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秀江市文艺界刚开进斗、批、改学习班的第一周,周星接到了上级领导交给的一项光荣而特殊的任务。他再一次被调到市里去,在市中心广场的高层建筑旁绘制一副巨幅毛主席画像。这幅画像幅面太大,位置也很高,最高处离地面有十米,周星得在脚手架上绘制。打轮廓还能借助九宫格帮忙,绘制时整体效果就较难掌握了。他只得不时地爬下脚手架,站到远处观察,再爬上脚手架去绘制和调整。工作面和脚手架都是用茅竹及竹桥板临时搭成的,没有任何的安全措施,只能靠自己工作的同时加倍地小心。画画的人都有个习惯,经常退后观看整体效果,而在高空作业只能稍稍后退观察局部中的整体。既在高空,后退观察便是十分危险的。周星不断地提醒自己,退后时要注意脚下的安全位置。三天很快在紧张的工作中过去了,画面已经有了大效果。但是,长时间的站立和不断地在脚手架爬上爬下,令周星开始觉得有点晕眩,注意力不集中,甚至在每次上下脚手架时脚都有点微微的颤抖感。幸好早春的太阳不晒而且温暖,否则在烈日下工作就更难受了。下午三点钟左右,为了镇定自己的颤感和集中注意力,从不抽烟的周星买了一盒香烟。你还别说,劣质烟草虽然呛人,还确实有点提精神的作用。就在他又一次准备爬上架继续工作时,群艺馆领导小组副组长赵文斌来了。他一见周星第一句话就问: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像还没画完,还要画多久?”
周星一边递给赵文斌一支香烟一边回答:“你也看到,现在大的效果已经出来了,下面要深入细部刻画。领袖像肯定要认真细致地去画,来不得半点马虎,我初步估计画好还要一个星期。”
赵文斌点燃香烟,贪婪地吸了一口后问:“你不是不抽烟的,怎么也抽起香烟来了。”
周星回答:“站在上面工作时间一长,加上不断地爬上爬下,腿有时麻木,爬的时候有时腿还发软,抽几口香烟可以帮助提提神。”
赵文斌故作严肃地说:“小伙子,你这话有点问题。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是威力无穷的,香烟提不了你的精神。你应该带着无产阶级的深厚感情,怀着对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的热爱来画这幅宝像,就什么困难都可以战胜了。”
面对赵文斌的无限上纲,周星无话可说,只能说:“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完成任务。”
赵文斌又纠正道:“不是完成任务,是完成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他猛吸了两口香烟又继续教训周星:“忠不忠看行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像不仅要画好,而且要尽快地画好。刚才你说还要一个星期才能画好,这时间太长了。我今天来也是特意来通知你,还给你两天时间,无论如何要将宝像画完。”
周星一听发急了:“两天时间怎么够?也太少了!”
赵文斌把眼睛一瞪,说:“怎么不够?时间是死的人是活的。困难像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它就弱,你弱他就强。时间是可以挤出来呀!白天抓紧每一分钟,少抽烟浪费时间。”赵文斌自己却又连抽了两口香烟后才继续说:“晚上还可以加班吗。”
周星反驳道:“色彩画晚上看不准颜色,并不是我不愿加班。”
赵文斌顿时嗓门也大了:“没那种事,难道到了晚上红色还会变成黑色不成,你唬谁?解放军打仗难道还非得选个好天气不成?战斗任务一下,再坏的天气也得打,还得打赢。”
周星据理力争:“色彩学上的事你不懂,如果把所有的光源都关闭掉,任何物体也就看不出颜色了,红色也一样。色彩和光是分不开的,不同颜色的光源也会影响物体的固有色在人视觉上的感觉。还有……”
