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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寻短见葛涛行凶 约翰孙魂断轨间

春天姗姗来迟,但毕竟还是来了。它把大地从冬眠的床上叫醒,用东风拂去冬天灰­色­的颜面。春天的蓝天,播撒暖融融的明媚阳光,引来呢喃的燕子和爱唱歌的云雀。春风吹过大地,蓬勃的土地上,一切­嫩­绿的幼草倔强又争先恐后的冲出地表,冲出往日秋天的腐叶,奋力生长起来,伸出它们的枝叶去迎接灿烂的阳光。一切苏醒的生命开始振翅,爬行、欢跳、欠伸、孕育,但春冬相争的变幻难测和春寒,亦是令人难以防范的。

今天是星期天,秀江市文艺界学习班所在地疗养院,被笼罩在厚厚的,白蒙蒙的晨雾中。人们看不见大院背靠的南屏山上的初绿和春的媚眼,看不见苏醒的山涧泉水,像野孩子般的在乱石中淘气、飞舞、泼洒、激起生命的浪花;而只能在潮湿的空气中和山泉的奏鸣声,小鸟的歌声中,感知春天的来临。文化系统革命委员会领导班子,和工宣队军宣队负责人,决定破例放一天假,让学员们回到久违的家中团聚。当然,被揪的审查对象是例外的。这些准阶级异已分子的心中,仍然是灰蒙蒙的冬天。

这个短暂的星期天对周星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在秀江市他不仅没有避风的港湾,温暖的家和亲人,连朋友也几乎没有了。他不愿意回到那个冷寂且布满灰尘的单身宿舍去,洗完衣服后,便兴奋地阅读已读过数遍的家信和小欧的来信,翻阅欧阳文涛为他购买的《芥子园画谱》。这时,领导小组长史文豪走过来关切地问:

“小周,怎么还没出去?不打算去市里玩玩?”

“出不出去无所谓,一天时间我在这里看看书就过去了。”

“既然你不打算出去,我想交给你一个任务怎么样?”

“什么任务?只要是我能够做得到的事都行。”

“今天学习班都放了假,我和工宣队都要去市里开会,这里只剩下付组长万山红在值班,负责看守我们单位的审查对象。虽然整个大院中设有专门的警卫人员,但我们单位的防范力量就显薄弱了。万山红是女同志,我想让你协助她值一天班,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你放心走吧!我马上去找万山红商量值班的事。”周星爽快地答应了。

群艺馆的审查对象都集中住在疗养院原来的太平间。文革后的疗养院已无人疗养,太平间三间大房也早就没停过尸了。太平间第一间房是五名重点审查对象的住房;第二间房是反省室;穿过第一、二间才能进入第三间,那是宣传工作室,也就是美工画漫画写大幅标语的房间。这种安排自然不甚合理,也不安全,因没有人提出异议,也就一直将就了下来。

周星按照布置的任务,先全部巡视了一下,没发现什么问题。孙悦汉等四人习惯地在自己的床位上写检查材料,只葛涛一人独自呆在反省室。这位个子瘦高的原群艺馆长比以前更消瘦了。也不知道他有多长时间没有整理过发须,蓬乱的长发像­干­枯的草,黑白相杂,从后影看过去像个野人或是­精­神病患者。周星虽不是领导,但也发现他最近的行为特别异常。前天,周星偶尔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院墙边的草地上,怔怔地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表情时而疑惧,时而忧郁,时而又露出古怪的笑容,自言自语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今天,他消瘦的脸颊上深长的鼻­唇­沟更加往下拉了,无神的大眼睛深陷在青黑­色­的眼眶中,气­色­冷漠灰黄,魂不守舍。望见葛涛这种样子,一种同情便在周星心底油然而生。这小伙子就是这样极容易同情困者,弱者,不生害人之心。对葛涛的处境,他心中感到纳闷,从揭发批判的材料上看,葛涛并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不就是解放前读书时全班集体加入过“三青团”吗!而且他在刚参加革命时就向组织上作了交代。后来,他进过八一革命大学,参加过土改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九五二年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没犯过什么错误,为什么就不能解放他,让他从新出来工作呢?涉世不深的周星无法找到答案,他只知道葛涛生­性­内向、孤僻、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不像是领导者的­性­格。

