雪雁安静点头,再无二话。
听完这一番交谈,湘云感慨之余,脸上流溢出满满的敬服,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依靠自己这四个字,若是从别的女子口中说出来,难逃矫情之嫌,可是,姐姐这样说的时候,不但不矫情,还自有一份红粉巾帼的气度,实在让人心折。”说着,举步行到黛玉身边,按住黛玉的手,柔声道:“行了,姐姐胸中自有丘壑,对世事自有一番见解,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皇宫到底与别处不同,姐姐进去之后,想必举步雅艰,到时候,还不知会怎么样呢病啊保说到这里,只觉得心头悲怆不已,声音渐低渐微,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黛玉与她相交多年,近来尤其亲密无间,对她的一片真诚和担忧,自是深深懂得,感动之余,唇畔浮现出浅浅的笑纹,理一理衣袖,语态徐缓从容,不见一丝波澜:“这件事情,我已次意如此,云妹妹不必太过担心,反正无论结果如何,这一步走出去,我不会后退,更不会后悔。她说得这样平静,仿佛一泓咫尺澄寒的深水,湘云却觉得心酸难忍,几乎要落下泪来。
思绪沉浮之际,不禁想起当初与黛玉一起,在大观园赏景论诗的情景,那时的黛玉,何等骄傲,何等意气风发,仿佛一枝秀玉灵芝,凌然于尘世之外nAd3(
是怎样艰难无奈的处境,使得眼前才色双绝、目下无尘的女子,终于不得不走进世俗?
是怎样步步紧逼的算计,迫得她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生出了如斯清冷决绝的心思?
心底叹息不已,悲怆不已,却到底还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月色朦腌,落在黛玉的脸颊上,平添一抹娇美请请,如斯佳人,声音虽轻柔婉转,却冷冽清寒,如水面上轻轻触击的碎冰,似霍然落地的断刃一般:“世事本如棋盘,不走到最后,看不出谁胜谁负,而我,将以自身为注,非赢即输,非生即死。”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么,自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黛玉的见解,经历了这么多的委屈,对于贾家,她再没有一点留恋,有的,只是满腹的心酸与委屈,满心的不忿与不甘。
在贾母、王夫人的步步紧逼下,她身无可依,为了自救,她终于作出选择,退了一步。但这样做,绝不是要向她们低头屈服,而是,将以决绝的心绪,与贾家一刀两断,恩断情绝,要以自己的方式,将一路行来所受的委屈、痛楚尽皆讨还。
听了黛玉这番话,湘云身子一颤,心头深受震撼,半晌方启唇吐出一声悠长叹息,慢慢道:“今儿个白天,妙师博给姐姐占卜,说会有大事发生,果然没有说错,不过她也说了,是福是祸,她也算不出来,只盼着将来林姐姐进宫后,千万要看准时机,一击即中。”
黛玉温婉点头,应承道:“我会走好自己的路,善自珍重,妹妹静候消息罢。”
抬起眼眸,窗外,一弯冷月高悬,似钩如弦,天边,几重云层弥漫,似散未散。
前路如何,幽明难辨,却是决然无悔。
三日后,元妃遣派小太监来贾府传旨,言怀孕后时常忧思,思念家中亲眷,已经求得皇上、皇后旨意,召三妹探春、林家表妹黛玉进宫,相伴度日。
消息传得合府皆知,梨香院的薛宝钗,自然也有所耳闻,与其同时,也猜出元妃的本意,绝不止是要人相伴,最大的可能,还是让这两个人进宫,侍奉君王,协助固宠。
这样的机缘,薛宝钗盼了好多年,却只是一场空,妒火中烧之余,不禁想起那天黛玉掷钗决裂时,决绝至斯的神情。