赵文斌打断周星的话说:“我不需要懂,我只知道忠不忠看行动。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赵文斌说完话扬长而去了,周星感到了无形的巨大压力。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星便早早起了床。他带了点饼干,一边啃一边骑自行车往绘制现场赶去。他得为绘制毛主席宝像争分夺秒。当周星在架上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时,天才刚亮,勉强可以开始绘制工作。从早晨到下午,他不停地画着,又时常地爬下爬上脚手架。渴了就喝几口军用水壶中的凉开水,饿了就在架上啃几口饼干。他得为毛主席献上自己的一片忠心。黄昏时,他觉得自己的色彩感觉越来越不行,动作也迟钝了许多,上下脚手架时身体明显地发软和颤抖,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疲劳所致。他真想休息一会,但不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周星心中暗暗地默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站在架上的周星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他本能地用手抓住身旁的竹竿定了定神,恢复了一下。潜意识告诉他必须加强架上的安全措施,但怎么加强呢?眼前没有可供选择的材料。他突然发现脚手架下的地上不知谁丢弃的一根草绳,灵机一动,便立即爬下架将那根草绳捡了起来。他将草绳分别绑在身后左右两根粗竹上,这样可以防止自己在画入神,不经意地退后观察整体效果时出意外。将草绳绑好后的周星用手拉了拉,绳子似乎还结实;于是,他很快又投入了工作,希望在天完全黑下之前再画一些部分。完全紧张投入工作状态的周星调整了一下主席像眼睛部分的色彩,不自觉地后退想观察一下眼睛的神态刻画得是否理想。突然,他觉得脚下踩空,身体猛然向后翻下。身后的草绳有力地挡了一下,他本能地想抓住这根救命的草绳,没想到草绳居然断了。周星的身体迅速往下掉,危急中他顺势用手勾住了右边脚手架上的粗竹,但事故的突发性和身体下坠的重力,使周星的身体继续猛向下滑。竹片、竹刺、篾片立即在他的手、脸、身体、大腿、裆部穿Сhā、划出许多伤痕。“嗵!”地一声,周星终于沉重地摔在了地上。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昏迷,却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浑身麻木,一口气憋在胸中转不过来,好像立即会死去一样。此时,他看不清四周惊呼着围过来的人,只存在模糊的潜意识在告诉自己出事了。二位好心的年轻人见周星划破的伤口中还在渗出鲜血,想扶周星坐起来,被一老者制止:
“别动,千万别动,让他舒缓过一口气再帮他。”
过了一会,周星终于如深呼吸般地“嘿!”了一声,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刚才那二位好心的年轻建筑工人又过来搀扶周星,他摇着手示意不要;因为逐渐恢复的知觉和疼痛告诉他,身上已划伤多处,大腿两侧和裆部尤感钻心地疼痛。他自己小心翼翼缓缓地坐了起来,想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正好一眼瞅见随同自己一同掉下的香烟,那支烟还未熄灭。他伸手捡过香烟,坐在地上吸了起来,身上的血还在缓缓往外渗。围观的群众发急了说:
“小伙子,你还抽烟,快去医院啦!”
高个儿的青年建筑工人则说:“你懂什么,这画家身上疼得利害,想抽烟镇定一下情绪。”
另一位也说:“我们建筑工人就怕高空作业出事。你们领导也是,高架上怎么一点防护措施也没有?拿人命开玩笑哇!还关不关心群众?”
那位老者则说:“这小伙子够忠心的了!为了画好这幅宝像已连续画了好几天。今天就更加了,可能是为了抢时间吧,天还朦朦亮就开始了工作,爬上爬下地画了整整一天,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就看他站在高架上一口饼干一口凉水的坚持工作,真是好样的!他伤得够重,我们去喊辆救护车吧。”
就在这时,特意赶来监察工作的赵文斌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他见周星伤痕累累地坐在地上抽烟便问:“周星,你这是怎么回事,弄成这付模样?”
已经镇定了一点的周星,疼痛仍使他的手在颤抖不住,他回答:“不小心摔了下来,差点把命都丢了。”
赵文斌露出一脸不高兴的神色说:“你为什么不小心点呢?”
“画的时候注意力高度集中,就没有注意自己的脚下,后退观察时一踩空,就摔了下来。”
“你这一摔不要紧,画宝像的任务怎么完成?”
“你放心,不管怎样,我明天都会坚持把主席像画完的。”周星倔强地回答赵文斌。
这时高个儿的青年建筑工人不满地对赵文斌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个画家同志因公负伤,没见你关心一下问候一声,还要他画下去,你知道他的伤有多重吗?”