周星一踏进反省室,闻到一股煤油的气息。葛涛站立着不知在仰头喝些什么东西?很快,周星发现他手中拿着的不是茶杯什么的,而是停电备用的煤油灯具。周星立即一个箭步冲过去,欲强行夺下那个煤油灯座。没想到瘦骨嶙峋的葛涛手劲仍然很大,无奈的周星只得狠狠地在他手背的|­茓­位上点击了一下,玻璃灯座“当!”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葛涛,你这是­干­什么!煤油能喝吗?”周星厉声问。

“小周,你别拦住我,我实在活得没什么意思,生,不如死。”葛涛的眼神十分凄楚,说话的声音哀怨低沉,好像是地层深处一个幽灵发出的叹息。

这时,周星的手还抓在葛涛的手腕上。他发现葛涛的手冰凉如铁,不同的是这冰凉的手在发出生命的颤抖。他觉得应该跟这快凝结的心交流一下,帮他建立生存的勇气和希望。于是,周星用一种同志式的关切语气说:

“葛馆长,我们坐下来聊聊好吗?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群众,但愿我的话能对你有点帮助。”

孤傲冷漠的葛涛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称他为馆长了,他并不是很在乎这个职称,而是感激这同志的信任。于是,他顺从地在自己的下级劝导下坐了下来。不会做思想工作的周星先给葛涛倒了一杯水,洗净口里的煤油,然后坐下来说:

“葛馆长,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是经历过许多政治运动,受过许多考验的老同志了。你这样做是对党、对自己、对家庭不负责任!是想逃避,想求得个人解脱。人,都有个逆境或是不顺心的时候,如果一遇到不顺心就去死,那生命真是太无价值了。想过你死了以后家里的妻子儿女会多痛苦吗?他们今后的日子有多难吗?”周星记起史文豪走之前交待的一件重要事还没告诉葛涛,便继续说道:“葛馆长,你可以不顾一切,不顾家,只顾自己一时痛快,可家里的亲人没有忘记你,时刻都在关心你。再过两小时,你家里就有人来探望你,难道你愿意让妻子儿女看见你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吗?”

葛涛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一种希望的光芒,但是随即便熄灭了,脸上又呈现死灰一般的木然,真像是一具木乃伊。周星的滔滔不绝,改变不了这即将死去的灵魂,但他仍像不知疲倦的秀江水不停的流淌着,劝说着,有如一个孩子对布娃娃和木偶说了许多真诚的心里话,自以为它们都听懂了,自己也便放心了。

接下来值班的是万山红,周星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万山红不由地紧张了起来,她说:

“小周,你不要离我太远,最好就在附近休息,有事我好喊你。这鬼人­性­格很古怪,我不能不防着点。“

“好的,我不会走太远,就在走廊上晒太阳、看书。”

万山红不敢单独进反省室的房中。葛涛一个人又在胡思乱想。因为失眠,他的头很晕很疼,神经极不安定,心律也不齐,手脚时而无端的抽搐。他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因而,对每一个经过他窗前的人总是警惕怀疑地望着。透过窗外,葛涛看到两楼相通的长廊上,用绳子串挂的许多漫画,里面有许多是揭批讽刺他的。葛涛瞪着空洞的双眼望着这些漫画,突然由衷地仇恨起来。他想:我有这么丑吗?那简直是魔鬼。但耳边又立即传来许多笑声说:“哎呀,画得真像!绝了!太像葛涛了!”站在窗口的葛涛忿忿地把手往空中一挥,自言自语地抗议道:

“这不是我!我原来是很有风度的,是你们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突然记起这些漫画大都是美工刘剑画的,一种怨恨便油然而生。他用手掌狠狠地往空中一劈,咽喉中毒毒地咕噜出一种沉闷的声音。葛涛又记起刚才周星告诉他,今天家里有人来看他,不由地又思念起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儿女,禁不住的热泪便缓缓地从眼眶湧出,流过脸颊,又隐没在乱草丛般的胡茬中。阶级斗争已令葛涛疲惫万分,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长痛不如短痛,让天意来决定自己的生死命运。想到这里,葛涛立即做了两个纸团,分别写有“生”和“死”字,然后将纸团放在自己口袋中来摸签。没想到他连续摸了九遍都是“死”字,不由地吓出了一身冷汗,额头、手心、贴身的衣裤都湿了。不甘心的葛涛想起九死一生之说,便眼望苍天默默地祈祷了一会儿,再缓缓从衣袋中摸这最后一签。他抓住了一个签,矛盾和恐惧的心态又令他放下了,而将另一个纸签抓了出来。他闭上眼,又向上天祈祷了一阵,才将纸签打开。他猛睁开双眼一看,居然还是个“死”字。葛涛愤怒地将两只纸签抛出了窗外,又绝望地瘫坐在椅上,无力地说道:

“我死定了!天意。天要我死,我不能不死。”他万万没想到,­精­神恍惚的自己在两张纸上写的都是“死“字。

一阵冷风吹过,虚弱的葛涛打了个寒噤,他又想起家人们一定也很冷。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没什么东西给家里留下,这棉衣、棉被、毛衣、都是凭计划票定量供应的,我今天得全部让他们带回去,留给孩子们穿用,好歹也算是个念相吧。于是,他立即行动起来,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

在走廊看书的周星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位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正朝自己走来,模样很像葛涛,心中便明白了几分。他站了起来,对方已抢先问话了:

“同志,请问葛涛是在这里吧?”

“是的,你是他的儿子吧?”

“对!我来看看自己的父亲。”小伙子坦诚地回答。

“来得正好,有许多事情要和你谈谈。你要开导开导你父亲,最近,他的行为有点不正常,我真担心……”

周星一面和小葛谈话,一边带他去见领导小组付组长万山红,然后三人同去见葛涛。小葛见到父亲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数月,父亲竟变得像个野人一般。他强压住自己的感情,心酸地喊了声:“爸!”便不再说话了。他怕克制不住自己,便把许多要说的话省略了。为了控制自己的情感,小葛把自己的脸故意撇到另一个方向,不让父亲看到。周星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小葛的眼圈红了,嘴­唇­在颤抖,自己的头也不由地沉重得垂下。此刻,葛涛却手足无措惊慌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惶窘地给儿子让起坐来。儿子没有坐下,他又怀疑是不是自己真得变得像漫画中那样丑陋,以至于把儿子吓坏了。周星赶紧给小葛倒了杯开水,让他调整了一下心态。葛涛是个很内向的人,他总是把人生的酸甜苦辣往心里压,让它们在心中沉淀、浓缩、发酵、而从不外露,不与外界分享和稀释。刚不久,他站在窗口流下的那些泪珠,是他成年以来少有的泪水,现在全流完了,剩下的就是惶恐绝望的告别。但此时他又笨拙得不知要对儿子说什么,只是无言地望着儿子。为了不妨碍父子俩的交谈,万山红和周星退了出来。

一小时过去了,葛涛送儿子出来。小葛留下了一些食品和小件的日常用品,却带走大包的衣物。万山红奇怪地问:

“小葛,你带走这么多寒衣­干­啥?”

“父亲叫我带回去的,他说天气转暖用不上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现在才是初春,早晚和­阴­天还是相当寒冷的。你把毛衣棉衣全带回去了,他穿什么?”

万山红的关心却激怒了葛涛,他大声嚷道:

“这是我的私事,不要你们管!儿子,给我全拿回去,别听他们的!”

然而小葛没有听父亲的命令,因为万山红说得对。小葛放下衣物恋恋不舍地走了,葛涛却又独自一人怨恨起来。他坐在床沿上发呆,恨万山红破坏了自己临终前的计划。忽然,他的视线扫描到桌上的稿纸,那是一份没写完的自我交待材料。葛涛灰暗的心中刹时闪过一道血光,对!就这样,万山红!我临终的遗愿你都不让我实现,我也不让你得逞!就是死,我也让你做垫背的人。他又用手掌在空中做了个狠狠的下劈动作,咽喉里又发出毒毒的咕噜声。

虚弱的葛涛站立起来,他要去找万山红交待问题,实则是寻机下毒手。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居然有千百斤重,两条腿却胎软、悬浮而不听使唤,人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脚像踩在棉花堆上找不到感觉。其实,万山红就在不远处和周星说话,葛涛却在模糊意识的指引下盲目地走出屋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周星有事暂时离开了,万山红到太平间的屋边巡视了一下,发现葛涛不见了,问其他几个审查对象,都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孙悦汉想了一下说:

“好像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干­什么去了就不知道。”

万山红着急了,周星又不在,她只得一个人去追寻。在歌舞团学习班附近,她终于找到了葛涛,便气愤地质问:

“葛涛,你怎么未经许可一个人到处乱跑?”