纵然世故圆滑的薛宝钗,也看得出,以黛玉的神色,彼此的关系,绝无半点回转的机会。
而这个女子的运势,竟是强于自己,凭她独一无二的容色、才华、气质,将来她所能到达的地位,亦是自己不能企及的。
这样想着,薛宝钗便觉得日夜忧愁,心头胸口似被一块大石压上,沉重无比,再无半分安宁。她的心思,黛玉自是一无所知,也并不在乎,只安静至凤姐、李纨等处辞行,又与底下的丫鬟一同打点行装,收拾了一些寻常衣饰,林府的遗物,及北静王水溶所赠的凤梧琴,至于其他东西,尽皆封存,再不回顾。
出府的日子很快到来。
清晨起来,黛玉梳洗整齐,扶着雪雁的手,行至贾母上房,探春盛装打扮了,也带着丫鬟侍书过来,一同拜别辞行。
众目睽睽之下,贾母一手携着黛玉,一手携着探春,满面感伤之色,含着眼泪道:“我这些孙子孙女里,只有你们两个是个尖子,如今要离我而去,叫我怎么耐得住?只是,娘娘身在深宫,十分思念亲眷,少不得你们走一趟,好好陪伴娘娘,让她保重身体,宽心度日。”
说到这里,眉心轻轻一挑,声音中少了几分呜咽,却多了几分深意:”你们两人的性情,我原是知道的,皇宫不同贾府,你们进去之后,凡事要听从娘娘的安排,绝不要擅自做主,更不可违逆娘娘,不然,后果必定不堪设悲”
听了这番话,探春忙低眉顺眼,应无下来,黛玉唇畔扬起一涡浅笑,清美的脸颊看不出喜怒悲欢,亦毫无破绽地应道:“这些话,老太太已经说过一遍了,玉儿早就谨记于心,绝不敢或忘。”
贾母满意点头,缄默须臾,目光徐缓落向黛玉身后,抬手指着雪雁,迟疑着道:“我知道,你与这丫鬈感情甚好,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她这样的容貌进宫,似乎有些不合适,不如在府里的丫鬟里,另选个伶俐清秀的罢。
雪雁身子一缩,眸中流露出惊惧之色,却不敢说话,黛玉唇角笑意不减,笼着手道:“老太太的意思,我很明白,但雪雁是我从林家带来的,无论生死,我们主仆绝不分开口”言罢,静静垂目于地,再无别话。
这番话说得平静冷淡,眉眼间不见半点波动,然而也唯有如此,方才彰显出黛玉心底,有着百折不回的坚持。
对着这样的黛玉,贾母便觉得说不出别的话,只得让步道:“罢了,不过是个丫鬟,随你的意思吧,反正进宫后,娘娘必定会安排其他的侍女,碍不了什么事。”
黛玉并不言语,只略欠一欠身,算是道谢。
贾母凝眸看她,缄默许久,多年的流光及残余的稀薄亲情,凝成一句嘱咐:“玉儿,你要多多保重,不要让我太牵挂。”
黛玉回望着她,生生将心头所有的酸楚与不忿压下,面上是一片平静如水的淡然,颔首道:“玉儿明白。”言罢,再不去看贾母,也再无别话。
须臾,底下的人过来报,车马已经准备整齐,可以启程了,探春、黛王、敛衣三拜,在众人意味不明的注视下,带着各自的侍女,一前一后上轿而行。
虽是冬日,帘外却是一片睛朗,鸾轿糖辘而行,经过二门时,遥遥望去,有四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依次是湘云、凤姐儿、惜春及贾环。
车马在四人身边停了下来,黛玉看着他们,心头氤氲出稀薄的温意,朝他们颔首示意,还未说话,身后轿中的探春已经出声道:“环儿怎么出来了?”
贾环冷眼看她,道:“你不过是瞧不起我,担心旁人瞧见了,说你的闲话,今儿个原是你自已过虑了,我是来送林姐姐的,与你无关。”
探春料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脸上不由红白交加,“霍”地一声垂下轿帘,陷入一片静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