赵文斌不满地盯着说话的建筑工人:“你是哪个单位的?知不知道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宝像是一项重大而光荣的政治任务,担误了时间你负得起责任吗?解放军战士在战场上轻伤不下火线,重伤坚持战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坚持工作?”
那青工毫不示弱地回敬道:“臭老九,你别拿着高帽子吓唬人,想教训我,没门!我是工人阶级,堂堂正正的可以领导你们的工人阶级。政治任务为什么不可以换个人来完成,受了伤就得治,你懂不懂?”
这时去叫车的老者过来,打圆场说:“我说你们别争执了,救护车已经过来,赶紧准备去医院检查治疗吧。”
周星不幸之中算万幸,尽管伤痕累累,但多是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生植器的阴囊也被竹片刺伤,但没伤及Gao丸。
第二天,周星带着伤疼,终于坚持把毛主席宝像画完了。
“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文艺界的斗、批、改学习班浩浩荡荡开进营地后,第一件事就是分清敌我。谁是敌?谁是友?摆在面上已揪出来的人要进一步审查、批判,没有揪出来的敌人还要深挖、揭批。究竟有多少阶级敌人?什么样的人是阶级敌人?只有天知道,反正是谁挨上谁倒霉,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一时间整个营地乌云满天,人人自危,特别是出身不好的,有历史问题的,参加过武斗的人个个心惊肉跳。历来搞政治运动的特点就是发动群众;于是,营地大院中的大字报、标语、漫画又一次铺天盖地,互相攻击,互相揭发。
群艺馆原来的《无限风光战斗队》早已自行解体风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群众艺术馆革命领导小组,和进驻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是史文豪,副组长是万山红。善于随机应变的原“无限风光战斗队”副队长赵文斌,由于在武斗的关键时刻转变快,也成了革命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他比以前更神气,更风光了,嗓门比以前更大,动不动就训人。这也难怪,以前的《无限风光战斗队》只是群众组织,如今的领导小组是官方认可的基层领导机构,他能不神气吗?按常理,赵文斌现在是贴了护身符的领导班子成员,有整人的特权,没有被整的顾忌;但是,这只“一只脚的蟆蝈”心虚着呢。他看大字报比谁都认真,像一只偷了鱼吃的馋猫,一只干了坏事的狐狸,在糊满了天地的大字报中穿梭、嗅、闻、寻找猎人的气息和方位。自从工宣队进驻以后,他就没有睡过踏实的觉,担心即将解放站出来的干部李亚如不会放过自己;更搅得他神魂不安的是在那场武斗中发生的事。晚上,赵文斌在梦中又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的日子,去年的夏天:
秀江市造反大军开始全线崩溃,据点之一的市群众艺术馆中,红卫师的一支小部队刚撤出。还在冒着黑烟的群艺馆成了暂时的真空地带。这时,赵文斌一个人偷偷地潜回了单位。院门口用排练厅的长靠背椅及沙包、湿棉被搭起的临时防御工事东倒西歪地躺着。办公楼的门口用钢琴堵着,琴身上也搭着湿棉被。誉称器乐之王的钢琴已是遍体鳞伤,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失去了能震撼灵魂的声音,沦落成了为人挡枪子儿的奴隶。湿棉被还在滴滴答答地为自己和共患难的兄弟钢琴流着泪。群艺馆挨了几发炮弹,排练厅、会议室、办公室、厕所还在冒着爆炸燃烧后的余烟。赵文斌心惊肉跳,十分谨慎地向楼中搜索前进。想了想,他又从地上捡起一根粗木棒作为自卫防身的武器。他暗思,解放前自己曾给一位国民党军的团长当过两年多的警卫员,两年下来还从未见过战场是什么样,现在总算是领教了。也就是这段当敌军团长警卫员的不光彩历史,成了他的历史污点,阶级的烙印。虽然在刚解放时就向组织上交代了,但仍成了他争取加入共产党和提干升级的障碍。天长日久,他开始怨恨自己的领导上司,不再相信什么“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时常哀叹自己是一只脚的蟆蝈跳不起来。今天,他冒险潜回单位就是为了这件事。群艺馆的每一间房都是敞开的,地上杂物、书籍、文件、乐器、日用品、一切都像劫后的幸存者,在等待主人的回归。他没有心情去瞧这看那,而是一直向单位的机密档案室走去。非常幸运,他即没有遇上一个武斗份子,也没有遇上任何生人或熟人,档案室的大门也不用他去砸开便可直入。铁制的保险柜早被人撬开,因为没有值钱的财物,所以档案材料似乎没有丢失。