葛涛低垂着可怜而忧郁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万付组长,我找你汇报思想,交待还没有交待的问题,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

“有什么事情要交待,你可以用书面写出来,不能到处乱跑!”

葛涛好像没有注意听万山红的训斥,他的可怜眼神中隐­射­出一种残忍的绿光,但这光一见到四周许多散坐休息的歌舞团人员,便暂时收敛而变成忧郁了。这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脱万山红的眼睛,她警惕地说:

“你现在马上回去!遵守学习班的制度。”

葛涛却指着后院中一片茂密的树林说:“到那里去谈谈怎么样?我这次是诚心诚意的。”

万山红没有傻冒,她坚持自己的主意,不相信葛涛的诚意,而是严肃坚定地命令道:“葛涛!马上回反省室去,听到没有?”

葛涛只好无奈地往回走,万山红保持距离地跟在后面。幸好,没走多远便碰上了追来的周星,万山红总算松了一口气。

傍晚,学习班的人陆续回来了。美工刘剑并不知道白天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拿着白天采购的一些纸、笔、颜料、穿过反省室的房间,打开了宣传室的门,准备将这些用品放好。刘剑的出现又点燃了葛涛的仇恨,特别是他一看到那些纸、笔、颜­色­,立即便想到这是为自己准备的,明天自己将会变得更丑陋。于是,他眼中潜伏的绿光又毒毒地­射­了出来。葛涛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一截直径六分的废弃自来水管,有五寸长,藏在身上已有大半天了。他悄悄地向刘剑后背走去。刘剑正面对会议桌般大的工作台清点东西。突然,他敏感到背后有异样的声响,立即便回头想看个究竟,但已经晚了,葛涛的铁­棒­已经向他的脑后劈下。也正是刘剑这一回头挽救了自己的­性­命,使葛涛的铁­棒­打偏了一点。刘剑头部“嗡!”的一震,但没有昏厥,没有失去判断和反抗的能力。就在葛涛第二­棒­击下的时候,刘剑把身后的靠背椅用力向后一推,这第二­棒­便打在椅背上。刘剑迅速地回过头喝道:

“你想­干­什么?行凶杀人。来人啦!葛涛行凶杀人啊!”

刘剑一边叫喊一边奋勇抢夺葛涛的铁­棒­,但被身后的靠背椅挡住了。葛涛也不恋战,心慌意乱地扭头便逃,紧张之下,他的动作反而恢复了灵敏。葛涛一边往屋外逃跑,一边发疯似的用铁­棒­击打自己的头部。刘剑毫不畏惧紧追不舍,边追边喊。群艺馆揪出来的孙悦汉和刘沙河等人都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葛涛从他们面前窜过,竟没有一个人援助刘剑。俩人一逃一追,瞬间便到了疗养院的围墙边。前面是难以逾越的高墙,脚下是草地和乱石,无路可逃的葛涛突然转过身来,高举着短铁­棒­像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吼叫:

“你别过来!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你要过来我们便同归于尽。”

此时,紧张的刘剑头脑非常清醒,完全忘了自己所负的重伤。他看见眼前的葛涛面目全非,整个头部都是流淌着的鲜血,只有两只眼睛还能看到白­色­,模样十分狰狞可怕。要赤手空拳对付葛涛是困难的,然而,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时间思考。他迅速弯腰拾起脚边的碎砖向葛涛扔过去。葛涛此刻并不怕死,但出于人的本能便侧身一躲。刘剑不失时机地扑了过去将葛涛压倒在地。葛涛又反手向上,企图用铁­棒­打击压在身上的刘剑。刘剑抓住他的手腕往下一压,又用膝盖死死压住。很快,葛涛另一只手也被刘剑制住动弹不得,他开始哀求了:

“刘剑,你放了我吧!让我去死,我实在不想活了。”

“你不能这样!你不想活也不能杀人!”刘剑突然记起葛涛的妻子崔桦曾经是自己中学时代的班主任,便换了一种口气说:“你做这样的傻事,考虑过你的妻子儿女吗?对得起崔老师他们吗?”

这时,附近的周星等人闻声而来,大家七手八脚将葛涛抓住。刘剑心中绷紧的弦松弛下来,才发现自己后脑侧及颈、背部都是血,眼前一阵晕眩站立不住便昏了过去。葛涛也因为流血过多昏迷。学习班的文艺系统军代表,工宣队及单位领导大都赶来了。包扎好的刘剑、葛涛被抬上了担架,等待救护车来。昏迷幻覚状态中的葛涛,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绝望、怨恨、疲惫。他时而觉得自己像一片枯叶,无助地被狂风的漩流夹裹着飘舞,寻不到自己的根;时而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尸体殭直,直向空虚凄凉的幽冥沉去。这幽冥的通道,无比的冷,无限的深。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阴­曹地府的腐臭,突然感到了恐惧,僵直如爪的手企图抓住点什么,但什么也抓不到,周围除了虚空还是虚空。救护车来了,警笛的鸣声把葛涛惊醒。就在周星和贺军要把他抬上车的时候,他突然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发疯似地把缠满头颅的绷带扯掉,嘴里伊哩哇啦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两眼血红十分可怕。长长地白纱布染着红­色­的血迹滑落在地上,头部刚止住不久的血又涌了出来。他猛一翻身又特意从担架上翻落地下,大家终于听清楚了他的吼叫:

“我不要抢救治疗!让我去死!”

周星和贺军只得强行将葛涛又一次抬上担架,又用绷带将他捆绑在担架上。……

刘剑和葛涛被送进了市人民医院三楼的一号和二号抢救室,葛涛被安置在一号房。安置完毕,周星同贺军把担架拿出来离开一号病房。紧随后面的护士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房里“当!”地一声响。她回头一看,葛涛竟从床上爬了起来,桌上的工作灯也被他打碎。他挣扎着向窗口爬去,护士立即明白他要­干­什么,急得一边呼喊一边冲了过去:

“快来人啦!病人要自杀跳楼了!”

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了葛涛一只脚,可决心要死的葛涛却用另一只脚用力对护士胸口一蹬,女护士受不住这沉重的一击,手一松劲,葛涛便侧身从窗口翻了下去。闻声赶进来的周星匆忙伸手去抓住葛涛,只听“嗞!”地一声,他只抓下了葛涛的一片裤脚布。紧接着只听到“嗵!”地一声,葛涛终于沉重地落到了地上。……

躺在血泊中的葛涛已经什么也不会说了,脸上身上都是泥土和血,双眼紧闭,肿大的嘴已经闭不上,口中冒着白沫,咽喉发出异样的咕噜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突然,他眼睛半睁开了一下,像要寻找什么,但瞬间这光便熄灭了。人们听到他人生最后的一息气流缓缓地从口中呼出,他解脱了,但很不光彩,极不理智,更是残忍。医生检查了一下,葛涛的左腿折断,左胸肋骨断了数根伤及心脏,脑部严重震荡等等。

葛涛是走了,他带给了家人一个晴天霹雳,一个破灭了的希望,也给群艺馆的领导小组和工宣队出了难题。对他的死得有个说法,一个结论。说他是历史反革命,够不上;他是学生时代集体参加过三青团,而且是向组织交待过的。说他是现行反革命,他又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那是什么问题呢?总不能说是领导小组和工宣队的问题吧?最后,大家统一了认识,不管是什么问题,行凶杀人未遂,然后畏罪自杀这是事实;行凶杀人本身就触犯了刑律,是刑事犯罪,是要受法律制裁的。结论就这么定了,领导们组织全体学员开会、学习、讨论、表态,统一了思想认识,然后是再一次声讨葛涛的罪行。一切的后患似乎都不存在了,Gao潮暂时得到了平息。最后,群艺馆又以组织的名义通知家属,并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给葛涛卖了一口薄薄的棺材。与遗体的告别仪式仅限于葛涛的亲属和朋友,群艺馆的领导小组和工宣队也到了现场。葛涛的妻子儿女们在棺前遗像下痛哭、磕头、化钱纸。孩子们不敢多说话,但妻子崔桦在嚎啕痛哭时,不顾一切地说了一句话:

“老葛啊!毛主席的光辉那儿都照到了,就是没有照到你身上啊!”