这时他的心剧跳起来,用颤抖的手迅速翻寻赵文斌的名字。突然,“啪!”地一声响,差点没把他吓跪下。手一松,铁皮抽屉滑了下来,又正好砸在他自己脚背上。这下他倒是实实在在的跪了下来,疼得呲牙咧嘴,用手直揉肿起的伤口。血从指缝中渗出,泪从眼眶中流出。但他立刻又想到,这响声是危险的信号,便去抄拿那根自卫用的木棒。这时他才发现木棒已倒在地,刚才“啪!”地一声响正是木棒倒地的声音。一场虚惊的赵文斌在擦去冷汗的瞬间,发现散落地上的档案中,“赵文斌”三个字跳了出来。他喜出望外地一把抓起案卷,伤口疼痛也忘了,心中在说:“档案啊档案,我的生死簿,前途中不可逾越的鸿沟。你写着我的名字,我却对你如此陌生。我不认识你,你却能主宰我的终生命运,我该恨你还是该爱你呢?你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打开档案袋,他看见一个古老的而又现代的,熟悉的而又陌生的,年轻的而又老沉的赵文斌站立在面前。这幅画像,有他自己勾勒的线条和明暗色彩效果,也有别人给添加的彩色。最令他吃惊的是,一位前任领导给他的结论是:“此人不可重用!”这六个可恨的大字啊,断送了他的一生前途。赵文斌觉得自己像地摊上的处理商品,被贴上了“劣质”二字,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污辱,人生前途被判处了无期徒刑。他再也按捺不住,咬牙切齿地将档案撕成了两截。转念一想,撕毁的档案丢在这里更危险,应该彻底地毁掉。战乱中丢失档案也并不是什么怪事,更查不到。于是,他一拐一瘸地走到炸坏的厕所里,用打火机点燃了档案。没想到这火一点燃,便如粘在了他手上一般,甩也甩不掉。袋封口的那根细绳挂住了他胸前的钮扣,吓得他大喊起来:“火!火!”
住在同屋的工宣队长大老张被他吵醒,不禁问道:“老赵,你吵什么,哪来的火?”
赵文斌从惊梦中醒来冷汗直冒,脚背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手和胸部似乎还有烧灼的感觉。他情绪紧张地问:“张队长,刚才我梦中说什么了?”
“你说火呀火,哪来的火?”
“啊!对了,刚才做梦,我在蚊帐中抽香烟,不小心燃着了蚊帐。”赵文斌搪塞道。
大老张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做梦都在引火烧身呐?好好睡吧,明天还要开深挖阶级敌人的揪斗会呢。”
说完话,大老张又打着呼噜睡去。可赵文斌再也睡不着了,他觉得近来的情况有点蹊跷,大老张的话中有话。按理说,明天就要大揭阶级斗争的盖子,揪阶级敌人了,可目标指向是谁?到现在还没给他这个领导小组副组长透过底。大老张只是说要依靠群众,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曾怀疑领导班子中只他一人被蒙在鼓里,如果真如此,问题就严重了。心虚的赵文斌试探过另一位付组长万山红,万山红和大老张也是一样的说法:“相信群众呗。”为了准备明天的斗争,赵文斌钻在被中掐着手指,又一次排查单位中还未揪斗过的人,定向寻找自己的目标,确切地说是为了转移目标以求自保。他掐来算去,还是理不出个头绪。二位馆长一个即将解放站出来,一个正在审查当中;有历史问题的“死老虎”再打也就是那么回事;孙悦汉也正审查批斗;参加过武斗的人也正接受审查;剩下几个犯了点小错误的人,不是党员便是退伍军人,非原则问题也上不了大纲,“斗私批修”自我批评一下也就过了关;最后,他把目标定到了周星身上。这小子虽然年轻,没有历史问题,也没参加武斗,人缘关系也不错,但从北京串连回来后,是他首先提议建立单位上的造反群众组织“无限风光战斗队”。如今秀江市造反大军和红卫兵都“走麦城”了,这周星也是该栽的时候了。当然,周星也不是好整的,得师出有名,不能搞“莫须有”的罪名。赵文斌搜肠刮肚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直到天快亮,终于挖出了罪证,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事情就发生在前不久,刘沙河是目击证人。眼下刘沙河这只有历史问题的“死老虎”正隔离审查交待自己的问题,他胆小怕事,家中拖儿带女负担也重,做梦都想早点过关;自己只要以领导小组副组长的身份稍稍施加压力,给予目标暗示,他一定会极力配合,以求将功赎罪。赵文斌又寻思要整垮周星,光这点罪名还不行,得有绝招,杀手锏,要给这小子致命地一击,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天亮时,他又想到了可置周星于死地的杀手锏。这条罪名得在最关键的时刻抛出,眼下对谁也不能泄密,才能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主意一定,赵文斌心中稍感安定。
天亮后,赵文斌趁人不注意,找到正在打扫公共卫生的刘沙河,对刘沙河进行了揭发动员、政策攻心和目标引导。刘沙河唯唯诺诺,表示愿意将功赎罪。
下午,群艺馆召开的深挖阶级敌人“揭盖子”大会,一开始便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面上的“死老虎”都揪了,下一个阶级敌人是谁呢?在座的群众人人心中忐忑不安,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没说过一句错话,没干过一件错事呢?就算你是一万分地谨小慎微,你也可能在漫不经心的谈话和开玩笑中犯错,给阶级斗争的闯将们拿住了话柄。这些话柄一旦无限上纲,便成了把柄和罪证,你便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阶级敌人,成了众人之的。人们像抓生死签一样,等待下一个阶级敌人的诞生,都希望自己能逃过劫数,不会成为阶级斗争祭坛上的贡品。要保住自己就得牺牲别人,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在最大的“公”字下,实际隐藏着最大的“私”心。人为掀起的阶级斗争,极像是一种斗鸡游戏,这种游戏在古今中外都有。两只秃毛好斗伤痕累累的公鸡被灌了一口烈酒壮胆,然后便被赶上了赛场,双方把颈一伸,羽毛一竖,先是虎视耽耽地寻找对方的破绽和弱点,接着,便开始一场血醒的攻击争斗。胜利者终于成了“英雄”,获得了喝彩、褒奖;但是,“英雄鸡”不会是永远的“英雄”,不久,又得投入一场更激烈更残酷的争斗,直至倒下。胜利者似乎是“革命”的一方,历史似乎也由胜利者来写,但这样的“革命”和“胜利”是永远的吗?正确地说,革命是有历史阶段性的。奴隶社会对原始社会是一种革命,封建社会对奴隶社会是一种革命,资本主义社会对封建社会是一种革命,社会主义社会对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革命……历史永远要前进,革命也永远不会停止。事物的诞生、成长、消亡有自身的规律,而不是斗鸡游戏。
“揭盖子”开始了,最初的火力并不集中,各人都向自己心目中的阶级敌人开火。工宣队长大老张及时指出:
“火力要真正集中在一小撮埋藏很深的阶级敌人身上,要牢牢把握斗争的大方向。”
这时,事先安排好的副组长万山红也起来发言,意在作斗争目标的引导:“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今天在这里要披露一件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单位。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武斗刚刚结束时,有人趁单位暂时出现无人的真空时机潜回了单位,偷毁了部分档案。这种人为什么要毁掉个人档案?为什么害怕档案?一句话,他心中有鬼,档案中有他见不得人的东西。这种人自以为聪明,所干的坏事神不知鬼不觉,错了,大错特错!……”
万山红引而不发不点名的发言,使整个会场为之惊愕而面面相观,纷纷猜测偷毁档案的人是谁。此时赵文斌的脸色变得铁青,冷汗禁不住地从汗毛孔中冒出来。为了止住藏在桌下哆嗦的双腿,他偷偷死命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下。还真有效,疼痛盖过了颤抖,立觉镇定了许多。他意识到自己的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被揪的危险已经存在。但武斗中丢失档案不是什么怪事,许多单位都有。再说,谁又能证明我潜回过单位?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万山红是在放“诈弹”攻心。我现在必须迅速将斗争矛头指向周星,将水搅浑。就在万山红的发言刚结束后,他立即接下去发言:
“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我们秀江市群众艺术馆庙小妖风大,人不多鬼可不少,阶级斗争的形势十分严峻。就全国的整体而言,阶级敌人只是一小撮,不足百分之五;而在我们单位,这个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阶级敌人百分之二十五也不止!真可怕,真危险呀!我这话不是耸人听闻的特意夸大,事实的确如此。”说到这里,赵文斌又加大嗓门说:“幸好,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及时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给我们派来了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领导阶级进驻了上层建筑,彻底揭开我们秀江市群众艺术馆阶级斗争的盖子,是时候了!”