史文豪和万山红听后怔了一下,想发作,被工宣队长大老张止住了。

葛涛的死,使得群艺馆革命领导小组和工宣队开始冷静地分析处理一些问题,但阶级斗争不能不搞,这是纲,纲举目张。经过研究和请示,他们决定缩小打击面,孤立一小撮真正的阶级敌人,而把一些犯有这样或那样错误的好人尽快解放出来。因此,继李亚如被解放之后,一些在武斗中犯有严重错误的人经过教育也解脱了。孙悦汉也准备给予解放,只待外调的同志归来,最后落实他家中父母的历史情况。孙悦汉的老家是嘉兴。不久,外调的史文豪回来了,他的脸­色­凝重、严肃,没有一丝笑容,看来孙悦汉又是凶多吉少了。周星拉住刚进来的史文豪问道:

“史组长,孙悦汉家中情况怎么样,没什么重大问题吧?”

史文豪白了他一眼说:“你呀,就是头脑简单,阶级斗争复杂着呢!好好在运动中锻炼自己吧,不要老是长不大。好了,别多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周星挨训了几句,尴尬地抓了抓头皮。

两天后,一发“重磅炮弹”在大字报上炸开,大标语又刷新了一层。大字报的标题是几个特写的大字《孙悦汉原来是约翰孙》。这条非同小可的爆炸­性­标题,立即在整个文化系统学习班引起了轰动。“约翰孙”这可是个美国名字,美帝国主义可是世界革命人民的头号敌人。于是,人们立即联想到潜伏的美国间谍和特务;联想到他的面孔的确不像中国人。中国人个子没那么高,皮肤没那么白,眼睛没那么深,鼻子也没那么高挺。多么危险啊!敌人就在我们身边,居然都不知道,还准备解放他呢!幸亏外调得及时,否则,我们都要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难怪他的小提琴拉得那么好,二胡却拉不好,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中国人吗!那他又是怎么混进革命队伍来的呢?暗中又­干­了多少坏事呢?又是如何与美帝间谍组织联系的呢?问题和疑点太多太多。大字报前人如潮涌,都想弄个明白,差点没把报栏挤倒。然而,大家都没有找到答案,只看见大字报上划着一个又一个的大问号。一些好奇的人们又涌向了太平间,那个过去停死尸的地方,葛涛行凶杀人的地方。他们要仔细瞧瞧“约翰孙”,究竟和革命的中国人民有什么二样?结论是:“他的确像美国人,太像了!”

然而,此时的孙悦汉还蒙在鼓里,因为他一直呆在太平间的反省室里,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根本不知道。现在外单位学员站在门窗口对他指指点点,又时而冒出一些“美国人”、“特务”、“间谍”之类的单词,让他吃惊不小,又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些日子稍为放松了一点的弦,又在他心头绷紧了。他不能不紧张,中国有句古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况现在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这些日子为了躲避灾难他有了一个发明,这是根据“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理论悟出来的。他在衣服口袋中每天都放着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子,随时都用手摸摸,提醒自己要“守口如瓶”。只要把自己变成哑巴,就不会有灾祸。如果不是生存需要,最好还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是不会妨碍别人的,至少没大的妨碍。但今天怎么啦?我并没有碍着谁,难道又会成为众人之的?孙悦汉的心中忐忑不安。

周星在领导班子和工宣队的眼中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今天关于孙悦汉问题的扩大会议破例吸收了他参加。也可能是因为喜欢音乐的周星过去和孙悦汉关系还好,想让他协助做点工作。会议开始,史文豪什么也不说,而是先拿出两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看得出这是两张解放前老照片的复制品。一张照片上是一位浓妆艳抹的舞女正和一位美国军官跳舞,美军只是背影,舞女却是四分之三的正侧面。尽管照片是黑白的,但舞厅的豪华,众舞者的显贵仍历历在目。史文豪举着照片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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