赵文斌装腔作势的发言,令在座胆小的人恐惧,唯恐自己被划入阶级敌人的行列中去;令茫然的人更加茫然,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万山红有点按捺不住,被工宣队的大老张用眼色止住。大老张面带微笑,津津有味地继续听赵文斌的演说。
“可能有人认为,我们单位的阶级敌人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已经揪得差不多了;其实,还差得很远!揪出来的只是面上的死老虎。还有活老虎,年轻的老虎,隐藏得很深的老虎。他们是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一到合适的时机就会爆炸。这种人没有历史问题,看似清白,貌似革命,骨子里却仇视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公然烧毁毛主席像。收听苏修敌台广播。甚至还野心勃勃地对别人说:‘如果我能当国家总理,就封你当宣传部长。’这个人是谁呢?大家可以想一想,文革初期,我们单位是谁第一个提出要去北京串连?是谁第一个发起成立《无限风光战斗队》?……”
随着赵文斌的引导,众人的目光如聚光灯一般齐射到周星身上。丝毫没有设防的周星遭到这种突然的袭击,心中感到震惊、害怕、愤怒和莫大的耻辱。他想申辩,但滔滔不绝的赵文斌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想寻找朋友的帮助,但在阶级斗争的大旗下,朋友纷纷把目光避开。委屈和无助的凄凉,如寒冰入怀,直透入他的心脏及骨髄中。紧接着,刘沙河为了将功赎罪,见风使舵地给赵文斌作了旁证性质的揭发。这种揭发虽然没有点名,却如泰山压顶,不把周星置于死地决不收兵。这时,一些观望的人也纷纷将斗争矛头指向了周星。很显然,水正被赵文斌越搅越浑。工宣队长大老张面前的烟灰缸中烟蒂也越来越多了。面对意料之外的情况,他叫领导小组的正组长史文豪到外面去商量一下,很快做出了几点决定:第一,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放过一个坏人。既然周星的问题已经提出,便干脆放手让大家揭一揭批一批,这更有利于彻底揭开群艺馆阶级斗争的盖子。第二,应该给予周星申辩和说话的机会,不能压制,也不能一言堂,这才有利于弄清事情的真相。第三,如果证据确凿问题严重,可以允许群众对周星采取革命行动,该揪就揪,该斗就斗。第四、赵文斌把矛盾指向周星,似乎别有用心,有转移目标保全自己的意图。眼前阶级斗争的形势复杂,既然他还要跳出来表演,就让他充分表演好了。今天就暂时不揪他,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大老张和史文豪商量好后,立即回到会场。场中不点名的揭发仍在继续,但火力更加集中到周星身上。周星脸红脖子粗地想申辩,但欲言又止;因为人家都没点名,自己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万山红和几个知情的骨干一时也左右不住形势。工宣队大老张刚一坐稳,立即宣布:
“现在,大家可以点名揭发,但问题必须深入,不能停留在表面现象上,帽子底下必须有人,有事实。”
大老张的话刚落音,赵文斌立即接了过来,将嗓门提高了八度说:
“我们所指的这个人,就是他!”他用手狠狠地指着周星说:“我们单位隐藏得极深的现行反革命份子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